第141章 错认25

    太子这会儿在芙蕖宫。

    出于一些避嫌方面的考虑, 自从流言传开之后,太子就不怎么踏足芙蕖宫了,这次难得过来, 应当是有什么事。

    卢皎月这么想着, 也就开口问了,“兄长贵人事多, 难得来我宫中坐坐,想来也不是闲坐, 是有什么事吗?”

    太子本就僵硬的神色因为这声“兄长”变得更加僵硬,但是听到后面的话神情总算缓下来,“是有些事。”

    他正色:“桓羯来使,父皇命我安排接待,关乎与他国邦交, 容不得懈怠。母后曾言, 你素来爱读三礼, 在礼仪一道颇有见地,故而我来求教一二。”

    卢皎月:“……”爱读三礼的是原主。

    不过,迎接他国来使这方面, 她确实谈得上有经验。

    而且桓羯,那不是未来亲家么?

    这么一想, 卢皎月倒也将错就错地默认下来。

    她道:“鸿胪寺的张寺卿曾在太常任职, 于在礼仪一道很有精研,兄长去问过了吗?”

    太子:“孤正要过去,高平可要同往?”

    话说到这里,卢皎月突然明白过来, “是陛下的吩咐?”

    太子哪里是来讨教?分明是成帝又派发任务了。

    这些年来,成帝在牵线拉桥这方面, 可真称得上煞费苦心了。就是对方大概不太清楚,工作搭档大概是这世上容易闹掰的关系之一了。

    太子被问得面露尴尬。

    “父皇是提过一句。”

    虽是这么说着,但他很快就补充,“但孤也觉得合适。你既喜读礼,想来对这事有些兴趣。”

    卢皎月这么听着,再次在心底感慨:太子当哥还是挺适合的。

    自己人的事,他是真往心里放啊!

    连原主喜好都记得清楚。

    卢皎月:“兄长若是不嫌高平碍手碍脚,那就带我一同过去吧。”

    桓羯的来使,这可关系到未来梁涣能不能娶到老婆。

    往大了说,关系到这个小世界崩不崩溃。

    *

    另一边,护国寺。

    和性格素来宽厚又念亲情的太子不同,云侧妃对太子那些虎视眈眈的兄弟都没什么好感,对梁攸业这种直白将敌意展露在外的就更是如此了。先前梁攸业遣人求见太子的时候,她便以于礼不合拒绝,却不想回程路上竟又碰到。

    云侧妃心底连道晦气,但还是不得不上前见礼,“妾身见过五殿下。”

    梁攸业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笑来,“二嫂客气了。”

    云侧妃一怔,面上禁不住露出些疑虑之色。她虽然想当太子妃,但还不至于因为外人的一句“二嫂”就昏了头,反倒是提起心来。

    她戒备地往后退了半步,神情警惕:“殿下客气,妾身份卑贱,不敢当殿下一句‘二嫂’。妾闲来无事入寺祭拜,未想殿下今日也有空闲,神佛为敬,妾就不打扰殿下了。”

    梁攸业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是又往前逼近了一步,道:“二嫂何必这么见外?二嫂为求姻缘而来,弟弟也是来求姻缘。同求一段姻缘,想必很有话说。 ”

    这话说得近乎于调.戏了,云侧妃旁边的宫人先一步变了脸色,“放肆!我家主人乃是太子侧妃,东宫既尊又长,还望殿下莫忘长幼尊卑之序。”

    这一番话说得梁攸业脸色一下子阴鸷了下去。

    倒是旁边的云侧妃,想着那句“同求一段姻缘”,若有所思。她抬头打量了会儿梁攸业的神情,终是伸手拦住了一旁的宫人,“莫要失礼了,五殿下只是心直口快,并未冒犯的意思。殿下说呢?”

    梁攸业知道对方这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暂时压下那些情绪,艰难挤出一个笑来,道:“确实如此。弟弟只是在姻缘上遇了些难事,想求二嫂帮一把。”

    *

    晚间,太子回到东宫。

    太子还是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高平,看着对方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在朝廷重臣之前毫无怯意。太子不得不承认,父皇所言确实有道理。若是这天底下真的有凤命,不可能会出现在第二个人身上了。

    ……但是偏偏是高平。

    太子努力想要转变态度,但是这种事情实在没办法像是处置东宫僚属那般快刀斩乱麻。

    他这么一脑门子官司回到了自己寝殿,刚一走进来就一阵香风盈鼻,太子侧身一步避让开来,无奈道:“云儿,莫要闹了。”

    云侧妃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才站稳,登时就恼道:“好啊,如今妾还未年老色衰,殿下就嫌我不新鲜了!”

    这么说着,又拧过脸去作垂泪状。

    这招式实在不新鲜,但是奈何太子就吃这套。

    他照例哄人道:“不是嫌你,只是白日里事忙,孤这会儿实在没有玩闹的心思。”

    云侧妃的神色微僵,暗地里咬牙:白日里忙?和谁忙?

    不过想起和梁攸业的那些话,她心情总算平静了些许。

    也能扬起笑来,当起温柔解语花,“殿下心里,妾难道只会玩闹吗?妾这次是有好消息告诉殿下。”

    太子意外,“什么消息?”

    云侧妃唇边的笑意敛了一瞬,但很快就重又展开,“前些时日,宫里遇到了那么大的坎儿,妾也想了很多。要是没有高平郡主帮殿下奔走,事情很难过去,妾这些时日左思右想,对高平郡主也是十分感激,故而想设宴邀请她过来,聊表感激之情。”

    太子对自己枕边人是什么个性子知道得很清楚,这会儿听云侧妃这么说,非但没有舒展开眉头,反而还露出点疑虑的神色。

    云侧妃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殿下心里,就觉得妾是那等拈酸吃醋、不能容人,还不顾全大局的人吗?!”

    太子:“……”

    不是他觉得,而是她就是。

    从太子那突兀的沉默中读出这种含义,云侧妃差点背过气去,但终究还是定了定神,“是,妾心里没有大局,但是妾心底有殿下啊!高平郡主这次救了殿下,妾心里也很是感念,故此相邀,却不想殿下居然如此疑我!”

    她这么说着,眼泪顺着脸颊就淌下来。

    太子连忙伸手帮忙拭了泪,“莫哭了,孤信你。”

    云侧妃哭声稍止,但语气仍是哽咽,“妾也是担心,妾以往对高平郡主多有冒犯之处,若是日后她进了东宫,那妾、妾……”

    她哽咽声更重,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些惶然之色。

    太子见此,总算明白过来云侧妃这次突兀的所作所为是为何缘由了。

    他叹了口气,揽过人的肩膀,轻轻在脊背上顺着拍了拍,劝慰:“高平的性子好,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为难你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就云氏平时那点小打小闹,真不至于被高平放在心上。

    云侧妃像是被安慰到一样,眉头稍展,却是接着问:“那妾邀郡主明日赴宴,殿下觉得如何?”

    太子微顿,又听云侧妃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宴请安排,“只单独邀请郡主一个,便是如何布置都不够隆重,既然办就索性办个大的,也不委屈了郡主。妾给诸位公主都已经递了帖子,既然是家宴,皇子中……”

    听着她越说越说是兴起,太子不得不打断她的话,“明日恐怕不行。”

    云侧妃一愣,“为何?”

    太子:“桓羯来使,陛下命我和高平安排接待,如今诸事初拟、都需细细斟酌商讨,高平应了张寺卿,明日去鸿胪寺。”

    云侧妃表情微僵,“这样啊。”

    恰巧这会儿芙蕖宫来人,正好回了高平郡主婉拒邀约的意思,不等云侧妃发作几句,太子已经点了头,说着“是东宫这边考虑不周”,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

    云侧妃:“……”

    她强挤出个笑来,“既如此,那便改日罢。”

    ……

    云侧妃一开始还想搞个大消息,把宫里的皇子公主全叫过来,到时候众目睽睽,高平郡主和五皇子真要有了点什么,那可是辩无可辩,高平必定要入五皇子府了。

    但是操持那么大的宫宴是要费心力的,云侧妃在最开始上头的时候还有心去做,可一次下来,身心俱疲,那点心气儿都耗了干净,偏偏高平郡主的影儿都没有见到。

    云侧妃狠狠咬了下牙,想着其实也不必搞那么大的排场,只邀请几个关系近些的公主皇子,都是皇孙贵胄的,说话分量都足够了。

    但一次、两次、三次……

    “小二嫂,东宫这边真好玩,你下次什么时候办宴啊?”

    云侧妃看着眼前的小十九扬起的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眼角狠狠地抽了两下。

    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回,“下次是下次。”

    小十九还待继续追着问,却被一旁的奶娘抱了起来。

    ——小祖宗,快别问了,没看见云侧妃脸都黑了。

    奶娘抱着人匆匆致了歉就离开,不敢看身后的一片狼藉。

    如今还住在宫中的皇子公主年纪都不大,半大孩子的杀伤力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分.身份的,真不知道太子侧妃图什么。

    云侧妃也在想自己“图什么”。

    她深吸口气,觉得倒也不必非得皇子公主,东宫那么多宫人,真要发生了什么,成帝想封口也没那么容易。

    等再一次接到了婉拒的回帖,云侧妃硬生生掰断自己一根指甲。

    她简直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她是不是故意的?!!”

    第142章 错认26

    卢皎月当然是有意的。

    虽然她每次回信拒绝云侧妃的理由都是实话, 但是她每次都是填完理由再做的日程安排。也就是说,是刻意为之的“没空”。

    她又不是傻子。

    刘安饶谋反一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云侧妃要是真想表示谢意, 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 这会儿突如其来的邀请,想想就知道宴无好宴, 她闲得没事干去往这种枪口上撞。

    先前去东宫遇到的言情剧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卢皎月猜对方多半是因为她近来和太子一块儿出入的时间长了, 心底又生了不满,想要做点什么对她示威。

    ——简直是无妄之灾。

    虽然心底这么感慨着,当时卢皎月也没打算放下这次接待桓羯使者的事。

    事关女主,怎么看都比云侧妃那边的小问题来的重要得多,她还分得清轻重缓急。只是未免麻烦, 平日里有意和太子保持了距离, 也免得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可再怎么保持距离, 同路而行还是免不了的。

    这会儿看见太子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卢皎月也顺势问了句,“怎么了?”

    太子不确定道:“我好像看见了裕弟?”

    想起了卢皎月或许并不认识, 他又解释:“是舅父家的幼子,如今在骁骑右卫就任。”

    卢皎月扬了一下眉。

    这里可不是骁骑卫会来的地方。

    太子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眉头微微拧起, 脸上露出些担忧疑虑的神色。

    踟蹰了一会儿,他还是开口,“高平,你先行一步,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卢皎月顿了一下,才答:“好。”

    太子和冯家走得太近没好处, 但这是成帝需要操心的事。

    疏不间亲,和生母的娘家相比,她这个记名嫡母养大的便宜妹妹才是那个疏,卢皎月还不至于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

    卢皎月不知道太子那天追着舅家的幼弟过去是有了什么事,但是情况似乎不太乐观,对方接下来一整天都没有露面。

    第二日,卢皎月一早就看见了芙蕖宫的梁涣。

    “阿涣?”卢皎月奇怪,“你怎么过来了?”

    梁涣解释:“太子兄长这几日事忙,让我过来帮帮阿姊。”

    卢皎月一怔,心下了然。

    恐怕太子这次遇到的还不是一般的麻烦事。

    她又看梁涣,“你近是不是有事在忙?我这边还顾得过来,你要是不得闲,不必非得过来。”

    梁涣自打从宫里搬出去之后,虽不方便进宫,但常让人送些小玩意儿进来,都是些雕刻印章之类的小东西。送的次数一多,卢皎月也摸出规律了:梁涣闲的时候这些小东西就隔三五日一次,要是忙起来,隔个十天八天的都有。

    最近就是忙的时候。

    想来刘安饶那案子的收尾让人很是头疼。

    梁涣因为卢皎月的这个询问微微顿了一下,但转瞬神情就恢复了自然,“前些日子是有些杂事,现在已经处理完了。”

    要做的事已经做完,如今只剩等了。

    太子要么做出决断,要么被一起拖下水。但刘安饶的下场在前,邝王府的残骸未收,太子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舅家阖族被诛吗?还是他亲自捅上的最后一刀。

    *

    另一边,东宫。

    太子彻夜未眠,被接到东宫的冯裕也整夜没睡着觉。

    早膳摆出来,谁都没有动的意思,还是太子开口,“先吃点东西吧,你昨日一整日什么都没吃。”

    冯裕什么也吃不下,但是这会儿他对太子的话不敢有丝毫违逆。听对面这么说,开始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吃的是什么根本没尝出来。

    太子也无心去管他,兀自敛眸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还不等有什么动作,那边冯裕已经把筷子一扔,腾地起来,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太子的腿,嘶哑着声道:“殿下!太子殿下!!阿兄!!……求殿下!求求阿兄!!”

    他也是无意间发现父亲和兄长竟然阴养死士,还为数甚众,六神无主之下这才找到了太子,但是情绪稍稍冷静,便觉不妥。他不知自己这一趟来的是对是错,但这事一旦告知御前,他们全家都死罪难逃。

    思及此处,冯裕越发声泪俱下,“父兄只是一时想错,还未铸祸事,求阿兄、求求阿兄给他们一个机会!”

    太子似乎想要将人推开,但是抬了抬手臂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他无力地把手垂在一边,好一会儿才道:“在哪?”

    冯裕茫然抬头。

    太子重复了一遍,“舅舅暗中养的那些人在那?”

    冯裕都发现了,事早已不密,得在父皇发现之前,将这些人处置妥当。最方便最无后顾之忧的方法,当然是把他们全杀了,但……太子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孤去见见舅舅,这些人、孤来安置。”

    *

    东宫这边的事卢皎月尚不知道,她和梁涣去了鸿胪寺。

    张寺卿见今日来的人换了一个也不意外。

    太子毕竟储君,平日事务缠身,迎接桓羯来使之事虽重要,也不可能日日都来。七殿下是太子一系众所周知,太子有事不能亲至,让七殿下代为来之再正常不过。

    这么想着,他也便笑着见礼道:“臣见过七殿下,见过高平郡主。”

    说着,他一边向梁涣解释着这些日子的安排,一边将人往里面迎进去。

    ……

    张寺卿本以为七殿下代太子前来这事挺正常的,但之后没过多久,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可硬要找违和之处好像也没有,张寺卿想来想去只能将之归咎为自己多想:大概是突然换了个人,所以觉得不习惯。

    张寺卿刚刚这么安慰了自己,但紧接着看到的一幕,却让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是高平郡主指了议程上的一处给七殿下看,后者倾身凑了过去。

    这事单说出来似乎没什么,但问题在于……两人靠得太近了。

    张寺卿这突然的停顿实在太明显,旁边的小吏还当是自己的回禀有了问题,不由请示,“寺卿还有别的吩咐?”

    张寺卿往前示意了一下。

    小吏循着长官的视线看过去,却是茫然,“寺卿?”

    张寺卿声音发沉:“你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小吏脸上的困惑之色更甚,“属下驽钝,还请寺卿明示。”

    张寺卿:“……”

    确实够驽钝的。

    这种事是能明示的吗?!

    张寺卿缓缓地吐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对方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自己刚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了。

    ——那两个人太亲近了!!

    接待他国使者这种很具备仪式意义的事,让太子主理很正常,但高平郡主也参与进来就不那么多见了。张寺卿见到人的那会儿就明白过来,那所谓凤命流言恐怕很快就不是流言了,成帝这是真要给太子立正妃了。

    但是现在,这位未来太子妃和太子关系平平、恪守礼节,却和另一位皇子很是亲密。

    张寺卿忍不住想起,自己先前见到七殿下是怎么想的来着?

    七殿下是太子一系的人,太子有事不能来,让七殿下代之很正常。

    但这种事也是能代的吗?!

    张寺卿打个激灵,不敢深想下去。

    皇家的事,当真不是他们这等人能明白的。

    *

    卢皎月不清楚太子到底是临时有事让梁涣来帮一天的忙,还是之后都无暇照顾这边。但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卢皎月结合着剧情内容、系统资料、还有鸿胪寺里的典籍,仔仔细细地和梁涣介绍了一番桓羯的习俗,为了对方未来的恋情顺遂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梁涣却开口问:“阿姊想去桓羯?”

    卢皎月一愣,奇怪:“怎么这么说?”

    梁涣略微有些探究地看过来,“阿姊说起草原来,似乎很喜欢。”

    卢皎月这次怔了怔:喜欢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那些充满着感情.色彩的、对草原的描述来源于什么人了。

    从那次博宜之役后,周行训就念念不忘地想带她去草原看看,不只是草原,看河、看山、看海,看遍一切他前半生所惯见的北地风光。卢皎月并不是一个喜欢旅游的人,但是在那样充满着情绪感染力的描述下,她也确实萌生去看看也不错的想法。

    只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终究没能成行。

    这个并不算是遗憾的遗憾在第二个小世界里也没能弥补,她并没有等到顾易北伐归来的那一日……

    过往的回忆在脑海中掀起一些细微的涟漪,又重归于宁静,像是蝴蝶在心尖上轻轻振了一下翅。

    卢皎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经历了那么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能够很平静地承认,“我喜欢,我很喜欢那片草原。”

    她纵目向着远处眺望,莞尔,“如果有机会能去看看就好了。”

    去看一眼,是怎样辽阔又浩远的天空,才能让雄鹰振翅、翱翔其上。

    梁涣怔了一下神。

    他看着遥望着远方的人,莫名的不快淤塞心头,竟是比先前看着对方和太子谈笑还难以言明的焦躁。

    第143章 错认27

    鸿胪客馆。

    桓羯来使便落脚在此处。

    鸿胪寺已经算是禁中, 桓羯使团人数众多且内里龙蛇混杂,自然不可能全都住在客馆里面,能入住的只有使团内身份极其贵重者, 比如说作为主使桓羯王子和随行的侍者。

    可即便如此, 里面似乎也不平静。

    客馆之内,一个五官明显比中原人深邃得多的异族青年正黑着脸拎着人警告, “敕娅渃,你给我老实一点。”

    被他拎着的这人似是个身形纤细的随从, 但一开口却是清亮的女声,“我就是出去走走,哪里不老实了?我都在马车上憋了大半路了,好不容易到地方了,居然还让我缩在一个小房间里?你就这么照顾我的?小心我回去给父汗告状!”

    伏图一噎。

    但还是沉着声警告, “这是中原的皇宫, 不是我们王庭, 他们每个地方都有卫兵守着,要是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救你。”

    敕娅渃诧异:“走走都不行?我又没有闯他们的大帐!”

    伏图严厉道:“不行。”

    顿了下, 又接话:“你再胡闹,我就把你送回去。”

    敕娅渃撇嘴“嘁”了声, 满不在乎道:“好啊, 你把我送回去吧。”

    她都被这话威胁了一路了,现在都到了玉京,住进了中原的宫城,她就不信伏图还能把她送回去。

    她“略”地做了个鬼脸, 趁着人一放松,使了个巧劲就从兄长手里挣脱了, 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伏图气急:“敕娅渃!!”

    客馆这边当然有成朝的宿卫值守,随时注意内里使者动向。但再怎么注意,也没法了解到这么细节的东西,成朝这边对于里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故而,第二日设宴款请来使的时候,卢皎月看着伏图王子身后跟着那个身形瘦小的侍者,愣了大半天。

    似乎是注意到这边的注视,对方也看过来,目光一点避讳的意思也没有。

    看见了卢皎月,似乎意外了一下,歪了歪头,很快就弯起了那双翠色的眸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来。

    卢皎月:“……”

    她称得上得体地对对方对方颔首,然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同时在心底大声戳系统,[怎么回事?那是女主吧?!]

    不提那双和梁涣一样有标志性的翠眸,就单说对方这态度,绝对不可能是个普通的侍从。

    但卢皎月更想问的是,[剧情里有提这件事吗?]

    男女主在剧情开始前,居然是见过面的!

    ……

    卢皎月这边还在跟系统确认情况,被这么轻描淡写敷衍过去的敕娅渃却不太高兴。

    她一进来就注意到对方了,在满座的男性官员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单列一席的女子,任谁都要多看一眼。

    不只是她,就是成朝官员也频频侧目。

    但这个人就坦然地坐在那里,姿态自然得仿佛她合该在此处一样。这反倒让那些打量的人讨了个没趣,纷纷收回了目光。

    敕娅渃桌子底下的手使劲戳着伏图,扯着他的衣裳示意他往那边看!

    中原的朝堂也有女子在列,凭什么她就要换上侍从的衣裳,躲躲藏藏?!

    伏图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但这是成朝内部的事,与他们这些使者无关。他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快被扯断的腰带从妹妹手里抢回来,目不斜视看着桌上的馔食,像是能从上面看出一朵花来。

    敕娅渃:“……”

    她要气死了。

    伏图不看,她自己看!

    敕娅渃就是这么和卢皎月对上的视线的,但是还没等她表示完自己友好的意思,对方就挪开了目光。

    敕娅渃:???

    从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的草原小公主没受过这样的冷待,一时之间困惑不解的情绪居多。视线非但没有挪开,反而越发直勾勾的注视过来,灼灼的目光像是要在卢皎月身上烧出个洞来。

    还在和系统讨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的卢皎月:“……”

    倒是敕娅渃,她盯了没多久,就感觉到一道冷冰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森凉得像是草原上的野狼,冰冷的威胁蹿上脊背。

    敕娅渃眉头一拧,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却不想、竟对上了一双和她虹膜颜色极为相似的眼睛。敕娅渃一愣,但是那点看见同类的高兴没维持一瞬,就被对方眼底毫无遮掩的冷厉警告给压了下去。

    草原上的明珠并非温养室内的花朵,清楚感知到敌意的敕娅渃当即不甘示弱地对峙回去。

    刚刚和系统问明白情况的卢皎月一抬眼,就看见了这边两个人的暗地里较劲。

    卢皎月:……不愧是男女主。

    她忍不住悄悄跟系统说了句,[我觉得我可以提前功成身退了。]

    系统觉得这情况有点不对,又说不清哪里不对。

    最后只能解释为,[现在还不是剧情开始的时间节点。]

    卢皎月:不要那么死板么。

    男女主都提前见面了,再有别的什么事,发生一下也很正常。

    这会儿这两个人看起来很有火花。

    ……

    如果火药味儿也能算火花的话。

    *

    卢皎月这边暗含期待,上首的成帝也心下满意。

    太子那边终于想通、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了,不再坚持那套狗屁的兄妹之谊,成帝干脆趁着这个接待来使的机会,让高平出现在人前。

    接待桓羯使者一事本来就是高平操持,她出面再正常不过。

    又是有他国来使的场合,便是朝中人有什么想说的,也不会挑着这个时候开口。

    成帝唯一担心的是高平会不会露怯。

    但现在看,这个担心也是多余了。

    成帝心下微定,这才有心看向桓羯使者。

    这一看,正好看见了伏图王子低着头,像是把桌上的馔食盯出个花来的样子。

    成帝扬了一下眉,抬手叫停了殿中的乐舞,笑问:“朕看伏图王子席间一直垂首敛眸、不发一语,可是嫌这席间歌舞鄙陋、入不了王子的眼?”

    旁边有译官将成帝的话翻译成桓羯语。

    这话多少带着点质问的意思了。

    两国邦交是为修好,伏图还无意在宴上闹出龃龉,再次在心底狠狠后悔了一把让妹妹跟来,但还是开口,“回陛下,这席上的歌舞甚好,只是于桓羯习俗不同,小王一时不习惯,才没有多看。”

    并不用一旁的译官翻译,他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成帝稍显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敛下神情,像是颇感兴趣地开口,“那照桓羯习俗,不用歌舞,这宴上该以什么助兴?”

    伏图笑着朗声,“自是族中勇士于宴前搏斗,最后胜者享用整个宴上最鲜嫩的羔羊!”

    这话一落,殿中顿时想起些嗡嗡的议论声。

    虽然这种场合下,在场的诸位都默契地放低了声音,不让来客听到。但稍微想想就能猜到久受礼仪教化的诸位公卿们对于这种话的反应,无非是“果真蛮夷”、“不堪教化”、“化外之地”。

    但是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态度。

    成帝和几个肱骨心腹对视,眸底都显露出些凝重之色,两国的盟约大抵是这世上最脆弱的联系了,从缔结的那一刻,便随时防备着撕毁。不管这伏图王子方才那一口流利的汉话,还是如今这锐气外露的发言,都昭示着对方不是易于之辈。

    爪牙锋锐的敌人可怕,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敌人还在试图了解并学习你。

    恐怕对方将来一旦长成,会是成朝的心腹大患。

    有那么一瞬间,成帝切实动了杀心。

    但是理智终究阻拦了那点冲动。前朝末年的混战耗竭中原国力,成朝立朝后各地也不安宁,也只这些年稍稍平稳了一些,要是在这个时候发动一场倾尽国力的大战,恐怕成朝内部会先一步崩盘。

    思绪飞快转过,成帝面上却露出一个笑来,“拳脚搏斗非中原之俗,但射御却是君子之礼。伏图王子远道而来,我大成也不好让客人败兴而归,不如就在这宴上比一比射御?”

    成帝一发话,先前宴上嗡嗡的议论声霎时一止。

    皇帝表明了态度,再说下去可就是不识抬举了。

    成帝含笑接着,“朕这里有坛珍藏多年的美酒,正好拿来做彩头,伏图王子以为如何?”

    笑意不达眼底,反而带着沉沉的帝王威压。

    伏图不闪不避地对上了,施礼道:“小王先行谢过陛下赏赐了。”

    成帝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下去。

    好大的口气!

    *

    射御自然不能在宫殿内,一行人转去宫中后苑。

    这突然的行程变更自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但宫人侍卫都丝毫不乱,接引在前,秩序井然,一举一动都尽显上国风范。再度落座之际,鸿胪寺的张寺卿默不作声地对卢皎月拱了拱手,眼底不知是敬佩还是感激。

    卢皎月:“……”

    她就是做备选方案做习惯了而已,毕竟曾经有个做到planZ都搂不住的天选奇葩。

    总之,宫内宴饮突然变成露天野餐这种事,对卢皎月来说实在太稀松平常,实在构不成问题。倒是成帝那边,似乎遇到了点小问题。

    成帝刚一坐下,就对上大皇子那毫不掩饰“求表现”的热切眼神。

    成帝:“……”

    他连眼皮都没有多抬一下,神色冷淡地转开了视线,对着侧边道:“管平福。”

    一侧的帝王亲卫中,有人越众而出,跪地领命,“臣在。”

    大皇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

    *

    另一边,伏图本想亲自上阵去比试一番,但是见那边成朝的情形,只能暂时按捺下那点被挑起的胜负欲。成帝让身边的侍卫应战,他的身份、再亲自上就不合适了。

    伏图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也对着随行的护卫吩咐道:“约突邻……”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先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我来!”

    伏图:“胡闹!”

    敕娅渃才不怕他,她仰了仰下巴,对着约突邻,“约突邻,你说,咱们两个比射箭,谁赢的次数多?”

    约突邻脸上露出点讪讪之色,但目光不由也往伏图身上落,低声请示:“左贤王?”

    桓羯王储常任左贤王,伏图也不例外。

    约突邻这会儿请示,也是也觉得让敕娅渃公主上是个不错的选择。这种场合,想要不堕草原威名,当然要选箭术最出色的那个。单以箭术而论,整个草原上,比敕娅渃还好的实在没有几个。

    伏图还想说什么,那边的成帝倒是注意到桓羯这边的争执,不由出声,“怎么?伏图王子可是在人选上有什么疑虑?”

    还不等译官翻译,敕娅渃已经先一步站了出来,用桓羯语说了一句,“我来!”

    这话当然没几个人能听懂,但是她这姿态倒是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一时之间各色目光都落在了敕娅渃身上。

    敕娅渃穿着男装,但是她这乔装实在不怎么精巧,只是换了套衣裳,摘下了发上的首饰,连腕间的银镯都没有摘,属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拙劣。先前伏图带人进来的时候,就有人小声议论“这蛮夷之人果真不懂礼数”、“连这般场合都带着姬妾”。

    如今看对方竟然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有几个脾气爆一点的已经涨红了脸,也顾不得成帝在场,呵斥道:“两国之盟,伏图王子带着美姬前来亦是无礼,如今更是让姬妾应战,这是辱我大成无人吗?!”

    他这么说着,已经上前一步,颇有“倘若不给个解释,今日便要血溅于此”的怒容。

    伏图本也为敕娅渃的举动头疼,但听到这话,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的妹妹可不是给外人轻视欺侮的!

    他环视了一圈大成诸臣,没理刚刚出声的那个人,反倒是上前一步,对着成帝行礼道:“陛下容禀,舍妹虽性子顽劣,但箭术确实极好。草原一向能者居之,敕娅渃当得起这次应战。”

    成帝下首,刚才被叫出来的管平福迟疑着出声,“陛下?”

    他当然不是惧战。能被成帝记住、还在这个时候叫出来,管平福是军中有名的神射手。但是这会儿这个桓羯公主一出来,成朝这边便是胜了,也不免被说一句“胜之不武”……要是败了,那更不必说了。

    成朝这边短暂地安静了一下,桓羯此举简直把大成的君臣架起来了。

    卢皎月也看出了这个问题。

    她在心底感慨一句“女主不愧是女主,搞事情能力果然一绝”,但到底上前一步,请命道:“陛下,高平也想试试。”

    这会儿在场的人中,还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第144章 错认28

    成朝作为东道主, 还是很有特权的。

    就比如说这会儿,借着换猎装的间隙,卢皎月跟前放了好几张弓, 长的、短的、大的、小的、嵌着着宝石装饰华美的、造型古朴带着牛角花纹的……但是无一例外, 看起来都很贵。而陪着卢皎月选弓的也不是一般人,正是御前的头号亲信李枞安。

    卢皎月和这位李公公也很是熟悉了, 倒是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情绪,很淡定地一张一张弓地掂着重量, 只是试到其中的一个 ,还是忍不住开口:“这是陛下的私藏吧?”

    她好像在庆和殿的墙上看到它挂着过。

    李枞安急得头上都快冒汗了,但还是强自镇定到:“郡主这是哪里的话?如今这情况,郡主便是想开国库,陛下也必定是点头应允的。”

    他这么说着, 旁边又有小内侍过来禀报了几句。

    李枞安脸色登时一变, 连忙对卢皎月:“瞧奴!这真是昏了头。郡主可有惯用的弓?奴这就吩咐个腿脚快的, 让他去芙蕖宫取。”

    在宫里御.用的东西都挑习惯了,却忘了弓这等东西,可不看珍稀不珍稀, 用得顺手比旁的都要紧。

    要不是桓羯那边自备弓箭,他还没想起这一桩事。

    李枞安说话的这会儿功夫, 卢皎月已经挑了张还算趁手的弓, 随口答道:“不用,我没有惯用的。”

    李枞安:“郡主的意思是?”

    卢皎月:“我都好些年没碰弓箭了。”

    李枞安:“……”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好些年?”

    卢皎月还在试着弦的松紧,回答也没走心, “十多年吧。”

    原主对骑射兴趣寥寥,虽然有时候也去骑马出游, 但不会专门去猎场打猎,卢皎月来了以后也没有刻意扭转这方面的印象。而上个小世界里,到了后来,她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什么剧烈活动,这么算算,她确实挺久没碰弓箭了。

    卢皎月答得没上心,但是李枞安却脸色一白。

    他哑了好半天,哆哆嗦嗦地出声,“郡主这玩笑……”可真好笑。

    他话没说完,就听一道凌厉的羽箭破空声。

    声音倒是很利索,但李枞安纵目一看,不远处的靶子干干净净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竟是连箭靶都没挨着。

    李枞安:“……”

    他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卢皎月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果然不行。

    射箭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凭着肌肉记忆的,而原主这个身体,显然在这方面没建立什么神经回路。

    也没办法了。

    这种情况,可不讲什么公平竞争的精神。

    卢皎月打开了系统插件,再往前看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沉浸式三维实景射箭游戏。

    卢皎月一边缓缓地调整着箭矢的方向,一边收放着拉着弓弦的力道,脑子里倒是不期然地想起了周行训对此的吐槽。

    他说话其实挺不客气的,经常噎人还不自知,那次也不例外。

    他看着卢皎月射箭,像是遇到了什么很不理解的事一样,眉头拧得死紧,好半天才出声,“阿嫦,你不能这样。”

    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释现在的情况,他一边比划着模仿卢皎月的举弓瞄准的姿.势,一边不客气地出声,“你这样,在战场上早死了八百回了!”

    卢皎月:“……”

    我真是谢谢你啊。

    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都不会上战场(微笑.jpg)

    回忆着某些到现在都想起来都很无语的事,卢皎月终于调整好角度,勾弦的手指骤然松开。

    箭矢破空而出,旁边的李枞安只觉得心跟着一跳,只恨不得闭上眼睛。可是他领着皇命而来,这会儿非但不敢闭上眼,还得好好看着,等着一会儿回去复命。

    让他松口气的是,这次的箭终于落到箭靶上了。

    虽然位置还是偏了点,但起码不是之前那样的三不沾了。

    想来高平郡主那句“好些年没碰弓箭”是实话。

    当然不可能是“十多年”,高平郡主现在人才多大?!

    李枞安只能拼命安慰自己,高平郡主竟然还有心开玩笑,说明情况还不算太糟。这么想着,他又忙转头吩咐旁边的内侍多拿几支箭来,也好让这位赶紧找找手感。

    李枞安尚且这么想着,却见高平郡主竟放下了弓。

    原是那边有人牵了马来。

    李枞安简直眼前一黑。

    骑射!

    陛下说比的还不是立射,而是马上射箭!

    就连李枞安这会儿也不由在心底道一句:陛下这真是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

    李枞安回到成帝这边的时候,脸色有些怪异。

    成帝问了一句,“怎么样?”

    李枞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给出个什么回答。

    他倒是看出高平郡主是真的手生了,对方熟悉了几箭之后,立射是能够射中靶心了,但是骑射还不知道如何,可这边的时间却着实拖不下去。

    成帝一看李枞安那表情就知道,恐怕情况并不那么太好。

    想想也是,平素也没见高平多喜欢骑射,这次站出来也是被逼无奈,想要对方做得多好也是为难人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李枞安不必说了,又低声道:“你回头传朕的口谕,让她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过一时之输赢,算不得什么。”

    没有把国事尽压在一人身上的道理。

    方才那境地,高平要是不站出来才是难以收场。

    成帝和李枞安说话的这会儿功夫,两边也都换上了猎装出来了。

    大抵是身份已经被揭开,敕娅渃也没做先前的男装打扮,一席合身的猎装,衬得她身姿窈窕。卢皎月猜测李枞安应当给下面的人下了什么“争取时间”的吩咐,这位桓羯公主连发辫都重新绑了一遍,上面坠着漂亮的宝石,是个很具异域风情的大美人。

    卢皎月这么想着,忍不住看了梁涣一眼,却碰巧和对方对上了视线。

    对上对方眼底的担忧,卢皎月一怔,倒是忍不住笑起来:看起来这会儿爱情的火花还没有擦起来,梁涣还是胳膊肘往内拐的。

    卢皎月给了梁涣一个放心的眼神,对着对面的草原公主拱了拱手,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敕娅渃可没有客气,她惯占先手,这会见卢皎月示意,更没有推让的意思。

    当即挽弓纵马,马蹄轻灵地前跃,马上之人发辫随风扬起,上面点缀的一粒粒宝石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是灿烂的、野性的、带着浓烈生命力的美。

    卢皎月有点想去看梁涣,但是她还是忍住了。

    和男主、女主、甚至他们未来的感情无关,单单这样的美丽本身就值得人专注地投以目光。

    敕娅渃搭箭引弓、连发三箭,羽箭的破空声几乎连成一片,只眨眼的功夫她已经越过了靶子的区域,一勒马缰,轻快地调转过来马头。

    她连靶子都没看一眼,已经高高地扬起头来,骄矜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欢呼。

    三箭连中靶心。

    桓羯那边几乎立刻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与之相对的,成朝君臣的脸色都很难看。

    太子担忧地看了一眼卢皎月,他的座位就在成帝下首一侧,这会儿忍不住对着成帝小声恳求,“父皇,不然别让高平去了?”

    如今这局面,一个不好就是自取其辱。

    他知父皇对高平的期许,但就是如此,才不忍心高平在群臣面前落这么大的面子。

    太子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被成帝眼神严厉地止住。

    他沉着声,“你看着高平。你给我好好看一看。”

    可怕的永远不是输,而是畏怯。

    可以失败。

    但不能畏惧失败。

    将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太子,和桓羯的下一任王储对上的也是太子。

    他可以输,但是绝对不能退。

    太子愣了一下,到底还是依着成帝的话抬头看了过去,却又是一怔。他看着那个一身猎装、气质依旧温柔此刻却莫名显得锋利的人,突然产生了一点疑惑,那真的是高平?是他的妹妹吗?

    这点想法刚刚冒出来,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将之模糊了,太子再去回忆,脑海中确确实实回忆起对方幼年时初学弓箭画面。是高平没错。

    这边成帝父子对话间,那边伏图也终于冷静下来。

    知道这场合实在不适合做得太过分,伏图压了又压,才勉强收起脸上那又是骄傲又是得意的神情,对着上首的成帝打圆场道:“只是玩乐罢了,陛下不必……”

    话未说完,再度入耳的箭矢破空声让他猛地回头。

    锋锐的箭镞破开空气,紧紧贴着先前射进去的那支箭没入靶心,两箭入靶的几乎是同一个位置,箭矢的尾羽在空中轻颤。

    伏图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冷静、锋利,带着一丝淡薄却又凌厉的杀气。

    宛若刀锋逼近的感觉在后颈激起一片战栗,伏图使劲咬了咬舌尖,才压下那陡然升起的、遭逢强敌的兴奋。手指却不自觉地勾了勾,轻抚上了腰侧暗藏的匕首。

    他想和这人打一架!

    三箭,同样的正中靶心。

    紧紧贴着先前入靶的那三支箭矢。

    场中一片寂静,好半天都没有说话。不管是成朝还是桓羯都没料想到这个结果。

    伏图率先反应过来,用桓羯语低叹了一句,“敕娅渃输了。”

    敕娅渃在旁“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靶心区域有多大?箭镞没入靶子的范围有多大?每一箭都贴着她的箭入靶,分明是故意示威。

    敕娅渃左想右想还是不服气,当即就要跳起来再次约战。

    伏图沉下了声,“敕娅渃。”

    敕娅渃:“……”

    她到底分得清什么什么时候能闹,什么时候不能闹。被这么一喝,还是不情不愿地坐下,就是脸色臭得很。

    上首的成帝这会儿也终于回过神来。

    他轻飘飘地刮了李枞安一眼,意思不外乎“你这老东西也学会吊朕胃口了”。

    李枞安:“……”

    他这可真的冤得慌。您敢信高平郡主第一箭连箭靶子都没挨着?

    成帝这会儿可没心情听李枞安解释,他满面红光、口中却无不遗憾地宣告,“可惜是个平局,看来朕今日要舍两坛美酒了。”

    中原大国乃礼仪之邦,当然要有谦虚谨让的气度。

    这么想着,成帝又很谦虚地把两边都一起夸上了,“桓羯公主和朕的高平都是巾帼之才,入能谏言问策、出能策马执弓,得女如此,是朕、是桓羯大汗的幸事啊!”

    底下的众臣:“……”

    您想夸可以直白点夸,不用非得捎带上个桓羯公主。

    伏图也觉得微妙。

    但紧接着就听上面的译官在短暂的停顿后,选择性省略并临时增加了部分内容,把敕娅渃夸得天花乱坠。

    这一让人通体舒泰的夸赞说下来,敕娅渃连方才的愤愤都忘了,不自在地拨弄了下发辫上的宝石,矜持道:“我也没那么厉害啦。”

    顿了顿,又小声嘀咕,“不过,父汗确实说过,他能有我是长生天的恩赐。”

    一副“算你们还有点眼光”的语气。

    伏图:“……”

    “…………”

    ——狡猾的中原人。

    第145章 错认29

    这场接待外使的宫宴虽然中途出了点波折, 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

    只是回客馆的途中,伏图没走出多远, 就从周遭反常的安静中发现了异样, 他环视了一圈,不出意外地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本该在的人影。

    伏图:“敕娅渃呢?”

    他想起敕娅渃方才比箭结束后的愤愤不平, 不由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疼爱妹妹的兄长, 伏图对敕娅渃还是有足够的了解的,他精准地猜中了敕娅渃的去向。

    这边,卢皎月从宫宴离开没多久,就被拦住了。

    对面语速飞快地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卢皎月一个字都没听懂。

    卢皎月:“……”

    敕娅渃:“……”

    很显然, 敕娅渃也意识到问题所在, 脸上浮现了很明显的懊恼情绪。

    跟随着卢皎月的宫人也没听明白对方这一通话的含义, 这会儿不确定地对着卢皎月分析,“是不是桓羯公主和使团走散,找不着回客馆的路了?郡主要遣人送送她吗?”

    卢皎月觉得有这个可能。

    她不由地转头看了旁边的梁涣一眼。

    后者一点动弹的意思也没有, 见卢皎月抬眼看过来,还露出了个像是困惑的情绪。

    卢皎月:“……”

    以两人这么些年相处下来的默契, 梁涣要是没看明白她的意思就怪了。他就是不想去送而已。

    想起系统那句“还没到剧情节点”, 卢皎月深感自己任重道远。

    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再看那边低着头,整个人的色调都灰暗下去的小公主,迟疑了一下, 试探地用桓羯语打了个招呼——她也就会这一句而已。

    对面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又是一通激动的叽里呱啦。

    卢皎月:“……”

    她仍旧一个字都没听懂。

    不过大概先前那声桓羯语的打招呼给了对方希望, 敕娅渃这次没有放弃的意思,她放慢了语速,一个一个词地往外蹦,同时辅以丰富的肢体动作:她指了指卢皎月,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拉弓的动作,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卢皎月不确定地询问,“公主是想要射箭?”

    她重复了一遍对方拉弓时说的音节。

    敕娅渃一下子笑开了,连连点头。

    卢皎月解释:“方才的射猎的后苑乃是皇家禁苑,没有陛下许可不能轻易入内,武卫府倒是有靶场,不过那里的人多又杂,恐怕冲撞了公主……我在京郊有一处林苑,若是公主不嫌弃,可去那里游猎。”

    这长长的一段话让敕娅渃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卢皎月:“……”

    她无奈地示意旁边的宫人拿出随身书袋中的纸笔砚台,这还是以防今日宴会上有什么万一才命宫人带着的,倒是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时候用上了。

    毛笔写字没有那么方便,有人端着砚,有人倒水磨墨,一番折腾后,卢皎月在纸上写下了林苑的地址,递了过去。

    桓羯公主不通汉话,但是使团里总有人读得明白。

    等这些人看明白了之后,随便找个宫人引路,带着公主去就是了。

    敕娅渃拿着这张写着地址的纸,不确定地看向卢皎月,口中重复了一边那个被卢皎月理解为“射箭”或是“拉弓”的音节。

    见卢皎月点头应是,她顿时像是得到什么保证一样,高高兴兴地走了。

    卢皎月看着那欢快的背影,倒也忍不住笑起来。

    顿了下,转头看向梁涣,“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可爱?”

    梁涣停言简意赅地点评了两个字:“聒噪。”

    卢皎月:“……”

    她试图自我安慰:没关系,这两人最开始就是欢喜冤家的类型,吵吵闹闹的感情就有了。

    梁涣像是注意到卢皎月的异样,关切道:“阿姊?”

    卢皎月:“……”

    你这会儿不是挺有眼色的吗?刚才干什么去了?!

    *

    那边,敕娅渃在桓羯使团大张旗鼓寻找公主殿下之前就先一步回来了。

    她兴冲冲地回到了客馆,把那张纸往伏图面前一拍,兴高采烈地,“她答应了。”

    伏图:“谁?答应什么?”

    敕娅渃:“那个人!那个中原女人!她答应和我再比过。”

    伏图:???

    他虽然满心疑惑,但是在敕娅渃的坚持下,还是把那纸上的地点翻译了出来,又找了宫人引路,带着敕娅渃去了郊外的林苑。

    敕娅渃在那里坐了一天都没等到人。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伏图过来找人,敕娅渃才终于意识到问题:那张纸上只写了地点,没有写时间!

    第二天一大早,伏图就这么被敕娅渃强行拉着,去找了卢皎月。

    一行人是在宫外遇见的。

    卢皎月本来打算去趟枕中斋,没想到居然会路遇这两个人,虽是意外,但她还是停.下来打招呼道:“好巧,殿下和公主也出来逛?”

    伏图:不是巧,是一路打听着人的行踪找过来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敕娅渃已经开口“你上次说的再比过,定的是什么时候?”,还揪着一旁的兄长为自己翻译。

    伏图:“……”

    他看着对面人这半点不像有什么约定的反应,就知道这里面多半有什么误会了。

    卢皎月倒也瞧见了后面敕娅渃明显想说什么的样子,想起了上次不太顺畅的沟通,再看看几个人现在堵在路上的样子,卢皎月顿了一下,指着一旁的茶楼提议,“有什么事,不如进去慢慢说?”

    伏图也觉得这事需要慢慢沟通,转头用桓羯语对着敕娅渃说了几句什么,又对着卢皎月点了点头,一行人就这么进了茶楼。

    大概被旁边的妹妹催得狠了,伏图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询问道:“郡主上次给了敕娅渃一个写着林苑的字条?”

    卢皎月点了点,“公主似乎想要习练射猎,但禁苑之中多有不便,恰巧我在京郊有这么一处林苑,平常也甚少过去,若是能方便了公主也是桩好事。”

    伏图:“……”

    果然,根本没有应战这回儿事。

    再听着旁边敕娅渃还一个劲地催促着询问的时间,伏图不由头疼:他现在要怎么跟听到答案后一定会闹起来的敕娅渃解释清楚,对方根本没有答应她的比试要求。

    卢皎月倒是看出来情况似乎有哪里不对,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可是林苑的侍从对公主有所怠慢?”

    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带着柔软的关切落了过来,伏图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下。

    不单单是因为这柔软,还有别的。伏图不期然地回想起先前宫苑中倏忽一瞬瞥见的眼神,刀锋一般的冰冷锋利,凌厉得让人心生颤栗。

    征服才是草原上永恒的主题。征服野兽狼群,才能保住成群的牛羊,征服难缠的对手,才能占据最肥沃的草场,女人也是同样。征服最耀眼最矫健的女人,才能孕育最强壮的后嗣,才能让部落蔓延下去。

    宫苑时那一瞬的颤栗又浮上心头,伏图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其实不全是被敕娅渃拖着过来的。

    有些念头转过只是一瞬间的光景,伏图想通之后,立刻就对着旁边的妹妹开口,“敕娅渃,你想带她回草原吗?”

    还在催着兄长问时间的敕娅渃一愣。

    又听伏图接着,“到时候她有的是机会和你比试。”

    敕娅渃可不是被一句话哄过去的三岁小女孩,她目光在卢皎月和伏图身上来回打了转,很快就明白过来,“你看上她了!”

    这不奇怪,对方可是在先前的骑射中赢过了她,便是在草原上也必定被许多勇士追逐。

    不过敕娅渃在心中默数了数这次出使带的人,又回忆了自己在皇城中见到侍卫,无不遗憾地开口,“你抢不过来。”

    伏图瞥了妹妹一眼,“中原的女人不是用抢的。”

    敕娅渃:?

    敕娅渃还准备再询问,伏图已经转开了视线。

    卢皎月就看见那边兄妹俩一阵叽里咕噜的交流之后,伏图抬头看了过来,笑道:“敕娅渃说,谢谢郡主的招待,她在京郊林苑玩得很开心。只是她出城的时候,经过城中坊市,看见里面很热闹,只是语言不通又没有熟悉的人指引,没法参与进去,却不想今天竟碰到了郡主,这才高兴跑过来。不知郡主有没有空闲带她逛逛?”

    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但是卢皎月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这兄妹俩刚才交流的真的是这些吗?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对面一眼,目带询问。

    敕娅渃虽然不知道兄长说了些什么,但是这会儿还是十分配合地扬起个笑来,重重点头。

    卢皎月: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公主这是哪里的话?殿下和公主远道而来,我正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其实安排了专门接待来使的陪侍之人的,就是不知道兄妹俩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算了,计划总没有变化快。

    这种事她早都习惯了(疲惫微笑.jpg)。

    *

    茶馆的后巷。

    一墙之隔,街巷外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瓦墙之内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机。

    梁涣劈手夺过刺客的兵刃,反手抹了来人的脖子,拖着这具还没咽气的身体转了个方向,正好挡住了另一个人刺来的一剑。他把这个已经四分之三咽气的人往前一推,从后面补了一剑过去,直接把两个人穿了葫芦。

    想要抽剑出来的时候,却听见上方的动静。

    梁涣停顿了一下,下一瞬便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兵刃,在墙壁上一个借力,迅速往后退去。只是抬头之际,却瞥见了上方茶楼上一个稍显模糊的影子。

    因为实在太熟悉、仅凭一点朦胧的侧影,他就立刻分辨出了对方身份。

    ——阿姊?!

    梁涣后退的动作一下子滞住了。

    而这会儿功夫,那个从上方伏击的刺客也逼到了近前。

    梁涣拧了拧眉,再留手却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地抹了人的脖子。

    刻意隔开一段距离的护卫匆匆赶来,一绕进来就看见了这地上的三具尸首,一时之间微微错愕。

    领头那人低声询问:“殿下?”

    不是说留活口吗?

    梁涣倒是很平静,“没收住手。”

    而且动静闹大了,万一被上面的人看见什么就不好了。

    护卫没有多想,只是感慨道:“可惜了,殿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当诱饵,居然没抓住活的。”

    梁涣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首,淡道:“死人有死人的用法。”

    他本来想留个活口,给太子动手封口的机会,但是现在人都死了,也谈不上封不封口了。

    “你报给京兆府尹,就说有人当街行刺皇子。正值桓羯来使的要紧时候,此举蓄意挑拨两国之盟,该严查京中不明人士。”

    这事京兆府尹可不敢私做主张,肯定要上报成帝。

    最后的结果定是严查,而且还是密查。

    正是两国缔盟的时候,太子作为储君不能缺席,成帝肯定不能把密查的事交到他身上,只能交给其他心腹。这么仔仔细细地排查一遍,要是顺藤摸瓜查出点别的什么来,可就有意思了。

    梁涣垂下眼皮遮住了眼底的冷意。

    太子最好把冯家的那些人藏得再隐秘一点。

    底下的人虽不明背后的缘由,但听了这明确的指令后,立刻领命称“是”。

    只是又疑惑道:“殿下您呢?”

    报案这种小事,当然不用皇子亲自跑一趟,但是他瞧着对方好似也没有回府的意思。

    梁涣:“我还有点事。”

    顿了下,又道:“有干净衣裳吗?”

    *

    小半刻钟后,从茶楼下来的卢皎月正好碰见了换了一身衣裳的梁涣。

    卢皎月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要她带着桓羯公主逛玉京?

    这分明是男女主之间的缘分!

    第146章 错认30

    经过这么多个小世界, 卢皎月还是头一次觉得男女主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缘分的。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

    梁涣也像是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这一行人,露出些意外的神色,“阿姊这是?”

    卢皎月:“我今日碰巧遇到了敕娅渃公主, 公主对玉京的街市很感兴趣, 我带她一起逛逛?”

    梁涣的目光在后面两人身上扫过,在伏图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但在引起注意以前就先一步挪开,对着卢皎月道:“阿姊若是不嫌弃, 我也一起?”

    卢皎月和梁涣说话间,后面那兄妹两也在用桓羯语小声嘀咕。

    敕娅渃鼻尖动了动,拧着眉低声,“好浓的血腥味儿,这人刚刚沾过血。”

    还不是一般程度的沾血。

    伏图当然相信妹妹的嗅觉, 不由也略微拧了眉。

    偏巧这会儿卢皎月转过头来问, “这是我弟弟, 成朝的七皇子。我平素久在宫中,对于坊市的了解比不了七弟,二位介不介意和他同行?”

    伏图:“我问问敕娅渃。”

    他这么说着, 转而做出询问的姿态对上妹妹,像是在翻译卢皎月的话, 但实际上说的却全是别的内容。

    “有点难办, 郡主说这是她的弟弟。”

    兄弟是部落中女性的天然保护者,追求心仪女人的时候,被对方的兄长或者弟弟盯着再正常不过。伏图眼里,卢皎月这要求简直正当合理、毫无拒绝的余地。

    敕娅渃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不过她也知道伏图跟她说这话的意思, 当即拍胸.脯对兄长保证,“放心, 交给我吧。我帮你盯着他。”

    她这么说着,扬起脸来,对这梁涣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卢皎月都快被这个笑容闪到了。

    ——果然是小太阳女主!

    梁涣对此大概有很不同的想法。

    在不知道第几次想要上前,却正正好被人挡住去路的时候,梁涣的眼底终于泛起了冰凉的寒意。

    敕娅渃被这冷冰冰的眼神看得打了个激灵,但是还是很快回过神来。

    “你做什么这么生气?伏图可是我们部落里最出色的勇士,多少女人想嫁给他呢!”

    这段话梁涣一个字都没听懂的,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从对方的行为中判断出她的行动意图。他冷淡的开口,“父皇不可能把阿姊嫁到草原。”

    两边语言不通,梁涣这话也并不是说给对方听的,他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这话,看着侧边并肩而行的两个人,这才勉强压下了心底的烦躁。

    ——不过是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街市上人声嘈杂,卢皎月没能听清那边两人的对话,但是瞧着两边明明语言不通还能聊得有来有回的样子,卢皎月忍不住心生点不愧是官配的感慨。她尽量不那么刻意地带着伏图和那边两人拉开一点距离,好给那边两个人一点类似于独处的环境。

    就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卢皎月总觉得做这些小动作的时候,身边的人像是格外配合的样子。

    那点拐带别人家妹妹的心虚感作祟,卢皎月这一整天都对伏图的态度极为友善。

    ……

    故而在几日后的践行宴上,伏图提出求娶的时候,卢皎月在短暂的懵逼后,第一反应就是自己那会儿的态度给了对方错误信号。

    好在成帝也不可能这么答应下来。

    他听到伏图的求娶发言之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朗声道:“若是伏图王子求娶哪位公主,这也是两国修好之谊,朕也就答应了,但是高平却不行。”

    伏图:“小王诚心求娶,若陛下觉得小王诚意不够,我愿意再加聘礼。”

    伏图先前出的条件已经是条件优厚,若是再加聘礼,那可真的是大出血了。

    成帝摇头:“这可不是聘礼的问题,高平乃是我大成未来皇后,怎么都不能许出去。”

    这还是成帝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这种话,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就算再怎么克制,底下的诸位臣子也开始了彼此的眼神接触。

    卢皎月则是下意识地去看太子。

    她本来以为太子就算不会在这场合下直言反对,也会脸色难看。但出乎意料,对方神情很平静,对上卢皎月的目光,还顺势给了个安抚的眼神。

    卢皎月:???

    太子这反应不对啊!

    卢皎月这边尚且迷惑,那边的伏图却没有就此罢休,他只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再度开口,“小王先前也打听到些消息,高平郡主既未婚配也未定亲,既然如此,那太子只能算郡主的追求者。按照草原的规矩,我们这会儿该比试一番,决出胜负。不知道成朝太子可愿应战?”

    成帝倒也没想到伏图会这么执着,拧了拧眉,正想要回绝,却听见旁边一声,“儿子愿代太子应战。”

    正是这段时间接二连三被成帝无视的大皇子。

    大皇子当然知道这做法会惹得成帝不快,但他心下也有自己的思量。

    成帝刚才说了高平是未来的皇后,但可没说她要嫁给谁啊!

    他其实知道自己如今早就希望微茫,但大家都是非嫡皇后所生,他又占了长子的名分,怎么可能对那个位置一点想法都没有?!占了这么特殊的位置,彻底放弃希望实在太难了。在别的方面他可能没有办法与太子相较,但若是说个人武力这方面,太子要是想和他比,实在有点自取其辱了。

    桓羯王子这个提议,简直正合他的心意。

    到底是自己的种,成帝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大皇子的所思所想。一时之间,气得脸色发青:他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生出了这么个和他对着干的儿子吧?

    更可气的是这样的蠢货儿子还不止一个。

    “父皇,儿子也愿意代太子应战。”

    正是听了大皇子的话,恍然大悟,一下子意识到还能这样的梁攸业。

    成帝:“……”

    托这么两个倒霉儿子的福,他简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会儿要再拒绝,真是显得怯战了。

    梁涣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也要求请战的。

    和他那两个哥哥相比,这一个总算是正经代太子应战的了,起码在现在的成帝眼中是这样的没错。

    最后理所当然的由他代太子比试。

    敕娅渃没听明白前因后果,不过当下的场景在她看来再正常不过:长得好看还有能耐的美人当然有许多追求者!

    就比如说她(挺胸,jpg)。

    不过伏图可有得磨了。

    敕娅渃轻轻捶了下兄长的肩膀一下,鼓劲道:“别输了。”

    敕娅渃这么说着,眼底却没什么担心的神色。

    她的兄长是部落里的第一勇士,这点小比试,怎么都不可能输。

    伏图却摇了摇头,“是不能赢。”

    他对中原的规则要比敕娅渃了解得多,知道在成帝说出那种话之后,便不可能将郡主嫁给他了。之所以提出比试,不过是想给对方找点不快罢了。

    但如今成帝真的答应下来,他倘若再赢了,那可真的要把关系闹僵了。抢夺可敦在草原上而是要招致整个部落的报复。零霜在西虎视眈眈,他这次是来和中原结盟的,而不是再树新敌。

    敕娅渃:???

    什么叫不能赢?!等等!你回来给我说清楚!

    还不等敕娅渃开口问明白原因,伏图已经解开身下不便活动的外袍,起身往场中走去。

    梁涣早就站在那里,正低头整理着腕间的护臂。

    伏图整好以暇地等着,眼底没有丝毫将败的颓靡。

    他说“不能赢”,但也没打算要输,如先前高平郡主稳压敕娅渃一头的“平局”就很不错。

    他对着对面扬了扬唇,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个挑衅的笑。

    梁涣神色冷下,他几乎是毫无预兆地出了手。

    凛冽的劲风携着森凉的杀气,伏图无端的想起前几天城中偶遇时,敕娅渃感慨的“好浓的血腥味”。虽说伏图那时候就知道对方不像看起这样好相与,但是这一上来就这么杀气腾腾的出手还是超乎他的预料之外。

    不是说中原人都很含蓄吗?

    伏图抬着手臂格挡对方直取他咽喉的这一下,抬眼对上了对方那双带着寒意的碧色眼睛。这一刻,伏图非常确信对方是想杀了他的。

    这可不像是弟弟对待阿姊的追求者。

    伏图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突然开口:“你是她的情.人?”

    梁涣错愕。

    伏图趁着他出神的那一瞬间,挥拳过去,被挡下之后也不介意,而在那逼近的间隙低笑,“哦,还不是。”

    这仿佛遗憾的语气带着莫名的嘲讽,梁涣出手的动作更狠厉了几分。

    ……

    就懂行的人而言,这是场挺没意思的对战。

    虽说对阵的两边确实在较劲没错,但双方各自都有所保留,而且国宴之上也不可能把场面闹得多难看,最后不出意外的以平局收手。

    伏图对着对面拱手,“承让。经此一遭,我才知道中原亦有勇士,按照中原的话来说,这叫做‘美人配英雄’,七殿下确实是英雄豪杰。”

    这话落后,殿内一静。

    伏图这话说得没什么毛病,但是问题在于他是对梁涣说的。

    成帝刚刚说了高平郡主是未来皇后,这会儿这个桓羯王子不去提太子,反倒话里话外说她与七殿下相配,这里面的意思可就太让人深想了。

    成帝脸色几乎立刻就沉下来了,朝臣们此刻也是屏气噤声。

    梁涣平静:“伏图王子谬赞了,中原之地自古蒙圣贤教化,从不以个人勇武论英雄。齐将不.良于行,能指挥千军万马,谋圣运筹帷幄,能决千里之胜负。涣不过习些粗浅的拳脚功夫,怎么敢称一句豪杰?”

    伏图像是一点儿也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似的,大笑道:“我不懂中原的这些教化,但能和我打成平手,七殿下在草原上必定也是个勇士,能带领部落绵延繁盛!”

    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

    方才那两位皇子接连出声,已经足够伏图看出这个中原王朝如今正陷入继承人之争了,那他何妨不再添一把火?

    至于说有没有效果?

    伏图看着对面的人,再次露出一个好似毫无心机的灿烂笑容。

    这位七殿下能说出口吗?说心上人和另一个男人十分相配?

    权势、女人,哪一个都足够人着迷了。

    更何况两者加在一起?

    *

    伏图顶着各色目光回到了坐席之上。

    桓羯这边,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敕娅渃并不能确切地明白刚才大殿里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察觉了气氛的变化。一时之间也凝下了表情,颇为担忧地看着过来的伏图,手里不自觉地摸上了平时放兵刃的地方,摸了个空之后,才表情不大好地放下手。

    她再次抬眼看想兄长,这一看就脸色微变,焦急得唤了声,“伏图!”

    伏图顺着敕娅渃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肾上腺素褪.去,那细微的刺痛直到这会儿才被感知,伏图摸了两下,大概确认了伤口情况就拿下了手,看着掌心蹭下来那点零星的血迹,突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敕娅渃脸色一黑,这次真的是咬牙切齿了,“伏、图。”

    伏图回神,语气还是带着点满不在乎的笑意,“放心,不是什么大伤。”

    这种场合下,对方不可能杀了他的。

    明知道不能还忍不住出手,看起来对方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这叫什么?按照中原的话来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伏图忍不住抬头看向那位“红颜”。

    对方感知到视线,几乎立刻就回视了过来。大概是他刚才那些话的意图太不掩饰,这一次对方注视过来的目光远没有前几日街市上偶遇的温和友好,而是一种冰凉的打量。

    伏图却清晰的听见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倾听着自己心脏的脉搏,忍不住咧开嘴角,露出点个显露犬齿的锋利的笑来。

    果然,比起那些柔软的笑意,他更喜欢这样的眼神。最好再锋利一点、再锐利一些,就像那日宫苑之中一般。

    舌面舔.舐过口腔内壁,细密的痒意一直绵延到心底。

    伏图忍不住想,他果然还是很想要。

    既然照中原的习俗娶不到,那他下次再来,就用草原上的方法试试看。

    第147章 错认31

    桓羯来使离开, 但是玉京的波澜却没有就此平息。

    践行宴上,不管是大皇子五皇子的发言,还是桓羯王子把梁涣推到风口浪尖的那一番话, 无疑是将继承人之争摆在了台面上。

    况且, 这事里面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地方:成帝那天当着朝臣使者的面说了“高平郡主是未来皇后”,但是紧接着却没有下文了:根本没有赐婚太子的旨意。

    这就让人心里泛起了嘀咕, 成帝这究竟是忘了呢,还是根本不打算把人指给太子。

    要是后者, 这朝上恐怕要变天了。

    ……

    成帝这会儿确实是没心情顾那一茬子了。

    前些日子刺杀那事的调查后续就放在成帝的桌案上,连同太子和冯家的勾连的证据一起。

    梁涣从来不小看成帝对朝堂、对皇宫、乃至对整个京城的控制力。

    不然,以太子平素有赏无罚的御下习惯,东宫早就漏成了个筛子,真想要做点儿什么简直再容易不过。但是梁涣还一直耐着性子等到了现在, 他得确定自己没有牵扯其中, 就如现在。

    他有做什么吗?

    厉行新政是成帝的命令, 他只是奉命行事。是冯家心怀不忿,被有心人稍稍暗示,便想要密谋祸事, 而受感情牵连、决定帮忙隐瞒更是太子自己的决定……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

    成帝也确实没察觉到这里面有别的人的牵扯,他将那些证据一份份看了过去, 沉着脸放在了一边。

    再看下首, 那人像是有什么话说的样子。

    成帝沉声:“还有什么?说。”

    那人不敢抗命,低着头开口道:“此事属下还未确认是否属实,故而没有写在折子之中,只是属下去博文苑探查的时候, 好似看见了几个熟面孔,仿佛……以前在东宫见过。”

    博文苑, 正是太子领旨修建的文苑。

    先前文苑尚未修好,来去人员甚杂,太子便将人暂时安置在了那里。

    这些“熟面孔”却是指前段时间被驱赶的东宫旧属。这些人本就和冯家关系紧密,被驱离东宫后,便被后者暗中接触,这么短的时间,当然不够双方建立信任的,但却足够他们发现冯家有异样了。故而在太子找去的时候,这些人主动请缨,提出戴罪立功、为太子看守这些人。

    于太子而言,确实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了。

    毕竟这种事本就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况且再去找别人,信任度也是问题。

    但是同样的事,在这时候落在成帝耳中,就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他道是太子怎么赶人赶得那么利落?原来是这么个“驱赶”。

    这还真是太子能干出来的事!

    成帝冷笑了一声,“他倒是念情!”

    他一早就知道太子重感情。

    但兄弟是感情,父亲是感情,那生母那边的舅家就不是感情了吗?现如今看,恐怕他还觉得那边更亲近点。

    成帝顿了一下,又问:“朕瞧着前段时日东宫倒是很热闹,宴会一个接着一个……都请了些什么人?”

    底下的人回:“东宫那边说是家宴,多数皇子公主都去了。”

    成帝:“除了这些呢?”

    底下的人:“……还有一些赋闲在家的臣子家眷。”

    成帝:“都有谁?”

    那人一个一个地报着大臣的名字,越说成帝的脸色越是难看。

    前几日的东宫的宴会是云侧妃牵头办起来的,因为别有目的的缘故,她自是希望来的人越多越多,故而所有能递帖子的都送了邀约。但别人收到了邀约,赴不赴宴就是另外的说法了,上赶着赴一个侧妃办的宴会,多半处境不太好。

    而近些年来景况不佳的又多数是因为同一桩事——新政。

    随着名字越来越多,成帝的脸色也越来越冷,终究是冷着声打断,“家宴?”

    他到底和谁是“家”?!

    底下的人跪地俯首,不敢说话。

    但在少顷的沉默后,成帝却是开口,“他既然喜欢办宴,那就办!就在博文苑。把那些人都请来,朕亲自过去,去会一会他们。”

    底下的人连忙叩首:“陛下,不可啊!!”

    博文苑里都是太子的人,要是有什么万一,那该如何?!

    成帝寒着声:“有什么不可的?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敢对君父动手?!”

    要是果真如此,他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他这么多年都看错了的好儿子。

    *

    太子当然不敢对成帝动手。

    事实上,成帝这个命令对他来说,简直是天降横祸。

    前段时间桓羯来使,京中处处戒严,连同整个司隶地区往来盘查都比平常严格数倍不止,太子不方便把那些人送出去,只能暂时安置在博文苑、让人看管起来。

    等好不容易等到了桓羯使者离开,太子松了口气,正要将人送走的时候,成帝却突然要来博文苑。

    圣驾要来的地方,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更不能动了。

    太子接连找了各种理由推拒,却都没能成功,成帝像是铁了心在这个还未修完的文苑里办一场“家宴”了。

    太子这段时间急得嘴上燎泡都要出来了。

    对于太子的种种烦扰,云侧妃自是全不知情。

    对她来说,这消息简直是天降喜讯。

    先前桓羯使者宴上,成帝居然亲口说出了的“未来皇后”这种话,云侧妃几乎心生绝望。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宴会过去这么久,成帝非但没有下旨赐婚,还在这时候要办这么一场家宴。

    如果在这场宴上发生了什么……

    这么想着,云侧妃简直都要抑不住脸上的笑。

    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找到太子,恭贺道:“博文苑还未完工,陛下就已经要来,足可见陛下对殿下的看重。”

    太子正是神思不属的时候,哪里关注得了云侧妃说了什么,只胡乱地应了声是。

    云侧妃压了压脸上的喜色,接着道:“殿下放心,此次宴会,云儿必定操持妥当,绝不会出半点差错,定不让殿下失了圣心。”

    太子下意识就想点头,等反应过来云侧妃说了什么之后,终于顿住。

    “博文苑的事,你不必管了 ,孤亲自来操持。”

    云侧妃一愣,那点笑僵在了脸上,“殿下?”

    她很快就回神过来,接着道:“殿下事务繁忙,只是这点小事,妾可以照料好的,殿下不必在这上面多费心思。”

    太子摇头,“圣驾亲临,怎么能算小事?”

    云侧妃对博文苑的情况根本一无所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也不敢把事情交给她的。

    云侧妃一时沉默。

    她或许对别的事可能知道得不多,但是对太子却是极为了解的,见对方这神情就知道他不可能改主意了,但是让她就此放弃又实在心中不甘。

    大概是困境确实可以激发人的潜力,云侧妃只是停顿了一下,就接上话来,“陛下亲至确实是大事,殿下为表孝心亲自操持也是应当的,只是来客中也有不少女眷,殿下在这上面做安排终究没法面面俱到。”

    太子顿了一下,云侧妃说的确实是问题。

    云侧妃见太子如此,立刻趁热打铁:“这些内院里的布置,不如交给妾来?”

    太子顿了一下,才点头,“也好。”

    说实话,他刚才第一个想起的是高平,这事如果交给她绝对能放心处置妥当。

    但问题是他敢吗?桓羯来使时,玉京戍卫被高平安排得滴水不漏,他便是想把人送出去都不能,而现如今让高平来博文苑,他是嫌自己被发现得不够快吗?

    *

    卢皎月对成帝和太子这边的纠葛并不知情。

    她一开始对成帝桓羯使者宴上的那番话还颇为在意,但是也很快就想通了:就太子那态度,她就算嫁过去也多半纯纯的政治联姻,不涉及任何感情纠缠,就是换个宫殿而已。甚至如果她当真提了要求,芙蕖宫这边还能为她留着,连地方也不必换了。

    只是嫁个人而已,多大的事啊?

    这么一想,卢皎月顿时把这件事放下了。

    有功夫操心这个,还不如想想桓羯王子宴上那意有所指的话,到底有没有影响到梁涣。

    卢皎月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了博文苑的这场宴会。

    不过,很显然那些话影响的并不单单是卢皎月一个,京中早已传开了,几乎是卢皎月刚一露面,她就被人团团围住,作为主人的云侧妃反而被冷落一边。

    但是看着那边被拥簇在人群中间,云侧妃的表情控制不住地扭曲的起来,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明明什么明旨还没有下,这些人就全然一副太子妃的样子了!

    一直到看着卢皎月一无所觉地饮下那杯加了料的酒水,云侧妃脸上狰狞的神情才终于缓下,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

    少顷,她竟是缓缓露出个笑。

    想了想,也不像先前一样只是坐在原地,而是殷勤地凑上前去,加入了那一众恭维的人中,与人谈笑来起来。

    卢皎月注意到了,倒也没有太在意。

    隔了一会儿,云侧妃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惊讶出声:“郡主的脸怎么这么红啊?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

    卢皎月被问得微微怔神。

    说起来她确实觉得有点儿热,但还以为是围过来的人太多的缘故,现在被对方这么一说,也意识到有点不对,而且说这话的还是云侧妃。

    卢皎月刚要深想,旁边的人却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郡主是不是病了?”

    “是今儿个天太热了,大家都散开一点,别都围在这堵着。”

    “刚才那饮子里加了酒吧?我尝到酒味儿了。”

    “郡主是不是醉了?”

    “……”

    这一阵讨论之后的结果自然是,“郡主快去歇歇吧,不必在这里陪着我们。”

    云侧妃顺势便接过话来,“我让人去送送郡主。”

    第148章 错认32

    因为先前桓羯来使在宴上的那一番话, 梁涣最近这段时间都很低调。他又知道这次宴会的背后原因,隐藏从一入宴就尽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一直游离的宴上的边缘。

    这种带着点抽离的旁观姿态反倒让他更清楚地看清了宴上的情况, 没过一会儿他就发现了异样, 宴上似乎缺了个本来应该在的人:梁攸业。

    这位五皇子做事多数时候都不过脑子,情绪化的行动反而让人更难以预测, 这会儿突然缺席,让人不由地提起了戒备。

    梁涣想了想, 还是叫住了一个走过的内侍,低声问:“怎么没看见五殿下?”

    被叫住的那内侍还真的知道原因,“回殿下,五殿下说今日身体不适,所以早早地去歇息了。”

    梁涣拧眉。

    以梁攸业的脾性, 在太子办的宴会上, 他真的身体不适会这么默不作声地下去歇息?非得把整场宴会闹得个天翻地覆不可。

    梁涣顿了一下, 开口问:“五殿下去哪里休息了?”

    那内侍也不清楚具体的地点,不确定地道:“奴好像看见五殿下往回廊那边走了,大概是去了里间休息。”

    梁涣眉头锁得更紧了, 回廊直通内院,那边是女眷的所在。

    他不期然地想起那日宴会上梁攸业主动提起的应战, 莫名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梁涣觉得应当自己多想, 但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到底放心不下,借故暂时离了席。

    *

    这边,卢皎月跟着引路的宫人走了一段, 也察觉到不对。

    她停住了脚步,问:“休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吧?”

    那宫人脸上露出了一点慌乱的神色, 但很快就收了起来,镇定道:“这边也有空屋,还更近一些。郡主殿下.身体不适,早点休息为上,故而奴婢才擅做主张。”

    卢皎月本来只是稍有怀疑,但对方这反应,明眼人一看就有鬼。她当即开口道:的“我出来透透气觉得好多了,你不用带路了,我这就回宴上。”

    与此同时,系统也出了声:[宿主,你现在的身体激素水平不正常。去甲肾上腺素过度分泌,但重吸收灭活过程受阻,浓度在不断升高,且雌激素异常……]

    系统说得很复杂,但是卢皎月结合自己当前的身体感受,很快找到了一个简明扼要且通俗易懂的解释:chun药。

    卢皎月:“……”

    她想着刚才开始态度就格外积极的云侧妃,一时之间表情变得非常难以言喻。

    不是?她干这种事之前都不想想可能会有什么后果吗?!

    卢皎月一时没法理解对方的脑回路,但现在关键显然是先解决好当下的情况。

    这时候跟着对方走才是傻子,卢皎月说了“回去”后,转身就要折返。

    领路的宫人哪里敢让卢皎月离开?

    当即快走几步,小跑着挡在卢皎月身前,表情僵硬地开口关切,“郡主莫要逞强,还是先去歇歇吧。”

    卢皎月本来想快走,但眼前骤然升起的眩晕让她踉跄了一下才站定在原地,显然那玩意还有一定的麻痹神经的作用。

    不等她缓过来,就听见不远处一道男声,“磨蹭些什么?还不把人带过来?!”

    正是五皇子,梁攸业。

    他这么呵斥着走过来,看见卢皎月还神智清醒的样子明显愣了一下。

    但这点怔愣也只一瞬,他脸上很快就带上了笑,“我听人说高平妹妹身体不适、想要歇息,这才特意过来看一眼。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能走路吗?”

    他这么说着,手上已经很不讲究地要过来拉人了。

    卢皎月余光瞥了那宫人一眼。后者什么也没说,还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显然这就串通的另一方。

    这会儿功夫,梁攸也已然上前,手臂就要往卢皎月腰上揽:“高平不必客气,你要是走不动了,我抱你……啊!”

    但这话说完,他就发出了一声嚎叫,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姿态不雅地捂着胯.间跌坐在地上。

    旁边的宫人因为这发展懵在了原地,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

    卢皎月倒是脑子很清醒,她缓缓放下屈起的膝盖,趁势拔下簪子、拿着尖锐的簪锋对着对面的人。

    眼前的眩晕感更重了,但是好在系统插件不基于真实的视觉,照着上面的提示来,卢皎月看起来还是眼神清晰、神智清明的样子……虽然脑子确实有点懵。

    不过简单地理顺思路还是没问题的。

    她稳了稳声音,缓声开口:“我冒昧猜测,五殿下是因为前些日子陛下在宴上的戏言,才有此举动。但是殿下当知,国本之事轻易动摇不得,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生出改易太子之心。殿下就此罢手,高平可当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

    梁攸业捂着下.身,眼神阴鸷地盯着卢皎月。

    卢皎月这会儿根本看不清,只是(看起来)眼神平静地和对方对视。

    看着对方这理智清醒的样子,梁攸业也意识到事情大概出了意外,他在心底痛骂着云侧妃“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但这么对峙良久,他终究还是沉着声应了句,“好。”

    卢皎月默默松了口气。

    但就在她放松之际,梁攸业突然暴起,劈手夺过他手上的簪子,直直把人摁在了一旁的假山石上。

    旁边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吓傻了的宫人被这动作一惊,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呼声。

    梁攸业阴森森地看过去一眼,对方立刻死死捂住了嘴,惊恐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梁攸业却是开口厉斥,“愣着干什么?去叫人!”

    那宫人脑子发懵,“叫什么人?”

    “什么人都行!人越多越好。”

    宫人:???

    这种情形下叫人,那不是把自己的恶行揭露于众吗?

    宫人满心不解,但在梁攸业的眼神逼视下,还是领了命踉踉跄跄地去了。

    这边。

    梁攸业将目光转向卢皎月,捏着她的下颌,冰冷地笑了下,“高平妹妹瞧着像是不愿意当我的五皇子妃。既如此,不如今天就在这里身败名裂?……想来父皇也不会让太子娶一个青天白日下、当众与人苟.合的荡.妇。”

    卢皎月:“……”

    这人疯了吧?!

    虽然脑子还有点糊,但是卢皎月人还算得上冷静。

    簪子被夺不算大事,那本来就是做做样子。五皇子疯了她可没疯,大白天的、想想也知道,她不可能在还有目击证人的时候杀死一个皇子。

    但是打晕还是没问题的。

    人从假山石被推到了地上,卢皎月一边阻拦着对方的动作,一边摸索着抓住了旁边的石头,同时还不忘让系统帮忙标注区域——砸哪里可以把人砸晕还砸不死人。

    但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觉得身上一重,上方的人结结实实地砸了过来。

    温热的液体在掌心漫开,因药物而迟缓的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那压过来的重量已经被人粗暴地掀开。

    眼睛被手盖住,耳边传来一道低声的絮语,“没事了。”

    熟悉的音色唤回了理智,卢皎月太确定的询问:“阿涣?”

    那并不是她印象中对方的语调。

    梁涣深吸了口气,稍稍收敛了下那外露的杀意,才找回了平常的语调:“是我。”

    卢皎月这才松了口气。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外袍披在了身上,她感觉对方犹豫了一下,才试探着伸手,轻轻地把她拥到了怀里。盖在眼睛上的手掌终于移开,她目光的落点变成了一段站着血迹的衣襟,衣襟的主人正小幅度地轻拍着脊背,低道:“别害怕。”

    卢皎月:“……”

    不是害怕。

    梁涣也发现了异样。

    怀中的身体带着轻微的颤抖,他一开始确实以为是对方是在后怕,直到不平稳的气息拂过颈侧,带着异常热度的唇.瓣间发出些含混的低声呜咽,他才模模糊糊地对现状有所察觉。

    轻抚脊背的动作一时僵住,但是一条柔软的手臂却轻轻地环绕到他的颈项之上。

    梁涣更不敢动了。

    好在对方再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地揽了过来,稍显急促的呼吸在将触未触的距离下轻轻拂过。

    梁涣也说不清心底骤然涌现的那股情绪是失落还是庆幸。

    但这显然不是个久留的地方。

    梁涣定了定神,把人打横抱起,低声:“阿姊,我送你去歇息。”

    起身之际,目光瞥见地上的那具尸首,那点被搅得混乱的思绪平息,梁涣情绪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他当然没有后悔自己刚才的作为。

    让这个畜生这么死了,委实便宜他了。

    但是死了一个皇子,这件事没法这么悄无声息的过去。

    既然没办法无声无息,不如干脆把事情闹大……

    思绪刚刚转到这里,颈侧突然被轻轻的蹭了蹭。

    柔软的发丝贴上脖颈处的皮肤,梁涣的大脑空白了一下。那些冰冷又凝沉的算计被短暂的淹没,他沉默着把人往怀里揽了揽。

    ……

    梁涣抱着人离开后没多一会儿,假山石的遮蔽后转出了一个相貌昳丽的青年。

    梁攸尚没想到,自己出来透透气都能撞见这种事。

    他看了眼那边血淋淋的尸首,扶了把旁边的假山石才稳住了身体,缓缓地吐了口气。

    梁攸尚的情绪现在还没有冷静下来,但是他已经先一步意识到,自己最好把这事咽下去。

    这么多年明哲保身的习惯是一回事。

    再者,也算是还高平郡主先前在他府上揪出那一堆蠹虫的恩情。就算成帝再怎么对高平荣宠有加,当真有了两个儿子为她相残,即便那两个儿子并不得他宠爱,高平也死定了。

    所谓血脉、所谓血缘,就是这么要紧的东西。

    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梁攸尚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嘲讽。

    *

    卢皎月觉得自己现在不太好。

    确认自己处在安全的处境下,人就不自觉的放松下来,紧绷的那根弦一断,一些身体上的感知就变得格外明显。

    她理智上知道,这件事到现在还远不算完。梁攸业就那么死了,他的尸体怎么办?这件事要怎么解释?云侧妃那里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后续的问题太多了,卢皎月努力把思绪集中在这上面,但是效果却不不太理想,她现在只想往梁涣的身上贴。

    卢皎月:“……”

    她用岌岌可危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但是还是非常清楚,再这么下去情况很难说。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道:“阿涣,你帮我叫个人来。”

    虽说这次的宴会办在博文苑中,但因为成帝亲至,也是按照宫宴的规格来操持,婢女随侍我不许随意入内,紫绛现在应该在……

    卢皎月转着浑浑噩噩的大脑艰难思索,但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上首一道压着声音的低问:“阿姊想找谁?”

    ……找太子吗?

    第149章 错认33

    梁涣问出那句“想找谁”之后, 卢皎月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觉得眼前一黑。

    在意识缓缓消散之际,卢皎月慢半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梁涣把她打晕了。

    卢皎月:???

    果真是因果报应吗?

    她想敲晕梁攸业的那块石头没有派上用场, 这会儿倒是让自己挨了一手刀。

    梁涣垂眸看着怀里的人。

    他本来觉得没关系,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到那一天。等到成帝放弃太子,等到阿姊真正把他放在眼中。

    但经过今日的事, 梁涣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去慢慢来。

    柔软的身体就在怀中,湿润的呼吸拂过颈侧, 在接触的地方激起了一片颤栗。一想到阿姊对别人也会做出同样、甚至更亲密的事,梁涣便觉得无法忍受。

    稍微设想一下,就生出想杀人的冲动。

    就如今天的梁攸业一般。

    *

    梁攸业驱赶的那宫人自然去找了自己的主子,而对方的吩咐简直正和云侧妃的意。

    于是,没过多会儿, 云侧妃便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那宫人说的地点。

    然后, 便看见了地上的那具尸首。

    短暂的死寂后, 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静谧的天空,被叫过来的诸位女眷猝不及防的看见这样的场面,一个个都面上血色尽失、惊慌失措地往后面躲去。

    云侧妃也被这画面骇了一跳, 但脑中顷刻直接冒出了某个念头,她又迅速的冷静下来, 厉声喝道:“查!居然敢在皇家宴会上杀害皇子, 贼人何其可诛,快来人!给我去仔仔细细地查!!”

    她脸色同样苍白,但唇角却抑制不住的往上挑了一下,几乎压不住心底的喜意。

    如今这情形, 多半是高平反抗间错手把梁攸业杀了。

    哈哈哈杀害皇子,她死定了!

    云侧妃这边大张旗鼓, 但是现在的博文苑最经不起细查。

    太子听到乱声就立刻找人来问,然后就听到梁攸业被害的消息,他脸色骤的苍白下去。

    太子虽然待众兄弟宽厚,但也知道这些兄弟对他不带什么善意,梁攸业更是连掩饰都欠奉。太子又不是瞎子,当然能感觉到,也知道倘若对方真在文苑发现了什么,必定是要不管不顾地闹大,极有可能因此被灭口丢了性命。

    想到这里,太子脸上的血色更失。

    这情态倒也也没怎么引人怀疑,太子平素一向友爱兄弟,这会儿听到弟弟的死讯后这般失态,也十分正常。

    但上首的成帝却不觉得如此。

    他听到消息之后,目光就落了过来。这会儿看见太子这般反应,眼神一点点冰凉下去。

    梁涣早就回了席,他知道接下来的事才是重头戏,在安置好卢皎月之后便匆匆赶了回来。这会儿听得禀报,当即作出骤闻消息的惊怒模样,顺势开口:“太子兄长放心,弟弟这就命人去缉拿贼人,如今博文苑内外都是重兵把守,那贼人定无路可逃。”

    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梁攸尚,“……”

    若不是亲眼目睹,他也没法相信这事情是他五哥做下的。

    太子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这段话听起来像是像是别有意味的样子。

    但不管梁涣有没有别的意思,他都不可能任由对方在博文苑中任意行动,当即肃下神色:“我亲自去查。”

    梁涣没再说什么,他眼看着太子向成帝请命,又见成帝丝毫神色也不露地点头应允了太子的恳求。

    太晚了。

    就算这会儿太子想要做什么也来不及。

    *

    被太子藏匿的那些人也听闻了外头动静,全都心神惶惶。

    苑中卫兵正大肆搜捕身份不明人士,但这苑里身份不明的,除了他们还有谁?!

    韦奉是那日被驱赶的东宫臣属之一,后来因为种种缘故,被安排到博文苑看守那些冯家秘密豢养的部曲。他一早就奉劝太子将这些人杀了了事,但后者于心不忍,这才一直拖到了现在,这会儿他听着外面的动静,就知道不好。

    这要被搜出来,可不只是那些死士要出事,他们一样难逃罪责。

    部下焦急追问,“韦卫率,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韦奉:怎么办?!他现在哪里知道怎么办?!

    若是先前被东宫驱赶只是丢了职务,倘若这会儿的事被发现,真是全家老小一块丢了性命。

    韦奉脸上的惶怖之色太过明显,那来请示的部下神情也惊惧不安起来。

    但韦奉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东宫卫率,也不是一个全无能力的草包,当即就稳住神情,反倒是厉斥:“慌什么慌?我等受太子命令看守这些人,如今出事了,太子难不成会放着我们不管吗?!且安心等着就是!”

    那部下被骂得灰头土脸,但脸上的惶恐神色到底散了不少。

    倒也不能说韦奉这话有多打动人心,实在是太子平日里的信誉太好,除了驱赶东宫旧臣的那次,他对下宽纵温和、处处照料,确实让人很是感念信任。

    却说这边韦奉三言两语地把人打发下去,等人一走,就开始飞快地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他确实相信一旦出事,太子会保他们。但是现在太子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顾及得了别人?!

    韦奉急匆匆地亲自动手收拾了半天,却见一旁随从还站在原地,不由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等着老子伺候你吗?!”

    这会儿还被韦奉带在身边,必定是极亲近信重的人。说是随从并不妥当,这人其实是韦奉的门客,只是穿着打扮不起眼,看起来像是侍从。这人平时作为也跟这穿着一样,没什么出挑之处,韦奉都忘了对方到底是怎么到自己的府上的。

    但当日他被东宫驱赶,门人四散离去,只有这么一位坚持留在府上,韦奉对此有所感念、也顺势将人引为亲信,故而这会儿虽是语气不好,却没有就把人丢在这儿的意思。

    那人被这么斥了一句,也未生恼意,只是不缓不慢地开口,“主君这是准备往何处去呢?”

    事发突然,韦奉哪里有什么目的地?一时被问得哑然。

    那门客又道:“如今博文苑四处重兵,主君当真能以一人之力,躲过这些搜查吗?”

    韦奉:“……”

    越发说不出话来,终是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扔,口中却是气恼道:“现在不走,难不成留在这里等死吗?!”

    他想撑起气势,但是脸色终究灰败下去。

    那门客打量着韦奉的神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适时开口,“如今既然进退都是绝路,主君何不将错就错,干脆博一场富贵?”

    韦奉闻言立刻拧了眉。

    这都什么时候了?保命才是要紧事,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富贵不富贵?

    韦奉刚这么想着,抬头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意识到什么,他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这是诛九族。”

    他以为自己是厉声痛斥,但说出口的其实只有一点浅淡的气音。

    门客:“如今便不是诛九族吗?”

    这些人一旦被搜查出来同样是死,不如干脆趁着手里有人的时候搏一把。

    ……

    韦奉没怎么费力的就被说动了。

    毕竟人到死路的时候,总会变成天底下最大的赌徒。

    不过这奋力一搏终究是徒劳。

    成帝既然敢来这场宴会,当然提前有所准备,韦奉手下那点临时组织起来的乌合之众,当然不是成帝麾下精兵的对手。

    厮杀的动静响起,带人去搜查的太子尚且不明情形,成帝麾下的亲卫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些堪称成朝最精锐的士卒出手,那点厮杀的动静连小半刻钟都没有过就安静下来,被杀的被杀、被俘的被俘。

    尸首被扔到院中,俘虏也被押送到成帝面前。

    成帝连看都懒得去看,只淡淡地瞥向面上血色尽失、摇摇欲坠的太子,“你有什么要说的?”

    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太子身体摇晃了两下,委顿着跪倒在地上,嘴唇颤着:“儿、儿……并无……谋逆之意。”

    但在已经发生的事实面前,这些辩驳终究是显得苍白无力了。

    因为成帝的早有准备,太子所谓的谋逆显得像儿戏一般。

    事情结束得过于轻易,连本该有的紧张气氛都没有酝酿起来,这竟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而这一片混乱的境地,就连太子也没有注意到,不管是的尸体还是被压过来的俘虏,里面都少了一个极重要的人——原太子左卫率韦奉。

    韦奉此刻还不知道这边的变故,更没有想到自己以为的出其不意,是他人的刻意算计和早有防备,他在攻势开始的没多久,就抛开了一众部属,一个人到了闲竹院。

    这倒不是像先前一样,准备独自一个人逃跑,而是另有谋算。

    闲竹院是太子在博文苑召人商讨事务的地方,如今发生了这种事情,太子必定在前面应对变故,而东宫的僚属如果要聚在一起商议多半是在这里。

    韦奉就是为了这些人而来。

    先前正是因为只有这些人作祟,太子才一反常态、将他们这些人驱赶出去。今日的事就算成了,万一那些人再在太子面前进一二句谗言,他们恐怕也落不得好下场。韦奉思来想去,觉得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以便收拾个干净。

    若是这些人死在乱兵之中,太子那边也不会再有人去说三道四。

    *

    另一边。

    太子连情况都没有搞明白,更别说替自己开罪了。

    成帝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什么辩驳,终是淡淡开口,“先把人押下去。”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但是太子被押走之后,像是实在难忍受这院中的情形,也起身走了出去。

    亲卫自然随行跟上,却见成帝冲着后面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一个人走走。”

    亲卫们虽心有不安,但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捋虎须,终究还是奉命行事。

    成帝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着,回神之后,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闲竹院外。

    他赴宴之前,就把博文苑各个地方调查得清清楚楚,当然知道这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事实上,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这里面的人就被羁押起来了。

    成帝在原地顿了顿,终究是抬脚走进去了。

    ——他倒是要看看,太子到底是怎么谋划的!

    成帝刚刚踏进院子的一瞬间,就听到一道破风的锐响。

    早年间的征战经验让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本能地偏了一下头,还是被箭矢擦过脸颊留下了一道血痕。

    成帝一抬眼正看见,手里的弓还没放下的韦奉。成帝也认出了对方,当即神色一点点冰下,“是你。”是太子的安排?

    韦奉:“……”

    他刚才还在奇怪这里怎么半个人都没有,以为自己中了圈套,却没有想到居然直接对上了成帝。

    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的惶恐,但很快就发现成帝孤身一人,后面并没有其他人亲随。

    他神情滞了滞,眼神渐渐凶狠起来。

    再怎么能征善战,这也是个鬓生花发的老人了。

    第150章 错认34

    卢皎月没想到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整个小世界都变了。

    ——太子谋反被拿下,成帝重伤昏迷。

    卢皎月一开始听到这话, 还以为紫绛在跟她开玩笑, 甚至认真思考了一遍今天到底是不是愚人节:如果这会儿有这种节日的话。

    在确认了“没有做梦”“不是玩笑”,太子真的谋反, 而且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成帝还因此重伤、这会儿人还昏迷着, 卢皎月觉得整个小世界都玄幻了。

    谋反?太子?!

    是,剧情里最后登基的确不是太子,但是太子也不可能是因为“谋反”获罪啊!太子那个行事作风,别说谋反了、被谋反还差不多!

    卢皎月一直以为,成帝最后会改立太子。

    毕竟太子那个性格, 当皇帝一点儿都不合适, 成帝对此心知肚明, 而江山社稷在他心里的重量绝对重过对任何一个儿子的偏爱,一旦儿子中有更合适的人选出现,他早晚都会改主意的……不过这些事情放在现在都不重要了。

    脑子里的疑惑和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但卢皎月还是迅速抓住了当下的重点,“现在是谁控制博文苑?!苑中的侍卫是谁在调动!”

    这情况简直太糟了。

    皇帝昏迷不醒, 本该代为行事的太子因大逆获罪, 这个文苑中还有两位数的、名义上具有平等的继承权的皇子。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发展,卢皎月简直想想就头皮发麻。

    她甚至不自觉的想起了,世界线崩掉的的发展中,梁涣自屠满门的成就点。

    如果真的是这个养蛊式的局面, 出现那种情况简直太有可能了!没有正统继承人,所有有资格的对象都生染指之心, 胜者为了保持本身非嫡非长的继承正统性,必须消灭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胁。

    紫绛被卢皎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卡住,外间却传来一道声音。

    “是我。”

    梁涣缓步走了进来。

    看见已经醒了的卢皎月,梁涣神情缓了缓,温声问:“阿姊好点了?身上还没有哪里难受?”

    卢皎月:“……”

    梁涣要是不提,她都忘了自己昏过去之前遇到的那狗屁倒灶的破事。不过她现在也没心情管那些,胡乱点头应了两下之后,就追问起了现在外面的情况。

    梁涣都显得很平静,“阿姊放心,我已经让人把守住了文苑的入口,不许随意进出。宫中那边也送了消息,说陛下.身体不适、今晚暂且在院中歇息。圣驾有恙,赴宴诸位皇子和大臣留下陪侍也是常理,太医这会儿应当在赶来的路上了。”

    听起来情况还在控制之中。

    卢皎月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但是很快就觉得微妙起来:控制禁中、隐瞒情况、召请太医……流程是不是过于熟悉了点?仿佛上个小世界里,顾易也干过差不多的事情。

    梁涣没有察觉到卢皎月的那点微妙,而是接着道:“等太医来了,也帮阿姊看看罢,免得身上有什么妨碍。”

    卢皎月摇头拒绝:“ 不必了。”

    这种情况,她哪里还有心情管自己那点破事儿。

    梁涣却很坚持,“阿姊还是让太医看看罢,就当让我宽心。”

    卢皎月却因为这话怔了下,她忍不住抬头看向梁涣,梁涣也循着她的目光回视,眼底是一贯的关切,又带着点淡淡的疑惑。

    好像没什么不对。

    但这种“正常”本身就是最大异样。

    梁涣太冷静了。

    卢皎月经历过一次宫变,她非常清楚,彻底摧毁现有的秩序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而皇权的时代,皇帝更是一个经过历朝历代神化被捧上神坛的位置。即便是顾易,在那个时候心底也是带着不确定的惶惑——虽然他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但卢皎月仍是有所察觉。

    但是梁涣没有。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明明此时此刻,重伤昏迷的还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还是他的亲生父亲。梁涣会关切着想要确认她的情况,却对昏迷未醒的成帝漠不关心。

    这过长时间的沉默也终于让梁涣察觉了不对,他不确定地唤了声,“阿姊?”

    声音略微发紧,碧眸中染上了浅淡的不安。

    卢皎月见此,方才那微微提起的心倒是放下。

    她暗叹自己多想,明明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顾易当年是逼君退位,又是亲自动手,心生动摇再正常不过了。但这次文苑惊变同梁涣又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在恰当的时候站出控制情况罢了,完全不必背负什么心理压力。

    而对成帝的冷漠那更有理由了。

    成帝绝对不算是一个好父亲,梁涣当年在宫中所遭受的冷待,究其根源还是成帝的漠视。有着这般的前情,还要求梁涣产生什么为人子的濡慕敬孝之情,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这么想着,卢皎月的神情不由柔软怜惜了下去。

    她抬手想揉一揉那看起来很柔软的黑发,又觉得不太合适,改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没什么,你做得很好。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你不必为我费心。”

    梁涣瞥了眼落在肩上的手,低低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见梁涣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卢皎月也顺势问了几句苑中的情况、成帝的情况,以及……

    “太子现在如何?”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太子谋反的可信度都太低了。

    听见卢皎月果然问起了太子,梁涣的眼神晦暗了些许。

    不过他对这个问题也有所准备,当即半垂着眼皮遮住了眼底的冷意,表情看不出半分异样地答,“太子兄长现在被关押在呈规园,此事确实诸多疑点,但是如今父皇的情况不明,实在不好再在这事上做什么调查……”

    卢皎月点点头,对次也非常理解。

    成帝昏迷不醒,一文苑的皇子都虎视眈眈,谁还顾得上一个被关押起来的太子?往不好了说,一旦成帝有了万一,不管这个谋反里面到底有没有猫腻,太子都死定了。

    梁涣又道:“阿姊放心,呈规园那里,我让人照拂着。”

    *

    成帝的情况不明朗,整个文苑的人都彻夜未眠。

    但是在最初的仓皇失措过后,经过了一整夜的冷静,大部分的人都对现在的情况有了认知,心里也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比如说,被天降馅饼砸中的大皇子。

    大皇子这些年其实已经完全被成帝排除在继承人选之外了,但是此次意外一出,太子谋反、成帝情况凶险,作为长子的他,竟是成了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多年的夙愿一朝触手可及,他一时有些忘形起来,在暂时歇脚的院子里,不免在随从亲信面前说起了些大不敬的言辞,无非是等圣驾驭天,他登基之后如何如何的畅想。

    但没几个时辰的光景,就有带刀的侍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的将他押送到人前,几个时辰之前说的那些话被原封不动地公之于众。

    大皇子听得这些,神色克制不住地僵硬起来。

    他先是脸色骤然苍白,但是片刻之后,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咬着牙齿怒道:“荒谬之极!简直无稽之谈!!本王何时说过这些话了?!全都是栽赃!”

    他这话说出来,一院子的人脸色更加微妙。

    刚才那些人只是重复了一些话中的内容而已,可没说这句话是大皇子说的。如今这情形,哪个皇子心里没点想法?这么上赶着承认的还真就大皇子一个。

    大皇子也从那惊怒之下理智短路的境地中冷静了下来,顿觉自己刚才失言。

    但是话都说出来了,也没法收回去,他佯装镇定地想要起身,但是双臂被缚于背后,终究没能起得来,他顿时怒道:“放肆!本王可是皇长子,你们敢动我?谁给你的胆子?!”

    他这么一说,原本压着他的卫兵也目露迟疑之色。

    那点迟疑的间隙正被大皇子挣脱了开来。后者昂首阔步,正待发一番激昂慷慨之言,却觉胸口一凉。

    大皇子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木愣愣地低头往下看,正看见心口上一截显露在外的剑尖。他人还在惯性往前,于是那剑尖从贯穿的伤口处脱出,没了堵塞、鲜血当即飞溅着奔涌而出,离这近的几个人猝不及防地溅了一头一脸。

    整个院子都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或迅或迟地落在动手的那个人身上。

    动手的是梁涣。

    大皇子更是死死地盯过去了,血溅了满身,他双眸几乎迸血,从喉咙间发出些宛若恶鬼的低声嘶喊,“你、敢!”

    梁涣没什么不敢的。

    他平静地甩了甩剑尖的血,却没有收剑回鞘,而是就提着这染血的剑环视了一圈院中的人,寒着声:“如今陛下形势未明,大皇子却出如此荒悖之言,实是忤逆犯上、不忠不孝,其罪当诛,我只是代陛下行事罢了。如再有妄言者,形同此例。”

    随着那一声重重的躯体倒在地上的声音,整个院子里都陷入了一片只有急促呼吸声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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