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错认15
卢皎月被叫回来后就知道, 东山居士不单单是让她回来拿东西的。
因为对方让她带走的,是那几本被她当做拜见礼物的书,退回这种礼物的含义显然非同一般。
“刘文功集、张注的易, 郡主送来的书都是珍本, 又是亲手抄写下来的,想来废了不少心思。”
梁涣刚刚走到正堂附近, 就听见这么一段话。
他脚步不由一顿:亲手抄写的?
回忆起先前上门时那厚厚的一沓书,梁涣心底微微颤动, 但是等再想起对方到底是为了什么做下这些的,那些刚刚升起的情绪就一下子冻结了下去:她愿意如此费心的恩情,终究不是他的。
不管屋外的人如何,里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卢皎月看出了东山居士脸上的拒绝之意,却是不解。
“再怎样珍稀的孤本束之高阁, 也只是一堆无用的纸张而已, 送到居士的手里才算是物得其所、幸见天日, 居士又何必推让呢?”
对面的人沉默良久,终于低叹:“老夫早年承蒙先皇后恩情,又得郡主如此费心, 那孩子的资质又确是我生平仅见,按说老夫不该推拒……但我不打算收他为弟子。”
卢皎月一愣。
按照东山居士如今的年纪, 他再收弟子可就是关门弟子了, 意义远非寻常。卢皎月一开始还真没有想这么多,之所以废那么大心力抄书,不过是想尽力表示一点诚意而已。
虽然现在看起来,诚意有点过头。
不过对方既然说了这种话, 就说明确实动过类似的心思。
卢皎月:“我能问一问缘由吗?居士也说了,那孩子资质极好。”
东山居士顿了一下, 才缓声答:“非资质之故,乃是心性。那孩子性子偏狭乖戾,易入歧途。按说教化之责,不该以类而分,但我如今的年岁,还不知能活多久,若是中途而废,没能让他踏上正途,反而招来祸患。”
“学识易得,然立身才是为人之本,有才无德者、为祸一方,未若无才无德、偏安一隅……”
内里老者悠悠的声音传入耳中,梁涣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并不是因为东山居士的话,而是因为坐在对方身前的人。
梁涣并不意外东山居士的评价,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连生身父母那么直白地对他透露厌恶,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讨喜呢?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一切,试图在那人面前展露更好的一面,但是所有的努力在这一瞬间都尽皆化为乌有、他的丑恶就这么被赤祼祼地揭露于前。
入耳的话语声渐渐飘远,变成了脑中模糊的嗡鸣,眼前的一切都带出了摇晃的影子。
耳边响起了尖锐的鸣响,催促着他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然后远远地避开那个人,这样就不必直面撕裂开的结局。但是脚下却像生根一样,半点都动不了。
好像过了许久许久,梁涣终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答复。
——“那孩子救过我的命。”
梁涣:“……”
冰雪的旷原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看似温暖的光亮,但仔细看去,确是阳光照到冰面上折射出的虚幻影子,依旧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温度。
*
卢皎月从东山居士那里出来的时候,正看见梁涣在和门口的小童说话。
“……可能是路上丢的。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丢了就丢了罢。”
卢皎月只听了后半截,不由上前几步,询问:“什么东西丢了?”
那小童正待接话,却听梁涣先一步道:“是我佩玉的冲牙掉了,应当是来时的路上遗落。”
卢皎月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
东山居士的身份名望在这里,梁涣这次拜见穿着很正式,虽说没到祭礼的仪服的程度,但身上的配饰都尽可能的戴全了,其中最为郑重的,便是一组一直垂到衣裳下摆的长长的组玉佩。似是连接组玉的编绳绳扣松了,垂下来的珠串还在,但最下方的那块玉却不见了踪迹。
梁涣:“只是些小事,不必为此事打扰居士治学了。”
东山居士毕竟是位大佬,确实不方便为这件事再去打扰人一遍。
卢皎月想了想,干脆道:“说起来,我还没给七弟见面礼呢。七弟不如随我一同回芙蕖宫?我那确实有几套玉佩,平素也用不上,七弟看看有哪套合心意,正好补上。”
梁涣没有推拒,“多谢阿姊了。”
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卢皎月没有继续探究下去,两人作别了居士府上的小童,坐上了了回宫的马车。
回程路上,卢皎月还在脑中回忆着芙蕖宫的存货,思索着送哪块玉更合适一点,却听梁涣开口,“阿姊希望我做个好人吗?”
卢皎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疑惑地“嗯?”了一声,脸上露出点费解的神色,“七弟是说?”
这个话题也太大了,叫人连回答都不知道怎么回。
梁涣倒是说了个更具体的描述:“就如太子殿下那般。”
卢皎月:“……”
不,太子绝对不是个正面例子。平心而论,太子真的是个好人,遇事先问己过,不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受恩必报、不记怨恨……和他交往绝对不必担心被从背后捅刀子,不管是“当朋友”还是“当兄长”,卢皎月都能数出对方的一堆优点来。
但是作为君王么,就让人心里咯噔了。
梁涣似是没注意卢皎月的神情,垂着眼接着,“太子的贤名朝野上下有目共睹,阿姊在诸位皇子间,也与他最为交好,想来是很赞赏太子的为人。”
卢皎月:“……”
这问题着实让人很难答。
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太子有太子的好,但你不必学他。”
人总是受环境的影响,太子能够这般宽容,一来是秉性如此,再者便是“他是太子”。身为太子,他受不到什么欺侮和打压的,最大的苦楚只来自于成帝的不认可。但成帝毕竟是太子的亲爹,给出的惩罚也不过是口头训斥,再严重一点就是如上次一样的关禁闭——一言以蔽之,他就没吃过苦。
但梁涣到底不同。
他若是真的如太子一般的性格,在深宫之中活不到今天的。求生是人的本能,这时候谈道德修养实在是太过高高在上了。
看着身侧的少年,卢皎月轻轻弯了弯眼,低声:“做你自己就好。”
不需要去学别的什么人,只要做好自己便已是幸事。
就像她方才在屋中对东山居士所说的,“偏狭乖戾并非本性,他只是过往辛苦了些”。怎么能要求一个从来没有感受过爱的人,学会去爱人呢?
或许这便是那位未来的女主能够打动梁涣的地方。
只有曾经被毫无保留地爱过,才会学会怎样去爱一个人。
梁涣终于抬起头来,和身侧的人对上视线,他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好似有轻柔的风拂过面颊,温柔地让人醉在那双眼睛中。
可是就在他彻底沉溺下去的前一刻,冰凉的手扼在了脖颈之上。
对方口中的“你自己”是谁呢?
那并不是“他”,而是对她有救命之恩的那个人。
胸口一阵带着寒意的隐痛。
他好像看见了最温暖绚丽的春景,却是寒冰凝结的镜面映出的虚假幻象。
但是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上,它仍旧是最动人的景色,动人得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封存在这片冰原之上。
梁涣觉得自己的思绪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冷静过。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
他牵引着自己的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一点点弯起了眼睛,露出了一个再乖巧不过的笑,“好,我听阿姊的。”
卢皎月:“……?”
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
当日晚些时候,庆和殿。
成帝看着自己面前请命的儿子,有点新奇地扬了扬眉,“你真的想领这个差事?这事可不好办,你五哥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梁涣俯首:“儿子近日跟着太子做事,深知豪强坐大,为国所忧。儿子才智浅拙,但也想替父皇、替太子解此烦扰。”
成帝低头,认真打量起了这个不甚熟悉的儿子。
许久,才缓着声:“这事要是办不好,朕可是要重罚的。”
这便是允了的意思。
梁涣郑重拜过:“若损及国事,儿子该当受罚。”
一直等到人离开,成帝不辨喜怒的神色骤然一展,他嗤的一下子笑出了声:他这些儿子里,也不全是孬种么。
但是脸上那点松快的神色只露出一瞬,就飞快地收敛了起来。
有这个胆量当然好,但是办事可不能光靠着一股胆气。就让他看看,这儿子有多大的能耐吧。
……
梁涣从庆和殿出来,抬头看了看湛湛晴空。
一碧万顷,就宛若那日静谧的湖泊。
为什么梁攸尚不愿意认下“救命之恩”?
因为他害怕,怕因为这件事被卷入漩涡、丢掉性命。
那么他就去成为对方害怕的那人,让小十怕到一辈子也不敢认下。
这么一来,假的也会变成真的了。
*
芙蕖宫。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骰盅揭开的那一刻。
细窄的光亮透过乌木的骰盅照到内里,随着骰盅越掀越开,那光斑也越来越大。终于,上面的阴影被完全挪开,骰子花色显露在了所有人眼前。
静谧的宫殿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轻呼,旋即整个宫中都沸腾起来。
“赢了!!”
“大——!”
“殿下是大!!!”
四下都是激动的欢呼声,甚至还有小宫女激动地抱在一起,拍手庆贺。
在卢皎月对面的金六此刻眼底已经隐约带了泪。
他多年苦练,这一耳朵听声辨位的本事让他在宫内内官的赌桌上无往不利,本来用来哄主子开心也不过是换种方式,手到擒来。
——他本来以为是这样。
但是那是在遇到高平郡主以前。
这会儿他看着自己眼前花色更小的骰子,声音哽咽,“赢了、赢了!!”他终于输了!
卢皎月:“……”
虽然运气终于转好,她也挺高兴,但是这不太对吧?
第132章 错认16
大理寺。
铁链声哗啦作响, 监牢的大门被打开,一个形容狼狈、衣衫破败的人被从狱中带出。他衣裳上的破口显出脏污的血痂,瞧起来伤势不轻, 走起路来也踉踉跄跄的。
常年在狱中和各色囚犯打交道的狱卒却没什么多余的怜悯心, 动作粗暴地把人往前推着,口中还厉声训斥, “快点!别磨蹭!!”
那人被推得踉跄,却也没生恼意, 反倒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往下努了努嘴,示意了下自己腿上又开始冒血的那大豁口,嘶了口气,说话却是语带笑意地调侃,“对不住, 某这会儿腿脚实在不便。如今还能撑着走两步, 若是再快了, 这腿怕是要真废了,到时少不得要劳烦诸位大哥把我抬过去了。”
旁边的狱卒被这话噎住。
这人说得还真是,别说抬人了, 这人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也得跟着吃挂落。这等级的要犯, 可比他们金贵多了。
从狱卒的反应中感受到点微妙的类似示弱的态度, 这犯人立刻顺杆子往上爬,“兄弟你我都是替人当差的,也都知道,咱们不过是混口饭吃, 这上头人的大事和我们这些底下小喽啰没什么关系。我不像兄弟这般运道,能在玉京、在皇命底下混口饭吃, 偏还倒霉催地赶上了眼下这档子事。谋反之事不同寻常,我听陛下命皇子亲自审理,不知这次派的哪位皇子?听说太子殿下素有贤名,对人一向宽和,若是能落在他手上……”
刚刚被噎了下狱卒听得这话,确实忍不住嗤笑,“你还真是净想美事,青天白日做什么春秋大梦?太子是何等贵人,哪有空来理你们这些谋反逆贼?”
这人被嘲讽了一番也没有生气,而是顺势摆出了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那不知是哪位皇子审理?”
先前那狱卒正待答话,却被旁边地人拐了一肘子,“你跟他废什么话啊?”
被这么提醒,那狱卒也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脸色变了变,一时闭紧了嘴,不再发一言。
先前出声提醒的是个年长些的狱卒,他瞥了眼这个手脚都带着镣铐的青年,没什么情绪地警告,“老实点,别多话。”
青年满脸“我听话”的表情闭了嘴,但心底却大大地“啧”了下。
遇到老手了。
这警惕心,有点太过了吧?
*
这么一路无话地到了刑堂,最引人注目的却部分那些带着陈年血渍的刑具,而是坐在刑堂正中的那个人。
刑房昏暗,更衬得那双幽碧色的眼睛宛若幽狱的厉鬼一般。
青年的脸色陡然变了。
再不见半点方才调侃狱卒的轻松自在。
梁涣自是注意到了对方那转瞬间的情绪变化,不由眯了眯眼,像是很有兴趣的问:“你认识我?”
幽幽的声音从上首飘来,青年狠狠咬了下舌尖才恢复镇定,他敛下了外露的神情,尽力平稳了语气开口,“七殿下这些年厉行新政,名声遍及朝野,如今天下何人不知?”
就是这“名声”是什么样的名就不好说了。
梁涣低低笑了一声,下一瞬却神色转厉。
那双幽碧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视过去,他沉着声道:“我看不止吧。”
肃州都督刘安饶私藏甲胄,被人揭到御前,告发他有谋反之意。后者得知消息便畏罪自杀,罪魁祸首是死了,但这事却并不算完,这些盔甲到底是从哪里来,谋反之事又有是否还有别的同党,都要一一查明。
梁涣正是负责查这事的人。
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些年都在玉京,就算干了什么,“名声”也都在玉京朝堂之上,刘安饶统兵在外,他的门客,上哪去对皇子这么熟悉?除非对方本来就和玉京又联系。
*
这边,卢皎月也来了大理寺。
刘安饶和先皇后是堂亲——当然,关系并不亲近——对方的谋反肯定牵扯不到已经去世多年的先皇后身上,卢皎月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更不用担心被波及而避嫌。
只是对于原身来说,先皇后和亲娘也差不多了,后者的亲属出来这种事,她于情于理都该关注一下调查进展。而且按照原主记忆里,先皇后对对方的评价,这实在不是个会造反的人。
卢皎月脑子里转着这些想法,到了大理寺,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没想到的人——太子。
卢皎月面露意外,太子的表情也很明显地一僵。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高平妹妹。”
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尴尬。
前几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突然传出了“高平郡主乃是凤命”的流言。当然,这种小道消息一直都有,不过都是众人私底下嚼舌根的议论,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真信。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三人成虎,流言到了这种人尽皆知的地步,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在这样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卢皎月不可能嫁人。
非皇家之人绝不敢娶她,皇子们倒是有这个想法,但是这会儿先冒头的绝对会被群起而攻之,卢皎月能名正言顺嫁的只有太子了。
但是太子不愿意。
他对这件事简直表露了十二万分的抗拒。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这句“高平妹妹”。
对方从前都是直接叫“高平”的,这会儿这么强调“妹妹”二字,可见其心态。因为先皇后的那层关系,太子是诸位皇子中唯一把原身当成亲妹子来对待的。
在他的那套自我道德标准里,这种行为简直乱了纲常伦理。
太过难以接受,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太子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忤逆君父。
但是这么一来,卢皎月就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她要嫁只能嫁太子,但是太子坚决不娶。好在后者找成帝抗旨的时候还知道屏退左右,不然卢皎月这会儿面临的流言蜚语可不是“凤命”这么简单又偏向正面的形容了。
不过这种“嫁不了”的状态也正和卢皎月的意,她对在这个小世界发展一段新感情没什么兴趣,这会儿也自然而然顺着太子的称呼见礼道:“高平见过兄长。”
这一声“兄长”让太子的神情一下子软化了下来。
但再一转念,他面上又显出忧色:如今流言沸腾至此,高平的婚事可怎么办?
父皇糊涂啊!
这些事实在不好当着高平的面提起,太子勉力压下那些思绪,对着卢皎月笑了笑,“高平此遭是为了刘安饶事来?”
卢皎月点点头,“确是如此,打扰兄长了。”
刘安饶谋反一案,按成帝的命令是“太子主理,老七协办”。但储君事务繁多,只负责统摄大局,具体查案的事其实是梁涣在办,所以卢皎月先前见到太子才这么惊讶。
*
另一边,刑堂。
太子到来的事第一时间禀报到了梁涣这里,梁涣不自觉地拧了拧眉,用词谦恭,但语气极其冷淡地开口,“你去回禀太子,说‘容太子见谅,涣正在讯问要犯,一时脱不开身,等问讯结果出来,涣必亲去东宫奏报’。”
盼喜领命而去,简直是迫不及待地从这阴森森的刑堂走出去。
但是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有随从急急赶过来。
盼喜面露疑惑,“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对方喘着气快速道了句话,盼喜听罢一愣,也是忙不迭地回身折返。
那边,梁涣刚刚走到那犯人身边,还没来得及问呢,就看见折返回来的盼喜。
他露出了些许冷淡不耐的神色,但还未及开口,就听对方道:“禀殿下,高平郡主过来了!”
梁涣一怔:“阿姊?”
这微微出神间,那个一直跪在原地的囚犯却有了动作。
一点凌厉的寒芒自余光中闪过,梁涣自从开府在外,这些年遇到的刺杀不知凡几,对于这些利器再熟悉不过,他条件反射地一脚踹过去。
但是几乎是动作的下一瞬,梁涣就意识到不对。
对方这动作的方向,并不是想刺杀他,而是想自尽。
思绪念转,他已经踏了出去,一把拽住对方的腕上的镣铐将人扯过来,劈手夺过对方已经横在颈侧的铁片,顺道给人卸了手腕。
这一切发生不过转瞬之间的功夫,一直等梁涣将那枚染血的铁片扔到地上,“当啷”的一道声响后,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变故陷入凝滞的刑房才重又有了动静:一时之间,按犯人的上去按住犯人,护卫主子的过来护卫主子,两边人都被团团围住,梁涣和那囚犯之间被隔出了泾渭分明的分界。
反倒是过来禀报的盼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懵在原地,成了泾渭分明两线中的一叶孤舟。
盼喜:???
他这点迷惑只维持了瞬许,抬眼就看见那边的梁涣。
后者没什么表情的盯着手心的伤口,五指开合着虚握了两下,殷红的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流淌下来,汇成血珠滴到地上。
幽碧的眸子倒映着汩汩而流的血液,再加上那毫无表情的脸……
盼喜只觉得一股悚然之意攀上了脊背,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第133章 错认17
盼喜到底侍奉了梁涣这么多年, 那点莫名生出的恐惧只维持了极短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尖着声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拿药?!没看见殿下伤着了吗?”
他这一嗓子反倒是缓下这刑堂内骤然紧绷的氛围, 立刻就有人应声, 忙不迭地起身跑去拿药。拥簇在梁涣周围的护卫也终于回神,纷纷俯身请罪, “属下护卫不力,还请殿下责罚。”
梁涣没理这茬, 反倒是抬眼瞥向正去找伤药的那人,淡着声吩咐,“不用拿药,去打盆水来。”
这命令颇为奇怪,但被吩咐的人不敢质疑, 只是领命应是。
倒是盼喜意识到什么, 但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梁涣已经越过他,向那边的被摁住的囚犯走去。
刑堂的狱卒应对犯人的自戕经验丰富,把人牢牢摁住的同时也不忘堵上他的嘴巴, 免得对方咬舌自尽。不过那人好像也知道自己没有再次动手的机会,安静地伏在地上, 连挣扎的呜咽声都没有。
梁涣目光在对方身上定了一会儿, 却被刻意避开了眼神接触。
这人对他或许不仅仅是“知道”那么简单。
他眯了眯眼,“带下去吧,别让人死了。”
对方嘴里恐怕能被问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狱卒连忙领命,把人带了下去。
梁涣蹲身.下去, 用帕子包着左手捏起了那块染血的铁片,盯着看了一阵, 抬手递给了身侧之人,“查清楚,他怎么把这东西带进来的。”
旁边的小吏不敢怠慢,绷着表情把那铁片接过来,声音发紧道:“属下遵命。”
囚犯身上藏了这么要命的东西他们却没发现,这是天大的疏漏。
不赶紧将功补过,等着被问罪吗?!
梁涣点了下头,“去查吧。”
这安排的功夫,一开始想要拿伤药的那人已经照着梁涣的吩咐打了水回来,颇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盼喜禁不住开口相劝:“殿下……”
结果梁涣一个眼神瞥过去,他就讷讷止声。
梁涣稍微加了点力气攥了攥从方才起一直握拳的右掌,伤口在压力的作用下已经渐渐止住了血,梁涣略微感受了一下,确认没有温热液体再从掌心溢出,他才抬手过去,吩咐:“倒水。”
端水那人闻言一愣。
倒水?
但是殿下手上的伤……
端水之人久久未动,一直到梁涣面带不耐地又催促了一遍,对方才终于满脸不确定又胆战心惊地将水往梁涣的伤手上倒过去。
水流冲开黏附在肌肤上的血渍,又有部分顺着划开的伤口浸泡到内里的血肉,带来阵阵刺痛。梁涣却像是没有痛觉一样,表情平静地注视着流水淌下,从鲜血的殷红变作了淡淡的粉色,最后恢复了无色清澈……梁涣这才拿开了手,顺势甩干了手背上的水渍。
去见阿姊,当然要干干净净的。
*
太子是个极为认真又勤勉的人。
他身为储君,身上事务繁多、没法事事躬亲,但是也必定详细了解自己所领差事的事情进展,没有丝毫怠惰之态。刘安饶谋反一事虽非他亲自在查,但是对调查进展却了解得很详细,这会儿和卢皎月说起来也不显得局促。
故而梁涣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个人相谈甚欢。
他脚步不由一顿。
他知道“凤命”的流言,也知道那说法发酵到如今已经不单单是流言这么简单。从成帝默许的态度来看,高平郡主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件事早就板上钉钉,只差一道明旨了。
早就知道是如此,但是看见眼前这一幕,他依旧觉得刺眼。
掌心的刺痛唤回了神智,梁涣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崩裂了手上的伤口,他勾了勾手,握住了先前塞在袖中的帕子,这才继续往前。
外面侍立的东宫宫人这会儿也看见了梁涣,忙行礼,“奴见过七殿下。”
这动静引得里面的两人循声看过来,梁涣顺势见礼,“弟弟见过太子兄长。”
再对着卢皎月,他表情不自觉地就软和了下来,“阿姊。”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实在太明显,太子就是想无视都困难。
他倒是不在意这事,反倒还对着卢皎月调侃,“我同七弟说了多少遍,兄弟之间不必那么见外,他都没听进去,也就对着你,他才肯开口叫声‘阿姊’。”
卢皎月当然替梁涣打圆场,“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七弟敬之爱之,自然不肯稍有怠慢。”
太子笑,“瞧你这护着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嫡亲弟弟呢。”
卢皎月莞尔,“他叫我一声阿姊,我当然护着他。”
那边两人宛若家常的说笑,梁涣的掌心攥得越发紧了。
只是“阿姊”么……
细微的黏腻感在手心蔓延开,不是汗,而是漫开的血。
太子尚未察觉异样,见梁涣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也就顺势开口问:“七弟这边,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卢皎月本来就是来问刘安饶一案的,这会儿太子开口问,她也将目光落到梁涣身上。
但是视线刚刚落过去,就察觉出点异样。
她的目光忍不住往下挪,看着梁涣刚刚走过来时经过的路,一滴深色的液滴在石砖的地面上分外显眼。
卢皎月不由地拧了拧眉。
血?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压下。
应该不会。
虽说这么想着,但她打量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梁涣身上落。
梁涣却没露什么异样,他神色自然地回答着太子的问题,“弟弟怀疑这件事和朝中人有牵扯,我方才提审了刘安饶的门客……”
……
太子没留多久,等到梁涣将当前的调查结果交代完,就告辞离开了。
成帝有意培养儿子,他手上的诸事繁杂,能亲自过来大理寺一趟,已经是谋反兹事体大,需得亲自露面以示重视了。
卢皎月没和太子一同离开。
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这会儿盯着梁涣回忆着对方刚才举动中的异样,半晌拧眉,“手伸出来。”
梁涣微怔,但是很快就答,“方才提审囚犯的时候不小心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阿姊不必放在心上。”
卢皎月的神情却没有放松,坚持道:“给我看看。”
梁涣想要拒绝,可最后还是抵不住卢皎月的要求,略有些磨蹭地伸出了手。
他手攥着拳,掌心里那块止血的帕子已经被浸了半透,卢皎月还没有看见伤口,看着这清晰就已经知道这绝不是对方口中是点小伤的程度。
“你的手不想要了吗?!”她厉声斥了这么一句,又转头对一边盼喜吩咐,“快去请医。”
盼喜心底早就悬着这事呢,这会儿自是忙不迭地应声,抬脚就往外跑去。
卢皎月也没闲着。
因为前两个小世界的缘故,她对外伤的紧急处理这方面还算有经验,一边拉着梁涣在旁坐了,一边语速飞快地对着堂内的随侍吩咐下去。
……
梁涣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了。
他垂眼看着对方为他忙忙碌碌,看着那人一点点用盐水泡软血痂,动作极为轻柔地揭开黏在伤处的帕子,小心得都透露出些珍视的意味。
看得越多想要的越多。
梁涣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再继续看下去了,但是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没法挪开。
那双柔软又白皙的手停留在血淋淋的狰狞伤口侧,轻轻碰触又离开。
梁涣知道这碰触不含有任何特殊含义,但是那时不时落下来的、指腹柔软的触感仍旧让他心底微颤,想要对方多停留一会儿。
梁涣正这么想着,突然被捏了捏指.尖。
他愣住了。
手指最末端的那一小截被对方捏在两指中间,轻轻揉搓按压着,这是一个与掌心伤口全无关系,一种过于亲近甚至透着某种暧昩意味的小动作。
对方轻声问:“有感觉吗?”
梁涣:“……”有。
肌肤碰触的感觉顺着手指的末端传入大脑,在后颈激起一阵颤栗。
但梁涣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要是果真如实将自己的感触说出来,那才是无礼又冒犯。
梁涣久久没有回答,卢皎月的表情忍不住凝重下去。
该不会伤到神经了吧?
她又问:“手指还能动吗?”
梁涣这次总算反应过来。
他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微微屈了屈指节以行动作为回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指屈伸的时候,正碰到了对方的手心。一触即离,只在指尖残留了些许柔软的暖意。
卢皎月倒是没注意到这点小动作,见梁涣的手还能动,不由地松了口气,“还好,没伤着筋,一会儿让大夫来看看。”
卢皎月重新低下了头处理伤处,但梁涣的情绪却没办法那么快地平静。
或许是对方刚才轻捏指.尖的动作透露出了亲近,也或许是他偷偷碰触掌心却未被察觉的情形放纵了某种默允一般的许可,渐渐的,他的视线不再只停留在那纤长的手指上,而是顺着手臂往上,又越过肩颈,定格在那张带着关切与忧色的面庞上。
盼喜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自家主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高平郡主看。
盼喜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一点低低的嘶气声。
他知道自家殿下和高平郡主关系亲近,但怎么也不能是这个亲近法啊!
——这位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第134章 错认18
邝王府。
三皇子眉头紧锁, 面露郁色。
“……竟是落在老七手上。”
谋反这么大的事,要是搁在以往,若是成帝下令, 太子必定是亲自调查, 绝不假他人之手。如今却全然交到了七皇子手上,足可见太子对后者的信任和倚重。
他忍不住冷嗤了一声, 低道:“他也不怕养虎为患。”
那可不是个给口肉吃就应声的彘犬,任他养利了爪牙, 将来有太子的好果子吃。
可那都是将来,如今这些爪牙可是对着他的。
思及此处,三皇子脸上的神色越发难看。
一旁的幕僚见此情形,不由开口劝慰,“殿下放心, 吴子酉知道该如何做。”
……
吴子酉确实知道。
梁涣看着狱中那具已然气绝多时的尸首, 脸色难看。
旁边的狱卒小吏早就跪了一地, 神色惶恐地请罪,梁涣这些面孔一张张地扫过去,表情越发冷了。
这人早就显露寻死之意, 倘若有心,不至于看不住。最起码不会让人死得这么轻易。
有人把手插.进了大理寺里了。
*
稍晚些时候, 东山居士府上。
坐上的老者看着手里的临帖, 笑了下,“字形精进了不少,不过你这临的是高平郡主的摹本吧?”
梁涣点头,“原帖在阿姊手上, 涣不想夺人所好,所以向阿姊求了她的摹本。”
东山居士失笑。
他哪里是“不想夺人所好”?分明是不想临别人的字。
不过他让对方临帖也只是为了打磨心性, 而非为了成什么书法大家,倒也不介意对方临谁的帖,只是盯着看了一会儿,点评道:“这字有点躁了。”
梁涣愣了一下,躬身:“弟子近来俗务缠身,确实久未静养心性。辜负先生教导,弟子实在惭愧。”
东山居士缓缓摇了摇头,“心性并非得静养,人食五谷杂粮、怎可能不涉俗事?真要到了不染凡物的境界,那得是仙人了。闹市中显静谧难得,诸事烦扰才是最磨炼心性之时……”
……
东山居士毕竟年岁大了,他这些年不开讲学,除却闭门整理所著之外,也确实是精力不济。就如这会儿,他才说了没几句话,面上就露出了疲色。
梁涣也适时开口提出告辞,“弟子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东山居士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抬了两下,是示意人“去罢”的意思。
梁涣深深作揖,躬身退去。
看着人离开的背影,东山居士倒是笑了一下。
他最后还是收下了这个弟子。
有人在旁殷殷关切、时时照拂,便是遇到了什么事,也能把他拉回正途上。
*
吴子酉是刘安饶谋反一案的要犯,他无故死于狱中,这事本已经够麻烦了,但这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只堪堪隔了两日,例行的大朝会上。
东宫长史上奏,自陈罪过,将太子与刘安饶暗通的信件尽皆呈于御前,众目睽睽之下,触柱而亡。
血溅了满朝公卿一身,死无对证。
不,证据也是有的,那些正握在成帝手里的暗通信件……
本来只是走流程的早朝朝会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睡眼惺忪的诸位大臣们一下子都惊醒了,但却没人敢说话。
这可是太子谋逆!
谋反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要案,再放在皇嗣、太子身上,那就成了要命。
就在朝上诸公都死死地闭紧嘴巴,生怕自己喘气声大了点儿就引起皇帝的注意,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人群中传来一声断然厉喝,“太子谋反!”
反应之速、说话之急,甚至赶在太子为自己辩白之前。
大臣们:!!!
诸位公卿只觉得心跳骤停,他们却不敢大幅度转头,只使劲转着眼珠,拿余光瞥着正大步往前、越众而出的那个人。
原来是五皇子……
那没事了。
毕竟众所周知,这位没有脑子。
梁攸业可不知朝上诸公在心底对他的锐评,他几步踏出来,往正请罪的太子旁边一跪,“咣当”地一声磕了个响头,紧接着开始了自己慷慨激昂地陈词,“父皇多年来对太子一片拳拳慈父之心,一应琐事无不关照,便是偶有责罚,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如此深恩,太子却不能领会父皇苦心,以致心怀怨恨,如今更是行此悖逆之事!谋反大罪,罪不容赦,还请父皇圣裁,明正典刑、以威慑后来之人!”
成帝:“……”
帝王本能,他方才有一瞬间确实动了真怒,但是听完梁攸业这一番气势磅礴的“真情剖白”,他一下子冷静下来。
要是真心实意地信了,真落得跟老五落得一个智商水平了。
他往下方瞥了一眼,看着仍旧跪地的五儿子,不由打从心底里生出点“以此为鉴,可以明理”的感慨。
成帝又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对着太子开口,“你有什么要说的?”
太子伏地叩首,“父皇教导爱护之意,儿时刻铭记于心,万不会行此悖逆之事,还望父皇明察。”
三皇子邝王见此情形,脸色微沉。
他听见成帝让太子开口,就知道这事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了。
邝王在心底暗骂一句“老五那个蠢货!”,但到底越众而出,也一同跪于太子身旁,“父皇圣明,兄长一向敦厚纯孝,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请父皇明察。”
正想往前的梁涣顿了一下,他深深看了一眼跪地的邝王,抬头又和太子平素交好的臣子对上了视线。
梁涣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示意这些人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是上前一步,也是求情“太子殿下从来恪尽职守,唯恐辜负君父期望,一片赤子之心日月可鉴,绝不会为此悖逆之事,请父皇明察。”
有这么两个皇子带头,其余的诸位皇子也纷纷站了出来,一同叩请:“请父皇明察!”
在列诸位臣子见此状况,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但很快就有人做出了反应,也不知是谁领头,也随皇子们一同跪下,叩首恳请道:“请陛下明察。”
人总是有追随的先行者的本能,其余人见此情形,像是终于找到了行动的指南,纷纷效仿。跪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在朝堂上站着的,居然只剩下太子这边的亲近臣子。
这些人因为刚才梁涣的示意,心底多了几分警戒,现如今见此情形,简直悚然而惊:谋反本是大逆不道之事,如今满朝公卿并诸位皇子,却一同跪地叩请,为太子求情。这让皇帝怎么想?!还是已经渐渐年迈的皇帝和正值盛年的太子。
好在成帝还没有年老昏聩到那个地步,又有刚才梁攸业那神来一笔的提醒,他这会儿还算得上冷静。
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开口道:“既然众卿如此恳求,那便去查个明白吧。”
又低头:“邝王、老七,这事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邝王脸色微僵。
谁不知道老七是太子的人?
成帝这命令,和让太子自证清白有什么区别?
他使劲咬了咬牙,但也只能叩首领命,和梁涣一同应声道:“儿遵旨。”
*
早朝这件事掀起了轩然大波,几乎是刚刚下了朝,东宫的属吏就急匆匆地跑来芙蕖宫,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卢皎月。
但是再怎么原原本本,消息从朝上传到东宫再被送到芙蕖宫,等到了卢皎月这边信息已经损失了大半。再加上东宫属吏的对自身情况的担心,落到卢皎月耳中的话已经成了“太子被告谋反,陛下下旨调查”的这种带有严重负面倾向的内容。
毫无预兆地听到这么个爆炸性的大新闻,连带着卢皎月都懵了一下。
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事情还不至于恶劣至此。
不要小看一个开国皇帝对皇宫的控制力,要是成帝真的信了“太子谋反”,这些属吏连东宫都出不了。
想通这一点,卢皎月立刻起身,对旁边的人吩咐,“准备一下,我去面圣。”
身旁之人却没有动弹。
卢皎月:“紫绛?”
紫绛在原地僵了半天,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三思!奴婢知道郡主和太子殿下关系亲近,但、但……这可是谋反啊!”
谋反是何等祸事?!避开都还来不及,郡主何苦牵扯进去?
东宫那位属吏见此情形,咣咣地磕起了头,鲜血顷刻而下,和着眼泪淌了满脸,“郡主知道太子为人!太子纯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这必定是他人诬陷!求求郡主、看在这么多年情谊的份上,救救太子!!”
紫绛:“郡主!!”
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东宫属吏:“求郡主救救太子!!”
调子一个比一个高,嗓门也一个赛一个的大,吵得卢皎月脑壳疼。
她沉下了声,“行了,先停.下。”
这一声过后,两人倒是真停了,不过流泪的流泪、淌血的淌血,情状堪称凄惨。
卢皎月:“……”
她先是对着那个东宫属吏,“你既然知晓此事非太子所为,又何必这么着急?难不成觉得陛下昏庸,会是非不分吗?”
那属吏当然不敢应下这话,被问得讷讷无言,半晌没法出一声。
卢皎月接着沉声:“你既然觉得你家主子为人陷害,那这会儿就应该去寻线索,以证你家主子的清白,而不是在这里跟我哭。”
对方找她求助倒也不能说是错,但是前因后果都没打听明白,上来就一句“谋反”。这让她怎么帮?难不成还真去成帝面前哭去?这是哭能解决的问题吗?!
卢皎月沉着声说完了,再转头对着自己人,语气倒是温和了许多。
她一边把人扶起来,一边温着声:“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心,我有分寸。”
紫绛:“……”
搅和进谋反之事,这叫什么分寸?!
就算紫绛再有话说,也拗不过卢皎月的意思,终究还是跟着人到了庆和殿外。
大老远的就看见成帝的亲信大宦官李枞安在殿外候着,不住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待卢皎月稍微走近了一点,他立刻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郡主您可算过来了。”
卢皎月:“……”
她怀疑那属吏是被故意放到芙蕖宫来的了。
……看起来她要是不管这事,才要在成帝面前吃挂落。
第135章 错认19
成帝并没有掩饰自己在等卢皎月。
这会儿见人来了, 直接往旁边指了下,“你去看看吧。”
他指的那桌上,放了一沓书信, 最上面几份是拆开了展开放在一边, 下面都是未拆封的。
卢皎月还不明所以,成帝又接着道:“信很多, 你慢慢看……李枞安,给高平郡主看座。”
成帝都这么说了, 卢皎月再满腔困惑也只能低头应是。
不过她刚刚坐下看了几行字,就脸色微变。
是太子私通刘安饶的信件,那个东宫属吏没说清楚的前因后果,这下子可再清楚不过了。
卢皎月忍不住抬头看了成帝一眼,后者已经开始批阅奏章
注意卢皎月的视线, 他抬头看过来一眼, 倒是一副态度平静的样子, “你先看,看完了一块儿跟朕说说。”
卢皎月:“……是。”
信确实是厚厚的一沓,但是卢皎月这会儿也不需要逐字品鉴, 一目十行扫过去,只提取里面的关键信息, 倒是看得很快。
也就半刻多钟, 卢皎月抬起头来。
成帝搁了笔看过来,“怎么样?这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卢皎月如实回答:“都是些太子对陛下训斥的怨愤之情,还有些欲谋尊位的大不敬之言。”
旁边的李枞安眼皮子一跳。
他还以为这位主子多少会帮忙描补一下呢?没想到居然这么实诚。
成帝却没露什么情绪,只是语气淡淡地:“高平是如何想的?”
李枞安连忙使了个眼色过来:陛下这又是等人, 又是让别人看信的,替太子开脱的意思可太明显了, 这位殿下可别捋了虎须。
这倒是多虑了,卢皎月又不傻,成帝这可不是给太子论罪的态度。
她开口;“写信之人对宫闱内事很是熟悉。”
李枞安还不解,又听卢皎月补充,“太子何日、因何遭了陛下的训斥,信上都如实记下。”
以太子那纯孝宽厚的性子,这信上写的东西,恐怕他本人都记不了那么清楚。
成帝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旁边的内侍宫人却更先一步反应过来,以李枞安为首呼啦啦跪了一地,眼泪说来就来,“陛下明鉴,奴等绝不敢为此大逆不道之事!”
卢皎月;啊这……
她其实并不是指这些宫人。
成帝:“……”
他摆摆手示意所有人起来,于是李大总管的眼泪又在一眨眼的功夫中收回去了。
卢皎月:“……”
果然,不管哪个小世界,能混到御前的宦官都有点不秘传的个人绝活。
不等卢皎月平复好情绪,重新组织语言,成帝已经点头应道:“朕知道了。”
他顿了下,又道:“朕已经命邝王和老七一块儿查这案子了,如今看来,倒是不那么妥当。不过皇命已下,总不好收回,你和太子一向交好,朕再给你个口谕,让你去同查这事,倒不必和他们同路,高平你看如何?”
卢皎月:“……”
如何?她难道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她低头称是,“高平领命。”
对宫闱内事了解那么清楚的,除了成帝身边宫人,还有皇子。
成帝明显听懂了这意思,但是还是半点犹豫都没有地去查。
他再怎么训斥处罚太子,别的儿子加起来都没有太子一个来得重要。
*
卢皎月从庆和殿出来,本来想去找梁涣的。
太子之事是和刘安饶谋反案牵扯在一起的,对于后一件事的始末,梁涣作为最开始接手调查的人,应当最清楚不过。
但是她人都出宫了,却临时改了主意。
梁涣刚刚接下成帝的调查命令,这会儿应当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她还是别去添乱了。不如等对方理出个头绪来,她直接去问结果。
紫绛没有跟着进庆和殿,不知道成帝那道口谕,心底不由忐忑。
虽说自家殿下面圣之后并不像受到什么斥责的样子,但是这一副接着掺和到这件事的态度还是让人深感不安。
现下见人似乎终于有了改主意的趋势,紫绛忙不迭地确认,“殿下,咱们既然不去七皇子府上,那就先回宫?”
卢皎月思索了一下,摇头,“不,不回去。去枕中斋。”
紫绛一愣。
枕中斋?
那不是十殿下的画斋吗?
郡主去那干什么?
*
枕中斋。
一幅花开妍丽的牡丹图前,站了一位相貌昳丽的青年。
青年姿态随意地负手一立,便是修竹之姿、萧萧肃肃,凛然的姿态让那昳丽的相貌都带上几分不染俗物的脱尘之感,在这人间富贵的牡丹图的反衬这更显气度超然。
不过这会儿匆匆忙忙跑上来的小童却对这可堪如画的场景没什么感触,开口就打破静谧,“殿下,有客人来了。”
梁攸尚:“……”
他是刚才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才端起来,没想到过来的是自己人,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这么想着,梁攸尚挺直的脊背霎时塌下去,什么傲然修竹、松下之风的气度全没了,然懒懒散散地往椅子上一坐,长腿一抬,簇新的云纹靴子就搭在前头桌上。袖子随着他的动作往手肘上落了一截,露出了手心里几枚雕得精致的金叶子。
梁攸尚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金叶子,另一只手则是顺势捞了茶盏,吹了两下上头的热气,小心试探地呷了半口,这才慢悠悠地问,“说罢,哪位客人?”
小童:“高平郡主。”
“噗!咳咳咳!!!……嗷——砰!”
那半口水结结实实呛在嗓子眼里,梁攸尚手一哆嗦,紧接着又被热茶泼了一身,然而惨叫刚发出一半,因为腿架在桌子上又挣扎起身的动作、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
梁攸尚:“……”
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地,只觉得那尾椎骨直冲天灵盖的疼,让他嚎都嚎不出来了。
话虽如此,他原地缓了一会儿,还是挣扎着起身,对那小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我过去?”
他多大脸啊?敢让这位等着。
对方当年可是让皇帝把一部尚书赶出来专门接见。
小童却没有动弹,看着梁攸尚,面带犹豫,“殿下,您不换身衣服吗?”
梁攸尚没好气:“换什么换?哪有时间换?!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事,就不能早点告诉我?你要是一进来就直接说……”
梁攸尚絮絮叨叨地数落,目光却顺着小童的犹疑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裆上。
梁攸尚:“……”
“…………嘶!”
他说怎么烫得这么疼啊!!!
*
被茶水打湿的地方实在太不雅观,虽说心里十万火急,但梁攸尚到底还是换了衣服才姗姗来迟地到了画斋的客堂。
他走路姿.势稍显别扭地上前,“对不住,遇到一些杂事,让郡主久等了。”
“殿下客气了。”卢皎月答了一句,又往旁边示意,“殿下坐。”
梁攸尚:“……”
想想自己这会儿前后都疼的屁.股,他默然良久,终是开口:“我还是站着吧。”
卢皎月有点儿奇怪,但也没深究,开门见山道:“今日早朝上的事,想必十殿下也知道了。”
梁攸尚一愣,面露困惑:“什么事?”
卢皎月抬眼看他。
梁攸尚:“……”
他在原地僵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道:“郡主是说太子的事?”
他这么说着,扶着几案,尽量不着力地让自己屁.股着力地坐在了卢皎月对面。
枕中斋的布置都很风雅,这间客堂更是仿照先代布置,里面设得并非高桌高椅,而是矮几和跪榻。本来一站一坐没什么,但这么一来,看着对面高平郡主直身正坐跪在他的对面,梁攸尚觉得自己要折寿。
等梁攸尚小心谨慎地避开伤处坐了,这才松了半口气。
至于说另外半口……
他默然良久,还是给自己找补:“早朝之后,有官员来枕中斋拿画,我听他们提起一点。”
看着对面人轻轻颔首,也不知道信没信,梁攸尚的心又提了半边。
他觉得自己这“醉心书画、不理政事”的形象很稳固啊?连成帝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对方到底从哪看出来的?
卢皎月:“我这次是为了此事过来的。”
梁攸尚:?
这里头有他什么事啊?
他不由开口:“郡主的意思是?”
卢皎月:“东宫长史呈送御前的、太子私通刘安饶的信件,用的纸是枕中斋的纸。青檀纸带异香、桃花纸晕粉泽、还有笺上的云纹……十殿下送来芙蕖宫的纸很有巧思,我都很喜欢。”
梁攸尚:“……”
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叫弄巧成拙!
卢皎月又笑了笑:“这些东西,我猜殿下没有给东宫送?”
皇子府邸之间的赠礼,单单送纸就太廉价了,梁攸尚为了立自己的醉心书画人设,送的应该都是名家字帖画作。
梁攸尚:“……”
他压下那微变的脸色,扬声强笑道:“确实如此。那贼人想要陷害太子,却不想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真是的天道昭彰、报应不爽。”
他顿了下,对外扬声:“丹童、丹童,快来!把斋里的账簿拿……”
卢皎月抬了抬手,拦住他的动作,摇头道:“不必。”
那个被唤作丹童的小童子却已经进来了,见此情形,不由请示,“殿下?”
梁攸尚摆手,“听郡主的,你先下去吧。”
虽说如此,等人走后,他却同样疑惑,“郡主做什么拦着我?这事实在令人痛恶。我倒要看看,有谁竟敢用我斋里的纸,行如此龌龊之事!!”
他说着说着,声调不自觉拔高,语气激动起来。
这激愤情绪倒是真心实意了。
卢皎月:“是要看账簿,但不是这份账簿。”
梁攸尚那义愤填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郡主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这份账簿那份账簿的?哈哈。”
话末还干笑了两声,像是想缓解气氛,不过似乎没什么效果。
卢皎月倒是不介意,她对着对面笑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太子私通刘安饶的信件,用的是枕中斋的纸。”你说这里面谁的嫌疑最大?
“拿账簿”和“被拿下”,选一个吧。
梁攸尚:“……”
他只想给眼前的姑奶奶磕一个!
第136章 错认20
早朝上之事, 事关太子,高平郡主定不会袖手旁观。
梁涣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回府略微整理了一下, 立刻就带着刘安饶一案的证物去了芙蕖宫。
理所当然地扑了个空。
芙蕖宫的人对梁涣也不陌生, 见到是他后便先将人迎了进来。
金六解释:“先前东宫来人,郡主听了消息就去庆和殿求见陛下了, 这会儿还没回来。”
梁涣应了一声,又问:“郡主什么时候去的?”
金六报了个时辰, 梁涣愣了下。
那会儿早朝才刚散,太子应当还没回东宫,东宫的人多半也是捕风捉影听到些消息,匆匆赶过来慌乱求助。那种情形下,说些什么不难想象。情况未明, 还是谋反这等大事, 阿姊却愿意为东宫奔走。
梁涣抿了抿唇, 压下神色里的那点僵硬。
倒是金六,说完时辰后却忍不住喃喃,“按说这个时辰了, 郡主也该回来了。莫不是去了东宫?”
梁涣闻言,眉头不由拧起, “东宫?”
太子御下一向宽仁有余、威严不足, 这会儿的东宫还不知道是怎么个鸡飞狗跳呢,实在不适合过去。
*
梁涣料想的不错,这会东宫确实乱成一团。
太子自己还没从早朝上的事里缓过劲儿来,回宫又要安抚满宫上下的情绪。
东宫班底齐聚一堂, 整个宫殿却像是早市一般闹哄哄的。
有人喝骂:“姚南静竖子小人!殿下对他如此厚遇,他却反过来诬陷殿下, 如此吃里扒外的小人,果真是猪狗不如!”
“狼心狗肺之徒,触柱真是便宜他了,合该千刀万剐!”
“那小儿若还活着,某一定替殿下杀之而后快!”
“……”
“…………”
骂的人嗓音激昂高亢,硬生生地把几个想要讨论解决之法的僚佐的声音压过去了。
太子一开始还有心安抚,但几次开口都被把声音盖了过去,也失了宽慰的心态,索性坐在上首,任由这些人吵嚷去了。在一阵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群情鼎沸之后,终于有人注意到敛眉不语、久久未发一言的太子。一个两个渐渐止了声,这间议事的偏殿终于安静了下来。
那些个脸红脖子粗的没了动静,一直安静端坐的人才有机会发言。
一个面容老成的文士上前,“禀太子,臣以为,如今之计是先查清楚那姚南静平素常去何处、与何人有所交际、又与什么人最亲厚……”
话没说完,就旁边一人大步上前,被揪住了前襟拎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才来东宫多久?就敢在这儿逞能耐?我告诉你!老子在太子跟前效力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桥洞里头讨饭吃呢!”
说话的人,正是刚才叫的最脸红脖子粗的那个。
那句“与什么人最亲厚”实实在在戳在他的肺管子上了。
太子脸色一变,厉声斥责:“康寿都,放开杜公。”
康寿都松了手,杜庞却面带苦笑。
太子明理听谏,却不能决断。
他早就同太子谏言,东宫这些旧属无能却骄横,早晚会惹出事端来,可太子念及旧情,总不肯将人驱离,如今果真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杜庞深吸口气,整了整一团褶皱的衣襟,接着说了下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是此遭东宫不能逃脱,他也免不了罪责。可是感受到那些个旧属落过来的、一道道眼带不善的视线,杜庞却觉恐怕此事终了,自己也落不得个好结果。
……
偏殿的这一场议事议得太子身心俱疲,但是等回到内宫,却还不得安宁。
他刚刚踏进殿里,就有美人梨花带雨地迎上来,雪腮盈泪、美不胜收。
正是云侧妃。
太子这会儿实在没什么风花雪月你侬我侬的心情,但到底是顾念情分,他勉力打起精神来,草草替人擦了擦泪,安慰道:“你不必担心,父皇已经命七弟去查了,等出了结果,自然就过去了。”
云侧妃果然神情稍缓。
却听太子顿了下,又道:“宫里的人先前去了趟芙蕖宫,高平也在父皇面前求情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云侧妃才稍稍缓和的神色因为后半句话陡然僵住。
太子这会正值心情烦乱之际,也无暇注意到这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倾身抱了抱人,像是安慰,口中确实打发道:“你先回去好好歇着罢,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太子说完这话,就接着往寝殿内走去,云侧妃眼睁睁地看着跟随太子的宫人一个个从她跟前走过,寝殿的大门在她眼前关上。
云侧妃;“……”
她脸上僵硬的表情一点点扭曲。
高平?又是高平!
那算是哪门子的“妹妹”?!
太子出事,东宫僚属的第一反应是去芙蕖宫求助。
太子不干脆去问问,全东宫上下,有哪个把她当妹妹?那分明是当东宫的女主人、未来的太子妃!
*
枕中斋。
梁攸尚再怎么不情愿,在卢皎月那半是威胁半是提醒的话之下,还是带着人回了自己府上。
都到了这地步了,梁攸尚也没什么待客的心思了,直接把人带到了后院,对着迎上来的人道:“窦寨,去把账拿来。”
窦寨被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砸得一懵,不确定地看过去:“殿下是说?”
梁攸尚:“就是你管的那个账。”
窦寨:“……”
他迟疑地将目光落在了卢皎月身上。
殿下带了个女子回来,一入府就直奔后院,上来就是要看账,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点?那账是随便给人看的吗?!里面可有不少要命的东西,就是枕边人都得掂量掂量,何况这没媒没聘、没名没分的。
梁攸尚不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但是看那表情就觉得不对。
莫名觉得不能让人深想下去,他使劲咳了两下,提了声催道,“别想些没用的,让你去你就去!!”
窦寨:“……是。”
他应声而去,在心里不由暗呼好几声“完了”。
——殿下这是美色上了头,脑子都没了!
梁攸尚还不知道自己这一下子就背了个大锅。
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了,瘫着往旁边凳子上一坐……嘶!还没好的尾巴骨被磕了一下,他顿时原地蹦了起来。
在卢皎月诧异的目光下,梁攸尚佯作无事发生地在旁边站了定,还客客气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郡主先坐。”
卢皎月:“……”
就梁攸尚刚才那好像凳子上有烙铁的表现,怎么看怎么让人坐不踏实。
卢皎月有点怀疑地看过去。
这上面该不会有什么机关吧?人一坐上去就散架的那种。
梁攸尚不知道卢皎月的疑虑,还在热情地请人入座,“郡主不必客气。”
卢皎月:……更像了。
这人该不会想报复吧?
卢皎月犹豫了半天,还是觉得堂堂一个皇子,不至于那么幼稚。
“多谢殿下。”
她低应了一声后,小心翼翼地在凳子上挨了半边。
是稳当的。
似乎还挺安全的。
梁攸尚还不知道卢皎月这一番心里打鼓的迟疑,瞧见人坐了,倒也莫名跟着定了下心。他稍微有点纳闷,但是也没深想,只默默在心底嘀咕了两句:怪不得高平得成帝喜欢?就这气质、说是成帝的亲女儿也有人信……
坐是坐不下了,梁攸尚在原地转了几圈,脑子飞转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卖惨。
他稍微调整了下语气,低着声开口:“郡主也知道,我这身份在宫里实在尴尬,要是真的出了事,就是万劫不复,绝无活命的机会。蝼蚁尚且偷生,我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不过是为自己求一个安稳……便是不为我自己,也得我母亲……”
当年刘美人垂泪,惹得成帝一见倾心,如今梁攸尚这张肖似亲娘的脸露出这般愁容,也很打动人心。
卢皎月没对此却没做什么表示。
她早在第一个小世界的时候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梨花带雨、泣中带笑的美人了,这会儿全无动于衷。
不过卢皎月对梁攸尚确实没什么恶感。对方这些年常送礼物到芙蕖宫,虽说讨好态度十分明显,但是因为姿态坦坦荡荡、在种种细节上又十分上心,并不显得讨厌。
念及这些,她到底给了句告诫,“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殿下当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梁攸尚愣了下。
少顷,他眉宇间刻意显露的愁绪敛起,神情一点点肃然起来。
枕中斋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画斋。
这世上最难定价的当是书画了,心头所好,愿为之开价千金,若是不喜,当作废纸都嫌上面的墨迹颜料污了眼睛,梁攸尚看上的就是这一点。
买画卖画,总有人是愿意千金买些贵人的墨宝回去供着。
卖者得了钱财、买者得了靠山,他再在里面抽上一成,皆大欢喜。
梁攸尚其实不太在意那点钱财,重要的是这一来一往,就在账簿上记了一笔。
留下痕迹就意味着有了把柄,他手里捏着这些把柄,便是不插手朝事,但不至于在朝堂上的孤立无援。不然万一哪天出了事,连个替他说话的都没有。
一开始确实如此,但是后来……
这种居于幕后感觉实在让人上瘾,再加上他连成帝都瞒过去了,那种隐秘的兴奋在心底发酵,他不自觉地越做越过。
想通这一点,梁攸尚简直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成帝那是不知道吗?那是这些小事入不了他的眼。一旦成帝有所怀疑,他可没有太子那待遇,成帝那么多儿子,查办一个他都不会于心不忍。
梁攸尚深深呼吸几口,卢皎月行了个礼,“多谢郡主指点,尚受教了。”
*
芙蕖宫。
梁涣在宫中坐了一会儿,连杯中茶都喝了尽,却没有等到卢皎月。
成帝是个忙人,不可能把人留在庆和殿这么久,大抵确实如金六所说的,是去了东宫。
梁涣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随着过去。
虽然朝上人都知道他是太子一系,但是成帝既然把这事交给了他,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他为避嫌、最好还是不要和东宫交往过密。
梁涣和金六交代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马车经过东市,他却突然叫了停。
随从不解询问:“殿下?”
梁涣撩开车帘,凝神往外看、
确认自己没看错后,不由面露困惑:那是阿姊身边的紫绛?她怎么在这?
第137章 错认21
紫绛是出来买吃的, 她后头还跟了个小跟班。
是十殿下身边的小宦官,名为福意。
一路上,紫绛只觉得那道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 “哎呦, 我的紫绛姐姐,你何苦亲自来跑这一趟?有什么要买的, 吩咐底下人来买就是了。再说了,郡主跟着我们家殿下回府上, 我们家殿下难不成还能把人饿着不成?”
紫绛解释:“我就来看看,以防万一。”
倒不是说十皇子府上不管饭,而是郡主不一定有心情吃。
东宫属吏一大早就过来,郡主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去面了圣,从庆和殿出来又直奔枕中斋。紫绛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 但是显然是和太子之事有关, 这会儿又去了十殿下府上, 还不让她们跟着,明显又是有事要办。
这么算算,一大早忙到现在, 郡主半点正经东西都没吃。
紫绛想着刚才从客堂里端出来的点心,分明是被动过了。殿下自来不爱吃这些东西, 这会儿吃了, 只能说是饿得狠了。
紫绛想着这些,耳边的声音却在继续,“这外头的东西糙得很,哪有王府上做得精贵, 怎么好入郡主的口?再不行差人去香满楼订一桌席面,让他们送到府上, 这不也挺合适的?”
紫绛:“郡主和十殿下忙着正事,叫了席面过去反而添乱。”
福意:“是是,还是紫绛姐姐考虑周到,你看送点心怎么样?蜜玉阁的蜜玉在这一片很有名气,紫绛姐姐要不要尝尝?”
紫绛:“……”
先不说这东西听名字就不像是郡主喜欢的,这让她去试试是几个意思。
“……”
“…………”
这一路走,一路耳朵边没停过,紫绛一开始还耐心答,到了后来终于闭了嘴。
只是她不回应,对方好像也能一个人把话接下去,耳边嗡嗡声就没停过。
紫绛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你话真多。”
旁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紫绛也疑心自己说重了,抬头看过去,却见对方羞涩一笑,“姐姐好眼力,我们殿下也这么说。”
紫绛:“……”
不是夸你。而且这跟眼力有什么关系?
紫绛被这么噎了一下,哑然了半晌,但是抬头间余光瞥见了正往这儿走的人。她愣了一下,也顾不得方才的争执了,忙不迭地往前迎上去,“奴婢见过七殿下。”
七殿下?
福意没想到走在大街上还能碰见皇子,人也是一懵,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紫绛行礼,“见过七殿下。”
梁涣没认出福意,见人跟在紫绛身后,只当是芙蕖宫的内侍。他随手让人起来,又问紫绛,“阿姊在这儿?”
紫绛如实答:“回殿下,郡主不在。”
又道:“郡主先前去了趟枕中斋,这会儿去了十殿下府上。”
梁涣一愣。
十殿下?梁攸尚?
他的目光往后挪了下,这次总算认出了这个以前跟在老十身边的小宦官,神色略略沉下。
福意被这眼神看着后背发毛。
他想想刚才七殿下对紫绛的和颜悦色,再看看对方现在看他的眼神,心底一下子凉了半截。
完了,七殿下不会看上紫绛了吧?
*
这边,十皇子府。
梁攸尚所谓账簿,让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来回跑了数趟,才终于搬完了。
卢皎月:“……”
她看着跟前的这足有人高的一摞账,不由抬头看向梁攸尚,眼带询问。
梁攸尚游移了一下目光,但很快就转了回来,表情也理直气壮了起来:“我总不能把那些东西拎出来单做一本账,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我有问题吗?”
隐藏一条账目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当然是把它刚在一堆账中间。
他又振振有词:“而且就一本簿子多不保险,万一丢了掉水里了着火了,那我怎么办?郡主放心,枕中斋的账都在里面了,一条都不缺……就是难找一点。”
他就是为了自保而已,没打算借此做点什么(起码现在还没有)。对他而言最好的情况,自然是这份账永远也不会用到。
替自己挽尊完了,梁攸尚的神情到底有点讪讪,他像是补救道:“咱们三个一块儿看吧,天黑前应当、差不多、能看完?”
也可能是明天天黑前……
话到了这地步,卢皎月还能说什么。
她叹口气,道:“开始看吧。”
这么说着,人已经拿起了最上边的一本。
梁攸尚:“……哦。”
他心里稍微有点儿嘀咕:不先分一分吗?要是看重了不是白费功夫?
虽说这么想着,他到底没出声,只是示意了下旁边的窦寨,自己也拿了一本,小心地避开尾巴骨,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撅着屁股在凳子上坐了,手上不紧不慢地翻起来。
只是没过一多会儿,梁攸尚就忍不住抬起头来。
因为翻书声。
声音倒是不怎么响,就是太快了。
梁攸尚疑心窦寨没好好干活,正做样子敷衍人呢。
这人也不好好想想,眼前这位姑奶奶是能敷衍的吗?
梁攸尚抬眼看过去,如他所料,窦寨果然没好好干。
他甚至连样子都没有做,手里的账本翻在了第一页,正抬着头直愣愣地往前看。
梁攸尚见状,狠狠拧了下眉,正要开口训斥两句给人紧紧皮,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啊,窦寨这边愣着神,那翻书的动静是哪来的?
想到了某种可能,梁攸尚微怔。
他一点点顺着窦寨的视线看过去,紧跟着也直挺挺地愣在原地。
乖乖嘞,这都翻出残影了。
不是,对面这么个翻法,她能看得清吗?
梁攸尚心底尚且疑虑,却见对方手里的那份簿子已经见底,她把先前手指一直垫着的那一页掀了回去,就这么摊开着往他这边一推,又拿起了新的一本。
梁攸尚不明所以地接过,还未及开口发问,就听对方头也不抬地开口,“你最好让人查查,这庄子的账有问题。”
梁攸尚:“……啊?”
他其实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嘴里发出个含糊地音节。但想要再细问问,瞧见那边正头也不抬地翻着书的人,莫名生出点敬畏来,总觉得打断对方能被治个“大不敬”。
他缓缓地转头将视线投向窦寨。
要不查查?
……
梁攸尚最后也不知道斋里的纸的事到底调查得怎么样了,因为那一摞账本几乎都是高平郡主一个人看完。揪出了三个庄子、五个管事、连王府的僚属都又好几个有问题的……
梁攸尚:“……”
旁边的窦寨身前摆了三个算盘,手里一刻不停地拨弄着,人已经从一开始的满心疑虑,到现在的诚心拜服。他忍不住对旁边的主子明示暗示,“殿下,咱们府上可就缺这么一位女主……”
话没说完,就被一肘子捣到肚子上。
梁攸尚一个眼刀扔过去,眼底是淬了冰的森凉警告:搅和到这位的婚事里,是嫌他死得不够快吗?
窦寨被这一眼扫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地闭了嘴。
梁攸尚警告完了窦寨,再转头对上卢皎月,眼底的那点森凉已经消失无踪,尽是三月暖春般的柔和笑意,假不假的不好说,但是在这张脸上确实有够赏心悦目的。
他挥了下手,示意那几个被叫过来翻书的童子退下,自己则是上前一步,道:“寒舍鄙陋,招待不周,竟还劳烦郡主在我府上揪出这么多的蠹虫。仓促之间无所准备,改日必定携礼登门致谢,还望郡主不要推拒。”
旁边的窦寨总算抓到了梁攸尚的称呼:郡主?哪个郡主?
这边卢皎月却实在没什么客套的心情。
她其实挺久没开系统插件了,冷不丁地一开,还是一下子这么大量信息输入,让人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她现在连在系统那边记录下的汇总结果都不想看,只想回去睡一觉。
故而对于梁攸尚这番诚恳谢言,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想要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却是一个踉跄。
梁攸尚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但是手臂抬起的一瞬,却不知道想到什么,一时僵在了半空。这会儿功夫,卢皎月已经扶着桌子站了稳。
梁攸尚敛下了面上的神情,动作十分自然地收回了手。
他道:“我已经让人去了枕中斋知会了,芙蕖宫的人应该快过来了,我送郡主出去。”
卢皎月轻轻颔首,“多谢殿下。”
梁攸尚想要体贴的时候,确实考虑周到,就如这会儿,他像是看出了卢皎月没什么闲聊的心力,出府的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只在最后踏出门槛的时候提醒了一句,“郡主小心。”
他这么说着,伸着手做了个半护着的姿.势。
因为注意力都放在身旁的人身上,梁攸尚没注意到有人过来,伸出去的手被人拦住还愣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来人手臂环过身侧人的腰身,直接半抱着将人带了出去。
梁攸尚着实懵住了。
虽然对方把人带出去就松了手,但是那是“抱”吧?抱高平郡主?
梁攸尚忍不住抬头看过去,等看见来人,忍不住目露恍然。
他拱手见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句“七哥”。
卢皎月也看清了人,略微惊讶道:“阿涣?”
梁涣对着梁攸尚点了一头,转头又对卢皎月解释,“我从宫里出来看见了紫绛,听说阿姊在小十这边,就一块过来看看。”
旁边紫绛露出点欲言又止的神情。
七殿下说的是实话,就是没提自个儿在枕中斋等郡主等了足足小半天。
她看看对着郡主神色温和、但眉宇间怎么看都透着冷色的七殿下,又看看面若春花,明明笑意盎然,却莫名让人觉得怪怪的十殿下,最后看看脸上满是倦色、连表情都比平常淡了许多的郡主。
紫绛:“……”
她还是闭嘴吧。
第138章 错认22
目送着卢皎月一行人离去, 梁攸尚还来不及对此有什么感慨,突然听到旁边重重一声叹息。
梁攸尚:?
他一偏头,就看见旁边唉声叹气的福意。
不由挑了下眉, 问:“怎么了?”
福意:“七殿下好像看上紫绛了。”
梁攸尚:“谁?”
谁看上谁?
福意:“七殿下。”
他下意识这么回了一句, 又想到殿下问的大概不是这个,再度开口解释:“紫绛, 高平郡主身边的大宫女。”
梁攸尚:“……”
他看着旁边人这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又想想对方刚才主动请缨留在枕中斋, 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不由笑出声:“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福意:“殿下看您说得,奴当然先听好的。”
梁攸尚:“七哥没看上紫绛。”
福意一愣, 脸上不由就带出了些喜不自禁的神色, “殿下说真的, 可没哄我?”
梁攸尚白了他一眼。
他闲得慌,拿这点破事哄着人玩?
福意颇有些得意忘形,顺着嘴又问, “殿下刚才说坏消息呢?”
梁攸尚上对着他哼笑了一声,“紫绛也没瞧上.你。”
福意那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 就被结结实实泼了一盆的凉水, 心口别提多堵得慌了。
抬头就瞧见梁攸尚已经大步流星地往府里走了,他不由忙着追上去,口中还辩白道:“殿下!哎,殿下!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跟你您说, 白天的那会儿……”
梁攸尚一点也不在意福意口中的“白天那会儿”,就看看刚才吧, 人家的眼神往你身上落了半点吗?
反倒是另一个人,从过来以后,目光就没从高平郡主身上挪开过。
要案缠身的太子、奉命查案的皇子,还有一位成帝属意的未来太子妃,这场大戏可有意思了……哈。
福意:“……”
这笑是几个意思?他好歹也在殿下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怎么就被殿下这么嘲笑?
梁攸尚这乐不可支间,窦寨已经带着那几个被查出问题的僚属过来了。
几人尚不知所以然,也或许是对自己的手腕过于自信,这会儿眼底虽有慌张,但总体神色还算得上镇定。
甚至还有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知殿下叫属下等过来,所为何事?”
梁攸尚盯着人看了会儿,只把人看得发毛,才兀地笑了声。
笑靥融融、姣若春花,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没那么好听了,“我记得你们来第一日,我就说过,我这里不养吃里扒外的人。”
说罢,也不管对面几人陡然变了的脸色,直接抬手让窦寨,“带下去罢。”
在渐渐远去的哭嚎恳求声中,梁攸尚低声感慨,“祸起萧墙啊。”
这么想着,又不期然地想起了方才高平郡主垂眼看账的样子,他稍显唏嘘地摇头。
证物好找,但是人心难测。
他那个好七哥,真有那么心甘情愿地救太子?
回忆起方才府邸门口、自己被拦住的手,梁攸尚不由哂然。他这还什么没碰到呢,若是他日,高平郡主和太子大婚,这人真能眼睁睁地看着?
郡主还是好好看看萧墙之内吧。
小心栽在自己人身上。
*
梁涣驱马走在马车旁边。
脑海中先前看见的那一幕仍旧在盘桓不去,相貌姣好的青年伸着手、几乎要将人半拥着怀中,朱门之下,夺目的容色如珠玉一般交相辉映,谁看了都要说好一对璧人。
梁涣定了定神,勉强将那思绪压下,他勒了勒马缰,和后方的车架并行。
正想问问对方今日有什么所得,但是透过掀起的车帘看过去,却是微愣:里面的人侧身靠在车厢壁上,偏着头睡着了。
马车的轱辘压过路上的石子,明显地颠簸了一下。
眼看着对方在车厢里磕了一下,整个人都往下滑落,梁涣忙松了缰绳探着身伸手去扶。
马车上不可能睡得踏实,卢皎月被磕了这一下就醒了,下意识地抓着身前手臂借了个力,抬头和梁涣对上了视线。
她还有点缓不过来地眨了下眼,回神就看见已经收回了一半,正被她攥着手腕的手。
卢皎月这下子倒是想起来了,“你手上的伤怎么样?”
她这么说着,已经抓着人的手腕转了个方向,掌心朝上。
绷带早就拆了,深色的血痂依旧狰狞,但是总算显露出些愈合的意思。
卢皎月稍微放了点心,但还是开口,“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还去了东山居士府上?手上带着伤,课业就先放一放,免得碍到了伤处。”
腕间的相触的温度顺着血液流淌到了心底,梁涣出神了片刻,口中答:“无妨的,左手也可以写。”
卢皎月一愣,“左手字?”
梁涣是很明显的右利手,写左手字应当是专门练习过。
想着,不由追问:“倒是没怎么见你写过,你专门学过?”
梁涣低低地应了一声,给了个含糊的回答,“学过一段时间。”
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鞭伤疤痕,那会儿天气炎热,他又没处去寻伤药,伤口溃烂流脓,他一度以为自己的右手要废了。
梁涣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记住那些刻骨铭心的疼痛,可是现在回想,发现那些记忆早就模糊了。
取代疼痛的是那伤口旁轻柔又小心的碰触。
这种窃取来的温柔是如此的动人,他忍不住想要更多。
……
梁涣把卢皎月送回了芙蕖宫。
他本是为了刘安饶的案子而来,但是这一路上,也不知有意无意,见卢皎月没问,他也半句都没有提起。
从宫里出来,梁涣微微垂着眼,想着这次的事。
其实阿姊不必如此着急奔忙,幕后之人当然想让太子“谋反”,但只要成帝不相信,那就永远是“诬陷”,太子不会有事的。
可是阿姊还是为了太子奔走了一整日……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紧紧地抿了一下唇。
回到府中,梁涣先前让人调查的、和狱中吴子酉有接触的名单送了过来,里面还特别标明了几个行为反常的怀疑对象。
来人请示:“殿下,要把这些人拿下审问吗?”
梁涣摇头:“不,先别动。让他们在里头。”
饵还没设下呢,这时候打草惊蛇可不是件好事。
*
仿太子笔迹写信这种脏活,幕后人多半不会亲自沾手,就卢皎月看见的信的内容也是如此。
里面皇宫朝臣都是以家事家臣代称,其他地方也有刻意模糊的内容,看起来像是怕密信被人截获而用的暗语,但卢皎月觉得这里面也有方便让仿字的人放心而做的遮掩。
仿信的那人恐怕还只当是高门大宅内的家族倾轧,尚不知道自己卷入了皇室谋反之中。
这么一来,对方特意用枕中斋的纸也很好解释,斋中的纸在一些文会圈子里很受追捧(这些人也往往是梁攸尚的“客户”),恐怕在仿信人的眼中,高门大宅用的就是这种“高级”的纸张。
想通前因后果,目标就变得很明确了。
落魄的、突然拿到一笔横财,第一次来枕中斋买纸的潦倒文人。
这么精准的锁定范围,又有系统插件的辅助筛选,卢皎月很快就锁定了人选。
不过事情还没有那么容易,卢皎月让人打探了一番,不出意外的,对方早就被灭了口。想要再进一步调查,只能从对方周围的邻里处打听他生前接触了什么人。
芙蕖宫不是大理寺,想从里面找查案子的人才实在有点难为人。况且这种事第一次没打听出来,打草惊蛇了之后更问不出什么东西了,卢皎月寻摸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去。
这举动得到了芙蕖宫上下的强烈反对。
金六难得情绪激动:“郡主不能去啊!草庙巷是什么地方?那里面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地痞流.氓滥赌的赌棍,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人,郡主去了那等地方,万一被冒犯了可如何是好?”
紫绛倒是知道卢皎月下定决心是劝不住的,她说的是,“郡主若是非得要去,那起码多带几个侍卫,随行保护。”
卢皎月当然不可能答应。
带了侍卫还怎么暗地寻访?而且到底是什么给了这些人她手无缚鸡之力的错觉?
梁涣就是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中到了芙蕖宫。
紫绛几人简直像是看到救星了一样,“七殿下,您快劝劝郡主,郡主要去草庙巷!”
梁涣愣了下,他倒没有像芙蕖宫的人似的,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拦阻,而是询问地看向卢皎月,“阿姊怎么突然要去那地方?”
卢皎月顿了顿,干脆把宫里的人都打发出去,这才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梁涣解释了。
“……那人平素就是以买字为生,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便是仿写太子书信的人。我怕这次要是不打听清楚,线索就断在这里了。”
梁涣听完之后,略略沉默了一下,终是开口,“那阿姊也不能让自己涉险。”
卢皎月摇了摇头,她觉得这还不到涉险的地步。她这会儿又不像刚到这个小世界的时候,动不动就天降横祸,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情况,她能应付得来。
只是并不等卢皎月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梁涣接着,“若是阿姊放心,不如将这事交给我来办?”
卢皎月一愣:“你的意思是?”
梁涣顿了下,抬头看过来,“阿姊信我吗?”
卢皎月见状,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当然信你。”
在这样坦然的笑意下,梁涣身侧的手指却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掌心明明已经结痂愈合的伤口骤地刺痛。
指腹按在凸起的血痂之上,梁涣一点点敛下眼底的神色,也认真回视了过去,“那接下来的事阿姊就交给我,我定会还太子一个清白。”
他会还太子清白的。
被诬陷的谋逆,成帝不会相信。
但……倘若有朝一日,太子当真谋逆呢?
第139章 错认23
邝王府。
三皇子面色沉沉回到府邸, 一回来就叫来了亲信僚属,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你怎么办事的?我不是让你灭口了吗?怎么咳咳……”
情绪太过激动,话的最后带出些咳意来。
那亲信被骂得不明所以, 但见此情形, 还是忙不迭地递过水去,“殿下息怒, 不知今日发生了何事?”
邝王根本没心思喝茶,抬手把对方手里的茶盏挥倒了地上, 怒道:“何事?!让你手脚利落点,别留活口,现在可倒好!那写信的老家伙现在落在老七手里了。”
亲信更是不解,“不会啊?我已经让人处理了啊?”
邝王神色更显冷厉:“那本王看见的是鬼还不成?!”
老七藏得跟什么似的,要不是他不放心去看一眼, 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亲信当然不敢质疑主上, 这会儿只能拧着眉回忆。
但这事也不是他亲自沾手, 想了半天也只能推脱道:“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力,属下这就去教训他们。”
邝王脸色沉下,“教训?教训有什么用?那人落在老七手上, 你能保证他一个字都不说?”
亲信这次讷讷不敢多言。
他不敢。这位七殿下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啊?要放在几年前或许还没什么人知道,但是自从对方接手了新政, 那威名可是无人不知。手段酷烈又不讲情面, 太子的母家都在他手上吃大亏。
但一声不吭到底不是个事,特别是在主子发怒的这当口。
他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开口:“殿下不必担心,听殿下的口气, 这人还没被提审。既然如此,让他被提审之前, 彻底闭上嘴就是了。”
邝王听懂了他的含义,不由拧了拧眉,脸上带着疑虑。
那亲信见状,连连出声保证,“殿下放心,大理寺有咱们的人,不过是吴子酉的事再来一回罢了。上次的事不是到现在还没查出来?这次只是稍稍麻烦那么一点而已。”
他拿小指比了一点点距离。
吴子酉是自杀,不过这老家伙就没那么知情趣了,得找个动手的人。
邝王听他这么说,眉头略略舒展。
但目光淡淡扫过去,道:“你亲自去盯着。这样的疏漏,我不想看见第二次。”
*
芙蕖宫。
天色渐渐暗下,但是七殿下好似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紫绛看着那边的人,脸上露出点顾虑的神色,但是郡主没有开口,她总不好出声赶人。
只是心底的忧虑实在难解,她忍不住跟旁边的人低道:“七殿下是不是留得太晚了?再过会儿宫门可就落锁了。”
金六愣了一下。
他先是反应了会儿,紧接着便露出了个“我懂了”的表情,点头哈腰道:“小的这就去办。”
紫绛:?
办什么?拦宫门还是赶人啊?
不管哪个都不是芙蕖宫一个平平无奇小宦官能干的,紫绛看着那风风火火出去的身影,忍不住露出十足困惑的神情。
只是还不待她追过去问清楚,一旁又有小宫女急匆匆过来:“紫绛姐姐,郡主问前几日御赐的那件香榧棋盘,我差人去库房查了一遍,怎么都找不到,姐姐知道在哪吗?”
紫绛:“西偏间找了吗?”
小宫女:“找过了。”
紫绛拧眉:“我去看看……”
被这么一打断,她顿时也忘了刚才金六的事。
*
棋盘最后还是找着了,摆到了卢皎月和梁涣的中间。
不过对弈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棋局上,打发时间的意图更多点。
卢皎月手上落下颗黑子,口中问道:“大理寺那边,你不用去看看吗?”
梁涣:“邝王知道我今日入宫觐见,我不在,他还能更放心点。”
卢皎月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说法。
但还是不确定,“你觉得他会动手?”
梁涣摩挲着白子沉吟,“八成把握。三哥是个自负的人,又有先前吴子酉一事,他恐怕觉得大理寺也没什么。”
……
梁涣猜的没错,不仅是邝王自负,连他的手下也是如此。
有了上次不知怎么被对方逃脱一命的疏漏,再加上这次邝王的施压,对方竟是亲自到的狱中。
只是待要动手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
那人心道不妙,抛下手下正呜咽挣扎的人就想脱身,但还没来得及动作,整个牢狱就被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进来的却不是狱卒,而是身着刀兵的侍卫。
来人还为这些侍卫的身份疑惑,就见众侍卫向外让出,从中走出了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人,竟是成帝身边的亲信大宦官李枞安。
这人面色瞬时惨然。
到了如今,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落套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忙低头往另一边看去。
方才被他勒住脖子囚犯这会正连滚带爬得往远处去,对方身形确实与那个代笔书信的人相似,但是却完完全全长着另一张脸。只不过乱糟糟的头发和满脸脏污的遮掩,竟让人一时难辨区别。
*
皇家丑事不好外传。
成帝让李枞安带着宫中禁卫去大理寺,就是把这事摁在“家事”的程度。这么一来,三司会审、一点点摆出证据来定罪是不可能了,成帝连夜召了邝王进宫。
宫门夜开闹出来的动静不小,但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凑那个热闹。
传信的宫人把消息报到紫绛这里,紫绛看着那边对弈的两人,总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心底还是有点微妙的情绪,七殿下要是真的留在宫中,总有落脚的地方,留在芙蕖宫,多少有点儿不合适了。
紫绛正这么想着,却见旁边的金六急匆匆地跑过来,“紫绛姐姐,偏殿已经收拾出来了。”
紫绛一愣:“什么偏殿?”
金六也是茫然:“姐姐不是说,七殿下今日要留宿芙蕖宫。”
紫绛:???
“我什么时候……”说的这种话?
两人对话间,那边卢皎月刚刚和梁涣结束了手上的这局棋,卢皎月赢了半子。
不过这种智力类游戏跟运气关系不大,又加上两人就是打发时间,卢皎月也没太在意结果,听见那边的动静,也顺势地抬头看过去,问:“怎么了?”
紫绛一时不知道怎么答话,旁边的金六倒是接过话来,“回郡主,奴已经把偏殿收拾出来了,七殿下可要去歇息?”
卢梁二人都愣了一下。
梁涣今日来芙蕖宫这边,是和卢皎月一起等晚上的结果,倒没考虑留宿的事。
不过既然这偏殿都收拾出来,卢皎月倒也顺势笑道:“今晚的事还有的磨呢,阿涣不如先在我这里歇下?”
梁涣的目光不由地跟着声音落了过去。
灯影之下,白皙细腻的肌肤蒙上一层朦胧又柔和的光晕,柔软的唇.瓣随着说话声张合,梁涣莫名地觉得口中泛起一阵干渴。
他甚至不敢看那双眼睛。
但喉结上下动了动,他终是哑着声应下,“好。”
*
不同于芙蕖宫的安然闲适,成帝的寝殿这时候却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卧榻上半分褶皱都没有,显然帝王这晚也没什么安寝的心情。倒是身旁的折子堆了老高,看起来像是要把这几日挤压的事务清个干净。
离宫了大半日的李枞安回到了御前,见此情形,却也一时不敢说什么话,只默默地站到了成帝身后。
隔了好一会,成帝在把笔放在了一边,沉着声问:“人带过来了?”
李枞安:“是,在外面候着呢。”
又是半晌沉默,成帝:“让他进来吧。”
……
这天晚上,成帝屏退左右和邝王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外面的人只看见邝王离开的时候,额上沾着血迹,脸上还有水痕。
狼狈至此,但他面上的表情却十分平静。
大概是知道事无环转的余地,整个人反倒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离开前甚至还对着李枞安行了一礼,倒是让后者满脸尴尬地连道“不敢”。
成帝在寝殿内枯坐了一.夜。
将近天明时分,宫外传来急报。
没人敢打扰刚刚遭逢亲儿子之间操戈相向的帝王,是李枞安迎了出去询问情况,但听闻消息之后,他面色陡变。
偏生这会儿正发着呆的成帝回过神来,扬着声问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一时无人应声。
成帝心头陡然一跳。
他目光落在李枞安身上,沉着声:“你说。”
帝王气势沉沉压过来,李枞安死死伏在地上,嘴唇颤了好几下,才抖着声,“回陛下,邝王府……失火了。”
在这当口,不会是“失火”。
只能是自.焚。
成帝只觉一阵目眩,脚下不稳,回神已经跌倒在地上。
宫人们见转都匆匆上前,嘈杂声汇成一片,但成帝耳边这时盘旋的却是先殿中那和着血泪的质问,“父皇明知太子不堪为君,可多年来仍是信之任之,不顾社稷安危,也要将大业交托他手。父皇眼里、难道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吗?!”
成帝当然不止太子这一个儿子,但是他也承认,每个儿子在他心底的分量是不同的。早年刚为人父时的儿子自然比后来的上心得多。但是现在,这么上心的儿子,拿命狠狠砸在他脑门上!又把那些话一句句扎进他的心口!
成帝在地上僵坐了许久,到底凭着多年的修养重新稳下心神。
他抬手制止了要去请太医的宫人,对着下面沉声吩咐:“让太子来见我。”
他确实在太子身上花费的心力最多。可倘若花费了这么多心力,却依旧不能让他成事,那他确实该好好想想了。
*
天明时分,芙蕖宫。
梁涣睁着眼看着床帐。
他以为自己很难睡着,自从接手新政之后,遇到的刺杀太多,人时刻警醒着,便是在自己府上都很难睡个囫囵觉,更何况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是当衾被拥住身体,淡淡的香气萦绕身周,熟悉的气息带来了说不上来的安心,意识不知不觉就陷入了黑沉,再睁开眼时,竟然能看见熹微的晨光了。
一种称得上舒适的懒洋洋的感觉充溢着四肢,好似做了个漫长又让人放松的美梦。
外间。
听到了内殿里面的动静,门外候着的内侍请示,“殿下,奴进来了?”
梁涣应了一声准备起身,刚起了一半人就僵住。
他看了眼已经拎着水进来小宦官,声音平静地,“水放下,你先出去。”
小宦官目露困惑。
但是在梁涣的吩咐下,也只能低头应了声。
第140章 错认24
太子一大早就被叫去了成帝寝殿, 也不知道被说了些什么,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看起来竟比那日早朝的时候被诬陷谋反还要狼狈些。
杜庞被叫来的时候并不奇怪。
昨晚宫里那么大的动静, 近来的大事只有刘安饶谋反牵扯太子这一件事,太子又一大早被叫去面圣, 必定是和这案子有关。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太子回来总要召集僚属来商议一番。
只是杜庞还未来得及打量太子的神情, 倒是先注意到今日格外空荡的议事殿。
他禁不住一愣。
那几个东宫旧属今日竟都不在列。
杜庞:?
他还没摸清楚现下这是什么路数,又听上首太子开口,“今次之事,父皇已经查明,是姚南静心怀怨愤、故意构陷。”
邝王府失火之事, 已经足够明眼人看出罪魁祸首。
但是皇家毕竟是要脸面的, 故而这事的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姚南静构陷。
太子顿了一下, 沉下声:“此事虽是构陷,终究有孤御下不严的过错。经过此事后,孤心中也有所警醒, 反思己过,宫内不少属臣平日仗着东宫之势, 在外行事狂悖, 孤念及旧情,对其多有宽纵,实是不该。今日召诸位前来,也是议一议他们的罪责。”
太子的话落, 殿内却是一静。
杜庞几人面面相觑:太子这是转性了?
……
确实是转性了。
太子对下宽仁人尽皆知,东宫的那些旧属仗着资历肆意行事, 早就犯了众怒,没了太子力保,最轻的都要落得一个被驱逐出宫的下场。
这些人显然不可能这么认命,这会儿正齐聚在内殿前哭嚎。
“求殿下开恩!属下只是一时糊涂啊!”
“昔年徽石之围,是臣护送殿下离开,求殿下念及旧情,恕臣先前行事不妥之处。”
“殿下……”
外面哭嚎声凄厉,但是内殿的大门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这次太子行为实在反常,杜庞几人议完事都没敢离开,提心吊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也是赌一把。
成了,这些人被驱离东宫。但要是太子真的心软把那些人放进去,死的就是他们了。
隔了一会儿,内殿的门打开。
杜庞几人心里一紧,彼此对视间,脸上都是惨然。
但还未及他们思索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困境,就见出来的小宦官对着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殿外的侍卫居然驱赶起了那些人。
惊慌的叫骂就在不远处响起,但杜庞几人神色却显得恍惚。
“啪——”
竟是有人给了自己一巴掌,在旁边同僚怪异的目光下,那人喃喃地低声,“不是做梦啊。”
太子居然真的转性了。
……
内殿,太子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使劲闭了闭眼。
‘感情用事、怎堪为君?’
‘你若真是人主之姿,怎会有今日的祸事?’
‘便将基业交于你手,终是为害社稷……’
成帝虽然对太子屡有斥责,还是第一次说这样重的……实话。
太子沉默了许久,对一旁的小宦官吩咐,“你去库房,将那花钗送去芙蕖宫,这段时日辛苦高平了,一点薄礼,希望她不要推辞。”
听见动静过来的云侧妃脸色煞白。
花钗九树……
高平郡主平日里的一应待遇都是嫡公主的规制,当然够得上资格用九树的花钗,但是东宫送出去的九树和别处能一样吗?
那是皇太子妃!
*
等梁涣收拾干净自己,从偏殿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了东宫送来的花钗。
他脚步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卢皎月也有点意外,太子对芙蕖宫的态度是很好,但是不太会送这种东西过来。毕竟他连称呼用的都是“高平妹妹”,生怕引起一点误会。
卢皎月盯着那繁复的花钗看了一会儿,倒是想起了上个小世界里沈衡送的耳珰。
想起自己当时的种种疑虑,她忍不住摇头失笑:果然是她想多了,这种事在这时候就是很正常。
梁涣:“……”
他在旁看着卢皎月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意外,到想通什么的释然,最后含笑将这花钗收了下来,招呼着人去准备回礼。
他心底一点点凉了下去。
凤命的流言传了那么久,成帝一直都是默许甚至推波助澜的态度,但却一直没有圣旨赐婚,意味着这婚事里必定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波折。如今阿姊这般反应,只说明波折并非出自芙蕖宫,东宫又将花钗送来,让人立刻就生出的这种念头:“好事”将近。
梁涣不自觉地握拳。
他觉得自己手上的伤口又疼了,或许是早上洗东西时浸过水的缘故。
卢皎月刚刚吩咐完回礼的事,回头就看见梁涣表情不对,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昨天晚上没休息好?”
顿了下,又问:“是偏殿里哪里不舒服吗?”
梁涣定了定神,回道:“并非,阿姊宫中很好。我只是想起今日恐怕有很多繁琐之事,一时心中烦忧,阿姊见笑了。”
卢皎月恍然。
梁涣说的没错,这事调查结果是出来了,但成帝肯定不会把真相明明白白地揭露出来。毕竟皇室操戈,贻笑天下还是小事,只怕人心动荡。现在邝王是肯定没法插手这案子了,要怎么把这事描补过去,那就是梁涣的活了。
这么想着,卢皎月忍不住看过去一眼,“辛苦你了。”
梁涣这些年,真是脏活累活都干了,好处没有多少,锅可没少背。
梁涣垂下的眼睫颤了一下,低道:“无妨的,都只是些小事,只是琐碎些罢了。”
对方越温柔关切,就显得他越肮脏不堪。
他想起了晨起时水中漫开的污浊,又忆起了宫送来的花钗时、对方脸上的释然笑意。
但是“无妨的”。
既然这份温柔从一开始就是他窃取来的,只要瞒得够好,他就可以拿到更多。
*
梁涣在东宫有自己的眼线,他才刚从芙蕖宫出来,就有人匆匆而来,把今日一早东宫事的始末完完整整地在他跟前说了一遍。
梁涣露出点意外的神情。
太子居然真的能下这种决断?
那点讶然之色转瞬敛下,他眼底又露出点冰冷的嘲意。
可惜太晚了点。
梁涣没什么情绪地吩咐道:“把这消息给冯家人送过去。”
冯家是太子的母家,在新政之时狠狠地蜕了一层皮,要不是太子求情,如今的玉京到底有没有一个冯家还说不定。
但梁涣拿冯家开刀,一上来就下那样的狠手,就是为了这个“太子求情”。
怎么才能让帝王对一个继承人彻底失望?
当他发现继承人不是他的继承人,而成为别的集团的利益代表的时候。
太子念情念旧,但于成帝言,那些“情”和“旧”已经渐渐威胁到他的皇权威严,太子求情一次两次还好,那次数多了呢?同样的,那些“情”、“旧”真的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比有利于他们的继承人被推向对立方吗?不可能的,太子早就没办法抽身。
梁涣微微垂下眼睫,抬了一下手,示意那人离开,自己则是继续往大殿方向走去。
效命太子?哈。
他从一开就没打算效命什么人。
命是攥在自己手里的,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拿。
抬起的手无意的地按在了胸前,隔着衣服摸到了被绳子系在颈间的玉牌,梁涣稍稍怔了一下,冰冷的神情渐渐温柔下去。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所以只能不择手段地拿到一切。
那个位置也好、阿姊也好……
*
刘安饶谋反牵连太子一案就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过去,在朝上似是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但那点水面下的影响却相当深远。
邝王生前颇得成帝爱重,王府位置就在宫城外的不远处,朝臣每日上朝经过这府邸烧毁残骸,心都狠狠地提上一下,接着在朝议上都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触到刚刚痛失爱子的成帝霉头。
于是接下了一段时间,朝堂上都风平浪静。
这种凝固的气氛就连如梁攸业这样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位一向爱跳的五皇子老实了好些日子。梁攸业自问自己在成帝心中的地位远不如三哥,成帝能因为太子对邝王痛下杀手,对他更不会手下留情。
在这种压力之下,他去城外护国寺上香的时候,遇到了太子车架,难得遵从了长幼之序,主动避让了开来。入寺之后,更是遣人前去拜会。
可传回来的消息差点把梁攸业的鼻子都气歪了。
那马车上坐根本不是太子,而是太子侧妃云氏!
梁攸业破口大骂:“她算是个什么东西?!让我让路?不过是个侧妃,就是个妾,还敢拿出太子的架势了?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别说太子侧妃,就是太子母妃在这里了,你问她敢不敢让老子让路?!……”
梁攸业越说越气,抄起鞭子来就要去和人“讲道理”。
随从手下哪敢让他过去啊?连忙拦住,纷纷跪请——
“殿下息怒!”
“不可啊,殿下!”
“殿下三思,那可是太子侧妃,是东宫的人!”
“……殿下想想邝王、想想邝王府!”
最后一句话如兜头一瓢凉水浇过来,梁攸业瞬间冷静了。
成帝偏宠太子众所周知,但是为了太子逼死另一个儿子,实在是让人心底发寒。要不是邝王下场太惨烈,梁攸业也不至于老实这么多天。
但是让他这么咽下这口气,他却实在心有不甘。
梁攸业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对着旁边一人开口,“你,去打听一下她都说了些什么。”
被指到的人面露迟疑,“殿下何必……”非跟东宫过不去?
话没说完,就被踹了一脚,“快去!”
那人没法子,只能踉踉跄跄地去了。
只是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前后加起来也就小半刻钟的光景,梁攸业怀疑地看过去。
鞭子的鞭稍上下晃了两下,那人见状,忙不迭地跪下了,“殿下息怒啊!小的不敢欺瞒殿下,这事很容易打听,云侧妃不是第一次来了,每回都是为一样的事,找个寺里的小沙弥用些手段(威胁一下),一问就知道了。”
梁攸业扬了一下眉,“是什么事?”
他脑子里不由出来些巫蛊厌胜之类的内容。要是太子的枕边人做出这些事来,那太子也逃不了罪责。
却听底下的人道:“是高平郡主的凤命一事,云氏对此多有怨愤之情,似是想寻改命之法。”
梁攸业刚刚还提起点兴致的心情霎时一散,大大地“嘁”了一声,心下嗤笑:高平的凤命那是批命吗?那是成帝属意。还改命?她不如多想想怎么讨成帝欢心。
“果真是蠢货……”
梁攸业这么道了一句,却突然心底一动。
云氏虽蠢,却很得太子宠爱,太子这么多年没有正妃,她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这么一个人想把凤命往外推……他们完全可以合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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