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邱静岁眼珠一转, 有了一个捉弄陆司怀的好办法,不过不是现在。
她瞄了一圈,在屋门口外面找了个老人晒太阳常坐的垛子, 抱着手臂坐下,背靠墙面, 垂头合上了眼。
或许是昨天晚上运动过量, 邱静岁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一样,脖子又酸又僵, 梦里都在赶路, 却累得睁不开眼。
但神奇的是,没过多久,她便觉得脑袋像是枕了个枕头似的,身体也有了依靠, 浑身放松下来。
这一觉一直睡到大中午,邱静岁像个老太太一样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屋里打的一张地铺上。
陆司怀和段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院子里只有那两个随从在休息。
邱静岁听见外面有动静, 还以为是陆司怀回来了, 出去一看,却是两个百姓正在争执。
一个说另一个在自己家门口种菜, 出门不方便。另一个骂的更难听, 说他踩坏了自己的菜,浪费粮食, 要遭天谴。
两人都是急脾气, 谁也不让, 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好在村长及时赶到, 制止了两人,其他围观百姓慢慢散去。
看了半天热闹,不知不觉肚子已是饿得发慌,邱静岁回屋一看,那两人还没回来。她忍不住去问那两个随从,两人冷着一张脸,一个摇头,一个说不知道,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邱静岁只好从包袱里翻出画板和炭笔,坐在屋门槛前,给两个闷葫芦画像打发时间。
差不多挨到申时,段山坐着村民的一辆牛车回来,他笑着招呼邱静岁:“邱小姐,别画了,走吧。”
“去哪儿?”邱静岁收好画板,背起包袱。
“镇上。”
爬上牛板车,邱静岁从段山口中得知陆司怀叫他去镇上租了一间民居,说要在镇上住一段时间。
“陆大人去哪儿了?”
“这就不是小老儿能知道的了。”段山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邱小姐不嫌弃坐这牛车?”
“怎么会嫌弃呢?多可爱呀,还能欣赏风景,嗯,秋风不热不冷,最舒服了。”邱静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气息,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
“哈哈哈,邱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两个随从给村民付完钱,追了上来,他们始终跟牛车保持着距离,看起来行有余力。
邱静岁从包袱里摸出一只玉笛,轻轻吹奏了一曲《秋雁》,虽然时有错漏,但关键是这个景好,借笛音抒发下感情而已,就不用有多高的要求啦。
更何况这是她练了好几个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首曲子,不爱听也没得换。
段先生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听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曲毕,段先生问:“这笛子看起来眼熟,邱小姐从哪里得来的?”
“啊?”邱静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含糊道,“朋友送的。”
“邱小姐的朋友真是大方呀。”
——
岭西镇。
段山找的民居是一间四合院,房间多也整洁,起码他们五个人每人一间房不成问题。
邱静岁将包袱放到西厢房,抽出画板来继续完成未完的画作。
陆司怀的这两个随从,一个圆脸,一个长脸,除了一身习武之人自带的气势之外,光从相貌看,简直是平平无奇,毫无记忆点,看过一次转眼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画特别美和特别丑的人是较为轻松的,因为这样的人一般特点鲜明,画师只要抓准五官上的特点,很容易落于纸上。但最难画的反而是普普通通的人,平均的长相特别考验画师的专业水平。
也不知道陆司怀是从哪里找的这两个随从,简直比邱静岁画过的所有百姓都要平凡,她只能仔细观察,在心里细细描绘确认无误后,才敢下笔,真是恨死这个没有橡皮的时代了,
不过好在素描嘛,线条凌乱些也不太影响最终成品。
如此耗到天暗下时,邱静岁才终于画完,她端详着两幅画,总觉得还是不太满意。
“他们两个的画像不能留。”
一道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邱静岁抬头,迟疑地喊道:“大人?”
眼前的陆司怀确定无疑还是他本人,可是打扮跟之前截然不同,也没有了往常凌厉的气场,遮住脸的话,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百姓家的青年儿子一般。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陆司怀道:“出门在外,行事低调为好。”
“哦哦,”邱静岁将两人的画像抽出来,干脆地从中间一撕两半,又慢慢撕成碎片,“我知道,不会留下的。”
“嗯,需要在镇上住一段时间打探消息,你可以出门,但要戴幕篱。”陆司怀看她认真点头的模样,知道她不会分不清轻重,也没多说,回了自己屋。
出门在外,亲信又不在身边,一切都要自己来,邱静岁自然好说,不过她一开始看到陆司怀一点也没有大少爷脾气还蛮吃惊的,但一想到他好像也要经常出公差,便又觉得合情合理起来。
次日,邱静岁醒的很早,正屋和东厢房黑着灯,陆司怀和段山两人都还没起,不过倒有一个随从从耳房里走了出来,应该是飞蜓和追霄中的一个。
她问明对方身份,笑得一脸和善:“追霄,你陪我去外面给大家买些早点吧。”
圆脸的追霄见她已经戴上了幕篱,想起世子的命令,一抱拳:“是。”
别看天才蒙蒙亮,岭西镇上已经有不少铺子开了张,邱静岁掂了掂自己手中的荷包,拦住一个过路的百姓,问道:“大娘,敢问镇上菜品最全的酒楼在哪?”
“往东一直走,最高的那家就是。”
“多谢大娘。”
明明是客气有礼的道谢,追霄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将奇怪的想法赶出脑海。邱画师给大家买饭是好心,能有什么不对劲的。
一直到买完菜回去,甚至是在摆桌的时候,追霄都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直到……
休息好的陆司怀看着桌上的一道菜,面色阴沉得可怕。
段山看看邱静岁,又看看追霄两人,没敢动筷子。
“吃啊,我起了一个大早给大家买的呢。”邱静岁脸色如常地夹了一口菜,嚼嚼咽下去,点评道,“不愧是他们这里的特色菜,这油炸蚂蚱吃起来果然香。”
点评完,又一脸真诚地向陆司怀推荐:“大人也尝尝吧。”
陆司怀敏锐地从对方眼神里发现了隐藏的极好的一丝促狭,他心里觉得好笑,但面上却做出一副更加阴沉的表情。
“邱静岁。”
被喊全名的一些来自老妈的痛苦回忆涌上心头,邱静岁压下跪地求饶的本能反应,努力风轻云淡、一脸天真地接话:“大人怎么了?”
“你点这道菜的意思是,我们都跟秋后的蚂蚱一样,没几天好折腾了?”陆司怀点点头,“倒是个好寓意。”
邱静岁佯装出来的平静表情开始出现裂纹,她她她……有生之年,她居然听到陆司怀阴阳怪气,反话嘲讽了!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真的害怕虫子!邱静岁完美捋顺出对方异常行为的原因,她见好就收,笑道:“大人不喜欢就算了,我吃吧,反正已经够倒霉的了,也不差这点。”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陆司怀的脸色变得更加不愉。他似乎是懒得再跟邱静岁争口舌之快,动起了筷子。
这个时候段山忙出来把话题岔开,这顿早饭才能顺利用毕。
不过陆司怀显然也就是说说,他的肚量也不至于如此狭隘,最后油炸蚂蚱这盘菜被消灭殆尽,陆司怀以外的每个人都出了一份力。
饭后,段山暗暗朝她挑起大拇指,语气中满是真诚的敬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邱小姐,你真是勇气可嘉。”
“开个玩笑嘛,哪有这么严重啊?”邱静岁笑笑,没当一回事。
饭后,陆司怀和两个随从都需要练武,邱静岁本来想欣赏一下的,不过还没找好位置就被陆司怀使唤去取他的剑。
邱静岁转身去正房外间,一眼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一把长剑,她走过去拿起来,正要去交给陆司怀,转身的功夫,正好瞥见摆在桌子另一头的一件东西。
这个物什的形状特别……嗯,怎么说呢,跟她期待已久的一个东西非常相似,导致她直接挪不动步,跑过去看了一眼。
顷刻后。
“大人,这个是要给我的吧?”邱静岁激动的声音从正屋中传来。
追霄见到邱静岁一个姑娘家,两手抱着一个白骨森森的骷髅头跑出来,还满脸带着兴奋,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陆司怀接过长剑,淡定地说:“不是。”
邱静岁急了:“不是给我的是给谁的?咱们说好的呀大人?”
“飞蜓,把它放回原位。”陆司怀吩咐完手下就不说话了,抽出长剑自顾自练武。
怕被无情的刀剑伤个好歹的,邱静岁连忙退到厢房门内,扒着门框,一脸幽怨,悔不当初。好你个陆大钦差,肯定是故意设套的,就是让她看得见摸不着,心里痒痒。
哎,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她不该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如今只好自吞苦果,卧薪尝胆,暗中筹划,伺机而动……总之,她一定会拿到颅骨的,一定!
之后好几天,民居中时常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大人,我对手头上的一副人像画拿不太准,能不能借您的颅骨用一下?”
“谁的?”
“您手里的,不好意思,是我用词太不严谨了。”
“不行。”
“为什么?”
“它不是给你的。”
每到这个时候邱静岁就会挫败地问:“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这趟出来除了我难道您还认识其他画师?不然干嘛带在身上?再说,您不是答应会帮我找一个颅骨吗?大人一言九鼎,说话要算数!”
“先来后到,那人比你要的早。”陆司怀继续淡定地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邱静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要怎么做大人才能原谅我?”
“邱小姐何错之有,答应你的事本官不会食言的。”
听听,都本官了,邱静岁暗中咬牙,他怎么可以如此一本正经地扯谎,不会食言是不假,但是没有期限的允诺不就等同于空头支票嘛!
就在邱静岁跟陆司怀为了一个颅骨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七八天。
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心里不是不担心的。拖延了这么久,等他们赶到蒙山的时候肯定会比预计晚不少时间,地方官当时不敢说什么,之后很难说会不会背后捅一刀,将陆司怀的言行夸大上书到皇帝那里。
不过看陆司怀那么沉得住气,邱静岁又觉得自己一个官场小白还是不要班门弄斧的好,陆司怀这么安排应该有他的理由。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索要颅骨未果后,铩羽而归的邱静岁垂头丧气地往屋里走,就在这几步路上,她耳尖地听见大门口传来几句熟悉的声音,接着便看到多日不见的王羽仁和雪薇出现在了门口。
他俩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好,头发一络络的,衣服皱在一起,像是……像是落过水似的。
“雪薇,王大人,你们怎么了?”邱静岁忙迎上去问。
听到声响的陆司怀从正屋走了出来。
王羽仁上前回禀道:“大人,官船过六索桥的时候,桥突然塌了,官船被拦腰砸断。属下同雪薇乘坐的小船和其他后船被迫停靠码头,还要接受当地官差的搜查,属下觉得事情不对,就和雪薇跳船逃了回来。”
第52章
“收拾东西, 赶路。”听完王羽仁的回禀,陆司怀当机立断道。
王羽仁和雪薇连眯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凑合着洗把脸, 便又要再次出发。
坐在临时买来的马车上,邱静岁已经充分意识到了这次的蒙山之行恐怕不会太平。
出去城门, 马车在官道和小道上交替行驶, 有些崎岖的地方反而走小路,平坦的地方却走官道, 邱静岁大概猜出陆司怀是想避人耳目。
整天在马车里也无事, 邱静岁翻出一张棋盘来,她又打起了颅骨的主意。
经过她的数次软磨硬泡,陆司怀答允如果两人对弈,自己能赢他一局就把东西给她。
于是邱静岁对下棋的兴趣空前高涨起来, 她没有贸然挑战,开始一如从前一般自己下,或者观察陆司怀自弈时他的风格特点。
与陆司怀凌厉的长相和行事作风不同,他下棋其实很求稳, 徐徐图之, 绝不贪多。这样的下棋风格决定了,只要陆司怀掌握了一点点优势, 他就会不断把优势扩大, 很难翻盘,对手往往会被慢慢拖死, 应对这样的棋手, 想要硬耗只会把自己耗进去, 想赢,只能出奇招。
按照这个思路, 邱静岁在三天后第一次提出想要挑战他一次。
陆司怀施施然让出黑棋,邱静岁拿到先手,可谓是占了个小便宜,她本打算坚持贯彻自己的计划来着,但奈何水平不足导致那些奇招要么被陆司怀化解,要么成了叫人啼笑皆非的臭棋。
这一局很快就输了,陆司怀倒猜出几分她的意思,主动问:“还下吗?”
“大人等我再研究研究。”邱静岁虽然失望却并不挫败,又埋头苦学了三天,可第二次挑战还是以失败告终。
但这一次她坚持的时间比上次长了许多,有好几步棋她明显感觉给对方造成了一定的牵制。
“又要等三天?”陆司怀有些意犹未尽,邱静岁的棋艺未必就真的那么厉害,但她眼中的对手只有自己一个人,下的太针对,所以才会看起来有来有回。
“哎,大人下棋也太厉害了,我还以为这次即便赢不了至少也有希望打个平手呢。”邱静岁挫败,她眼睛盯着棋盘,托着腮,没精打采地说,“道行太浅,还需努力,这次就让我闭个长关吧。”
“多久?”
“十天!”邱静岁重新树立起信心,笑眯眯地看着对方,“到时候输了大人可要说话算话哦。”
陆司怀拿起之前放在手边的一本书看起来,声音甚是平淡:“嗯。”
这边邱静岁早已又兴致勃勃地复盘起方才的棋局,也就没有留意到陆司怀嘴角的一丝笑意。
一路上走走停停,行了将近十一二天之后,陆司怀叫追霄卖了马车,一行人转而乘船。
邱静岁问了王羽仁,知道他们改水路的码头刚过出事的六索桥。
虽然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她还是提心吊胆了几天,等发现一直没有出事才安心下来。
不过走水路和陆路又有不同,这是一艘运客的船,因此船上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甚至三教九流的人多得超出想象。为了掩饰身份,上船前他们几人还特地开过一个小型会议。
按照以往的惯例,陆司怀一般会扮成世家公子,王羽仁等都是小厮,邱静岁和雪薇可以装扮成丫鬟,但是这次出现了意外情况。
“陆大人长得英武不凡、风度翩翩,不打扮都如此鹤立鸡群,再要装个公子哥,这怎么能普通得了呢?”邱静岁煞有介事地说。
陆司怀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安好心,缓缓问:“那依邱小姐的意思?”
“当然是叫王大人乔装改扮一番,他这长相扮起来,肯定像纨绔子弟。”邱静岁屈起手指蹭蹭下巴,越想越满意。
“可是,那大人和邱小姐怎么办?”王羽仁不解地问。
“这还不简单,段老先生就是那致仕返乡的老员外,王大人是段先生的公子,陆大人是公子身边的书童,雪薇是丫鬟,追霄和飞蜓自然是小厮,我嘛,段员外脾胃弱,带个厨娘也不过分吧?”邱静岁说完,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期待地问,“怎么样,这个身份安排是不是天衣无缝?”
陆司怀还没什么表示呢,段山忙站起身来连连行礼:“小老儿可万万不敢!”
“邱小姐,这不太合适吧?”连王羽仁都一脸为难地说。
接连被泼了两盆冷水,邱静岁郁闷了,用祈求的目光看向陆司怀:“大人也觉得不合适吗?”
被问到陆司怀抿了一口茶,淡定放下:“可以。”
王羽仁“刷”一下扭过头去看陆司怀,就好像不认识对方一般。
得到支持的邱静岁高兴地站起来,动力十足:“我和雪薇去采购行头,你们好好休息吧。”
于是,经过邱静岁如此一番大力提议,他们七人就按照这样完全打乱过的身份上了船。
本来邱静岁打的主意是,在船上哪有需要厨娘动手的,自然有伙夫开火,她只要随便装装样子就好啦。
但是事情却变成了——
“员外想吃邱厨娘做的清炖鲈鱼。”一身书童打扮依然遮挡不住俊俏相貌,反让比平时更显年小的陆司怀道。
邱静岁收起欣赏美男的心思,面对对方第三次坑人的行为,没有再低声下气求放过而是一口答应下来:“奴婢知道了,请员外稍等。”
片刻后,邱静岁端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清蒸鲈鱼进了段员外房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尊卑不分的混乱场景。
“书童”陆司怀正坐着看书,养尊处优的段“员外”和“公子”王羽仁站在一旁伺候。
“啧啧啧。”心中默默吐槽了两句,邱静岁把菜放在桌上:“员外,这是您要的清蒸鲈鱼。”
“哎,邱小姐,这里又没外人,可千万不要再这么喊,折煞老夫了。”段山苦笑。
“好吧,大家都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众人都颇给面子地过来尝了一口,吃完不住夸奖起她的手艺来。
陆司怀落在最后夹了一筷子,无情地揭穿她:“是船上伙夫做的。”
仔细品了一下滋味,众人都笑起来。
今天是约定好的十天之期,王羽仁等人比他们俩还着急知道结果,吃完饭就摆上了棋盘。
邱静岁仍持黑子,先手一步。
这次她下的格外果断,起头差点把陆司怀给带歪了,但陆司怀毕竟是陆司怀,他很快凭借一贯的风格稳住局面,优势一点点扩大。
按照往常来说,一旦形成这样的局势,对手很难再在陆司怀身上讨到什么便宜了,可邱静岁却像是看不见对方的布局一般,屡下奇步,虽不能说到扭转局势的地步,可搅棋能力着实强大,陆司怀不得不防备一二。
虽然表面看起来邱静岁左支右绌十分狼狈,但越下陆司怀越觉得心惊,她能应对住自己不断扩大的优势的同时还能偶尔布下暗棋,随时准备后盘阴他一手,这确实是应对自己这种棋手十分有效的破局之法。
这盘棋下的时间很长很长,追霄和飞蜓早就无聊地出去守门,雪薇看不懂围棋,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倒一直站在一边看热闹。
良久后,雪薇听见段老先生扼腕叹息了一声:“哎呀,这真是……邱小姐这步棋藏得也太深了。”
王羽仁为陆司怀说话:“只赢一子,侥幸而已。”
“一子也是赢啊!”邱静岁高兴极了,她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大人,我的东西呢?”
陆司怀仍看着棋局若有所思:“在箱子里。”
她开开心心地去地上翻装书本的藤箱,果然让她找了装在深青色布袋中的颅骨。将其抱起来后,邱静岁看见了下面压着的一把白面折扇。
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不动声色地往那边瞥一眼,邱静岁发现几个人都还围在棋盘前端详,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捻开一点扇面,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
邱静岁几乎可以肯定,这把扇子就是自己曾经在崇远山庄丢失的那一把。
它怎么会在陆司怀这里?
不知怎么的,邱静岁觉得自己脸上突然烧得厉害,她做贼一般将箱子合上,一声也不吭地抱着颅骨出了房间。
此时已经是晚上,邱静岁脑子乱的跟浆糊似的,步伐虚浮。
恍惚间,她无意中跟一个急匆匆跑过的小少年错身撞了一下,一时没拿稳,手中装着颅骨的深青色布袋子滚落在地。
那个穿着补丁粗衣的瘦小少年矮下身将布袋子抱起来,两手送到她面前:“婶子,你的东西掉了。”
第53章
虽然她是厨娘打扮, 但是喊婶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被这么一打岔,邱静岁啥心思都没了,她皮笑肉不笑地接过布袋子, 道了声谢便要转身回房。
但那个矮瘦的少年却跟了上来:“婶子,这袋子里圆圆的是个什么东西呀?”
“是包菜。”
“可是摸起来硬硬的, 不像是包菜呀。”少年疑惑道。
“小孩子家家不要打听这么多, 这么晚了还不快回去睡觉?”邱静岁对“婶子”的称呼耿耿于怀,佯装生气地说道。
少年吐了吐舌头, 笑着跑开了。
回到稍显简陋逼仄的小屋中, 邱静岁拿到颅骨的好心情接连被打断,干脆洗漱完睡觉。
一片黑暗,但是同沉入梦境的黑暗不同,这是一片能看得见的黑暗,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的“自己”是睁着眼睛的。
是梦。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梦境轰炸,如今邱静岁适应得很快。
与其沉溺在绝望崩溃的情绪中,现在能力不足的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选择是从梦中获知信息。
她借用视角的这个女子应当是被关在一个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方,被反绑在背后的手可以摸到地上带着水汽的柴草堆, 邱静岁适应了这样黑暗的环境后, 隐约能看到其他人影影绰绰的轮廓,大概有十几二十几个人, 绝对称不上少。
因为被堵着嘴, 所以没有人说话,沉默和黑暗漫溢在这四角囚牢。
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刻门被打开, 微微泛黄的火光透进来, 邱静岁被晃得闭上眼睛。
在闭眼的前一秒,她勉强能看到门口出现的是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们将一个女子猛力推进来,接着门“咔哒”一声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光亮。
之后一整晚的梦境,邱静岁“附身”的女子都在饥饿、干渴的煎熬中睡了醒醒了睡,一直到邱静岁醒来。
这个梦她连一个人的脸都没有看清,信息少得可怜。
她无力地摸着脑门,掀开被子下床。
敲门声响起,邱静岁问:“谁啊?”
门外传来追霄的声音:“邱厨娘,老爷叫你过去。”
“知道了。”
来到“段员外”的房间,邱静岁不出意外地看着坐在棋盘前的陆司怀道:“大人,您找我?”
“嗯,今晚在码头换走陆路,你去跟其他人说一声。”
“哦。”邱静岁点点头,出去寻摸了一圈,其他人都找到了,就是没看见雪薇。
“奇怪,人去哪儿了。”邱静岁自言自语地说,既然一时之间找不到,她便准备先去厨房点菜,没想到雪薇却是在这里跟人说话,聊天的对象不是别人,竟然是昨天晚上跟她撞到一起的那个矮瘦少年。
邱静岁好奇地借着人群的遮掩躲在一边听他俩说话。
少年一脸好奇:“姐姐,这么说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喽?京城是不是很热闹啊?”
“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你呢?你一个小孩子坐船去哪?”雪薇话语中带着防备。
“爷爷病重,我要回乡去照顾他,顺便在船上做个杂工挣点小钱。”少年摸着脑袋,语气低沉。
“你也不容易。”雪薇似有所感,说到这里的时候,伙夫已经把菜做得了,雪薇放到食盒中,跟少年道,“我先走了。”
“姐姐慢走。”少年笑着朝雪薇的背影挥手,没清闲一会儿便被船工叫去做活。
邱静岁本打算在厨房这边凑合着吃两口,可是离开的雪薇去而复返,对她道:“员外叫你过去。”
哪里是员外,是陆司怀找她才对。
再次回到员外的房间里,陆司怀坐在饭桌前,拿着一本书看的入神,但却在她进来后第一时间放下了书本:“吃吧。”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想第一次跟陆司怀对坐吃饭时自己那紧张的心情,可现在呢,邱静岁已经坦然坐下来,甚至比陆司怀还先动筷子。
船上的伙食河鲜多,邱静岁不爱吃,不过她饭量毕竟小,把素菜捡了几样就差不多八分饱了。
吃完雪薇把菜撤下,陆司怀开口道:“有事?”
“没有啊。”她莫名其妙地说。
“嗯,陪我下棋吧。”陆司怀说的理所当然。
邱静岁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保住胜利的方法就是赢了一次之后就收手,大人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但她可没这么强的胜负心:“下是没问题,但是昨天能赢侥幸的成分也很大,今天再下就会露馅了。”
“无妨。”陆司怀淡淡道。
既然人家不在意,邱静岁也没啥可说的。
等雪薇将棋盘重新摆上,两人各执一方下起棋来。
如邱静岁所料,连下三盘,除了第一盘棋局比较奇险之外,越往后陆司怀下得越稳,邱静岁知道自己的套路已被摸透,但同时也在不断积极思考新的破局方式。
两人都下的比较投入,连中午饭都省了,直到晚饭时才打住。
吃完饭,因为要收拾东西,邱静岁早早回了屋。这次出来她带的衣服很少,大部分空间都留给了画笔画板等工具,因此收拾起来也简单,检查过一遍没有缺漏后,邱静岁见包袱里还有空,打算把盛颅骨的袋子也放进来。
她一扭头,原本放在床头的袋子却不在原地。
搜寻过床边和床底,邱静岁都没有发现任何颅骨的痕迹,雪薇进来说船快停靠码头了,叫她出来汇合。
“你有没有看见我放颅骨的那个青色袋子?”邱静岁着急地问。
“没有。”雪薇道。
“怎么突然不见了?”邱静岁问,“白天有谁进过我房间?”
“船工们也只在外面打扫,没见人进来……”说到这里,雪薇停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但是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船上杂工一直在这几间屋外搬东西,我想着您把门锁了应该没事就没多注意。”
是那个矮瘦少年?邱静岁心道不好,她拉着雪薇跑到甲板上和陆司怀汇合,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
与此同时船已停靠码头,下船的人全都涌过来,邱静岁眼尖地看见那个少年像猴子一般窜下了船。
“雪薇!”邱静岁急的来不及多说什么,好在雪薇明白她的意思,一头扎进人群中,跟在少年身后追去。
那个少年看起来又矮又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是偏偏在人群中行走得游刃有余,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
“他轻功比雪薇高,追霄,你去帮忙。”陆司怀同样在看远去的两人,以他的武功,短短几息便分辨出两人轻功的高下。
追霄领命而去,邱静岁跟在陆司怀身后下了船。
几人找了一家客栈,因为要等守追小贼的雪薇和追霄,邱静岁本人是睡不着,反正也需要人值守,她便自告奋勇守夜。
陆司怀武功最高,最后就成了他们俩守夜。
客栈大堂里,一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值守是件很无聊的事,为了打发时间,邱静岁把棋盘拿下来,跟陆司怀继续对弈。
下到一半,邱静岁抬头喝水的时候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向陆司怀。
有句话说灯下观美人,就是七分美貌也因为这份朦胧添彩三分,更何况陆司怀本来就是十分还多的长相。星目剑眉和高挺的鼻梁在烛光下变得柔和,捻着白棋的手更是完美,用这样一双手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赏心悦目的,优雅无比。
如果陆司怀是一个现代人,应该就是同辈压力的来源中心,传说中的天之骄子吧。
没有特殊的缘分,两人应该见都见不到。
但即使是这样,如果有的选,邱静岁还是希望两人都是现代人就好了。
那她就不必掐断那点将要燃起火焰的苗头,不必如现在这样知道也装作不知道,想问又怕听到答案。
如果说家世的差距是鸿沟,那思想的距离简直就是天堑,邱静岁知道两人在一起会有多么的灾难,所以她才能坚守住心。
好在陆司怀是个很骄傲的人,既不会低头,也不会死缠烂打,等事情结束后,说不定还能体体面面相见。
这样便很完满。
打更的人路过客栈外,邱静岁听得已经子时,忍不住开始犯困。
她眯着眼趴在桌面上,有气无力地说:“大人,我休息一个时辰,到时间您叫我起来,再换您休息。”
“嗯,”陆司怀一个个将棋子放入棋篓中,“睡吧。”
邱静岁很快陷入梦乡,陷入另外一人的经历中。
看着宫墙和来往的宫女太监,邱静岁猜测这个梦的主人正处在宫中。
这女子似是刚参加过宫中的宴会,她本意是出来散心,路上却遇见了身穿织金蟒袍的一位皇子。
除了四皇子之外,邱静岁没有见过其他皇子,直到这女子开口,她才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
“三殿下。”女子行礼。
这声音熟悉得让邱静岁瞬间皱起了眉头。
“表妹。”三皇子年纪看起来已过二十五六,长相一般,但气质却文质彬彬的,看起来比他弟弟顺眼得多。
表妹?这个称呼……
想到周王家的背景,邱静岁猜到今晚是谁的经历了。是太川郡主。
“天黑路暗,表妹还是回宴上去吧。”
听说话两人应该还算熟悉,当时宁川郡主那件事后,邱静岁从陆司怀那里听闻四皇子受罚和三皇子脱不了关系,想来其中也少不了太川的协助。
奇怪的是,对面三皇子的表情带着一点僵硬和强迫,叫人觉得,他想让太川回殿的原因并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太川真的是一个豪横野蛮没脑子的人还好,但邱静岁知道她不是,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完全看出三皇子异样并不可抑制地萌发了好奇心的太川,应付过三皇子后,继续往宫墙深处走去。
也因此,邱静岁借着太川郡主的眼睛,看见了三皇子想要阻止她看见的场景。
蹲在草丛深处,太川眼睁睁看着几个内侍从远处的一所偏僻冷清的宫苑中背出一具具头身分离的宫女,这些人应该死了没多久,鲜血仍在不断地喷涌着,地被染成暗红色。
一具一具,多到让人浑身发凉。
秋夜微凉,夜风摇晃着树影,萧瑟又凄惶。太川拼命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等那些内侍将尸体搬运完毕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而一只不知何时出现的手,却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
邱静岁在梦中尖叫出声,猛然惊醒,她吓得跳站起来,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思绪却还停留在梦中太川看到的场景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涣散身体发僵,向后倒退着,却被客栈大堂的桌椅绊了一下。
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及时伸出将她揽住,邱静岁才没有摔倒在地。
陆司怀见她惊惶交加,抬头看向自己时茫然无措的眼神,心弦被牵动,抬起另一只手,将她带到怀中,放低了声音问:“怎么了?”
第54章
邱静岁心中乱作一团:太川郡主遇害了吗?她看见的被杀掉的宫女是不是前一晚自己梦中的那些女子?还有, 那个拍向太川肩膀的手的主人,如果她没有认错,那人的长相跟雪薇描述的杀姐凶手特征全部吻合……
密集的信息和郁结的情绪将她的脑子和心里堵得满满的, 邱静岁茫然地看着陆司怀的眼睛。多想宣泄,多想听听他的想法, 但万般思绪最终还是被她压了下来。
颓然地低下头, 额头无力地靠上陆司怀的右肩,邱静岁把表情全部遮掩下来, 木木地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如果不能倾诉, 请允许她软弱片刻吧。
一只宽大的手抚上邱静岁的头顶,邱静岁听到陆司怀沉稳安定的声音,仿佛是从他的胸腔直接传到自己心中:“别怕。”
明明靠的这么近,但她却闻不到对方身上有任何气味, 或许这是他作为习武之人的谨慎,但却正好让她格外安心。
灯火幢幢,将两个依偎的人影拉长。
大概过了不到两三分钟,负面情绪冲刷过去, 缓过劲来之后, 心中尴尬的情绪占了上风,邱静岁正在思考怎么不动声色地脱离他的怀抱, 客栈的门突然被敲响, 邱静岁顺势低下头跑过去开门。
“放开我,呜呜……”
门外, 追霄和雪薇一人提着那个矮瘦少年的一只胳膊, 见他还不老实, 追霄一手捂住了少年的嘴。
“大人,人赃俱获。”追霄将青色布袋子递给邱静岁。
邱静岁咳了咳嗓子, 努力让自己自然一些:“现在太晚,万一惊动别的客人徒惹事端,明天再问吧。”
说完也不等几人反应,单手摸着脖子低着头跑去楼上房间。
留下追霄和雪薇在原地,只能去看陆司怀。
“明天再说。”陆司怀一锤定音,叫两人看好少年,自己也回了房间休息。
次日,邱静岁起得很早,她摆出颅骨,拿出画板纸笔,根据昨晚梦境中看到的模样,重新开始描画雪薇的杀姐凶手的模样。
四年过去,那人的长相也有了一些变化,有真人做模板,邱静岁只会画的更像。
中途雪薇进来送过一次早饭,邱静岁匆匆吃过,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才最终画好。
将画交给雪薇的时候,对方显而易见地楞住了,继而双眼便被仇恨溢满:“比上幅更像,如果他还活着,现在肯定长这个样子!”
邱静岁提醒:“你可以把画交给陆大人,他会帮你的吧?”
“奴婢想自己动手。”雪薇还没有从仇恨中抽离,情绪激动。
“恐怕你不是他的对手。”
“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雪薇知道自己光靠武功很难胜过仇人,但她早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好吧。”邱静岁也没有强劝。
同雪薇下楼后,邱静岁明明感觉到了大堂中陆司怀等人在吃午饭,但她却装着没看见去厨房端了两道菜进屋吃。
吃完饭,邱静岁叫来雪薇:“把那个孩子带过来,我们问问。”
“大人在审问呢。”雪薇答。
正说着,飞蜓来传话说陆司怀叫她过去。
邱静岁闭了下眼,揉揉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了陆司怀房间。
陆司怀背靠着桌子坐,桌上摆了一堆七零八碎,有耳环、戒指、玉佩、手帕等等拉拉杂杂十几件东西。
那个偷窃少年跪在陆司怀面前,脸上心虚,嘴在辩解:“我爷爷病重,家里穷没钱治病,所以才想了偏招,我本来想只干这一趟就收手的,我知道错了,求公子小姐饶命。”
又是追霄又是雪薇,一个个身怀武功,少年一看就是混江湖的,肯定知道他们身份不一般了,没必要再在他面前装那套公子小厮厨娘的戏码。
邱静岁皱着眉上前站了一步:“那你偷我的东西做什么,那个玩意儿又不值钱。”
“我……”少年哭丧着脸,“那天晚上捡袋子的时候摸了一下,圆圆的,还硬,我又打听到你们是从京城来的,还以为是那什么夜明珠、宝石石料呢……”
“谁知道竟然是那种东西,我本来想放回去的,但是船快靠岸,小姐你又回了房,我知道肯定会露馅,只能跑路。”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邱静岁问。
少年小心翼翼地睨她一眼:“青竹,这是爷爷给我起的名字。”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也算得上事出有因,邱静岁看向陆司怀,想看他如何处置。
“搜身了吗?”陆司怀问。
追霄摇头:“他主动把东西都交出来了。”
青竹连连点头:“是啊是啊,除了穿的衣服,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了。”
“搜。”陆司怀言简意赅。
虽然觉得好像没这个必要,但是邱静岁没有开口打断,眼睁睁看着追霄手法粗暴地将青竹浑身上下搜检了一遍,连鞋子都脱了。
不过如青竹所说,再没有搜出其他赃物。
本要收手的追霄突然摸上青竹的腰间,在对方忍不住痒得浑身扭动时,一把抽出了他的汗巾子。
青竹忙攥紧衣服,脸色煞白:“大爷,我是清白人家,做不来小倌的。”
追霄没搭理他,把汗巾子叠好放到桌上:“大人请看。”
汗巾子用料不差,末端还绣了一段花样繁杂的卷草纹,不像是普通人家会有的东西。
“你老实说,这是从哪儿来的?”追霄的语气让邱静岁知道其中大有文章。
“……是偷的。”
“在哪儿偷的?”
“船上。”青竹低着头答。
“还不说实话?!”
邱静岁看见追霄走过去强握住青竹的手,不知道动了哪个地方,青竹连声喊疼,招供道:“是从京城偷的,大爷饶命啊!”
“你在跟踪我们?”
“没有,绝对没有,”青竹摇头不止。
“那你为什么到过京城,你爷爷应该不在那里吧?”
青竹嗫嚅:“我是被爷爷收养的,爷爷家有一门亲戚在京城,是有钱人。我去借钱看病,没要到,气得我就把他的汗巾子给偷了。”
“亲戚做什么?叫什么?”追霄追问。
“他在公主府厨房上做事,名字叫十两。”
“定安公主府吗?”邱静岁插嘴问。
“对对。”
说辞倒是一套接着一套,但是邱静岁却总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拿些银子给他,”陆司怀站起身来,“放他走。”
追霄听命行事,把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进青竹怀中。
青竹不敢相信居然会被这么轻轻放过,等确认没人再为难他后,感激地朝他们磕了几个头,一溜烟跑出了客栈。
不必多言,陆司怀一个眼神,追霄便追了出去。
看着汗巾子上的花纹,邱静岁若有所思:“这是定安公主府的标记?大人还是怀疑他是从京城跟踪我们过来的?”
“嗯。”陆司怀走到窗前,看着下面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想的却更多些。
公主府,难道……
——
昨晚留下的那点尴尬氛围,在审问过小贼后,自然消散了,无论是陆司怀还是邱静岁,谁都没有再提一句那个拥抱。
邱静岁也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不会有人知道。
直到三天后,在赶路的途中,雪薇等人起火烧饭时,邱静岁闲的下马车去帮忙。
和王羽仁盛饭的时候,邱静岁听见他说了一句:“邱画师这几天睡得如何,没有再做噩梦吧?”
如果有镜子在,她敢肯定自己的脸肯定瞬间红得特别厉害,因为王羽仁起初只是调侃,表情并没有多么促狭,但在看见她的反应后,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肯定看见了,邱静岁在心里无声呐喊。她觉得羞耻又丢人,接下来好几天在马车上都尽可能地避开了和陆司怀的一切言语眼神交流。
陆司怀看她这副模样,也不明白女儿心思。
那天审问完两人便恢复了往昔的相处,怎么过了这好几天,她反而更逃避了?
到后来罪魁祸首王羽仁都发现自己捅了娄子,拼命想挽救,但他好歹不是笨蛋,知道肯定会越描越黑,便全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尽量降低存在感,直到几人再一次换走水路时,情况才有所缓解。
第55章
刚上船邱静岁就来了月信,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格外严重,她硬生生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吐了三四次才好, 雪薇想要去找陆司怀禀明情况的,但被邱静岁一力拦了下来。
三天后, 她感觉身体好多了, 方才走出屋门。
晨风带着水汽吹来,清新怡人。
高昂的船首方向, 炉灶和水柜前, 许多伙夫正在忙忙碌碌地做菜,不远处有一个温婉的水乡女子抱着琵琶在演奏着不知名的新奇小调,客人们边听边吃喝,时不时喝彩两声。
邱静岁伸了个懒腰, 余光看见陆司怀、王羽仁二人从旁边经过,她笑眯眯地朝两人打了一声招呼。
陆司怀微一点头,王羽仁不敢刷存在感,只是回了一声。
“那我去问老爷早晨想吃点什么。”邱静岁打完招呼, 掉头去找段山, 转身之际,微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 表情垮下来。
段山正在鼓捣一把蓍草, 见她进来,就把东西收了起来, 笑问:“邱小姐找老夫有何事?”
“段老先生, 我想跟您学一点八字入门, 不知道您这一行有没有不外传的规矩,如果不方便您直说就是。”
学这个并不是因为兴趣, 而是为了生存。她不信玄学,估计也没什么天分,但是基础内容却不能一问三不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信不信的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皇帝信,那它就成了保命的金科玉律。
“入门不难,亦无甚秘术可言,如果邱小姐想学,老夫现在就可以教。”段山答应得很痛快。
“好啊,那学生先谢过先生。”
“不敢不敢。”
因为邱静岁要学的只是基础,所以一切易理之道全免,上来就是从八字的确定说起,一直讲到如何排出命盘为止,她不深究背后更为复杂深奥的内容,给彼此省下好大功夫。
她很少开口询问,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奋笔疾书地记录,这样差不多只用了半天的功夫,邱静岁就已经大致明白了八字算命的原理,也彻底理解了当初公冶文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不知道皇帝要找的人是谁,但他能算出来谁不可能是那个人,这一切全都要靠他一个个地去推算。
命途太过平顺或者运程与时间对不上的,大概率不是。
其中的工作量不可谓不大,怪不得从第一次见到公冶文起,他总是给她一种急迫的感觉。
他是害怕吧,害怕因为自己推算不及时,导致更多无辜的人丧命。
或许公冶文的父亲可以说是酿成现在无数女子悲剧的帮凶,但公冶文却并不是这样,他婉拒浑仪监监正的职位,拼命想要算出结果,也是想代替父亲赎罪吧。
邱静岁的表现是个标准的好学生该有的模样,段山教出了那么一点成就感,末了,竟说要把自己的一门绝技教给她。
“真的可以吗?”
“毕竟是老夫的独门绝技,邱小姐能学个皮毛就很不错了,”段山说得颇为自傲,“即便如此,也比外面那些大路货要强得多。”
“是什么呀?”邱静岁期待又好奇地问。
段山一派高人神情,缓缓吐出三个字:“看手相。”
“额……”邱静岁还以为是什么高深的易术,没想到是看手相这么接地气。
见她不是太感兴趣的模样,段山急道:“卜筮之术,老夫在占筮上虽然不及公冶家许多,可龟卜还没怕过谁。当初要不是……咳咳,总之,老夫早年跑遍大晋各地,搜罗了无数相术秘籍,论看手相,说句当世第一也当得起。”
既然段老先生如此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邱静岁当然是本着不听白不听的原则,又蹭了一节大课。
果然,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段山跟方才讲八字的时候的态度截然相反,根本做不到照本宣科,从手相八卦到三纹八丘,知识点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邱静岁虽然听得晕晕乎乎的,但还是努力记下了几句口诀。
虽然八字是个人隐私,但大家对看手相就不会那么抗拒,这就是占筮和龟卜的区别。前者是按照筮法去推算,被人们认为是最准确的一种算命,而后者的准头就要大打折扣。
既然学了就要用嘛,邱静岁很是新奇了几天,她把段先生到飞蜓几人的手相全看了一遍,但却总觉得似是而非,不敢轻易下推断,归根结底,还是道行太浅的缘故。
至于陆司怀,据说连段先生都不能看他的手相,邱静岁也没去讨没趣。
七八天后,几人在中陵府的码头下船。
中陵府临海,河运发达,雨水丰沛,是晋朝最富庶的几个府之一。经济发达的地方风气也会相对开放许多,一路行来,邱静岁在街上看见了许多操劳家计的女子,她们行事大方、说话爽快、头脑灵活,靠自己就能顶门立户。
“中陵真是个好地方。”邱静岁由衷赞叹道。
雪薇接话道:“刚才我去买饭菜的时候听见人说,下旬当地的富商会出钱办一场庙会,百姓们不用花钱就能看戏看杂耍,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进了中陵府地界后,距离蒙山县大概只剩半月的路程,陆司怀没有下令继续赶路,他们在中陵府城租了一间院落暂住,飞蜓和王羽仁两人先走一步,去蒙山打听消息。
邱静岁怕出事不敢轻易出门,买卖东西的差事就落在了雪薇身上。
“这么热闹的盛会,赶上了怎么能不去看看。”段山笑呵呵地说。
“人多也乱,这趟出来有正事在身,以后有机会吧。”邱静岁看着陆司怀的脸色,主动道。
陆司怀吃饭时很少开口,邱静岁只好自己来泼泼凉水。
“也是,正事要紧。”段山惯会看脸色,顺着她的话说道。
不过用完饭,陆司怀却放下筷子,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想去?”
邱静岁还没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谁,就看见段山和雪薇使劲朝她点头,她只得好笑道:“如果不会有麻烦的话,去长长见识也挺好的。”
“嗯。”陆司怀看着她,“可以。”
其实邱静岁自己也有点憋得慌,闻言同样很高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备了两顶幕篱。
远离了龙潭虎穴一般的京城、父母的严格管束、繁文缛节,邱静岁很喜欢这样宁静的日子,她时常坐在屋门槛上随笔画着小院中的景色,即便她景物画的水平十分一般,但却乐此不疲。
一别多日,王羽仁和飞蜓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追霄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几人势必还要在中陵再待一段时间,也就赶上了这场一年一次的盛大庙会。
今日中陵府城的主干道两边挂着彩绸,摆摊的人数更胜往常几倍,就连那些店门口都堵着小贩,往日店家可不答应,但今天热闹,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寻晦气。
一班班的杂耍班子换着花样现本领,戏班子更是拿出自己的拿手曲目,一曲曲唱的人肝肠寸断。
不仅是府城百姓,周围村县的人也全都涌入城中。
邱静岁和雪薇带着幕篱在露天的戏台子前看热闹,这里围聚的百姓太多,说话声、笑闹声、叫好声不绝于耳,但台上戏子的声音仍是宛转悠扬,听得清清楚楚。
“借过借过,不好意思,这是我占下的位置,方才有事离开了一会儿,麻烦让让。”一个十七八岁,头戴蓝色布巾的姑娘冲她们说。
拉着雪薇艰难地挤出一个身位,邱静岁看那女子手脚麻利健壮,一看就是下力的人,便搭话问:“姑娘,你是中陵人吗?”
“我是洪泽村的,从天不亮就起来往府城赶,要不可占不下这个地方。”蓝布巾姑娘转头嘿嘿笑道,等发现邱静岁两人身后站着的陆司怀时,两只眼睛都看直了,满嘴哎哟哎哟地感叹着,就是憋不出一句整话。
听完台上戏子的一段名曲,邱静岁提议离开去别处逛逛。
段山道:“方才听说山上有个算命的老道算的奇准,老夫想去会会,你们呢?”
“我想去庙里上一炷香。”雪薇低声道,“从前,姐姐说要带我去一次,可惜……”
雪薇情况特殊,肯定不想跟别人一起去,对于那个算命先生,邱静岁也是兴致缺缺:“我站的有些累,打算去茶馆坐坐,不如大家各自去游玩一番,到酉时在客来茶馆汇合?”
众人皆点头同意。
陆司怀是无可无不可,他同邱静岁两人一起来到茶馆大堂,点了一壶龙井并几碟点心,坐着打发时间。
因为游客多,所以茶馆的人简直爆满,有不少累的走不动的人进来蹭位置休息,店家没有赶人,不过座位不够的时候,当然还是要给邱静岁这样花钱的客人腾位置。
店外游人如织,许多一家几口人一起出来凑热闹,邱静岁看着看着,突然想起陆玉书来。
她猜测陆玉书并没有死,但这话实在不好朝陆司怀试探开口,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她都解释不清自己的消息来源。
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凝重,陆司怀提起了别的话头:“你经常做噩梦?”
“嗯,我经常梦到一些不好的事情,”邱静岁添上一句遮掩的话,“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曾试过香料?”
“用过,挺管用的,但是治标不治本。”
这话听在陆司怀耳中自然理解成心病还需心药医,除非拔除病灶,否则邱静岁永远不会安生。
明明是想起一个轻松的话题,不知为什么气氛又沉重起来。
一个说书先生款身走上茶馆当中,立在木桌后,众客便知这是要开始讲故事了,纷纷鼓掌喝彩。邱静岁和陆司怀也顺势望去。
桌上放着一扇、一醒木、一手帕,说书先生先朝大家鞠了一躬,折扇一拿,醒木一拍,起头先说了几句开场诗。
“江湖英雄起四方,竞逐天书逞豪强,陈吴相斗蒙山暗,鹿死谁手未成章!”
第56章
邱静岁与陆司怀两人对视一眼, 已经听出这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跟陈、吴灭门案有关,没想到事情才发生没多久便被编成了故事。
“天地鸿蒙初开之时,随一缕清气一同诞生世间的, 还有一本奇书……”说书先生抑扬顿挫、有张有弛地讲述着。
在他的口中,太古时有一本奇书, 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是一本通晓古今万事万物的奇书, 世上之人绝大部分都不知道细情, 但此书一旦现世,江湖便会风起云涌,陷入混乱。
陈、吴两家偶然得到天书的消息,为了争夺天书, 勾心斗角,手段频出,今日还是盟友,明日就翻脸不认人, 终于闹到不死不休的下场。
说书先生花费了大量的口舌去描述两家的明争暗斗, 情节跌宕起伏,不可谓不精彩。但是整个故事的传奇色彩太过浓厚, 要说故事的可信度, 在邱静岁这里超不过三成。
要不是为了听他怎么圆自己曾问过雪薇的那个问题,她可能都不会等这么长时间, 而让她期待已久的答案, 居然又归到那本具有神力的天书上来。
“谁知那天书早已演化成灵, 陈家奸诈,吴家虚伪, 都不能使它认主。两家战至酣时,天书悬空升起,挂在月稍,哗啦啦无风自动。众人只见书中光芒大盛,然后便觉胸口一痛……原来,为免引起江湖纷争,天书竟用灵力将两家灭口,掩世人耳目,故做出两家相争的假象……”
故事说完,茶馆中掌声响成一片。
“够扯的。”邱静岁默默吐槽。
冷不丁地,陆司怀问了一句:“那你觉得陈、吴两家为什么争斗?”
是啊,为什么呢?邱静岁忍不住跟随他的问话往下想,江湖纷争?寻仇?好像都闹不到两家死绝的地步吧?
她对这件事知之甚少,甚至因为事情重大,都不敢向陆司怀打听消息的,靠有限的信息根本推断不出什么来,她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见陆司怀仍看着说书人的方向,邱静岁不禁问:“难道大人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
“假的。”陆司怀给推断非常干脆。
但邱静岁却总觉得他话尾好像还有未尽之意。
两人交谈时,其他桌的客人同样在议论这件怪案。
“神鬼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做人立身千万要正。”
“可不是,前阵子不是说京里派下来一位大官,怎么最近没听见其他风声了?”
“你不知道?据说载那位大官的船出了事,现下人不知是死是活呢。”
“这么吓人?”这客人忙闭上眼念了一通玉皇大帝、阿弥陀佛。
此地不宜久留,邱静岁拿着荷包去结完账,同陆司怀走了出来。
“这里的茶水点心好贵,中陵人真有钱。”摸着本就不厚实的荷包,邱静岁悻悻道。
因为今天不是一个人出来,所以陆司怀肯定不会带钱,邱静岁只好拿自己的小金库出出血。
现在距离酉时还早得很,她抬头去看陆司怀:“接下来去哪儿打发时间呢?”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出门在外,大家都把称呼抹去了。
“你定。”
“去山上看看吧,好歹是来一趟。”邱静岁道。
“嗯。”
两人没有走大路,顺着小路去的,不过今日热闹,即便是小路也有不少人。
每当有人跟他们擦肩而过,陆司怀都要被似有若无的眼神洗礼一遍,虽说他从小到大大概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但中陵要比京城更开放些,有大胆的女子甚至会过来搭话。
邱静岁很是喜欢如此彪悍的民风,因为陆司怀的表情已经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等在内心笑够了,她才大发慈悲地帮忙解围。
路过一个卖扇子的摊贩时,邱静岁忍着肉痛买了一把男子用的大折扇,可以遮阳,更可以遮挡视线。
她默不作声地递给对方。
所以,他是被她照顾了?陆司怀接过扇子,难耐心中浮动,目光渐暗。
快到山顶的时候,邱静岁看见一片树林,里面放着几个打坐的蒲团,但是没什么人。而且那个位置往山下看去,一半府城烟火一半碧波湖色,风景特别好,就提议去那里坐坐。
等坐下以后,邱静岁拿出随身带着的小画板和炭笔,心无旁骛地画起景色来,陆司怀静静坐在一边,也不出声。
她只是浅浅画个草图,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完工,陆司怀拿过她放在一边的画板,慢慢翻看。
“这是你一路上画的?”陆司怀边看边问,眼尾露出一丝神采。
“随便画的啦,你知道的,我风景画一般般。”邱静岁抱膝,眼神看向远处。
陆司怀评价道:“很好。”
一个个陌生又平凡的普通人携亲带友地行在路上,他们的脸上盛满笑容,溢出来流到皱纹里,人生的苦与乐尽于此间。
轻笑一声,邱静岁平静地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至少这些画记录着我看过的风景,也不算白来一遭。”
陆司怀握紧手掌,非常不喜欢她现在的态度和话语,轻叱:“胡说什么?”
“我其实很胆小的,勇敢只是迫不得已。如果能选,我想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简单地过日子。”如果能回到现代,不再整日担惊受怕,那该有多好。
“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陆司怀皱眉看她,眼中情绪暗暗翻涌。
“饮鸩止渴,而且……”邱静岁伸出一只手,食指和大拇指扣成环,问,“大人看这是什么?”
“三。”虽然莫名其妙,但陆司怀还是答道。
是啊,但是其实这个手势还有另外的意思,在现代甚至用的比三还要频繁。
“嗯。”邱静岁点点头,“是三。”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司怀被她这一番不着头尾的话弄得不上不下,这层窗户纸迟迟不捅破,也是因为邱静岁的态度实在太难琢磨。
“你真是一个好人。”邱静岁由衷地说。
明明两人身份天差地别,明明可以利用完就丢,明明他有一万种方法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是他都没有那样做。
甚至每一次见面,每一次接触,从来不会在言语肢体上乱来。
虽然是夸赞,但陆司怀却觉得这话实在难听。
把头埋在膝间,邱静岁的声音闷闷的传出来:“你这样不行,以后肯定会吃亏的。”
旁边一直没有声音,过了许久许久,邱静岁侧头露出一只眼睛看向他。
陆司怀身姿如松地坐着,脸侧向另外一边,只露给她一道清晰的下颌线和轮廓。
——
立冬一过,气候立刻湿冷起来,要买炭火,开销翻了几倍,邱静岁的小金库已经告罄,要买什么东西只能去问陆司怀要钱。
虽然给钱蛮痛快的,但是陆司怀经常搞失踪,一两次之后,在邱静岁的提醒下,他就把钱都给了她保管。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和一大把银票,邱静岁莫名有种携款潜逃的冲动。
别看他们人少,但是花项多,段山经常要买奇奇怪怪的占卜道具,雪薇负责日常采购,陆司怀要的次数虽少,但数额却是远超他人。
毕竟涉及财务大事,邱静岁只好暂时专职担任会计,将账目一笔笔记录得清清楚楚。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追霄回来了。
他自陈一直跟随青竹到了蒙山地界都没有被发现,但后来青竹被一个高人带着,甩开了他的跟踪。
因为调查失职,追霄是有些胆战心惊地回来复命的,但好在陆司怀还肯罚他,而不是弃之不用。
“高人,是武功特别高吗?”邱静岁问。
“是。”
“有多高呢?”
追霄小心地看了一眼陆司怀,终是如实道:“应该同大人不分上下。”
第57章
王羽仁和飞蜓一去月数, 迟迟不见归来,根据陆司怀的表情来看,那两人应该是出事了。
现在无论是继续等下去还是启程出发, 两种选择都需要谨慎考量。
幸好陆司怀在决策这件事上从来都非常痛快,绝不犹豫反复。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几人收拾行李, 再次踏上路途。
蒙山县隶属于星川府,但是陆司怀并没有先去星川。他们取道乡村小路, 宁愿绕一些也不走官道, 速度自然慢的可以,但是也同样听到了一些消息、看到了一些异常。
比如,星川府的物价格外贵,别的地方一个炊饼只卖一文钱, 即便受当地富庶程度或其他因素影响,最高也不过两三文,但星川的炊饼竟然卖到了五文钱一个。
而当地百姓的收入离中陵府还差一大截。
一位拄拐杖的大爷还说,前几个月府衙的官差天天在城中村里乱窜, 见着哪家姑娘好看便硬要带走去知府家当丫鬟, 虽然倒也给银子,但……
“哪有这么强买强卖的, 什么当丫鬟, 还不是为了送给京城来的大官挑。”大爷不屑道。
“吓得我们村姑娘整天去地头晒太阳,生怕被捉走。”另一位村民也搭话。
“前一阵还不让进城呢, 说咱们一身穷酸晦气, 怕冲撞了贵人啥的。那皇帝还下田干活呢, 啥人这么精贵,这不是埋汰咱们吗?”
“这大官来吃喝玩乐一趟走了, 顶什么事?还不如不来。”
邱静岁憋笑差点憋成内伤,她想看陆司怀的表情有多么精彩,但让人失望的是,人家根本无动于衷、稳如泰山。
嗯,陆司怀心胸还是蛮宽大的。
就这么九曲十八弯地在星川府绕来绕去,又耗了大半个月才看见蒙山县的大门。
在外没有遇到人盘查,他们的身份还好隐瞒,但是入县城时,看门的士兵要检查路引,肯定会暴露身份。
邱静岁设想了很多瞒天过海的办法,但是陆司怀却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唤醒了沉睡中的大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城门值守的士兵打着哈欠交过班,无精打采地检查着路引。
一个推着板车的庄稼汉一个没走稳,不小心刮了旁边的书生一下,两人脾气暴躁,谁也不让谁,说着说着吵了起来。
长着一脸麻子的士兵发现动静,极度不耐烦地吼道:“再闹押送县衙!”
原本还谁也不服谁的两人瞬间老实下来,朝麻子士兵赔笑。
威严、不苟言笑,麻子士兵不是靠手中的武器让他人低头,而是身上衣服代表的权力。
第一次上工的黑脸新兵崇敬地看着前辈,想象着自己以后也能这么威风。
麻脸士兵却并不得意,脸上只有对枯燥工作的厌烦,但他还是提点了新人一句:“以后遇上这种人,别废话,有些贱骨头就是吃硬不吃软。”
“是!”
“你查吧,我眯一会儿。”麻脸士兵抱着长矛靠在墙上,缓缓闭上了眼。
黑脸士兵正新鲜,想要学着抖抖威风,查的认真仔细。
进城的多是附近的村民、学生,亦或者是途径此处的行商,前两类人不需要路引,行商的路引式样他早就见过多次,检查的很快。
直到一个身高体壮、两臂肌肉鼓鼓的男子递上来一张从未见过的路引,黑脸士兵还以为逮住了一个身份不明人,又见他们一行人除了这健壮男子、一个侍女、一个坐在马车前的“老车夫”,明显还有人在马车里没下来,立刻怒道:“车里什么人,居然敢不下来,这路引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是说不清楚,板子伺候!”
黑脸士兵暗中给自己叫好,这一番话说得很有气势,颇有刚才前辈的风范。
谁料这一通连吓带吼下来,对面不但不害怕,那孔武男子反而怒道:“敢对钦差大人大呼小喝的,也不睁开你的眼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钦差?钦差!这两个字好似一盆数九寒天里的冰水兜头倒下,黑脸士兵忍不住腿软,但是狠话都说了,要低头,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再说好端端的哪里来的什么钦差,是骗子,一定是他们在骗人。
“满嘴胡吣,再乱说话把你舌头拔了!”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麻脸老兵睁开眼,看见新兵在跟人吵架,气不打一处来:“吵什么吵什么?”
“谢大哥,这队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自称钦差……”
“你说什么?钦差?”谢麻脸在城门守了大半年,听他这么一提立刻联想起几个月前为了迎接京城来的钦差大臣,城里城外,上到知府下到差役,一个个被折腾得够呛的场景。
毕竟年纪大,行事谨慎老练,谢麻脸朝那个等待查验文书的健壮男子客气地说:“请公子稍等。”
说罢眼神示意新兵把路引给自己,他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堂,颇认得些字,因此很快便辨认出了路引上写的是什么。
但是他只恨自己为什么要识字,恨自己怎么早不偷懒晚不偷懒,偏偏在这么一尊大佛到来时打瞌睡,还摊上个这么一根筋通到底的搭档,把这贵人给狠狠得罪了。
谢麻脸抖着腿跪下来,满嘴请罪。
那黑脸新兵就是再傻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他忙跟着跪下,脸色发白,只知道磕头了。
追霄跟转头看向马车里,恭敬询问:“大人,如何处置他们?”
完了完了,新官上任都要烧起三把火,更何况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不给地方下马威岂不是白来?谢麻脸恨不能回到半个时辰前打醒自己,他害怕得脸上肉都跟着抖。
马车内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玩忽职守,罪责确实,此事等见面后由杨县令处罚。”
“是,”追霄应道,又问两个士兵,“还不能放行?”
“大人恕罪,”谢麻脸拿脚去踹另一人,“还不快去回禀杨县令来迎钦差大人?!”
黑脸士兵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站起来,连手里的长矛都扔在地上,转身就往县衙方向跑。
邱静岁端坐在马车里,鼓着腮帮子纳罕地看着陆司怀。
还以为他要遮遮掩掩走完全程,没想到临到终点人家选择不装了。
在围观百姓的议论声中,他们的马车还没走出一条街,迎面疾驰而来几十个人,为首者身上穿着八品官的官服,想必就是蒙山县县令杨名芳。
离得近了,本地官员分立两侧,为首那个身宽体胖的官员走上前来,满脸堆笑,难掩激动地道:“下官蒙山县县令杨名芳携县尉、县丞及属官见过陆大人。”
上百名士兵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将街道清场,整条街道上一个百姓的身影也看不到。
陆司怀下了马车,邱静岁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风尘仆仆,衣服也讲究不了那么多。杨知县看见陆司怀之外的人,也就以为是随侍的侍从、丫鬟,没有多问。
还没等陆司怀站定,杨名芳等官吏早就围了上来。
“之前一直收不到官驿的消息,下官准备不及,请大人海涵。”杨名芳的表情极度夸张,谄媚、奉承做的太过明显,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这样笑一天,脸都要僵吧?邱静岁觉得奇怪的一点是,她从杨名芳脸上看到的固然有展露无遗的势利,但更有那么一丝真诚的激动。
是觉得陆司怀来了,陈、吴两家的命案这块烫手山芋终于可以甩给别人了?
或许现在还不好说。
蒙山县衙门的官员簇拥着陆司怀来到县衙内,踏上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看着穿红戴绿长相水灵的侍女,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丝竹管弦声,邱静岁止不住地感叹:好家伙,这办事效率,干县令着实屈才了。
杨芳名仍说着:“准备不周,大人莫怪。”
路走到一半,邱静岁等人被管事媳妇请到跨院招待饭食,她想了想,并没有点明自己的身份,就充作丫鬟跟其他人去了跨院。
因为陆司怀就带了两个“侍女”,所以她跟雪薇与段山等人分开单独一桌,为了不让她感觉孤单,管事媳妇还安排了两个又漂亮又会说话的丫鬟陪客。
这两个妹妹给她一顿夸,夸得邱静岁昏头昏脑,看着眼前两张美丽的脸庞,止不住地想要笑。
“姐姐可知钦差大人今年岁数几何?县令大人家有位公子,今年刚刚及冠,应该同钦差大人年纪相仿,或许能替老爷陪陪客。”
邱静岁笑:“我刚跟我们大人半年,什么也不知道呢。”
“这话谦虚了,钦差大人来我们蒙山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都不忘带着姐姐,可见大人对姐姐何等看重。”
她继续笑着跟两人周旋,说什么也不透露半点关于陆司怀的消息,那两人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见实在撬不开她的嘴,只能转移话题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这个时候邱静岁反倒谈兴大起,抓着两人问个不停。
神奇的是,她们对于提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甚至关于政事她们也只说自己接触不到或者不理解,但不会明显藏着掖着。
第58章
从跟丫鬟的对话中, 邱静岁知道了以下几个信息:
第一,杨名芳其实是在陈吴两家命案发生后才刚刚到蒙山任职县令的,在他之前的卞县令因病突然去世, 所以才会临时把他从外地调过来,原本他也只是一个县丞而已。
第二, 陈吴两家之中, 陈家在江湖上声名远播,远远不是吴家可比, 但前者一直行事低调, 后者为谋发展,近年家族经营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经商上,本来年轻一代都去了府城定居,只是因为吴家老爷子今年身体不乐观, 所以一大家子才回了蒙山居住。但两家虽然同居蒙山,却从来没有结过梁子,相安无事多年。
第三,因为辖区内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命案, 星川府从上到下倍感压力, 知府经常过问,但案件却毫无进展。杨县令虽然才到任几个月, 头发却成把成把地掉, 丫鬟说好几次去书房,看见油灯底下县令的头顶都在反光。
邱静岁还问了为什么蒙山的物价这么贵, 丫鬟说:“不只是蒙山县, 整个星川府的东西都在连年涨价, 应该是这几年收成不好吧?”
吃完后,邱静岁被安排在了陆司怀院子的后罩房中休息, 前面正厅宴席还没有散,一路颠簸,她觉得身上乏累,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醒醒睡睡,竟然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彻底清醒。
她很久都没有睡得如此香沉,除了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外,浑身竟是难得的轻松。
问明厨房的位置,邱静岁慢慢溜达着过去吃饭。
因为她身份特殊,所以厨房给的吃食特别丰厚,还说让她以后等着,会有丫鬟给她送过去。
塞了两个素馅包子,邱静岁边琢磨着王羽仁和飞蜓的下落边往院子里走。
因为那两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原本以为来到蒙山县后面对的会是诡谲汹涌的炼狱火海,但是事实好像跟她想的截然相反。
起码从表面上看,杨名芳热切地期盼陆司怀的到来,连对她这个“贴身侍女”都没有隐瞒消息的意思,对陆司怀那就更不必说了,肯定会极尽配合。
那王羽仁和飞蜓怎么会出事呢?
正想着杨县令令人费解的态度,不想已经来到院中,邱静岁听见近处有动静,猛然抬头,却正看见陆司怀和一位身穿黄衫的女子坐在院中石桌前对弈。
陆司怀的表情淡淡的,但在他这里已经算是难得的柔和。黄衫女子长相艳丽,一双翦水秋瞳眼波涟涟,看穿着打扮肯定不是下人。
一枚黑棋落下,女子嘴角泛出微笑,看向陆司怀:“大人,盈夏下的对吗?”
邱静岁觉得心中憋闷,像是有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听到那女子的称呼,更是浑身难受。
偏偏陆司怀还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对。”
他向来对他人不假辞色的,更是尤为注意与女子相处的礼仪,怎么今天跟吃错药了一样,对这名“盈夏姑娘”如此亲切?
或许是她这个电灯泡杵在这里太碍眼,陆司怀看见她后,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却是道:“你去厨房把早膳拿来。”
邱静岁难以置信地歪头看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问:“我?”
“嗯。”陆司怀早已又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棋盘,不再答话。
盈夏姑娘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弹,好心提醒:“厨房在西南角。”
“我知道。”邱静岁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
好你个陆司怀,原来之前那副不近女色的模样都是装的,在京城熟人太多了放不开,路上又没时间,整天对着她受委屈了是吧?一到地方上就公然跟美女打情骂俏,脑子里还记不记得两个音讯全无的下属和公差啊?
还敢使唤她提饭?吃吃吃,让你吃个够!
邱静岁脸色铁青地去厨房领了满满两食盒饭菜,费力地拎回院中。
谁知道人家的棋早已下完,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副准备用饭的模样。
邱静岁面无表情地将菜一样样摆到桌上。
守在一旁的雪薇悄无声息地看了她一眼,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再不敢乱瞟。
邱静岁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但是陆司怀真的就像看不到一样,自在地和盈夏姑娘一同进食。
回到后罩房,邱静岁将门扇阖上,愣愣地坐在床边发呆。
陆司怀巨大的反差让她开始迷茫,自己真的很了解陆司怀吗?说不定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既然能跟她下棋吃饭,自然也能和别人这样做。或许在他看来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是她总把自己想的太特别,还因此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陆司怀还不知道在心里怎么嘲笑她自不量力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很想念母亲,想念自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的地方。
雪薇推门进来,邱静岁装作没事人一样问:“你怎么不在外面伺候?”
“陆世子上午要同杨姑娘打马出游,县衙有小厮会陪同,再说还有追霄,奴婢便回来了。”雪薇觑着她的脸色道。
“杨小姐?她是杨县令的女儿?”邱静岁问。
“是,杨小姐从昨天起就一直缠着陆世子,不知是何居心。”
被愤怒冲垮的理智渐渐回拢,邱静岁问:“大人……昨天他有没有问过王羽仁和飞蜓的下落?”
“没有。”雪薇道,“昨天回来后段先生问来着,但是陆世子说他有别的打算。”
线索串联起来,邱静岁模模糊糊地猜到了陆司怀如此行事的目的,虽然不是很确定,但是她能做的只有配合他。
雪薇见她的逐渐冷静下来,大胆道:“那个杨小姐空有一副皮囊,棋艺马术都差得很,要不是看在杨县令的面子上,陆世子才不会搭理她。”
邱静岁似笑非笑:“陆司怀还用得着看一个县令的面子?好了,既然是侍女,装也要装个样子,我同你去打扫。”
收拾了一上午,邱静岁累得腰酸背痛,在廊下休息的时候远远看见陆司怀被一群人簇拥着回来,众人不过略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有不知哪家的公子提议去外面吃,陆司怀点了头,一呼百应,众人浩浩荡荡地又离开了。
杨盈夏下午留在家中,被父亲叫去询问上午的情况。
杨小姐羞红了一张俏脸,在杨县令的逼问中难为情地说:“陆世子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行事有理有节,人才十分出众。”
“谁问你这个?爹是问你他对你如何?”杨名芳问道。
“他会耐心教女儿下棋、骑马,但不会出言唐突,果真是一位翩翩君子。”
杨名芳的脸色却难看下来,杨盈夏担心地问:“爹,您怎么了?”
“在京城中,他有一个‘冷面判官’的诨号,爹还以为他跟那些酒囊饭袋的二世祖不一样呢,没想到还是沉迷于酒色一途。”杨名芳一巴掌拍上脑门,“连个看门的士兵都不敢罚,皇上怎么会派一个这样的人来。”
杨盈夏不明白自己父亲嘴里念叨的话,但她却为陆司怀辩解道:“陆世子为人端正,不想越权行事,是尊重父亲,父亲怎么这样说人家。”
听见女儿这天真的话语,杨名芳咧嘴叹气,背着手出门去了。
大约一直到晚上陆司怀才回来,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只是面色和行动如常,如果不靠近很难察觉出来。
邱静岁去要了一碗醒酒汤给他,陆司怀坐在床边,靠着一侧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才睁开眼。
他的眼中蒙着一层薄雾,眸色更深。邱静岁将醒酒汤递给他,走去桌前掂了掂茶壶,却是空的,只得转身去茶房要水。
等她再次回来的时候,桌上放着喝完的空碗,陆司怀合衣躺在床上,闭合着双眼,但却并没有睡着。
邱静岁走到他身边,悄声说:“茶水在桌上,您好好休息吧。”
不知道为什么,邱静岁总有一种照顾鬼混回来的……呃,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转身要走,却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
邱静岁吃惊地看向握住自己手腕的大手,心中猛然一跳:“陆大人?”
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眉心轻蹙着,似乎是不胜酒力:“王羽仁不在杨名芳这里,但他必定知道些内情,我须得做出这副模样来逼一逼他。”
原来如此,邱静岁恍然大悟。
但她着实遭不住他这幅模样,加之那双好看的过分的手还握着她,邱静岁感觉自己脸快烧起来了。
她靠过去,蹲下与床面齐平,轻声道:“我知道,大人休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陆司怀明明听见了,但手却没有放开。
她试着抽动手腕,却被攥的更紧了些。
“你……”陆司怀声音低沉,“莫要误会。”
“当然。”邱静岁说的好心虚,她开始明明误会了来着。
谁知这么回答后,陆司怀反而不太开心的模样:“你为什么不误会?”
邱静岁只想让他快点放开手,也顾不得害臊,一脸坚定地说:“我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谁知陆司怀还问上了:“哪样的人?”
邱静岁好无奈,憋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呆的时间太久雪薇等人肯定会察觉……
她伸出一只手臂曲放在床面上,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了进去。
陆司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黑乎乎的脑袋,眼神清澈,哪里还有一点儿喝醉的模样。
良久,他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从臂弯中传出来。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那种人。”
第59章
踏出房门时, 追霄已经守在门口了。
见她出来,追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想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憋得脸通红。
邱静岁若无其事地朝他点点头:“吃了?”
追霄点头如捣蒜。
“夜里头天冷,注意防寒。”邱静岁面色如常地说完, 绕过他回了后罩房。
追霄擦擦汗, 深恨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么灵,上工这么积极, 听到了不该听的。
一进房间, 邱静岁便靠在门板上,双手捂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深深地体会到人的嫉妒心实在是太可怕了,明明她有很多种可以应付过去的回答方式, 可她偏偏选择了这样暧昧不清的一种。
如果不是杨盈夏突然出现,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强的独占欲。
邱静岁很清楚自己并不看好两人的未来,但当陷入感情漩涡的时候,理智这种东西就像天边的浮云, 风过了无痕啊。
不行, 不能这样,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这不是欺骗少男感情吗, 还是美少男。
邱静岁翻来覆去到深夜才睡着,第二天不出所料地起晚了。
书房开着窗户, 陆司怀正懒散地靠在窗边看书。
雪薇在院当间指挥着别人抬东西, 邱静岁靠得近了才看见是起锅子的物什。
“中午吃锅子吗?”邱静岁惊喜地问。
“陆大人说晌午要吃这个。”雪薇答。
怀着期待的心情, 邱静岁去了饭桌前等待,不想快到饭点的时候, 杨小姐借着讨教棋艺的名头款款而来,见到他们起了锅子,又主动说要帮忙。
陆司怀没有拒绝,杨盈夏顺势留了下来。
热腾腾的锅子,鲜嫩的羊肉、牛肉,当地的特色菜品一样样摆出来,浓郁的香味溢满花厅。
但因为杨盈夏的突然到来,本以为能美美吃上一顿的邱静岁只好干站着流口水。
杨小姐的目的显然不是来吃顿饭这么简单,中途多次试图挑起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陆司怀虽然回答了,但答的十分简单,对话难以持续下去。
“大人怎么想起吃锅子来了?”实在没得话可聊,杨盈夏只好抛出一个无聊的问题。
没想到陆司怀却停了筷子,认真答道:“还没吃到。”
杨盈夏没有完全明白,却顺着笑问:“大人是今年还没吃过吗?”
“不是。”
虽然只是没头没尾的两句话,但是邱静岁几乎秒懂,她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但还是没忍住闭了闭眼。
谁料这位杨小姐眼神好,又在没话找话,见她这样,居然关心地问:“姐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回屋休息一下?”
别,别问啊。
她分明听见陆司怀发出了一声轻笑,邱静岁内心山崩地裂,却依然坚强地回复道:“我没事,多谢杨小姐关心。”
杨盈夏看看她又看看陆司怀,面露不解。
陆司怀在这里悠游自在地打发闲散时光,杨名芳可坐不住了,几次三番过来请示要带钦差大人去案发地点看看,却均被陆司怀一口回绝。
就这么抻了他两天,杨芳名很快便憋不住了,有天晚上他偷偷摸摸找过来,跟陆司怀在书房嘀咕了两个多时辰,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次日陆司怀便决定去陈、吴两家看一看。
这趟出行要多低调有多低调,除了杨名芳理所当然要陪同之外,只有邱静岁、雪薇和三四个衙役一起。
两家地处偏僻,并不在县城中,众人选择骑马过去。但杨名芳不会骑马,因此特意给他雇了一辆马车,邱静岁在跟杨名芳大眼瞪小眼和骑马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一路行至蒙山脚下,这里一东一西分立着两座山庄,东边是陈府,因为只是江湖世家,家中无人做官,门楣平平无奇,但占地却有西边吴家的两倍。虽然发生惨案后看起来有些凄凉,但是从门前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和厚重的门板可以看出往日的辉煌。
众人翻身下马,陆司怀却选择先去吴家。
吴家大门上贴着衙门的封条,即便如此还是有附近的百姓闻讯赶来,把门口可以用的东西拆走了好些。
衙役上前把封条撕了,陆司怀抬步跨过去,映入眼帘的同样是一副萧瑟景象。
落叶枯枝堆满地,门窗倒是好好的,但多日无人打理已经露出破败的光景。
邱静岁摸了摸院中凉亭的方柱,蹭了一手灰。确实是很久没人碰过的样子。
在吴家里外里转了两圈,他们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斑斑血迹,出来后,接着又进到陈家。
陈家的情况要更惨烈些,偶尔还能看到墙面上喷染的血迹。
“嗯?奇怪……”邱静岁喃喃自语,不是说陈家使刀,吴家擅箭吗,如果真的是两家互相残杀,陈家的刀砍在吴家人身上,万一戳到什么大动脉,那出血量应该非常恐怖才对。怎么吴家反倒情况比陈家好一些。
显然杨名芳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讪讪地解释道:“之前出事时知府正好在附近,来巡查过一遍。”
言下之意,就是现场已经被破坏过了。
陆司怀点点头,朝邱静岁说:“画一下血迹的位置。”
邱静岁拿出小板子:“您要局部还是整体?”
“都要。”
“好。”邱静岁找了一个合适的高处,先把陈家大体的前院布局画出来,然后绘制并标注出了血迹的位置。接着又到处观察了一遍,把溅射的局部血迹如实落于纸上。
杨名芳还以为她是普普通通的侍女呢,没想到身怀此等绝技,又看陆司怀一脸沉稳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
不过事已至此,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只希望这位陆钦差千万要撑得起来,不要让自己落个不好的下场。
为了防止人多毁坏现场,在邱静岁画画的时候,其他人被清了出去,只剩陆司怀一人。
不过他忙着查看现场,基本没空过来。邱静岁安安生生画完后,一回神才发现对方就站在自己身后。
她倒退两步,举着画板道:“大人,我画完了。”
“去吴家。”陆司怀道。
于是邱静岁又跟着过去,这次画的时间明显要比吴家少许多,但忙了一天下来,她很快就感觉到了疲累。
邱静岁活动着酸痛的脖子和手腕,问:“大人,追霄怎么没来?”
“我派他去查王羽仁的消息。”陆司怀看着地上的一块血迹,道。
“他们有消息了?”邱静岁惊喜地问。
陆司怀看她一眼,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嗯。”
“我快画完了,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邱静岁蠢蠢欲动地凑过来。
“说吧。”陆司怀结束了对血迹的研究,站起身。
邱静岁举起画板,晃了晃:“您让我画这些血迹,是不是看出什么问题了?”
“嗯,”陆司怀从她手上接过画板,翻看着,“杨名芳的解释有漏洞。”
“什么漏洞?”邱静岁压根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立刻虚心求教。
“血迹过少可以解释得通,那血迹过多呢?”陆司怀抽动纸张,将画板放到她眼前。
看着眼前两幅对比图,邱静岁“啊”了一声。
太多了,如果真的是死于箭下,陈家的血迹也太多了,甚至还有不少溅在墙、柱、树木上的血痕,这样的情景应该出现在吴家才对,但实际上吴家的墙面却干干净净,一丝血迹也无。
她接过画板,面露思索:太不对劲了,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古怪,陆司怀点出来的疑点能说明什么?
如果排除哪些神鬼奇谈之说……一个念头闪进脑海,邱静岁下意识想要喊出来,还好及时止住,她小声道:“凶器不是箭?”
“嗯。”陆司怀把她头上的枯树叶摘下来,丢到地上,“走吧,去义庄。”
义庄?放了这么久,尸体恐怕只剩白骨了吧?陆司怀想去看什么?
到了地方,陆司怀一具具地看过棺木,里面果然只剩些森森的白骨。他全程一句话也没有说,邱静岁看不出什么道道来,一直抱着浓浓的好奇心。
回到县衙后,她迫不及待地跟去书房,边剪着烛花边问陆司怀有什么新发现。
陆司怀正在提笔写着什么,闻言回道:“尸体胸骨有变形。”
“这代表什么呢?”
“可能是遭受某种内功的攻击。”
难道陈家是因为牵扯到了江湖上的某些纷争才遭殃的?那吴家又是怎么回事?
这么想着,邱静岁也就问出了口。
陆司怀对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有些无奈:“明日继续查。”
看来吴家还没什么头绪?邱静岁放好剪刀出了房间,坚决不多说一句案情之外的闲话。
她有些疑惑杨名芳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但又不好再去问陆司怀,只能在心里琢磨。
可惜还没等她想出个靠谱的结论来就睡着了。
次日天蒙蒙亮,邱静岁被雪薇拽起来送出门,她撑着眼皮问要去哪儿。
陆司怀答曰:“去逛一圈。”
邱静岁才警觉今天只有自己陪同,瞅了半天没发现马车,看来这逛街真的要靠两条腿走了。
第60章
蒙山县地处晋国西南, 地势崎岖,多山地丘陵,因为背靠蒙山而得名。虽然不如平原适宜居住, 但是这样的地形也给当地带来了丰富的林木和矿产资源。
本地特产是各种各样的木制品,名贵的木材品种价格也远比京城便宜。
逛了一圈, 邱静岁挑挑拣拣买了几块制作精美的木镇纸。不是她抠门, 是除了本地特产之外,蒙山的大多数东西都比别地贵上一些。
这么一想, 县衙丫鬟的理由, 实在是说不通。
一路走来,他们看到了好多中年妇人在街上走动,稍微打听一下就发现,她们中大约有一半都是近年新寡, 迫不得已出来讨生活。
据这些人的说法,是因为这几年官府连年征徭役,要在蒙山上给星川府一名已故的名臣建祠。但倒霉的是,这宗事却总是因为自然灾害或者施工事故耽搁停滞, 频频累及在此做力役的百姓, 每年都死伤不少人。
赔上活生生的人命也要搞这种面子工程,邱静岁越听越生气。
两人一路越走越远, 眼看就要出城门, 邱静岁疑惑地看向陆司怀,对方道:“去蒙山上看看。”
幸好自己身量高腿也长, 虽然身体素质不如他许多, 但好歹跟得上。
再次来到陈、吴两家门前, 陆司怀却并没有进去。今日天气晴好,他们站在山脚下远远看向蒙山山顶, 果真可以看见一间小小的祠堂。
但是等他们想上山的时候,却被山路前把手的官兵给挡了回来。
陆司怀今天是“微服私访”,没有亮明身份,这些官兵是府衙而非县衙的人,不认得陆司怀,铁面无私,说不让进就不让进。
“走吧。”陆司怀没有纠缠,拉着她转身就朝县城走。
但实际上在离开官兵的视线后,陆司怀把她送到城门口,叫早已等候在此的雪薇陪她在城中等待,自己一个人调头再次返回蒙山。
邱静岁搞不明白他整这一出是想干什么,不过来回走了这么两趟,自己已经是精疲力竭。甭管陆司怀想干啥,光看这精力和体力就不是一般人。
反正是出一趟门,她倒也没急着回去,而是找了家附近的书斋闲逛起来。
店内有四五名书生正在挑选笔墨纸砚,见两个年轻女子进来,非常迂腐地闪避到了一边。
货架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摆着几排常见的经史子集,挑挑拣拣地,邱静岁无意中看见了角落里放着的一小撮话本小说。
她好奇地拿出来翻看,发现都是些陈年老故事,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神鬼志怪,都是过时的套路,怪不得没人买。
“嗯?”翻动的过程中,邱静岁注意到其中一本话本的内容,居然同之前在中陵府茶馆中听到的说书先生讲的故事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却不是陈、吴两家,而是一个姓江的江湖世家。
按照书中所说,真要细算起来,江家的故事发生在距今至少三百年前,处在比前朝还要之前的乱世时期。
那时群雄割据,战火纷起,几百人就可以集结成一个小势力,本身就常年习武的江湖世家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势力争斗中往往能够胜出。
江家便是这样一个江湖世家,如果发展壮大起来后,未必不能成为终结乱世的一股强势力量,但却在刚要招兵买马的时候,突然被人寻上,一夜屠尽满门。
话本中记载,等人们发现的时候,江家人的尸体就像是陈、吴两家一般被摆放在院中,已经死的透透的了,只是他们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
令人吃惊的是,这本话本中给出的江家被屠的原因,居然也是因为一本能知晓世间万事万物的“天书”。
如果说中陵府的说书先生的故事只是为了吸引客人编造的,那眼下她手中的话本又怎么解释?还是说两件事没有关系,只是巧合呢?
但是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将话本买下,邱静岁再没有了闲逛的心情,她带着雪薇守在城门内,等待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陆司怀。
天书,难道真的有天书?邱静岁忍不住去想这种可能性。她甚至想,或许这天书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样一本书,而是别的可以预言的东西,只是因为流言传来传去变了模样。
说不定,天书其实是个人呢?是个博古通今又算命特别准的人。
但是从江家存世的时间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三百多年,人怎么可能会活这么久?
还有,江家人不是外伤致死,是不是能侧面佐证陆司怀的推测,陈家人死因有疑。
想得入神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邱静岁抬头看,正是办完正事的陆司怀。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回?”
“嗯。”
邱静岁想着挑个单独相处的时候把话本给他看一眼,但是一回院子里就看见了正在坐等的杨盈夏。
“大人,”杨小姐今日必是悉心打扮过,妆容细致,环佩叮当,一身红裙更衬得她如同一朵娇艳欲滴的秋海棠,她绽放着笑脸问,“今天有空出去走走怎么不叫上盈夏,该让盈夏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抖落掉身上的鸡皮疙瘩,邱静岁无声无息地从一旁走过,打算回去放下东西先。
最近杨盈夏每天都是怀抱着期待的心情醒来的,一想到陆司怀住在自己家中,她就觉得心漏跳了一拍。
虽然之前陆大人对自己也并没有非常热切,但这样高贵的人肯同她面对面坐在一起,能回予她只言片语,便让人忍不住心醉沉沦。
但是今天的陆大人却与之前有些不同,眼神冷漠、姿态高傲,浑身上下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即便她开口主动问询,陆司怀也只是微微朝她颔首,毫不留恋地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任何接话的意思。
“大人?”她只能懵懵然转过身,视线追随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无意识地称呼着对方。
陆司怀没有回首,径直去了书房之中。
——
因为下午杨名芳鬼鬼祟祟地又来找陆司怀谈话,没得空闲,话本记载的事情又比较紧急,所以邱静岁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而是在晚饭过后就把话本给了陆司怀。
在陆司怀浏览的时候,邱静岁坐在书桌对面,无聊地拨弄着挂架上的一排毛笔。看见他掀过最后一页,便立刻出声询问:“大人,是不是很奇怪?”
“天书……”陆司怀撑着额头,表情异常严肃,半晌才抬起头,道,“叫段先生过来。”
邱静岁去把正要睡觉的段山喊了过来,他一头雾水地接过话本翻看,在这个过程中脸色却逐渐凝重。
陆司怀把在中陵府听到的传闻简单说了一下,段山更是大为吃惊。
“段先生曾说过,肯依附于卫国公府是为了借助公府的势力寻找一件失传了三百多年的东西,你要找的是不是这本传说中的天书?”陆司怀问。
放下书本,段山站得踉踉跄跄,邱静岁忙搀扶他坐下。
不知是遭受了多大的刺激,段山脸上的皱纹都在抖动,他平复了许久,眼神慢慢变得涣散,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这么多年,总算又有了消息。大人猜的没错,我要找的,就是这本害人不浅的‘天书’。”
邱静岁看看陆司怀,自觉坐下来,准备聆听段先生讲一个可能会很长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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