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戏楼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永庆升平”四个字, 左右两边题有“阳春”“白雪”,门柱两边立着两个伶俐打扮的女童,给客人掀帘子领路, 说话机灵得很。
邱静岁说来赴约,女童打听清楚后便引她进了里头。
进去只见戏台三面敞开, 楹联上写着“汇千古忠孝节义”“演一时离合悲欢”[注], 后头是供戏子穿戏服打扮的后台,戏台前面和左右两边都是看客的位置。正前面的价格贵, 左右两边的价格低, 包厢贵,普通座位便宜。
宋秋昭订的厢间在西南角,偏僻视线不好,一般少有人买这边的位置, 但是对于她们两个来说,或许正合适。
戏楼的包厢是半开放的,包间前有帘子可以放下来,邱静岁进去的时候随手将帘子放下遮盖住, 包厢内的光线瞬间暗下来。
坐在椅子上, 因为怀孕明显有些水肿的宋秋昭没有动弹,看着来人落座后, 自己反而低下了头, 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肚子,又像在茫然地发愁。
戏台上的开锣鼓敲起来, 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孩上去翻跟头热场, 这时候底下已经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几乎没有人再想起那个惨死戏楼的梁小姐。
邱静岁盯了一眼后台的方向,又转头看宋秋昭这副模样, 不解地问:“你叫我来,怎么现在又不说话了?”
戏台上一声响锣,似是惊醒了宋秋昭,她抬起头来,眼神迷离地看着邱静岁,眼神好久才找到焦点。
她慢慢收起了其他情绪,偏移开了视线,跟地下接头一样说话:“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我说没有你信吗?”面对这个人,邱静岁难免说话随意些。
“那结果如何?”
“结果?你难道没有听说皇上对白存礼的惩处?”邱静岁捏起桌上果盘里面的一颗花生,轻轻捻去红衣。
“我问的不是白存礼,”宋秋昭转而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是天书。”
手中的花生掉在包间的地摊上,滴溜溜不知滚去了哪里。
邱静岁想要通过对方的表情看出些什么,但却没能做到。
宋秋昭果然知道,甚至知道的太多了,多到足以让她未雨绸缪地对自己的八字造假,多到她能如此轻易地点出连陆司怀都不甚清楚的天书。
其实邱静岁有八成肯定,宋秋昭的命运已经改变了。因为公冶文曾经用梅花易数对她起过卦,得出的结论是跟自己一样,几乎不可能是他要找的人。所以前不久陆司怀虽然找到了她真正的八字,却大概也是做不得准的。
但难得对方也有好奇发问的时候,邱静岁自然也要旁敲侧击一番:“陆大人这次去是查凶案,办公差的,什么天书?没听说过。”
宋秋昭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连带着她显怀的肚子也微微动起来:“你不用瞒我,你应该明白,我知道的比你多。”
“那不如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邱静岁没了闲打牙的心思,将花生仁丢回盘子里。
邱静岁满以为这次宋秋昭会挑明两人的来历,但是对方偏就没有,却说:“是一位高人告诉我,又托我来问的。”
高人?邱静岁想到什么,单手紧紧握住桌沿,几乎要站起来去追问:“高人是谁?”
“我不认识,”宋秋昭这会儿倒是抬起了头,“我今天来一是为了替他问你这句话,二是嘱咐你一句,太川郡主已经死了,下一个遭殃的,是你是我谁又说得准?你现在很危险,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邱静岁轻笑:“你的好意关怀我收下了,多谢,不过我还是对前一个问题更感兴趣。”
宋秋昭看着她不说话。
从前的宋秋昭虽然是个冰山美人,但神情却不似今日这般……该怎么形容呢?邱静岁思索半晌,好像只能想到死气沉沉四个字。
现在的宋秋昭,脸上眼中,找不到生气,像是绝望深渊中垂死挣扎的人,困顿、力竭。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邱静岁被她如今的模样刺了一下,妥协般含糊答道。
宋秋昭露出一个断断续续的笑容:“收好了,别给皇帝。”
戏台上戏子们一一登场,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曲调,宋秋昭给自己披上一件杏红的锦缎披风,扶着桌子站起来,带好幕篱,好像得到了这个答案就足够了似的,就要离开戏楼。
眼看对方马上就要走出包厢门,邱静岁被指甲掐的手心发疼,猛然起身,道:“我想去见见你口中的那位高人,希望你能帮忙引荐。”
“你确定?”宋秋昭背对着她问。
“是。”话已出口,邱静岁也不再犹豫。
“那你跟我来吧。”
——
定安公主府后街上有一排房子是府中下人的居所,一般住的是有些体面的管事。
当宋秋昭领她过来的时候,邱静岁对自己的猜测越来肯定,这一切都跟青竹的供述吻合了起来,那个高人十有八九便是假死脱身的公冶芹。
一直走到街尾的几间屋子,宋秋昭踏步上前,敲响其中一间。她敲门的方式也很特别,间隔时间长短不一,似乎是在传递信息。
“来了。”院中传来一人洪亮有力的声音,颠覆了邱静岁从段山那里听到的,公冶芹曾经是个柔美少年的印象。
厚重的木门被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满脸横肉的男人脸来。
邱静岁不由自主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她低呼出声:“是你?”
男人看了二女一眼,面上带了笑,这一笑,倒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几分光彩。
他侧让开身,道:“进来吧。”
见宋秋昭毫不犹豫地迈步进去,邱静岁略一停顿,却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跟着进了院子。
与普通下人的院落不同,院子正当间放着日晷,墙角茅棚下摆放着刻尺、算筹等等物什。男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堆东西,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等进了房门,邱静岁挨着宋秋昭坐下,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张纸来,坐在离她们八丈远的地方,写算着什么。
宋秋昭不说话,邱静岁也没有先开口,其实此刻她还在震惊之中。
因为眼前这个很有可能是公冶芹的人,对于她来说不能算是完全的陌生人,两人曾经在围场见过一面。
当时她偷听完宋秋昭和吴景的对话后,在离开时,曾见到一个伙夫提着刀盯着被拴住的胭脂看。那人的眼神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刚才一碰面,邱静岁就认出来了,眼前的男人,正是那个围场的伙夫。
他很快停了笔,看着纸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邱静岁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却有一肚子问题想问,见对方不再出声,她大着胆子问:“请问,您是不是上一任浑仪监监正,公冶芹公冶大人?”
她也说不好自己是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但心情却难免紧张起来。
那人又笑了一下,牵动脸上的肌肉,慢慢张开嘴。
邱静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此时,她只觉得脖颈一道强力袭来,身体接着便不受控制地瘫软下去。
倒在地上的时候,邱静岁看清了对自己背后下手的人。
“青……竹,你……”
那个瘦杆子似的少年安静地站着,神色复杂。
抑制不住的黑暗在眼前蔓延,在昏过去前,邱静岁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第72章
三天前。
一个显怀的妇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 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在小巷中穿梭。
衣物遮挡了人们的目光,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宋秋昭一手摸着肚子, 一手攥紧兜帽,脚步不停地来到公主府的后街, 停在一扇门前, 抬手轻叩。
未几,房子的主人出来, 将她迎了进去。
脱了斗篷, 露出宋秋昭一张害怕忧惶的脸来,她咬着唇,声音颤抖:“公冶先生,前一阵子卫国公府的陆世子好像在查我的八字, 我该怎么办?”
公冶芹进屋后就一直闭着眼睛冥想,听到问话也不开口。
但是宋秋昭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仍自言自语地道:“别人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是他, 我不能得罪他……”
“连太川郡主都逃不过, 如果我的八字暴露,那我就完了……必须想个办法……”
她在地下走来走去, 忽地又停住脚步看向对方:“公冶大人, 求您帮帮我。您说过您会帮我的。”
室内一片寂静,宋秋昭知道她必须得付出点新的代价了。
“我……”宋秋昭的内心不是不挣扎犹豫, 如果不是到了这步田地, 她绝不会相信自己能做出如此狠心绝情的事情, 但是想到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下了决断。
一行泪慢慢划过脸庞, 但宋秋昭却立刻伸手将它从脸上拭去。如果忽略她空洞的眼神,这个动作倒也称得上果决。
“我知道另外一个跟我一样被改命的人是谁,”宋秋昭看见公冶文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轻松多一些,“您应该听过她的名字,她曾给公主画过画像。”
“邱静岁。”公冶芹念出名字。
“您果然对京中了如指掌。”
“你想怎么做?”公冶芹说话一直是不急不缓的,咬字清晰,叫人感觉他总是游刃有余、尽在掌握。
“您不是说过,会有其他人接替我的天命吗?但这么多年,无论是皇宫里那位,还是卫国公府家、陆家,没有任何人能找到她的下落,您不觉得奇怪吗?”
宋秋昭接着说:“因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她,她的八字平庸无奇,谁都不会怀疑到她身上,但事实上除了我和她之外,谁也不知道她的命已经改了。”
“只要向皇帝献上她,那一切事都了了,不会有无辜的人被杀害,您也不必委顿在公主府当一个伙夫。”
公冶芹掀了掀眼皮,头却没动,声音一如往常般平静,平静到宋秋昭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猜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在自己找寻多年的结果面前,如此波澜不惊。
“把她带来看看吧。”公冶芹如是说。
——
铺着粗砖的地面薄有灰尘,邱静岁侧卧于上,一动也不动。
宋秋昭僵着脖子蹲下来,抬手推了推她,还是不动弹。
“她没死吧?”宋秋昭问。
公冶芹没有接话,但是那眼神却让她愧疚地无以复加。
她明明就是想用邱静岁的命来换自己的命,施舍这一时半刻的怜悯之心,简直跟鳄鱼的眼泪没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对不起,希望你还能回去,对不起……”宋秋昭念着别人理解不了的话,但是她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对自己的安慰剂。
如果死了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那她何必苦苦挣扎,一次又一次降低自己的底线,舍弃自己的良心。
当选择了逃避,当眼睁睁看着其他懵懂的少女被剥夺生命时,她就背上了一天重似一天的枷锁,让她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
可她不能放弃自己,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依靠着自己才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如果失去了母亲,要怎么活下去呢?
幸好,这是最后一次了。刚才公冶芹经过推算已经认定邱静岁就是承担天命之人,那她以后便再也不用遭受良心的折磨了。
“谢谢大人,我一定会把她交上去,不会暴露您的身份。”
宋秋昭话音未落,却眼睁睁看见另外一个人从屋门进来,径直走到他们面前,弯下腰将邱静岁一把提起来,扛在了肩膀上。
“您这是?”宋秋昭去看公冶芹。
她以为公冶芹不想隐瞒身份了,不愿假他人之手,要亲自去向皇帝回禀情况,结果愣神的功夫就被青竹控制住了双手。
她怀有身孕,本就不敢乱动,更何况一点武功也没有,根本不是青竹的对手。
宋秋昭知道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死死盯着邱静岁,盯着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不住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带走她?公冶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
“不是,”公冶芹不急不缓地答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把她献给谁,是你太会错意。”
“你!”宋秋昭一时语塞,回想了一下,对方说的竟然是一个事实,他是从来没有说过,但是事情明明不应该是这样。
变了,难道连公冶家的轨迹也变了吗?
“走吧,趁天黑之前离开京城。”公冶芹对扛着邱静岁的中年男子和青竹道。
不行!邱静岁不在了,她又要过心惊胆战的日子,绝对不行!
“你就不怕我把事情都捅出去?”宋秋昭色厉内荏地威胁。
闻言,公冶芹回头看她,笑道:“卫国公世子似乎对这位邱小姐很不一般,如果你能应对得了陆世子,那也随你。”
她当然不能,甚至连吴景现在都是在为陆司怀卖命。
宋秋昭绝望地坐在椅子上,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地面还是看鞋子衣角,嘴唇被咬的发白,渗出血迹,但她好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前头两人已经走出了门,青竹落在后面,等了一刻钟才松开宋秋昭,他看了她一眼,将屋门从外面锁上,把她关在了屋里。
那一眼,含着一种本能的蔑视,宋秋昭深受刺激,到门前使劲拍打了几下门扇,旋即便觉得肚子不舒服,不敢再继续下去。
肚子里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困住她手脚的魔咒,她很肯定自己爱自己的孩子,但又切实地痛恨这种束缚。
她必须一边流着泪,一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还要思考接下来该怎么面对陆司怀的盘问。
——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好像鸟儿就站在她耳边,不断索要着吃食般不肯罢休。
邱静岁觉得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舒服的,好像被人闪转腾挪过一遍又扭着筋放回原地似的,叫人一动就难受。
好在这份疼痛的刺激让她的意识渐渐回笼,她强自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碧蓝如洗的天,身下颠簸晃动,整个天空像是一碗水一样晃漾开来。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是躺在车板上的,昏迷前的记忆慢慢挤入脑海,邱静岁抽着气爬坐起来。
前面赶着牛车的人回头看她,笑道:“总算醒了。”
“公冶芹……”邱静岁喊出他的名字,“你就是公冶芹对不对?”
“是啊。”那人答的十分干脆。
说着,牛车碾过一块石头,邱静岁被颠地坐不稳,一时没法说话。
她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行驶在一条羊肠小径上,地上有间距不一的车辙印,可以看出这条路是时常有人走的。
“这是哪儿?你为什么要把我绑架到这里?”邱静岁防备地坐远了一些,问。
“到了就知道了。”公冶芹早转过身去,专心赶车,“青锋和青竹会在暗中保护你我,邱姑娘不必担心。”
保护?监视还差不多,邱静岁看着路两旁的树林和灌木丛,打消了跳车逃跑的念头。
一路上,她多次尝试搭话,想套出点信息来,但是公冶芹最多只是笑笑,并不开口。
到后来她说得口干舌燥,却连水也喝不上一口,干脆也闭上了嘴,养精蓄锐。
万一前头是高山火海,也得有体力去面对不是?
不过想到自己突然失踪,家里人肯定会担心,邱静岁难免焦虑。
去见公冶芹的时候,她是让雪薇留在街尾等候的,希望雪薇能尽快发现异常,找人手赶过来把她救走。
就这么慢悠悠地赶着牛车,按道理来说速度应该不快,他们也没有遮掩,有心人想要搜查,不说立刻马上,最多几天便能追上才是。
可令她失望的是,一直到牛车到达目的地,都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追上他们。
牛车停在一个村庄前面,田陌交通、鸡犬相闻,百姓来来往往,谈话说笑,民风淳朴自然。
如果不是每个村民见到青竹和那位青锋都恭恭敬敬的,邱静岁还只当公冶芹这么心大,敢众目睽睽之下做出囚禁别人的事情来。
但她没料到的何止于此,除了不让她出村以外,公冶芹并不限制她的其他行为,甚至也不限制她跟其他村民接触。
能这么大胆,至少可以肯定在他允许的范围之内,邱静岁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所以她也很识趣,没有做自不量力的,可能会触怒公冶芹的试探。
到了村里,公冶芹也不像在路上的时候那么沉闷了,邱静岁辗转反侧了好几晚,差不多已经对有人赶来救自己感到绝望后,决定摆正心态,好好跟他谈一次。
第73章
自从来到村中, 公冶芹几乎没有干过跟卜算有关的任何事,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厨房里鼓捣吃食, 这要是换个不知情人来看,公冶芹妥妥是一个敬业的伙夫, 但事实是, 他根本不是。
场院里有一架磨盘,这日, 公冶芹正在专心致志地磨绿豆, 就算是这种苦力活,他也选择亲力亲为。
邱静岁坐在院子里的一颗树底下,拿着根黄瓜啃得嘎嘣脆,一点儿也没有小姐的模样。他们俩好似一对乡村间平凡的父女一般, 毫无违和感。
将手中的黄瓜吃完,把黄瓜把往阳沟里一扔,她抱着手走到磨盘边,问公冶芹:“累吧, 我替替您?”
公冶芹动作不停:“你身娇体弱, 哪里干得了这个活,一会儿就转晕了。”
“我来吧我来吧。”邱静岁半强硬地要接手, 公冶芹只当她新鲜, 就让了开来。
邱静岁两手握住用绳子和磨盘拉在一起的磨棒,顺着一个方向转动起来, 时不时抓一把绿豆重新填满磨眼, 动作有模有样, 一点儿也不像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小姐。
公冶芹显然也没想到她竟然真能上得了手,颇有几分惊讶地问:“你做过?”
“看也看会了。”邱静岁不以为意, 其实是她上辈子做过,所以上手很快。
“行,那你干着,我去睡觉了。”公冶芹不住点头,对她很满意的样子。
“等会儿,您就坐树荫底下,跟我说说话呗。”邱静岁拦住他遁走的意图。
公冶芹本质上还是个人精,他什么都明白,没有拒绝地坐到一边的时候,就代表了他愿意同她谈。
对方摆出这幅模样,一时之间邱静岁倒不知道该先问一个什么问题了。
跟蒙眼驴一样一声不吭地转了几圈,邱静岁尝试着从不很要紧的问题入手。
“您跟宋秋昭认识?”
“她十一二岁刚出名我便知道她了。”公冶芹答得很快,语气带着些怀念,“那时候她年纪虽小,但京中不论哪家小姐都不如她生的好看,各家有红白事都会记得请上她父母。等稍微大了一点,京城媒婆就没有没上过她家门的……呵,偏偏她小大人一样,宠辱不惊,不想攀上高门,一心盼着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知道这样子更叫那些人看中她,等她到了嫁龄,问都不问直接去下聘的都有好几家。”
“看来您也动过心思?”邱静岁故意问些八卦的话。
“为人父母,难免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自己的儿子,公冶芹脸上的笑容愈发变淡,“跟她有其他接触,应该是我刚到公主府做伙夫没多久的时候吧。”
“我这副模样,说跟从前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稍作遮掩,连本家的人都认不出来,但是她却认出我来了。”
“真是眼力过人。”邱静岁意有所指。
公冶芹笑:“眼力过人也好,未卜先知也罢,总之她提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让我想办法帮她遮掩自己八字不好的事。”
“什么条件?”能打动一个不惜抛家弃子、假死逃脱,又隐姓埋名留在京城的人,这条件恐怕很不一般。
“天书的下落。”公冶芹答。
终于说到这个了,邱静岁心中激动,脸上装作不经意般问道:“天书究竟是什么?”
公冶芹笑而不语,邱静岁就知道这个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了。
她默默挫败了一会儿,转而问:“你就不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
公冶芹不以为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不知道的太多了,不可能事事都去好奇。”
越是懂得多的人,承认自己无知的时候就越是痛苦,能做到这一点,公冶芹其实很厉害。
“那天是你让她带我过去的?”她又问。
公冶芹突然似笑非笑地说:“着急的可不是我。”
一句话足以让邱静岁警醒,当日的陷阱,宋秋昭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引诱之人。
再深想“着急”这两个字,邱静岁便想明白了。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问话,默默消化着被人出卖的事实。
期间有村民来找公冶芹换菜,换完说了一会儿闲话。
等村民走后,邱静岁才问:“她想让我死,我倒能想明白,但你想让我活下来,我就想不通了。”
“哈哈哈哈,”公冶芹爽朗地笑了三声,似乎真的被她逗得不行,“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其实这几天邱静岁反复回想,那天见到公冶文之后,他在那边写来算去,估计算的就是她。
长久以来,邱静岁不是没有猜测过他们找的那个人可能就是自己,但是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一个人说,而这个结果却关乎着自己的性命,她只能将猜测掩埋在心底。
这也是她特别避讳公冶文、段山等人,怕他们对自己卜算的原因。
起初,她也曾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一想到他们找的如果真的是自己,就忍不住想哭想尖叫。但随着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逝去,邱静岁的愤怒逐渐盖过了害怕。
现如今猜测被证实,邱静岁反倒比以前踏实了,现在只用思考怎么解决这件事就行了。
见她一脸坦然,公冶芹竟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以为牺牲你一人就皆大欢喜了。”
“我知道。”邱静岁也认真地说,“天命难违,就算我死了,大概也有别人接替吧。”
“哦?你怎么知道的?”公冶芹问。
“是一个人告诉我的。”邱静岁顿了顿,补充道,“一个您认识的人。”
公冶芹的神色明显恍惚了一下,他苦笑道:“是段山吧?他知道我还活着?”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邱静岁反问,“不是您故意让青竹露出马脚的吗?”
“故意?我可没有这种想法。”公冶芹摇头,“青竹是青锋离开我后收的徒弟,那个时候他大概还一无所知,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行之太聪明。”
公冶芹看着她问:“段山,他知道我还活着,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只是不敢相信。”邱静岁道。
公冶芹自嘲:“看来我得躲着他点。以后你见了他,可别说见过我。”
“我还能见到他吗?”如果他不放,别说段山了,她连家里人都见不到吧?
“怎么不能?”公冶芹笑了笑,道,“我去做饭了,你磨完把青锋他们俩叫回来吃饭。”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青锋,是不是章家人?”
“是,曾经章家把他送到公冶家保护我,后来我假死,就把他暂时遣走了。”
看来青锋就是打伤雪薇等人的那个高手了。
她把篮子里的绿豆磨完,刮到盆里,送到厨房,转身往田边去寻青锋、青竹二人。
远远就看见青竹站在田埂上,边给村里小孩吹牛边倒退着走。邱静岁团住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青竹!你师父呢?你俩别乱逛了,回来吃饭!”
青竹正在做金鸡独立式,听到呼唤也大声喊道:“师父不知道去哪儿啦!我这就回去。”
说着,他几句话打发了小孩子们,顺着田埂快步往邱静岁的方向跑。
乡村的田埂又窄又不平,但是青竹走得却稳得很,显见是练过武的人了。
他跑到一半,好像被田边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跳下去从田里抓起来一样东西,扯着继续跑过来,嘴里喊:“加饭了加饭了!”
邱静岁定睛一看,他手里拽着的分明是一条草绿色带黑斑的长蛇。
她魂飞魄散,大喊了一声,掉头就往回跑,边跑边喊:“你快把蛇扔了!!!!”
青竹还在念叨着加餐,他身后的村童们笑得前仰后合。
一直跑到农院,邱静岁见青竹手里还拿着那条蛇,立刻关紧了篱笆,两人隔着篱笆对峙。
“你把蛇扔回去!!”邱静岁出离愤怒。
“怎么了?”青竹还笑嘻嘻的,“你怕长虫啊?”
“你扔不扔?!”
“这个能吃啊,扔了多浪费。”
“你要是不扔,我就不让你进门!”
青竹看了看半人高的篱笆墙,笑得停不下来:“它能拦住我?”
说着就要运起轻功翻进来,邱静岁大叫:“你敢!!”
听到外面有动静,公冶芹擦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见他们俩只是在玩闹,也没制止,笑着又回去了。
“啊啊啊啊!你别过来!!!”
院子里回荡着邱静岁崩溃的喊叫声,和青竹欠儿欠儿的调侃。
看着饭桌上的蛇羹,邱静岁顿悟了。害人者人恒害之,这一定是当初她用油炸蚂蚱来祸害陆司怀的报应。
她也贯彻了陆司怀的应对方法,坚决不往那边动一筷子。
陆司怀……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她一时出神,没听到公冶芹的声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青竹已经嬉笑道:“一看就是在想情郎呢,哪儿听得见您说话啊。”
熊孩子!邱静岁牙痒痒,粗声粗气地问:“干嘛干嘛,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啊?”
“那都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我们这些泥腿子怎么会在意那个?”
邱静岁懒得跟他斗嘴,朝他翻了个白眼,转去问公冶芹:“怎么了?”
“你今年二十了吧?”
“对啊。”邱静岁坦然承认。
“嗯,岁数也对……”
邱静岁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咬着筷子想了下,问:“您跟陆大人很熟悉吗?”
“说是看着他长大也不为过。”公冶芹笑呵呵地问,“你想打听他小时候的事吗?”
“我才没那么无聊……”邱静岁小声道。
吃完饭,下晌的时候,青锋从村外回来了。
原来是村里有一户人家要盖新房子,村里其他闲着的劳力都去帮忙,青锋能写会算,力气也大,就帮着上外面买砖头拉货去了。
对于百姓而言,盖房子可是一件大事,又因为村里人口比较少,所以人手不是很够,这不青锋回来睡了个晌午觉的功夫,就有村妇找上门来,想看看谁闲着过去帮把手。
青竹年纪虽小,但是会武功,已经被征走了,不过邱静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活。
“妹子,”村妇问,“你会做饭不?”
邱静岁诚实地摇摇头。
“啊,连做饭也不会?在外面受苦了吧?”村妇顿时一脸心疼。
“没……”邱静岁刚要否认,但脑筋急急一转,作出失意状,“是啊。”
“别伤心妹子,跟嫂子走吧,嫂子教你。”村妇拍着胸脯说。
邱静岁忙一脸感激地说:“谢谢嫂子。”
跟着村妇到了盖新房的人家前,因为主人家要给帮工的人做饭,厨房人手不够,邱静岁被分派去给大厨们打下手,其实就是洗菜择菜而已。
她问:“为什么不让老芹来掌勺呢?”
村子里大家都管公冶芹叫老芹,不晓得大家是真不知道他的真名还是故意避讳。
“那可不敢。”村妇道,“他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操劳。”
青锋年纪分明跟公冶芹差不多大,不也是跑上跑下的,没有含糊。
邱静岁发现村里的人极度尊敬公冶芹,程度远远超过了尊重普通村老。
他们对青竹和青锋也很尊敬客气,但却还是远远及不上公冶芹。
她坐在小板凳上,边择菜边听来帮忙做饭的村妇们聊闲篇。
她们说的不过是谁家娶了媳妇,嫁了闺女,买了几只鸡鸭,卖了多少粮食,即便是最最最劲爆的,也就是谁谁谁跟谁谁谁有首尾了,不过如此这般而已。
听了半天,邱静岁却从中发现了几件不同寻常的细节。
一般来说,一个村子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主要的姓氏,当然会有小姓人家,但一般不会占比太大,这是地缘血亲影响的结果。但在这个村子里,至少她见的这几家妇人和听她们八卦里提到的村里其他人家,姓氏几乎很少重复。
一些大姓当然人比较多,但细究起来,这些同姓的人家也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其次,嫁娶方面,基本上都是本村通婚,这就更佐证了上一点推测。而且侧面证明,村里的人很封闭、排外,如非必要,很不愿意与村外人交流沟通。
再次,不知道是不是邱静岁的错觉,像是婚丧嫁娶和开土动工这样的大事,一般百姓都会请人看看日子,再不济也要翻翻老黄历,但是她们言语间完完全全没有提到过这么一回事,好像日子都是自家随便定一个就行。
再联想到这个村的名字居然叫“无名村”就更奇怪了。
要不是众人穿衣打扮正常、语言相通,邱静岁都要怀疑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了。
她数次想开口去问,但是问一个周围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情形,一定会暴露自己是异类的事实。所以安全起见,邱静岁最终还是闭紧了嘴巴。
在村民这里蹭了顿晚饭,回去的路上,青竹叼着狗尾巴草,一路招猫逗狗没个消停。
“你的武功是跟你师父学的吗?”邱静岁问他。
“我说不是你信吗?”青竹说着,还嘿嘿笑了两声。
这熊孩子,真想给他来一下子。
邱静岁耐着性子继续套话:“你习武几年了?”
“十几年了吧。”
“哦。只听说你轻功好,不知道打斗起来功力如何?”
“嘿,我武功确实一般,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打不过我跑得过,还没吃过亏呢。”
“呵呵。”邱静岁嘲讽,“分明被我们逮到过。”
青竹显然被噎了一下,随即炸毛:“两个追一个,你还有脸说。”
“拜托,是比轻功,又不是比武功,几个人有差别吗?追上了还不就是技不如人。”
“你!”青竹气呼呼地吐了狗尾巴草,“你这么牙尖嘴利的,小心嫁不出去。”
邱静岁白他:“我用你替我操心?再说嫁不出去我还谢天谢地呢。”
“明明就是没人要!”
“切。”邱静岁不屑。
作为半个知情人士的青竹,自然知道自己说的话不真,他瞪着她,嘀嘀咕咕的:“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看上你。”
“嫉妒就直说啊。”
两人一路斗着嘴回到公冶芹处,青竹去跟师父告状,青锋认为他薄待公冶芹的客人,罚他去院子里蹲马步。
邱静岁贱兮兮地搬了小马扎到院子里,坐在不远处,挥舞着大蒲扇,说风凉话。
公冶芹也出来吹夜风,道:“他实心眼子,你逗他做什么?”
又跟青竹说:“行了,回去休息吧,别站了。”
青竹恭恭敬敬给公冶芹行了一礼,连看也不看旁边的邱静岁,哼了一声,转头回房间去了。
“您要把我给关到什么时候,给个准话呗。”人走了,邱静岁问。
“你跟着我留在这里,至少不用担心被杀,有什么不好的呢?”公冶芹问。
“那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注]邱静岁清了清嗓子,念道。
公冶芹重复了两遍,似乎很喜欢这几句话的样子,追问是谁说的。
“我也不知道谁说的,反正不是我说的,是我听来的。”邱静岁给糊弄了过去。
“至少过了八月中吧。”公冶芹回答了她的问题。
“哦,”邱静岁了然,“是要躲过八月十五是吗?”
“避一避锋芒,对你们只有好处。”
“哦?”邱静岁纳罕,“这样有用?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吧?”
“过了今年,之后三年因为四象星宿轮转,无法在中秋这一夜观星。”公冶芹看着璀璨的星空,道,“今年我会设法为你遮掩过去,如此起码以后三年,你的性命应是无虞。”
邱静岁嘿笑一声:“本来我还不确定,现在看来,您果真是打算放任天命发展下去,不救大晋了?”
公冶芹说:“是啊。”
他不能救也救不了,无法逃避的天命,何止于一个邱静岁,连王朝也是如此。
“这就对了!”邱静岁深以为然,“说实在的,您不觉得把一个国家的命运跟个人联系在一块儿特别莫名其妙吗?不去施以仁政、不去巩固边疆,整天跟一个普通百姓过不去,这样的国家,不亡才怪。且亡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这跟昏君灭国赖宠妃有什么区别嘛。”
“你真的这么想?”公冶芹惊异地看着她,问。
“那不然呢?我作为受害者,难道还为那一套理论摇旗呐喊吗?”
“这倒也是。”公冶芹失笑。
“哎。”邱静岁想不明白,“我看您看得挺透彻的,那怎么还对天书那么执着。陈家多少口人命啊,死的也太冤了。”
公冶芹放下了扇子:“如果不这么做,会死更多人。”
“这想法,跟皇帝杀我们想要避免王朝更替带来的更多的伤亡有什么区别?”邱静岁皱眉,“只要那天书不是什么一出手就死伤一片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跟死更多人就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像是被说蒙了,公冶芹慢吞吞站起来,盯着她,本能地反驳:“不是,不是这样……”
看出对方心神动摇,邱静岁忙加了把柴:“我看就是这样,当然您肯定有其他考虑,但您有没有想过,那让您不得不昧着良心去做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或者说并不一定就是有意义的呢?”
公冶芹不说话了。
“嗐,我就是随便瞎说,您不用放在心上,我先回去了。”邱静岁见好就收,抱着扇子悄声走了。
她回去洗漱躺下睡觉,半夜起来喝水的时候,扒着窗户一看,公冶芹仍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
“村东你李三姐生了孩子,你跟着邱小姐去把这一篮鸡蛋给人送过去。”青锋叮嘱青竹道。
“是,师父。”青竹百般不愿意,却难违师命,心不甘情不愿地提着篮子跟在邱静岁后面往村东头走去。
到李三姐家以后,邱静岁把鸡蛋送上,又看了一会儿小孩子,青竹跟个柴火棍子一样站在一边不说话也不动弹。
李三姐让他吃点点心,青竹还是闷着不搭话。
“这孩子,昨晚贪吃拉肚子差点掉茅坑,现在知道嫌丢人了?”邱静岁指着他找补道。
“你胡说什么?!”青竹果然被激出一声响。
“呵呵。”邱静岁不再搭理他,看李三姐气色不好,就没多留。
出了人家门,邱静岁问:“心情不好啊?”
“没有。”青竹死鸭子嘴硬。
“有什么不开心的跟我说说呗。”邱静岁摆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
青竹一脸嫌弃:“从前没发现你这么多话。”
“我倒是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小子说话特别气人。”邱静岁道。
“我哪里气人?”
“头回见面开口就喊我婶子的是谁?”
“……”青竹说,“记仇,小心眼,这么小的事都值得翻出来说。”
“不开心就说出来,你也可以学学我啊。”邱静岁认真说。
斗了一会儿嘴,青竹神奇地没那么难受了,他踢着小石头,慢慢开口:“我小时候,是三姐把我带大的,她自己的身体不好,后来我长大了,她嫁人,怀孩子的时候,凶兆不断,可她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生下来有什么用,你看她都病成什么样了。而且那孩子以后也不会顺当……”青竹伸出手背擦了擦眼睛,他以为邱静岁会嘲笑他,但是她没有。
“人生下来都是要死的,照你这么说,干脆不活了算了。”邱静岁说,“人就只能活一回,能活就比不能活强,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更强。这是她的人生她的选择,当她的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也一定是好奇、开心的,反正不会是你这样的心态。担心以后?不靠自己走下去怎么知道以后会咋样?”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邱静岁近乎开解的一番话,青竹哭得更凶了。
第74章
七月底, 李三姐过世了。
那天早晨的天色灰蓝,带着遮不住的阴沉。
邱静岁和青竹去送葬,走到半路天就下起雨来, 绵针一般的濛濛细雨,却下个不停。
邱静岁拍了拍青竹的肩膀, 告诉他:“痛快哭一场, 不丢人。”
青竹哭得比李三姐的丈夫还要难过。
荒山脚下,农田对面, 紧挨着的就是无名村的坟场。按照村里的人口来看, 坟堆似乎太多了些。新坟也出人意料的多。
李三姐的家人给她下了葬,但大家脸上却不十分悲痛,反而是平静的。
倒不像是强装出来,回家去关起门来再自己默默消化难受的那种表情, 而是真的平和。
送完葬,青竹跟她说:“我们村里都是可怜人。”
邱静岁轻轻“嗯”了一声,不提问,静静听他说。
“大家的命都很不好, 在外面过不下去了, 才被师父带到村子里生活。所以没人再想用外面的那一套东西,不看黄历、不选日子, 不想命好命坏, 只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但是你也看到了,我们还是躲不过去。”
青竹低着脑袋, 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邱静岁说:“回去吧。”
——
淋了一天的雨, 邱静岁夜间便病倒了。
风寒来势汹汹, 一两天的功夫,邱静岁就躺在床上发起了烧。
村中没有懂医术的人, 公冶芹迟迟不发话去请郎中,眼看邱静岁烧得整个人说起胡话来,青竹急了。
他召集了村里的孩子去山上摘草药,但是拿回来熬成药给邱静岁喝下去,却没什么效果。
青竹几次求到师父面前,青锋也不能帮他替公冶芹下决定。
有时候邱静岁难得清醒过来,就会装作没事的样子说让他千万别请郎中,她讨厌灌那么苦的药汤:“早几年刚醒的时候,我是喝得够够的了。”
后来公冶芹看她的病迟迟不好,才终于妥协:“时间差不多来得及,青竹你去镇上请个郎中回来给她看看吧。”
青竹忙不迭答应一声,用上了十成的轻功,不过一个时辰就把郎中给带了回来。
郎中诊过,给开了五天的药,邱静岁喝完一副下去,立刻就见了效果。
晚上的时候,邱静岁这几天来第一回 下地吃饭,她由衷地感慨道:“果然还是术业有专攻,青竹,晚上再给我熬一碗药。”
“谁给你熬?你想得美。”看人病况见好,青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嘴硬起来。
“好吧,我自己熬就自己熬。”邱静岁无所谓地说。
“喂!”青竹恼道,“你病还没好怎么做事啊?”
“这话说得,我又不是断手断脚,怎么不行?”邱静岁哑着嗓子还要斗嘴。
“你不是千金小姐吗?怎么没有一点身份?”
“小姐确实是小姐,但千金可万万说不上。放以前,我连见公冶先生一面的机会都难有。”
“你真是……”青竹斗不过她,干脆不说话了。
当晚把药端给她的时候,还板着一张脸。
邱静岁笑眯眯地说:“谢谢啦。”
“今儿八月多少了?”她问。
青竹说:“十四。”
“哦。别生气了,过不了几天我就走了,以后估计都见不到面了,就不想跟姐姐好好道个别?”邱静岁逗他。
青竹紧紧攥着手:“谁稀罕。”
说完就甩门走了。
“这孩子气性这么大。”邱静岁嘀咕着,将药一饮而尽。
邱静岁不知道公冶芹将要用什么方式隐瞒过去,但是段山说过世上没有人能改变天命,公冶芹的举动虽然还称不上改命,但遮掩星象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这几天公冶芹也一改以往的做派,整天不着家,谁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十五日这一天晚上,公冶芹仍未归来。邱静岁眼睁睁看着两个月亮渐渐靠拢,头却像是挨了一棍子一样越来越晕。
起初她还以为是风寒没好全,没当一回事,结果天上的两个月亮合为一个的时候,她觉得仿佛有无数的星星在眼前乱转,夜空成了画着星河的黑色画布,朝她整个罩过来。
邱静岁呼吸越来越急促,紧接着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次晕倒跟之前很不一样,她像是有意识似的,总觉得有人在割她的脖子。
等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就照镜子。结果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干干净净,连一道红痕也没有。
她喊着青竹等人的名字,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去哪儿了都。”邱静岁推开屋门,却被院中站着的那个人影给惊的心中一跳。
她一步步走过去,不敢出声询问,害怕是自己认错了人。
直到两人只剩一臂的距离,邱静岁试探着,想要伸出手触碰他的背影,却在伸到一半的时候缩了回来。
万一、万一不是他怎么办?
可她将要缩回的手却被那人转身拉住,紧接着自己便被拥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邱静岁抬起双手,从后面抱上他的双肩,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笑起来:“大人,你来了。”
怀抱更紧了,邱静岁也紧紧回抱住了他。
“我没事,吃好喝好,估计都胖了呢。”邱静岁说,“您一定猜不着是谁把我带来这里的,是公冶芹!我见到公冶芹了。”
邱静岁迫不及待地说:“他真的还活着,而且我之前还见过他一面呢,就是在沂河围场,他之前一直在定安公主府上……”
话还没有说完,邱静岁就被陆司怀按着肩膀推离了怀抱。
邱静岁歪头看他,道:“怎么了大人?”
“三个多月不见,你还有没有别的想说的?”陆司怀的表情超级臭,邱静岁想往后退一步,但是没能动弹得了。
她想了想,说:“有。”
陆司怀的脸色好了几分:“说吧。”
“今后三年中秋无法夜观星象。”邱静岁道。
“还有吗?”陆司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问。
“还有。”
“说。”
邱静岁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说道:“其实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是我。”
不论是吃惊也好,防备也好,邱静岁以为对方应该会对如此爆炸性的消息做出点反应来的,但是陆司怀却只是变得越来越生气,暴风雨降临的预兆在他眼中凝结。
“您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啊?”这下轮到邱静岁瞠目结舌了。
他问:“没了?”
“没了,这还不够?”邱静岁如实道。
“行。”陆司怀拉着她的手,二话不说就往外面走。
邱静岁摸不着头脑地问要去哪儿,陆司怀理都不理她。
到了村外,追霄和飞蜓两个人正在解缰绳,邱静岁挣脱了一下,陆司怀好歹放开了她。
“这里是哪个地界?”邱静岁问追霄。
追霄看了眼陆司怀的表情,低着头躲开了。
“干嘛啊,我真的没有隐瞒。我发誓!”邱静岁崩溃,她举着手指,把这段时间的一言一行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陆司怀照旧不理她。
“真是的,搞不懂你们男人,真是太小心眼了。”邱静岁脾气上来,也懒得解释了,骑着马走在他们中间,鼻孔朝天。
走出了很长一段路,邱静岁倒也明白了陆司怀他们为什么这么久才找到无名村。
无名村位于两山山谷,虽然不说是与世隔绝,那也差不了太多,距离最近的村镇都要半个时辰的路程,村里人又排外,因此藏得很深,极不容易被发现。
到了城里邱静岁才知道,其实她就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度州府呆了三个多月,灯下黑莫过于此。
不论如何,起码之后三年多的时间里,她都能安稳度日。所以邱静岁还想着赶快回京去,让家里人不要继续担心了。
但是陆司怀没有急着回京,反而去了度州府旁边的另外一个府县去查案子。邱静岁才知道他是借了公差的由头出来的。
他手头上的案子基本用不上邱静岁,她索性洒脱地好好在外面逛吃逛吃了一阵子,等陆司怀不知从哪里来的气消干净了,她才又去找他说话。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你八月生病请过一个郎中,飞蜓从他那里查到了你的下落。”
“怪不得,公冶芹要等到那时候才点头。”邱静岁了然,“大人你见过公冶芹了吗?”
“嗯。”陆司怀说,“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
“是不是公冶芹跟您说的,我是承接天命之人的事?”
“他没有说,”陆司怀道,“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把你掳来此处,原因如何,并不难猜。”
是啊,陆司怀这么聪明,应该很快便猜到了吧。
“我还以为他不会这么轻易放我走呢,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他问我要了一样东西。”
邱静岁怔愣住:“是……天书?”
陆司怀点头。
她挫败地说:“这个我没问出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想了想,又道:“就这么交出去没问题吗?毕竟那么辛苦才拿到手的。”
说到这里,邱静岁自己也惭愧了,要不是她太轻信宋秋昭,手里的天书也不会丢。
“书重要,还是命重要?”
“当然是命重要!”邱静岁立刻挺直了身子回道。
不过想当然的,陆司怀肯定把天书的内容抄录备份了,只要问题不是出在纸质上,其实不大要紧。
而公冶芹竟还如此坚持地要拿到天书残页,或许是邱静岁的话终究还是没能撼动他的想法吧。
——
等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了,错过了今年的沂河围猎,陶衡还特意来信表达过遗憾。
关于邱静岁失踪的这件事,陆司怀当初查的很小心,没有惊动别人,也跟邱家达成了一致,对外一直宣称她在家养病,闭门不出。
这次回来,邱父和刘夫人两人分别都找她谈过一次心。
两人谈心的内容大差不离,就是说女孩子在刑部做事太危险了,很容易招人仇恨,让她好好想想,要不以后就别做了。
他们还以为邱静岁被绑架是因为办案子的时候得罪了人,却不知道无论如何她是躲不过这一劫的。
平心而论,邱元思和刘夫人是真心爱护孩子的好父母,不像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家长一样,把女儿看做利益交换的工具,邱静岁非常幸运能拥有这样的父母,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做一个孝顺的女儿,以后一定有的是时候让他们担心。
在她消失的三个多月期间,邱家已经正式与周王府过定,年底前宁川郡主即将过门。
回到家里,略轻松了两天,邱静岁听说了宋秋昭生子的消息,特地找上宋三娘,说要和她一起过去送礼。
宋三娘一无所觉,欣然答允。
西昌侯府。
不知道是不是西昌侯的喜好问题,府内林木异常茂密,丢失了园林设计中自然与人工浑然一体的和谐。高大的树木遮蔽下荫翳,衬得侯府有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吴景兄弟众多,但他毕竟是世子,院子总比其他人要大些,他后院人少,倒也不显得拥挤。
院子正房住着吴景的正妻,这会儿房门紧闭,连个丫鬟都没有进出。
西边就是宋秋昭的房子了,因为生产的缘故,屋子里一扇窗户也不开,恰逢暑热的时节,在屋里站不了一炷香就开始浑身冒汗。
作为孕妇的宋秋昭还要被塞在屋子里的最深处,垫着厚厚的坐褥,她几次想掀开身上的被子,都被丫鬟、婆子和来看她的人制止。
她的脸像是煮过的虾子一般,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夏天生孩子,确实受罪。
邱静岁站在众人身后,宋秋昭一时之间没有看见。
年长的几个人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教导一些妇人生完孩子的注意事项,宋秋昭心里烦到极点,但还要勉强做出一副悉心聆听的样子。
这个时候小辈也过来献礼,先是宋家的小姐、亲戚,然后是宋秋昭从前闺中的朋友。
面对这些人的时候,宋秋昭的笑容便真心许多了,正巧这会儿婴儿被奶娘抱了进来。宋秋昭忙接到怀中,脸上浮现出初为人母的慈祥表情。
其他人也发出欣喜的声音,说着捧场的话。
“看这小子,才生下来就这么俊。”
“那可不是,你也不看看他爹娘长的模样好不好。”
“哈哈哈,说的是。”
不过因为房间里太闷,没过一会儿婴儿就热得受不了哭闹起来。
孩子被奶娘抱出去,大人们也站不住了,侯府年长的女性长辈就进来请客人出去吃饭。
宋夫人几乎是留在最后,贴在女儿耳边说了几句话才准备离开,她转身的时候,看见宋三娘和邱静岁还在,以为她们姊妹有亲密的话要说,也没阻止,只是道:“说完赶紧出来,别让一桌长辈等。”
其实宋三娘没有想留下,只是被邱静岁牵着手,想走也走不了。
邱静岁对宋夫人笑着应下来,看她离开后,把自己带来的礼摆到旁边的桌台上,坐在了刚才宋夫人坐的位置,她目光直视着宋秋昭,反倒是后者,起初因为吃惊看过她几眼之外,之后便红着眼眶低下头去。
“三娘,我跟你姐姐有几句话想说,能麻烦你去外面等一下吗?”邱静岁头都不回地说。
宋三娘从小不受重视,最会看人眼色,短短一两句话,再看看她俩的情形,不用再多说什么,便自觉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门被从外面关上,邱静岁说:“显然,我没死,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接下来起码好几年的时间你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宋秋昭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她:“为什么?”
“公冶芹跟我说的。”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基本都说了,包括你害我的事。”邱静岁蹙起眉心。
即便是刚刚生产完,在她眼里的宋秋昭仍然是好看的,如果没有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她或许还会努力亲近她。但现在呢,她觉得宋秋昭就像是一具裹着华丽衣裳的皮肉,里面其实早就腐烂的干干净净了。
刚才的话像是戳到了宋秋昭的痛点,她眼眶愈发变红,眼睛里的血丝配上她这副模样有几分骇人:“我不是故意的,陆司怀查到我的头上,如果你不死,那我就要死,换做是你,你也会跟我做一样的事。”
“我不会,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自己去面对。”邱静岁干脆地回道,“不过我知道这件事根本原因不在你,你又怀有身孕。所以我理解你,但是我不会原谅你。”
“呵,说得轻巧……如果不是陆司怀,你早就死了。”宋秋昭的表情逐渐坚定,就像那天她设下圈套把她引诱到公冶芹那里一样,即便刚开始有挣扎,但实际上内心早就做出了选择。
“是的,我也说过了,我理解你,只是作为受害者,我不能风轻云淡地把这一页揭过去,我不知道你究竟从哪里得知了那么多隐秘,但是我相信一句话,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事在人为。”邱静岁站起来,“我不是来对你说教的,以后你还是可以按照你的想法去做,走了。”
门被再次关上,屋内闷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宋秋昭半伏在被子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邱静岁食不知味地坐在席间,她想:如果没有陆司怀,她大概会死在很久很久之前那场追杀之中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跟她的关系越来越大,跟陆司怀的关系越来越远,要不是自己,他应该不会继续查下去了。
本来他继续调查的理由也只是一个幌子。他的妹妹陆玉书,事实上并没有死,邱静岁敢肯定陆司怀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否则之前不会那么沉得住气。
从邱静岁被聘为刑部的画师之后,其他眼馋这门差事的画师也削尖了脑袋往里头钻营,真有几个画师被招了进来,邱静岁更多时候只是充当陆司怀的专属画师。
现在困扰她许久的问题已经大体查清了,再厚颜无耻地留在陆司怀身边,也就是仗着他在乎自己,会保护自己,成为他的拖累。
她没有什么牺牲精神,即便她的死能换来平静的一切,她也不会那样做,更何况她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就这样吧,不论是奋起报复,还是做个鸵鸟隐匿于江湖,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不要再耽误其他人了。
从西昌侯府回家后不久,邱静岁跟父母亲说,经过自己认真仔细考虑,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她将交还腰牌,从此以后不再去刑部做事了。
邱父和刘夫人都很欣慰,也很赞同她的做法。
刘夫人甚至摸着她的头发,感慨道:“终于长大了。”
邱静岁环抱着母亲,把头靠在她的怀里,总觉得只要这样,无论自己将要面对多么残酷的现实,都能鼓起勇气来。
——
“小姐,宋秋昭上门来求见……”珍珠从门外跑进来,道。
“不见。”
邱静岁刚交完腰牌回来,正在收拾包袱准备去外公家住一段时间,宋秋昭求见面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前几天吴景被派去褚南镇守历练。他也干脆,抛下刚出生的儿子,说走就走了。
他家里人百思不得其解,到处打听,最后从亲戚那里得知这次调动跟卫国公府有关。
宋秋昭这才知道吴景得知她得罪了陆司怀,为了保住她们母子,自请离京。
她哪里得罪过陆司怀?无非是存心害过邱静岁这一点,犯了别人的忌讳。
到今天,吴景对她付出了太多,宋秋昭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却唯独不想对不起吴景。因此她拖着刚出月子的身体,把自己的脸面全部丢掉,一次次地上邱家的门,把自尊摆出来求别人践踏,希望他们能高抬贵手,让吴景回来。
但邱静岁却说到做到,不要说原谅了,连面都不见一次。
珍珠问:“她老来找小姐做什么呢?”
邱静岁把包袱系好,拍了拍手:“谁知道,马车备好了吗?咱们走吧。”
虽然她没想过让陆司怀去报复宋秋昭,但是也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心肠,既然事情已经是如此了,那就这样吧。
“好!”珍珠拿上东西,两人从后门坐上了马车,马夫驾着车,一路往禹城行去。
第75章
八公主意兴阑珊地回到韩国公府, 她今天出门时多番仔细打扮,如今看来竟全成了笑话。
崔宓赶上来问她今天进宫的情况如何,她心头无端火起, 甩手抓起桌上一个铜质摆件仍在地上。
崔宓被吓得花容失色,见她表情不好, 犹豫着问:“公主, 今天进宫不顺利吗?”
憋了一路气的八公主发泄完,抹着眼哭起来:“既然不想见我, 又召见我做什么?!”
她满心欢喜, 以为父皇要见自己,兴高采烈地跟着太监去宫里。结果她这一路只看见那些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皇子公主们,是如何高高在上、颐气指使地对待她的。
即便父皇派人对他们加以驳斥,但是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女, 又能下多重的手。
反观自己,这一次进去,赏赐是得到了一堆,但连父皇和母妃的面都没能见上。
“不见我, 还把我叫去做什么!”八公主重复着这句话, 揉着脸哭得伤心。
看见她这副模样,崔宓如何不了然, 她蹲下去捡起摆件, 把哭个不停的八公主抱进了怀里。
“都把我叫到宫里去了,为什么不能见我一面?”八公主抽噎着反手抱住崔宓, “什么封地封号, 以为谁稀罕?”
“皇上给您赐了封地封号?”崔宓吃惊地问。
“嗯。”
“寻常公主要等到出嫁那一日才会被如此封赏, 皇上这么做一定是非常重视您,想要补偿您。或许他并不是不想见您, 只是近乡情更怯呢?”
八公主挂着泪珠的眼中浮现出半信半疑的神情来:“真的吗?”
崔宓笑:“一定是这样的。”
经过她这么一开解,八公主心中又生出对亲情的些许向往来,她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怪不得我那些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他们一定是嫉妒我。”
崔宓笑笑,问:“皇上给了您什么封号?封地在哪?”
“国泰,封地在禹城。”
“禹城?”崔宓笑,“那可是个好地方,那里出产的红宝石天下闻名,论起来还是贡品呢。”
“既然如此,那我以后送给姐姐一副最好的红宝石项链。”八公主喜笑颜开。
——
“小姐,到了。”车夫停下马车,邱静岁熟练下车,看见外公外婆等人都守在门口,她一口气跑过去,抱着外婆的手臂寒暄撒娇了两句话,被表妹刘茂秀拉着手迎到屋里。
外祖刘家虽然现在族中无人做官,但是田产不少,外公积年威望,算是本地有名的乡绅人家,说话很有些份量。
表妹刘茂秀穿着一身红,像只快活的燕子一般上下飞舞翩跹,一会儿拿出自己珍藏的首饰来给她看,一会儿捧来点心果子,一会儿又拉着她看这看那。
邱静岁抱着外婆不撒手:“天哪,一定是因为表妹太闹腾了,外公和外婆才长了这么多白头发和皱纹。”
“你胡说,看我撕你的嘴。”刘茂秀又气又笑,爬上床来拽她。
“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我在你们这个年纪都出嫁好几年了,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邱静岁的外婆唐氏无奈笑道。
听到出嫁两个字,刘茂秀收敛了一些,邱静岁一指她,笑问:“外婆,茂秀表妹是不是定亲了,您看她脸都红成什么样了。”
“你!”刘茂秀气得又上来扒她。
“是啊,年底就要定亲了。”唐氏道。
“定的谁家啊?”
“就是城里丁家,他们家祖上出过都指挥使,现在的掌家人前几年刚从都察院退下来,德高望重。”邱静岁的外公说。
“哦?定的他们家谁?”邱静岁问,不是她多嘴,只是丁家这身份确实不低,至少比刘家要高很多。
“不是本家,但关系正经不远,是丁老爷的外孙子。”
“这样啊……”邱静岁点点头,就问到了这里。
刘茂秀害羞完,重新泼辣起来,连声问她怎么还没定亲。
邱静岁笑:“因为我不舍得爹娘,不想出嫁。”
“难道你要一辈子在家做个老姑娘吗?我不信。”刘茂秀坐在她旁边,伸手去挠她的痒。
“别,别,”邱静岁最受不了这个,她被痒得在床上打滚,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我有心上人了,但是人家不可能娶我,所以我不想嫁人。”
“啊?”刘茂秀吃惊地停下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唐氏轻轻拍了一下邱静岁的背,说:“小孩子家家乱说什么。”
“你又骗我!”刘茂秀这才反应过来,又去挠她,两人直闹到吃饭才撒手。
吃过晚饭,邱静岁和刘茂秀躺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
“不知不觉,身边好像所有的女孩子都要嫁人了。”邱静岁感慨,她临行前,刚听说宋家又给宋三娘找了一门婆家。
“我十八了啊。”刘茂秀也叹,她爬卧起来,凑上来对着邱静岁说,“但是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就好像昨天我还在娘的怀里似的。”
“是啊。”邱静岁也有同样的感触,她问,“你那位未来的丈夫,是做什么的?”
“依附在丁家的族学中读书,去年刚考过秀才。”
“那还不错啊,你们见过面没有。”
刘茂秀羞涩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嗯。”
“人怎么样,跟我说说。”
“他为人正直,怜贫惜弱,对朋友有情有义,对我也好。对了,我拿给你看。”刘茂秀穿着中衣下床去梳妆台那里摸索了一阵,拿着几样东西回来床上。
她一一摆好:“你看,这是他送我的首饰,还有给我写的诗。”
邱静岁八卦兮兮地卧起来,一一细看过那些东西,虽然忍不住被那些情诗酸倒牙,但是不得不承认少男少女的爱恋看着着实很美好。
“以后成亲,日子不可能一点摩擦也没有,受了委屈也千万别憋在心里,别钻牛角尖。”邱静岁拉着她说。
“我知道。”刘茂秀回握住她,“可惜,以后成了亲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在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去京城看你。”
“年底我哥哥成亲,你跟着舅舅舅妈过来一起住两天啊。”邱静岁邀请。
“好啊,到时候你可得带我好好玩玩。”刘茂秀眼睛亮了亮。
“一言为定。”
——
不知道是不是禹城最近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邱静岁的外公经常出门,也时不时有人上门来找他说话。
刘茂秀问过一嘴,一听说是税上面的事情,就没兴趣了。邱静岁也没放在心上,她正忙着给别人画像,不过几天,刘家从上到下十几口人,就都被她画了个遍。
到无人可画的时候,外公和舅舅收到了丁家的请帖,丁家孙子娶亲,邀他们过去。
“我也能去吗?”邱静岁讶异。
“走嘛,一起去看看热闹,他们家家大业大,多你一个也不会怎么样的。”
“也好。”邱静岁点点头。
丁老爷子致仕回乡后,在禹城的东边买了一家大商户留下的宅院,经过一番修整布置,现如今已经是十分幽静气派。
或许是因为刘茂秀的关系,丁家对他们还是非常有礼客气的,入席前,有个少年公子来找刘茂秀,两人低着头站在那里说话。
邱静岁看见那少年公子把一个荷包送给了刘茂秀,后者含羞接过,两人的脸慢慢红了。
正看得起劲,那边走过来另一伙公子,拍着刘茂秀的未婚夫笑了几句,被推搡着走开了。
“嗯?”邱静岁看着后来到的那几人的其中一个,皱着眉头想了想,疑惑地自言自语,“是他?他怎么在这里?”
而且臊眉搭眼的,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不过说到底她跟他也不是很熟悉,就没有细究,被刘茂秀拉着去坐席了。
毕竟刘茂秀还没有过门,她俩坐的是乡邻那一桌,也没有机会去洞房看看新娘子,这方面丁家还是非常严谨的。
席上除了谈论这新过门的媳妇,就是说乡间的琐事杂事,谁家做了什么买卖,惹了什么事,谁家的孩子有出息,诸如此类。
不过聊着聊着,众人交谈的焦点却都落在了最近的一件大事上。
“禹城成了公主娘娘的封地,那以后税收是怎么交?”有个大娘问。
“自然是给公主娘娘。”
“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虽然如此,但像禹城的特产,还是要正常上贡到宫里。”
“不止呢,说不定还要再交一份给公主娘娘,唉……”
怪不得前几天外公那么忙,原来是在忙活这件事。
邱静岁问:“禹城封给哪位公主了?”
“国泰公主……好像是叫这个。”
国泰?她在京城里这几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公主啊?那只能说明,是新封的……
“八公主……”邱静岁想到从小养在韩国公府上的那一位,没来由地直觉就是她。
她又仔细听了众人说的年岁细节,几乎可以确认国泰公主就是八公主。
不是说她的命盘犯了皇帝的忌讳,怎么这会儿竟恩赏起来了?
正没个头绪,那边新郎官过来敬酒,邱静岁被这么一打断,也没有再深想下去。
丁家有几个姑娘看样子跟刘茂秀挺熟悉的,吃了一半席就过来叫她一起去看看新娘子,刘茂秀跃跃欲试,邱静岁也有点好奇,反正大家都是姑娘,看看也不碍事,大喜的日子,也不可能有人为了这个为难她们。
于是,在丁家姑娘的邀请、刘茂秀的怂恿下,邱静岁便也跟着去了新房。
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正在逗新娘子摘盖头,底下的小丫鬟扇风扇得用力,那盖头便止不住地被吹起了一个角,新娘子忙伸手去按,众人都说看见了,称赞新娘子长得俊。
真看见还是假看见了不好说,或许只是趁机起哄。
但是邱静岁站的位置好,确确实实看了个正着。
然后便心中一惊,这新娘子她竟然认识。
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围场,她结识过的傅将军家的亲戚,刚才在院子里见过的那位熟悉的公子付鸣清的表妹,方如嫣方姑娘。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方如嫣明明对傅鸣清情深意长,怎么如今却转嫁他人了呢?
第76章
这件事横亘在邱静岁心中, 直到婚礼结束。
她想落在最后找机会跟方如嫣说两句话,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和刘茂秀离开的时候,宾客们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她拉着表妹去附近的小食摊子上坐了一会儿,问:“新娘子你认识吗?”
“不认识, 听说是京城大户人家的表小姐。”刘茂秀道。
“怎么会嫁到禹城来?”
“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吧。”
看来从刘茂秀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两人又逛了一会儿, 拎着几包点心往家走。
摊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没留头的小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沿着路边跑动嬉闹,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个踉跄行进的男子的身影格外显眼。
突然,他被过路的一个大汉撞了一下,大汉匆匆忙忙地回头道了声歉,见没有回应, 怕耽误时间,摆着手又说了几声“对不住”就走远了。
男子跌坐在旁边的石墩子上,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的酒壶,眼神茫然。
邱静岁走到那人身边, 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 尝试呼唤他的名字:“傅公子。”
傅鸣清迟钝地抬头看她一眼,似乎是没认出她是谁来, 又垂下了头去。
“去找丁家, 让他们派人来把你家公子带回去安顿一晚。”邱静岁对守在傅鸣清身边的小厮道。
小厮正手足无措,听见有人出主意, 在核实过她们的身份之后, 立刻答应一声, 掉头去丁家搬救兵。
邱静岁拉着刘茂秀,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先不要问, 然后二人站在不远处,邱静岁说:“天不早了,你先回家跟大人说一声,找表哥来接我。”
“好。”刘茂秀答应着走开了。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邱静岁远远地问傅鸣清。
后者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懵然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清明:“好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是……我知道了,你是邱小姐吧!”
邱静岁点点头。
“好久不见……”傅鸣清敷衍地说了一句话,又陷入了自己情绪的泥淖中。
看他这副模样,估计也是问不出什么来了,邱静岁虽然好奇,但是也能猜到几分原因,无意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便静静站在一旁等待丁家来人把他接走。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许久后,傅鸣清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她不在我家里了……”
邱静岁瞥他:“今天是方小姐大喜的日子。”
言下之意,是要他管好嘴巴,不然会害了对方一辈子。
“我知道……我知道今晚是她的……”说到这里,傅鸣清眼眶通红,握紧了拳头,接着满脸痛苦地锤起了自己的脑袋,“都怪我,是我没用……”
路人纷纷投来纳罕的目光,邱静岁远离了两三步,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别处。
没过多久,刘茂秀和哥哥来了,又等了一会,傅鸣清的小厮带着丁家的人过来,对刘家连声道谢,然后接走了人。
晚上睡前,刘茂秀神神秘秘地靠过来问是不是有什么内情,邱静岁原本是不想说的,但是刘茂秀立刻上手,把她挠地在床上连声讨饶,她没办法,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客观事实描述了一遍。
说起来以后刘茂秀和方如嫣是要做亲戚的,怪不得她如此八卦。
“别到处乱说,知道了没。”邱静岁严肃地警告她。
“知道了知道了。”刘茂秀连声应着,“那你说傅公子是不是后悔了?”
“我怎么知道。”邱静岁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哎,可惜,本来是一对多好的姻缘。”刘茂秀感叹。
“有什么好可惜的,走不到一起,就是两个人不合适。”邱静岁说。
“怎么能这么说,你也太偏颇了。”
“那依你的意见呢?”
刘茂秀道:“一方钻了牛角尖没能走出来,或是太胆小,总之有缘无分的事总是有那么多。”
“……”
“你还醒着吗?”刘茂秀戳着她的后背问。
许久没听到回音,刘茂秀坐起来探身去看,却发现对方紧闭着双眼,似是陷入了梦乡。
她咕哝了两句,也躺下睡着了。
一早晨起来,刘茂秀去饭厅看见邱静岁正捧着一碗莲子羹喝,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她笑着说:“要是姑姑见了,还以为我们苛待你呢,我听爷爷说昨天有人送了一条五斤重的大鲈鱼过来,我去叫人把那鱼清蒸了。”
“这是你想吃,我可吃不下。”
“怎么了,心情不好?”
邱静岁放下勺子,歪着脑袋看她,问:“昨天不年不节的,为什么有人给外公送东西?”
“这我哪儿知道。”刘茂秀对这些事从不曾上心过,怎么会清楚,“咱们只管吃就是了。”
吃过早饭等了一会儿,邱静岁一个人来到外公屋子的耳房里找花茶,丫鬟要帮忙,却被她打发了出去。
时间接近正午,唐氏正在屋里布菜,外公刘永意低头踱着步回来,坐下先叹了一声。
幸而古代房屋的隔音效果不太好,里头的动静能听得七七八八。
“矿上那些人三天两头找你是为了什么事?”唐氏夹了一筷子青菜,问。
“还不是税贡的事。”刘永意道。
唐氏慢慢嚼了几口,咽下去,迟疑不定地问:“是,今年税贡是要筹备起来了,税好说,照往年的例,不过换一头主家。那矿产呢?”
刘永意又长长叹了口气。
“我听说皇宫那边没松口?到时候不会要出双倍吧?咱们禹城虽然盛产红宝石,但矿户干的是下死力的活,从年初累到年底,难道不叫人剩下点东西?”唐氏也叹气。
“早多少年就成了交皇帝私库去的东西,这一公一私,按照道理说应该尽着应付公主,但任是谁也明白,皇帝那边也绝不容含糊,偏今年的出产成色又一般,怎么不叫人为难?”
唐氏想了一想,问:“叫那些矿上的大户出点,先把头一年对付过去,不知道可不可行。”
“谁不知道他们手里有好货,可他们家家户户都是悭吝鬼,再说有了这个先例,以后还不尽照着这个来,他们更是一毛也不肯拔了。”
“那怎么办?”
“他们想挑一批稍次一些的给公主送过去,好的留作上用。”
邱静岁闻言暗吃一惊,禹城官府的人胆子也太大了,不论从前怎么不受宠,八公主到底才是享受禹城汤沐邑的人,这么做不怕出事吗?
想到这里,她心思一转,又想到了另外一种角度。自古以来,拜高踩低的事多不胜数,翻车被打脸的似乎也不在少数,但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幸存者偏差罢了,正因为翻车的事稀罕,所以才会被人津津乐道地传下来,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项大家默认的生存法则。只要拜的这个人够“高”够“稳”,就很少出错。
皇帝自然是要比公主要高的,再说公主只对封地有财政权,军事权力可没有,说到底还是不如皇帝说了算。
里头刘永意稍稍压低了声音又道:“起初他们想赖到解送的人身上,说他们从中盗取,不过到底都是本地人,这么做道理情理都过不去,后来他们说……”
越往后声音越低,邱静岁听不清楚了。
她抓心挠肺,不知道禹城的人存的是什么主意,有心打听,但却又不是本地人,似乎应该避嫌。若是叫表妹去打听,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到时候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更不好。
熬了快一个月,眼看解送的人就快要上路了,邱静岁觉得还是不能坐看事态放大。不说别的,万一上头哪个人查出纰漏来,经手的人靠着手里的一点点权力,便可以花样百出地把责任一层层推下去,倒霉的永远都是最底层的百姓。
她抽空去找了外公一趟,说自己在京城认识的小姐中有能跟公主搭得上话的,看需不需要自己去斡旋,劝说劝说公主,或者让她去皇帝面前撒撒娇,父女两人毕竟是一家的,谁松松手禹城的百姓都能好过不少。
刘永意意外地看着她,微微翕张着嘴,半晌和缓声音道:“你从哪知道的这件事?不管怎么知道的,毕竟你不是禹城人,最好别沾手。再说,他们已经找到法子了,你就别操心了。”
“哦,”邱静岁不知道是什么法子,但可以想见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但既然外祖父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下午回家去,跟您辞别。”
因为得知邱静岁要回家,刘茂秀很不舍,央告了长辈很久,他们才同意让她跟邱静岁一起去京城住一阵子。
所以听到邱静岁的辞别,刘永意便说:“回去吧,路上小心,你表妹人太爱玩,你们家多担待。”
“是。”邱静岁应着出来,跟刘茂秀收拾好了东西,上了马车。
到城门口的时候,她看见许多短褐穿结的成年男子或蹲在石墩子上,或给身边十几二十几辆大车装货。
“今年这样早就要去押送了,”即便是本来兴高采烈满怀期待进京的刘茂秀看了这一幕也忍不住瘪嘴,“这可都是我们禹城百姓的民脂民膏。”
第77章
草木开始枯黄, 城外一片萧瑟的景象,邱静岁在心里犹豫着回京以后要不要去韩国公府找崔宓提一下禹城的税供。别的倒是小事,最怕的是好心办坏事, 万一本来可以遮掩过去,她这么一提醒, 公主再细查起来追查罪责反倒坏事。再说既然作为禹城乡绅的外祖父都拒绝了她, 那身为一个外地人,再执意插手实在有点讨人嫌, 来回思量了三四回, 终于决定将这件事丢在脑后。
但是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定不管,却像是在心底埋了一个疙瘩一样,总是硌得她难受, 这些情绪积累起来,逐渐成为了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
不过,就像是刚放假的学生一样,虽然逃避不了的假期作业如山如海, 但不到最后几天, 他们宁愿活在虚度光阴的负罪感中也不会写一个字。
马车刚走了没有半个时辰,一行人便遇上了同一时间回京的傅鸣清, 邱静岁不禁暗中猜测他在禹城呆了这么久所图为何。
好歹不是生人, 为彼此间有个照应,两家决定一起上路。
只是到底不熟, 两边各自坐在各自车上罢了, 不过偶尔途径驿站歇脚的时候, 还是会交谈几句。
一开始傅鸣清是有些尴尬,不过见邱静岁很淡的模样, 丝毫闲话不提,便安下心来。
令邱静岁惊异的是,如今他倒颇会让人,也会看眼色多了,不会如从前那般随便打断别人的谈话。
只不知是这几年历练成长了许多,还是因为方如嫣。
快到京城城门口的时候,路上堵得实在厉害,邱静岁等的有点不耐,正准备打发珍珠去前头看看,就有傅家的小丫鬟跑过来说不巧遇上了卫国公府的车驾,进城还得等上半个时辰左右。
“这么大的排场,真吓死人。”刘茂秀感叹。
邱静岁扒着车门框叫住了跑远的小丫鬟:“是陆大人出京回来吗?”
“不是,是国公夫人的车驾。”
听到回复,邱静岁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们知道了,多谢姑娘。”
不是说卫国公夫妇镇守诸南吗?怎么如今国公夫人单独回京来了……
等了两刻钟,刘茂秀坐不住了,她跳下了车,抬手一搭,边向远处眺望边鼓动道:“好大的排场,你快下来,咱们上前头看看热闹去。”
“好。”邱静岁跟着跳下来。
刘茂秀拉着她一路走到傅家马车边,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小厮的小尾巴。
傅鸣清坐了车夫的位置,也正在看着城门那边,车如流水马如龙,直把人看花了眼。还是旁边人提醒,他才发现两女,彼此点头致意后,他低了头,说:“国公夫人回京,怕是有大事要办。”
这纯粹是废话了,邱静岁问:“是什么大事,傅公子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猜也不难猜,”说到这,他看了邱静岁一眼,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说道,“我想大概总是为了儿子的婚事吧。”
“是这样……”邱静岁也垂下了头,无意识地点了点脑袋。
一时间没人说话,刘茂秀还是有眼力见的,也不敢随意开口,直到远处的人群中跑来七八个十六七的小厮,冲傅鸣清叫着“公子”,才打破了沉默。
这是傅家派来迎人的,或许是难得有见小主人的机会,小厮们殷勤得很,将傅鸣清团团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谄媚地献着好。
偶然间有人说了一句:“凤鱼姑娘可见天打发人来打听,叫您回来了务必去囊秀戏楼坐坐……”
傅鸣清脸色涨红,气得原地跺脚,一时叫小厮闭嘴,一时又想对邱静岁遮掩几句,不想身旁的两女见情况不对,已经回去了。
再大的排场也有摆完的时候,她们还是赶着时间回了京,家里忙忙碌碌,一看就是在为哥哥邱禹白的婚事做准备,不过好歹刘茂秀是客,所以刘氏还是腾出晚上的空好好接待了一阵子。
引得全府上下重视的婚事,却似乎与当事人并不相干,邱禹白早出晚归,一概杂务都交给了别人经手,邱静岁作为妹妹,更是像个旁观者一样。
她对邱禹白和宁川郡主的这门婚事,既不热心,也不反对,更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帮忙筹备什么,京城这地方,就跟上了咒似的,一回来就感觉精神绷得紧紧的。尤其是想到公冶芹的话,她只有不足三年的时间可以利用,便立时觉得身后像是有豺狼虎豹追赶着似的,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竟然一夜没睡着。
想来想去,她都觉得公冶家浑身上下都还满是秘密,要想准备应对祸事之法,必须得搞搞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第二天,她抛下刘茂秀,从自己的藏书开始,把家里所有书籍翻了个遍,可是关于公冶家的记述却都少得可怜,即便有,着重描写的也都是他们家在历史各朝代中偏政治性方面的内容,而推演卜算的部分,绝大多数都是记述的千年前的公冶来,神话色彩浓厚不说,各个版本还有很大差异。
接下来几天她几乎跑遍了京城的书局,好在翻到了一本公冶家旁支后代为夸耀祖宗而撰写的“公冶来传记”。
抱着书生啃了四天,虽然书中仍然有大篇幅神化公冶来的描述,但是有些细节却是其他书籍中没有的。
比如:公冶来是南方人,更确切地描述,他出生的位置比较靠近卫国公镇守的诸南,气候多雨潮湿,蚊虫无数,因此虽然土地肥沃,但人口数量一直上不去,民众的教化程度也比中原地区要低很多;其次,她原本以为传说公冶来不事耕作是夸大其词,没想到书中不但强调了此事,而且给出了族谱上一位名士对公冶来的题辞来印证这一说法;第三,就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点,二十四节气,是公冶来一次性提出来的,没有推演过程,没有发展修改,像是从自己的布口袋掏东西一样,轻而易举。
闷头想了一天,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刘氏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说这段时间要带邱静岁多出门走走,名义上是透气,结交朋友,实际上打的就是相亲的主意。
她推来推去,消极的态度引得刘氏大发雷霆,迫于无奈,邱静岁只好去应付,不过她每次都拉着刘茂秀,对方想着能出门玩耍顺带增长见识,多数时候都愿意做陪。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早,甚至早的有点诡异,而且不是雪星子,简直是鹅毛大雪。
在衣不蔽体的百姓在喊“贼老天”的时候,肉食者发出了“瑞雪兆丰年”的感慨,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场雪也不过就是开宴的一个借口。
邱静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和刘茂秀一起出门,顶着刘氏嫌弃的眼神,往周王府去赴赏雪宴。
银装素裹的大地,像一张天然的素描纸,世间万物都能成为在上面留下自己独有痕迹的画笔,或许害怕被记录下来,纷乱的声音都仿佛自觉地低了下去。
“卖热汤的今天生意一定很好。”
“人都不出门,生意怎么好得起来?”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无关紧要的话,刘氏只偶尔笑着她们一眼,并不阻止。
即便王府周围有人一直不停地扫雪,但雪下得太大,衣服下摆难免沾上点。在王府门口下车的时候,邱静岁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正袖着手站在一边,等蹲在地上的丫鬟给她拍鞋面上的雪痕。
这么冷的天还穿这么少,真是美丽冻人。邱静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咬着齿说:“咱们快进去吧。”
谁知那个拍雪的小姐听了这一声,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先是微微迷惑,然后略带惊讶地叫了一声:“邱……小姐……”
邱静岁也愣了一下,她认出对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称呼道:“杨小姐,你随父亲上京了吗?”
“是啊。”杨小姐灿笑一声,“多亏……有贵人相助,父亲才能来京城任职。”
第78章
杨盈夏在邱静岁几人身上浅扫了一眼, 心中猜测对方的真实身份,面上却未流露出来,仍笑着一起进了周王府。
邱静岁坐在设于暖阁的宴席边, 倚靠着窗台,看着雪景发呆。
屋里一桌女孩子们正在说话玩闹, 窗外的院子里, 更小一些的孩童在堆雪人、打雪仗,雪珠纷扬几欲迷人眼。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窗前闪过, 邱静岁回笼神思, 微微起身,朝那人喊道:“三娘?”
宋三娘转回头来,笑道:“我正找姐姐呢。”
邱静岁招手叫她进来,但宋三娘却说:“姐姐出来一趟, 我有话想同你说。”
打了帘子出门来,邱静岁跟着她来到影壁后面:“什么事?”
“就是……”宋三娘老大不好意思地低头小声道,“能不能麻烦你同陆世子说说,给我姐夫求个情, 孩子才出生, 仍旧让他回京吧。”
邱静岁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
看来宋秋昭终于还是瞒下了一切, 宋家这会儿或许只以为是吴景在公务上得罪了陆司怀, 所以才让三娘来说情,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宋三娘看她为难的样子, 心中晓得这件事怕是不好办, 果然邱静岁最终拒绝了她。
“抱歉, 我不能帮你。”
“没事没事,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去说本来就不合适, 只是我看姐姐实在太可怜,病急乱投医。”宋三娘羞窘道。
两人正握着手互相道歉,不知何时传来一个声音问道:“天寒地冻,两位小姐不在里屋,怎么出来了?”
宁川郡主带着四五个丫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含着淡淡的笑看她们。她的表情是平和安静的,但相比起之前见面的那回,这次分明憔悴了太多。
思及太川郡主意外身故之事,邱静岁寒暄几句,请她节哀。
但宁川郡主表现得很奇怪,她几乎是紧紧地盯着邱静岁的眼睛听她说话,那目光强烈到让人几乎说不下去,而且记忆中的宁川明明是个温柔持重的性格,这样的目光,是属于太川才对。
“舍妹去了快一年,几乎没人还记得她了……”宁川郡主垂下眼睛,伤心起来。
这份关怀时隔太久,周王府已经回归了正常生活,她再提起来是不合时宜的,但这是事发后她第一次见到王府的主人,不得不尽礼数。
或许是见她久不回去,刘茂秀出来找人,正撞上三个人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
“几位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宁川郡主叮嘱道。
“郡主,”邱静岁问,“方才从夹道过来,我看背面有幢书楼,不知道是不是贵府藏书之处,能否借阅一二。”
宁川郡主微笑:“是原先太爷爷喜欢读书修建的,只是后代不出息,就荒废下来,因为藏书不少,倒常有亲朋好友来借,现下那边想是没人,我带你过去吧。”
宋三娘回了自己桌上,刘茂秀却不知怎么的有点认生,非要跟着一起过去,宁川便带着她俩绕去书楼。
路上,邱静岁憋不住,问:“郡主认识杨盈夏杨小姐吗?”
“谁?”宁川郡主似乎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问清了名字,略想了想,笑着道,“不认识,不过是为了别人的面子才请她们家来。”
“哦。”邱静岁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
转过垂花门,引路的宁川郡主突然停下了脚步,邱静岁听见她略有吃惊的声音:“陆世子,您如何在这里?”
眼前的陆司怀穿着靛青缂丝常服,脚蹬乌皮六合靴,头戴头戴白玉冠,眉眼间还如往昔一样凌厉。
邱静岁沉默地行了一礼,又拉了拉身边刘茂秀的衣角提醒她别失了礼数。
“同王爷知会过,来借一本古籍。”陆司怀不欲多留,说完便告辞而去。
没有回礼,没有寒暄,往昔他人虽然冷冷的,但是邱静岁感知的到他对自己的气场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但如今,连一个眼神都不用,他展露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种态度。
哎,不告而辞,一走了之,终究是得罪了他。
把她俩带到书楼后,宁川就去待客了,邱静岁问了看管的下人,他说一层是放诗词小说类的书籍,杂项在二楼,她便直奔二楼而去。
刘茂秀神神秘秘地蹲在她旁边,小声说:“怎么你和那个宁川郡主说话这么生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你未来的嫂嫂。”
正在翻书的手停顿住,邱静岁经人提醒才发现,自己一直忽视了宁川郡主嫁入自己家的原因,按理说她和邱禹白之前只有一面之缘,今天相处起来也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对未来丈夫有什么少女情愫。
不是感情,要说人品,邱禹白也不是最优秀的,家世更是不值一提,那千金之尊的宁川嫁过来,又是图什么呢?
迟迟得不到回答,刘茂秀也不追问,她又用一种隐秘而激动的表情碰了碰邱静岁,压低声音问:“方才你看见和郡主说话的那个公子了没?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呢!”
“你自己去玩吧,我还要找书,别烦我了。”邱静岁捂着耳朵站起来,逃去了另外一架书前。
刘茂秀从鼻腔里发出不满的哼声,推开窗扇无聊地往下看。
这一看真让她发现了点新鲜事,她如同得了什么宝贝一样,连拖带拽加诱哄地把邱静岁拉到窗边,示意她向下看。
前面院子的分岔路口,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正相对而站,男的便是刚刚碰过面的陆司怀,女的……邱静岁眯着眼仔细辨认了一下,竟然是杨盈夏。
两人身后都是一人未带,倒像是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似的。
杨盈夏一直在说着什么,陆司怀静静听着,很少开口应答,但也没有立时走开。说到一半,杨盈夏从包着的手帕里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递给对方,借着这个机会,两个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邱静岁的心跳得很厉害,她逐渐觉得呼吸困难,想提步离开,但是脚下却像是粘了胶水一样动弹不得。
她送的是什么?他会接吗?
刘茂秀问出的这两句话,几乎是邱静岁心声的写照,但还未等自己作出什么回应,楼下密会的其中一人已经有所察觉。
她看见陆司怀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开口推拒,而是立刻敏锐地抬起了头,往她们站的方向望来,一瞬就锁定了位置。
邱静岁条件反射性地蹲下身子,又拉着刘茂秀的手让她也蹲下来,心中犹自突突跳个不停。
他看见了?还是没看见?虽然很不想面对,但是邱静岁知道陆司怀的武功高强,眼明心亮,她俩差不多已经是暴露了。
他见杨盈夏干什么?是约好的,还是偶然的?把杨县令举荐来京做官的贵人是陆司怀吗?周王府请杨家看的也是陆司怀的面子吗?自己看见了他们俩会面要不要紧?他们交接的东西,若是礼物还好说,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又该怎么办?
一时间,邱静岁脑子里思绪纷乱,简直成了一团浆糊。
刘茂秀还在一边紧张兮兮地催问对方是否看见了她们。
“不知道。”邱静岁只能如此回答,她不知道楼下两人走没走不敢起身。
其实她们本可以悄悄挪到一边离开的,可是紧张之下,竟然谁都没有动作,直到过去了很久,刘茂秀大胆起来往下看了一眼,下面果然已经没有了人,才拉她起来。
这时候两人才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脚也麻的根本站不住。
第79章
邱静岁一边搜寻书架上的书名, 一边害怕陆司怀会不会因此找过来,文字从眼前过,脑子却是完全罢工的状态, 效率极其低下。
好在心里还知道要紧着宴会的时间,不能太拖沓, 才强迫自己集中起来。
“要找什么书?需要我帮忙吗?”刘茂秀问。
“不用。”邱静岁将手里的书交给她, “你拿着这些去下面登一下记,我看一遍没什么遗漏的咱们就走。”
刘茂秀扫了一眼怀中的书, 都是一些画集, 便抱着书下楼找看守的人去登记。邱静岁看她走了,又目标明确地抽走了两本杂书,不等表妹上来就跑了下去。
她是怀着万般的小心踏出书楼门的,即便门外没有异常情况也没有丝毫放松, 反而更加提心吊胆,回去的路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感觉会遇到点什么,但一直到她俩回到宴席上, 都没有任何状况。
本该是松一口气才对, 但是邱静岁总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周王府本次把宴席都设在了暖阁里面,宾客不在一处, 廊上除了成排的丫鬟, 就是来来往往的夫人小姐们,邱静岁看到往年很多少女打扮的小姐都盘起了头发, 已经嫁作人妇的模样, 她们变得稳重端庄, 偶尔从举止中流露出来的活泼也是稍纵即逝。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除非是陆司怀和宋秋昭那种天人之姿, 穿个乞丐衣服都好看,否则衣物首饰等打扮还是非常重要的,而京城中的流行风尚更新换代更是奇快无比,或许今日的钗头凤还是一件时兴之物,到了明日就成为了打赏下人的过时东西。
而引领潮流的人,当然要数皇宫中的女人,无论是后妃还是公主,她们就是全国女子穿搭的标杆。也因此,今日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出席的两位公主身上。
一位,是刚受封不久的国泰公主,另一位是皇后嫡出的岫云公主。
当然她们并不同邱静岁同席,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宴席接近散场的时候,国泰公主气冲冲地从哪里走了出来,抱着手臂站在院子里,朝某个方向怒目而视。
站在她旁边的崔宓一手握着她的手臂,一脸担忧地小声劝说着什么。
接着一位打扮华贵至极的少女从东面屋里慢慢踱步出来,想必是那位岫云公主了。
大家都摆出了看好戏的姿态,后院寂静无声,仿若除了两位公主再无别人。
两位公主眼神交锋,仿佛有火花四溅。
突然,一道兴奋到有些扭曲的尖细女声喊了句“崔表妹”,接着便见一个打扮素净的女子迈着大步往院中奔去,一把扯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韩国公家的崔小姐。
这猛然被打了一个岔,两位公主和崔宓都愣住了,还是被喊到的崔宓率先反应过来,她挂上笑容,握着来人的手,应道:“邱……表姐,今日你也来了,前些日子怎么没见你?”
横插一杠的不是别人,就是邱静岁。她热切地握着崔宓的手,又一副刚注意到两位公主的模样大张旗鼓地行礼,叫两人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被这么一打断,架也吵不起来了,大庭广众之下,她们作为没出降的公主,不好随意责罚打骂别家小姐。于是,只好一个甩袖摆驾而去,一个站在原地对邱静岁怒目而视。
崔宓只当她是出来救场的,所以尽力地圆着场子。
方才的情形刘氏同样也看在眼里,她认出是自家女儿后,大感吃惊,又怕她受责罚,忙跑着出来,二话不说,先拽着女儿给公主和崔宓赔礼道歉。
好在有崔宓从中调和,国泰公主倒也没有为难,刘氏见状立刻告罪拉着邱静岁和刘茂秀就离开了周王府。
上了车,刘氏劈头盖脸给邱静岁好一顿数落,直把她骂个狗血临头。
“今天要是哪位公主发怒,娘就是给人家跪下都救不了你!”刘氏点着女儿的额头狠骂。
刘茂秀使劲劝也不成,便道:“表姐你刚才是怎么了,把我都吓了一跳,你还是赶紧和姑姑说实话的好。”
邱静岁捂着半张脸,长叹了一声,一脸无奈:“这让我怎么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刘氏立刻反驳,“我想你虽然莽撞了一些,但也不是个傻子,今天怎么干出这种找死的事来?”
其实这件事,还得从两位公主的打扮上说来,本来公主之间争吵,甚至是动手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谁叫她眼睛尖,看见了那两位身上都带着红宝石的首饰,岫云公主出来的时候又摸着自己头上一支金镶红宝石的双凤簪,十分高傲得意的模样,瞬间就叫她记起来了禹城上贡的那件事。
万一她们真的在为此争论,那禹城岂不是大难临头?当时的情况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只能选择了那种有点难看的方式去打断。
“……我不知道禹城的官员们想了什么法子,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要过了明路才能永绝后患,不然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邱静岁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下不仅刘茂秀听呆了,连刘氏都瞪起了眼睛。
刘氏半信半疑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娘不信就去问外公。”邱静岁靠在马车壁上,不想再解释。
刘茂秀突然拉起她的手:“我替禹城百姓谢谢你。”
“这事……”刘氏停顿了一下,也说,“你做得对,好孩子,娘回家就去信跟你外公说一声。”
马车到了家,刘氏和刘茂秀下了车,邱静岁却没动弹:“我颜料用没了,想去街上采买些。”
“大冷的天,叫媳妇们去买吧。”刘氏道。
“她们不懂颜色用料,买回来的不好用。”邱静岁道。
“那你去吧,早点回来。”刘氏急着去写信,妥协了。
“好。”
道上商铺开门的寥寥无几,各家门前不时有人出来扫扫雪,或者往地上倒些炭渣沙石,邱静岁下来慢慢走着,东看看西看看,珍珠问了两遍她要去哪个书斋,都没有得到回答。
珍珠看着行走的方向,心中有了猜测,便不再询问。
逢金两个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邱静岁放慢了脚步。
距离铺门口越来越近,她看见门是开着的,还有个店小二在门口卸货。
二楼窗扇似乎是半开的,只是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人。她越走越慢,最终站定在店铺面前,只是半垂着头,没有朝里面去的意思。
似乎过去了很久,但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因为掌柜的还没有注意到她。
她深吸了一口寒凉的冬气,转身继续往前面走去。
“小姐?”珍珠带着疑问的语气说着。
“去前面的书斋看看,再买些消寒图回去打发打发时间吧。”邱静岁袖着手越走越快,声音也飘散在了寒气中。
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自己去面对一切,就不能再依靠其他人,自己的未来连生死都不能明,又怎么能耽溺于感情呢。
——
晚间梳头的时候,刘氏派人来叫,邱静岁来到内室,发现刘氏一个人正靠在榻上发呆。
“娘,这么晚叫女儿什么事?”
刘氏回神,指着让她坐在自己面前的绣墩上,严肃地看着她,沉声开口道:“娘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邱静岁垂眼扯扯嘴角,模棱两可地说:“娘问便是。”
“你跟陆世子,是不是闹翻了?”刘氏抓住了女儿的手。
被自己亲娘问这样的话,邱静岁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然后是莫名的有点委屈,这种情绪复杂得难以用言语说明,但却让她红了眼眶。
她轻轻说:“从来就没有您想的那些,又谈什么闹翻不闹翻呢。”
第80章
“好, ”刘氏缓缓点头,摩挲着女儿的手背,“这样也好, 他们家门第太高,你嫁过去未必就过得开心, 爹和娘从不求你攀高枝, 只要你过得平顺比什么都强。”
平顺,这对她而言真是最奢侈的两个字了。如果能这样, 让她剃度为尼都情愿。
“等下月你哥哥迎完亲, 就要张罗你的事情了,咱们娘俩说话,不用顾忌,你说说你中意什么样的, 娘心里也有谱。”刘氏放轻声音,贴着女儿问。
邱静岁抬头越过刘氏的肩膀向窗外看去,透过窗户纸,空中高悬着两轮皓月辉光淡淡, 一如千年以前。
公冶来是否也曾对着这片浩渺的夜空、皎洁的月光, 观星思量?
刘氏催促的声音传入耳中,邱静岁收回目光, 用绝对冷静、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吐露道:“公冶文。”
——
读完从周王府借来的书她只用了寥寥数天, 看完她后的当天晚上,她半夜入睡的时候, 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个榔头从下往上狠狠地敲打着, 似乎都能听到“砰砰”的击打声, 震得她几乎立刻便清醒了。
但醒来以后却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恍惚之间, 她觉得方才好像梦到了什么,而且应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梦才对,但她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连躺下再续前梦都做不到了。
虽然记不清情节,但是梦里的人她却隐约有一种印象,那是公冶家的人。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个梦同样提醒了邱静岁,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一趟公冶文。
贸然去公冶府不合适,好在当初她和公冶文有过交集,并建议他去白云道观收集八字,所以次日一早,邱静岁便顶着寒气出了门,往半山的道观上去。
年底各家各户或多或少都有准备,有闲有钱,到处寻消遣的也不少,求佛拜道更是国民活动,因此别看天冷,路上人实在不少。
邱静岁带珍珠和雪薇在山脚下吃了顿热汤饭,暖和了身子,便继续出发往山上走去。
路边有摆摊卖年画、门神、对联的,她看着字写得好的买了四五副,那店家是个中年书生,赤贫的模样,见她买的这样多,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珍珠,给钱吧。”邱静岁喊了一声,转头的功夫眼角扫到雪薇一脸凝重地看着山脚的方向。
结完账,邱静岁特意走到一边,刚要询问,雪薇却主动道:“小姐,刚才我看见一个人,好像是之前官府一直在找的……钱文生。”
钱文生,这个人的名字虽然已经在邱静岁的世界消失了许久,但是邱静岁却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
一个杀人的嫌犯,一个欺骗女子感情的渣男,一个……长得有一点点像陆司怀的人。
“你见过他?”邱静岁问。
雪薇道:“之前陆世子曾吩咐我们秘密搜寻过此人,但没有找到。”
“你去吧,注意保护自己,”邱静岁严肃地说,“还有,如果确定是他,立刻去通知陆大人。”
“是。”
如果真的是钱文生本人,那起码梁千柔的死能有个说法……吧?
进了白云观中,邱静岁找人打听那位算命很准的先生在不在,道童指着侧门,说那位文先生偶尔会在那边给人算命,今日来没来不清楚。
邱静岁带着珍珠往侧门走,顺着人流的方向很容易地找到了地方。应该是公冶文租借了道观的房间,用以接待前来卜算的百姓。
她进了屋子,发现坐镇的并不是公冶文本人,而是一个花白胡子的中年男人,想来公冶文一不可能随意暴露自己的身份,二不会整天耗在这里,雇个把人在这里守着也不稀奇,虽然见不到本人,但是能通过此人传递消息也是好的。
前头排队的人大概有四五个,不算太多,所以邱静岁便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队尾的位置上。
这个中年男人想必也有几把刷子,算合婚庚帖是很快的,但无奈客人总是问个不停,服务行业嘛,只能耐着性子一个个解答,导致过去快一个时辰了,还没有轮到邱静岁。
前面那位妇人终于要起身,眼看就要轮到自己了,邱静岁沉下气,就要上前说话。结果还没等她坐下来,门外喧哗声四起,算命先生坐不住起身去看,邱静岁只瞄了一眼外面官兵的穿着,就知道恐怕雪薇真的没有认错人。
如果抓到了人,何必这样大动干戈,看来刑部是觉得人还在附近没有离去。
这下算是被困住了。屋里的百姓惊慌失措地互相问着发生了什么事,邱静岁挑了张长凳坐在当中,静静等待。
深蓝色的棉门帘被从外面挑开,迎面进来一个高大威壮的男子,出示了自己的腰牌,道:“刑部追捕犯人,请诸位配合。”
男子收起腰牌,环顾屋内几人,在看到坐在凳子上的邱静岁时,面露诧异,接着快步走过来,问:“邱小姐怎么在这?”
邱静岁看着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快跟我出来吧,”王羽仁说着,又对身后手下道,“看好这里,在审讯前不要放人离开。”
邱静岁跟在他身后,被带到道观后面的院子,天井里十几号官差守着,不时有百姓被带入正堂接受询问。
“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叫大人。”王羽仁让她在一间干净的房间休息,说完转身就要去叫人,却被邱静岁喊住。
“不,王大人,这件事没什么可瞒你的,其实我今天来道观并不是专门为了抓犯人,是雪薇无意中发现的钱文生的行踪。”邱静岁说,“我同来这里求拜的百姓没什么两样,不要耽误你们的功夫,等到我的时候,我自然去接受审讯。”
“啊?好吧。”王羽仁思考一番觉得没什么问题,因为身上事情多,风风火火地去了。
谁料到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直等到日落西山还没有人来叫她,邱静岁害怕是因为自己单独在这里被漏下了,出去问了一嘴,结果官差说还早得很,让她等着。
“难道还要过夜?”
“还真说不准。”
叫你逞能,现在可等着吧。邱静岁在心里吐槽了自己一句。
不知道陆司怀那厮是无意的还是成心的,反正她是看着人一个个地被带进去带出来,始终轮不到自己,差不多挨到亥初才有人叫她,这个时候她几乎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本能地犯着困,好在一想到要去见陆司怀,才强打起精神。
但官差却没有把她带到正堂,而是绕去了后面的内室,官差也不进去,只带到了门口。
邱静岁抬手敲了敲屋门,里头响起陆司怀的声音:“进来。”
屋内灯火明亮,陆司怀坐在桌边,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旁边各种书册摞得高高的,让人望而生畏。
桌上难得的空处,放着一碗粥和一盘荤菜,但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邱静岁默默咽了下口水,生理需求实在不是她能控制的。
陆司怀瞥来一眼,抽出一张新纸:“本官现问你今日所见所闻,你要如实回答。”
“是。”邱静岁站在下面,应声。
还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她想。
“如何发现的嫌犯?”
明知故问……邱静岁腹诽着,却一五一十将经过说了一遍。
“今日为何来道观?”陆司怀悬笔问。
为了找公冶文,但是想到陆司怀曾经警告过她要远离公冶家,所以真实的原因就有点说不出口。
“来朝礼。”来道观不就是为了朝礼诵经祈福吗,这么答总不会出错。
“邱静岁,”陆司怀干脆地喊出了她的大名,叫她心中一跳,接着便听他继续说道,“说实话。”
他怎么知道不是真话?邱静岁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之前问过观中道童卜算先生的位置,心中懊恼。事已至此,她也不想绕弯子了,便抬起头来,道:“来找公冶文。”
听到回答,陆司怀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阴沉了下来,他紧紧捕捉着她的视线,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邱静岁心想见谁是我的自由,有什么好怕的,丝毫没有躲闪,坚定地回视着他。
“见他做什么?”
“我想告诉他,我见过他父亲,想从他那里问一些有用的信息。”反正陆司怀从头到尾都知情,没什么可以隐瞒的,即便自己如实说了,她也不相信他会记录在案卷上,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
“还有吗?”
还想试探他有没有继续和她合作的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
邱静岁移开了视线,答道:“不知道。”
灯油耗尽,火光越来越微弱,照的两人的身影在墙面上跳动,窗外夜风吹响寒枝,呜呜声不绝于耳,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屋门被官差敲响,陆司怀才站起身来往外走,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没有停顿地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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