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官差将她带到山脚, 刘氏等家人迎上来,握着她的手关怀询问不止。
不知道为什么刘茂秀也跟了来,将披风给邱静岁戴上, 却无意中将刘氏的一句话听进了心里。
“这个陆世子,也太不讲情面了。”刘氏如此说着。
“娘, ”邱静岁立刻便接话道, “我什么事也没有,让你们担心了, 咱们快回家去吧。”
刘氏重重叹了口气:“好。”
一夜无话, 次日,邱静岁刚睁开眼,就看见刘茂秀正背身坐在床边绣一块手帕,发现她醒了, 忙道:“你终于醒了,姑妈打发人来看你两三次了。”
“什么时辰了?”邱静岁便问。
“正准备吃晌午饭。”刘茂秀把她扶起来,又说,“你真是倒霉, 去趟道观居然碰到这种搜查嫌犯的事, 昨天可把姑父姑妈吓得不轻。”
“嫌犯抓住了吗?”
“布下天罗地网,鸟雀都插翅难飞, 更何况是一个小小书生。”刘茂秀笑道。
话虽如此, 钱文生可不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抓他, 也算很不容易了。
想必昨晚陆司怀肯定是熬了一整夜审讯犯人, 这会儿恐怕还不得休息。
“珍珠, 雪薇在吗?”邱静岁也不忙吃饭,先问雪薇的消息。
珍珠点头:“天刚蒙蒙亮时回来的, 奴婢把她叫过来。”
“先让她睡一觉,等醒了让她过来找我。”邱静岁坐在饭桌前,开始用膳。
“是。”
不过她饭还没吃完,雪薇便来了屋里,到底是练武之人,身体素质非同寻常。
邱静岁本想从她口中获知追捕审讯的细节,但是雪薇却道陆司怀仅仅只让她扮演了一个举报人的角色,既没有让她参加追捕,也没有让她参加审讯。
“奴婢办事不力,请小姐责罚。”雪薇请罪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是防着我呢。”邱静岁心中再明白不过。
她放下这桩事,提起别的:“最近公冶家有没有什么消息?”
雪薇点头:“皇帝催请公冶文上任浑仪监监正,但是公冶文以才疏学浅为由推拒了。”
“哦?”邱静岁喃喃道,“我记得这不是第一回了吧?”
“是,但是据奴婢所知,公冶文的天分极高,从少时就帮着父亲公冶芹处理公事,易术也远比现任监正要厉害。”雪薇回。
“公冶文就算要找人,也不必连自己家世代占据的官位都舍弃吧?”邱静岁觉得里面大有古怪,她午饭只吃了几口米饭便没胃口似地放下勺子,跟雪薇在院子里逛着,很久后低声开口问,“你有没有法子弄点毒药来?”
雪薇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着道:“有,但是是以前在公府认识的人的门路,只怕瞒不过陆世子。”
“能致死的那种吗?”邱静岁问。
“是。”
邱静岁戳了一下被冰冻的结结实实的水缸水面,被冰地缩回了手,道:“帮我弄一点来。”
下午没别的事,邱静岁将借来的书包好,又附上一点小礼物,一起交给珍珠:“叫人送到周王府去。”
珍珠开玩笑地说:“不过十几天郡主就要过门了,再晚几天还不如直接交给郡主本人呢。”
“小坏蛋,等成亲时有的你们闹,忙什么,”邱静岁也玩笑了一句,“快去吧,不要耽搁到明天。”
珍珠迈出门没多久,刘茂秀一手拿着一封展开的信,一手拿着一封帖子走进来。
她神秘兮兮地挤到邱静岁身边,将帖子倒扣在桌面上,用肩膀撞了邱静岁一下,问:“你猜这是谁给你的?”
邱静岁问:“你手里的信是谁的?情郎的吗?”
刘茂秀撇嘴:“你乱说什么,才不是,这是我爹娘寄来的。你别打岔了,快猜。”
“我哪里知道?”邱静岁道。
“那你就随便猜一个。”刘茂秀不依不饶。
“国泰公主的?”
“不是,你怎么会猜她呢?”刘茂秀惊讶。
“不是你说让我随便猜么。”邱静岁无所谓地说。
“哼,你太坏了,我不和你玩了。”刘茂秀气呼呼地把帖子翻开,推给她看,“卫国公夫人的帖子,怎么样,想不到吧?”
邱静岁拿过帖子一看,刘茂秀还真没骗自己,上面确实写着卫国公夫人请她去府中品茶。
她捏着帖子发呆,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刚吃了个憋的刘茂秀又忍不住凑上来,不怀好意地问:“你跟他们家是不是有什么事?昨天我听姑妈说什么陆世子、什么情面,你跟他有什么情面?”
将帖子折好收起来,邱静岁跟她拌嘴:“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这个好打听的劲儿以后怕是干媒婆的好材料。”
“干嘛收起来,你不准备去啊?”
“不去。”
“好哇,你心虚了,我告诉姑妈去。”
刘茂秀只是说说而已,邱静岁才不担心,她说要去出摊给人画像去,刘茂秀一听说也要跟去,就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邱静岁叫人通知了宋三娘,过了不一会儿宋三娘便赶了过来,摆摊空档彼此闲话聊起来的时候,她含糊间表示前段时间议婚议到一半,男方家里提前去合八字,说很不相称,便没了下文。
曾经公冶文说过宋三娘的婚事不顺,没想到果真应验。
不,不可以这么想。邱静岁晃晃脑袋,能成就婚姻大事本来就不容易,有点小挫折再正常不过,怎么能用来印证这种虚无缥缈的卜算之语。
虽然今天日头好,但毕竟是寒冬腊月,道上没什么人,刘茂秀早早便坐不住回府去休息了,宋三娘陪她坐到最后。两人回到四合院,三娘临去前,再三犹豫后对邱静岁说道:“我听说,卫国公夫人在给陆世子相看京城官宦人家的女儿。从前你们俩的事京城中是有些风言风语,我从没问过姐姐,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世子待姐姐不同一般,如今却如此行事。姐姐千万别伤心,天下好男儿多得是……”
宋三娘有点说不下去了,她本就不善言辞,说出来的话明明是安慰,却越想越觉得会刺激到邱静岁。
邱静岁却被她说的鼻尖一酸,伸手抱住了她:“多谢你安慰,我没事。”
原来,自己心里还是觉得可惜的,平日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当有人触及她心中隐秘的心事时,那种失去的感觉便会化成浓烈的痛苦侵袭而来。
事情到这一步,就算她想回头,但看陆司怀的态度,也知道一切都晚了。
只希望随着时间过去,她能慢慢地把这份感情埋葬起来,以后翻出来看看,还能想起曾经的美好,就足够了。
她告诉自己,她早已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可以为感情消沉,但那远远不如更残酷的现实重要。
宋三娘回抱着她,说道:“错过姐姐,是陆世子没有福气。”
邱静岁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人很好的。”
是她的过错比较大。
——
卫国公府的影响力大到,即便她足不出户,想把自己蜷缩在茧房之中,也总是时不时能从家人的口中得到他家的消息。
陆司怀的婚事,俨然已经成了这段时间内京城的热门话题,稍有风吹草动便传得满城风雨,世子妃的人选,从待嫁的公主到九品芝麻官的女儿,说什么的都有。
对于这样一位满京遍闻的才俊的婚事,人人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媒婆”,散布着这些似真似假的消息。
或许对于看客们这是一场八卦的狂欢,但是对于邱静岁来说,不啻于一场钝刀割肉的酷刑。
在一日艰难过一日的煎熬中,到了邱禹白迎亲的日子。
第82章
作为乾家, 从迎亲的前一天晚上开始邱家上下便忙活不停,邱静岁这时候再想置身事外着实不太现实。
事实上,从半夜开始, 她便按照刘氏的吩咐,检查青庐上的布是否完好、红包是不是充足、五色果子有没有到位等等, 物资点一遍, 还得去招待提前过来帮忙的亲朋好友,一直忙到天亮也不能闲着, 赶着又去催提前请来的压轿童子收拾打扮好准备上轿。
请帖早都发了出去, 宾客们一个接一个上门,这下就更忙的脚不沾地的了。今天新郎新娘都是不理俗务的,一干事情全都落在了邱父邱母和邱静岁头上。
她刚刚招待了一家子夫人小姐,立刻被家里管家媳妇叫去筹点灯烛, 查完灯烛火,又有人来说红双喜被不知道哪家小子玩闹撕了十几张,现派人出去加急订做,忙的焦头烂额。等她把这些事处理好去跟刘氏回报的时候, 刘氏显然也忙晕了, 脸上挂着的笑都来不及收起来,附和了一阵才哭笑不得地说:“我真是没经过事, 娶个媳妇把我忙成这样。”
外祖母唐氏在一边听了, 就笑说:“当年你出嫁,回门的时候还跟我叫累, 现在怎么说?”
“还是当娘更累些。”刘氏笑, “想想当初出嫁的时候, 就像在昨天似的,我现在这样, 不知以后我们静岁是不是也有这么想的一天。”
时光长河奔流不息,同它相比,人类多么渺小,同蟪蛄无异。
邱静岁听见这话觉得很伤感,笑了笑就走开了。
她去跟小姐们说话,尤其是今天因为宁川郡主的原因,来了好多身份尊贵的女客,让人不得不谨慎小心地对待。
毕竟是邱家大喜的日子,就算以前风言风语说过邱静岁传言的人,也不能当面说太难听的话,因此虽然也有含沙射影讽刺她痴念成空的,也不敢太过分,且其他人都帮着遮掩,场面上总不会难看。
走到宋三娘那一桌的时候,三娘笑着推她:“我们也不算是客,姐姐忙的脚不沾地,快去下一桌吧。”
“那怎么行,就因为大家相熟才更要好好招待呀,等会儿新娘子来了,大家可看在我的面子上,少闹一点。”邱静岁笑。
席上一个心直口快的小姐就说:“人家成亲,都盼着热闹点,怎么你竟劝咱们别闹?”
刚才那句话纯粹是下意识蹦出来的,邱静岁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被人一问,倒一时间答不上来。
幸好这个时候有同桌的小姐取笑说:“新娘子还没过门,你这做小姑的就偏袒上了。”
邱静岁也就没继续深想。
说笑一阵,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姐悄悄示意众人看邻桌:“你们家怎么请了她家?”
邱静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坐在那里的是杨盈夏,她不解地问:“怎么了?”
“你不知道?现在外面风传她们家要和卫国公府结亲呢,我说她家也太会想了,小地方初来乍到,就敢这么着。”
有人就说:“我看不见得,听说国公夫人相看的小姐出身都一般,或许就是想娶小门户家的女儿,好拿捏呢?”
她们越说越热闹,邱静岁还得捧着一颗略有点受伤的心转去杨盈夏那桌应酬。
看来相信传言的人不少,虽然杨家刚来京城还没有根基,可是此时围在杨盈夏周围的人却多得是,言语之间也颇多追捧,杨盈夏本人面对众人的调侃,只是红着脸低下头不说话,有些人更觉得传言可信,有些人却觉得她在装相。
邱静岁跟这一桌的人不是非常熟,简单寒暄了几句话就要离开,却被杨盈夏喊住。
她离了自己的座位,把邱静岁拉到避人处,窘迫又慌张地解释:“那天国公夫人请的也不止我一个,不知道京中传言是从哪里来的,邱小姐千万不要吃心。”
邱静岁看着她姣好的面庞,四两拨千斤地笑道:“京城里就是这样,你放宽心,时间久了,流言不攻自破。”
杨盈夏的笑容凝滞了一瞬,然后便是点头应和。
两人说话的功夫,大门口传来嘹亮的声音。
“花轿出门!”
“我去前面看看,杨小姐回去吧,招待不周,多请谅解。”邱静岁辞了她,上前头看了一眼,却意外发现压轿的男童还在墙根拔草,她差点晕厥过去。
火急火燎地找来媳妇一问,才知道原来定的这个男童临上场的时候突然怯场,所以临时换了别人去的。
闹明白原因,邱静岁大松了一口气,接着便十分哭笑不得,自己也算是参与策划大型活动了,亲自上手才知道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容她停歇片刻,又得去看新娘下轿用的毡席准备好了没。邱静岁脚步匆匆地往后院走,没忍住向周围扫去,果然发现了陆司怀的身影。
父亲和邱禹白的官职都依靠他许多,不请他实在说不过去。
东西清点过一遍,没有疏漏,花轿刚好被迎到了大门口。
刘茂秀过来和邱静岁一起去看新娘子,宾客们分列两侧,仆妇们放下毡席,宁川郡主被扶下轿子,在场宾客们起哄般叫起好来。
她穿着一身红嫁衣,头上盖着龙凤呈祥图样的盖头,伸出一只冻得发白的手,在仆妇的搀扶下缓步行进。
宁川郡主踏过第一张毡席,站在第二张上,仆妇们再将第一张毡席放到更前面,如此轮换不止,一直到将她引到青庐前。
邱静岁本来被周围的气氛感染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可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却不由想,新娘子这个时候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被盖头蒙着,看不见天,只能看见脚下一寸土地,看不见人面,周围却满是嘈杂的声音。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亲人”。新娘子是期待呢,还是害怕多些?
更往前想,当掀开轿子的时候,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新娘子又是什么心情?
不知不觉,邱静岁想着想着就发起呆来,直到被站在身边的刘茂秀戳了一下,她才回过神般问道:“怎么了?”
“大喜的日子你发什么呆,你刚才想什么呢脸色那么难看,姑妈都盯你好几眼了。”刘茂秀小声说。
闻言,邱静岁忙调整了一下表情,带出笑容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了一圈宾客,笑着和熟面孔点头致礼。一道摄人的目光让人不得不在意,邱静岁望着陆司怀投过来的眼神,同样对他笑了一笑,旋即便转开了视线。
邱禹白穿着大红的衣裳,迎亲时带的红花还没有摘去,他同宁川一起,在青庐前行拜天地的大礼。
礼毕,新郎新娘被带去新房,刘氏和邱静岁带着女性亲友们去撒帐子。
刘氏一气选了三个全人,她们从簸箩里抓起枣、栗、花生、核桃等物,将它们撒向寝帐之中,边撒边说着:“一把栗子一把枣,闺女小子满屋跑,一把花生一把钱,生个儿子做状元。”
又有妇人凑趣,捧着一把枣和栗子问新郎新娘是什么,非得等他们答出是枣栗子才罢休。
从压轿童子到撒帐用的五色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新妇,生育、生育、生育。
闹完洞房,刘茂秀撺掇着邱静岁一起去找香橼。
这是本朝的一项风俗,新娘入门这一天会让娘家的人带上六个或八个香橼,藏在男方家中,里面一般会藏着铜钱或散碎银子,找到的宾客也能沾一份喜气。
邱静岁正想离开这里稍微喘口气,立刻就答应下来。
“刚才迎新娘的时候,我看见王府的几个人往那颗老杨树那边去了,准是藏在那儿,走走,我带你去。”刘茂秀兴高采烈地拉着她朝前面走去。
转过一个月亮门,猛然一抬头间,邱静岁看见了站在亭下跟王羽仁说话的陆司怀。
与此同时,杨盈夏也从后面过来,她先笑着和邱静岁打了个招呼,然后直直地朝陆司怀的方向走了过去。
刘茂秀兴奋地拉她的手,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杨盈夏的轻唤引起了陆司怀的注意,他微皱着眉头,叫王羽仁先走。邱静岁知道自己应该离开才对,但她却没能立刻动身。
出人意料的是,陆司怀并没有跟杨盈夏说话,而是转了目光,朝邱静岁这边走了过来,邱静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抓紧了刘茂秀的手。
陆司怀最终站定在她面前,但是距离却太近了些,邱静岁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来去看他。
“恭喜。”陆司怀淡淡地开口,是平常的恭贺之语,没什么特别的。
邱静岁挤出一个笑容来,回道:“同喜,同喜。”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呐喊着:别说了,体面些,别说这些酸话。
“我何喜之有?”陆司怀低头看着她,问。
但是……
“听说陆大人不日便要定亲了,这难道不是喜事一桩?”
她的嘴却如此不听使唤。
“你没有别的话想同我讲?”陆司怀眯着眼,面色不虞地问着。
邱静岁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以前从来没有摆过这么臭的脸给她看。
“提前向您道贺。”邱静岁甚至依然挂着笑脸,她心中知道这么一来,自己跟陆司怀就算是彻底完了,她觉得心像是被冰块给冻上了似的,但是面上仍然强撑作若无其事。
陆司怀退后了两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同样被晾在原地的杨盈夏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没有打招呼,自己一个人默默去了后院。
“什么意思……”刘茂秀摸不着头脑,她转过脸来想问问邱静岁,却见后者眼眶红红的,眼中含着水雾,似乎下一刻便会淌下泪来。
刘茂秀惊讶地凑过来问她怎么了。
邱静岁鼻子都酸红了,但却忍着不掉泪,她将视线从陆司怀离去的方向移开,对刘茂秀道:“你去找香橼吧,我有点累了。”
刘茂秀欲言又止,却顶不住她祈求的目光,点点头,一个人去了老杨树的方向。
这时候邱静岁才敢放任眼泪流下来,她希望这股悲伤能很快止住,但是它却成了难收的覆水,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这种时候,她回想他们的相处,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却是当初得知部分真相,要与皇帝对抗后,在崇远山庄的院子里,他陪着自己静静安坐的场景。
那时,夜空下他的轮廓依稀可见,是最凄惶无依时肯静静陪她从黑守到白的人,是即便知道前路困难,也愿意和她携手并进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泪水更加汹涌,眼前也好像又出现了他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那个身影突然站住,邱静岁恍惚间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陆司怀,他去而复返了。
她看到对方弯下身子,看着自己,轻声问道:“为什么哭了?”
第83章
邱静岁几乎呆住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陆司怀,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擦去。
大脑宕机,无法给出一个合理体面的回复, 只剩下嘴硬。
“我没有哭。”邱静岁说。
陆司怀伸出右手,抚上她的脸颊, 拇指轻轻擦过眼下, 带走一片湿润。
他的手掌渐渐移向她的颈侧,稍稍用力, 彼此间呼吸交闻, 愈加亲密。
陆司怀问:“那这是什么?”
“叫冷风吹的。”邱静岁嘴硬的同时又害怕被别人看见,但心底深处又隐秘地希望能有人看见,那她就不用再有为对方着想的心理负担,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
脑子混乱, 想法冲突,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心却跳动地很欢快,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蔓延上来, 完全无法隐藏。
陆司怀安抚性地用手指蹭了蹭她耳后的皮肤, 问:“不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邱静岁立刻有一腔子的委屈泛上来,她擦汗泪痕, 牵起陆司怀的手把他拉到背人的地方, 理又直气又壮地控诉道,“你难道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吗?”
“不明白。”陆司怀平铺直叙地说。
邱静岁又气又难过, 便忽略了对方眼底的一抹笑意。
她失望地说:“那我算是白打算一场。”
陆司怀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松:“你想嫁给公冶文?”
“我不能连累你, 不能连累其他无辜的人, 你到底明不明白?”憋了许久的心事终于脱口而出,邱静岁如释重负, 她怅然若失地重复,“明不明白……”
话音未落,邱静岁便被陆司怀一手抱入了怀中,她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知道。”
知道?那你方才是在明知故问么?邱静岁心里气他,就抬手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宽阔的后背,声音闷闷的,从他的怀中发出音来:“你耍我!”
明明如今的局面都是自己的选择,但是在他面前,因为知道会被包容,所以好像可以埋怨。
她察觉到他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发顶,相比起身体的接触,邱静岁只要一想到他那双完美的手在触碰自己,心口就会忍不住发颤。
“不是耍你,我看你钻入牛角尖出不来,不知道怎么同你谈一谈。”陆司怀更抱紧了她一点,问,“现在你是否已然想通,亦或是仍旧坚守原本的想法?”
邱静岁又陷入了极度纠结的状态,理智上她比谁都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但是人果然还是感情动物,对陆司怀,她真的有些难以割舍。
她该拖累他吗?现在看来,陆司怀对她是誓不放手,但是如果以后大难临头呢?就像他们曾经救过的那个哑女,临死前,她是否也曾后悔做了把自己送上死路的抉择?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为了感情奋不顾身吗?
邱静岁设身处地一想,都能感受到那种窒息般的悔恨,她又如何能自私地只顾眼前快乐,不去思虑后果。
陆司怀,他毕竟还年轻,正是看中感情的时候,所以才会明知道后果还要一意孤行。
但是她不是了,她不能这么自私,如此不负责任,放任两人从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变成相看两相厌的劳燕。
邱静岁很想什么也不考虑,牢牢地回抱着他,微笑着应承他,但是她不能,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这么做。
邱静岁使力慢慢推开他,抬起头看向他,努力笑着,涩声道:“见到你去而复返,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何等荣幸,可以得到你的这份特别对待,但是……”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辜负了你的心意。
邱静岁的语气和表情完全出卖了她,剩下的话其实根本不用说完。
陆司怀抬手抚上她的肩膀,低下身,与她平视着,用行动打断了邱静岁的话。
他一定很失望,邱静岁想。
果然的,陆司怀的语气平静了许多,但他仍没有离开,静默片刻后,开口道:“静岁,找一天时间到崇远山庄来,我想把一些话同你讲明白。”
不等邱静岁说什么,陆司怀用不容拒绝的眼神凝着她,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
“去洗把脸,好生休息。”
——
邱禹白婚礼的后半天,邱静岁浑浑噩噩,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直到站在门口跟着刘氏把最后几位客人送走,她的精神瞬间坍垮下来。
刘氏拍了拍女儿,道:“累着了吧,赶紧回去休息吧。”
“娘也早些睡吧。”邱静岁见刘氏更是累脱了一层皮的模样,关怀道。
母女二人道别各回各院。
因为天色已晚,外公一家暂住一晚明日再走,所以刘茂秀今晚还是跟她一起睡。
邱静岁揉着脸皮,问:“我感觉我活了这么些年加起来都没有今日笑的时间多,你看我像不像话本里被吸干了精气的书生。”
刘茂秀本来低着头走路,听她这么说侧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那眼神着实奇怪,欲语还休的,着实不是刘茂秀的性格。邱静岁故而问她:“你怎么了?跟人置气了吗?”
“没有。”刘茂秀就说。
“那你怎么不太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刘茂秀复又把头低下去。
“哦。”既然人家不想说,邱静岁也不问了。
回到屋里,两人洗漱完躺在床上,邱静岁枕着手臂侧躺着朝向外面,想着白天陆司怀说的话,一个人静静出神。
想着想着,恍惚间,一个斗大的黑影慢慢覆到面前,邱静岁吓了一跳,她慌张地攥紧被子,回头去看,才发现是刘茂秀正半撑着身子,瞪着大眼睛在看自己。
“你这个小坏蛋,这么着是想吓死谁?”邱静岁拍拍自己的胸脯,没好气地说。
刘茂秀干脆坐起来,抱臂看着她,也不说话,但是那眼神就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
被这么盯了一会儿,邱静岁心虚的厉害,她好像知道刘茂秀是在闹哪一出了,忙将眼睛一闭,棉被一蒙,以逃避了事。
棉被外刘茂秀的声音幽幽传来,如同天音:“要么,老实交代你跟陆世子是怎么一回事,要么,你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紧接着“哈”“哈”两声响起,不是刘茂秀在发笑,而是她发动搔痒神功的预兆。
邱静岁刚开始还坚持用棉被防御,后来体力实在支撑不住,被刘茂秀抓住破绽,只挠得她险些掉下床来。
外间上夜的妈妈出声提醒:“这么晚了,两位小姐快些睡吧,明日再说笑。”
刘茂秀还不肯放过,邱静岁实在痒的没办法,况且她现在奇异地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正不知道该跟谁说,既然有人愿意做倾听者,那她也可以借此一吐心事。就求饶松口,把跟陆司怀的事掐头去尾,捡能说的说了几句。
即便如此,也是大大满足了刘茂秀的好奇心,大半夜的,她那双眼睛亮的都快能发光了,问题更是一个接一个,问个没完没了。
邱静岁提着一桶冷水,时不时给她浇一浇,又给自己浇一浇,但是这种行为,何尝不是一种违心之举,如果真的不在乎,根本不用白费这些功夫。
“你发什么昏,说什么胡话?我来京城才多久,都知道陆世子是什么人物,你还在这瞻前顾后的,我不怕你现在嘴硬,我怕你以后想起来,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来不及了。”刘茂秀对于她的犹豫一脸匪夷所思。
“哎,一入侯门深似海,他们家又一向深陷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我不想过那种拘束的日子。”邱静岁隐瞒了真实原因,只捡次要的理由搪塞。
“别看你一口一个大道理,其实你还不如我明白。”刘茂秀点着她的脑袋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惠阳帝富有一国,却能娶一卖唱女为后,琴瑟和鸣白头到老。他的弟弟安王被废为庶人,却仍旧骄奢淫逸,好色荒淫无度,不到两年就把家产全部败光,只能上街要饭吃。你觉得陆世子是那种靠不住的人吗?”
邱静岁看着刘茂秀,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说一千道一万,其实都掩盖不了她心中的另一个忧虑。就是两人的意识、认知、背景、经历、行为处事等等方面因素形成的巨大差异,会不会最终导致他们成为一对怨偶。
如果明知结局苦涩,干脆就不要去开始。
这种想法,其实是将两个人都放在了很坏很坏的设定上。
说是因噎废食似乎不太恰当,但是心态上却是如出一辙。
刘茂秀看她发呆,忍不住问:“怎么样,有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邱静岁毫不留情地浇灭了她眼中的小火苗,重新用被子蒙住头脸,声音细不可闻,“我要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
第84章
天还昏沉着, 邱静岁便听见外间有丫鬟行动的声音,她睁开酸涩发胀的双眼,几乎一夜没睡着。她动了一动, 身边的刘茂秀也跟着坐起身来,两个黑眼圈非常明显, 一看便知同样没睡好。
“怎么样, 你想好了没?”刘茂秀迫不及待地把她摇起来问。
“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是世上从来都是安王多, 惠阳帝少, 你是能保证自己识人清明还是能保证一个人一辈子不变呢?”邱静岁道。
其实如果没有国运那档子事儿,邱静岁作为一个思想开放的现代人,面对一个自己确实中意的人,冒一冒险也不是不行, 至少被休或者和离的舆论后果是完全承受得起的,但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没有办法。经过她一夜的思考,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 这一方面说明她没有那么恋爱脑, 另一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自己对陆司怀还是有保留的,没有交付完全的信任和爱恋。
“你……”刘茂秀着急地想说什么, 丫鬟听见里面的动静, 就问是不是要起身。
两人止住话头,各自梳洗起来, 去正堂围观了一会儿新妇敬茶, 然后便是帮着外公一家收拾东西, 送他们回家。
临去前,唐氏特意把邱静岁叫到身前, 当着刘氏的面说:“你姥爷说那件事你不必担心,城里大官们跟国泰公主身边的大侍女打通了关系,她收了不少好处,会尽心替他们遮掩的。”
刘氏担忧地说:“这……终究是个隐患。”
“他们说以后年年如此,成了例就好了,毕竟是个公主,闹也没什么,你们就别担心了。”唐氏笑着说,“早点让我抱上重外孙是正事。”
邱静岁问:“那大侍女叫什么您晓得吗?”
唐氏思索着慢慢道:“好像是叫什么柳的,我也浑忘了。”
“好,那您和外公路上慢走,千万保重。”邱静岁叮嘱。
送走了外公家一行人,邱静岁回屋子看着刘茂秀走了之后空荡荡的房间,颇觉冷清,便寻思出去找找宁川郡主谈谈。
但是去了正堂和邱禹白的院子,都没有宁川郡主的身影,周王府陪嫁过来的丫鬟说宁川郡主去参厨了,邱静岁去后厨一看,她正在给厨子红封。
邱静岁静静等她处理完,等她迈出门来,才迎上来,说:“郡主,来我们家过得还习惯吗?”
宁川郡主脸上笑的淡淡的,说道:“没什么不习惯的,爹娘都很好,同在家没有什么区别,你也别生疏了,叫名字就行。”
“嫂子,”邱静岁笑道,“父亲母亲都是宽厚的人,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想来也是神奇,没想到我们有这样的缘分,我家不如王府条件好,你有什么不习惯的不好意思和别人说,可以和我说。”
“妹妹太客气了,周王府虽然大,不过是空架子,没落了许久,院子空大,倒不如这里好。”宁川郡主道。
“嫂子太谦了。”邱静岁恭维了一句,想试探试探又不知从何开口,两人寒暄着走出去,邱静岁打起了退堂鼓。
她的离意可能有点明显,宁川郡主叫住了她:“妹妹,我有件礼物送给你,同我来一趟吧。”
邱静岁不知道是什么礼物,有点好奇地跟着她来到屋子。
宁川郡主叫丫鬟开了箱笼,拿出一柄笛子来。
邱静岁看了不禁有些恍惚。这笛子,还是当初她跟陆司怀去周王府查案时候,自己随意捡来试吹的那一支。
斯人已逝,只剩下这些跟她有关的物件留在世间,想到太川郡主,邱静岁忍不住流露出了哀叹的神色。
“那件事以后,你不是同太川见过一次面么?不知你们说了什么,她回来以后总是心神不守,连门也不怎么出了,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我还以为是你们话不投机拌了嘴,问起来她却说不是。”宁川看着被邱静岁握在手中的笛子,同样伤感,“她消沉了一阵子才又恢复过来,每天不知道在做什么忙个不停,也经常出门,家里人担心却约束不住,果然出了意外,在宫中不慎落水殒命。”
落水?当然是“意外”,否则皇帝如何把自己摘出去呢?
宁川郡主话音一转:“我觉得很奇怪,妹妹的行为是有些反常,但宫中也不应当疏忽至此,可是事关皇宫大内,我家一介外臣,又能如何?如果妹妹知道太川举止异常的原因,请务必告知我,好歹,别让她死的不明不白,我也活的不明不白。”
一道寒流从脚底板直冲脑门,邱静岁心里一阵阵地发凉,她看着宁川郡主期待的眼神,心中的愧疚翻江倒海般止不住。感情上她很想将实话都告诉宁川,但是理智上她却不能这么做。
宁川与这件事本没有关系,不应该牵扯进来,否则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被连累?而且她知道以后,邱静岁自己的安危更是无法保证。
邱静岁发觉自己越来越频繁地遇到这样两难的情况,但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用理智将感情压下去,希望维持表面的平静,但自己的心理压力却是越来越大。
恍惚间,她渐渐感觉不到了握着笛子的手的存在,笛子也在眼前出现了无数重影,邱静岁身体摇晃几下,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连日的疲劳、精神上的压力一朝爆发,邱静岁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
而且她做了非常多的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夜黑风高下,那个杀害了雪薇姐姐和太川郡主的太监,拿着刀把她逼到角落,手起刀落,一片血红。
死亡的恐惧惊醒了她,邱静岁做过许多别人惨死的梦境,但是轮到自己还是不一样的,这个梦真实地让她醒来后崩溃大哭了好久才平息下来。
刘氏请来郎中帮她看诊,郎中说主要是忧虑太过,要是不注意,以后身子会慢慢耗尽元气。
刘氏心疼地把女儿抱进怀里,垂泪问:“女儿,你有什么伤心事,说出来散散,别闷在心里,闷出病来以后怎么办呢?”
邱静岁又开始流泪,她好像一个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终于反弹,靠眼泪来疯狂发泄,但是她内心又深深地恐惧长此以往自己会变得更加颓废麻木,最终失去弹性。
她不想自杀,但是拿着雪薇搞来的那瓶毒药的时候,却有一股深深的,把皇帝和公冶文全都毒死的冲动。
但是她知道他们死了又会有新人上位,那个“诅咒”永远不会停止。
“娘,”邱静岁哭着回抱住刘氏,“我想出去散散心,求你了。”
“好好,”刘氏满口答应,你想去哪儿都行。
第85章
悠扬的笛声飘向远方, 虽然吹笛人的笛艺很一般,但配着满山寒色,看起来竟然也有点高手风范。
邱静岁尽力吹了一首《送别》, 便收了笛子。
陆司怀从院外进来,走到她身旁, 偏头看她, 问:“这是你编的曲子?”
“不,”邱静岁坐在廊下美人靠上, 垂头看着笛子, 答道,“是一位大家。”
“此曲甚为动听,”陆司怀跟着坐在了她旁边,问, “怎么过来的?”
“我说我想出门散心,娘便允我出来了。她以为我今天在宋三娘家睡,三娘愿意帮我打掩护。”邱静岁抬头看着他,笑了一笑, 但是想来这笑容并不美丽, 因为陆司怀立刻便微蹙起了眉。
却不知道她这样苍白的脸色,带着笑更可怜。
她收起笑容, 问道:“那天你说有话同我讲, 是什么话?”
“钱文生不是皇帝的人,现在他被押在牢中, 皇帝几次暗示要人, 我都没有把他交出去。今晚, 他会假死在牢中,我把他安排去了诸南。”陆司怀的表情要多淡定有多淡定, 语气也是平静之极,但说出的话却是平地起惊雷。
邱静岁震惊不已,她觉得呼吸有些不畅,那种晕眩感又一次来袭,她强撑着问:“那他是谁的人?为什么要杀人?不对,你为什么要和皇帝对着干?”
“他要等确保自身无虞后再坦白幕后主使,至于为什么杀人……”陆司怀沉思着说,“是有人要把皇帝的把柄递给我。”
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情况,邱静岁简直目瞪口呆。
陆司怀眸色加深,沉声问:“你不明白吗?”
“经过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邱静岁怅惘地叹气,感觉自己真是幼稚如孩童一般。
其实钱文生大概是受人指使模仿作案,想让皇帝露出马脚,但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成了弃子,为了自保才决意投靠陆司怀。
“不,你还是不明白。”陆司怀斩钉截铁道。
“什么……?”邱静岁还以为他是在用那天自己质问他“明不明白”来回击,脸上就有点无语。
“不论朝堂斗争还是暗中博弈,卫国公府始终是绕不开的一座显峰。”陆司怀终于点明,“你的担心,其实多余。”
邱静岁终于明白他什么意思了。她害怕跟他在一起会连累他,可是事实上,卫国公府要比她以为的重要得多得多,一旦有涉及权力更迭的隐患或者事件发生,卫国公府几乎是必然牵涉其中。
有她,没她,都一样。
自己本不也是知道的吗?还对刘茂秀强调陆家处在权力争斗的漩涡之中,却没有想到他们家煊赫至此,甚至足够做皇帝的对手。
仿若云散雾开一般,邱静岁仰起头短促地发出一声笑,似乎是在笑自己的愚笨和自以为是,她垂死挣扎般道:“但是你还是可以选择袖手旁观啊?”
“那家族便会被其他人蚕食殆尽,成为下一个史书中没落的世家。”陆司怀冷静地说出最有可能的结果,顿了顿,问,“你不必有太多顾虑,只要遵从心意便可。”
遵从心意,真是好动听的词语。
邱静岁觉得自己变得爱哭了许多,即便是陆司怀这样平平淡淡的话语,也让她十分动容,眼中的泪水不自觉顺着脸庞流下来。
陆司怀甚少感觉到如此忐忑的心情,虽不知道邱静岁会给出一个怎样的回复,但他见对方流泪,在礼法的约束之下,不肯太逾矩,却仍牵过她那只空着的手,慢慢握紧,用行动传递自己的安慰之心。
邱静岁很快擦干眼泪,不再哭了,她沙哑着嗓音,把脸转过来,露出一张泛红的脸,含着几分明知心虚的矫态:“你错了,其实我不光怕连累你,我怕的事可多了。”
“你说,”陆司怀跟她面朝面侧坐着,目光专注,“我听。”
“我怕同床,怕怀孕,怕生产,怕死,怕变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怕成为你的附属品,”邱静岁一连串地吐露着真正的心声,“怕跟你成为一对怨偶,怕失去自我……”
邱静岁都不敢去看陆司怀的神色,她慢慢放缓了语气,重新恢复到一个正常理智的人,剖心置腹道:“如果我是一个聪明的小姐,知书达理,圆滑世故,或者一切以夫为天,愿意丢弃自我,那跟你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担忧顾虑的,家世的鸿沟更不算什么,因为我可以随时为你而变。但是你知道,其实我这个人脾气实在一般,又嘴硬又不会低头,经常喜欢干一些出格的事,还经常和你别苗头较劲。”
“或许一开始你会觉得我这种人还是有几分新鲜的,但是时间久了呢?或许就会认同大多数男人的观点,娶妻娶贤,只要举案齐眉便好。”邱静岁一点也不想保留,要把思虑一次说个清楚,“或许以后,还会因为我,让你们家蒙受不必要的损失或者劫难,到时候你会怎么看待我呢?即便口里不说,心中会没有芥蒂吗?甚至之前你包容过的我那些出格举动是不是也会被翻想出来,作为你后悔时候的佐料之一?那时我该如何自处?离开?还是留下来?你应当知道,对于女子来说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选择。”
絮絮地说了这么多心里话,邱静岁感觉自己现在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陆司怀面前,思想的裸露和身体上的裸露能带来一样的心理效果,但是如果真的要在一起,这些煞风景的、不合时宜的话她是一定要说的。
说完了,心理负担消散一空,邱静岁终于敢去看陆司怀,却见他的表情甚是凝重,看向她的眼神,甚至也带着几分不愉。
这是必然的,邱静岁虽然心下空了一块似地失望,但也在料想当中,还能维持得住表情和体面。
她动了动,想把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却没有抽动。
方才陆司怀的脸色冷得都能结冰了,可在她有所动作后,却闭了闭眼,再看向她时,表情已然和缓了许多。
邱静岁听见他那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十分的无奈。
“难道在你眼中,我是一个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人吗?”
第86章
“不, ”邱静岁立刻摇了摇头,眼中渐渐侵染上无可奈何的悲伤,“是这个世道如此。”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气场, 即便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感受得到。她从第一次见陆司怀,就知道他周身全是疏离的气息, 即便学识、涵养让他看起来是彬彬有礼的, 但那种骨子里的冷漠却依旧浓烈非常。
但奇怪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 陆司怀与自己相处的时候, 却总让她觉得那道疏离的屏障在逐渐消退。邱静岁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才确定不是。
作为动物的本能,告诉了人类哪些人是容易亲近的,哪些人是带有危险的, 而邱静岁从陆司怀那里感受到的危险,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亲近。
这样一朵完美的高岭之花——起码从外表、能力、家世来说——却开在了她的手边,真叫人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对待感情多思多想的人, 两人中, 她是步步退缩的那一个,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另一方坚定的选择, 两人的缘分, 极有可能便是到此为止。
可是她不明白陆司怀哪里来的执念或者说是一种自信、一种征服的欲望,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包容。
诚然, 在古代社会, 男女成亲, 双方承担的风险如若摆在天平上,差距一定十分明显, 但是事情走到这一步,情况对于邱静岁来说又有了不同。
如果单枪匹马,那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惨淡收场,而既然不会单纯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到陆家,那她与陆司怀成婚,对她来说好处竟然很多:一是拥有了极大的靠山,这代表着即便三年过去,皇帝想对她动手都不能轻易达成目的;二则,陆司怀的人脉资源、信息资源都将跟她共享(至少享一部分),能够时时掌握各方动向,不至于陷入被动;最后,就是她和陆司怀毕竟有情,有感情基础,总是比盲婚哑嫁要强,至少见事,双方会互相包容。
在生命面前,在这个世道的逼迫下,她本来是需要牺牲一部分利益去换取陆家对自己的庇护的,这个利益可能是困在内宅打理内务、代为向男方长辈尽孝、尽早生育继承人、相夫教子、摆正夫为妻纲的态度等等,直至成为陆司怀的附属。但是因为情之一字,让她意外地拥有了谈判的资本。
她现在说这些似乎是在欲拒还迎的话是什么意思呢?邱静岁不想美化一点儿自己的动机,抛去感情的成分,她就是在索要保证,就是自私。
但并不是说自私不好,身处于目前的艰难处境,自私何尝不是一种自保。
是受惊的困兽,即便陷入陷阱,还要奋力拼搏,就算目和手段不那么正人君子,深究起来也几乎全是幽暗的算计,也在所不惜。
陆司怀的目光中有坚定,也有少见的温柔,他语气平淡,但话却一语惊人:“我不要你守这世道。”
他没有承诺会保护她,但这句话在邱静岁看来却比一切都重。
邱静岁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地让步,目光有些发呆地问:“为何?”
话一出口,邱静岁就看见陆司怀稍垂了垂眼,接着便立刻重新看向她,而这个小动作,让邱静岁下意识地觉得,接下来的话,可能对陆司怀是一种“负担”。或者是不常说,或者是跟他以往的做派不符,总之,这话显然不那么容易开口。
但是他抬眼的一瞬便代表他又很快地下了决定,这个“负担”对他来说,似乎也不是那么大。
“因为在乎你。”陆司怀含蓄而又再明白不过地回答了她。
咚咚、咚咚。
如果不是手被对方握着,邱静岁很想捂一捂自己的心口,那里砰砰的,似乎要跳出胸膛的,肯定不是原来平静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心脏。
嫣红色慢慢染上了她的双颊,所幸夜幕降临,虽有星月相照,始终不似白日,应当看不真切吧……
星月东移,许久后,邱静岁方露齿一笑,她将笛子放下,把手覆在了陆司怀握着自己的大手之上,眼神含着浓烈的笑意看向他。
陆司怀看了一眼她的手,慢慢地,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在浩瀚的夜空下,两人相视对坐,身影被月光拉长。
——
“小姐都打了几个哈欠了,”珍珠把衣服挂在架子上,劝道,“要不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邱静岁把手里的书往下一翻,倒盖在桌子上:“这书没意思,倒不是我困了,母亲在吗?”
“小姐忘了今天郡主回门,老爷夫人都在呢。”珍珠回。
邱静岁心里惦记着钱文生是不是安全到了诸南,指使他杀人的幕后主使又是谁。
她不是没有猜测,比方说会不会是皇子们想要争权夺势或者觊觎皇位,借此栽赃嫁祸引出事端,这在她的盘算里是很有可能的。
也或许是如卫国公府一般掌权的贵族们,看皇帝不顺眼,想要搞事。再怎么说,也得是参与权力竞逐的有头有脸的角色,甚至于知晓皇帝杀人的规律,然后基于利益作出谋算行动。她觉得这个推断的方向,大体是不会错的。
陆司怀说,虽然他确实是答应了钱文生的请求,但是等钱文生再睁眼的那一刻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成了残废。
“防止他半路逃走,也要给他些教训。”
这是陆司怀的原话,邱静岁对此没有什么意见,如果钱文生没有了任何价值,杀了他也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后果,邱静岁甚至都不介意卸磨杀驴。
不管怎么说,钱文生毕竟是杀人凶手,对他,邱静岁没有什么同情心。
说回当下,既然今天父母亲都在等晚上邱禹白和宁川还回不回来,那邱静岁这会儿倒可以偷个空去办一件事。
她带着珍珠和雪薇去了四合院拿上物什,来到平埠街上摆摊。
今天她并没有叫宋三娘,而是在画了一两副白描画之后便叫珍珠守着摊子,自己带着雪薇去了韩国公府。
塞了五钱银子,后门上的人才肯进去传信,好在过了不多片刻崔宓便派人把她接了进去。
崔宓正站在湖桥上往水里扔东西玩,看见邱静岁到了,客气地将她迎到湖心亭中,放下墨漆竹帘,叫小丫头升起火炉,拿来点心待客。
其实邱静岁向来不愿意客套,但是今天来了半晌,说家里哥哥的婚事、说京中的新闻,始终就是没有说到正题。
开始崔宓还和她你来我往着,不过今天她可能有事情,慢慢地便暗示邱静岁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上次在周王府,对国泰公主多有得罪,希望能借重崔小姐,帮忙牵线搭桥。”邱静岁希望崔宓没有风闻到什么消息,看在自己如此谦卑的份上,帮这么一把。
邱静岁将翻箱倒柜搜到的一件值点小钱的珍玩奉上,崔宓却对她这般做派纳罕不已,不肯收东西,只说:“你是解围之举,公主懂得,没有怪你的意思,何必如此?”
但是邱静岁仍是非常担忧的模样,更放低姿态,还是恳求见公主一面,当面请罪。
见实在推脱不过,崔宓只好答应下来,却没有收东西:“等过两日我派人传信去你府上,你且等着便是。”
邱静岁十分感谢了她一番,跟着下人出了韩国公府。
“崔姐姐,”国泰公主从里面出来,跑到崔宓身边,后面嬷嬷、太监、宫女跟了一大堆,边跑边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护着公主,“这时候得有人家在施粥了吧?你陪我去街上看看可好?”
从前八公主都叫崔宓姐姐的,虽然崔宓多番制止,但因为皇帝实在不宠爱八公主,倒也没有真的狠管过,这是皇帝最近转变态度,韩国公府才求国泰公主改的口。
被喊到的崔宓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坐在亭子里,倏然笑着摇了摇头。
国泰公主跳到她面前,疑惑地问:“崔姐姐方才见谁了,笑什么呢?”
崔宓拉着公主的手,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从前自己实在愚笨,他们本不相配……”
一个如同谪仙降临,一个便是因为出身低微,迟早会变得市侩、谄媚,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得成眷属?可叹自己从前眼泪流的,想起来竟不值许多。
“什么?”国泰公主没听清,抓着对方的衣角凑上去问询。
“公主不是想去看放粥?府上后天也有,到时候带公主出去,好好看看如何?”崔宓哄着她说。
“一言为定!”国泰公主高兴地回身吩咐道,“圆灵,你快去准备些银钱,到时候本宫也要散钱散粥。”
善心,国泰公主或许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好玩。
侍女圆灵答应着刚要走,却听旁边的宫女绿柳出声道:“公主,事涉您的私产,应由奴婢清点才是。”
老嬷嬷也点头:“绿柳所言不错,公主,虽然您不在宫中,可规矩却不能有疏漏。”
国泰公主本能地有些不开心。圆灵是韩国公府的丫鬟,从公主一来府上就一直陪着她,而老嬷嬷和绿柳这些人,不过是封号的时候皇帝新赏派的,自然比不过圆灵和公主主仆情谊深厚。
圆灵虽然很不服气,但是接收到崔宓的眼神,却不敢造次,低着头退到绿柳身后,也不敢再有动作。
崔宓笑着打圆场:“公主,除了银钱,府上还准备了御寒的衣物,圆灵的姐姐绣的花最好,要不要带您去看看?”
国泰公主抚掌笑道:“好,那快些走吧。”
第87章
次日, 邱静岁就收到了崔宓的消息,说国泰公主明日将出府施粥,届时可以相见。
她琢磨着怎么才能偶遇的不露痕迹, 恰好又打听到韩国公府施粥是在府上西门拐角,也就是平埠街头的位置, 便还是打算把摊子给拉出来, 到时候借机套话。
宁川郡主在家里住了一晚,今天才回来, 因为之前她问话把邱静岁问得昏倒过去, 还特意送了些礼物来赔罪。
邱静岁不敢不收,却又不好直接收下,便应允为他们夫妻俩画一幅相。
两人之中,宁川是比较欣喜的, 而邱禹白却是兴趣不大的样子。
要作为礼物赠送,当然不可能还是白描,这幅画且等着吧,没个把月画不完的, 何况她这里还有一摊子事情要处理。
——
“这大冬天的, 太阳照在人身上怎么一点儿也不暖和呢。”道路上,行人匆匆走着, 口中不住抱怨。
而他迈步经过的小巷口, 就有四五个老少不一的乞丐正边伸手扯拽布片般的衣服遮蔽寒气,边举着手向路上的过路人乞讨。
街上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咳嗽、擤鼻涕的声音, 邱静岁眼睁睁看着一个马夫把挂着鼻涕的手指往鞋底一抿, 手指往墙上蹭蹭, 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崔家放粥了,快走快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脚步不稳地跑到乞丐窝里, 大声嚷嚷着,乞丐们就搀扶着站起来,跟着男孩瑟缩地往前走。
临近年底,施粥的官宦豪富人家极多,才这么一会儿,已经至少有三家了。
顺着墙根走到韩国公府的粥棚,杆子还没搭起来,但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穷苦人。
邱静岁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崔宓和国泰公主的身影,她便让珍珠在这里守着,自己找了间饼铺,买了两个炊饼,带到了摊子上,一边看书,一边跟雪薇一人一个分着吃。
今天的生意也不太好,没什么人光顾,她吃了一会儿,原来找她画过相的已经嫁做人妇的任秋棠,还给她送来了一碗热汤。
两人聊起来,任秋棠说自己已然生育有一女,如今帮家里打理生意,日子平淡如水。
邱静岁好奇地问:“成亲后跟成亲前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不同,”任秋棠泼辣了许多,不再如以往那般害羞,“从此自己也要为人父母,要顶门立户,一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时一刻都不敢闲下来。”
见邱静岁若有所思的模样,任秋棠笑:“姑娘是不是定亲了,所以问这些。”
“没有呢。”邱静岁更不害羞了,笑着回答,跟她说笑一阵,任秋棠还有事便先回去了。
邱静岁手里拿的是一本前朝的历史书,现人对于前朝廷的抨击总是不厌其多,原因分析的一条条的,似乎前人多么愚蠢。但是事情是慢慢演变的,等局面恶劣到一定程度,便是积重难返,除非大动干戈革陈出新,否则走向衰落是必然之事。
邱静岁不光是看热闹,她看到关键的事件及对应的时间节点,就拿笔在上面圈出来,一页页看下去,一个饼都快吃完了,珍珠还是没有来喊人。
“怕不是嫌天寒地冻,懒得出门吧。”邱静岁暗自揣测着,拍了拍手心的碎渣,一道阴影遮下,她以为是客人上门,忙放下书摆出一张笑脸迎上去,结果看清是谁后,眨了眨眼,惊讶地发出一声,“咦?”
接着,她清清嗓子,忍俊不禁又努力装样地问:“敢问客人是否要画画像?”
坐在她对面的陆司怀泰然自若地拿出一锭金子,镇放在摊板上,顺着她的话道:“烦画师给我画幅画像?”
邱静岁脸上一本正经,心中已经笑翻,她仔细问:“大人作何使用?”
“给一个口口声声说不会画我的人临摹用。”陆司怀答曰。
“我何曾那么说了?”邱静岁坐直了身体,为自己喊冤?
陆司怀不急不躁地给她下套:“那你可是要给我画像?”
“啊?”邱静岁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这个……那个……其实吧……小女才疏学浅,面对大人天人之姿,实在难以下笔描绘,请大人原谅则个,勿要计较才是。”
陆司怀一脸“我听你胡说八道”的表情,但是天地良心,邱静岁其实说的是实话来着。
而且自从那次她的画差点把陆司怀坑了以后,自己好像就有点ptsd了似的,对他,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下不去笔。
“咳咳,不开玩笑了,大人今日来街上做什么?总不能真的是为了找我画像吧?”邱静岁端正了态度问道。
陆司怀看了一眼桌上摆的书,问:“你可曾想过继续入刑部做事?”
一听是这个问题,邱静岁便微微叹了口气:“祸事迫在眉睫,我纵然想去,也没有时间,还是不分心的好。”
陆司怀盯着她看了一会,确认了她的心意,也不劝说强求,道:“也好。”
正说着话,远处珍珠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看见陆司怀先打了个磕绊,邱静岁问:“是不是国泰公主来了?”
珍珠点头如捣蒜。
邱静岁从摊后面转出来:“不和你说了,我先过去了,有事咱们改天在谈。”
陆司怀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止住她的步伐之后旋即放手:“去做什么?”
邱静岁只好朝他解释了两句,虽然禹城上贡的内情她只是三言两语带过,但是陆司怀何等聪明,又混迹官场这么久,一听就明白了。
这于他来说是不相干的,所以直接问邱静岁:“你想如何?”
“不管怎么说,先打探下禹城打点的人是不是国泰公主身边大侍女吧?唉,其实这件事着实令人啼笑皆非,他们一对父女,可把禹城人给难死了。”邱静岁撇嘴。
“只是探听?”陆司怀确认。
“嗯,”邱静岁只道,“既然禹城不想别人插手,我也就做到此为止吧。”
“我同你一道过去。”陆司怀道。
要是让他和自己一起过去,崔宓还不得吃了她?邱静岁连连摇头。
陆司怀表情不怎么好,邱静岁实在心虚,从前两个人没坦露心迹的时候,这话倒可以搪塞,但是现在嘛……
反正无论如何,他俩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婚事肯定会尽快办的,这种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也不能再逃避了。
“我的意思是,我怕耽误你的正事,如果无妨碍,那大人便快跟我来吧。”邱静岁立刻改口。
这可谓是邱静岁第一次摆出如此态度,陆司怀心里竟生出一丝着实不易的感怀来。
而邱静岁呢,她只好在心里催眠自己:正事要紧,不要乱想,当他不存在好了。
到了粥铺前,果见国泰公主带着乌泱泱几十人正在棚里头指挥着,因为人员太多,又不得不让一部分人挪到棚外维持秩序。
“这粥怎么这样稀?”国泰公主不满意,“圆灵,再去取些钱来。”
跟在公主身后的嬷嬷张开口要说什么,国泰公主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似的,突然不耐烦地说:“好了,我知道了,叫绿柳去,圆灵,带我和崔姐姐去别家看看。”
崔宓在一边笑着说:“自比不得府上吃的浓稠,但是放在外面却也难得。”
她本想阻一阻公主,等邱静岁赶到,但经身边丫鬟的提醒,抬头便看见了正朝这边走过来的邱静岁和走在她身边的陆司怀。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非常有讲究的,即便是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关系的不同便可以从距离上反映出来。
比如崔宓自己和公主,因为家世和感情的原因,就站的比较近,远不像普通臣女和公主之间那样尊卑分明。
而邱静岁和陆司怀之间的距离……就普通认识的人之间来说,有些近了,如果再考虑到一男一女,那便过近了。
崔宓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但她立刻对自己进行了催眠,妄图通过种种迹象让自己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误判断。
邱静岁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向国泰公主和崔宓见礼。
不等她开口说话,国泰公主便吃了枪药似地说:“怎么又有破落户家的来套近乎?”
一句话堵到邱静岁脸上,叫她接下来的话难以开口。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这个时候,在场众人中,最好说话的是崔宓,她若是能说邱静岁是自己邀来的,国泰公主怎么也要给她面子。崔宓一向识大体,蛮会做人的,但今日却一反常态,对陆司怀行了个礼之后,便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邱静岁笑容滞了一滞,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公主,但心知这面子还得自己捡起来,想自嘲两句化解尴尬,身后传来了陆司怀的声音。
“近日多位未嫁公主向皇上讨汤沐邑,皇上烦扰不已,国泰公主却能心怀百姓,可堪为诸公主表率。”
来了来了!阴阳怪气的陆司怀第二次出现了!邱静岁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心中颇解气。
这个国泰公主,张口便让她下不来台,就得陆司怀这样的来治治她。
果然,陆司怀此话一出,国泰公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想反驳又不敢反驳,连句硬气些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狠狠瞪了邱静岁一眼,偃旗息鼓,自己找了个台阶走下来。
“父皇自然疼爱子女……”国泰公主含糊地说,转移话题道,“陆世子,今日未曾上值吗?”
许久没有开口的崔宓突然接话:“今日休沐,行……陆世子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陆司怀看向崔宓,道:“来找邱小姐。”
崔宓的表情已经十分不对劲了,她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问:“陆世子找邱小姐有什么事?”
陆司怀将视线移到邱静岁身上,没有再看崔宓,语气没有起伏:“无可奉告。”
第88章
邱静岁打圆场般说道:“上次在王府情急之下失仪扰公主清净, 这是小女一点小小心意,权做赔罪,请公主收下。”
雪薇适时地奉上一卷画, 这是邱静岁之前淘换的工笔画家顾严之所画的《寒雀图》,虽然是冷门作品, 但着实花了她不少钱, 送出去真是有点心疼,但好歹是她为数不多送给公主这类人也不失体面的礼物。
国泰公主不知道是不是碍于陆司怀的面子, 百般不情愿地示意圆灵把礼物收下来。
“崔小姐, 那天对您亦有所冒犯,不知能否有幸请公主和您用一顿便饭,万请不要放在心上。”邱静岁又一脸真诚地邀请崔宓。
本来两人关系也不差,这点面子不至于不给的, 但是陆司怀来了就不一定了,因此邱静岁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
无论崔宓出于什么心态也好,好在她最后苍白着唇瓣答应下来。
邱静岁很想把陆司怀赶走,但是又不能当面说这话, 便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谢天谢地, 王羽仁来找陆司怀,后者很有眼力见地去到其他地方谈事情, 邱静岁给雪薇和圆灵在大堂点了一桌, 上二楼进了雅间和两女面面相觑。
“镇山虎”一走,国泰公主表情立刻转为不耐烦, 她紧紧牵着崔宓的手, 时不时怒瞪邱静岁一眼, 对接连摆上来的菜品总要贬低几句。
面对一个比自己很小上一些的女孩子,邱静岁包容度极大, 况且也有点明白过来公主这般态度所为何人,尽力顺着她便是了。
“听说崔小姐的画技进益许多,我在嫂子那里看见过一副您画的《牡丹图》,醒染得十分精湛,于着色上我还要向您多多请教。”其实许久不交际,邱静岁跟她俩没什么太多可说的私密话,但是为了给雪薇争取时间,只好没话硬说,好在她和崔宓之间还有工笔画这么一个可以深讨的话题。
一般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是会提高谈性的,但是崔宓可能受了点陆司怀的刺激,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客套话更是敷衍之极。
邱静岁只好继续唱独角戏:“……颜色不用说,鲜亮雅致,斡染笔法更是超凡,恐怕连宫里的老画师也少有能相比的。”
一个锯嘴葫芦,一个不屑开口,邱静岁使劲浑身解数,说的口干舌燥,却不知自己滔滔不绝的模样惹了崔宓的厌。
实在太煎熬了。崔宓坐在这里的每一刻,看见邱静岁在眼前的每一瞬,都有这种感觉。
自从知道和陆司怀不会有可能的那天起,崔宓就陷入了一种无可抑制的消沉之中,因为被家里管束的越来越严格,所以在见不到陆司怀的时候,她还能在人前一如往常,但是压抑情绪换来的却是听到对方消息时心中更汹涌的翻腾。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日子总要过下去,自己慢慢熬着,熬到自己嫁人,陆司怀娶妻纳妾,等到两人孩子都有了的时候,这些心思或许就会慢慢淡去。
但是没有,今日相见,最令她绝望的发现就是,对陆司怀,自己竟深陷至此。
深刻到霎时间冲上头脑的爱慕与嫉妒,让她做出了跟几年前在围场中如出一辙的无视、曲解与无望的挣扎。
当时的自己寄希望于抽签,她明白这不过是让爱慕得以延续的借口。如今呢?陆司怀如此明显的回护、包容,都被她内心强辩成友人之谊。
但是她又非常的愤怒,崔宓厌恶的礼教规矩几乎立刻涌到了口边,这是用以指责邱静岁和陆司怀相交过密的最锋利好用的刀刃。
崔宓一直在等待,等待邱静岁行动言语间的得意和炫耀,但是对方却从头至尾,没有一句话提到陆司怀,甚至是刻意回避了与之相关的话题。
而陆司怀呢,仔细回想,他真的从始至终没有给过自己任何暗示和希望,她说过自己对他是无望的执念,果真一点都不错。
内心的良善让她无法伤害两个无辜的人,郁结如同种子一般在心底生根发芽,但这也只能由自己去慢慢消化。
崔宓笑了出来,她看见公主关怀的眼神,平静地说道:“邱小姐谬赞,花卉尚可,只是我画禽鸟却一向不如你许多。”
丝毛法和批毛法都是工笔画中禽鸟的绘画手法,对勾线技巧要求很高,是邱静岁擅长的部分。
愿意接话就好,有了这个话头,两人便如常地聊了下去,直到雪薇把最后一道菜亲自端上来,邱静岁知道目的已经达成,才放松下来。
这顿饭最终以公主的打断和离去告终,邱静岁恭送两人离开,立马关上门,跟雪薇确认了公主身边大侍女的消息,放下心来。
出酒楼的时候,陆司怀已经不见了人影,倒是王羽仁还在门口守着,看见她出来,一张脸止不住地憋着笑,邱静岁一向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暴露感情生活,不过相处得多了,有些事瞒也瞒不住。
她刻意板起脸来打招呼:“王大人。”
“这称呼是不是得改一下了?”王羽仁故作疑惑地说。
邱静岁暗自握紧了拳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哎哎哎,”王羽仁见她生气,慌忙叫住她:“先别走,陆大人去衙门有事,叫我留下告诉你,过个几天请你去卫国公府一趟。”
“什么事?”
“大人并未详说,不过我看应该是正事。”
“好,我会过去的。”邱静岁跟王羽仁告了别,回到摊子上收拾东西。
收拾了一半,邱静岁猛然惊醒,一拍桌子:“银子……不对,金子呢?!”
珍珠被吓了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掏出陆司怀留下的金子,道:“奴婢收起来了。”
邱静岁长舒一口气:“我以为丢了呢。”
“要还给陆世子吗?”珍珠问。
“哦……”邱静岁犹豫了片刻,道,“收着吧。”
珍珠和雪薇相视一眼,默默偷笑。
家里忙着熬腊八粥采买年货,邱静岁帮着料理了几天,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画画和看书。
经过多番寻查,她心中有一个非常、非常离谱的猜测,亟需证明。
今年风调雨顺,年关好过许多,街上热热闹闹的,邱静岁也爱出去摆摊,三娘进步很快,几乎可以独当一面了,两人边摆摊边分享着作画的心得。
“前两日我画的寒梅图,水线略粗了些,险些将整幅画都毁了。”宋三娘愁眉苦脸地说着画技上的问题。
邱静岁提议是不是可以用渍染补救一下,三娘眼神亮起来,表示回去试试。
两人正说着,有个身穿褐色短褂、宽腰长裤的小厮走到摊跟前,恭恭敬敬地道:“邱小姐,这是府上帖子,请您腊月初九来府上做客。”
说着,双手递过来一份简素的请帖,邱静岁打开一看,却是陆司怀的邀请,这也不稀奇,除了有限的几个人,谁想得到来这里找她
因为王羽仁提前打过招呼,所以邱静岁只是觉得还特意下个帖子请真是正式,也未作他想,而且她也正有事情想和陆司怀确认,便答复小厮说一定会到。
邱家也意思意思在腊月初八那天施了一回粥,只是比起豪门世家来自然有些不够看,不过今年毕竟添人进口,这一项的花费比往年要多一些。
刘氏捧着账本子看得认真,时不时啧叹一声,对今年家里的收支情况十分头疼。
宁川主动提出要过个俭朴的年节,邱静岁双手支持,两人都认为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见媳妇和女儿如此贴心,刘氏喜笑颜开:“我省些没什么,你们小夫妻成亲头一年,不管如何起码别叫外人看轻了,静岁也该好好备些头面。”
娘仨正说着,邱元思一脸寒霜地从外面打帘进来,对刘氏道:“大事不好,禹城糊弄国泰公主那档子事被人捅出来了,皇帝大发雷霆,要治禹城县官员的罪!”
第89章
听邱元思细细讲来, 邱静岁才知道事情是怎么败露的。
正如之前雪薇打听到的那样,国泰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绿柳占了名,却没有得到主上欢心, 公主还是更看重侍女圆灵,然而没想到绿柳妄图独掌公主近身事, 惹得原本的圆灵一干丫鬟嫉恨, 终于寻到错缝,圆灵等原本被看重的丫鬟借绿柳收受禹城贿赂一事状告到国泰公主处。
国泰公主得知后气愤不已, 当天便哭着进了宫, 虽然不得面圣,但皇帝对她很是优容,叫身边的大太监去了解细情,专门拨时间正经把这事当个案子去发办。
侍女们或许只是想扳倒绿柳, 却想不到牵连出禹城多少官员百姓的性命。
一闻此事,刘氏哪有不着急上火的,账本也看不下去了,盘算着娘家人会不会受连累。
“此事牵连甚广, 听说禹城大半官员乡绅都参与其中, 不过泰山大人虽有名望,却一向不蓄矿户, 应当无妨。若夫人担忧, 可把泰山大人一家接过来暂住一段时间。”邱元思说道。
不得不承认,邱元思真是会说, 一番话便缓解了几分刘氏的焦急之心, 她很思量了半天, 道:“会不会带累官人?”
“岳丈又非主事者,此事于他们并没有你想的那般严重。”邱元思宽慰道。
“那还是把爹娘接来住一阵子吧?”刘氏用询问的语气说道。
“可。”邱元思就去书房写信给禹城那边。
刘氏感叹道:“这事还真叫你料着了, 哎,真是想不到的灾。”
她边说边去看女儿的脸色,却见后者拿着笔,唇口微张,两眼发直,像是中了邪一般。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刘氏心里急死,忙不迭去拍女儿的后背,但任她怎么拍对方还是醒不过神来。
“秀凝,去叫郎中。”宁川见况不对,连声吩咐丫鬟道。
邱静岁仿佛一口大气方才喘上来似的,她咽了口唾沫,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没事。”
刘氏狠狠点了女儿的脑袋一下:“你这个丫头,刚才是怎么了,不做声不言语,活生生要吓死你娘。”
“嫂子,我问你件事。”邱静岁对刘氏的埋怨充耳不闻,她眼睛里放着精光,“国泰公主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
邱静岁坐在梳妆台前不住打着哈欠,珍珠全是一副要把她打扮成再世嫦娥的模样,可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邱静岁的姿容实在称不上绝世,任是她使尽浑身解数也做不到。
“小姐昨晚很应该早些就寝的,”珍珠嘟囔,“好歹今日去陆世子家,不能叫人小瞧了。”
“又不是第一回 去。”邱静岁揉揉脸颊,道,“别戴了,头上都快开花了。”
珍珠不情不愿地收手,还很遗憾的样子。
用过早饭,邱静岁仍说要去摆摊,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从昨晚起这雪便大的吓人,今日上了点冻,马车轿子都乘不了,不然非得摔一串不可,她宁愿提前出门走过去,也不想倒在半路给人看笑话。
等她到卫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令她不解的是今日陆家门口人来人往,进出不断,且都是贵妇小姐,而她收到的帖子上,陆司怀却并没有提及自家有什么宴会要办。
难道这是卫国公夫人办的,没有通知陆司怀,让她赶巧了?
邱静岁只能如此猜测,如果放在以往,改日再来也无妨,但因为最近悬在心头的大事太多,她实在等不得。
人多或许还能帮她打个掩护?邱静岁这样想着,便也随大流般递上帖子,门房果然没说什么,笑着请她进去。
京城歌舞几时休?断断是停不了的,尤其是年节下,豪贵之家的宴会名目繁多,还专有一种人,虽然家中官位身份不显,但却长袖善舞,专门在这种交际场合钻营,因此飞黄腾达的也不是没有。
进来了有半刻钟左右,邱静岁并没有看到卫国公夫人,她来之前确实稍微有点紧张,不过到了场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了,见就见呗,难道国公夫人还能吃人不成?
身边人来人往的,邱静岁也不和她们交际,安静地靠墙角站着,等陆司怀来派人把她带走。
院里,碎雪从天井慢慢落下,地上压了厚厚一层积雪,有长辈在场,年轻的公子小姐们谈天论地,并不妨碍,很是热闹,但是邱静岁却是坐立难安。
她都等了两刻钟了,怎么还没有见到陆司怀的人呢?再等下去都要开席了,而且想当然她是没有座位的,到时候不是“鹤立鸡群”,一堆人来看她现眼?
不行,得自救。邱静岁在尿遁和拜访段老先生中间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叫来身边一个侍女,询问段老先生是否在府上。
侍女垂头答道:“贵客勿怪,这须得问前头小厮,奴婢这便去帮姑娘传话。”
邱静岁欲出言制止,却没有侍女离开的干脆。
便是等她问完来回话,这里也早安排好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邱静岁不由想起了前世起床晚了害怕迟到和要收作业了才发现没做时无与伦比的急迫感。
在心里骂了陆司怀几万遍,她还是借口更衣及时撤退离开了主院。
所幸卫国公府面积大,院子多,她见了仆妇丫鬟就打听去哪里更衣,但始终不真的朝那个方向走,就这么在院子里绕来绕去,直把自己走饿了,设宴的院子里响起阵阵欢笑声,她估摸着这会儿坐不住的应该快要出来撒欢了,方才松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一对小姐手牵着手往邱静岁所处的院子里来,她便大胆地往里头瞧了一瞧。
不看不要紧,一看简直要把邱静岁给气死,站在廊下和人说着话的不是陆司怀是谁?
邱静岁恼怒地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也不叫喊,静静盯着陆司怀的侧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目光怨气太重,还是陆司怀背后长了眼睛,总之宾客还没跟他说上两句话,后者便敏锐地察觉到了邱静岁的存在。
陆司怀像是微松了一口气,也不管多少人在看着他,抬腿就朝邱静岁这边走过来。
邱静岁心下一惊,立刻闪到院墙背侧,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也找不到很好的躲藏之处,而陆司怀身高腿长,不过几息便来到了她身边。
霎时间,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陆司怀身上。
“你怎么在此处?”陆司怀看着她问。
“你还问我?”邱静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是你叫人给我下的帖子?”
陆司怀抬眼朝席上看了一眼,邱静岁看见坐在首位的一位四十许的贵妇人举起酒杯,豪气地一饮而尽,将一丝促狭掩入酒中。
“是我母亲。”陆司怀简单解释了一句,问,“可曾用过膳?”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天上鹅羽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邱静岁扬起脑袋,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道:“下雪了。”
书童青越从下人那里拿过一柄比常见的大些的油纸伞,一手撑起,替陆司怀打着。
府中侍女也适时将准备好的伞具分发给宾客,珍珠便去接侍女手中的伞,她旋身的时候瞥见书童面露诧异地看着陆司怀,一时好奇手中动作便慢了一步,眼睛却看向对面。
陆司怀半抬起右手,青越迟疑着将伞柄放在他手上。
整个动作的过程中,陆司怀始终看着邱静岁的神色,邱静岁便有了越来越明显的预感,她好像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了。
“去用些东西?”陆司怀转了身子,面对着宴席的方向,将伞换持到另一只手上。
邱静岁心怦怦跳动着,一下强似一下,又逐渐平静下来,她去看陆司怀的眼睛,品出其中的询问和坚定,突然低头垂眸一笑:“好。”
两人并肩朝里走着,陆司怀将伞缓缓偏移到邱静岁这边,如同今日他来便是为了为她撑这一柄盛雪的伞。
第90章
从陆司怀给她撑伞开始, 在场宾客无不注目,即便方才还谈论着别的话题,一旦注意到了两个年轻人后, 也像是被点了哑穴一般,噤止了声音。
两人步入廊下, 邱静岁看等陆司怀收起伞交给青越, 两人一齐走入席间落座。
邱静岁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坐在了席末的空位上,陆司怀也跟着坐在了旁边的位子。
“哈哈, ”坐在首位的卫国公夫人笑着说, “看来是我府上席面不佳,大家宁愿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不愿意动筷品尝。”
桌上摆着的一盘盘一盏盏分明皆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陆司怀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不成器, 卫国公夫人这番话说是打趣解围,其实未必没有点凡尔赛的意思呢。
邱静岁第一次见卫国公夫人,却不想她是这么个性格,心里直发笑, 方才骤然升腾起来的尴尬和紧张顿时消解不少。
宾客们如梦初醒, 纷纷夸耀着席面和陆司怀,尤其是陆司怀。卫国公夫人开怀不已, 等众人的注意力好歹转移走了, 又悄悄叫人给邱静岁这边上了许多新菜。
不过今日宾客众多,谁没长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只开在脑门上的天眼?无论是陆司怀还是卫国公夫人的举动都已经被众人尽收眼底。
优待照顾至此, 恐怕京中议论不停的陆世子的婚事, 不是最近大家猜测的几位, 而是最终要落在这位邱小姐头上了。
有人想起更往前的一段时间,这位邱小姐确实和陆世子有过一些流言蜚语, 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真切。
不乏有人过来打探,这些人可能都不认识邱静岁,但是人的八卦之心总是很强大。
面对认识的不认识的,好回答的问题,邱静岁便边填肚子,边回答,不好回答的,一律回之以微笑。
托她吃东西速度很快的福,邱静岁迅速用膳完毕,陆司怀本来用过饭,现下不过是陪她坐着而已,看她没有再进食的意思,便道:“带你逛逛园子。”
邱静岁正有一肚子话想说,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正事,自然用力点头,跟着他离开了席间,朝另外院子的水榭上走去。
这天气冷得很,在外面站一会儿都冻得手脚冰冷,更不用说去水榭上呆着,不过大户人家也有的是办法,夏天吹凉或许不容易,但冬天取暖,只要有钱,总不会冻着。
青越有眼色,提前一步去吩咐管事的准备,而陆司怀和邱静岁两人只需慢慢地走着,到了地方,一切便都布置好了。
邱静岁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还算是及格,没有羞恼,也不是刻意表现的大方,十分坦然地跨过了心中纠结许久的门槛,没有丢现代人的脸。
因此也不再多想,往伞底下钻了钻,就道:“你知道禹城欺上逃贡被皇上查处的事吗?”
“嗯。”陆司怀点点头,显然他对朝廷的消息一向灵通,“此事我探听过,同你外祖家无甚关联。”
“对,我爹也是这样说,这个我倒不担心,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向你求证一下。”说到这里,为了体现事情的严重性,邱静岁甚至停下了脚步,“国泰公主的生辰……算了,我直白点说,她是不是也属土命?”
按照以往的交锋,陆司怀大概是不会照实说的,邱静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看对方的表情,企图找寻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偏偏陆司怀这次一改往昔,干脆且直接地说:“是,他怕自己下不去手,所以才编造了克父的谎言,从小将她送到宫外。”
他,自然就是皇帝。
邱静岁听得牙齿都要忍不住打起颤来,都说虎毒不食子,谁料坐到权力顶端的人,为了维护自己手中的权力,可以泯灭天性,将道德的藩篱轻易越过。
“怪不得,”邱静岁声音低弱地说,“我在公冶芹那里过了个中秋后,皇……他仿佛才想起来自己有这个女儿。”
陆司怀看她一副很萎靡样子,问道:“觉得她可怜?”
邱静岁却慢慢打起精神来,她重新开始往水榭走去,口中只道:“可怜,但是世上比她可怜的人太多了,我也不想对她施以什么安慰,反而想看看这件事会怎么走下去。”
目视着前方的陆司怀闻言稍侧头,眼神看着她,好像在等待着她的下文。
邱静岁临时起意,却越说越觉得有几分意思:“敌人的敌人,哪怕不是朋友,也能帮到自己。你说,在颜面和父女之情面前,他会怎么选?”
“颜面。”陆司怀道。
“这么果断啊……”邱静岁若有所思,“我如果现在去刺激她,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陆司怀没搭理她这个话茬,两人走到水榭中,有炭盆、手炉等等取暖物什在,倒不觉得怎么样冷。
离得最近的客人也已经和他们有一段距离了,至少绝对听不见他俩说话,青越早就把下人打发到了远处,自己也远远在岸边守着。
一眼望去,卫国公府大的过分。邱静岁念叨:“这么多屋舍楼台,真的能住满吗?”
“不能,”陆司怀道,“父母和玉书在时能住六七亭,如今只有二三亭能住满,大多是从前的架子,不能立时废去。”
听到陆司怀主动提起陆玉书,邱静岁一时间又是暗自思量,她没有明面上的消息来源,不会轻易主动说出可疑的线索或推测,但陆玉书没死这一点,应当不会出错,而且她认为陆司怀是知道的,便看他现在提起陆玉书时神色如常,就可窥视一二。
做戏做全套,邱静岁垂着头,语气黯然:“可惜陆小姐遇到那种意外。”
“若有一日,她还能回来……”陆司怀的情绪也低落下来。
这话说得,邱静岁一时间都摸不准他是在演戏还是真的不知情了,只好含糊地安慰道:“别太难过了。”
“你须得好好管教她。”原来这才是陆司怀的后半句话。
而这句话立刻叫邱静岁察觉出了不对劲。
怀念已故之人是人之常情,但是一般怀念的都是过去的回忆,因为古人是没有未来的,即便要将已故之人安排在未来的情景里,也得加一个“如果”才对,但是陆司怀方才话里的意思,这个“回来”竟好像不是指代回到人世,而是回到卫国公府吗?
果然,他果然知晓陆玉书没有死,而且以这种方式将信息传递给了自己。
邱静岁应该故作惊讶,连声追问才对,但是她对陆司怀今天这么坦诚的态度一时间感到非常不适应,所以就没能演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是,陆小姐还有回来的一天?”
“你不是一早便知?”陆司怀淡然看她一眼,伸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我……”邱静岁浑身一激灵,好在还可以借着肢体接触这一茬装作是害羞,她低下头去,道,“我看你私底下对这件事并不是很着急,只是隐隐约约猜测,或许是另有内情罢了。”
“我知道她尚在人世,”陆司怀看着落入水面的雪片,“但不知她人在何处。”
“为何?”邱静岁不解。
“那场意外是父亲安排的,我也是后来才在追查中察觉其中另有隐情。”陆司怀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眉心便皱的很紧。
“有没有找过一些不太有人想得起来的地方,比方说尼姑庵什么的,对了,巧娘殿里还有个常年带着幕篱的使女呢!会不会是她?”邱静岁说着说着,下意识地便想起了那个神秘的使女,她觉得此人非常可疑,蒙着脸应该不是毁容这种原因。
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风气之下,一般这样的姑娘,或是不出来,或是做一些不现于人前的活计,这是比较正常的。而巧娘殿的使女需要迎来送往、接待女客,不需要多好看,但是端正应该也是隐形的录用条件之一,这么一想,那使女不就格外突兀了吗?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