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珍珠等丫鬟将红色喜帐挂好, 把铺盖也全换了上去,又把邱静岁喜爱的装饰、画具一一安放到房间里合适的地方。虽然她们人多,但是收拾内务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如此也规整了一个时辰左右。
等一切安置妥当,祝妈妈带着笑过来招呼:“姑娘们辛苦, 快去隔壁院吃些茶酒吧。”
按照习俗来讲, 男方确实要对前来铺床的女家人尽力招待,不过放在平民之家, 能送个鸡蛋糕饼便算是厚礼了。乡下人家, 因为穷困,不但嫁妆聘礼大部分都拿不出手,便是连席面也是可着头做帽子,如果一个客人只随了一份礼, 却恨不得带上一家老小七八口人去坐席,那即便主人家在喜日子这一天当面不说,事后也绝对会不满,而且村里人也会觉得这一家太不懂事。
杏儿跟在人后去了隔壁吃酒, 不想人家何止是招待茶酒, 直接整整备了一大桌席面,全是硬菜。别说猪肉鱼肉, 连羊肉、驴肉和牛肉都有。做饭的大厨必定也是名家, 每一样菜都是又鲜嫩又好吃。
今天来这一趟,见识不但长了不少, 自己的肚子也真是有福气呢。对杏儿来说, 她这辈子也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菜肴, 能维持斯文的进食表象简直算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
可惜她人太小,就算把肚子吃的滚圆, 也就刚把菜色都尝了一点点而已。
对于村里的事情,杏儿记得的不多,但是婚事、丧事是农家难得的大事,杏儿对此印象很深刻。她记得小时候看村里人办丧事,那家人老的突然,主家便临时托几个堂兄弟出去采买白事的一应使费和吃食,结果那几个堂兄弟不是东西,这个钱也敢中饱私囊,买的物什全是糊弄人的。
这是欺负主家性格软,以为便吞些钱,他又敢怎样?结果主家那儿子本来就因丧父饱受痛苦,又受族人欺凌,无人出头敢管,当天晚上一气之下便吊死在了堂兄弟家门口……
这件事在村里闹得非常大,所以杏儿印象很深,如今见到了这一切,与公府的排场一比,她瞬间觉得遥远家乡的那些人,不论是上吊的主家,还是奸猾的堂兄弟们,都非常的可悲。
“来,各位姑娘辛苦跑一趟,这是咱们府上的一点心意,虽寒酸些,拿去自己用也还过得去,姑娘们可别嫌弃。”祝妈妈说着,叫后头的丫鬟们挨个捧上礼盒。
杏儿收下了,忍着没有打开看,她想,自己并不是原定过来铺床的人,但是这礼却准备的并不仓促,他们公府必定是多备了不少。
这份余量,便体现出了公府的从容。
一直等到坐上了启程回去的马车,众人才纷纷迫不及待地打开礼盒。
杏儿的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鼓鼓的荷包,一只鎏金钗、一对玉耳珰、一对纽丝的银镯、三方颜色不一的丝绸帕子。
荷包里面想必是喜钱,杏儿扯开口看了一眼,里面竟然放了十个银锞子,合起来也得有个十两银子,比她卖身的钱还要贵上一倍!
如果不是现在人多,杏儿觉得自己差不多快晕过去了,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还是自己的!
略定了定,她很快发现众人的礼物并不完全一样,像是展月等二小姐房里的人,礼物还比自己这一份更重,珍珠就更不得了了,里面竟然有一根沉甸甸的金钗。
不过杏儿并没有什么嫉妒的感觉,实话说,她觉得今天自己得到的已经太多了,多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同屋的朋友们解释。
好在明日便是大婚,邱府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是闲着的,杏儿屋子里空无一人,她紧着放好礼盒的功夫,外面就有人喊:“杏儿?你去哪了?赶紧出来,妈妈们吩咐说趁天还没黑赶紧把垂花门那边的台阶擦一擦。”
“这就来了。”杏儿忙不迭换了旧衣裳,去做活计。
——
按照道理来讲,婚前三天男女方不应当见面,但是谁叫陆司怀和邱静岁他俩情况特殊呢?他们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同一阵线的搭档,有急事,自然要见。
“你是说,国泰公主低头认错啦?”邱静岁颇感意外,她没想到公主会在这个时候转变态度,“那禹城的事是怎么处理的?”
“平民释放,官员罚俸,乡绅罚没产业。”陆司怀言简意赅地说。
“那对国泰公主呢?”
“无褒无贬。”
仅仅是让步远远不够,国泰公主撑了这么久,已经对皇帝的颜面造成了损伤,即便她做了看似正确的选择,但皇帝对她的不满却不会再轻易平息了。
邱静岁托着腮点头:“希望国泰公主能明白,爹有娘有都不如自己有。”
正事便算是聊完了,邱静岁眼睛瞟啊瞟,想从陆司怀脸上看出一丝紧张的表情,但是她最终失败了,便很郁闷地说:“我有点担心明天的婚仪。”
“提的时候不怕,现在怕?”陆司怀将两只胳膊平放在桌子上,放矮身形,像是跟她保持在了一条水平线上。
邱静岁鼓着腮,慢慢泄出一口气:“你是真的能接受还是在哄我啊?难道你母亲也没有提意见吗?”
“真的,她在南面多年,不看重旧俗。”陆司怀实话实说。
邱静岁就笑了出来,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陆司怀的胳膊:“那我们就明天见吧?”
“嗯,”陆司怀将她不老实的手指拢在自己手心,“明日见。”
邱静岁回家后,甫一迈过门槛,立刻就被四五个人围上来叽叽喳喳念叨了一通。
“这都什么时候了,小姐怎么还出门?”
“珍珠姐姐拿着喜服到处找您呢!”
“夫人打发人来请了三四遍,叫您务必过去一趟。”
邱静岁“嗯嗯”地答应着:“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事情一件件来,不要着急。”
有个大丫鬟幽幽道:“不知道的再想不到明日是小姐出门,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大家都善意地笑了起来,邱静岁告饶两句,快步逃离了现场。
她先去刘氏那里,刘氏把她数落了一通,然后把卧房里所有的丫鬟仆妇全都打发了出去,又亲自关了门窗,屋内光线一下子昏暗起来。
邱静岁本来不明白,看到这情形,心里也就猜着了几分。
她尴尬地蹭了蹭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刘氏将要提起的那个话题。
而刘氏果然也不负众望,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雕花漆木方盒,甚至有几分鬼鬼祟祟地将之放到了两人中间空出来的床面上。
刘氏为难地清了清嗓子:“你明日就要出嫁,去做别人家的新娘子了,你们两个小夫妻情投意合,他也亏待不了你,但是出嫁前,娘还有件事要交代你。”
说着,刘氏把盒子打开,最上面盖的是一层红布,掀开来,露出底下一本小册子,她拿起册子,交到女儿手里,道:“你打开看看。”
邱静岁本来尴尬到极点,但是不知道为何,听刘氏说出这句话,突然就喷笑了出来,而且越来越收不住,到最后侧躺在床上,捂着肚子笑得不行了。
刘氏面皮都被臊红了,她伸手狠狠地拍了女儿的大腿两下:“娘说话你听不听?”
“哈哈哈……”邱静岁擦着眼角的眼泪,就道,“娘,你放那吧,我自己会看的。”
刘氏面色一变:“你这臭丫头,你是不是知道这是什么?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和陆世子已经……”
想到这里,刘氏一阵脱力,险些支撑不住。
“娘你想什么呢?”邱静岁笑着给自己澄清,“你不知道你女儿我爱好什么呀,听也听说过了。”
“哼,”刘氏这才放下心来,仍旧数落道,“就说不是什么正经的喜好,过了门,以后可不许再跟以前那样,婆婆不嫌死你才怪。”
“哎哟,您就别啰嗦了,这盒子我抱走了,放心吧,我会看的。”邱静岁笑着把册子放了进去,她也是手贱,好奇册子底下还有一层红布盖的是什么,就随手揭了去看。
虽然光线不好,但是邱静岁还是从形状上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她的脸不可抑制地红透了。
天呐,连小玩具都有,这也太开放了吧?
不过等她过后仔细想了想,其实这种“开放”,反而是古代包办婚姻带来的产物,是一种畸形的保守。因为阻断了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外所有了解“爱情”和“性”的可能,所以连这种事,都要父母去包办。
邱静岁回屋就把木盒给塞到了箱底,这也就是所谓“压箱底”的来源吧。
珍珠帮着她穿戴了喜服喜冠,惋惜道:“姑娘穿上这一身,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就是这冠,当初怎么选了这个小的,倒不如那个大的气派。”
“大的顶着多沉啊,你还是体谅体谅我明日要受一天罪吧。”邱静岁打了个哈欠,草草垫了点晚饭便提前睡下了,她明日要大半夜起来上妆穿衣预备接轿,可得多休息会儿。
“咚咚、咚咚”
是害怕、是担忧、是喜悦、是期待,是她心脏跳动的声音。
——
次日,卫国公府。
“哎哟,来了来了,喜轿来了!”
“来的可真快,怎么在那边竟然没被新娘子家为难么?”
“哈哈哈哈,我可得看看能配得上陆世子这副姿容,他的妻子得是何等天下罕有的美人。”
“快,停轿,掀帘,快掀帘子。”宾客高声催促着。
今日卫国公府可是好生热闹,几乎将全京城的有头有脸的人家全请了过来,被请到的人家也是面上有光,能来的要来,不能来的创造条件也要来。
光是府前围的百姓就里三圈外三圈的,陆世子的婚事简直成了今日京城的一项盛事!
这会儿正是好戏的头幕,新娘子要下轿,众人都激动起来,叫好、催促声一浪高过一浪。
却是陆司怀穿着红色的公服,无需仆妇丫鬟,自己亲自上前去请新娘子下来。
有宾客便小声道:“听闻陆世子对这新娘子十分中意,今日一见,果然不……”
一个“错”字还没出口,那宾客就哑了声,他看着轿子里走出来的新娘子,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这……这……”
“太不像话了……”
不管是宾客还是围观的百姓都惊呆了,他们看见了什么?
他们居然看见,新娘子自己抓着新郎官走下了轿子。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新娘子,她根本没有戴红盖头!
第102章
“胡闹!”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学究当场便低声说道, “此举置礼法于何地?简直是胡闹!”
方才还说陆司怀对马上过门的这位新娘子一定十分看重呢,谁想到却被立刻打了脸。
那名宾客心里也想不通。若说是陆家特意要给新妇一个下马威,那也得私下背着人来, 大庭广众之下,叫新娘子抛头露面, 邱家虽然丢脸, 但卫国公府丢的脸只怕更大。
要说是邱家的意思,那就更说不通了, 他家女儿这一嫁, 麻雀变凤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邱家巴望谄媚只怕都来不及,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难道他们就不怕事后卫国公府找他们算账吗?
更更令人费解的地方在于,无论是陆世子还是新娘子邱小姐,脸上分明都带着笑,半点不见吃惊或者勉强, 看起来是再和美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难道……”这宾客心里暗忖:难道是两家商量好的?
虽然这是最离谱的猜测, 但是他越看这幅情形,怎么觉得越靠近真相呢?
顶着众人不赞同的目光, 邱静岁牢牢地握住了陆司怀的手, 从喜轿里出来。来路上的忐忑,此刻却神奇地消失无踪了。
与陆司怀四目相接, 他的目光坚定而深邃。邱静岁不再沉浸于与家人分别的痛苦之中, 而是认认真真地拿出了今日婚事的女主角“该有的”从容态度。
其他的感情, 可以以后再慢慢品味,但是现在, 面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她必须淡定。
一步一步,邱静岁没有踩毡席,守什么脚不沾地的规矩,她扎扎实实地,同陆司怀携肩并进,跨过轿杆,迈上台阶,越过仍在议论纷纷的众人,心情很好地往卫国公府内走去。
宾客们陆续归坐,在主人家的招待下各自饮酒三杯。这时候陆司怀和邱静岁一起,依次将官媒、姨妈和刘氏请到高坐上敬酒。
敬完酒,陆司怀不疾不徐地拿过双方父母绾了一个同心结的喜绸,将喜绸的另一端交给邱静岁,两人牵着,大大方方地去拜了列祖列宗,然后回来行夫妻对拜之礼。
“一拜天地!”邱静岁和陆司怀,仍各牵着大红喜绸的一端,朝天地拜了一拜。
不论是天还是地,是未知的时空法则或者别的什么,让她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但邱静岁不求告它们的赐福,她希望能依靠自己自由地生活。
“二拜高堂!”
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两位长辈,是陆司怀的父亲和母亲。卫国公陆衍锡从诸南而来,直到婚前两天才赶到。按照岁数来说,卫国公其实只有不到五十岁,但或许是常年在边关驻守的原因,他和夫人都明显要比实际岁数要老一些,而且气质刚毅,气场强大。
最令邱静岁惊讶的是,其实卫国公本人和夫人长相都只能说是中等偏上而已,反正她是看不出年轻时两人有绝世美男/美女的痕迹,但意外的,无论是陆司怀还是陆玉书,长相上都比父母要好看。
自然陆司怀的相貌还要更出众些,说起来他简直就是中了基因彩票嘛。
“夫妻对拜!”
邱静岁稍稍走了会儿神,听到赞礼郎的声音,忙转向内,陆司怀眼神示意了一下,两人同时向对方拜下去。
“礼成!”
宾客们的掌声、叫好声已经响起来了。可见对于对于婚礼仪式,也不是人人都那么古板,只要男女双方愿意,有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虽然邱小姐必然会迎来一波非议,但起码从现在来说,看着两个登对的新婚夫妻走礼,总比看一个人和一块木头似的红盖头要强。
礼毕后,夫妻二人被众人簇拥着,送到了新房之中。
落在后头的宾客们就有小声议论的:“下轿的时候不叫阴阳先生来撒谷豆,也不坐富贵,实在大不像话。”
“何止呢,”旁边那人就说,“连个压轿的童子都没请,卫国公府这是要干嘛?”
“行了,别说了,”和事佬插嘴道,“叫人听见咱们谁得罪得起,快去看撒帐吧。”
一被提醒,那两人顿时也不再说闲话,都忙说道:“看撒帐,看撒帐!”
进了新房,新郎和新娘已经坐在了床边,直到男女双方家人为其取发,众人方明白过来,什么撒帐,又被省了过去,直接就合髻了。
前世是脱发星人的邱静岁,看着被母亲刘氏剪下来的那一厚缕头发,止不住地一阵心疼。
她摸了摸头顶,虽然现在自己的头发还算浓密,不过谁知道过个几年会咋样,尤其是邱父很有些“聪明绝顶”的模样,遗传基因不得不防啊。
邱静岁留心一看,陆司怀被剪下来的头发也不遑多让,但是他看起来就比较镇定。
方才看陆公爷,根本是不怎么注重保养皮相的人,但是他的头发却很浓密,那想来陆司怀应该也不会面临秃头危机吧。
邱静岁忍不住幻想了一下秃头版陆司怀,不知为什么总是会联想到一些日本月代头武士,面上虽只微露笑意,但心里简直笑死了。
“交杯酒来喽!”双方亲戚家的妇人用木托盘捧着酒盏上前来,有人用细长的红绸将酒盏连结着绑起来,一人一杯递到新婚夫妻手中。
问题来了,邱静岁一时间竟然忘了喝交杯酒这胳膊到底怎么交缠,将酒杯在两手中换来换去,没个准谱,众人都善意地笑了。
陆司怀轻声同她讲:“右手伸出来。”
邱静岁老实照做,陆司怀伸长手臂,绕过她的,倾身凑过来。邱静岁被带了一下,两人靠的很近。
宾客们又开始起哄了。
陆司怀将酒盏放到唇边,眼神示意她一同饮尽。邱静岁忍不住害羞了一瞬,她拿宽大的袖口一遮,两人一起将交杯酒喝完了。
“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
“掷杯!掷杯!”
“不掷无趣!”
本来是不掷杯的,但围观者促狭,推着将杯子撞在地上。
“一正一扣,大吉大吉!”
一点点小玩闹,虽然占了点卜算的意思,但邱静岁也并未计较。
卫国公家的亲戚长辈便站出来笑着开始撵人:“好了好了,忙了大半天,贵客们快去用些酒菜吧!”
众人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说笑着出去了。
等屋内只剩下至亲的几个人后,邱静岁放下喜绸,朝卫国公夫妇行了一礼,生疏地道:“父亲,母亲,婚事操劳,叫二老费心了。”
卫国公点了点头,受她一礼,看得出想表达自己的善意,但是长久以来的威势却总是会泄逸出来,看起来仍是很不好接近。
“哈哈哈,”卫国公夫人便豪爽许多,也不说客套话,牵起她的手,便道,“他们父子两个,都是木头雕的,还老是板着脸,又闷又无趣,以后,还要你多担待些行之。”
除了卫国公和陆司怀不觉得好笑,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该出去招呼宾客了,不然,京中又要传咱们家目下无人了。”卫国公夫人说完,主动拉着邱静岁,“亲家母,走,咱们去女客席上坐坐去。”
俨然是要让邱静岁一起去招待宾客的样子!
刘氏擦了擦并不存在的虚汗,她为女儿担惊受怕的一颗心,总算是能落回肚子里了。
看来这卫国公夫人还真是不拘小节的一位巾帼,想来,连女儿那么过分的要求都能接纳依从的人家,怎么会是如她想象中那般严肃古板呢?
刘氏就赶紧跟着一起出了来,嘴角的笑怎么也掉不下去。
她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女儿往后的日子,一定是和和美美、顺顺利利的。
第103章
“唉, 可见入口的食物一定要慎重,我母亲认识一位食医,崔小姐府上若有需要, 只管开口。”
崔宓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遥敬道:“烦请张小姐把那位食医介绍给我, 省的我再吃错东西, 差点丢了小命。”
“崔小姐太客气了。”张小姐忙举杯去靠,杯沿稍微矮了对方一二分, 以示敬意。
不过, 她心中可并不完全相信崔宓的托辞。过年的时候崔宓差点没命,大家都传她是为情自尽,不然凭着那样的家世,怎么会被退婚呢?
然而, 今日陆世子成亲,崔宓竟然无事人一般来了婚宴,举止行动再自然不过,在有人不怀好意地追问时, 她便说是自己“误食导致昏死, 现在已经大好了,多谢关心”之类的。
张小姐今日格外注意了一番崔宓的表情, 却发现无论是看到新娘子还是看见意中人, 都足可以称得上平静,不是勉强出来的那种。所以她才会用话去试探崔宓, 结果还是没有发现对方的任何破绽。
虽然不能完全相信这样的说辞, 但或许其中也有几分真切呢?张小姐心中猜测。
“真不安分, 不在新房老老实实等着,竟然还要出来待客, 哼!”国泰公主看着端着酒杯走过来的邱静岁,越发觉得对方的一身喜服红得刺眼。
崔宓闻言而动,她转动着朽木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似的脖子,笑脸迎向邱静岁。
火红的喜服,繁重而精美,凤冠虽然比同等人家用的要小,但上面的珍珠宝石却更珍稀昂贵。
无端的,崔宓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邱静岁时的情景来。
那个时候还是在围场里,她与朋友们策马同游,路过沂河时,看见桥上有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正对着河水发愁。
这一幕本来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直到后来发觉陆司怀对邱静岁的特别对待后,她却总是会想到那个画面。
她想:再棘手的麻烦事,现在都迎刃而解了吧?毕竟已经嫁给了世上最好的儿郎,不论如何,都有陆司怀会帮她在前面顶着,不用她费一点儿心力。
“崔小姐,你身体恢复好了吗?”邱静岁虽然意外崔宓会来,也切实体会到了其他人瞬间投过来的眼光,但她不认为崔宓是来捣乱的。
一个绝望时也只能想到伤害自己的人,不会叫别人难堪的。
“都好了。你别怪我不请自来,是我在家待着乏味,求国泰公主带我来的。”崔宓笑得愈发灿烂了,“恭喜表姐,祝你同陆世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邱静岁明白了,她是来消除谣言的。
邱静岁对她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扭头先去敬国泰公主。
国泰公主很明显地翻了个白眼,不过看在卫国公夫人的面子上,还是起身吃下了邱静岁敬的酒。
这一桌可有好几个公主,邱静岁先给国泰公主敬酒,貌似有些不合礼数,不过却没人在这个时候真的计较什么。
被晾在原地的崔宓神态自若地坐了回去,神情没有丝毫异样,倒叫众人高看几分,又显得新娘子十分小气无礼。
然而,在敬完一圈酒后,邱静岁却又回到了崔宓面前,她拉起对方,凑到耳边说了一句话。
崔宓颇感惊讶地看着她,面露犹豫。
席上众人早被两人之间的互动搞得好奇不已,只是又不好直白探听,只能竖起耳朵希望可以听到些只言片语。
不过令她们失望的是,那两个人仿佛达成了什么一致,新娘子在跟卫国公夫人打了声招呼后,便牵着崔小姐的手,往后院去了。
众人皆傻眼,她们看到两人见面时想像过的那种吃醋拈酸的场面不但没有出现,事情反而走向了一个诡异的方向。
难道说,这两个人是真的关系还不错?坊间的传闻都是假的?
看热闹的人怎么想的那是她们的自由,邱静岁也根本不去管他们。她拉着崔宓来到园子的过水桥上,问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崔宓嘴硬地反驳道:“我只是吃错了食物,不是故意自尽……”
“你是没有解开心结,”邱静岁却不信她的借口,“还是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崔宓无法再维持住方才在众人面前的淡定了,她看着自己的鞋面,不答反问:“你是来问罪的吗?”
“我不是!”邱静岁一口便反驳出声,然后双手掰住崔宓的肩膀,强迫她转过来看向自己,道,“我只想告诉你,不要再干傻事了!”
崔宓愣愣地望着邱静岁,表情愕然。
“天底下再没有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人一辈子就只能活这么一次,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想下地狱都是痴心妄想!你知道多少人的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一念而动,旦夕之间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求你,求你不要这么轻率地对待自己的性命行不行?!”
本该娇羞地等待着夫君采撷的新娘子,现在却是满脸沉痛,眼中含泪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比起她的话语,崔宓更不能理解的,是对方如此激动的态度。
崔宓愣怔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这般着急,无论如何,我的性命,同你也没有什么干系。”
她看到邱静岁一下子就颓然了,而且露出了,崔宓记忆中第一次见到邱静岁时那样浓重的愁容。
为什么呢?
你们不是情投意合吗?你都嫁给了他,怎么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崔宓想问却问不出口,只看到邱静岁自嘲一笑:“你就当我是羡慕你羡慕地发疯了,所以胡言乱语吧。”
——
跟陆司怀的婚礼,所有的一切陋习都被邱静岁尽可能地取缔了,没有迷信,也没有闹洞房,她只想要一个不会让自己难受的婚礼。
然而最终这个目的还是没有达成。
当她见到崔宓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隐藏的还有一种激烈的情绪,即为愤怒。
多少女孩因为一个卜算的结果在花样年华中丢掉性命,她自己虽然侥幸逃脱,但也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因此,当她面对一个本可以自由自在地过安逸日子,却想不开要主动放弃生命的人时,邱静岁的羡慕都转变为了痛惜和愤怒。
可惜崔宓不知道真相,或许她永远也无法知道。
或许崔宓还以为自己是在故意向她炫耀吧?
在说了那番话以后,崔宓挣脱了她,边后退边说着“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然后快速逃离了。
好说是自己大婚,邱静岁在发泄情绪后虽然消沉了一会儿,但没有放任情绪的蔓延,在珍珠的催促下,回了席间继续给客人敬酒。
直到天色发暗,眼看这婚事是实实在在热闹了一天,众宾方陆续辞别。
成婚的妇人暧昧地暗示她春宵一刻值千金,邱静岁被众人劝着留了下来。
她看着热闹过后凌乱的桌席,空空如也的座位,陌生的环境,心里直难受。
这种感觉非常难以形容,她还是她,但是因为对环境的不熟悉和对未来的担忧,导致她产生了这种类似火车脱轨般的失控感,在这种感觉漫溢上来的时候。她又不像是自己了。
“小姐?”珍珠担心地问了一句。
邱静岁摸了摸心口,然后笑道,“走吧。”
她生疏地走到陆司怀和自己以后居住的院子中,这里现在灯火通明。大红色的灯笼挂满了屋檐,照应出屋舍漆黑的轮廓。
可是想到陆司怀在那里,期待之情很有大涨的趋势。有他在,她好像就不那么害怕了。
第104章
侍女们斜臂持灯点燃龙凤花烛, 垂眉低眼地欠身退出屋内。
前面男客应是还未走完,陆司怀尚未回房,邱静岁趁着空闲, 仔细打量着屋子的陈设。
正房摆出一个极宽阔的厅堂,东西面打通了耳房, 东套间是用碧纱橱隔开的卧房, 还用木隔断隔出来了暖阁。她稍微在暖阁里头坐了一会儿,果然暖呼呼的十分舒适。碧纱橱一侧墙角还摆着莲花头六足面盆架, 架顶搁着擦洗用的绸布。
对面是挂着大红帷帐的黄花梨木架子床, 铺着三层厚厚的垫褥,盖着两层锦被——她当然清楚地知道,因为床上用具基本都是她家准备的。
往另一边看,西套间没有打隔断, 西墙是一面书架,其余两面墙放着多宝阁和其他摆桌,靠着南边窗户下,还摆放着一把琴, 四周角落放着花几, 上面都摆着白色玉瓶,里头插的梅花娇艳欲滴, 煞是喜人。
书架前头放着的回纹如意书桌明显比普通书桌要长一截, 坐一个人显得很宽大,但是两个人共用却正正好。桌后摆放着两张扶手椅, 印证了邱静岁的猜想。
桌脚放着一个粉彩画缸, 里头插放着几件画卷。邱静岁颇有兴致地拿起一样, 慢慢展开绘卷。
随着画卷内容不断展现,邱静岁的眼睛越瞪越大, 手都开始颤抖起来,差点拿不稳把画掉在地上。
她忙把画卷摊在桌面上,半俯着身子仔细端详。越看越心惊,捂着嘴小声道:“不会是……”
“不会是什么?”身后传来陆司怀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邱静岁乱想间便感觉到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腰际,有点痒痒的。背后紧靠着他宽实的胸膛,两人之间不再存在距离。
“这个,是韩秋胤的《浣纱图》吗?”她一手撑着桌沿,后倾着转过身,给自己容留一丝丝呼吸的空间,但又有些急迫地想要确认。
陆司怀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桌上被展开的画卷:“嗯。”
邱静岁伸出双手放在两人中间,摆动着说“不不不”,补充问道:“我的意思是,这难道是真迹吗?”
要知道这可是迄今为止工笔画第一长卷,虽然如今的时代工笔画并不多么流行,文人雅客更多崇尚水墨画,但《浣纱图》这幅画的名气依然不可小觑。
如果说眼前的《浣纱图》是真迹的话,那保守地说,放到外面卖个上万两不成问题。
被问的人丝毫不觉得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他身上难得的沾染了一丝酒气,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他看画的时候本就往前倾了倾身子,胸膛正正好好完全覆在了邱静岁的两只手掌上,即便现在看清了画卷,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微翘着唇角,慢慢垂头,最终靠在了邱静岁的耳侧,两只手极其自然地环到她身后,将她抱了一个满怀。
邱静岁听到他的声音就在自己耳边响起:“嗯。家里积存了不少古画,闲时再陪你去慢慢选。”
他低沉的声音仿佛透过皮肤,顺着血液输送到了邱静岁的脑海中,像是只会浅浅游走,但却又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空气又暖又香,烘得人浑身发烫。邱静岁都不知道要把手放到哪里比较合适,脸热得很,关节里头似乎却是凉凉的。
邱静岁还在努力地谈论一个安全的话题,妄图让思维和身体割裂,挽救即将要陷落的意识:“太珍贵了,万一撕污一点,都是罪过……”
“嗯?”陆司怀配合地问,“你想怎么办?”
他说话间,气息喷在她脖子上,有些痒,邱静岁十分忍耐着,不去抚弄那块皮肤。
她无法继续保持推拒的手势了,颓然地放下双手,无意识地盯着窗格上倒映出的侍女的剪影,道:“收进匣子存放起来,找副仿品挂挂好不好?”
“好,你说了便算。”陆司怀毫不犹豫地答。
邱静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她隐约感觉到了他与自己肌肤相贴处微小的牵动,耳鬓厮磨间,她能感觉到陆司怀可能是笑了一下。
“我说说而已的,”邱静岁知道挂仿品什么的,要看是谁挂了,至少陆家这么做,被识破后一定会被当做笑话宣扬出去,“但是这张画实在太贵重,我想还是好好地收起来,我们找些其他没那么有名的真画挂起来好不好?有个工笔画家顾严之,他的画就不错……”
“你!你……干什么……”邱静岁正分心说着话,不料突然被他揽抱了起来,她被失重感吓得紧紧圈住了对方的肩膀,依稀间,邱静岁想起当初在围场中经历那场暗杀后,他也是这样,轻而易举地把她护在怀中,让她不必那么担心可能的危险。
陆司怀把她抱到堆放着茶果的案桌前,一对五指粗的龙凤喜烛跳动着火光。邱静岁被放到案前摆放的椅子上,她袖手坐好后一颗悬空的心才慢慢回落。陆司怀也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守花烛。”陆司怀这会儿正襟危坐,再没有刚才腻腻乎乎的模样,看着喜烛不肯挪眼。
邱静岁的心刚才还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呢,听他这么一说,又意识到自己再次被耍了。
好哇,好哇,洞房花烛夜还耍她是吧?
邱静岁又羞又恼,但是心中却又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按照习俗来说,是有新婚夫妻要守喜烛的说法。不过大多数夫妻都是应个景,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很少有守整夜的。但是陆司怀的模样,看来是要守到喜烛燃尽为止了。
她想起来,自己说过害怕同房。虽然捉弄了她一番,但陆司怀好像并不愿意勉强她。想到这一层后,说实在的,邱静岁感动得都有些想哭了。
喜烛一点点慢慢燃烧,烛泪顺着烛身淌下来落到桌面上,累出一层层红色的蜡堆。
陆司怀看着烛火一直不说话。邱静岁看看他的侧脸,又看看外面的夜色,伸手摸了一下烛身:“好烫。”
陆司怀没反应。
咦?邱静岁挪了挪椅子,靠到陆司怀身边去,她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心中疑惑:守花烛这么无聊,为什么不理她,还如此冷淡呢?
“你知道新郎新娘为什么要守花烛吗?”邱静岁试探着又问。
“你不是不信?”陆司怀点着案桌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但仍回答道,“烛火先燃尽的一方先亡。”
烛光的照耀下,陆司怀的手指看起来更加修长,上面好像覆着一层淡淡的光晕,随着他的敲击光芒明灭可现。
“那你想哪一支先燃尽呢?”邱静岁问。
陆司怀转过面来看她,表情和人前一样,正儿八经的,一点都不亲近,甚至有些严肃。
“你偏要在今晚问这个?”
邱静岁没接他的话茬,又问:“那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她看见陆司怀皱了皱眉头,就知道他肯定想知道,但又不愿意在大喜的日子谈论这个。
“我想让两支蜡烛,长长久久地燃着,等到天光亮起来,大家用不着蜡烛了,然后一齐将它们吹灭。”邱静岁紧紧地盯着陆司怀的眼睛说道。
“为何?”陆司怀也转过身,跟她面对着坐,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好奇。
“因为……”邱静岁伸出胳膊去,把陆司怀放在案桌上的手牵到自己面前,用脸颊帖上他的手背,窃笑着蹭了蹭,“早一步晚一步都好孤单。而且我希望我们不要空待生命全部燃烧殆尽,可以留馀以待后日,好不好?”
“好。”陆司怀眸色幽深地答道。
邱静岁笑得更开心了,她握着这只心心念念十分赞叹过的大手,愉快地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而且,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对于古代人来说应该是非常大胆的,所以心中还恶作剧似地一直注意着陆司怀的表情,希望能看到他露出害羞或者失措的一面。
好吧,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点点想要报复刚才他耍自己的心理在里面。
不过她完全没有看到陆司怀紧张害羞,反而看见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又不露任何笑模样,看起来十分的……危险。
本能驱使着邱静岁放开了陆司怀的手,但事情却已经开始超出了两人原本划定好的红线。
下一秒,那只方才自己还在赏玩的手指就出现在了邱静岁的下巴上。
新娘子今日好好地装扮过,颜色过人,陆司怀能看到她额上渗出的细小汗珠,但自己却比她更加难耐。
明明他都打算今晚放过她,拼着极大的忍耐,想着不论如何,等她消除了忧虑再说,总不能叫她白说一阵真心话。
可惜她实在是不知道好歹。
邱静岁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她心下没来由地一慌,根本来不及躲避,唇上便覆上来一道热意。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这是一种迎合还是逃避,但她完全胆怯于去睁开眼看一看对方的表情。
黑暗中,视觉的丧失带来的,是听觉和触觉的极度敏感。
在她潜意识的预想中,这个吻会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会慢慢鼓起勇气或者彻底失去某种坚持,但是事情却跟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邱静岁很快就感觉到自己被抱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完全没有给过让她张开眼睛的机会,陆司怀的那只手,一直游离在她脖颈附近。
她完全无法不注意到那只手,他带有薄茧而修长的手指,微微捏着自己的后颈,那触感如此真实,那力度甚至让她觉得有些不适,但这种不适却加倍地让她颤栗。
她想拉开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挣脱他对自己的掌控,然而最终,她还是被安稳地平放在了柔软的床面上。
第105章
头脑发沉得厉害, 她从来怕冷,此刻却觉得周身热浪翻腾,头发一定是粘在了额头上。背下的棉被软得可怕, 叫人觉得翻身都费力,身上覆上来的重量, 和撑在身侧的手臂, 牢牢地将她困在方寸之地中,不得动弹。
从骨节到心头再到唇瓣, 没有一处不是隐隐作痛, 邱静岁撑起手想要推推他,但鬼使神差地,手却从他劲瘦的腰际边滑向了背后。
如同得到了许可,陆司怀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邱静岁的触觉几乎全要被他的手指掠夺而去。她混沌的脑袋想象着他手指从前去过和接下来将要去的地方,她想抓住他的手指,放到心口让他停一停,但他的手却像是一只灵活的游鱼, 让她的尝试变成了徒劳。
脸上的热气一消, 颈侧传来发丝有些绒硬的刺痛感,接着一道湿热喧宾夺主, 完全把邱静岁的注意力从他手的位置转移到了脖颈, 一阵酥麻的感觉从椎骨中一窜而过,浑身都被电得失去力气。
邱静岁被激得条件反射一般, 启唇吞了一口热气。
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控温系统一定是失调了, 每个器官和每处皮肤, 都是冷热失衡的状态。屋内的空气明明很温暖,但唇齿间仿佛残留着的热度却要比空气更热上许多, 两者一交融,导致她忍不住打了一个颤,一口气就那么呛住,叫她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陆司怀的动作滞了滞,半抬起身,抚着她散乱的额发,问:“喝水吗?”
他的声音低哑,格外轻柔。
邱静岁无法再逃避了,她眯蒙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沉沦许久,就连烛光都让她觉得刺眼。
帷帐是红的,锦被和枕头是红的,两人的衣服也是。她简直要被这样铺天盖地的红色迷惑住,辨不清方向,思绪也被搅乱。只有面前一张如玉的面庞,让她找到几分熟悉的感觉。
他们的几件衣服乱搭在床边,被面也尽是旖旎的褶皱,提醒着她方才两人间并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只庆幸两人目前身上还都穿着件里衣,可以让她保有说话的底气。
“有吗?”话一说出口,邱静岁立刻恨不得还不如不说话的好,连调子都变了,根本不像是她能发出来的声音。
陆司怀倾身长臂一伸,将放在床头小几上的一杯水端了过来。
“能起得来?”陆司怀问。
邱静岁点了点头,她渴得要命,眼中盯着那杯水看,想要侧撑着坐起来,但是一来陆司怀没有从她前面往后退一点的意思,二来她到此时才察觉自己基本已经没有了任何气力。
在尝试失败后,邱静岁羞愤难当却又不得不认命地摇了摇头。
陆司怀稳稳地擎着茶杯,微微俯身,声音低低的:“找借力。”
而摆在眼前的,最好的借力点,不是他本人又是谁?
扯胳膊怕他把水洒了,这个角度要搂腰又有很大的难度,邱静岁知道他又在给自己下圈套,但又不得不钻进去。
邱静岁无力地将两只胳膊环搭在他颈后,紧扣起双手,被他直身的动作带到了怀中。皮肤变得异常敏感,脸颊磨着他的衣服,让她脸上有些微刺麻。
她伸手去够那盏清水,陆司怀却将手往高处稍微一举,她碰不到了。嗓子里发出不满的声音,却变成了一声嘤咛,邱静岁把半张脸埋在他胸口,只露出一只眼睛,去看他之外的世界。
一只手绕到了她的背后,轻轻一箍,她愈发贴紧了他,牢固又安稳地靠在了他怀中。陆司怀似乎就是想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他把手放下来,将茶杯放到了邱静岁的唇边。
邱静岁只盼望着此杯甘霖,一时也顾不得羞怯,不耐烦他这样缓缓地喂她,干脆抽出两只手,覆着他的大掌,将茶杯仰起来,痛快地饮了个见底。
当陆司怀要把杯子拿开的时候,邱静岁还有些不乐意,但是很快,她的小小意见便立刻被一个吻给堵了回去。
埋在脑海中最深处的理智告诉她,要克制,要想一下可能的后果,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这样完全依赖着他,被他引领掌控着的感觉又绝让人难以拒绝。
他倾倾身,邱静岁便又被落回了锦被之上。
到最后,混乱中,她还是模模糊糊的,在两人的唇齿间发出近乎于呢喃的低语:“我害怕。”
说完后,她感觉到陆司怀停下了动作,接着又在她微阖的眼尾轻轻亲了几下,她听到他说:“若做了噩梦,我便把你叫醒,别怕。”
她说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又好像这么答也没错,邱静岁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反驳了,她连呼吸都被剥夺了去,更何况是理智呢?
——
“啾啾”“啾啾”
“去去去,哪来的麻雀。”展月轻声念着,晃了晃树干,寒枝上的几只雀鸟扑棱着灰翅挪动了窝,不过也只是转身落在了墙头上。
珍珠从正房走出来,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展月等陪嫁侍女按捺不住凑上来,却也只敢用气音问:“小姐还没起身吗?”
珍珠摇摇脑袋,又把食指竖到嘴边,示意她再轻声一些。又问:“什么时辰了?”
“刚过巳正。”展月说完,便忍不住偷笑起来,她捂着嘴巴,眼睛里却全是坏笑,想要跟珍珠来个心领神会,不过珍珠却并没有八卦的意思。
“这么晚了,虽然老夫人说晌午过去拜见便可,就是那样现在也该起了。”珍珠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去叫醒邱静岁。
展月其实是来替班的,因此对昨晚的情况并不知情,于是问:“世子呢?”
“早起有人找世子,卯时便去前头了。”珍珠遮着嘴打了个哈欠,她想了想,道,“午初一刻,若小姐还没醒,你就去叫醒她。”
展月满嘴应承:“姐姐放心吧。”
珍珠给自己锤了锤后背,打算回房去休息休息,可她还没迈出两步呢,迎面正碰上陆司怀从院门外进来,就立刻收住了脚步,退回廊下守等。
“夫人醒了吗?”陆司怀顿住脚问了一嘴。
“世子,夫人……还没醒,奴婢这就去叫。”珍珠作势便要进去。
“不必。”陆司怀叫住她的动作,自己推门进去。
屋子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幽香,红罗帐层层遮掩之下,一道身影正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只藕臂露在被外,黑发凌乱地盖住了半截。
回院的路上,陆司怀脚步匆匆,但现在看到人还安然睡在原处,心中立刻便放松了许多。他慢慢步到床边,撩开帷帐,俯身将她脸上的乱发抚开,露出她一张仍泛着红的鹅蛋脸来。
不是噩梦就好。陆司怀放下心,脱了靴子,和衣躺在床边,伸手将她揽了过来。
他掀开被子,将她露出来的胳膊放进去,又一手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颈间,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也阖上了眼睛。
陆司怀享用着这难得的清闲,眯了不知多久的功夫,再睁开眼的时候,怀中的人仍旧没有醒来。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陆司怀叫进。
展月走进来,为难地回禀道:“世子,快要到见老爷老夫人的时辰了。”
“你去回禀,今日夫人不适,明日再去见。”陆司怀没多犹豫便如此吩咐道。
“这……”展月虽然见识少,但也知道哪有让长辈等小辈的道理,况且是婚后第一次敬见,这也太不像话了。但是看陆司怀不容置疑的模样,展月也只得应诺着退了下去。
陆司怀翻出邱静岁的手腕摸了摸脉搏,又试探了她的鼻息,自己都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既然不是噩梦或者昏迷,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一直等到午正时分,邱静岁才睁开了眼,但她马上又被大亮的天光给照的使劲闭了闭眼睛。
身边传来熟悉的陆司怀的声音:“醒了?”
她转头去看躺在旁边正注视着自己的陆司怀,把手挪过来,放到他脸颊上,像是在看着他,却又像是在看着别人。她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陆司怀倒好耐性,这么无聊的问题,也肯接话。
“我梦见你了。”邱静岁看到陆司怀眼里泛出笑意,她又补充道,“另外一个你。”
“什么?”陆司怀被她的话搞得有点糊涂。
“就是当年我落水后没有活过来的世间,另外一个的,你的样子。”邱静岁道。
陆司怀心中一紧,她话中的设想让人忍不住心惊,说实话,他也想不出如果没有她,那以后的一切又该如何发展。他捉住她的手,用手心暖着,问:“那我是什么样的?”
“你过得很好,”邱静岁笑着说,“比现在还好呢。”
陆司怀怔了怔,他不愿意去想那种可能,在她额上吻了吻,看着她认真地说:“不会的。”
邱静岁无意和他争辩,低声笑了一笑,改了话题:“几时了?”
“午正。”
“什么?”刚才还大半沉在梦中的意识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她瞬间就清醒了,邱静岁鲤鱼打挺般坐起身来,却因为浑身难受疼地“嗷”一下叫了出来,立刻又跌回了床上。
她哭丧着脸,鼓足了勇气,咬着牙,面目狰狞地准备爬起来。却被陆司怀一把按下来,方才得知给公婆敬茶的环节已经被延后了。
“这样不行,推到明天大面上也说过不去。”邱静岁在被窝里钻来钻去,把自己翻了个面,然后趴着慢慢跪坐起来,披着被子,两手捧着脸颊阖眼又深吸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松开被角,推推陆司怀,等他让开位置,扶着他伸出来的稳稳当当的手掌下了地。
第106章
邱静岁做足了被责怪的准备, 毕竟根据陆司怀之前说的,他父亲是个严厉的实用主义者。结果敬茶的后,陆衍锡居然还单独留下了她。
他让两人好好过日子, 有事多商量,家中人口简单, 不要太有负累, 也希望她能改变陆司怀的性格。
原来陆衍锡因为小时候对儿子的教导过于严厉,虽然使得陆司怀没有长歪并成为了人中英杰, 但也养成了他奇怪的性格——不论是人还是事情, 凡对自己有用的,他才肯着眼一二,若不可利用,便统一无视之。
随着时间的流逝, 陆衍锡和夫人的担心成真了。他们各方面都很出众的儿子,到了慕少艾的年纪,却完全没有一点点出格的想法,除了读书就是练武。家里好容易给他定下一门亲事, 因为各种原因黄了之后, 陆司怀也不见丝毫不舍。
当时卫国公夫人都怀疑自己儿子是不是天生缺这根筋,以后注定要孤寡终生来着。所以当他们远在诸南得知陆司怀对一个姓邱的小姐特别关注后, 油然而生一种自家猪终于会拱白菜了的感觉。
本以为好事将近, 结果这两人简直一个赛一个地有耐性,硬是拖了两三年才把事情定了下来, 怎么能不让老夫妻俩感动呢, 对于邱静岁对婚仪的要求, 他们只有赞成的。
“都怪这个老头子,光知道做严父, 不懂宽严并济的道理,好在现在有你在,行之总算改了一点。”卫国公夫人笑道。
邱静岁诺诺应着,又有些怔愣,她不知道自己对他有这么重要的,她不怀疑他的感情,但也以为他或多或少肯定还是考虑到一些其他的因素。
比如她们有共同的秘密,并且一直想继续调查下去,她的家世低,比较好拿捏等等。
等她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日影都西斜了,陆司怀不在屋子里。
“世子说有公务要忙,去前面书房了,要您等他一起吃饭呢。”珍珠回道。
邱静岁便抽空收拾了一下桌子,将自己带来的画具放到趁手的位置,又趁着方便,想要逮个人过来做模特。
原先院子里的丫鬟都被她折腾过不知道过多少遍了,纷纷表示抗拒,展月把一个小丫头推过来,道:“杏儿长得多喜庆,小姐画她吧。”
邱静岁也不挑剔,不过因为看着眼生,就问了一嘴。
杏儿怯怯地站在地下,道:“奴婢叫杏儿,是被夫人指来伺候小姐的。”
“你今年多大了?”邱静岁好奇地问。
“奴婢今年十三。”杏儿想到过去几天的经历就觉得神奇,因为邱家人口少,陪嫁丫头不够,在珍珠姐姐的参谋下,定了她和另外三个丫鬟一起陪嫁进来,其余三人都是大丫头,只有她还是个小丫头子,简直叫同屋的小女孩们羡慕坏了,这得是多大的荣幸啊。
因此她处处小心谨慎,不敢出一点差错,就怕被撵回去。虽然邱家算是好人户,但是跟卫国公府自然不能相比,谁人不想力争上游呢?
邱静岁让她呆着,杏儿无比听话,板板正正地坐在凳子上,连呼吸都放了十二倍小心。
好在只画了一半,世子便回来了,杏儿忙不迭站起来,和其他丫鬟一起行礼,她生怕自己连被命令地坐下来也是一件过失。
不过看样子世子和夫人都不是苛刻的人,夫人还叫她不要紧张呢,世子干脆就没注意到她。
她看见夫人仍全神贯注在眼前的画纸上,随口问:“吃饭?”
世子拖了椅子坐在夫人身边,从桌上拿了本书:“你想吃什么?”
“嗯……素菜吧,晚上少吃点。你呢?”
“嗯,补药喝了吗?”
珍珠朝屋子里的丫鬟们招招手,杏儿意会,跟着众人出来,往厨房传菜去了。
屋内。
邱静岁最后描了几笔,将画具暂时收起来:“还没,饭后再说吧。说起来,我有件正事要和你商量。”
“什么正事?”陆司怀也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着她问。
“我觉得,我们得找个机会见一面公冶文。还有,你把杨县令调来京城,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目的?”邱静岁问。
“调他来京的不是我,”陆司怀先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又道,“见公冶文容易,三日后我带你登一登公冶府的门。”
“可以直接过去吗?”
“嗯。”陆司怀道。
“那好,婚嫁你休多久?”邱静岁又问。
“九日。”
“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去诸南?”
“三日后。”
“好,”邱静岁点着头,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既然不是你把杨县令调过来的,那杨小姐做什么偷偷找你,还给你送东西?”
陆司怀摇摇头:“不知。”
“那她送的什么?”
“未曾留意。”
邱静岁撑不住,趴在桌面上笑出了声。陆司怀不懂她为什么笑,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起来搂到怀中。
邱静岁靠在他肩膀上,掰着他的手,细细看上面的纹路。
“我想起,段先生还教过我看手相的口诀呢,不过我已经全忘了。”
“你的手还这么凉?”陆司怀环着她问。
“体质问题啦,倒是你,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手上还这么暖和?”
“不如你随我练练武?”
邱静岁吃吃地笑:“我这么大年纪,还能行吗?”
“锻炼体魄有何不可。”
看邱静岁不说话,陆司怀问:“昨晚梦见了什么?”
“啊,晚饭上来了。”邱静岁笑着别开话题,从他怀里跳下来,坐到饭桌面前,“快些用膳吧。”
关于那个梦,邱静岁神游时想了想,低笑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就让它随风消逝吧。”
——
期盼了好久,邱静岁眼巴巴地等着,终于到了回门那一日。
一大早,她和陆司怀先送了卫国公夫妇离京,然后坐着装了礼品的马车到了邱家。
邱父和刘氏都在门前守着,一见女儿回门,刘氏几乎是立刻便红了眼眶。
邱静岁大步走过去,抱住了刘氏的手臂,撒娇道:“娘,我想吃你做的鱼~”
“有,有!”刘氏摩挲着女儿的手背和脸庞,满口答应。
邱父也笑着说:“你母亲从天不亮就醒了,念了好几次你们怎么还不来。”
“岳父,岳母。”陆司怀跟在后面,对两位长辈喊道。
“哎,哎,我这女儿没规没矩,叫亲家公亲家母费心了,你们千万多担待她。”刘氏应着,还为了女儿在婆家过得舒心说些体面话。
“好了好了,别寒暄了,外面多冷,咱们还是快进屋吧?”邱静岁又招呼了一声邱禹白和宁川郡主,“嫂子早起张罗受累了。”
宁川谦笑着说并不费心,一大家人往里屋走去。
吃了饭,因为邱静岁希望能回家住一晚,所以她便带着陆司怀到了自己的出嫁前的闺房。
与卫国公府的院子相比,它逼仄、昏暗、不知哪里还散发着有些潮湿的气味,但是邱静岁还是非常怀念,她在这里非常心安,至少目前的卫国公府还给不了她这种感觉。
陆司怀在外间和邱元思、邱禹白说话,邱静岁和刘氏坐在里间的罗汉床上剥橘子吃。
“宋三娘一向和你关系不错,她三月定亲,你得去一趟。”刘氏道。
“三娘要成亲了?和谁?”邱静岁好奇地问,又想到三娘居然比自己成亲还晚,也是稀奇,在这个时代,她都算是大龄成婚了。
“一个姓林的举人。”刘氏不是很在意别人的事,她更关注女儿。外间隐隐传来三个男人谈论政事的声音,刘氏悄悄凑近女儿,低声问了几句话。
邱静岁大窘,她哭笑不得地说道:“哪有那么快,您也太着急了。”
“你这孩子,都成亲了还害什么臊,再说我不急谁急?”
邱静岁对怀孕生产的态度,现在是极度的放任自然,毕竟婚都结了,该做的事也做了,怀孕是一定的事。但是因为她曾经落过水,体寒,所以她觉得至少也得几年后了,便随口应承了刘氏嘱咐,实则并不放在心上。
当晚睡前,两人靠在床头共看一本史书的时候,邱静岁冷不丁的提起了一件事。
“天书最后一页上,关于前朝的记述,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差错,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陆司怀没有继续翻页的动作,他放下手,“嗯”了一声。
“我有两个大胆的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邱静岁看向陆司怀,对方点头后,慢慢道,“第一,天书,其实就是公冶家的前几代先祖对国家大事的预测,汇编成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流散了,公冶芹想要把它们寻回来。”
“二?”陆司怀问。
“第二种可能,公冶家其实全是废物,只有公冶来一个人易术超群,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还知古往今来所有事,由他编写了这本天书,供子孙后代使用,让他们家可以代代出个天下第一神棍。”
邱静岁补充道:“而跨越了越长的时间,变数越多,对未来的预测就越不准,到前朝的时候,天书已经出现了许多纰漏,导致公冶家泄露的天机越来越模糊。当然了,这一切的假定的前提是,易术不是虚无缥缈的概率事件。”
“你认为,是哪一种情况比较有可能呢?”最终,邱静岁将问题抛给了陆司怀。
第107章
“你还有其他的想法。”陆司怀并不直接回答, 而是敏锐地发现了邱静岁话中隐藏的深意。
“是。”邱静岁仔细斟酌着道,“这么说可能有点荒谬,但……”
“你认为, 公冶来并不擅卜算,”陆司怀却在此时接上话, “但有其他手段能获知未来。”
邱静岁激动地眼睛都瞪圆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回身看着他不住点头:“对!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因为她自己是穿越过来的, 在这方面很敢大胆设想, 但是陆司怀作为一个完完全全的本地土著,如果能想到这一点,思维也够跳脱的。
“嗯,天书, 也可能便是你所谓的‘其他手段’。”
“嗯?”邱静岁被说得呆住了,继而脑子里仿佛闪过了一道光,她十分汗颜自己之前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然而它偏偏还是那么的合理, “你说得对!公冶来或许只是窃取了已有的智慧和历史成果, 把自己装扮成得道高人的模样,还搭上章家的子子孙孙为自己后代的尊荣保驾护航。”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我看过一些关于公冶来的书。晋朝地大物博, 当时他分明出生在南面, 本不识字又不事耕作,可是拿出的节气历法却最适合中原地带使用。”
陆司怀表情也很严肃, 并犀利地发出疑问:“天书从何而来?”
如果公冶来也是个穿越者, 开开金手指带点东西过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邱静岁没法明说。而且这岂不是让她承认超出她理解的力量天然存在?虽然可能背后还是基于某些超时代的科学理论实现的, 但无法掌握的规律,又同玄学差了多少?
“还有, 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还有一件事也得到了证明。”邱静岁道,“那就是历史无法被更改,即便是提前得知了亡国的预言,也不能。”
那公冶家岂不成了明知这一点,还要利用无法逃避的未来趴在国朝上吸血的无耻败类?
陆司怀及时给两人的思维上了道刹车:“也许你的前两种推测才是对的。”
邱静岁也默然了,她看见陆司怀若有所思地道:“公冶文也不见得知道全部内情。”
“但他一定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邱静岁肯定地说。
“嗯。”
两人又默然思考了片刻,烛台上的蜡烛燃烧殆尽,陆司怀灭了灯,静静躺下,彼此间呼吸可闻。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才渐渐进入梦乡。
——
次日吃过了午饭,邱静岁和陆司怀才离开邱府。事情赶早不赶晚,陆司怀行动能力超强,连家都不回,就叫车夫把他们直接带到了公冶府上。
比起从前,如今的公冶府门庭冷落了许多,门房两个半大小子叼着根枯草坐在那闲磕牙,放在高门大户里,是极失礼的。
即便是累世官宦,一旦当朝无人做官,子孙青黄不接,也不过几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门房一听访客的名头,点头哈腰地跑去报信,邱静岁拿不准公冶文会不会见他们,但今天既然来了,他俩就不会白跑一趟。
半晌后,门房擦着汗回来,满怀歉意地说:“我们公子不在府上,请世子和夫人改日再来吧。”
就知道会是这样,邱静岁翻了个白眼,笑眯眯地说:“不要紧,我们没什么旁的事,想来文公子总要回府的,我们在这里等等也无妨。”
小厮被这话堵的,连手脚都不利索了,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扭头又去通风报信。另一个门房不敢轻慢,把他们请到了屋子里用茶。
邱静岁喝着果茶,吃着点心,等了不到两刻钟,起头那个小厮便堆着笑来回道:“正是小人眼瞎耳聋,原来公子方才刚刚回来,一听有贵客驾临,忙要小的请世子和夫人过去呢。”
“知道了。”邱静岁心中一乐,也没为难人家。
她小声跟陆司怀道:“看来是借你的光?”
陆司怀偏头看她,不知是什么意思地摇了摇头。
按理说公冶家虽然现在寥落了,但祖上可是大富大贵过许久的人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有那么快落败。不过公冶文也是奇怪的很,明明不至于此,还住在这么一处冷僻幽小的院子里。
小厮把人带到就离开了,说公子不喜欢人打扰。
邱静岁跨过院门,被里面的场景吓了一跳。
院子里,树上、地上、桌上、凳子上,处处都能看到被弃置的废字纸。有些被风刮到台阶下,还在卷着边,有些显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了,被雨水浸透,墨迹模糊。
捡起手边的一张字纸一看,上面写满了八字排盘等邱静岁看不懂的东西。
她和陆司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绕过了地上的纸张。
两人敲门进去,就见公冶文头发衣裳散乱地坐在书桌后面,拿着笔不知疲倦地写着什么,听到两人进门的动静,也只胡乱说让两人随便坐下。
看他这幅走火入魔的样子,邱静岁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反倒是公冶文直来直去道:“想问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们家有一本书,号称是天书。”邱静岁也不拐弯抹角,问道。
公冶文放下笔,抬起头来:“没见过。”
“没见过,还是不知道?”陆司怀紧接着便追问了一句。
“有什么分别?”
“有。”
“知道但没见过。”公冶文不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事关公冶家不传之秘,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这倒也是,他们非亲非故,又不曾握着公冶文什么把柄,要想让他吐口,不那么简单。
不过,他居然知道他们的来意,看来这个公冶文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说不定还要多。
“公冶芹还活着。”陆司怀沉吟半晌,语出惊人,公冶文瞬间就激动地站了起来,陆司怀甚至还觉不足地补充道,“我见过。”
陆司怀没有提到她跟公冶芹见面的事,少费不少口舌,也即变相地在保护她。
“他在哪?!”公冶文神情癫狂,跟邱静岁记忆中那个青年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看来他确实受了不少刺激。
此刻开始,主动权就已经从公冶文手上转移到了陆司怀这里。
经过不断地试探、引导,再加上邱静岁在一边煽风点火,公冶文的口风终于松动。
“我只说我能说的。”公冶文闭了闭眼。
邱静岁问:“你在写什么?”
“我在算那个人。”公冶文答,又看着陆司怀问,“我父亲为什么找你?”
“为了取走天书。”陆司怀答。
“怎会如此……”公冶文疑惑地自言自语。
“其实我们见过天书,也有了几种猜测,我想真相应该就在其中,是预知之书或是公冶家历代的卜算集?猜到这一步,我觉得你没必要再隐瞒了。”邱静岁道。
公冶文震惊地望着她,许久后才自嘲道:“看来你们知道的比我多。”
“事到如今,看来我确实无须再隐瞒下去。”公冶文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双目放空,声音尤其虚弱,“我记得,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
公冶文出生在公冶家这样的家族中,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毕竟在玄学的赛道,公冶家是一家独大,再也没有谁比他家地位更超然。
何况他从小就对玄学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而且天分不凡,压过一众兄弟,博得了祖父、父亲的喜爱,从小就被长辈亲自教导。
祖父的才学虽然平庸些,但父亲公冶芹的易术可谓是登峰造极,在他眼中,父亲就算比不上老祖宗公冶来,也绝对是几世难出的天才人物。
父亲一直对易术潜心钻研,从来不曾懈怠,同时谨守公冶家的本分,不同其他世家深交。
连祖父都说,父亲是公冶家有史以来数一数二的继承人。
直到有一天,祖父带着父亲出了一趟门,回来后,父亲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再也没有露出过笑脸,而且多次顶撞祖父,即便被家法处置也不肯服软。
他曾好奇地向长辈们打听过,长辈们说是因为父亲不愿意接受祖上传下来的天书。
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天书,很好奇地追问天书上写了什么。
长辈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母亲说:“只有历代公冶家家主才能看天书。”
“那天书现在在祖父手中保管吗?”当时的公冶文天真地问。
母亲就不知道了。
但是后来公冶文在父亲那里得到了答案。
“天书,连你祖父也不知道在哪,它在章家人手里。”
公冶文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原来这就是必须药瞎被送到公冶家的章家人的原因。
他记得父亲和祖父间的紧绷状态持续了好几年,之后,祖父年事渐高,身体不济,父亲的态度便缓和了许多。
父亲如同之前的祖辈一般,算出了晋朝气数将近的卦象,并将之禀报了皇帝。
再后来祖父去世后……他记得有一天,父亲带着青锋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半年都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那个时候,公冶文偶有窥察,只听到书房中传来父亲发狂般的笑声。
“谁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是怎么了,一家人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意外。但后来,父亲却奇迹般地,无事人一样从书房走了出来。”公冶文眼神迷茫地说着,“他跟从前一模一样,大家都以为没事了。结果,没多久他便暴病而亡。”
“看完天书会情绪崩溃我能理解,但是为什么会出现第二次?”邱静岁以为,既然章家人掌握着天书,那后面公冶芹一定是被青锋带去又看了一次天书。
三人都蹙眉思考着,一时无人开口。
“若是第一次,只给公冶芹看了部分内容,让他误以为虽然公冶家不过是难副其实,天命尚可更改的话,后面便可说通。”陆司怀沉思着说道。
邱静岁瞬间明白了过来。
公冶芹,一个被家族引以为傲的易术天才,最终发现自家盛名满天下的原因,其实不过是做了学嘴的鹦鹉,拾老祖宗的牙慧,叫他如何能当做无事发生。但是这样的气愤,是可以消退的,年迈的亲长、家族的负担都能平息一时的意气。但当得知真相远比他以为的要更残酷,而公冶家扮演的又是这样一个蝇营狗苟,害死了不知道多少无辜之人的角色时,公冶芹终于彻底崩溃了。
“对了,”邱静岁突然看向公冶文,“我记得当初公主府宴会,你因为一只鹦鹉挑事来着。”
公冶文情绪激动地哈哈大笑,又将桌上所有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痛苦地说着:“父亲,原来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笑完,他从抽屉中拿出三个信封,依次摆开,道:“这是父亲‘死前’给我留下的三句教导,你们看吧。”
第108章
“鹦鹉学舌。”
“刻舟求剑。”
“……嗯?”邱静岁抽开最后一封信封, 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怎么什么也没有?”
公冶文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木着脸说道:“父亲临去前说让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打开, 但是那年惨案一件接一件发生,我没忍住, 结果只看到这两句不知所谓的话, 心中郁结不能发泄,最后对别人失礼了。”
邱静岁站的腿酸, 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有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 但是室内比院子里还混乱,全被纸张盖得严严实实。
公冶文好像看出来了她的意图,随手把椅子上的字纸捡起来,撕了个粉碎, 胡乱丢在地上:“请坐吧。”
“这些纸难道没有用了?”邱静岁在椅子上坐了半边,边说边看向陆司怀,后者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要坐坐的意思。
“从前没有用, 以后就更没有用了。”公冶文抖了抖茶壶, 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他坐到圆桌旁, 道, “你想说世事无法更改,叫我别白费力气了, 是吗?”
“不是。有个老先生曾跟我说过, 天命难违, 即便侥幸逃脱,也会转移到其他人的身上。不过我有不同的意见。”邱静岁的话把另外两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事情必然发生,指的是受客观因素的影响,它发展的趋势是无法逆转的,就像水无法倒流一样。但是如果能对客观因素施以人力,做出改变,情况一定会有所不同。这跟你们总是将所有事情的关键归结于单个的人物不一样。你们笃信玄学的人,想法有点类似于,不去解决问题,却想解决产生问题的人。但是只要环境没有改变,问题还会不断发生。然后你们就发现,就算杀了那个人,还会有其他人跳出来承接所谓的‘天命’,因此反而更加笃信卜易的力量。”
这番话其实已经藏在她心中好久好久了,现在说起来也很顺畅,不过她还想补充几句,这也是她刚刚才想到的:“我看了许多关于你们家的古书,你没有发现一件事吗?”
“不……”公冶文今天已经得知了太多秘密,而且每一件都刷新了他对公冶家传家行事之低劣的认知,他不让邱静岁说下去,其实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
但是邱静岁却不顾他的阻拦,说了下去。
“从公冶来到你父亲,对国事起卦的卦象,公冶家解读得越来越模糊。”邱静岁无情地戳穿了他想要努力维持的一块遮羞布,“公冶家的历代祖先,恐怕早就知道天书已经不能完全做准。但是为了家族,他们宁肯提供似是而非的解读,让世人都以为是皇帝执行不到位而灭国,哪怕生灵涂炭又何妨,公冶家的名声仍旧丝毫无损。”
甚至还会被大众会有的马后炮理论奉上神坛。
如果邱静岁猜测的是真的,公冶家的罪过可谓罄竹难书。
过刚易折,天资聪颖又才学过人的公冶芹,在得知这样血淋淋的真相后,宁愿舍弃家族也要假死出逃,也就能说得通了。
“别说了……求你了……”
“刻舟求剑,意思便是如此吧。你父亲知道,天书便如同那道划痕一般,早晚会变成一本废纸。”邱静岁看公冶文极度痛苦的样子,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起码,公冶文尚未参与其中,也不曾犯过什么大错误。
同时,她也意识到,公冶文在众人口中也是玄学方面的一位天才,他父亲得知真相时遭受的痛苦,对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我们需要见你父亲一面。”陆司怀一直沉默地等到邱静岁的话说完,才说了一句。
公冶文手抖得不成样,明明知道茶壶里没有茶水,却又提起来往杯子里倒了一倒,可见他的脑子已经完全混乱了。
“我哪里知道他在哪里,我宁愿他死了。”在严重的打击过后,公冶文心底的恨意开始滋生。尤其对知道所有真相,却又一走了之的父亲,他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他当面质问,“他宁愿见你们,也不愿意回来看看我,在他心中,对公冶家早就避之不及了吧。”
“你身边有没有章家的人?”邱静岁知道公冶文本来是预备接替公冶芹的下一任当家人,那按照他们家的规矩,应该会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随侍才对,就像青锋之于公冶芹一样。
“有,”公冶文道,“不过父亲突然离世,关于天书的传承没有交代下来,青书也没有得到青锋的任何教导。”
虽然这么说,但公冶文还是去叫了那个叫青书的章家人过来。
看到青书那灰白色的眼眸时,邱静岁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还是忍不住往后躲了一躲。
瘦长挺拔的少年,面容英气,双眼却毫无生机。
沉浸在思绪中,邱静岁一时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只觉得眼前一闪,青书身形一动,转眼之间便挪动了位置,一块镂空的龙凤螭纹韘玉佩稳稳被他接在手中。
这块玉佩邱静岁再眼熟不过,因为陆司怀今天早晨出门时戴的就是它。
她去看陆司怀腰间,已经空无一物,果然就是他带的那块。
“玉佩贵重,请世子收好。”青书微笑着,将玉佩双手归还,他明明看不见,但是辨别方位的能力简直比普通人还强。
“章家武功如你一般的人有多少?”陆司怀收起了玉佩,问道。
青书淡淡地笑了:“下仆从小离家,多年未归,早已不知家中是何境况。”
陆司怀没有再追问青书,而是转向公冶文,问道:“你不打算出任浑仪监监正?”
公冶文叫青书下去,自己坐在椅子上,垂着头说:“天书不知所踪,我当时以为凭我的才学,不靠天书也能卜易出更详细的结果,可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我连算个人都算不出来,就算出任浑仪监正,也是沽名钓誉、名不符实。”
无需多说,公冶文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再问也没有新的消息,邱静岁起身,走到陆司怀旁边,一齐向公冶文提出告辞。
公冶文最后问了一句:“他现在还在研究易术吗?”
“不了,”邱静岁回头看他,公冶文的影子被落日投在后墙上,像背着一个幽灵,也显得更加寂寥,“但他并没有弃之不用。”
——
回去的路上,邱静岁和陆司怀两个人都很沉默,邱静岁是因为意识到了她需要对抗的不仅仅是皇帝,更是人们心中无法根除的蒙昧和迷信,发愁地不想说话。
过了许久,她正想找陆司怀诉说一番时,才发现陆司怀的表情比她还要严肃。
“你也感到很棘手对不对?”邱静岁叹气,“无形之物,最难消除。世人都相信公冶家的卜算,即便我们手握真理,也难以扭转别人的想法。”
更何况她又如何能确定自己相信的理论才是真理。
她只能相信客观和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而已,站在后者的角度上看,她和皇帝没有任何分别。
“你的推断,公冶文的吐露,这些事,从前我不曾听说过。”陆司怀沉重地说着,语气中带了些难以察觉的不甘。
邱静岁静默了一会儿,握住他的手:“天下之大,谁也不敢说自己尽知所有。”
“不,”陆司怀反手紧紧握住她的,“陆家身居高位,如果不能得知至要的消息,就会陷于被动。”
“父亲未必不知道,可能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邱静岁只能如此安慰。
“他也不知全貌。”陆司怀肯定地说。
不知不觉中,陆司怀的手越握越紧,邱静岁受不住疼,“嘶”地抽了一声气,陆司怀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松开了她的手。
“抱歉,”陆司怀闭了闭眼,又将她的手放到掌心中,“回去我帮你敷药。”
邱静岁摇头表示无事,她看着他随即便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即便是夫妻,思维也不会完全一样。邱静岁关注的是自己的生死存亡,陆司怀不能忍受超出他了解和控制的事情在发生,更甚者,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悄然存在了成百上千年。
回到卫国公府的时候,陆司怀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隔了这么久,他倒还能接的上她之前的话,只是这句迟来的回复,却让邱静岁心惊不已。
“说不服,便用权力压服。”
但是现在的陆家,起码从名义上,是不具备这种权力的。那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邱静岁心中隐隐已经有了猜测。
她觉得身上无端端冷了起来,晚膳喝了一整碗温粥都没有暖过来。
陆司怀看她精神有些恍惚,也没有再忙什么公务,两人躺在被窝中,靠在一起看书,只不过彼此的心思都不在书上。
“算了不看了。”邱静岁把书扯过去扔到床头,掀开被子就要躺下睡觉。
陆司怀看着她背过去的身体,伸手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公冶文说的未必全是真话。”
“什么?”邱静岁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她转过来,看着陆司怀,讶问出声。
“他知道公冶芹没有死。”陆司怀仍靠着,眼神平视,不知道在看哪里,“也不是对天书一无所知。第三封信,里面未必是空白。”
第109章
“你……”邱静岁蹙起眉尖, 想问出心中的猜疑,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默默消化了半天陆司怀的话, 心很累地重新背了过去,“太晚了, 先睡吧, 有事明日再议。”
她感觉到陆司怀紧贴着自己躺下,大掌沿着腰线滑向身前, 邱静岁装作陷入安眠的样子, 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其实一整个晚上,邱静岁都没有睡着,她想了很多。
陆司怀是一个对权势非常执着的人吗?从前她不曾看出来,但是往深处一想就知道, 如果淡泊名利,他不会有这个出身还那么刻苦勤勉,也不用在刑部这种苦地方一熬到底。是他自己天然贪恋权力还是为了延续家族?邱静岁分不清,她猜测两者都有, 或者这种渴望已经被培养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如果陆家真的存了那样的心思, 到实现的那一天,邱静岁的生活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变化对她来说真的有利吗?她不这样觉得, 但是她没有权力去阻止他。
早就做好了婚后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准备,但是第一个遇到的问题, 就将她和陆司怀放在了无可调和的对立面。
天际泛出蓝白色, 屋内蒙蒙出现亮光, 邱静岁将陆司怀搭在腰间的手撇下去,一人起身梳洗。
陆司怀立时便醒了, 他问:“不多睡会儿?”
“我睡不着,你休息吧。”
“你在想昨天的事?”
“还有两个问题说不通。”邱静岁把碎发拢起来,道,“公冶芹为什么救我救陆玉书,又杀害其他女子。再就是天书现在的下落。”
“你不必担心。”陆司怀很有把握地道,“我决不让你落入险境。”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邱静岁很烦躁,她随便梳了个头,说要去买些东西,就推门出去了。
在街上闲逛了很久,她其实没什么想买的,那不过是个借口,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很倾向于通过冷暴力来倾泻情绪,但明明双方都没有错,她却想让对方察觉她的意图并自觉转变心意。
这难道不是小孩子才会有的心理吗?她劝了自己一路,才努力将这种情绪压制了下去,决定回府找陆司怀谈谈。
不过回去没看见陆司怀,却见到了宋三娘。
“三娘,你有空过来看我?”邱静岁欣喜地握住对方的手,道,“这里冷,我们去暖阁里坐坐。”
“不,不。”宋三娘赧然地拒绝了,邱静岁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
“你怎么了?”
“我……”宋三娘哽咽着,把手帕捂在脸上,哭道,“我又被退婚了,他和表亲又定了亲。父亲嫌我晦气,母亲也不待见我。”
邱静岁吃惊地张了张嘴,忙安慰道:“你别难过,你想不想在这里住几天?我这就叫人收拾房间。”
“我……我听说……”宋三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贵府上有一位老先生,很擅长看手相。姐姐,求你引荐一下,我想见见那位老先生,看看是不是我的命就真的如此坎坷。”
偏偏是宋三娘,来求她这样的一件事。
或许是自己的表情太严肃,让宋三娘误以为这个请求很失礼,她掉着豆大的泪珠,还要小心翼翼地说没事。
“我带你去见他,别担心。”邱静岁不强求所有人跟自己都是一样的想法,她知道,尊重理解差异,才是最合适的相处之道,对陆司怀也是一样。
段老先生很痛快的看了宋三娘的手相,得出的结论,和从前公冶文的一模一样。
邱静岁觉得眼前发晕,但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她不相信这一切不能更改,她要开始实践自己的理论。
她强硬地留下了宋三娘,并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频繁带三娘参加各种宴会,并向其他人介绍她是自己的结拜姐妹。
但没用,没有什么好的姻缘找上来,宋三娘越来越灰心,她偶然有一次说起,自己还不如出家做尼姑。
邱静岁很挫败,但是在她尝试改变态度之后,跟陆司怀之间的单方面冷战就结束了,起码表面上看琴瑟和鸣,没有半点异常。但她心中始终有一块非常坚硬的角落,是不会对他开放的。
宋三娘害怕回家,邱静岁就让她在自己这里安心住着,她天天去找段老先生,用尽浑身解数,非得劝他出去摆摊。
对于他这种大家来说,摆摊,那是非常跌份的事情,如果被认出来了,丢人程度加倍。所以不论邱静岁如何软磨硬泡,段山都没有松口。
邱静岁就去拜托陆司怀,陆司怀问她到底想干什么,邱静岁照实说了,这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陆司怀听了,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决定支持她的想法。
段老先生只能拉着脸出门,跟在邱静岁后头去街上,挨着她的画桌支棱起一个算卦的摊子。
摆摊画画的人不能说没有,但这不是百姓的主要需求,所以养活不了太多竞争者,邱静岁的摊位算是附近口碑最好的一家,客人虽然不能说多,但往常来看也还算可观。
但是一路走来,她早就看见街上的卦摊少说也有三四个,段老先生又没有亮出他的金字招牌,客人想必不会太多才对。
然而不到中午,邱静岁就发现自己错的离谱,上午她是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段老先生却从门庭冷落变成了整条街上生意最好的卦师。
邱静岁非常焦虑,因为这代表了段山是有真才实学,而且为众人承认。就是说他的能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并不是糊弄人的假把式,相当于侧面证明他的理论具有实用性。
她脸上的不服气太明显,段山还以为她是嫉妒自己的客源,老神在在地抽空说了一句:“所谓真金不怕火炼。”
这会儿倒是不嫌跌份了?邱静岁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角,跟身边的雪薇耳语:“段先生说这两天要倒霉的那几个人,你都记下了吧?”
雪薇道:“都记住了。”
“跟踪他们几天,看是不是卦象果真应验。”
“是。”
要说完全不准,那也不可能,百姓都不是傻子,不会白送钱来上当。准确率,邱静岁心里估算最高不会超过七成,当她拿这个概率去问段山时,段山但笑不语,看起来很欠揍。
收集数据需要一定的时间,邱静岁耐心等待着,却被不速之客打乱了期待的心情。
“陶公子,”邱静岁看着穿的和一只花孔雀似的陶衡坐在花厅里,颇感意外,他收起了平日有些纨绔子弟特有的吊儿郎当,想要显得自己很庄重,不过要她看来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今日行之去刑部衙门了,你该去那里寻他才对。”
陶衡不赞同地“哎”了一声,道:“小弟今日来不是为了找陆兄,是找嫂子您有事。”
一句“嫂子”让邱静岁浑身不自在,她露出被酸到的表情,略过了这个称呼,不解地问:“陶公子找我何事?”
“在下前日在表姐家的宴会上,见到嫂子带着宋家三姑娘参宴,宋三姑娘贞静柔婉,小弟虽不才,却想大着胆子请嫂子做个媒人。”陶衡洒洒脱脱地说道,一点没有不好意思。
邱静岁眼睛放光,她的努力这不就见效了?她满怀期待地抢着接话,问:“你是想娶三娘?”
“小弟想纳三姑娘为贵妾,必好生待之。”陶衡的后半句话,和邱静岁同时说了出来。
气氛一瞬间极度尴尬。
陶衡挥挥手,想说句话缓和缓和,他还没开口,就被邱静岁冷着脸不客气地怼道:“我们家没有好茶招待,请陶公子自去酒楼馆子将就将就,雪薇,送客!”
第110章
不过, 邱静岁还是如实将陶衡的话转达给了宋三娘,她应该有知情的权利。
出乎她的意料,宋三娘居然没有一口回绝, 反而惨淡地说:“早点出门,也省的爹娘烦心, 妹妹们也可说亲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陶衡早就成亲了, 他的妻子是公主外家亲戚,地位不可撼动。”邱静岁语重心长地劝告。
宋三娘说:“我再想想吧。”
邱静岁憋着一肚子火, 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吃了什么, 心里总是烧得慌,脸以下,从脖子到肩膀,全都热辣辣的。
雪薇赶来回复她之前吩咐的统计结果。
“十中有几?”邱静岁面上平静, 心中焦躁,她扣紧了手,手心被掐的生疼。
雪薇低着头道:“九成。”
“不可能!”邱静岁断然否认,“怎么会这么高?一定是样本太少了, 一定是……”
她话音中也没有了多少底气。
“备车, 我要去西昌侯府一趟。”
——
茶壶“滋滋”冒着水汽,宋秋昭靠着窗台, 一双眼睛看向窗外的碧空, 良久才说道:“你来做什么?”
邱静岁背靠着桌沿,面对着门口的方向, 眼睛却瞥向宋秋昭:“我想请你告知天书的下落。”
宋秋昭似乎是笑了一笑, 面上如梅花初绽, 美丽至极,但说出口的话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让吴景回来再谈。”
“我会和他说的, 但我不能保证结果。”
“呵,”宋秋昭撇着唇,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不论你想干什么,出于好心,我提醒过你,不要乱来,天命难违。你不但不听,还要拉上陆世子一同栽进去。”
“天命?”邱静岁嗤笑,“真好笑,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会相信这种东西?”
“你不信?不信作何来找我?”宋秋昭淡淡地看着她,眼眸如黑色深潭,叫人琢磨不透。
邱静岁知道宋秋昭看出了自己动摇的信念,但她才不会在嘴上示弱:“你以为自己手握剧本,知道一切。但你有没有想过,公冶来的金手指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失效了,你的呢?”
宋秋昭完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有我这个变数,你为了自保又不得不使劲改变原来的故事走向,你总不会以为蝴蝶效应不存在吧?”邱静岁猜测,“你的剧本应该有写公冶芹假死逃脱的事,不然他也不会说只有你能认出隐姓埋名的他。但我猜关于你活下来之后的事情,你已经不能十分确信了。就比如说,你不知道公冶芹并不是想害我。”
“即便你说的对又如何,”宋秋昭很快修复好了自己的表情,“未来事情的发展,或许根本超出你的想象。你不应该在这里鄙薄我的观点,我知道的,总是比你们要多。”
邱静岁无言以对,宋秋昭说的是事实,她反驳不了。
她问:“只要吴景回来,你就肯告诉我们天书的下落?”
“没错。”宋秋昭表情很认真,不是在说假话,“我一定如实告知。”
——
晚上,邱静岁描了两幅画像,都觉得很不满意,她放下笔,静静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沉思。
陆司怀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邱静岁似乎能嗅到这种冷冷的气息,鼻尖不受控制地发痒。
她轻轻揉了揉鼻子,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睛等珍珠给她卸妆。
“不吃了?”陆司怀看她这幅情形,不由问了一句。
“嗯,我不饿。”邱静岁梳着头发,看侍女们将菜品一一奉上,陆司怀坐下吃晚饭。
她将侍女挥退,问:“吴景去诸南这么久,是不是该叫他回来了?”
陆司怀放下筷子:“为何突然问起他?”
那不然呢?她又不可能跟陆司怀实话实说,宋秋昭和她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且她相信她们都会誓死守护这个秘密。
“宋秋昭,她有苦衷,我能理解。”给仇人说好话,邱静岁有点恶心的慌。
陆司怀略惊讶:“你不舒服?”
“……”邱静岁无语,“我在你眼里是多小气。”
“过两个月叫他回来。”
两个月,那可不行,时间不等人,再说这路上也得好几个月,满打满算小半年就过去了。
“你让他去诸南应该是有正事吧?”
“嗯。”陆司怀吃完了,邱静岁等他洗手漱口后听他道,“事情很快结束。”
“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吗?”邱静岁试探着问。
陆司怀把她抱起来,两人歪倒在榻上,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背,邱静岁被安抚地昏昏欲睡。
“本想事成再同你说,不过现下也无妨。”陆司怀摸着从他怀里抬起头,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妻子的脸颊,“他在追查天书的下落。”
邱静岁心猛地一跳,她扒着陆司怀的衣服,咽了下口水,问:“那有什么进展吗?”
“公冶来在易殷县出生,离诸南很近。”陆司怀将她搂得更紧了一点,“也是公冶家宗祠的所在地,吴景打探到,前几年公冶芹多次在那里现身,在从我们手中把天书残页带走后,也曾在易殷县露过面。”
“你怀疑他在收集散落的天书?”
“嗯。”
“说起来,天书到底是怎么流散出去的?”
“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将天书带走。”陆司怀道。
邱静岁更不懂:“他自己带走,又自己收集?”
“公冶家历代都有人收集书页,但对外谎称是为了搜集易道经典。”陆司怀说着,“不独从公冶芹开始,书页可能是早就有所遗失,为守住天书的秘密,公冶家一直秘密搜集。”
是有这种可能,邱静岁认同了陆司怀的观点,又闷闷不乐地把段老先生的卜算准确率拿出来说了一番。
“放弃了?”陆司怀一手扶着她的后颈,撑着她仰起的脑袋,低头问。
“才不。”邱静岁道,“外力还没有介入呢。”
说着,她在陆司怀鼻尖吻了一吻,捡起今天白天掉在地上被蹂躏过的自信心:“段老先生得意的还是太早了,等着瞧。你信我吗?”
陆司怀吻她的唇角,声音哑哑的:“嗯……”
邱静岁反亲一下,强调:“是‘嗯!’不是‘嗯……’”
陆司怀早就不管她在说什么了,一下一下,把她亲的七荤八素。
好吧,那就让吴景在南面再呆两个月,希望能有公冶芹的消息……
——
曾娘子愁眉苦脸地推门进家,把篮子丢在黄土地上,想着街上老神仙批的卦,只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不如一把吊死了倒干净。
她扑通坐在地上,伤心地抹眼泪:“老天爷你不开眼,真是不给人留活路啊。”
家里三个小儿女听到动静都扔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抱着母亲安慰询问。
“老神仙说你们爹凶多吉少,怕是救不活了。”曾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咱们娘儿仨命苦啊!”
躺在屋内的曾大凡听了这话,心中已经灰了一多半。自己的命轻贱,死了不要紧,但是舍下媳妇和三个未长成的孩子,以后她们怎么过活呢?
这股愁焦堵的他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当晚便昏迷不醒了。
曾娘子把家里所有的银子拿出来,只有二两不到,请郎中和买棺材,向生向死,只能选一样。
她看了一眼趴在亲爹床前哭的三个孩子,咬了咬干得裂血的嘴唇,只拿出三百文钱,将剩余一两多银子放回罐子里藏起来。
“对不住,他爹,求你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到了那世千万别怨我。”曾娘子攥着三百文,顶着皲裂的面皮,准备往街上棺材铺去一趟,买口薄棺材。
“咚咚”的敲门声想起,曾娘子不知这个时候是谁来敲门,她忙抹了抹脸,揣起铜板,隔着门问了一句:“是谁?”
“大妹子,我是来义诊的郎中,听说您家有病人,特来诊治。”声音浑厚有力,但也能听得出有些年纪了。
曾娘子慌忙打开门,她好像绝望中的人抓住了一丝光明,即便她心里知道丈夫恐怕是药石罔医,却还想再试一次。
“您快进来吧。”
雪薇在巷口看见公府的郎中进了门,转身离开,朝下一个目标地点去了。
——
在考虑了三天之后,宋三娘居然真的点头同意了陶衡的意思,邱静岁是忍了又忍才没在她面前发脾气,她表示自己会代为传达,就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陆司怀中午来接她一起去爬山,邱静岁和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心里话全说了。
听见她吐露心事,陆司怀挺高兴的,认认真真开导道:“你为何觉得这门亲事不好?”
“陶衡有正妻,三娘过去过的能是什么好日子?”邱静岁反问。
“你怕陶衡脾气不好?或是以为陶夫人会苛待她?”陆司怀问。
“陶衡我不了解,但是嫉妒之心,人皆有之。”
“不是人人都如你我一般。”陆司怀接话,“陶衡和陶夫人是青梅竹马,却更像姐弟。陶夫人虽有脾气,但只对外,不对内。宋三娘嫁过去,除不能夫妻相守外,皆胜过嫁给旁人。”
如果说幸福是一块大蛋糕,那每个人喜欢的口味肯定是不一样的,对于邱静岁来说不可或缺的那块巧克力,对于宋三娘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或者说,她真的有权力,去逼迫宋三娘按照自己的想法挑选婚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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