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邱静岁整个矛盾住了, 一边觉得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一边又没有立场去替别人决定人生,她叹了口气, 道:“我回去再和她说说,希望她还是不要选择这条路。”
今天陆司怀休沐, 其他官员也是一样的。天气渐渐暖和, 风递幽香,禽窥素艳, 今天出来玩的百姓很不少。
他们爬的是京郊比较低矮的西铭山, 山上虽然没有寺庙,但是风景不错。邱静岁体力有限,只能爬爬这样的山头,不然今日就不是出来游玩, 而是出来受罪。
这点运动量对陆司怀来说等同于没有,走到一半,就化身做邱静岁的人形拐杖,搀着她一路走到山顶。
到达山顶, 邱静岁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连接着天边的是无际的原野丘陵,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连绵的高速公路, 邱静岁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地广人稀的古代。
“陆大人, 今日有空出来登高游玩?”
邱静岁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傅鸣清。
他今日穿的倒精神, 利利索索的, 再无失去青梅竹马的伤心之情。
一个穿着水红夹袄的柔媚女子, 低着身子躲在他背后,不言不语地向陆司怀和邱静岁行礼, 举止温柔知进退,但态度卑微,不像是哪家的小姐。
陆司怀和他应该算是不生不熟的关系,不过也稍微说了两句。
邱静岁不想搭理他,刚开始朝他笑了笑,然后就走去一旁的树边松泛手脚。
傅鸣清没有聊很多,不过一会儿,邱静岁就看见他带着那个柔媚女子一步步下山去了。那女子行动有些慢,傅鸣清还经常扶她一把。
“傅公子带的女子是谁?”邱静岁下巴朝那边抬了抬,问。
“梨园女子。”陆司怀抬手搭着她的肩膀,问,“傅鸣清问你表妹三月廿二成婚那日我们去不去。”
邱静岁脸色怪怪地看他:“他问这个干吗?”
陆司怀摇头:“傅将军缠绵病榻,他作为幼子,整日沉溺梨园戏子,竟想不到给自己谋个出路。”
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就算以后落魄,也不值得同情。
邱静岁没理论傅家家世,伸了个懒腰,把陆司怀那只手给推了下去:“到时候我肯定过去,你公务多,就算了。”
借着身高的优势,陆司怀无声无息地看着邱静岁的后脑勺,没有答话。
——
临行前,邱静岁挑陆司怀不在的一天,又去找宋秋昭,和她说了吴景回来的时间。
肉眼可见的,宋秋昭如同卸下一块重担一般,松了一口气。
“不能预支一点报酬吗?”邱静岁问。
“不能。我不比你,有那么多筹码。”
这话就奇怪了,邱静岁不解:“我有什么筹码?我们俩之间,你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我现在不是还要来求你。”
宋秋昭但笑不语。
干嘛装高深,邱静岁眼珠一转,道:“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应该统一战线,互通有无才对,如果你肯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之前那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如何?”
“我看不必。”宋秋昭似笑非笑的,邱静岁从来没见她这么轻松过,“安安稳稳地做你的世子夫人吧。”
“你是在嘲讽我吗?”邱静岁皱着眉问。
“让陆司怀去处理一切,过悠闲安逸的日子不好吗?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邱静岁坐到她对面,托着腮问:“真有意思,你嫁给吴景后也不曾老实过日子,为什么这么对我说呢?”
“我同你不一样。”宋秋昭表情变得沉重了一些。
“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邱静岁好奇,不过她没想到对方听到问话后,难掩自卑地垂下了目光。
“我是自由工作者。”
“你不问问我吗?”邱静岁见她并不想问,主动道,“我是私企的普通员工,工作技能在古代完全派不上用场。”
宋秋昭不说话。
“自由工作者……不会是在家待业吧?”邱静岁故意激她。
“如果你觉得日赚三百以上也算待业。”说到从前的事业,宋秋昭还是颇自豪的,方才的怯意一扫而空。
邱静岁闭嘴,前世她是普普通通打工人,一天挣不到这么多钱。
“如果不是世事捉弄,也许我们不会闹成现在这样。”邱静岁感慨。
宋秋昭很浅淡地笑了一下:“如果那样,我们见面亦不相识。”
——
刘茂秀婚事将近,邱静岁拒绝了公府管家媳妇们繁多的出远门礼节,带着贺礼直奔娘家,和母亲刘夫人一起去了禹城。
婚事操持细节不必多讲,刘茂秀这个新娘子看见她来,晚上偷偷拉着她去了自己屋子里,说一些悄悄话。
“你害怕吗?”邱静岁问。
刘茂秀在被窝里咯咯笑,但是笑了一会儿就没动静了,又叹气,用情绪不高的声音说:“又喜又怕。你那时候呢?很害怕吗?”
“特别害怕。”邱静岁和刘茂秀对着脸,借着月光,她能看见表妹脸上的小绒毛都被染成了灰蓝色。
“表姐你怕什么呢?若说世上有完人,那就是表姐夫了。”
邱静岁笑的怪声怪气,并不赞同:“天下没有完人。”
“万一以后他嫌弃我人老珠黄怎么办?”刘茂秀思维跳跃,刚才还说不怎么害怕,现在就开始发愁了。
“别想了,睡吧。”邱静岁拍拍她的手,闭上眼睛。
——
比起京城大户人家红事的抛费,地方上乡绅家里显然要接地气得多,何况刘茂秀的夫家还算不上乡绅。
席上乡亲里道的不少见,菜色也很填肚子,邱静岁吃得很开心。
刘茂秀和他的秀才相公拜过堂,众人闹了一会子,几个半大孩子拿着虎头娃娃满地跑来跑去,邱静岁觉得吵闹,就先出来了。
她看着表妹夫家里上了年头的混着秸秆黄泥垒的院墙,伸手摸了摸,感觉很亲切。
远处竖着半拉围墙,里头扎了个猪栏,外头还有个小狗窝,一只灰扑扑的土狗被拴着,趴在窝里,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来看去。
有做客的媳妇跟她说:“那狗才生了一窝,不信你看里头。”
果然,狗窝里虽然黑漆漆的,但是隐隐能看见后面一团团的。
邱静岁玩心大起,仗着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自己,随心地走去狗窝前面,矮身和小狗狗们互动。
狗狗们害怕地缩在窝里不出来,她也不敢出声,就听到隔着黄泥墙,外面传来喁喁私语。
“昨天我被诊出怀有身孕。”一道女声说着。
慌乱的男声响起:“怎么会这样,难道是……”
“是你的。”
嗯?邱静岁无声震惊,她缩回了逗弄狗狗的手,屏着呼吸站直身,悄悄挪到院墙后和房子之间留下的一道狭长的空隙里,打算好好偷听个明白。
“不会吧,上次才来住了一晚,我们也才有一两次……”男声辩驳道。
渣男!邱静岁愤愤不平地在心里骂道。
“我久不同他同房,不是你还有谁?!”女声中含着隐忍不住的愤怒。?!
她还以为是年轻男女偷尝禁果,结果居然是已婚夫妇私通,太劲爆了,邱静岁瞳孔地震。
“那怎么办?”男声无奈地问,推卸责任的意味非常明显。
邱静岁听得心头火起,很想给这个男的一板砖。
“我要生下来。”??!!
姑娘你千万冷静啊。她听得脸都狰狞了,不自觉咬着指节更贴近了院墙。
“你疯了?”男声不敢置信,“趁现在月份小,还是找郎中要一副药吧。”
女声好久都没有回音。
“当初你说要等我和离,要娶我,还作数吗?”
当然是骗你的,这还用问?邱静岁在心里接话。
男声道:“自然作数,我们一起长大,我绝不会辜负你第二次,如嫣,你相信我,不过现在时机还不对。”
如嫣?方如嫣?那男声是……是傅鸣清吗?
“要多久?”
“爹他身体不好,这你知道,等他好起来,我再提,不然我怕他受气病得更重。”
院子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邱静岁知道宾客从新房出来了,她不敢多留,蹑手蹑脚地出了窄道,若无其事地回了席间。
接下来的整一场宴席,其他人说的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全在想刚才的对话,结果一不小心就吃多了。
回外公家,她卧倒睡了一觉,醒来还是觉得嗓子眼堵得慌,有点恶心,晚饭一口也没吃。
第二天本来要跟着刘氏回京的,但是她还是浑身不舒坦,胃里难受。
“你吃惯了精菜,吃不惯乡人的饭食,该少吃点的。你也是,陆家又没饿着你,又不是小孩子,做什么眼里就装着吃的。”刘氏数落她。
邱静岁无辜死了,偶尔吃点粗粮对身体好啊,而且外公一家和刘氏都吃了,今天一点事也没有,怎么就她中招。
“叫个郎中来看看吧。”外婆唐氏就说。
刘家使唤小丫头去医馆请了个郎中来,还要张罗着拉帘子诊脉,邱静岁没同意。
老郎中经验丰富,不急不慌地放好脉枕,静静切脉。
半晌,他笑着叫小药童收起东西,道:“脉象如珠滚盘,恭喜夫人,您有喜了。”
第112章
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惊喜, 除了邱静岁本人。
她很难描述出自己的感受,脸上挂着笑,但是嘴角却被焦虑给拉扯着往下走。
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小腹, 邱静岁感觉很奇怪,她无法想象里面有另外一个生命, 一个以后会说话会长大, 会同站在面前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的生命。
她觉得表皮上的一层不再是自己, 但心中还留着自我的一部分, 情感很复杂。
刘氏包了大大的一封银子给郎中,和唐氏在她耳边絮叨地说些禁忌事项,邱静岁一点也没有往脑子里装。
“你觉得身子如何?要不等舒服些再上路?”刘氏提议。
“不,”邱静岁总算从那种沉溺的感觉中脱离了出来, “马上走。”
“早点回去也好,在你们府上吃的用的都精心,回去赶紧找郎中再看看。”
“嗯。”
郎中说她不过是一个多月的身孕,需要小心照顾。但在他诊断出来之前, 邱静岁一点都没有感觉, 现在反而处处不得劲,她怀疑是心理作用。
为了叫她们路上顺遂, 刘家紧着备了许多吃食药品, 等她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
这次出来, 她带了雪薇不提, 陆司怀也派了公府许多健壮的家丁随行, 路上安全不成问题,但邱静岁头一回体会到了极度的提心吊胆是什么感觉。
一方面, 她肯定自己喜欢和陆司怀未来的孩子,也非常重视,那种血脉本能中的母性已经苏醒,她发现自己和任何母亲都一样,为了保护孩子,自己愿意做出一切牺牲。
而另一方面,她又在惧怕孩子的存在。在路上的时候,她偶尔会觉得肚子里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血腥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一口吞噬。又会幻想一个洁白的小身体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号哭的模样,像个被遗弃的天使,叫人急切地想把她抱在怀里。
这种感情刘氏有过吗?她能理解吗?邱静岁几次想要和刘氏倾诉心事,但又把这些吞了回去。
刘氏一定觉得这是非常矫情的,不可理喻的。
这些话能和谁说呢?陆司怀吗?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不可能和孕妇感同身受的。
但是不和他说她的情绪又该如何倾泻,他作为孩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理所应当该了解她的想法才对。
虽然陆司怀没来,但是路上他都安排的妥当。邱静岁没有受很多罪,吃得好住的也好,加上刘氏担心她的身子,宁愿晚几天也不肯多赶一点路,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四月下旬了,邱静岁的脸一点肉都没掉。
她离京前,宋三娘便回了自己家,邱静岁也劝了一场,还不知道对方现在考虑得怎么样了。
在邱家坐了一会儿,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刘氏是这么大嘴巴的一个人,不到半刻钟,全家上下,连烧火丫头都知道了她怀孕的消息。
邱静岁觉得自己瞬间变成了易碎的瓷娃娃,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她说话,连抬抬手,珍珠都恨不得过来扶着。
好夸张。
没过多久,邱父和刘氏便催着她赶快回家,把好消息告诉陆司怀。
刘氏说:“姑爷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
邱静岁恍恍惚惚的,仿佛是被众人推上的马车,游荡着回了卫国公府。
回到屋里,果然不见人。白天陆司怀肯定在公务,也不知道家里人干嘛这么早把她推回来。
她静静坐在书桌后面,珍珠张罗着叫人上了花茶果茶,点心小菜,邱静岁挨个尝了一点,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几时了?”她问。
珍珠道:“还早呢夫人,要不奴婢叫人去知会世子一声。”
“别,”邱静岁阻止,“别叫任何一个人出去报信,公务是正事。”
“什么公务能有夫人的身孕重要,您也太守着了。”珍珠笑。
邱静岁坐不住,起来站到窗前,想推开窗扇看看外面的光景,下一刻就被珍珠等几个丫鬟一齐拦住了。
“咱家老夫人嘱咐了,可不得随意开门窗,万一受凉怎么是好?”
她只好丢开手,拿出笔来描之前未画完的几幅画。
刚画了一会儿,丫鬟们又劝:“夫人,少动些精神,多休养吧。”
“……”邱静岁放下画笔,窝去了暖阁里,将被子蒙头一盖,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
珍珠等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邱静岁什么也干不成,有点恼地躺下来,想着静静心捋一捋思绪也好,但是炉子里幽幽的暗香环绕,被窝暖烘烘的,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死沉,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屋内昏黑一片,连个灯影都没有。
她背手揉了揉眼睛,将被子往下拉了一拉,觉得暖阁里有些热得慌。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窗子里透出蓝色的光亮,她看见暖阁边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侧脸锋利的轮廓,挺直的鼻梁,都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邱静岁把两只胳膊放出来压在被子上,话音带着酣睡方醒的含糊:“你回来了,吃了吗?”
陆司怀不答,却握住她的两只手,低声问:“起吗?”
“嗯。”邱静岁应着声,完全借了他的臂力,坐了起来。
她还没坐稳,就被他抱进了怀里。
邱静岁环着他劲瘦又结实的腰身,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白日百般不妥当的心情,神奇地,一下子就熨帖了。
她说:“我好想你呀。”
陆司怀虚环着她,吻她的鬓角:“怎么去了二十六日。”
“因为……我跟你说一件事。”邱静岁往后一靠,倚着他的手臂,看着他的面道,“我……”
她没想到自己居然害羞了,正有些说不出口,就听陆司怀道:“我知道。”
邱静岁翘了翘嘴,又瘪下:“哦,哎,是谁这么快的嘴?”
陆司怀很怕她着凉,用锦被将她裹了裹:“你受苦了,静岁。”
他眼底的瞳色泛着点亮光,给一张冷俊的脸添了一丝人情味。
看着他的脸,邱静岁突然就觉得很开心,她喜滋滋地扑到他怀里,说:“我本来好忐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我就只剩下开心了。”
从他有力的处处保护的动作,邱静岁感受到了他的珍视,要比一切言语都管用。
“你知道为什么吗?”邱静岁拿额发蹭着他的脖子,笑着问。
“为何?”陆司怀耐心地,一遍遍地给她揪被子,一只手始终环着她,抚着她的背。
“一想到孩子以后可能会长得和你一样,怎么能让人不开心呢?”邱静岁越想越美,“女儿,儿子都好,只要随你,那该多好看呀。”
“要是随你呢?”陆司怀认真地和她讨论如此没有意义的问题。
“噫,”邱静岁立刻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他说,“干嘛,就不能盼孩子点好吗?”
陆司怀低着头看她,嗓子里发出沉沉的笑音。他又把她捞回怀里,细细地吻着她。
激动之情慢慢消下去,邱静岁徐徐地,说着自己的胡思乱想。
陆司怀脱了鞋上来,将她抱到自己身前,用被子把她盖了个全身。
邱静岁靠着他的胸膛,摸着他修长的手指,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她靠着陆司怀,肚子里的宝宝又靠着她,他们是相互依靠的一家人。
“怎么不说了?”陆司怀听着她叙说自己烦乱的思绪,一面觉得那是一种很陌生的体会,一面又十分心疼她。
“嗯?”邱静岁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住了嘴,她怔怔地回身去看他,突然笑了。
“突然觉得,我现在好幸福,一点都不难过了呢。”
第113章
去岁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 天寒地冻,百姓冻死的很多,京城都有, 更不用说更北边了。
据说在北面边疆接壤的地方,去村子里看看, 到处都是空房子, 进去找找还能看见冻僵在冷炕上的一家几口。
朝廷不是不想赈济,但一来国库空虚, 二来离北面太远, 政令到哪里又不知变成个什么模样,往年也不是没有这样过,总之挨过去,生机总会渐渐恢复过来。
听到这里, 邱静岁对当今这位皇帝就非常有意见了。作为一国之君,不说多么励精图治,好歹要有些仁心吧?但是他为人却非常贪财。
没错,一个富有天下的皇帝, 在钱财上却总是斤斤计较。
不说远的, 就从国泰公主那件事上便可窥见一二。虽然公主迟迟不让步把事情闹得有些难看,但是皇帝若是早早地把禹城税贡顺利交接到公主手里, 哪还有这么一出荒唐事。
这位皇帝, 他不仅乐于充盈私库,而且也很擅长用花样繁多的名目挪公肥私, 叫人十分无语。
王朝走到现在, 宗室庞大, 官职冗余,本就步履维艰, 令行禁不止。皇帝为了维持繁荣的表象,又公开允许捐纳,一个九品的文武散官,只要几百两银子就能当上。
卖官鬻爵,往往是王朝覆灭的一种象征。但从前皇帝总在关注天象、国运,凡此种种隐患没有治理根除,养到今日,已经成了庞然大物。
这样的国家,不亡才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要亡,也不会撑不过一二年,甚至苟延残喘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问题是公冶芹争取的时间只有三年。
这都是邱静岁在怀孕期间从陆司怀那里了解到的。
大概怀孕到一个半月的时候,邱静岁的孕反特别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吐得昏天黑地。
后来她不再吃整饭,叫厨房做糖丸、菜丸子,总之必须是可以慢慢含着咽下去的东西。虽然还是吐,但是比之前好多了,她只要保证身体能吸收到必需的营养就好。
她难受,也同样把陆司怀折腾的不轻。
白天他来回跑,自己担心地吃不下东西,也必得守着她吃一日三餐。晚上邱静岁只要一动,他立刻就醒,帮着拿痰盂拍背,从不假手他人。
她吐完生理泪水淌了一脸,来不及收拾就要睡觉,都是陆司怀给擦的。
好容易撑过孕反,两个人都瘦了。她身上都是虚肉,瘦的多,陆司怀可是结实得很,即便这样穿上衣服都宽松了些。
接着就是水肿,抽筋,但好在能吃得下东西去,总比之前好熬。
这天,邱静岁正捧着碗一个人吃饭,陆司怀披星戴月地从外面回来,表情沉重。
“我还以为你今晚睡在刑部了。”邱静岁叫下人加菜,随口说着。
陆司怀坐下,掐着手腕道:“北面裘州有动乱,明日朝会必会议论此事。”
“什么人牵的头?”邱静岁纳罕着问。
“一个久试不第的书生。”
“应该成不了气候?”
“嗯。”
“但肯定让朝臣很膈应,明天可有的吵了,你好好休息一晚吧。”
“有探子报岭西出了一桩凶案。”陆司怀道。
邱静岁没了吃饭的心情,问:“什么凶案?”
“临江王府库房失窃,临江王遇害。”
如果只是人死,邱静岁还不会多想,但是加上丢了东西这一点,不得不让她联想到之前公冶芹和青锋在蒙山县杀人夺书之举。
“朝廷要派人去查案吗?”
“公冶芹可能在岭西一带,我明日会自请去岭西查案,你在家好生养胎,不要担忧。”
她无法出远门,必须与陆司怀分离一段时间。这两种认知都让邱静岁心中不好受。
“你才是,一定要当心,别和上次一样。”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嗯。”
——
外力强势干预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跟踪记录,雪薇统计了最新数据,段山卜算的准确率下降到了七成。
雪薇很不安,在她看来这个概率还是太高了。
但是邱静岁却很开心:“事情发生了改变,我们的努力不是徒劳,这是很好的兆头。”
雪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奴婢不以为仅仅如此便可以说动别人。”
“我不是为了说服别人,”邱静岁说,“我是为了说服自己。”
陆司怀临去的前一天晚上,邱静岁一直想陪他早点入睡,但是却忍不住说了好多好多话,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啰嗦了。
她不觉得有多么难舍难分,只是真的担心他的安危,但又不得不让他去。
他走那天,两人在城门口分别,邱静岁嘱咐他当心,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又放开,没有拖泥带水耽误他的上路时间,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很独立。
陆司怀最后抚了抚她的脸颊,叮嘱了她要保重身子,便和陆羽仁一道翻身上马,朝远方疾驰而去。
随着他离去,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似的,邱静岁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
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邱静岁没有回府,直接去了宋家,敷衍了一通宋夫人过于热情的招待,径直去寻宋三娘。
三娘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赶紧嫁人,已经专心在家绣起了嫁妆,见到她来,连招呼都有些心虚。
“你真的想好了?”邱静岁问。
宋三娘的眼睫颤了颤,轻声回答:“嗯”
“你以为嫁入公主府得到了很多,目前的困境也会迎刃而解,但是名不正言不顺,往后的路每走一步肯定都很痛苦。”邱静岁心情复杂地说。
“我,不像秋昭姐姐美貌无双,也不像姐姐那么有主意。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不想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嫉妒,不争风吃醋,不怕受苦,只要能让我过一点小日子便好。”宋三娘吐露心声。
“你想好,如果你真的嫁过去,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对宋三娘太苛刻,但是在听到方如嫣和傅鸣清那档子事以后,邱静岁拒绝将思想同化成更落后或者更先进的程度。从她身上发散出去的关系网,就要以她自己的价值观来衡量判断。
“姐姐,为什么?”宋三娘慌乱地看着她,含着泪水问,“是觉得和我来往伤面子吗?”
“不。”邱静岁坚定地说,“懦弱不是沉沦的借口,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那我们不是一种人。”
说完,邱静岁不顾宋三娘的挽留,决然而去。
心中混乱的、琐碎的感情和深处一种压抑的忧虑像是被一个网兜了起来,她现在心下很痛快。
——
“崔姐姐。”国泰公主叫丫鬟捧着盛满鲜花的托盘,来到崔宓的房门前,她拍着门,试图叫屋里的人露一露面。
“公主?”
一声沙哑的女声回问,房门被打开。
国泰公主将满盘娇艳欲滴的鲜花露出来:“花园里开了好多花,这都是我亲手摘给你的。”
屋子里层层帷幔遮掩,看上去暮气沉沉的。
“你不会……”国泰公主似有察觉,不顾崔宓的阻拦,快步闯入里间,看见了桌上摆着的一尊小佛像。
佛像前供奉着几炷香,已经燃烧了大半。地上灰色的蒲团旁,一本佛经摊开着。
国泰公主生气地冲过去,指着香案上的东西,回头问:“崔姐姐,你这是在干什么?”
“念念经,驱驱杂念。”崔宓从走到射入屋内的光线中,一张脸苍白没有血色。
“整天憋在屋子里和老妪一样,崔姐姐是想出家吗?”国泰公主气道。
“六根不净,如何能出家。”
“崔姐姐!”国泰公主不顾忌讳,将香案上的东西扫到地下,“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跟我出去踏青,走!”
“公主,”崔宓没有生气,但这也表示国泰公主根本不能使她生出丝毫波澜,“我不想出去。”
国泰公主撒娇跺脚,百般纠缠,始终无法撼动崔宓的坚持。
突有丫鬟从外面进来,道:“小姐,卫国公世子夫人给您送来邀帖。”
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小石子,崔宓的表情泛起涟漪。
国泰公主一把夺过帖子,她翻开看了看,然后一把扔到地上,踩了几脚:“她会那么好心?崔姐姐别看,她一定是要捉弄人!”
但崔宓却矮身从地上捡起了那张沾染着香气的帖子,拇指轻捻,现出里头的内容,是一篇白话。
“崔小姐见字如面,多日不见。五月百花盛放,槐荫柳绿,恰逢春时。请赏光至崇远山庄一聚。”
国泰公主绷着脸:“别去。”
翌日。
再度来到崇远山庄,崔宓看着熟悉的场景,心态已经截然相反。
那时她总忍不住以山庄主人的态度行事,如今想来却是物是人非。
身后国泰公主跳下马车,嘟囔道:“她请你过来能有什么好事?要么想陷害你,要么想炫耀。崔姐姐不应该来!”
“她不是那样的人。”崔宓话说出口,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去追问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如出一辙。她不相信邱静岁是个会耍阴险的人,不论对方是不是嫁给了陆司怀,她都这么认为。
两人刚进山庄大门,迎面就看见了在等待二人的邱静岁。
她将头发盘了起来,脸上只涂了口脂,比印象中要胖了一些,小腹微微隆起。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她穿的仍很严实。
“见过公主。公主,崔小姐,许久不见,我唐突邀请,多谢两位能赏光。”
崔宓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有些沉默地跟着去了山庄里。
路上,国泰公主强势地走在两人中间,不允许她和邱静岁有任何直接接触,那样子像是随时防止邱静岁使坏。
幸好邱静岁并不在意。崔宓很难阻止自己的目光,她总是忍不住瞥向对方的隆起的肚子,出于一种几近于自虐的好奇心。
山庄仆役在园子里摆了饭,邱静岁也没分主桌客桌,三人都围坐在一张圆桌上。
崔宓终于还是道:“恭喜你有孕。”
还好,她心里虽然还有刺疼,但可以忍受。
她看见邱静岁笑了笑,没有多聊这件事的意思,看来并不是想朝她炫耀,那为什么把她请过来呢?
“今日请崔小姐过来,我要郑重地向你道歉,我以茶代酒,聊表歉意,请你接受。”邱静岁道。
崔宓不懂:“你并未对不起我,为何要道歉?”
“她哪里都对不起你!”国泰公主在一边插话,不过其他两个人都没有搭理她。
“那晚我跟你说的话,是我莽撞,言语失当,请你不要放在心上。”邱静岁说的是成亲那天的事。
崔宓摇头:“不,没什么,你说的并没错。”
“你不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你为何如此断言?”崔宓有点奇怪。
“如果是真的,你不会是现在这样。”
“什么样子?”
“你从前明媚如朝阳,行事洒脱,落落大方,朝气蓬勃。现在却如槁木一般。”邱静岁静静看着她说道。
国泰公主拍桌而起:“说什么呢丑八怪,你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年岁渐长,总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崔宓平心静气道。
“不如趁这个机会放下心结?”邱静岁提议。
“喂?你们两个是听不见我说话吗?”
“我并无心结,道歉我接受,邱夫人不必耿耿于怀。”
“也好,那请崔小姐赏脸在山庄住两天吧。”
话已出口,崔宓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泰然处之,只好答应下来。
下午,邱静岁叫人搬了两个奇怪的木架子在花园里,她坐在架子前面,拿着一根木头笔在画着什么。
崔宓毕竟在画艺上钻研过,对这些家伙事产生了些许好奇心。
看着另外一个木架子,那空位好似是专门为自己留出来的,崔宓没有多犹豫,大方地坐在了邱静岁旁边。
架子边摆着一根木笔,崔宓拿起来,看见笔芯是黑色的一根,被刀削成了尖尖的形状。
下人适时给她面前的架子上安上一副画板,她学着邱静岁的样子,随意描了几笔,对于这种新奇的画法有了点兴趣。
“可以叫它素描,或者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你开心。”邱静岁在一边说。
崔宓不懂素描的技巧,但画工在,跟着邱静岁学了一会儿,便开始尝试去画远处的小亭子。
她觉得自己对画还是感兴趣的,在画画的时候,脑子里的杂念全都消失了一般。
大概坐了一个时辰,崔宓看见邱静岁搁下画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崔宓问。
邱静岁指了指腰:“要起来活动活动。”
崔宓仰着头,微风将发丝吹得有些乱,思绪开始混乱,她又没有提起防备,突然问了一句:“成亲后,你过得如何?”
不应该问的,崔宓说出口便后悔了。
“你想听实话吗?”邱静岁并未觉得冒犯,而是大有跟她聊下去的意思。
崔宓点了点头。
“失去了一些东西,又得到了另一些,心理上勉强可以达到平衡的状态,但是怀孕后就有点失衡了。”邱静岁坦然道。
看崔宓不太理解,邱静岁解释:“我孕吐太严重,身体上的不舒服不论如何没办法当做不存在,而且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水肿、长斑,丑的惊人。”
“不是的,公主她年纪小,言语失当,你不要怪她。”
“是事实,我自己都不想照镜子。”邱静岁不以为意。
崔宓察觉她没有反感,忍不住道:“但是生儿育女,也总是开心的吧?”
“过程不开心,以后育儿也不可能开心到哪里去,大概只有生完的一瞬间是开心的吧。崔小姐不要被骗了,怀孕生产都很痛苦,我经常焦虑到睡不着觉。而且丈夫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只能孤军奋战。”邱静岁果断打破了她的幻想。
“你怎么这样说……陆世子对你那么好。”崔宓有点替陆司怀辩驳。
邱静岁坦然地和她聊陆司怀,就如同崔宓和陆司怀不曾有过任何交集:“我确实挺感谢他的,不过有些事也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
邱静岁在努力地给她祛魅:“你不要幻想得太美好了,成亲绝对不如在家做姑娘,你知道吗?婚后我没有完整地画完一幅画。”
“啊?”崔宓没想到邱静岁会说画,但是她又觉得这一句话足以说明对方说的都是真心话。她收到了对方释放的善意,问出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如果重新来过,你还愿意嫁给……他吗?”
“如果前提是我没有性命危险的话,或许答案就是否定的。”邱静岁答。
崔宓惊讶:“什么性命危险?”
邱静岁笑笑:“这是另一回事,你早晚会知道的。”
崔宓糊里糊涂的,又说:“你怎么这样说。”
他知道了该多难过。
“实话啊,”邱静岁说,“其实我今天叫你来还有其他原因。”
她知道。崔宓不是傻子,相反她很聪明,但是她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完全看开,回到从前。不光因为曾经的感情,还有她做下的事成了耻辱的疤痕,刻在她的脸上,无法再见人了。
“韩国公他老人家,没有记恨陆家吧?”邱静岁忐忑地问出来。
“啊?”崔宓没成想自己完全猜错了邱静岁的想法,她愣了愣,顺着她的话想下去,道,“没有。”
“真的?”
“嗯。”崔宓没有瞎说,父亲虽然脾气不太好,跟陆家也有一些龃龉,但她从来没有听父亲在背后指责过陆家。
“那太好了。”邱静岁的若有所思。
“你离崔姐姐远一点!”远处传来国泰公主的喊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邱静岁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眼看着国泰公主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挺胸站在崔宓身前,目光警惕又防备。
“我们随便聊几句。”
“公主,别这样。”
国泰很气愤:“怎么一会儿没见,你们俩变成金兰姐妹了?”
两人都没答话。
据山庄的下人说,当晚公主回房后气的砸了三个花瓶。
——
呆了五天,邱静岁将崔宓二人送走后,又住了两日,才坐马车回到京城里。
虽然她一般不怎么管府中中馈,都交给了原先府上的管事媳妇,但是占着名头在这里,邱静岁无论如何要过过目。公府又那么大,琐事多如牛毛,她的时间就这么一点点消耗走了,她说没有完成一幅画也是确有其事。
如今陆司怀出外差,她正趁着这个事少的空档,出来摆摆摊。
街上脸熟的百姓看她盘起头发,会问她“是不是嫁人了”“嫁的哪户人家”这种话,邱静岁就说嫁给了一个成天见不着人影的商人,大娘大爷们还怪可怜她的。
就像眼前这位大娘,拿着画要走了,还感慨:“大着肚子还得出来赚一口饭吃,哎,过日子难啊。”
邱静岁只笑不说话,目送大娘离开,看看天头,本准备收拾摊子回家去,面前却又来了一位客人。
还是一位熟人。
她意外地看他:“公冶公子,你找我有事?”
第114章
公冶文将一封信推到她面前, 邱静岁伸手要拆开,却被阻止:“替我画一幅像吧,画完再拆也不迟。”
邱静岁答应着说好, 拿出柳炭笔,在纸上开始描画。
他今日穿着一身低调的暗蓝色, 头发整齐地梳理过, 虽然面容清减,但看得出来仔细收拾了一番, 与之前看见的不羁模样大不相同。
画完后, 公冶文拿出几文钱来给她,邱静岁不在意地笑笑:“算是我送的。”
但公冶文很坚持,按照价钱支付了,然后卷好画纸夹到臂下, 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人觉得呢?”
“自然,”邱静岁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但仍答道, “公冶公子为何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他不愿多聊,带着画离开了。
桌上安安静静躺着那个信封, 邱静岁摸了摸, 是薄薄的一层,里面应该只有一两张纸。
“这就收摊子了?”邻摊的一个老汉看她在收东西, 就问。
“对, 家里有点事, 老伯我先走了。”邱静岁道。
“哎,注意点脚底下。”老伯道。
“好。”
邱静岁将摆摊的家伙什放到四合院里, 叫雪薇掩了门,守好,方才拆开信封。
信封上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很崭新。封口用的是浆糊,邱静岁怕撕到里头的东西,慢慢揭了一会儿,撑开信口,发现里头只有一张窄窄的纸。
她用指头把纸夹出来,看见正面写着四个字:“陆詟水栗。”
原谅她没什么文化,见了这个成语,一时之间竟然没能想起它是个什么意思。
“雪薇……”邱静岁举起纸,想要问一问她,结果这一举,她才发现纸张的背后还有内容。
落款处被谁人画了一簇竹叶,邱静岁立刻联想到了青竹。更让她坐不住的是背面的内容:公主府后街,十两先生恭候夫人。
“雪薇,”邱静岁声音都不稳了,“快,快回府带人跟我走。”
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么紧迫过,脑中好像有一个已经开始倒数计时的沙漏一般,邱静岁紧赶慢赶,终于在沙漏流光之前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了公主府的后街上。
雪薇和家丁们护在她的周围,生怕出什么意外。邱静岁踏上台阶,扣了扣墨漆掉落得差不多的木门,屏住了呼吸,但是里头没有任何回应。
她给雪薇使了个眼色,雪薇利索地跳上墙头,随即面露不解,却连句话都来不及说,下来墙头,几步跑到门前,叫家丁和她一起使力把门硬是给破了开。
邱静岁迈进门内,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公冶芹瘦了很多,眼窝凹陷进去,他正站在院子当间,一个火盆后面,一张一张地往里扔纸。
“关门!”邱静岁看清了火盆里尚未燃烧尽的纸张,嘶哑地喊了一声,什么也顾不得,拨开眼前的家丁,直冲过去,仿佛不知道灼烫一般,就要伸手从火盆里抢救只剩边边角角的书页。
雪薇吓得不行,眼疾手快地过来抱住了她,喊:“你们在做什么?还不快把火盆掀了!”
家丁们一拥而上,把火盆掀翻在地。
公冶芹不急不躁地拍了拍手中的灰屑,道:“时间刚好。”
邱静岁拿起地上只保留着一字半句的纸,摸了好一会儿,确认着纸张的触感,半晌,她双唇颤抖地问:“这是……原本?”
“是啊。”公冶芹点了点头。
“雪薇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邱静岁勉强着声音吩咐道。
家丁们从院子里撤了出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邱静岁看着手中的纸屑,从样子到触感,都和现代印刷用的胶版纸一模一样。
是以这个时代的技术,绝对造不出来的材质。
所以她才会极快就将它和天书原件关联了起来。
原先的猜测得到印证。公冶家赖以繁盛千年的依仗的天书,超出时代,来自未来。
“现在,我是世间唯一知道天书内容的人了。”公冶芹满意地笑着,让人不寒而栗。
“你的目的是什么?回答我。”邱静岁又重复地问了一遍。
“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公冶芹从容地说着,走到屋门前,“进来说?”
邱静岁看着他:“是什么忙,要你特意支开陆司怀。”
公冶芹笑了一下:“你很聪明。”
“我要是聪明就不会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呵呵。”公冶芹解释道,“我对他太有用了,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你觉得我心软好说话?”
公冶芹虽然没直接承认,但表现出来神情就是这个意思。
邱静岁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你错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木门被重新打开,一个原本应该在岭西查案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公冶芹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陆世子,你怎么会在京城?”
陆司怀走到邱静岁身旁,扶着她,冷脸道:“宋秋昭和你什么关系?她不是第一次给你通风报信了。”
公冶芹紧紧地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在跟宋秋昭接触过后,邱静岁虽然对陆司怀隐瞒了关于穿越的事情,但是她后来越想越不对劲,宋秋昭对吴景在南面做什么没有一点点的好奇,也不想知道丈夫身体健康如何,好像她唯一关心的,就是吴景的归期。
她没有自作聪明,而是把一些信息和陆司怀坦白了,陆司怀虽然不知道宋秋昭安的什么心,但他有了提防。
在岭西出事后,探子的消息中有些奇怪的地方让陆司怀察觉了异常,他便假意离京查案,其实只有王羽仁是真的去了岭西,他则留在了京城。
陆司怀不是单枪匹马来的,他有不少武功高强的手下,但是公冶芹连青锋也没有带。
一声令下,陆司怀带来的手下将公冶芹团团围住。屋顶上跳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挡在公冶芹面前,想要掩护他离开。但双拳难敌四手,再说他的武功本来就不是非常出众,很快便被击倒在地,嘴角渗出血迹。
“青竹!”邱静岁心情复杂地喊了一声。
其他人停了手,倒在地上的青竹擦了擦嘴,他的目光很愤怒,然后又忍不住看了她的肚子一眼。
邱静岁下意识地想略过宋秋昭的问题,她道:“公冶大人说有事要请我帮忙,现在可以说了吧?”
公冶芹把青竹扶起来,他明显在思索衡量,一时间没有开口。
“既然公冶大人不愿说,那便请随我们夫妇二人回府上慢慢考虑。”陆司怀的声音低沉,叫人能明显感觉到一种冰冷和压迫。
“不必了,”公冶芹像是想到了应对的方法,他淡淡开口,“陆世子不是一直在找我?我今天便可以告知你们想知道事情。”
邱静岁咬着下唇里面的软肉,心跳加快。
他们想知道的问题太多太多了,但是那些问题都绕不开的一个关键,就是天书对本朝的记述到底是怎么样的。
“不过,这些话只能对你夫人讲。”公冶芹打开屋门走了进去,“陆世子想知道,事后可以问你夫人。”
陆司怀眯着眼睛,眼神很危险。
公冶芹补充道:“陆世子若觉得逼供有效,也尽可以试试。”
邱静岁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她有太多问题需要被解答,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
“我去和他聊,”她偏头去看陆司怀,“我觉得先别惹怒他比较好。”
她看见陆司怀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腹部,就出言安慰:“你在门外守着,一有不对我就喊叫,放心,我会保护自己的。”
经过多番考量,陆司怀终于同意了。
屋门被邱静岁关闭,邱静岁走到公冶芹对面,慢慢扶着扶手坐在椅子上。
公冶芹这会儿的表情已经缓和了很多,他甚至给她倒了一杯茶水:“你问吧。”
“你为什么要派钱文生杀害其他小姐?”邱静岁先问了一个她觉得很矛盾的行为。
“哦?”公冶芹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看了她一眼,好像她的问题不该问似的,但他还是解答了,“陆世子没有跟你解释吗?我是为了帮卫国公才如此做的。”
“你什么意思?”邱静岁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团浆糊在熬煮,她很难理解公冶芹的逻辑。
公冶芹从桌上拿了一支毛笔,将笔顶的部分朝向邱静岁,道:“如果这是一把刀,给你递刀把的人,难道不是在帮你吗?”
邱静岁突然之间理解了他抽象的比喻,他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要模仿皇帝去杀人,并将之作为刀柄暴露给陆司怀。
他这样做背后更深层的含义是什么,似乎不言自明,邱静岁觉得有些眩晕。她还从公冶芹的话中品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陆司怀猜到了他的用意,但没有对她解释过。即便她多次表示过自己不明白公冶芹这样做的意义。
而这个答案,也叫下面的问题更加难以问出口。
她觉得公冶芹真的很恶趣味,如果说原来是因为不想被陆司怀控制所以迫不得已设局,选择把谜底向她吐露。那现在分明陆司怀已经到场,他是插翅也难飞了,还要固执地按照自己原来的计划行事。
邱静岁启唇,艰难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对于接下来的历史,天书里是怎么写的?”
她看见公冶芹满意地笑了起来,好像她终于问了一个正确的问题。
第115章
公冶芹从怀里拿出三张洁白如新的胶版纸递给她, 示意她自己看。
邱静岁近乡情怯般,答案真的摆在眼前了,却又不敢草率地查阅。
她双手接过纸来, 没有看内容,仔细摸了摸纸张, 感觉表面好像有一层薄膜。她捻了捻, 没有分层。便问:“天书是公冶来带来的?”
“是。”
“过了近千年,怎么可能保存的完好如新?”邱静岁知道虽然现代的造纸技术远远胜过古代, 但是生产的纸张要想保存千年也不太现实。
“这个问题我却解答不了。”公冶芹看着她手中的天书, “连公冶家为何有天书,我们这些掌家的直系后代也只能用老祖宗有仙缘解释。”
说到这,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你对天书本身是怎么出现的,好像不怎么好奇。”
“我只是还没有问到这个问题而已。”邱静岁不动声色地说完, 不再询问,低下头认真地看起了天书纸页。
这应该是公冶芹特意保留下来没有烧毁的,关于本朝的记事。字印的很小,有图有色彩, 字里行间明显是现代的记叙方式, 全是大白话,采取的还是公元纪年。
很像是从什么历史书上扒出来的几页。
这几页天书开头就写了晋朝的历史, 前面的记述与本朝史书的内容几无不同, 但是有一点引起了邱静岁的注意。
“……衍朝末年,王祥勾结乌丹提供情报, 衍朝大军节节败退, 乌丹一度打至衍朝都城周京城下……”
“镇西大将军梁伯离和安乐侯陆玄带兵出征, 将乌丹拒于今羌州以北,梁伯离、陆玄共同扶持傀儡皇帝衍宣宗即位, 后幼帝禅位于梁伯离……”
梁伯离,便是晋朝的开国皇帝。陆玄,是陆司怀的祖太爷爷。
这些邱静岁都知道,但她看着后面一句话,却敏感地握紧了指节。
“发兵时,梁伯离曾称愿与陆玄共分天下,若为皇帝,必传位于陆玄之子陆英齐……”
但不论是天书记述的还是现实,梁伯离都没有遵守诺言。
终于看到本代的事,邱静岁屏住了呼吸,她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到脑子里,明明只有一页纸,却花了她整整半个时辰。
良久后。
“看完了?”公冶芹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问,在邱静岁点头后,把天书取回了自己手里。
“可还有其他疑问?”
邱静岁低着头,全身提不起力气地问:“后面的天书你也烧了吗?”
“是啊。”公冶芹说着,将手中的天书也放到烛台上点燃了。
邱静岁怔怔看着,没有阻止:“为什么非要在吴景回来之前找我。”
“他奉陆司怀的命令追查我的下落,为取天书,我不得不回南边,也曾被他的人跟踪过,要是让陆司怀知道我近日在南边现身,恐怕就知道岭西的事是我在布局了。”说到这,他自嘲一笑,“不过如今看来,我终究还是难逃陆家的天罗地网。”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根据之前的推测,邱静岁认为公冶芹在知道了天书的真相后,应该十分厌恶家族和自己一直以来孜孜钻研的易术,但是公冶芹为什么又在根据天书的内容帮助陆家呢?
她把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公冶芹微笑着点点头:“是啊,不单是我,祖上也有人得知真相后意图毁去天书,不少残页因此流失民间。但作为人父,我不能置儿子于不顾。帮陆家,是希望陆家看在我的份上,庇佑公冶家的子息。”
“所以为了公冶文,我也不会给陆家用他威胁我的机会。”公冶芹将茶水一饮而尽。
邱静岁才注意到他的面色变得很难看,双唇是惨白的,但是唇缝中却透着鲜红的颜色。
“来人!公冶芹要自尽!”邱静岁抓着扶手往门外大喊一声。
门随即被踹开,陆司怀接手了这混乱的场面,但公冶芹很快就吐血不止,倒地不起。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变得暗黄,大风四起,半空中尘土飞扬,邱静岁在屋子里都觉得呼吸困难,睁不开眼。
她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护着回了府里,但是陆司怀一直到次日清晨才回来,也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公冶芹昨夜离世了。”
他曾说他是唯一知道天书内容的人,现在这个人死了,他把这么重要的消息传递给了邱静岁,现在她成了唯一知道接下来历史的人。
清晨归来的时候,陆司怀身上带着水汽,眼底下泛着青色,他扶着邱静岁坐到桌前,两人沉默地吃完一顿早饭,他终于还是问了天书的内容。
邱静岁不想说,但她不得不说。
她很仔细地观察着陆司怀的表情,将昨日看到的天书内容,全部说了出来。
“皇帝开始针对卫国公府,你自请去了剑东道任观察使,把妻、子留在了京城。之后晋朝连年干旱,皇帝去祭天求雨,仪式中天降大雨,皇帝以为灵验,不敢中止,因此身受风寒,回宫后卧病不起。皇子庸碌,今上下诏封十皇子为太子,十皇子年岁小,其母又同卫国公府有亲,他害怕十皇子会成为陆家的傀儡,就在临死前把你的妻、子全都囚禁了。”
“你在十皇子继位期间遍寻不到妻、子的下落,起兵逼宫,十皇子在宦臣的怂恿下以你的妻、子威胁你和卫国公退兵投降。”
说到这,邱静岁看见陆司怀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度骇人,他紧紧地盯着她,眼中布满血丝。
邱静岁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你们没有退兵,你的妻、子因此被杀。你们血洗皇宫,登上皇位,改朝换代。”
“我的妻子……不是你?”陆司怀哑着嗓音问。
“嗯,”邱静岁心中有一种钝钝的不舒服,不过她没有隐瞒的意思,“就是宋秋昭还有她和你生的儿子。”
所以说公冶芹给出的亡国预言,才会落在一个含糊的土命女身上。
整段历史中最让邱静岁觉得难受的,是陆司怀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妻、子的性命。她知道原本历史中的陆司怀一定是两难的,一边是发妻和至亲骨肉,一边是数以万计的手下。但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她不能否认自己整颗心都凉透了。
陆司怀朝她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握住她,但是邱静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陆司怀收回了手。
他看着她,眉心紧皱,嘴唇抿着,无比严肃又郑重地承诺:“我绝不会抛下你。”
邱静岁知道自己不应该将没有发生的事情强加在陆司怀身上,因为他对自己坚定的选择,自己才成为了他的妻子,这同原来的历史轨迹已经出现了偏差,而且她也一直坚信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
她只是一时之间有些恐慌,她一定能克服的。
“我相信你。”邱静岁很想展示给他自己信赖的态度,但含着轻颤的气声根本适得其反。
陆司怀靠近她,不容拒绝地将她抱入怀中。
她听到陆司怀在她耳边说着:“我尽快安排你去安全无虞之处,不会让你和孩子受任何伤害。”
“不,”邱静岁仰着头,道,“我不能走,我们必须加快推进原本的历史进程,我在这里能降低皇帝的戒备心,时间不多了。”
“不行,你必须走。”陆司怀根本不听她的意见。
“陆司怀!!”邱静岁推开他,高声道,“躲起来没有用!我必须相信历史会被改变,不然横竖都是死!”
如果事情不会按照天书的记载发展,那天书的参考意义会大大降低,她作为目前看来最大的变数,还有可能活命。如果事情会按照天书的记载发展,那三年过去后,她作为土命女和陆司怀的妻子,会被针对到死的。
陆司怀闭了闭眼,不能接受邱静岁的固执己见。
邱静岁从他的态度中意识到了一件事,天书记载的内容,不仅仅影响了她的判断,陆司怀也不能做到不在意。他不再关注事成或事败,因为天书给了他定心丸,而他之所以对她的安危如此在意,是因为潜意识中他已经相信了天书的内容。
“我不想让你冒险。”
邱静岁第一次感受到陆司怀颤抖的身躯,她的恐惧渐渐消散了:“事在人为,我会没事的。”
她忽然想到宋秋昭多次劝她躺平的态度,心中思量着,是宋秋昭知晓的历史跟公冶家不一样吗?还是宋秋昭又在骗人?
——
了结了公冶芹的事后,陆司怀就得出发去岭西装装样子。邱静岁把自己关在府中十天,尽自己所能把所有的细节都想了一遍,梳理出了她应该要做的事情。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行动也开始不方便,在生产之前,起码有几件事她要开始着手准备。
邱静岁想到了公冶文给她的那封信。这代表着公冶文起码和青竹有过接触,那封信上的四个字就是公冶芹留给他的第三句教导。陆詟水栗,说白了就是四方臣服的意思,而公冶芹写这四个字也不是随便选的,他在向公冶文暗示陆家的未来。一个为儿子打算到这步田地,甚至不惜牺牲生命的人,真的会狠心把后面的天书全部销毁吗?
公冶文问她的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是不是代表公冶芹已经把最大的依仗转移给了他?
说白了,她无法相信公冶芹真的销毁了天书。所以她吩咐了雪薇去蹲守公冶文的行踪,当然有章家人在,跟踪难度很大,但是雪薇并不畏难,痛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其次,她需要尽快和原本历史上的关键人物建立联系,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不能继续一心绘画,不管外物了。无论是敌是友,她都必须去努力接触了解。
然后,她要利用如今的身份地位和一切资源,帮陆司怀改变原本的历史。
至于一切平息之后的未来是不是她个人想要的,邱静岁苦笑,她根本顾及不了那么多。
第116章
那个和陆家有拐着弯亲戚关系的宫妃, 也就是十皇子的生母沈氏,在宫中并不受宠,即便是生育了皇子, 位份也只到正四品的美人。
沈美人家族早已落败,靠着和陆家的关系, 勉强在宫中走到这个位置。根据邱静岁的了解, 陆家和沈美人之间的来往并不紧密,不过沈美人一直悉心维护和陆家的关系, 所以逢年过节也会有表礼互赠。
自从邱静岁嫁过来以后, 沈美人几次三番请她去宫中坐坐,邱静岁一直没有腾出空来,但得知她和十皇子的关系后,邱静岁决定去一趟。
她不是第一次进宫, 不过进宫的次数确实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尤其是去往偏僻的宫妃殿阁,她就更不熟悉了。
一路跟着宫女太监的指引来到皇宫西边的宫殿中,路上, 邱静岁看到墙上的青瓦缝隙中有青草顽强地生长着, 墙面散发着霉味,墙根有一道明显的青苔。
宫女谨慎小心地将她请入东偏殿, 邱静岁欲朝坐在上位的沈美人行礼, 却被对方连忙阻止了下来。
沈美人窄脸大眼睛,颧骨有些突出, 看起来比她实际年龄大一点。东偏殿内的布局不太合理, 多数光线被阻挡, 物件显得灰蒙蒙的,看起来有点陈旧。
“表嫂快坐吧。”沈美人亲切地称呼道。
看年龄邱静岁比沈美人还小十几岁, 但是真论起辈分,她确可以被叫做表嫂。
“臣妇谢恩。”
两人坐下,宫女一趟趟地上着精致的茶点吃食,虽然邱静岁一口也不会吃,但可以看出来沈美人的态度称得上殷勤。
“最近无事,你有空来宫里看看?”
“前几个月身体不适,一直出不了门,请美人恕罪。”
“这是哪儿的话?”沈美人很亲近的模样,迅速接下话去,“你身子重,自然是养身体为要。”
作为已婚妇女、待产孕妇,聊孩子是最安全的话题,而且聊起来绝不会轻易冷场。
邱静岁顺势向沈美人讨教怀孕生产的注意事项,沈美人仔仔细细地详细说明,一点都不藏私。
虽然这些事邱静岁已经从不同的郎中和稳婆那里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但她仍做出一副洗耳恭听、受益匪浅的样子,好像承了对方很大的人情。
沈美人笑得很开心。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左右,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被嬷嬷宫女护着进了偏殿的门。
想到天书中的描述,邱静岁心情复杂地端详着十皇子,没有开口说话。
十皇子体格纤瘦,长相上跟沈美人有七分相似,眼睛很大,鼻梁有点凹陷,看起来还是挺乖的。
“给母妃请安。”
沈美人指了指邱静岁:“这是你陆舅妈。”
十皇子好奇地觑了邱静岁一眼,马上道:“见过舅妈。”
“臣妇见过十殿下。”邱静岁站起来行了个礼。
沈美人问儿子今天怎么没去上学,十皇子板板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离地的两只小腿一点不乱晃,小大人一样说是因为夫子有事,安排好课业便叫他们提前回宫了。
他在回话的时候,眼睛时不时地看向邱静岁,被她捕捉到视线后,又会害羞地移开目光。
这么可爱、乖巧的一个孩子,让人难以想象他以后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世事真是无常。邱静岁抑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受天书的影响,她甚至会觉得十皇子现在的性格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实际上内里是个暴虐的男人。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久,沈美人察觉出异常,道:“孩子长得可快着呢,当初生下他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如今都是能念圣贤书的年纪了。”
十皇子歪了歪头,跳下椅子,双手端着一盘芙蓉糕捧到邱静岁面前:“舅妈,你怀着弟弟,多进些。”
邱静岁觉得小孩子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即便不谙世事,也可以依靠直觉分辨出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十皇子是不是察觉到了自己对他没有那么友善,所以过来献好?
看着眼前忽闪忽闪、盛满了纯真的一双眼睛,邱静岁却觉得下一刻里面就会充满了杀戮的暴戾,冲自己呼啸而至。
她有些失态地接过糕盘,胡乱放在桌子上,眼神躲闪。
十皇子不明就里,老实地坐回原位,陪母妃待客。
“殿下真是善解人意,臣妇替腹中孩儿谢过殿下。”她是来搞好关系的,不是来让人反感的,怕沈美人不高兴,邱静岁旋即便描补了一句。
十皇子开心地笑着:“舅妈什么时候生弟弟?以后把弟弟带来,我带他玩。”
“可能是女孩儿呢。”邱静岁就道。
“男孩女孩都不要紧,你们夫妻俩年纪轻,以后定是儿女双全。”沈美人笑。
“若是妹妹,我就给她留好吃的好看的。”十皇子认真道。
沈美人被逗得掩面轻笑,邱静岁捧场跟着笑了。
可能是没预料到她还挺好聊天的,在邱静岁离宫前,沈美人请她有空多来宫中坐坐,邱静岁欣然应允。
回去的路上,邱静岁思量,她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都不是特别会社交的那种人,要让她靠一张嘴左右逢源,那是很难做到的。所以为了结交其他有权势的女子,她必须得找个其他的由头才行。
而左思右想,她也就只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
不过要想真的弄出点名堂来,光靠她一个人是不够的。
邱静岁敲着下巴,惦记上了某个人。
翌日,她登上韩国公府去寻崔宓,韩国公夫人对她上门并无反感,反而比较客气欢迎。邱静岁倒是能想明白其中原因:她愿意主动登门,与崔宓交好,可以最大程度地平息崔宓自尽的流言,韩国公府的面子就还挂得住。
崔宓极少出门,但还愿意给邱静岁面子,两人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池边相见,彼此寒暄几句,如果没有国泰公主在一边跳的厉害,看起来还是很和谐的。
“月份渐大,你怎么不在府里好好休养?”崔宓问。
“这才四个月,我要是从现在开始就得窝着不出门,人都要憋坏了。”邱静岁笑,“趁着现在还不太累赘,我想邀你出去逛逛,不知崔小姐能否赏光?”
“你又在打什么算盘?”国泰公主神色不愉地问。
“也请国泰公主一起来,如何?”邱静岁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国泰公主气呼呼地翻白眼,“谁稀罕。”
崔宓好奇地问:“去哪里逛?”
“哪里逛不得,正好我的画具缺了几样,崔小姐亦长于工笔画,难道不想一起去买些?”
韩国公夫人在一边听见了,便道:“你同邱夫人出去逛逛吧。”
崔宓知道母亲是想让她出去走走,洗一洗流言,便应承了下来。
“我也要去!”国泰公主插话。
“公主肯赏脸,是我的荣幸。”
国泰公主瞥着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率先出发,坐上了自己的车轿。邱静岁和崔宓两人紧跟其后,往街上去。
说是买画笔颜料,也不排除有那种定好购买目标后绝不乱逛的,但是显然邱静岁和崔宓都不是这种人。
二人从下了轿,就顺着街头第一家店铺开始进,很少有完全略过的店铺。
国泰公主人小,力气不够,即便想舍命陪君子,到后面也腿软了。不过她仍不肯回去车上,硬是扶着腿也要跟着她们。
真去了书斋,邱静岁买的反而很克制。崔宓问她怎么买这么少,邱静岁道:“我现在对工笔画也荒疏了,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画素描。”
崔宓对她的素描画具很感兴趣,问:“上次我看你画素描时用的笔很方便,是从哪家铺子买的?”
“哦那个,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你要跟我一起试试吗?”
“好。”按理来说,和邱静岁见面应该不是一件那么高兴的事才对,但是真的相处起来,崔宓发现自己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想起跟邱静岁密切相关的陆司怀,她想了一下原因,觉得大概是因为邱静岁和其他的妇人很不相同。
虽然嫁了人,但是邱静岁几乎不提夫君、孩子以及家庭琐事,她谈论的仍旧是姑娘家热衷的话题,举止行动、想法和闺阁姑娘几无差别,所以崔宓总觉得她们还是当初第一次相遇时的样子,不刻意想后来发生的一切,就不会太难受。
带着崔宓和国泰公主先去湖边折了不少柳枝,然后回到四合院里。邱静岁叫下人将柳枝烧成炭,把鱼胶熬煮好,慢慢教两人怎么做柳炭笔。
刚开始国泰公主还很嫌弃地说着“脏死了”,后来却被DIY的魅力征服,一句牢骚都不发了。
做了二十只柳炭笔,邱静岁道:“要静置一段时间,等晾好了我叫人给你送过去。不过这东西除了画画,写字也比毛笔方便,我这里还有些,你先拿十根去试试吧。”
“那便多谢了。”崔宓没有客套,她确实对同绘画有关的东西本能地感兴趣,更何况是这么新奇的东西。
“不是白送的,”邱静岁收回握着炭笔的手,“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国泰公主立刻拉下脸来:“几支破笔就想充人情,你想干嘛?”
“送我一副画吧,”邱静岁道,“画你最擅长的,我要用来展览。”
“画……是没问题,不过你说的展览是什么意思?”崔宓不解地问。
“初步打算是在家里办一个小画展,把画作展示出来给来客欣赏,别的倒罢了,就是画不好凑。”
这说法叫崔宓觉得有些新鲜,不过也并不觉得多么出格,她觉得这就像文人举办诗会一样,都是以风雅之事会友,说出去反而很好听,不过她想了想,又笑:“卫国公府难道还没有几幅名画?”
邱静岁摇头微笑:“不展出名家画作,只展览妇人小姐们的。”
“你要办诗社?不,是画社。”
“差不多,从前一起上过课的小姐们都是有天分的,画工想必也没丢下,我准备去找她们再凑一凑。”邱静岁盘算着。
“还差多少?”崔宓问。
“至少三十幅。”
“有些难凑。”
邱静岁认同她的观点:“宁缺毋滥,数量可以少,但一定得有些水平才行。”
崔宓接过笔,她有一股冲动想说些什么,却又瞻前顾后的,怕自己的身份不合适。但很快她就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她从前过得多么潇洒恣意,这样扭捏,实在不是自己的做派。
“我帮你吧。”崔宓放下心结,坦然道。
“太好了,如果有你帮忙,一定没问题。”邱静岁充满信任地对她说。
第117章
回府后, 邱静岁想起青竹还在府里呆着,准备去看看他。不料还没走到院子,就看见杏儿正躲在一颗槐树后面抹眼泪。
“杏儿, 过来。”邱静岁招手叫了声,杏儿忙胡乱擦了擦眼泪, 小跑到她面前听候吩咐。
邱静岁想起青竹这段时间正是由杏儿照顾, 这样子看来杏儿应该没少受罪,便放柔了声音, 问:“青竹在吗?”
杏儿点点头:“青竹少爷在院子里练武。”
两句话没说完的功夫, 邱静岁就听见院里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她扶着珍珠的手往里走,就看见青竹正拿着一根树枝正在抽打墙角的一丛绿竹。
看见她进来,青竹扔了树枝, 看也不再看她,绷着脸站的八丈远,一言不发。
陆司怀早派人把院子看了起来,青竹出不去, 只能在这里变相坐牢。
“公冶芹死了。”邱静岁安静地宣布。
青竹眼中含泪:“我知道。”
“你师父怎么没来?”
“为了引你们出洞, 师父他险些重伤而死!”青竹脸上露出真切的哀伤。
“你是不是觉得公冶芹和青锋都是好人?”邱静岁问。
“师父救了我,教我武功, 他们救了村里那么多人, 比你们这些膏梁子弟好多了!”
邱静岁疑惑:“你不知道天书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青竹明显底气没有那么足了,但是他想到什么, 又反驳道, “但芹先生做事一定他的理由, 他是个好人!”
“我直接说了吧,”邱静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和公冶家的人全都死有余辜,幸好你不知情才能逃过一劫。现在我问你,你师父的眼睛一直是正常的吗?”
青竹知道自己多数时候只是一个随从,对于师父和芹先生之间的秘密并不清楚。不过这些年来他知道两人手中不干净,所以没有很强硬地反驳,却争辩道:“不是,原来目不能视,后来师父说是芹先生找人帮他治好的。”
他的眼神表示他认为他们总的来说还算是好人。
邱静岁在心里叹了一声,公冶芹这个人,有坏的一面,也有心软的时候,比如说对段山,又比如对亲近的随侍青锋。
她起身欲走,又被青竹叫住:“我知道芹先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我不怨恨你们,你放我走吧。”
“在这里起码比在外面要安全许多,我不会害你的。”
“我相信你,但是我从小跑江湖摔打着长大,不是享福的命。”青竹说。
“你在外面一个人孤零零的,我担心你。”邱静岁说着真心话,她和青竹虽然拌嘴吵架,但是越吵感情越好,当初在那个避世的村子里的时候,她们处的和姐弟没什么分别。
青竹又红了眼眶,但坚持地说:“我会回来看你的。”
邱静岁恍惚间说了一句:“也许以后我会去找你呢。”
“什么?”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道,“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再走。”
青竹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
原本的少男少女们,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几乎都成了亲,京中的婚恋市场紧接着就被新一茬青葱男女填满了。
也因此又有了一些新鲜事传出来,但是邱静岁觉得很神奇的一件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同辈人身上的事情,其重要性会被潜意识无限放大。而发生在长辈或小辈身上的事,即便更加惊世骇俗,在诧异过后,也就顺其自然地接受了已发生的一切。
在跟崔宓去找之前一同上过课的同窗过程中,邱静岁从不少人那里更新了一些八卦消息。
什么刘大人的儿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孟侍郎后宅不宁,汪将军的女儿举止不当等等。瓜之多,不但震惊了邱静岁,也把久不出门的崔宓给唬的一愣一愣的,她们俩都深感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不过在众多的消息中,叫邱静岁不能不在意的有两件。
傅将军去世后,他的儿子们争家产争的很不体面,差点闹到官府上去,一时成为了京中权贵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二则是一位邱静岁不认识的王姓姑娘,她父亲是本朝有名的大书法家,家风一贯以严谨著称,不想自家嫡出的王姑娘却公然抗婚,最终闹到被逐出家门才算完。
跟这位勇敢的王姑娘比起来,崔宓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好像都没有那么出格了,心态明显轻松了很多。
一天从头到晚,两人走遍了从前的几位同窗家。以她们俩如今的身份地位来说,主动登门可说是尽显诚意,同窗们也都欣然答应了下来。
不过这几个人早都成亲了,肯定没有从前那么高产,只答应在七月初的时候交一到两幅画卷。即便再加上二人积攒的存货也还是不够,崔宓有些发愁:“还差十五幅。”
邱静岁才不担心,她们今天又不是白跑的,宣传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果然,接下来几天,邱静岁和崔宓两人都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妇人和闺阁女子送来的画作,这些里面有的画工精湛,有的想法巧妙,也有滥竽充数的,不合格的都被她退了回去。
想想这些人中,肯定也有不少想要凭借画作跻进更高一层社交圈的人吧。
不过那又何妨,本来她办这个画展的目的也不单纯,更何况文娱类社团是发展人际关系最安全的组织之一。大家这么积极难道是单纯为了爱好吗?最终目的当然是背后的关系。
在众多的投稿中,邱静岁发现了一位熟人。
宋三娘送来了一幅长卷,画的高山流水,形意皆备,在众人的画作中,水平实属上乘。
邱静岁知道,宋三娘已经被抬进了公主府,两人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来往过。
珍珠看见了,试探地说:“幅面过宽,奴婢退回去?”
“留着吧。”邱静岁也是感慨万千,不过她扪心自问,是真的做不出薄待曾经好友的行为,“我们这边的标准是,合格便留,不合格的再退。”
“是。”
因为画展筹办的事,邱静岁和崔宓三天两头地碰面,国泰公主很不高兴,她感觉自己的姐姐被抢走了,因此总是硬要跟过来做个小尾巴。
相处的时间多了,邱静岁感觉到国泰公主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不再是从前一点就着的状态了,有时候也能好好地说上一两句话。
此外,沈美人的邀请也不能抛之脑后,邱静岁三不五时地就抽空去宫中见她,偶尔也能和十皇子见上几面。
不知道过后沈美人是怎么跟儿子教导的,十皇子对她是越来越亲近。邱静岁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又想和他搞好关系,心中又免不了忌惮。
沈美人也听说了邱静岁要办画展的事情,很感兴趣。后来十皇子知道了,说很想去看看,邱静岁没有答应,沈美人并未强求。
到六月底的时候,她们收到的画作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六十幅,远远超过预期。邱静岁和崔宓二人优中选优,定了三十二幅画作展出,不过在最后的时间,她们又收到了十分特殊的一幅画。
三人端详着面前的画作,国泰公主心直口快:“这也算画?我能一天作一百幅。”
“崔小姐你怎么看?”
崔宓为难地说:“确实是不同寻常的画作。”
眼前的画卷上,没有画笔绘制的斑斓色彩,映入眼帘的,是被从中撕扯成两半的,绣着龙凤呈祥图样的大红盖头。
如果是其他人,这幅作品只能说是标新立异了一点,邱静岁不会在意。但是偏偏送画的人,是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抗婚姑娘。
若留下这幅画,可以看到来客们的缤纷多彩的反应固然是好,但是她的理智还存活着,如果选择把这幅画展出,那她画社的计划一定会流产。
就算后面还能筹备的起来,她要面对的阻力也是巨大的,而她最缺的就是时间。
“退回去吧。”邱静岁对珍珠说。
国泰公主很赞同这个决定,但崔宓却看着邱静岁不说话。
“但是你看,我们展出这么多画作,没有题字是不是太粗放了?这位王姑娘可是大家之后,叫她来题题字应当不妨事。”邱静岁斟酌说着,征询崔宓的意见。
崔宓赞同了她的观点。
七月初三,所有投递过画稿的女子全部收到了卫国公府的邀请,她们欣喜异常,盛装打扮,来到府上。
作为策划者,邱静岁和崔宓两人亲切友好地迎接每一位客人。所有的画作全部被立在了竖起的木头架子上,高度与女子的视线齐平,位置互相掩映,给看客带来更易沉浸的体验。
“从前和崔小姐一起学画时,看到同窗们精湛的画技,心中就存了这样的念头。钟灵毓秀、才艺斐然的女子如此之多,然便有才名,却苦于没有途径展现。所以我临时起意,想要办这样一场小展。一来希望大家能相互交流精进画技,二来,也希望诸位的才能被大家看见。虽不求流芳后世,但也要自娱才好。”邱静岁和善地笑着,简单说了两句话,获得了众女子的喝彩。
“世子夫人真巧思,也叫咱们长长见识。”
“可不是,我从前还觉得自己的画已是闺中数一数二,谁料到今日一见,从前竟是坐井观天了。”
众人热烈地讨论着、欣赏着,同时也不妨碍她们通过敏锐的直觉在三言两语间建立起新的关系网。穿梭在画架之间的邱静岁微笑着和每一个过来攀谈的女子聊天,将话题限制在画作的范围之内。
崔宓走过来,示意她看向一个落单的女孩子:“王植兰一人站在那里许久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齐去到抗婚小姐王植兰的面前。后者似乎在认真欣赏着面前的一副牡丹图,但仔细看就能发现她的心并未用在眼前的画作上。
“王小姐。”邱静岁喊了她一声,对方回神。
王植兰看了看两人,行了个礼,浅淡地问:“夫人没有展出我的画作。”
虽然模样很镇静,但邱静岁还是看出了她的一丝失落,便道:“你的画作太超前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但它绝对意义非凡。”
“夫人谬赞。”王植兰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能有勇气做出抗婚壮举,但面对夸奖,却适应的不是很良好。
邱静岁从案桌上取下一只毛笔,递给王植兰:“我常练画,但字却丑的拿不出手,可否请王小姐为我的画作题几个字?”
王植兰接过毛笔,欣然应允,在邱静岁的几幅画作中挑选了一副画着平民少女的作品,思量片刻,临场发挥提了两句诗。
虽然稍显稚嫩,但是看得出来文采不凡。
在题诗的过程中,众女子也逐渐围拢过来,从一开始的切切私语,到渐渐有人夸赞出声,王植兰的神色越来越自信。
更有较为大胆的来客,直接开口邀请王植兰也给自己的画作题写几句,而且这样的人不止一两个。
画展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府中备了午膳,众宾客吃过后一一告辞,邱静岁将各人的画作归还,有好几个客人直说要送给她,邱静岁见很拒绝不了的就收了下来。
宋三娘没有来,邱静岁嘱咐珍珠把画给她送过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宾客是王植兰,邱静岁赞她才学出众,这么快就能博得众人的认同,不过王植兰这个小姑娘居然很清醒,她道:“是夫人抬举的缘故,并非因着小女浅薄的才学。”
邱静岁就说:“在一群只擅长绘画的人中,你当然鹤立鸡群,所以我才邀请你过来。”
王植兰品着这句话,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有幸得见今日盛况,倒引发了小女诗兴,意欲送两篇诗作过来,请夫人小姐品鉴,不知夫人小姐可有兴致。”
“太叫人期待了,我等着你的大作。”邱静岁拍了拍她的肩膀,叫杏儿给她送了一份厚礼。
听说王植兰和家里断绝关系后,一直在京郊的一所小宅子里自居,王家不给她任何银钱接济,一定不好过。邱静岁不会放过能顺手帮一把的机会。
送走了所有宾客后,邱静岁和崔宓都挺累的,两人坐在椅子上,一会儿没说话,还是崔宓先打破了平静,语气带着期待:“不曾想冯夫人的界画功力如此高超,从前她总是不言不语的,我都不曾留意过她。这次我也长了眼界,下回画展何时再办?”
邱静岁神秘地笑了笑:“这回咱们是邀请制,参加的人数有限,影响也有限,下回咱们玩些新花样。”
“什么新花样?”国泰公主先忍不住问。
“公开展览,命题作画,如何?”
崔宓的反应却并不很惊喜,反而比较担心:“恐怕不行。”
“怎么?”
“女子的墨宝若被传出去都被视作羞辱,画作亦无分别。”
“谁说非要女子的画作。”邱静岁想着方才和王植兰的对话,道,“只要送来,我就择选,不论出身、男女。”
“这……”崔宓被惊的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国泰公主倒是一贯直接地冷嘲热讽:“大白天就开始说胡话,想被卫国公府扫地出门不成?”
“你打算什么时间再办?”崔宓问。
邱静岁看着万里无云的蓝天,道:“等八月十五过后吧。”
“也好。”
——
距离陆司怀离京已经有两个月了,邱静岁已经过了孕反最严重的时期,她看起来比身子轻的时候精神头还要好,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越来越大的肚子让她变得更加小心谨慎,除了偶尔会去见一见沈美人以外,很少再出门了。
崔宓和国泰公主偶尔会过来看她,国泰公主对于她的孕肚有着莫名的好奇,她经常会伸出指头来戳一戳,然后拧着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
偶尔有一次,邱静岁听到国泰自言自语了一句:“你生下来就能养在父母亲身边,真好。”
看来皇帝还是不肯见她。
不过在被邱静岁发现后,她又立刻气势汹汹地怒怼几句。
另一边,王植兰很快送来了四首绝句和四首词,不但合辙押韵,而且字里行间有一股男性文人没有的美感。邱静岁立刻就叫人把诗词排了曲,同时积极地为她寻找刻印书籍的机会,最终在一本类似历代才女诗词选的书籍中,为她争取了一席之地。
不过在曲子流传开之后,画作便开始源源不断地被投到邱静岁手中。甚至有人不知道怎么鼓捣出来了炭笔,交出一幅幅素描。虽然水平一般,但邱静岁很鼓励这种行为,决定到时候选几幅别人的素描放出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中秋步步临近,看样子陆司怀是赶不回来了。
当夜,邱静岁叫下人搬了贵妃榻在院子里,躺在上面,一眨不眨地盯着夜空。今夜多云,两个月亮掩在厚重的云彩后面,像是两团晦暗的阴火,它们慢慢靠近,最终合二为一,但是满天的云彩将星空全部遮掩,连最亮的那一颗星星都难以辨认。
公冶芹说的没错,这样的天气,根本无法观星。
她心中既松快又紧张,虽然安危暂时不会无虞,但是时间已经又默默走过了一年。
团圆夜,不团圆。
邱静岁感到几分寥落,但是她仔细品着个中滋味,觉得也不是不能承受。
第二次的画展筹备提上日程时,邱静岁得知皇帝因风寒病倒了,她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离天书中预言的时间还早得很,不过这件事却以另外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叫她看到了潜在的机会。
第118章
消息是从沈美人那里听说的, 虽然她处于深宫之中,应该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是和邱静岁聊天的时候, 却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透露了一些消息。
中秋过后, 因观星象不成, 朝政也没有太大的动荡,皇帝逐渐放下戒心, 召见了国泰公主。
人心都是肉长的, 父女俩时隔十几年再度相见,国泰公主哭得泪流不止,皇帝也湿了眼眶,两人共同进膳, 一直聊到宫门下钥。国泰告辞要回韩国公府,皇帝阻止并留女儿在宫中居住。
邱静岁理解。见到站在自己面前活生生的女儿,皇帝的父爱之情暂时占据上风,之前的担忧和不满都被搁置脑后, 这是人之常情。何况皇帝还对国泰公主心存愧疚。
谁料当天晚上皇帝因受风病倒, 头疼的起不来床,第二天连早朝都没上。
国泰公主着急地想去看望父皇, 却被挡了回来。
结果当天晚上皇帝就下了旨意, 叫国泰公主尽快搬离殿阁,仍出宫去韩国公府居住, 非诏不得入宫。
“皇后娘娘和岫云公主悉心照顾, 陛下龙体渐愈, 宫中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沈美人指着儿子说,“总算要去进学了, 休了这几天,没把我折腾死。”
十皇子睁着大眼睛:“峣儿没有惹事,舅妈别听母妃的。”
几人说话的时候,有太监来传旨,说皇帝今夜要过来,沈美人谢恩领旨,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邱静岁识趣地告辞,十皇子拉着她的手,坚持要送她。
沈美人叫宫女太监跟着以防万一,也不阻止儿子和邱静岁亲近。
出了殿门,十皇子带着她走在前面,把侍奉的人甩在身后,然后拉了拉邱静岁的手,示意有话要说。
邱静岁弯下腰,十皇子贴近她的耳朵,小声道:“舅妈,跟我过来。”
说完拉着她就拐了个弯,邱静岁不认得这边的路,有点害怕,一手扶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里,舅妈来看。”十皇子撒开她的手,跑到宫墙角落一处灌木丛前,扒开草丛示意她看。
邱静岁小心地走过去,跟草丛中的一只小白猫对上了眼。
小猫瘦瘦小小,鼻尖脏兮兮的,眼睛还是蓝色的,看见她后,轻轻地“喵”了一声。
“呀,是小猫呢。”她的心软和下来,眯着眼笑道。
“舅妈,我前几天刚在这里发现的它,但是母妃不让我养,能不能养在你府上?”十皇子可怜巴巴地说。
“嗯……”邱静岁不知道怀孕可不可以接触小猫,她想了想,道,“我回去问一问郎中,没事的话我就抱回去,你以后想它了就来府上看它。”
“嗯嗯!”十皇子双眼发亮,欢快地继续送她。
两人刚走没几步路,正巧预见了一位傲色凌人的少女,邱静岁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位就是当初和国泰公主差点在别人家吵起来的嫡公主,在皇帝的儿女中行六,也是最近经常伴驾侍疾的哪一位。
彼此见过礼,岫云公主冷淡地开口:“父皇风寒不起,十弟也不知道去看看,在这里做什么?”
“六皇姐,皇弟去看过,可父皇叫我顾好功课,否则病愈后查问功课不过关,要狠狠重罚呢。”
岫云公主的眉心一跳,她很反感十皇弟的说法,像是在炫耀恩宠似的,说的好像她只配做照顾人这种琐碎小事。
不过她一向不把这位皇弟放在眼里,懒得和他计较,随便刺了两句带人走了。
十皇子担心地说:“皇姐不会来查看吧?她最讨厌猫了。”
——
回到府里,邱静岁问过大夫,大夫说没什么要紧的,再说卫国公府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一只猫吗?
邱静岁放了心,不过也不可能立时再去宫里,去得太勤影响不好,她准备等几天再说。
回屋路上,她就想,怪不得连带着崔宓这阵子都不来找她了,大概都是因为国泰公主受委屈的原因。
皇帝到底抽哪门子风,为什么对国泰的态度忽冷忽热的呢?
想着想着慢慢走到了屋子前,她打开门,只觉得一片漆黑。她叫珍珠去点蜡烛,自己扶着坐在梳妆台前卸钗环,梳头松泛精神。
然后她起来洗了把脸,往里间走,坐在床边,道:“晚膳要一样咸粥,再做点鱼干肉干配着吃。”
说着,又嘟囔了一句:“今日都休息吗?怎么没看见几个人。”
她觉得背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还以为是帷幔搭在了后背上,伸手想拂去,却被一只手给捉在了手心里。
她猛地回头,拨开帷帐,看见了侧躺在床上的陆司怀,惊讶地瞪着眼睛问:“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我说?你这一去,连封信都没有,太行了,哼!”
陆司怀浅弯着唇角,轻轻抚摸着她的隆起的肚子:“今后我记着,在外定往家多写信。”
“身子如何?有没有再难受?”他又问。
“没有了。”邱静岁倒在他臂弯里,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身,把国泰公主的事情说了。
“岫云公主言是国泰公主命格克父,皇帝心怀忌惮,所以才如此作为。”
即便是从外地刚回来,他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居然连皇帝身边的小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难道皇宫里也有他的眼线吗?邱静岁暗中思考。
两人絮絮地说了两个多时辰,邱静岁才知道他这一趟去没什么收获,只是白跑一趟。
“那皇帝那边怎么交差?”
“不交差。”陆司怀的表情开始晦暗不明。
邱静岁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她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低声问:“你又要离开了是吗?”
陆司怀抓着她的手,轻轻抱着她:“等生产完,你同我一起走。”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坚定摇头:“我留在京城更好。”
头顶传来他饱含无奈的一声叹气:“我总是拿你没办法,你什么时候能随我一回?”
邱静岁去摸他的颈线,“放心吧。”
“嗯,我不会让你有事。”陆司怀抚着妻子的黑发,轻轻说着。
——
第二场画展邱静岁选择在外面那套四合院里办,她提前雇了工匠过去修整院子,为的是方便公开展示,叫更多的人看见。
画展的主题也已经定下,是“民生”二字。至于怎么理解展现是其他人的事,邱静岁前段时间拼着精力,去街头巷尾采了好几次风,废寝忘食地画了好几张,差点叫身边人给念叨死,不过有了丰富的存货,心理轻松不少。
陆司怀这次差事办的不好,皇帝不高兴,原本刑部尚书致仕,接任者几乎确定是陆司怀无疑,但经过这一躺外差后,刑部尚书一职最后由一位地方大员接任。
还有,邱静岁去宫里找沈美人时,察觉到了与以往细微的区别。
她的宫殿里里外外都清扫的干干净净,还散发着浓郁的花香味,一进屋中,顿觉眼前一亮,光线透射进来,一改从前的昏暗。
沈美人吃着葡萄,受完礼,叫她坐下,笑道:“怎么半个多月不来了,峣儿总念叨舅妈呢。”
“怕来的多了,惹您清净。”
“哪里的话,咱们亲戚间还说这些,不过啊,”沈美人促狭地笑,“我知道你们小夫妻小别胜新婚,总是难舍难离的。”
很平常的一句打趣的话,却让邱静岁脸颊带着脖子红了个彻底。
沈美人见状,更是笑个不止。
打住了笑谈,沈美人道:“我听说你又要办那个画展?”
“是。”
“峣儿前几日画了一幅画,你是行家,看看可还过得去?”沈美人说着,就叫宫女拿了来。
区别于上一次只是试探,这回沈美人要直白许多。
邱静岁听说她最近很得宠,不光表现在召幸最多,更重要的是,皇帝对十皇子越来越看重,叫宫内宫外的人猜测不止。
十皇子画的是一只可爱的小白猫,它团坐在锦垫上,正探出爪子试图去捕捉空中的一只蜻蜓。
虽然功力不够,但画的还算生动有趣。
“殿下果真有天分,不知臣妇是否有这个面子,将殿下的画展出叫众人瞻仰一番。”
沈美人欣然应允。
快到午膳时分,十皇子从外面归来,陪着吃了一顿饭,再次主动请缨送邱静岁出宫。
路上,他问她是否能收养小猫,邱静岁笑着点头。十皇子异常高兴,把她带到原先草丛的位置。
可是当他拨开草丛的时候,突然却惨叫出声,接着两行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哭道:“白芍,你怎么了?”
他给小白猫还起了名字。
邱静岁过去一看,小白猫奄奄一息地躺在草丛里,没了一只腿,断骨处的皮肉里能看到很多蛆虫在蠕动,
她心中犯恶心,又很生气,想不到是谁这么残忍。经过简略的查看,邱静岁下了结论:“救不活了。”
十皇子哭得好不伤心,邱静岁沉着心情陪了他好一会儿才止住。叫宫人挖了个坑把小猫埋好后,两人都不太高兴地往外走。
“皇弟,又来送陆世子夫人?这会儿你不怕耽误时间,父皇不高兴了?”一道张扬的声音响起,两人抬头看去,岫云公主坐在轿辇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眼神故意往草丛的方向瞥了几眼。
十皇子脸色惨白:“是你,是你杀了白芍?”
岫云公主拍了下扶手,怒道:“这是你和皇姐说话的礼仪?”
十皇子倔强地看着她,不肯低头。
邱静岁适时出口缓和气氛,看在她的面子,或者说是当着外人,他们没有再起争执。
眼看着岫云公主潇洒离去,十皇子擦了擦眼睛,委屈道:“六皇姐得宠,就算我告到父皇那里也没用,舅妈,我好难过,难道白芍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所以不要说。”邱静岁很讨厌虐待动物的人,哪怕是个孩子也不应该做出这种事,“皇上日理万机,不要为了这种兄弟姊妹间的口舌闹起来,有话殿下可以对母妃讲。”
她知道皇帝最终把皇位传给了十皇子,现在已经开始有看重他的苗头了,在国家大计面前,得宠的子女算得了什么。
十皇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舅妈。”
第119章
陆司怀回京没多久, 吴景也回来了。
吴景猜测公冶芹可能并未把所有的天书都销毁,但却没有切实的证据。
邱静岁道:“他痛恨天书带来的灾祸,不会留存的。”
“但有天书才能保证公冶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 作为一族之长,难道会弃之不用?”吴景不赞同。
“你觉得呢?”邱静岁提着心问陆司怀。
“言之有理, 我会再叫人去查。”陆司怀说着。
她心情复杂, 又听陆司怀对吴景说宋秋昭给他们设过的圈套,并道:“此女行事蹊跷, 不愿屈于你之下, 不如放走,留在身边恐生事端。”
吴景低着头,道:“她以后不会了。”
邱静岁试图从陆司怀脸上看出一丝情绪的波动,但却只是徒劳无功。
他明明知道他和宋秋昭原本是要做夫妻的, 还生育了一个孩子,可是现在他说出口的话像是在评价一个陌生人。
那对她呢?是不是也是仅限于感情方面的一种责任,在面对大义时,会被权衡放弃?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想, 哪怕是换自己来也不会做出要美人不要江山那种事, 她不能希望陆司怀成为一个不理智的掌权者,那样对他权力之下的百姓来说, 是一种可怖的灾难。
送走吴景, 夫妻二人漫步在花园中,算着生产的日子。
“大概到十月底就要预备生产了。”邱静岁问, “你什么时候走?”
“年底。”
“你没想过和宋秋昭在一起会是什么模样吗?”邱静岁忍不住问。
陆司怀轻皱眉心, 表情严肃又认真, 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也不会有。”
“我开玩笑。”邱静岁打着哈哈。
“遇见你以后, 我的妻子不作第二人想。”
陆司怀的话掷地有声,不管不顾地把她的心绪搅乱。
“若是没有遇见我呢?”她不是好奇,甚至有点自虐地问。
“我不知道。”陆司怀最终道。
邱静岁点头:“是啊,没发生的事谁能料定呢。”
“你做的梦里,是何种情状?”陆司怀记性超佳,还惦记着新婚头一天她的梦。
邱静岁回忆了一下,意味不明地笑着说:“都说是梦了,没有逻辑根基,都是假的。”
她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聊起沈美人的事。
“……现在应该叫沈充媛了,”邱静岁感慨,“我上次去见她,都等了好一会儿呢。”
“她为人轻浮,不值得你费心结交。”陆司怀不愿意她去宫里在别人的地盘上看人家的颜色,做小伏低,她从前那样不顾其他人的眼光行事在他看来就觉得很合适。
“也不是冲她去的。你知道吗,岫云公主把十皇子的猫给杀了,被沈充媛告到皇帝那里,皇帝责骂公主残虐呢。”
“嗯。”
“之前和你说过的国泰公主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可以利用。”
“那就好。”邱静岁怅惘地说,“她是可怜的孩子,我会找个时机和她说实话的。”
——
九月下旬,邱静岁和崔宓一起在平埠街附近的四合院举办了第二次画展,这次展出的画超过一百幅,相比起上次的邀请制,这次是完全公开的,贵妇小姐们畏惧笔墨外传,只有有限的几个大胆之人再次递送了画作,其余都是民间文人雅士的画稿。
邱静岁和崔宓身先士卒,每人都提供了两幅画,希望能改变一下风气。
好在最终呈现的效果还不错,每一幅画都被安排在了回廊的墙面上,无论是画手还是百姓都可以进来观看,对于娱乐生活贫乏的百姓来说,这可是难得的消遣。
邱静岁不露面招呼来观展的人,只在见到要紧的人物时会把他们邀请到厅中小叙。
第一天,上午来的还多是文人墨客,下午就有大胆的百姓进来查看。次日闻风而来的名人就多了,百姓更多,邱静岁不得不限制人数。第三天的时候,偶有王孙公子到场,不过国泰公主一直没有出现。
十皇子好像是第一次自由出宫,努力装成小大人一样,学着身边的书生们,努力品鉴着一幅幅画作,等他看到自己的画时,忍不住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到后面又看到邱静岁的素描,十皇子惊讶地张了张嘴,指着画对旁边的小太监说着什么。
邱静岁在树荫下和熟识的小姐说完话,抬头就看见十皇子这幅模样,对方也看见了她,握着手朝她小跑过来,天真又好奇地问:“舅妈是用什么笔画的,除了没有颜色竟像真的一样。”
“柳炭笔,回头我教殿下怎么做。逛完一圈,殿下觉得画展如何?”相处了这么久,邱静岁对十皇子这个小孩子生出了喜爱之情,她有时候会完全忘记天书的预言,有时候又会被影响到根本无法冷静地去见他。
两种矛盾的心理在她脑中相互博弈,非得把另一个杀死才行,而她至今都没有做出裁判。
“太好了!”十皇子拍手道,“就是画里好多东西我不认识,舅妈,有一幅《灌溉图》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木头轮子,那是什么?”
“是灌溉农田用的水车。”邱静岁笑着回答。
“好厉害,真想去看看!”
“有机会带你去。”邱静岁说着,看见不远处岫云公主竟也意外现身,就拉着十皇子过去见礼。
岫云公主今天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管是对谁,都平易近人极了,知道她们俩方才在谈论水车后,竟道:“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水车,有空我带皇弟出去看看。”
如果没有记错,岫云公主刚因为沈充媛告状被皇帝责骂了一顿,如今却没事人一样。
十皇子还记恨着她虐杀白芍的事,不过在邱静岁的提醒下,还是守着礼节和岫云公主道谢。
邱静岁知道当今皇后是没有儿子的,也因此皇位才会落到十皇子头上,那岫云公主作为嫡出公主如今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了。
想要笼络十皇子吗?
从参观展览的人群那里,邱静岁也获知了不少民间的舆论倾向。
那些具有一定文学知识和政治素养的文士,和普通百姓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不是只会被迫接受政令,也会提前捕捉政治动向并在威胁到自己利益的时候集体发声。
这些人普遍对皇位继承人的人选有了预测,十皇子的名字高频率地出现在他们口中,虽然对此人选颇有微词的人较多,但终究除了年纪小一些之外,十皇子继位并未有违反礼法之处,所以到时候皇帝殡天,十皇子的继位过程应该是很顺利的,不会有太多阻力。
陆司怀起兵造反也就更加不具有正当性了。
岫云公主知道自己不受待见,没有多言,说要去欣赏画作暂时离开了两人。
第三天的画展结束后,崔宓找到邱静岁,道:“明日再收尾吧,实在累得慌。”
“行,那明日我提早来等你。”邱静岁也累,很快接受了她的提议。
“夫人,夫人……”珍珠慌乱地从后院跑过来,道,“十皇子和岫云公主不见了!”
邱静岁听得心中一紧,她忙问:“刚才不是还在这,他们身边的人呢?”
“太监说岫云公主和十皇子要说什么悄悄话,就把他们都遣走了。”
“可别是两个孩子贪玩,跑出去了?”崔宓疑惑,“快叫人去街上寻一寻。”
“公主也是十四五的年纪了,怎么会这么不懂事。”邱静岁也着急,忙叫雪薇赶紧回府找人手,她则忐忑不安地在四合院里里外外和珍珠等人找了两三遍都没有任何收获,才放弃了这一亩三分地。
会去哪里呢?十皇子是个好奇宝宝,会被什么吸引注意力?
“珍珠,你带人去周围养猫的人家问问,有没有见到他们。”
珍珠答应下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邱静岁则上了马车,想要回府找陆司怀商量商量。
崔宓道:“我回家召集人手,你小心点。”
“不对,”邱静岁猛然抬头,她看着崔宓道,“我要去郊外的甜水村一趟,你去告诉陆司怀,叫他先来甜水村。”
说完,也不等崔宓满脸惊讶地想要说什么,便催促着车夫往京郊驶去。
崔宓站在原地,把欲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身赶往卫国公府。
甜水村,一所无人的农家院子里,废井边站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少男少女,男孩奇怪地问:“皇姐,不是要去看水车吗?”
少女也即岫云公主拉长了脸,眼神仇恨:“敢向父皇告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
十皇子不明白方才还一脸温柔的皇姐怎么会突然变脸,他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皇姐?你不是说你是被猫抓了才打伤它的吗?我回去会和父皇解释,父皇不会再怪你了。”
“闭嘴,”岫云更生气,“我和父皇之间还需要你来斡旋?从小父皇是抱着我长大的,你呢?你不过是个生母卑劣的贱种!”
“你胡说!你敢污蔑母妃!”十皇子闻言也大为生气。
“她当初不过就是我母后身边的一个女官,耍下贱手段才当上主子,装模作样安分守己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想靠你爬到母后头上,还想让我巴结你?你们真是一对贱母子!我告诉你,那只贱猫是我故意杀的,你要是问为什么,因为它就是一条贱命,就跟你一样,我想杀就杀!”岫云越说越恼,怒火上头,伸出双手掐住了自己亲弟弟的脖子,将他推到井台边,一直把他的身子往后压下去。
十四五岁的少女已经发育,比幼弟要高出一头还多,十皇子在她的压制下,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皇……姐……”十皇子断断续续地努力发出声音,这个时候他只是本能地想要唤起对方的怜悯之心,“我……错了……”
岫云自己的身体也在止不住地发抖,但是她忍不住想,如果眼前的人消失,那该是多么畅快的一件事。母后不必再纡尊降贵向沈氏示好,她也不用再因为这对贱人里外受气……
“去死吧!”岫云说着,一使力把这个还没有她肩高的纤瘦男孩一推而下。
一道刺耳的踢踹声在身后响起,岫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个男人给扑倒在了地上。
另外一道身影却趴在水井边,整个上身都倒进了井中。
邱静岁很快就觉得脑袋充血,但她很庆幸,赶到的时候十皇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扒住了井边,她义无反顾地冲过来,牢牢地攥紧了他的手。
十皇子被吓傻了,等到认出她才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省点力气。”邱静岁艰难地挤出字句。
十皇子极力控制,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他流着泪说:“舅妈,我胳膊疼。”
邱静岁很想把他拉上来,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掉的太深了,自己又怀着孕,肚子挤在井沿上,根本使不上力。
“坚持一会儿。”邱静岁又对车夫说,“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车夫也着急,想帮把手,但是却遍寻不找绳子,连根藤条也没有,怀里的少女挣扎地厉害,满嘴里都是骂他的话,魔音贯耳,吵的他恨不得把她的嘴给堵上。
肚子好疼。
邱静岁觉得像是有千百根锥子在扎她的小腹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痛席卷而来。
她意识到了什么,眼泪瞬间填满了眼眶。
“要是他出了事不是更好吗?”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在脑海里响了起来。
邱静岁脸色惨白,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嚣张,将她逼得渐渐要失去理智。
只要眼前的人死了,她就不会落到他手里,不会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被杀,或者被用来当做威胁陆家的工具。
十皇子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似乎从她的表情中感觉到了不对劲,细细喊了一声:“舅妈,我怕。”
如果他死了,皇帝其他的儿子都已成亲去了封地上,一旦皇帝驾崩,夺嫡必定事乱,对陆家可是非常有利。
到时候胡乱定个什么名头出兵夺位,哪怕是先推个傀儡皇帝出来过度,都将更加顺理成章。
原本还算安定的天下,如果有人造反,那他是反贼,十恶不赦。若局势动荡混乱,那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是平定天下的大英雄,受百姓爱戴,流芳百世。
脑海中的声音一直重复着:“让他死吧,让他死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别说了!”她闭上眼睛,低吼一声。
十皇子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吓得脸色几变,不敢说,只敢哭。
“使劲抓住我。”邱静岁深吸一口气,推着井台边,努力让自己的肚子不要遭受那么大的压迫,“掉下去可就没命了!”
第120章
她感到了一阵耳鸣。有一瞬间邱静岁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但身体的不舒服很快叫她涣散的精神集中了起来。
手像是断了一般疼,但她再也没有冒出过松手了之的念头。
在她满头冒汗,眼前一片模糊的时, 陆司怀不知道是怎么那么快便赶到了。
他先救起十皇子,然后把邱静岁一把抱了起来, 上上下下地看她有没有哪里受伤。
邱静岁仍觉得双手火辣辣地疼, 好像感官还停留在方才的牵拉之下。
她抬头看陆司怀,他拧着眉心, 眼中尽是疼惜和怒意, 薄唇微启,声音都变了调:“你不要命了?”
邱静岁下意识地说了声“对不起”,可惜对方并不领情。
“你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自己出了事, 那……”陆司怀脸都变了色,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恐惧。
邱静岁想说,她真正地做了一件更严重的、对不起他的事情,她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
但是陆司怀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邱静岁看着瘫坐在泥地上, 满身脏污, 回过神来开始放声大哭的十皇子,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她知道不论之前经过多少次验证, 她都没有能够真正摒弃天书的影响, 但是现在,她做到了。
知难行易。即便她曾真切地想要通过走一条可能的捷径逃避不幸的命运, 但是最终她没有选择那么做。
心中的蠢蠢欲动的恶念被消灭了, 从现在开始, 她可以坦然地和内心的自己对话,她没有迷信, 没有迷失,她还是自己。
这种心理上的畅快比一切灵丹妙药都管用,邱静岁觉得身体上的痛苦好像渐渐消失了,她现在只想笑。
于是她就抱着陆司怀一直傻笑。
陆司怀应该是非常生她的气,但是看她这副傻的可以的模样,又发作不出来。
只能道:“回去和你算账。”
王羽仁姗姗来迟,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进来,都快喘不上气了。
“我今日算是见识到大人的轻功了。”
邱静岁还在笑,陆司怀看她好像没什么事,总算腾出心情来料理局面。
他一眼扫过去,岫云公主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头都不敢抬,像个鹌鹑一样,哪有方才咒骂车夫的嚣张跋扈。
“我……我……”岫云公主慌乱地想狡辩,“他骂我,我一气之下推了他一把,我没想到后面有井……”
陆司怀睨着她,听她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也不插嘴,直把她看得浑身发毛。
岫云公主说不出话来了,开始流泪,看起来好不可怜。
陆司怀才道:“方才那些话你留着同皇上解释吧。王羽仁,送她回宫。”
“是。”
连公主也不称呼了,可见他是气狠了,邱静岁想。
十皇子还和小可怜一样在一边瑟瑟发抖,邱静岁安慰道:“别怕,等会儿你随身的侍从来了,就叫他们和你回宫。”
可这话并没有叫十皇子的脸色好看分毫。他颤颤巍巍地抬起酸痛地像是要断掉的手,指着她脚下的那块泥土地,颤声道:“有……有血……”
陆司怀抱着她后退一步,邱静岁低头,也看清了地上的点点血水。
——
事急从权,邱静岁突然发动,还是在这种条件恶劣的地方,之前府里准备的人、物都派不上用场,只能就地借用了一间农舍,临时改成产房。
邱静岁敢说她这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伴随着宫缩的是下腹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她不知道自己宫缩要持续多长时间,但是她知道这只是开胃小菜。
陆司怀握着她的手和她自己的温度一般无二,邱静岁控制不住地攥他掐他,他却像是根本没有感受到一样,一直看着她,守在她身边。
“我来前已吩咐过郎中,他马上就到,静岁,你再等等……”陆司怀额上也泛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一贯冷静自持,突如其来的慌乱之后,很快便井井有条地安排了下来。
附近的好心村民请来村子里生产过的妇人想要帮她接生。邱静岁拽着陆司怀,嘶哑着嗓子道:“我能忍到郎中过来。心意我领了,但千万别叫她们进来。”
“好。”陆司怀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没有瞎替她做主。
和刚才拉着十皇子比,是否现在此刻更难熬?
邱静岁很想说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的,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感觉自己已经进了绞肉机里,浑身上下哪里都在被惨烈地撕扯,中间她有好几次都险些疼晕过去,是陆司怀一直和她说话、刺激她才没有真的晕了。
终于挨到郎中和稳婆陆续到场,邱静岁已经完全丧失了人的自制力,她只能哭着喊着说疼。
“我要是死了就是疼死的!!”腹部像是被车碾过一样,邱静岁才没有什么贵妇淑女的包袱,她致力于通过各种方式给身边的所有人散布疼痛和焦虑,尤其是陆司怀。
邱静岁下意识地咬了陆司怀的手好几口,是下了死力的那种,但是她已经完全注意不到这种事了。
幸运的是真到生产的时候她反而比较痛快,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一点,但不夸张地说,在这个过程中,她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去见阎王了。
“恭喜世子和夫人,是一位千金呢!”稳婆把襁褓中的婴儿抱给邱静岁看。
襁褓里露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红色小脸。
陆司怀从稳婆手中抱过女儿,带着温柔的表情,轻轻贴了贴孩子的额头。
“静岁,你看我们的女儿,很像你。”
陆司怀的语气里高兴和惊喜大概各占一半,他说完一直没得到回应,去看邱静岁,却发现她正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叫人心中发紧。
“怎么了?”陆司怀再淡定也不由有些发慌,“身体不舒服?哪里难受?”
他知道女子生产完并不是万事大吉,所以邱静岁一有异常,他就开始提心吊胆。
不过邱静岁却边哭边说出了众人都预料不到的一句话:“她为什么这么丑啊?我的天哪,连你万分之一的好看都没有啊!”
比起一个红皮的小瘦猴子,邱静岁更愿意用嫩皮幼年外星人来比喻。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生下来都这样,但“丑”确实是自己的第一个感受。
稳婆笑道:“夫人不知道,小孩子都这样,看小姐大眼睛小嘴的,长大了定是满京城数得着的美人。”
其实邱静岁也只是因为初见女儿稍稍震撼了那么一下,慌乱过后,她平静了下来。说实话,她并不是很在意孩子的颜值高低,原先那些也都是说着好玩罢了。
她亲了亲女儿红红的脸蛋:“算了,只要她健康平安就好。是不是?孩子他爹。”
陆司怀脸上是和她一样疲惫又满足的笑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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