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挨过生产这一关后, 邱静岁很踏实地坐着月子。遗憾的是她生产时的痛苦模样给陆司怀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大半夜睡觉的时候,邱静岁常常能听到陆司怀突然喊她的名字, 确认她活的好好的才会罢休。
一般她懒得出声时,就会拉起他搭在自己小腹的右手, 送到嘴边亲一亲。
她时常能摸到他手上明显的咬痕, 那是她生产时的杰作。邱静岁非常扼腕自己竟然毁了一双这么好看的手,不过陆司怀并不当一回事, 连药膏也不常涂。
十皇子差点被杀一事涉及皇室隐私, 皇帝虽然责罚公主,却不可能把原因公之于众。
刚开始,皇帝罚岫云公主去封地上建府,且永不得回京。皇后苦求, 皇帝终还是要给皇后面子,便允许岫云公主留在京城,但要立马搬出宫廷,也不得进宫见圣。
想来十皇子回去后应该给她说了不少好话, 在坐月子期间, 皇帝皇后以及沈充媛源源不断地赏赐补品,量大到够她坐十个月子的。
邱静岁就疑惑地问陆司怀:“你不是说我生产完要走吗?”
结果陆司怀说因为她的举动让皇帝十分感动, 连带着对陆司怀的容忍程度都高了不少。起码陪她坐完月子再走不是问题。
朝政的事邱静岁知道的很少, 也搞不清楚那么复杂的政治纷争,她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添乱。
一场秋雨一场寒, 天气渐渐冷下来, 邱静岁窝在暖阁里, 和陆司怀一起陪着孩子玩耍。
虽然小小的婴孩什么也不知道,但却睁着眼睛看着邱静岁, 好像在认人。
陆司怀看着妻子笑语晏晏地逗不知世事的女儿玩,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树叶声,只觉得心中被塞的满满的。
只是……想到天书中的那个预言,他无法不担心。
万一邱静岁和他们的女儿出了任何事……他一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就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怎么啦?”一只带有薄茧的手覆上来,带着暖热。
陆司怀看入邱静岁的眼睛,方才的阴郁顷刻散尽,他将她抱到怀里,拢了拢锦被:“女儿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邱静岁立刻来了精神:“这几天我都快把架子上的诗书泛烂了,可是谁叫我平时不怎么用功,临时抱佛脚选出来的名字,总觉得怪怪的。你书读的多,你想想呀。”
邱静岁靠在他怀里,仰头去亲他的颌角。
陆司怀八风不动地把她搂紧了一些,给她占便宜提供方便,一边却就女儿的名字认真思考起来。
然后他发现自己和邱静岁遇到了差不多的问题,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到有什么好字配安在女儿头上。
邱静岁等了半天等不到回应,干脆说:“要不然名字叫想算了,大俗即大雅,好不好?”
“陆想?”陆司怀品着其中意味,“是何意?”
“代表我天天都在想你呀,怎么样?”邱静岁期待地问。
“不错。”陆司怀满意。
“真的假的?这可关乎女儿以后的面子,这么叫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陆司怀反问。
“算了,要是她不满意,以后再改吧。”邱静岁笑着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声声叫他,“陆司怀,陆司怀?”
“嗯?”
“我觉得现在是我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候。”邱静岁把女儿抱在怀里,看看她又看看陆司怀,脸上挂着笑容。
陆司怀伸手摸了摸女儿稚嫩的脸蛋,亲着怀里的她,道:“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
邱静岁不再接话,说起画展时的所见所闻,认为十皇子继位是人心所向的事。
陆司怀只是叫她别担心。
坐完月子后,邱静岁终于能下床出门了。她瞬间把女儿拋到了脑后,在府里逛了一大圈。把从前未到之处转了个遍,终于发泄了一个月来积攒的憋闷。
出月子次日十皇子就来道谢加看望。
他态度郑重地恨不能给她跪下来磕几个头一样,邱静岁发现自己还真有点高风亮节的节操,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将此事轻轻揭过去,反惹得十皇子看她的目光更加敬佩。
陆想正好醒了,邱静岁看十皇子很好奇的模样,就示意他可以过来看看。
十皇子正好和陆想对上了眼,他特别好奇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小婴儿,也没忘记向她投来征询的眼神。
邱静岁点点头,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作为老幺,十皇子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间也新奇住了,问东问西好不多话。
似是惹了陆想的清净,她小嘴一撇,高声哭了起来。
十皇子手忙脚乱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拍了她两下,没想到陆想竟真的平静下来。
“想想真乖!”十皇子双目熠熠生辉地笑着夸赞。
邱静岁看着两个小人脸上纯真的表情,更加坚定了自己救人是对的的想法。
他们都还是孩子呀,未来有无限可能的孩子。
送走依依不舍的十皇子,邱静岁又过了几天浑浑噩噩的日子,警觉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碰画笔了,痛苦哀嚎着,老大难般再度坐到了画架前。
珍珠念叨:“没见过像夫人这么甩手掌柜似的母亲,夫人应该多和小姐在一块才是呢。”
邱静岁笑笑不说话,她不喂养,不哄睡,只偶尔抱抱女儿,在外人眼里不是甩手掌柜是什么。
“夫人也别太费精神,得赶紧养好身体,再给世子生个儿子才好。”
此言一出应和者众,邱静岁被膈应得画不下去,说道:“停停停,以后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然以后不准进我屋,知道没?”
“夫人……”珍珠还欲再劝,却被邱静岁凌厉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生一个就够受罪的了,她绝不再生了。
“今日世子又不回来?”邱静岁探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边橘红一片。
“下午看青越来收拾东西,今晚世子应是又要宿在衙门里了。”
“好吧,”邱静岁点点头,“明日我要出去摆摊,你跟我一道去。”
“小姐……”珍珠妄图撒娇劝阻,无果。
第二日,邱静岁艰难地把自己从床上撕起来,睁着昏昏欲睡的双眼去平埠街摆摊,偏偏生意又特别好,一直到夕阳西下才收摊。
她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找崔宓问问国泰公主的情况,结果说曹操曹操到,崔宓竟主动找到她的摊子上,不过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你知不知道,陆世子被调去鹏南做观察使了?”
邱静岁的心像是被人从万丈悬崖上一把扔了下来,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孤独。但是在崔宓面前,她还是体面地说道:“我知道。”
“那你还在这里?”
“难道我还能更改皇上的任命?”邱静岁收拾着东西,不看她,“他早晚会回来的。”
崔宓察觉不对,问:“你不一起走吗?”
“我不走。”邱静岁肯定地说。
“你……”崔宓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不走我固然开心,但是你们夫妻鹣鲽情深,分隔两地必然生隙,还是跟去的好。”
崔宓这话说的实心实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执念好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的了。
“若真如你所说,算什么鹣鲽情深,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崔宓由衷道:“我算是佩服你了。”
邱静岁不想被佩服,她属于是打落了牙和血吞。
当天晚上回到府中,没有找到陆司怀的身影,邱静岁发现了书桌上留的一封简信。
“吾妻静岁:
夫已动身去往鹏南,离别伤情,不忍相见,万望珍重。盼来日再聚,共赏冰鉴。
夫行之留。”
看完这短短的几行字,不知不觉她已经泪流满面。
只有默默地在心中祝愿彼此平安,还能再见。
第122章
陆司怀动行离京已经有半月余, 邱静岁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他的信件,按照日期来看,他一天一封从无间断。
信有长有短, 无事的时候他就写写沿途景色并赋诗一首,遇到有趣的事情, 也会详详细细地写给她看。
他的叙述简单又形象, 而且尤其爱写自然和动物。比如他写路上偶然见到的一只熊罴,就写它“浑身棕灰, 鼻柱通白, 若梨园丑角。”
邱静岁每封信都看得很仔细,并把它们好好地收在了木匣里。
这些信件大概都过了一遍皇帝的耳目,往往会延迟一段时间才能交到她手上。陆司怀对这一点也很清楚,他当然不会写什么隐秘的内容, 也很少直接地表达思念,但邱静岁却能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他的心意。
她也每天写信回给他,没有别的可写的,就写女儿, 写院子里的花木, 写身边的人。
然后她便开始疯狂地画画,有时候早起连饭都懒怠吃, 就坐在画架前, 一坐就是一上午,中午随便吃一点, 接着又坐到天黑。
身边的侍女劝了又劝, 却没有任何作用。
她仍旧偶尔出去摆摊, 有时候崔宓会来找她说一些闲聊天的话。
“国泰公主好久都不出门了,”崔宓真心把国泰当亲妹妹看待, 自然担心,“你有没有法子开导开导她。”
邱静岁搁下画笔,想了想,道:“或许有,走,我和你去看看。”
去了韩国公府,邱静岁才发现国泰公主原本就骄横的脾气变得更加厉害,下人稍有不对就会被一顿臭骂,连对崔宓都没有了以往那种亲近。
这是被渣爹给伤到了。
邱静岁拿出杀手锏:“中秋后皇上风寒卧床,是岫云公主时时照料,她如今受赏搬出宫建府居住,你不想去看看她?”
国泰很聪明地听出了话音,而且她早就从韩国公府的渠道得知因为岫云的挑拨自己才会被父皇厌恶,如今摆在眼前的好机会,她才不会浪费。
“我得给她送份好礼才行。”
岫云公主的开府宴定在这月末,但是来宾却寥寥无几。
世家大族谁没有自己的耳目,岫云公主出宫的理由即便他们不能完全知晓,但皇帝态度的好坏还是能忖度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邱静岁、崔宓和国泰一起到场可谓给她面上增添了光彩,但岫云公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皇妹,邱夫人,崔小姐,本宫记得并未给你们三位下帖子吧?”
都到这步田地了,岫云公主还在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不过三人都不是逆来顺受的,才不受这个气。
国泰比她还要目中无人,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跟岫云脸贴着脸:“不请自来,皇姐不要生气,皇妹这不是带了贺礼吗。对了,十皇弟因你受惊不能外出,但也备了一份贺礼,皇姐先看哪份?”
众宾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即便心底反感,岫云公主也不得不表面应付:“多谢皇妹皇弟,贺礼本宫稍后再查看,今日人多,招待不周,三位自便。”
国泰故意做出没拿稳的样子,手中礼盒摔到了地上。
盒盖被摔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只污浊的、散发着臭气的动物尸体被摔了出来,只能从它的体型上依稀辨别出是一只猫类大小的动物。
岫云被吓得后退几步,大惊失色,色厉内荏地大声质问:“国泰,你胆敢送这样的礼物给我!”
“皇姐你别弄错了,十皇弟说这是你曾送给他,他让我转赠给你的,难道你要否认吗?”国泰心情大为畅快,连日郁气消散殆尽,她露出邪恶的笑容,看着眼前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姐。
她曾受尽父皇的宠爱,如今竟然还不如自己,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你是来吃酒还是来找事?国泰,本宫到底是嫡公主,又是你的长姐,你胆敢违背礼法伦常,父皇不会饶过你的。”岫云公主赤红着双目低声说。
国泰笑得更开心了:“自然,皇姐不就是因此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吗?”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国泰这话可谓是戳在了岫云公主的心窝子上,两姐妹之间的怒火一触即燃,邱静岁和崔宓适时出现打圆场,示意还有宾客看着,要是真动起手来,两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岫云憋得脸都紫了,硬生生吞下了这口气,眼睁睁看着国泰三人扬长而去。
自此开始,国泰一扫之前的阴沉,天天变着法子去膈应岫云公主,尤其是她发现自己的行为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时,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就这么持续到年底,再见到岫云公主的时候,邱静岁都差点没有认出她来。她低眉垂眼的,极度讲究客套礼节,出一点错都会变得焦躁不安,面对国泰的嘲讽,她从开始的震怒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在没有父皇母后撑腰以后,她也逐渐学会了忍耐。
邱静岁觉得差不多了,再这么持续下去,国泰自己也要受影响,就提出年前一起去崇远山庄小住一段时间。
崔宓和国泰公主都欣然答允,三人坐着三驾马车,当天就去了山庄里头。
对于邱静岁没有带女儿过来这件事,崔宓和国泰公主都很震惊,并分别发表了以下感想。
崔宓说:“要是叫婆婆长辈知道了,要数落你一辈子的。”
国泰公主道:“你怎么做母亲的,怎么能丢下孩子?”
对此,邱静岁的回应是:“难道你们俩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随时要遭受婴儿的魔音灌耳或者屎尿臭味?”
两人认真想了想,于是都闭嘴了。
下雪的时候,邱静岁叫下人在屋子里生了锅子,三人围坐在一起,自己动手下肉片菜蔬,聊天聊地的。
“宋家三娘小产了。”崔宓将烫的入口即化的羊肉夹到碗里,突然提了一句。
“为什么?”邱静岁问。
“仿佛听说是叫谁磋磨的,但好像也有自己身子差的缘故。”崔宓说的比较含糊。
还能是谁,当然是有利益冲突的人。
哪怕是百姓农家,分家还要吵翻天,更何况是家产丰厚的公主府了。
令邱静岁沉思的是,陆司怀当初曾经说过认为宋三娘嫁给陶衡是一门好婚事,但结果远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不曾身为女人,他再聪明,也不能预料陷入那种情况的女人的行事逻辑。
邱静岁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你记不记得方如嫣?”
“记得,从前不是住在傅将军府上?”
“她嫁给我一个远房亲戚家,我母亲说她也是小产了,但月子没有坐好,病情越来越重。”邱静岁在琢磨方如嫣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夫家发现了她和傅鸣清的事,使了点见不得人的手段。
“啊,”崔宓听到方如嫣的名字,看了看国泰公主,露出想避开她说些悄悄话的意思,不过在国泰的极力抗议下,还是当着两人的面一起说了出来,“我听到过一点关于她的事,她婚后好像还和那个谁牵扯不清。”
“谁啊?”国泰公主急的像是只小猫,连连追问。
崔宓抵不过她的磨缠,含糊地回答:“他家长辈前阵子刚去世,如今没落了,还是不要说的好。”
国泰公主眼珠一转:“哦,我知道了。”
邱静岁心中一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要以为古代没有信息网络大家就成了眼瞎耳聋的人,尤其是这种桃色新闻。只要做过,就像是埋下了一颗地雷,总有爆的一天。
第123章
雪只下了半天就停了, 窗外的青松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沙,麻雀飞走时引起的轻微震颤都能让它们抖落在地。
崔宓和国泰回去休息,珍珠带着人在收拾锅子盘盏, 几个丫鬟们本是议论着天气,后来不知怎么转到了最近京中的异常。
“我见街上多了许多乞儿, 年纪比杏儿还要小许多, 大冷的天缩在死胡同里避风,身上连件整衣服都没有。”
“怎么不送去养病坊?”
“早都满了, 刮不出油水, 都没人管他们。”
“别说那里,前几个月我哥哥嫂子上京,连延过所都要伸手,这世道……”
邱静岁从来不禁止她们在自己面前谈天说地, 时间久了,身边的下人也习惯了,说话百无禁忌。
她听了一会儿丫鬟们的闲话,没再翻腾着要画什么, 洗漱后歇了觉。
雪映着窗纸, 屋内早早就亮了起来。邱静岁起的早,袖着手看小丫鬟们在院子里堆雪人。
正看得入神, 国泰公主穿着一身红灵活地跨过院门槛, 哈着寒气远远地朝自己挥手:“崔姐姐家送来许多河鲜,你快收拾了过来用些。”
邱静岁出声应道:“我这就过去, 这么冷的天, 公主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算什么冷?”国泰公主掀帘子进来, 用手去贴她的手,“你试试, 我手暖不暖和。”
附上来的手暖呼呼的,比她这个在屋子里没出去的人温度还要高。
国泰一点儿也不见外地坐着等她梳洗完,两人一块去了崔宓处。
“公主兴头这么早把你叫过来,可惜菜还没上呢。”崔宓刚洗过脸,正在擦手,“来的早也好,上回画展办的虽不错,但世家大族的人不过是走马观花,递画的屈指可数,你就没想想办法?”
“我要她们的画做什么,”邱静岁坐在熏笼旁边烤手,“人来,钱来就行了。”
国泰公主嘲笑:“哪有钱?我看你都快把你那嫁妆赔进去了。”
“钱也不一定流进我的口袋,我想……”邱静岁话音未落,一个小宫女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她的手冻成了朱紫色,满脸急惶道:“公主,淑妃娘娘晨起殁了。”
国泰公主“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边哭边大声反驳:“你胡说!母妃怎么会殁了?”
小宫女不知道更多内情,只道:“传信的太监还在外面,公主叫他进来一问便知。”
虽然很遗憾,但是一般没人敢拿这种事情唬人,邱静岁和崔宓都知道这事应该不会有误传。
邱静岁没有经过这种大事,好在崔宓作为世家小姐还有分寸在。她张罗着送国泰公主去了皇宫,也和邱静岁一起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城,各自回府。
到晚间,邱静岁才从陆司怀留下的探子那里获知了详情。
其实说来也很简单,国泰公主的生母淑妃娘娘,仅育有一个女儿,从前母女俩虽然不得相见,但皇帝愧对这对母女,对淑妃颇恩宠。但是国泰公主的不识趣和命格的隐患,让皇帝的温情渐渐消去了。淑妃娘娘思女成疾,又无可排解,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枕边人一推再推,眼看此生是再无相见的希望了,用不着其他后妃使什么手段,她已是如槁木死灰般,整日守着不过空耗心血,到今日终于支撑不住了。
连番遭受打击,国泰公主这次没能轻易缓过来。崔宓说她整天哭,吃不下喝不下,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讨父皇喜欢,惹得母亲伤心而死。
邱静岁上门看她的时候,她连门都不给开。
她觉得以国泰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宜再受其他刺激了,倒没急着劝说什么,留下补品便走了。
腾出空来,邱静岁去了养病坊一趟。这里是官方设置的收容孤苦无依的老弱病残幼的官署。
去的那日天阴沉着,寒风刮的人脸疼,街上刚出锅的饼子蒸腾着热气,不用加什么馅料也显得诱人无比。
邱静岁叫珍珠打包了五十多个,带着去了养病坊。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眼前的情况还是比邱静岁预料的更差一些。客观的环境条件恶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邱静岁当然知道落到这里的人日子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最让她感受到冲击的是孩子们的行为。
分完饼子后,这些孩子的注意力能被食物吸引,还算老实地吃完一顿后,就开始不安分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顶天十岁的小男孩,用他那灰黑的手指去摸一个比他小一点的女孩子的前后身,并不时做出猥琐的动作。
如果仅仅如此,邱静岁只会感到愤怒。
但让她几乎呼吸不过来的是,被摸的女童不但完全没有反抗的意识,反而露出类似于成年妇人面对这样动手动脚时满不在意的调笑神情。
两人嬉笑着,甚至对自己拥有的异性间的亲密举动感到自豪。
他们从身边的大人身上模仿,然后实践。他们以为自己很成熟,但实际上这正是幼稚的表现。
这一幕让邱静岁反胃了好几天,她回去后甚至好几次看着陆想发呆。她脑海中的陆想慢慢长大,一个变成了活泼的,行走在乡野之间,毫无顾忌地和各种异性随意来往的野丫头。另一个却是文静的,知书识礼,严格和异性保持着距离的千金小姐。
邱静岁太懂得环境是如何影响人的,她知道如果生在乡野之间,开朗明媚的纯真少女不能说不存在,但是更大概率陆想会成为另外一种模样。
在这个过程中,言语和肢体上的骚扰是极难避免的,而陆想甚至有可能和她在养病坊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一样,并不抗拒。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邱静岁恐惧地难以入眠,她想她终于体会到一个母亲在养育过程中需要承受的忧虑有多大了。
她画了许多养病坊里的妇孺老幼,在画里,她们是单纯的可怜,完全看不到淫邪或者卑劣的一面。但同时,邱静岁也画了数张那对男女童的画像,她竭力想要描绘出两人那微妙的神态。后来终于成功了,她却连看那副画一眼都觉得难受,叫珍珠封了起来。
所以她办第三次画展的目的很明确,卖画捐赠。
不光是为了改善养病坊中百姓的生存情况,也为了提供一个能让王公贵族们再次参与进来的借口。
担心字画外泄会引来对创作者本人的品度揣测?没关系,钱是没有性别风骨的,它只有多少之分,花钱做慈善去博取美名,是权贵富裕人户的刚需。
邱静岁联系了之前展览中提供过画作且受到大众欢迎的画手,有的人欣然应允,自愿捐出卖画所得。当然也有人犹豫再三拒绝了的。
为了保证画作卖的好一些,邱静岁也走访了几家高门大户,确定了客户的喜好需求后,便开始筹备画展。
期间,邱静岁再次收到了宋三娘叫人送来的画作,而且言明是送给她的,让她随意处置。
邱静岁叹了口气,收下了画,却不知道回什么口信。
开了春,溪水化冻,万物复苏之时,邱静岁和崔宓再次开办了第三次画展。
画展的位置不再是在槐树胡同的四合院里,而是养病坊外。
看到坊中惨状,富贵大人们都露出了不忍的表情,救助之情愈发热烈,好几幅本身平平的画作都卖出了远超其本身价值的价钱。
尤其是一副《游春图》,本身画工精湛,色彩应用的尤其到位,颇受在场女客的欢迎。
有位郡主上来就叫了百两的价钱,其他人也都知难而退。
但许久不见的傅鸣清却起身对着那位郡主拱拱手,说自己实在喜欢,希望郡主割爱。
傅鸣清话说的好听,态度也很客气,面子给的足,郡主虽然不舍,到底给了他这个面子。
最终,傅鸣清以二百两的价格买下了这副画,取到手后随即便交到了跟在身边的那个眼熟的戏子手上。
戏子脸颊飞红,小声地和傅鸣清说着话,后者潇洒做派,似是觉得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看着眼前这对恩恩爱爱的男女,邱静岁不禁联想到了远在禹城病床上的方如嫣。
不知道事到如今,方如嫣想明白了没有。
也不知道如此挥霍,傅家分给傅鸣清的家产还能支撑多久。等他千金散尽的时候,这位戏子又是否还会跟随在他身边。
不管这个小插曲,第二次画展中参与度不足的豪贵们本次却参与积极,邱静岁和她们建立起了不错的联系。
售卖所得的银钱,邱静岁干脆立刻叫人去买成了粮食、衣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当场交给养病坊的官员,让他们去分派。
实际上这真不是现场就能办的来的,这些物资邱静岁早就垫钱买好了,现在不过是拿钱去销自己的账而已。多退少不补,在这种事上她不介意吃点小亏。
第三场画展办的异常成功,一时之间被京中百姓引以为雅谈。
不过这样的售卖活动不宜办的太过密集,即便是公开的画展也是如此,邱静岁借着如今的盛名,挑头办了一个画社。
社员都是贵族女性,人数控制的很严格,目前第一批只招收十二人。
这些人里有公主、郡主等皇室宗亲和高官女眷,但占绝大多数的还是精于画技的女子。
大家拟订的社规也很简单,定期聚在一起展示画作并品鉴即可,邱静岁干脆地接过了做东的麻烦事,叫众社员夸赞不已。
这头事情进展的还算顺利,但是国泰公主那边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了。
根据崔宓的描述,邱静岁觉得国泰公主可能出现了自毁的倾向,她怕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事,决定去找对方谈一谈。
第124章
崔宓不乐观, 她自己也不是没劝过,但丧母之痛不是那么容易能走出来的。
但是邱静岁进去和国泰公主谈了一场过后,后者几乎是立刻就振作了起来。
“你都和他说什么了?就是灵丹妙药也没有见效这么快的。”崔宓好奇地问。
邱静岁只不过是把公冶家和皇帝做过的事说了一遍而已, 当然她只说了关于土命女的预言,更多的比如天书之类的隐秘,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
现在国泰公主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得到皇上的宠爱了。不是她不乖巧、不懂事, 是从一出生开始,她的父皇就时时刻刻准备在必要时结束她的生命。
国泰公主从对自己的埋怨, 变成了对皇帝的痛恨。恨意可以最快速地武装一个人, 她必须坚强才能论及报复。
另外,国泰公主本来就因为命格冲克遭遇的冷落对易术不以为然,如今更是恨之入骨。她咬牙切齿地说:“把这帮伤天害理的神棍全都杀了也不足以平我心头之恨。”
救完十皇子之后,邱静岁的心态已经变得平和多了。她清楚地知道迷信是无法连根拔出的, 这片土地上始终会有滋生它成长的土壤。
她希望的是,对于无伤大雅的迷信,信或不信不至于影响其他人的,倒无妨。可一旦会产生恶劣后果, 甚至于引导坑害他人的迷信之语, 实该获罪才对。
密集的社交活动让邱静岁心力交瘁,但是她也因此获知了许多舆情动向。
连续多年的横征暴敛导致国家机器濒临崩溃, 从丫鬟们之间的谈话中也能以小见大。近年来全国多地爆发起义, 按下葫芦起来瓢,总是时有冒头。朝廷不是不想出台好的政令, 但是实际执行起来又成了一纸空谈。
还是那句话, 王朝走到现在这一步, 弊病横生,积重难返。当今皇帝的执政能力偏偏又不是多么出色, 晋朝的衰落已经是路上小贩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了。
当今圣上没有太多的政治追求,他只是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亡国的君主,怕下去无颜面见先皇,至于更多的,他想得到也办不到。
此外,邱静岁还得知了一个小道消息。皇帝好像动了提前退位的念头,想要早些卸任做个不必操心的太上皇。
但十皇子年纪太小,所以还迟迟未能下定决心。
好几个人都猜测皇帝如果不想再坐在这个位子上,大概率也不会想要做幕后操纵的人,或许会找个摄政王辅政。
关于摄政王的人选,有说宗室亲王的,有说文臣武将的,更有不少人猜测会是卫国公和韩国公中的一个。
邱静岁却觉得这种好事皇帝不会放给他们的,他本来就忌惮陆家等世家大族,怎么会作茧自缚。
战乱频发,黄金的价格一日贵似一日,玉器古董的价钱却越来越便宜了。
邱静岁拿不准是不是要跟着收一波黄金,她怕引来皇帝的注意,最终只是随大流般稍微置换了一些过时的收藏。
恍恍惚惚又忙忙碌碌的,转眼今年已经又过去了一半多,这年的中秋夜仍旧是乌云一片。
奶妈抱着陆想站在邱静岁旁边,时不时哄两句。
小陆想带着金镶玛瑙的长命锁,张着大眼睛看母亲。可是她的母亲眼中却只有青黑一片的夜空。
陆想也就仰靠着奶妈,眨巴着眼睛抬头去看。两只小手挥张着,好像想要飞起来一般。
没过一会儿,陆想困乏地打了个哈欠。邱静岁微笑着摸了摸她肥嘟嘟的粉腮,和奶娘道:“抱她回去休息吧。”
奶娘劝道:“夏日夜晚风凉,少夫人也要注意身子啊。”
“知道了。”邱静岁没有挪动的意思,她看奶娘抱着陆想转过了身子,陆想趴在奶娘的肩头,一双眼睛还在看着自己。
“晚安。”邱静岁对着女儿用口型笑着说了两个字,陆想却激动起来,抓着奶娘的发髻直起身来,张了两下嘴,冷不丁大声喊出来两个字。
“麻……麻。”
——
沈充媛的地位无形之中变得十分超然,她也连番晋升,成为了沈妃。但恩宠对她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现在后宫众位妃嫔的嫉妒或讨好,她都不再放在眼里。
但邱静岁救过十皇子一命,而且还背靠着实力雄厚的卫国公府家,所以邱静岁去宫中相见的时候,沈妃对她十分客气。
光说客气似有不足,准确来说,沈妃在拉拢她。
沈妃想要借助陆家的力量给自己儿子登基多上一道保障的意图昭然若揭。
邱静岁多次不接她的话茬,并且认为她这样的倾向不是一件好事,或许会引起皇帝的忌惮,所以后来也就渐渐地不再去看她了。
但邱静岁远远低估了一个母亲的野心。即便她不主动入宫,架不住沈妃多次召见。她推说身体抱恙,沈妃就敢给她传信笔谈,而且信件内容之直白叫她好几次都浑身冒冷汗。
皇帝毕竟还没死呢,他自己想不想当那是一回事,但是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地下算计皇位,怎么可能不犯忌讳。
这信邱静岁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就借口搬回了娘家住,如此沈妃的信才渐渐不再来了。
该说不说,身处沈妃的位置,也难怪她会做出如此行为。卫国公夫妇有兵权,陆司怀在京城官场混了这几年,手腕、人脉、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更妙的是他们之间还有拐着弯的亲戚关系。沈妃打算的好:只要笼络住卫国公府为她儿子摇旗呐喊,那十皇子的太子之位,不说板上钉钉,也是十拿九稳。
看来皇帝并没有给她足够的信心。
皇帝也步入了中老年,身子肯定不如年轻健壮时抗造,近年来也断断续续有生小病小痛。也就不怪乎会在天书中记载的时间因为一场雨一命呜呼了。
差不多快到年底的时候,邱静岁从画社的成员那里得到消息,说转过年来沈妃可能会变成沈贵妃。
到时候再怎么样她肯定也需要进宫去恭贺一番,邱静岁很发愁,她害怕到时候沈妃又会拉着她说些不该说的话。
她把两辈子的心眼都使出来,也没能想到什么好方法应对,只好去求助陆司怀留在府中的几位谋士。
这几位先生不愧是专门给人出谋划策的,听了她的担忧,想都不用想就给出了好几个妥帖的回答。邱静岁恨不能抄下来天天晚上背一遍。
她认为这下自己应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以坦然面对沈妃了。可一直到转过年,大家过了个寒食节后,那晋位的旨意却迟迟没有下来。
反而有一天国泰公主登上门来,也不说事也不谈天,干在她这里耗了许久,临走时才冷不丁和她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近日小心些。”
第125章
自从国泰给她示警后, 邱静岁几乎没有再出过门,甚至连在府中也要雪薇时时跟随。要不是不方便,她恨不得连解手都带着女儿。
令她安心的一点是, 卫国公府有足够的壮丁夜晚轮流守候,明面上防一防贼盗不成问题。暗中也有陆家培养的护卫保护, 面临意外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但是如果皇帝明火执仗地要找个由头把她们母女俩逮起来, 她当场造反都来不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焦虑,邱静岁总觉得周围的世界在她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些会影响到她自身的变化, 但是她却懵然不知。
她时常被风吹窗户的声音惊醒, 以为外面有人在窥视,或者偶尔和其他人说着话,也会有被注视的感觉。最离谱的是有一天晚上邱静岁睡不着,裹上大氅, 叫人遮了帘子在水榭垂钓,半晌鱼没有咬钩一只,但是她却分明听见外头雪薇好像在和谁说话似的,等她钓完一问, 雪薇说中途去端了杯茶水, 并没有和其他人说话。
邱静岁问在场的其他人,她们也证实了雪薇的话属实。
三番两次下来, 她不能不承认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再这么紧张下去, 神经都快要出毛病了。邱静岁慢慢学着放松,细微的动静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适应了一段时间后, 睡眠果然好了很多。
这段时间, 与对十皇子的看重一起增长的,还有其生母受到的宠爱。如今就连皇后都要避让沈妃三分, 但从在邱静岁这里碰了个软钉子之后,沈妃那边诡异的安静。
已经有朝臣顺应时势地奏请皇帝册封十皇子为太子,皇帝虽然没有立即应准,但是态度并不反感。顿时朝中民间如同被风暴卷过一般,消息很快传遍。
过了寒食节,陆想已经可以非常自如地行动了,她倒腾着两只小短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带着身后一连串的妈妈侍女开火车,灵巧地像是鹞子在空中上下翻飞。
陆想会简单地说话,邱静岁有教她喊亲属间的称呼,只要是叠词,她就学的很快。
在外面活动了一会,略微发了发汗后,邱静岁就把女儿抱进了屋子里。
邱静岁提供图纸让木匠做了一把婴儿餐椅,她把陆想放在上面,叫下人摆上一碗鸡蛋羹。
陆想折腾着勺子,不肯好好吃饭,奶娘想动手喂饭,被邱静岁阻止。她板着脸和陆想两只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对视着,严肃道:“自己吃,不好好吃饭不放你下来。”
一岁半的孩子也有自己表达反抗的方式,她眼睛一闭,咧开嘴嚎啕大哭。
邱静岁的心变得很软,她有一股抱起她来亲自喂饭,把她哄得眉开眼笑的冲动,但是最后理智战胜了溺爱的情绪。她看都不看陆想,坐下来香甜地吃着香煎鱼,完全把陆想的噪音当鸟雀喳叫。
意识到没人搭理自己,陆想的哭声很快戛然而止,又等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又哭了两声,没能获得任何人的迁就,陆想抽噎着拿起勺子一个人吃了起来。
奶娘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还是少夫人有办法,当母亲的一般可狠不下这个心。”
“惯的她,以后你带她吃饭也不许喂。挑食不吃就饿着,一两顿还能撑不住?”邱静岁觉得自己简直是育儿大师,她颇有几分自得地说。
“是。”奶娘笑着答应。
吃完了饭,邱静岁又拆开积攒下来的陆司怀的信一封封看。桌上已经堆了四五封了,不是邱静岁不思念,而是陆司怀真的完美贯彻她随口一提的小事,每日一封信雷打不动,而且里面又不可能传递重要信息。邱静岁已经从一开始的新鲜期待,变成了现在的习以为常。
但是她一直坚持每天回信,即便信中仅仅只有一句报平安的话。
寄来的信里陆司怀仍旧是家常的语气,没有任何异样,邱静岁写了回信,叫珍珠寄出去。
抬头的时候她从直棂窗里看见有丫鬟过来,丫鬟回禀说是崔宓来了。
邱静岁叫人快把人请进来,现在她们两个已经很熟悉了,崔宓一进屋就坐在了她对面,一点儿也不客套。
“皇后娘娘前几日不是摔了腿,你可曾进宫去看了?”崔宓问。
“娘娘不见人呢。”邱静岁摇头。
“这可怪了。我兄长早年胡闹斗狠,身上常有摔打伤,府上郎中最擅长治这个,满京城闻名。从前皇子公主们有外伤都会召他进宫去看,这回居然也没太监来召他进宫。”崔宓不解地说。
两人谁也没想到,只过了三天,宫中突然传出一桩惊天丑闻。
妃沈氏以下犯上,行巫蛊之术,并指使手下宫女谋害皇后,论罪当斩。但顾及其生育皇嗣,对社稷有功,只把她幽闭在自己宫中,不许人探视。
这是探子报给邱静岁的信息,也是不会公开的皇家隐秘。对外,皇宫上下的口径都是沈氏病重,要好好养病。
邱静岁觉得,这个病养着养着,很可能就变成了不治之症。而沈妃日常起居的宫殿,也将变成另一座无人敢靠近的冷宫。
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邱静岁猜测着可能的原因。
沈妃是真的对皇后下手了吗?除了当事人之外,大概只有天知道了。如果她没有动手,是不是沈妃的行为引起了皇帝的反感,他不允许出现自己儿子继位后出现一个垂帘听政的太后,所以去母留子,为十皇子登基扫清障碍?
她觉得自己猜的应该有几分准。对于沈妃落得这样的下场,邱静岁胆寒不已。皇帝对后宫女子随意生杀予夺,然后将她们的骨血化作权力的座椅下枯骨中的一根。
当天晚上就寝的时候,邱静岁睡得很不安稳。她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但醒来后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外面天还黑着,她睁着朦胧的睡眼发了会儿呆,又开始觉得房外的声音很不对劲,像是有人在打斗一样。
邱静岁等了一会儿,却听见声音越来越大,大到她无法用幻觉来说服自己继续睡下去。
“雪薇?雪薇?”邱静岁叫了两声,没有回应。
她心里突突直跳,看了看身旁睡得安稳的女儿,披上外衣,从床上下来。
守夜的丫鬟根本叫不醒,好像是中了什么药物。
那自己怎么没事?邱静岁想不通。带着恐惧的心情,她走到房门口。
外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声后,居然渐渐平息了下来,邱静岁咽了咽唾沫,终于大着胆子把门扇推开了一条缝。
从门缝中,邱静岁能清晰地看到一个黑影正站在门口,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这一瞬间的恐惧,叫她后背额头止不住地冒虚汗,从身到心,凉了个透。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起屋里熟睡的女儿,邱静岁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用发僵的两只手把门往外一把推开。
堵在门口的人,被屋内留的一盏灯照亮了面容。
邱静岁看清后,顿时放松下来,她疑惑又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外面叮叮哐哐的,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朝她笑了一笑:“没什么,我专程来探望,你难道不高兴?”
“大半夜的,你吓死我了,”邱静岁拍拍惊魂未定的胸口,她拢了拢外衣,问,“你也别哄我了,你闪开身我看看。”
来人耸了耸肩,依言往旁边躲了几步。
在他身后,两三阶的台阶上,雪薇口吐鲜血地侧倒在地上,胸腹插着一把匕首。
而在雪薇身前,另爬伏着一个男子的身影。他露出来的半个侧脸,被月光照亮。邱静岁认了出来,那人竟然是雪薇一直在找的杀姐凶手。
不管方才发生了什么,现下最要紧的是雪薇的性命了。邱静岁踏出房门,急着叫人。
可她还没下台阶,就被一记从身后而来的手刀敲在颈侧,这熟悉的感觉叫邱静岁恍惚间以为又回到了当初被宋秋昭骗到公冶芹住处的那一天。
她仰倒在那人的手臂上,在昏迷前,邱静岁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问道:“青竹……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126章
王羽仁从暗处现身, 走到雪薇的身边,对青竹道:“路上都安排好了,请你务必保护好世子夫人。”
青竹将邱静岁背了起来, 沉默着点点头,运起轻功, 跳上一人高的围墙, 逐渐没入黑夜。
两人的身影消失后,王羽仁才神色大变地高声喊道:“有歹徒夜闯公府, 快来人!”
嘈杂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王羽仁蹲下身问雪薇:“你怎么样?再坚持一会儿,郎中马上就来。”
雪薇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好像身体上的疼痛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大仇得报,我死而无憾了。你帮了我, 这份恩情我只有等到来世再还。”
听见她的话,陆司怀知道现在雪薇的求生意志非常微弱,故意道:“这阉人就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你以为杀了他就完了?”
雪薇沉默, 面上的表情却不再像方才那样轻松了。
王羽仁知道这很残忍, 但是为了激发雪薇的求生欲,他不得不再给她拷上一副枷锁:“好好活着, 起码得等到你真正的仇人尝到报应的那一日。”
“你说得对。”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邱静岁发现自己又来到了那座无名村中,住的还是原来自己睡的房间。
她是被房外“哐当哐当”的声音吵醒的。
邱静岁想起那晚发生的事, 尤其是想到年幼的女儿, 一种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 推开被虫蛀得斑驳一片的屋门,朝在院子里劈柴的青竹大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我女儿呢?”
柴火零散地堆在地上, 青竹手上动作不停,边劈边答:“你再留在那早晚出事,至于你女儿,让你丈夫的属下带走了。”
“哪个手下?”听到是陆司怀的安排,邱静岁稍微放下了心。
青竹描述了一番那人的样貌,邱静岁立刻知道了他说的是王羽仁。
“是谁让你把我带过来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青竹把柴火抱起来放到东边的柴房里,“你丈夫怕你留在京城有危险,就让我把你带走。我一想你一个女人,又不会武功,遇上危险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就答应他了呗。”
邱静岁觉得又荒诞又愤怒:“你能不能不要说的这么轻描淡写?你一回回把我带来带去,有没有提前跟我商量过一次?”
“难道你还想留在那等着被灭口?”青竹靠着柴房门框,很不理解地问。
和他是说不清楚了,邱静岁气的转身回了房。
整个事件中最让邱静岁生气的事跟青竹无关,而是陆司怀的所作所为。虽然她知道陆司怀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他却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种。
是,被救了一命,按理来说她应该心存感激,同时这也恰恰说明了陆司怀真的非常在意她的安危,对她的感情不掺任何虚假。
可是她的心中却异常不舒服。
这样的做法和保护一只小狗小猫有什么不一样?他违背了他婚前的誓言,完全没有考虑她的意志。
半晌,青竹端着两碟素菜进来放在外间的方桌上,又转身去灶房揣了几个大包子进来,朝里间喊道:“出来吃饭了。”
邱静岁很想说自己气都气饱了,但是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坐到桌边的时候,她已经掩饰好了自己的情绪,但看到桌上的两道菜色,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一盘白菜豆腐,一盘炝炒萝卜丝。青竹的厨艺非常之一般,远远没有公冶芹的水平,因为这两盘素菜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黑糊。
青竹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表情,大声嚷嚷道:“怎么?嫌弃啊?”
“我没有……”邱静岁还没有这么不知好歹,只不过因为被公府的伙食养刁了嘴,所以才不由自主地露出难以下咽的表情。
“有本事你来做!”青竹气地说。
邱静岁只好以行动来证明自己。她拿着用醒得太过的面做的大素包子,一口酸面一口素菜,老老实实吃了一顿饭。
青竹这才满意了:“吃住又不用你发愁,你就安安生生在这住着吧。”
“那要待到什么时候?”
“等你相公来接你。”青竹三下五除二把一个包子塞进了嘴里,他吃的非常香,“我早就想说了,你还真能嫁出去啊。”
“你有什么不服气的吗?”
“陆世子这品味……”
“你想吵架是不是?”邱静岁抬高了声音。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刚吃了我做的饭,怎么能对我发脾气?”
“是你先挑事的。”
“我哪有?”
“你有。”
“我没有!”
——
无名村村民的生活完全避世,他们对外面的情况不是一无所知,但是很少有人愿意去谈论。
而邱静岁又被青竹看的死死的,几乎没有机会出村,所以在村子里住了一两个月以后,她已经对时局的变化完全一无所知了。
“好好好,说是要保护我,你把我当犯人看?”邱静岁有时候也会这么问。
青竹就回:“你相公说你主意大,叫我看紧点,你就消停地待一阵子吧。”
邱静岁没办法了。她一边焦虑地想得知外界的信息,一边又被眼下世外桃源一般安逸的生活腐蚀,后来就开始逃避性地不去想外面的变化,每天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好像日子从来就应该这么过。
她会经常想起陆想,想着女儿多大了,每日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有没有生病,不过这些思念注定得不到报偿。
邱静岁不知道的是,自从那晚被带走后,京城因她的失踪掀起了轩然大波。
卫国公府把那名叫项奇的阉人杀了,等于拿住了皇帝的把柄。在陆司怀的授意下,王羽仁豁着性命公然向大内讨说法,势要把邱静岁失踪这件事栽在项奇和他背后的势力头上。远在褚南的卫国公闻讯亦亲笔上奏皇帝,要求严惩阉人一党。
皇家颜面不容有损,将阉人卖出去顶罪,总比暴露出自己要强,所以即便再肉疼,皇上也不得不惩处自己的亲卫队。
卫国公府不依不饶,要求阉党交代出邱静岁的下落,这要求却无论如何无法被满足,皇帝知道自己理亏又被抓住了把柄,只能好声好气地劝慰卫国公一家。
可是皇帝的退让没有换来卫国公府的谅解,正在地方做着观察使的陆司怀连日上书陈情,言与夫人如何举案齐眉、伉俪情深,总之说到底,就是要让皇帝逼阉党把邱静岁交出来。
事到如今,皇帝总算察觉到陆家的目的并不是要人这么简单。他不愿意和卫国公府在明面上闹僵,也不愿看到更严重的后果,所以在经过种种考虑过后,皇上不但将阉党的领头人司礼监太监斩了首,而且要为陆司怀另指一门婚事。
说到底,台面上得罪陆家的是阉党,并不是皇室,所以下嫁公主这种事,即便皇帝想做也不能做,不然岂不是承认自己心虚?
既然不能让公主等皇室宗族女子出降,那就从剩下的门户里挑一家最煊赫的。
那真论起来,排除了皇室宗亲及卫国公本家以后,就是韩国公府最有势力。皇帝自然不想看到两家望族姻亲结合,但是眼下的局面,他必须饮鸩止渴,没有更好的选择。
况且皇帝恍惚间也听说过韩国公府的崔宓一直对陆司怀情根深种,真撮合成了,也不算是乱点鸳鸯谱,至于陆家那边,送上门的和韩国公府重修旧好的机会,难道陆司怀会不接受?
第127章
皇帝没想到, 不但陆家当众回绝了他的赐婚,韩国公府也私下暗示,不愿意将女儿崔宓嫁过去。
卫国公府对皇帝的补救并不买账, 见不到人,就坚称儿媳和孙女是被阉党杀害。卫国公上了陈情的奏折后, 不等皇帝有什么反应, 就立刻动身从褚南和剑东道往京城赶来发丧。
一两个人来不要紧,但是架不住卫国公还带着十万大兵呢。
皇帝连下二十道诏书, 软硬兼施, 一边劝慰卫国公府不要乱来,一边警告陆家发兵的后果。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纷纷开始观望山头, 谨言慎行。
对这一切懵然不知的邱静岁,正在无名村和青竹研究怎么搞点好东西吃。
大冬天,村子里百姓桌上的菜品过于贫瘠,顿顿都是大白菜, 就是兔子来了也受不了。
身负轻功的青竹担当起打猎的重任, 天暖了后,偶尔能从山上搞到兔子什么的改善一下伙食。
邱静岁不会做饭, 但是理论知识很丰富, 在一边指手画脚不亦乐乎。
两人拌着嘴把午饭都拾掇得,就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台上吃了一顿。
吃完邱静岁昏昏欲睡, 她想进屋去睡个午觉, 又被青竹逮去地里伺候庄稼。
锄了一亩地的草, 邱静岁直起身扶着腰擦汗。
放眼望去,头上是宽广无际的碧空, 云彩几缕,如一把被撒开的面粉。天地相接的地方因地势崎岖而蜿蜒不平,农夫们佝偻着身子将汗水灌溉在田里,像一个个忙碌的黑色蚂蚁。
田埂间三不五时能看到有人扛着锄头等农具来去,他们随意地和邻里亲友打着招呼,时不时赞叹一句谁家的地种得如何好。
远处,一个人骑马从村头过来,村民们纷纷观望。那人在田地前下马,顺着田埂朝邱静岁走过来。
邱静岁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她艰难启唇,念着他的名字:“陆司怀……”
他一身戎装,下巴发青,一看就是连日奔波,没有来得及打理胡茬。
陆司怀走到了她的面前,克制地搭着她的肩膀,凑近面庞,低声道:“我来了。”
——
回去的路上,邱静岁知道陆司怀是北上时抽空跑来看她的,最多最多也只能停留半天的时间。
这一去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未来,生死荣辱,都有可能。邱静岁虽然对他之前的做法非常不满意,但是没有在这个节骨眼和他吵架。
“陆想怎么样了?”回到屋里,邱静岁先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在母亲那里,她一切都好。”陆司怀答道,“你瘦了。”
“我不要紧,你什么时候走?”
“我守着你睡。”陆司怀侧面回答了她。
“我不舍得睡。”邱静岁几乎要哭出来,她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让泪水隐入他的铠甲中。
两人说到京城中的变化,邱静岁把沈妃遭囚禁的事情说了,陆司怀问:“她何时放弃拉拢你的?”
邱静岁想了想,说了个大概的时间。
“从那以后,她便开始暗中联系父亲,想要借助我们家在褚南的兵力确保十皇子继位。”陆司怀解释道。
“这……胆子也太大了吧?”邱静岁震惊。
“做的太过明显,惹来皇帝忌讳,落得这个下场也不足为奇。”
“哎……”邱静岁也只有给她送上一句叹息。
陆司怀摸着她的发顶,这两年多以来心中无法消解的郁结神奇地烟消云散:“你平日多吃些,注意身子,等我来接你。”
“要多久?”
“至多三年。”
“三年,那时候陆想都要念书了吧。”
“嗯,她性子活泼,先生许压服不住,到时就由你教她画,我教她念书。”
“好。”邱静岁抛开其他一切忧虑,肆无忌惮地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她问,他答,或者反过来。邱静岁不敢合眼,她怕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离开了。
陆司怀不催她,只是低低地和她说着话,声音沉沉,比安眠曲还要管用。
邱静岁忍不住开始眼皮打架,她紧紧握着陆司怀的手,念着自己都不能分辨的话语,意识慢慢消失。
“静岁?”确认眼前的人已经进入梦乡,陆司怀轻轻地叹气,伸出手指将她眼角的泪水抹去,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几不可闻地说道,“抱歉。”
掰开她的手指,陆司怀最后含着无限珍惜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青竹躺在石头上,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夜空,听到屋门口的脚步声,瞥了一眼,然后坐起身来,问:“要走了?”
“照顾好她,缺什么去县衙找户房的倪主事。”陆司怀说道。
“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青竹对他这样仔细的嘱咐感觉不太舒服,语气颇不善。
陆司怀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在意,只道:“拜托给你了。”
然后转身上马,披着月光往村外疾驰而去。
从陆司怀走了以后,青竹发现邱静岁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原来她“好吃懒做”的,不要说下地需要三催四请,就连让她烧壶水都难,她那个脑子里整天就想着画东西。但是现在,她不但主动问他种地的学问,还开始学着烧灶做饭。虽然成菜比他做的还难吃,但是精神可嘉。
青竹问:“这么认真做什么?你以后又用不上。”
“闭嘴,再问今晚你杀鸡。”邱静岁揪着面剂子说。
山中无岁月,春去秋又来。
因为年景不好,村里庄稼的收成也很一般,青竹和邱静岁两人开始为了过冬的粮食发愁。
青竹没有提到陆司怀给他们留的后路,邱静岁也从来没有问过。
年底村里有人办喜宴,村里有名的壮汉牛大从外面娶了一个孤女回来。
牛大身高超过两米,虎背熊腰,胳膊上全是虬结的肌肉,力大无比,是全村最能吃也是最能干的人。
而他娶回来的孤女瘦的和竹竿子一样,弱不经风,好像饿了十好几年似的。
成亲那天,两人站在一起拜堂,对比更加明显。邱静岁觉得牛大一个大拇指就能把媳妇死死地按在地上起不来。
牛大脾气不太好,而且很有些大男子主义,邱静岁觉得那孤女以后一定会受委屈,青竹嗤之以鼻:“现在这世道,外面尽是战乱,流民连口饭都吃不上,受委屈算得了什么?能活下去就行!”
青竹很有生存的智慧。起码自从嫁给牛大以后,孤女终于不再是原先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了,性格也开朗了许多,平日见到村里人还会闲聊两句。
有一次在地头遇见,邱静岁问她在村里是否习惯,家里如何。孤女颇激动地说:“多亏了俺家那口子把俺接进来,要不然这会儿俺早死在外头了。你别看他长得凶,但可好伺候哩,俺做饭不大好吃,但是做啥他吃啥,一点儿不挑。”
“他这个人就是嘴不好,说话不中听,有时候说那话能叫人气死,但是他还不当一回事哩。”生活中的摩擦在所难免,聊起另一半,牛大媳妇也有的说,“还老蛮横,不叫俺出门卖绣样,俺还不是为了贴补贴补家里。”
“那后来呢,你卖了没?”
“没有,俺愣是吵不过他。”牛大媳妇说了一句,“再说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呢。”
等到两人分开,邱静岁还在回味她的话。
“干嘛呢,站在这吹风?”
不知什么时候青竹路过,他拿着把斧头往山上走着问她。
邱静岁跟上他的步伐,问:“以后天下平定了,你想做什么?”
“先出去给芹先生和师父修一修墓,”青竹畅想着来日,“然后去江湖上闯一闯,闯累了就回来歇一阵,再出去接着闯。”
邱静岁问:“那我怎么办?”
“你?”青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摇头,“你做你的贵人去。”
“如果我说我不想做呢?”
青竹拧过头来看她,大声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认真的。”邱静岁平静地说。
“你疯了。”青竹摇着头继续往前走。
“怎么这么说?”
“你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又嫁进公府,夫妻和睦,还生了个女儿。虽然眼下艰难,但是一定能熬过来的。”青竹道,“放着安稳富贵的日子不过,要过风雨飘摇的日子?”
“青竹,我过不了不自由的日子。”
“你相公又不是不惯着你。”
“在其位却不谋其政?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邱静岁道,“我不能太贪心。”
青竹沉默了许久,等两人砍完柴回去的时候,青竹才郑重地问:“你想好了?”
“是。”邱静岁坚定地回答,如释重负。
“以后后悔了可别找返回来怪我……”青竹嘟囔道。
“不会的,谢谢你啦。”邱静岁笑着说。
青竹边感慨边摇头,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
随着时间推移,外面的世道越发乱起来。
青竹每次从村外回来表情都很不好看,这个时候村里也难免谈到外头的情景。
“到处都是打仗的,跟蝗虫掠过似的,镇上都被烧了。”
“也不光是打仗,好些不走正道的人趁火打劫,里头少不了那些衙官在背后撑腰。”
“乱了,真乱了。”
“幸亏咱在这山坳坳里,轻易叫人发现不了。”
对于外面战况的惨烈,可见一斑。
有一天晚上,邱静岁在睡梦中会周公的时候被青竹摇醒,她那点子起床气还没发,就听到青竹说:“刚才我和牛大守夜,听见村外有动静,可能有外人闯进来了,跟我走。”
她立刻闭紧了嘴巴。
青竹和牛大继续挨家挨户地喊人起床,邱静岁穿上衣服随着村里人往山上逃。
在山上呆了一夜,差点没把她冻个好歹,还是牛大媳妇看她窝在一边直打哆嗦,给她披了件兔毛背心。
“你不冷吗?”邱静岁问。
牛大媳妇小声说:“这点风算啥,俺在外面受过的苦你都想不到,快穿着吧。”
“谢谢嫂子。”
穿上背心果然暖和了许多,但她还是没有睡意,有时候靠在树干上,恍惚觉得自己睡着了,却又对身边的动静一清二楚。
后半夜的时候,山下村子里渐渐冒出火光,牛大媳妇恨恨地说:“这帮天杀的贼孙子,这是要断人活路哩。”
其他村民也纷纷露出了气愤的神色。
邱静岁担心会有人上来搜山,村子里的壮劳力都在山下,她身边都是妇孺老幼,收拾她们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想到这里她就更睡不着了,这样一分一秒地熬着,终于熬到天边泛起青色的时候,青竹和牛大等人从山下上来了。
“一伙不正干的二流子,从前是隔壁镇上给人扛长活的,战乱来了,没活做,他们就纠集在一块到处洗掠村子。放心吧,都叫咱们打死了。”
村民闻言才放下心来,纷纷夸赞村里的勇士。
青竹实话实说:“倒不是我们多厉害,你没看见他们都瘦成啥样了,大牛哥一个顶他们仨。”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叹了口气,像是传染一般,村里人都感叹道:“这世道……”
想甩掉公冶家这只吸血虫,破除顽固的迷信,代价可真大。
青竹等人带着村民下山回了村子,村里被烧得一片狼藉。邱静岁看见之前青竹找人帮她打的画架,被烤成了木炭,散了架躺在地上,心中一片荒芜。
村里人忙着修缮重建,但是这样的意外不止一次,邱静岁也不记得自己被半夜叫起来多少次了,好在每次都有惊无险。
村里的房子烧了又建,建了又烧,就是最勤快的人都烦了,好歹收拾收拾能住人就行。
到了这年八月十五晚上,双月连缀天象即将上演。邱静岁早早地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始终无法理解的星象。
她勉强辨认出荧惑在一颗明亮的星星周围闪烁着光芒,邱静岁知道那就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心宿,也是代表天子明堂的星宿。
“火犯守心,王者恶之。”青竹坐在她旁边,看着夜空道。
“你也懂星象?”邱静岁问。
“偶尔听芹先生说过。”青竹表示其实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我知道此星象是大凶之兆。”
“不过是两颗绕着轨迹运行的星星偶然擦肩而过,也值得人间诸人解读来一篇什么吉凶。”邱静岁不再看天,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要去困觉了,你自己慢慢研究吧。”
“谁乐意看这个,不当吃不当穿的,还不是为了陪你。”青竹哼了一声,也转过身回了屋子。
百姓们对星象是不关心的,甚至在有些朝代,观星被视为对皇家的冒犯。
即便昨夜的星象糟糕至极,但是村里人却浑然不知,该干什么仍旧干什么。
已经身处乱世,再看这些预言有什么用?慢慢的,就连邱静岁自己都不去在意了。
如此或是平静或是慌乱地过了一阵子,村里牛大媳妇生了个儿子,长到了如当初陆想可以喊“麻麻”的年纪时,村中再一次久违地遇到了闯入的外贼。
而青竹严肃的表情让邱静岁知道,这次不同以往,情况很凶险。
第128章
青竹领着她在村西边一条隐蔽的小路上走。
“怎么不叫村里其他人?”邱静岁察觉不对, 放低声音问。
闷着头继续往前走的青竹没有说话,他扯着杂乱的藤条和长到小腿高的杂草,为她扫清前路。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往常的贼寇们?”她更心急。
正走着的青竹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都不看她, 却拉起她的手, 拽着继续走。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兵丁。”青竹终于开了口,“要么是皇帝的人, 要么是你家的人, 先躲起来看看情况。”
邱静岁恍然,心也立刻提了起来,她不再作声,跟着青竹躲到村外一条小溪挨着的山坡背后。
青竹找了些干燥的树枝生起柴火, 又去抓了两只鱼架在火上烤,做完这些事,他拍拍手上的灰,说:“你在这等着, 我去村子里哨探哨探。”
“好, 你小心点。”邱静岁没心情吃东西,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她能做的只有尽量不给青竹捣乱。
距离上次见陆司怀有多久了?她坐在枯树干上皱着眉心想了很久, 才算出来大概有两年多了。
这两年多以来,她很少再想起陆司怀和外面的事, 掩耳盗铃地过着山村野居的闲散日子。但今天的意外来客彻底击碎了平静的表象。
溪水不知疲倦地汩汩东流, 天光一寸寸暗淡下来。邱静岁留心听着村子方向有没有什么动静, 但是距离太远,什么也听不到。
等再见到青竹的时候, 邱静岁比见到亲人还激动。
“他们是谁的人?”
“没看出来。”青竹说。
“他们有没有伤害村里的人。”
“今日没有,不过在审问村民。”
“审问……”邱静岁预感到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在找我吗?”
“应该是。”
“当初陆司怀没有给你留个接头人什么的?”
“有,是县衙的一位主事。”
邱静岁心底凉透:“完了,没人提前通知过我们。”
那这伙人很大概率不是陆司怀的兵。
既然如此,是不是代表着陆家输了?那等待着陆司怀他们的后果会是什么?邱静岁想都不敢想。
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却仍旧驱散不去心底的灰暗。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这不是真的……”邱静岁重复地念着,她不能想象也不能承受失败的后果,如果那样,不但陆家,她也必死无疑。
青竹又雪上加霜地说了一句:“过来之前我看他们把村里人都带走了。”
邱静岁的眼泪都快飚出来了,她几欲崩溃,哀求道:“求求你别说了。”
想想牛大一家,他们的孩子可才刚刚一岁多。更不用说其他的老弱妇幼,他们都是可怜人,在外面活不下去了才来无名村讨生活,好不容易获得的容身之处,又因为她的存在而瞬间倾覆。邱静岁扪心自问,就算能逃走,可她真的逃脱的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吗?
现在她是不是应该干脆利落地站出来,起码还能挽救回村里人的生命?
“别想了,先睡,明日我再去看看。”青竹说着侧躺在了树叶上,道。
身边传来青竹逐渐沉重的呼吸声,他已经心大地睡着了,可是邱静岁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维都像是一个在不断膨胀的气球,胀热地让她无法平静下来。
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风,一丝困意都没有,就这么眼睁睁等到天明,青竹起身的时候,还被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又找了点吃食回来,青竹把烤过的鱼递到她面前。结果就看见从昨晚起就一直在呆愣的邱静岁突然站了起来,面对着他,说道:“我去见他们。”
“你去送死啊?”青竹没好气地咬了一口烤鱼,气道。
“如果真的是皇帝的人,那我一家子估计全没了,连孩子都逃不过,”说到这里,邱静岁眼眶发红,声音哽咽,“我躲起来苟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主动献身,既能救一救村里人,又或许会有其他机会报仇呢。”
这话几乎是痴心妄想,青竹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这个人充什么烈女!?”
邱静岁没有心情和他拌嘴:“就算以后要闯江湖,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说完,邱静岁抹干净脸上的眼泪,朝村子里走去。
“你站住!”身后传来青竹懊恼的声音,他道,“你不用去了,我和你说实话吧,那伙人就是陆司怀的手下,我看见那个王羽仁了。”
邱静岁猛地扭头,几步冲到他面前,掰着他的肩膀,疾声厉色地问:“你说的是真的?你再说一遍!”
“就是你想的那样!”青竹气呼呼地挣脱了她的手,一股脑把话都说了出来,“他赢了,如今是你们陆家的天下了!你知道他来接你了,你走吧,快走快走!”
昨晚她的心都碎成渣了,现在又得知了这样的真相,一下天堂一下地狱,邱静岁一时间都有些反不过味来,她默默消化了一会儿,倒回了火堆跟前。
陆家赢得了天下,从此以后她可以单纯地仰望星空,而不是担忧老天爷又会出个什么幺蛾子。她不必再恐惧,陆想也可以安安稳稳地长大,陆司怀手握权力,以后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天书的预言被修改了一部分,又应验了一部分,但总之现在的这个结果她完全知足。既然知道他们都没事,那她就不急着走了,她该为自己好好谋划才行。
青竹斜眼看她:“你怎么不走?”
“你都没说去哪,我上哪儿走?”邱静岁理所当然地说。
青竹好像不敢相信似的,他小声问:“你说真的?不回去做你的贵夫人,要和我浪迹天涯?”
她“哼”了一声:“我只是要过我自己的日子。”
结合青竹从昨日到今天的举动,邱静岁虽然生气他的欺骗,但是也明白他害怕回到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的生活。
师父、先生和养育他的姐姐全都离开了人世,青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难得遇到一个有感情的、愿意和他到处流浪的人,眼见着又要离他而去,一时糊涂做出这种事也能理解。
得到她变相的肯定答复,青竹眼见就高兴起来,他和小狗一样巴巴地凑了过来,认认真真地说:“不能长久地呆在这,他们迟早会搜过来的,我去望望风,然后带你翻过山,咱们往大北面去。”
“好。”邱静岁点了点头,她可不能发脾气,不管怎么说,现在还得指望着青竹把自己给带出去。
青竹迈着轻松的步伐去了,邱静岁则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她在心里默默地和陆司怀、陆想道别。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好像有很多很多想要和他们父女俩说的,但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太轻太冷血自私,到最后,她觉得有一句诗便足以。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希望你们以后都能吃好睡好,健康愉快地过完一辈子。”邱静岁仰头长叹一声,浑身都没有了力气。
她抱着小腿,把头埋在膝盖里,在混乱中迷迷糊糊地好像睡了过去。
“去那边看看。”
“你带人去东边,仔细搜查。”
“是。”
隐隐约约的人声传入耳中,惊醒了正在打盹的邱静岁。
她沉下心回想刚才的几句对话,心中暗叫不好。看来王羽仁可能是带着人上来找她了。
青竹找的这个位置自然是具有一定的隐蔽性,但是也架不住地毯式搜索。
幸好火堆已经熄灭了,邱静岁连忙拿枯树枝和沙土把人呆过的痕迹掩盖了一下,然后站起来,环视一周,想到青竹留的话,一咬牙,矮着身子就往山上走。
不知道王羽仁带了多少人过来,邱静岁可不敢等闲视之,她跑不过这些人,只能仗着自己对地形熟悉赶紧跑到他们来不及搜索的地方去。
自己神经兮兮的毛病又犯了,总是觉得密集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然而回头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
等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她也就是瓮中的鳖,不可能逃脱的。邱静岁拼命麻痹着自己,挑着树木茂盛的地方一路往山上去。
而在方才邱静岁坐过的位置,王羽仁一眼就发现了有人在这里活动过的痕迹,他赶忙去向陆司怀汇报。
陆司怀随他过去看了看,然后抬起头往四周巡视了两圈,最后指了两个方向:“你带人搜索往山下去的小路,我去山上看看。”
王羽仁领命。
——
幸好这几年在乡野间生活,走来走去走惯了,邱静岁虽然也累,但是完全有信心跨越眼前这座并不算巍峨的山。
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她知道现在大概快到晌午了。邱静岁摘野果填了肚子,坐在一块石头上准备稍微休息一下。
山上到处郁郁青青的,往下一眼望去,根本看不清树林间到底有什么,简直是最好的掩护。
休息的差不多,邱静岁起身继续走,走到太阳最毒的时候,已经快到山顶了。
“快了。”邱静岁小声暗示着自己,提着下摆,机械性地一步又一步熬到了山顶前。
她心情复杂地看着山下,半晌才释然般道:“再见。”
说罢,转身要跨过山头往北走,结果一转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山顶处竟然站了一个人。
这一瞬间她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她不断祈求一定要是村里人逃到了山顶,但是事与愿违,随着那人一步步走下来,邱静岁也看清了他成熟了许多,轮廓依旧分明的面庞。
是陆司怀。
第129章
邱静岁的头皮瞬间发麻发炸。
眼前人从山顶上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邱静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明知无用却还是徒劳地想往山下跑。
看到她的动作,陆司怀的脸都黑了。
幸好她还有几分理智, 并没有真的逃跑,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等待陆司怀来到自己面前。
“你没有受伤吧?”她挤着笑容问。
虽然他除了眼神变得更加凌厉之外, 样子一如从前, 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邱静岁还是最关心他的健康。
陆司怀摇了摇头, 抬手抚摸上她的脸庞。
那只手上还留有她生产时发狠咬下的牙印, 他好像将其视为了一种荣誉的勋章。
“我来接你回家。”
“到底怎么回事,你先同我讲讲。”邱静岁扯下他的手掌,问。
被拨开陆司怀也不执着,反手握住了她的, 目光看向远方,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慢慢开口道:“皇帝派人劫掠你被识破后,我同父亲商议, 借你和陆想失踪被害的名义声讨。皇帝想用惩治阉党粉饰过去, 但父亲没有罢手,带兵北上, 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各个世家本就不满这些年皇帝的打压,联合发难。围了皇城三天, 宫里人招架不住, 开了皇城门。”
“宫里人?”邱静岁抓住了关键点, “不是皇帝?”
“嗯。入皇城那晚搜了一夜,我在内库里找到他的时候, 他已经悬梁自尽了。”陆司怀说的轻描淡写。
这下真是个死守财奴了,邱静岁不无荒诞地想,又问:“那如今……”
“国泰公主刚刚即位。”
邱静岁吃惊地看着他,更多的还有抑制不住的惊喜,然而陆司怀的后半句话却完全打破了她的幻想。
“一年后退位禅让。”
禅让给谁不用说,横竖是陆家的人。邱静岁眼神立刻灰暗,她低着头,道:“从前陆家是世家之一,但是以后就不是了,这次世家出了这么多力,以后想必更加难管。”
“嗯,”陆司怀肯定了她的想法,“慢慢来,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被这句话正正刺痛心脏,邱静岁闭了闭眼,她决定把话一次性说清楚,不再拖泥带水。
“我不回去了。”开门见山地说出这句话后,邱静岁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后面的话也就不是那么难以出口了。
她直视着陆司怀的眼睛,道:“不用害怕哪天小命不保,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真好。以后我想到处走走,画一画见过的人看过的景。既然你们都用我被杀害做借口,就别再反口了。”
陆司怀拧紧了眉心,眼神复杂,急切地想要拉住她,却被她后退一步躲开:“此事是迫不得已为之,我知晓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生气,回去随你怎样,只不要说这些气话。”
“我不是说气话,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生气。”邱静岁平心静气地说,“我完全能体谅你们的处境,现成的把柄当然要用,师出有名才能顺理成章,我都懂,我真的只是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陆司怀的眼神渐渐冷下来,叫人遍体发寒:“陆想呢?”
这个问题简直是邱静岁长久以来的心病,也是她最自责,最难过的一件事:“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愧对我们的女儿。你可以永远不对她讲我的存在,我只求你能好好对待她。”
“都打算好了……”奔波争斗了这几年,带着满腔期待来到无名村,想着把她风风光光地接回京城,想和她一起相濡以沫地过完余生,结果换来的却是这样一番话,陆司怀不止目光冷,连心都像放在数九寒天的冰面下一样,他克制了又克制,仍没忍住,嘶哑着声音问,“那我呢?”
邱静岁什么也答不出来,无论说什么都太过无情,这样的问题本不应该被提出来,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
用上了十成功力,陆司怀才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他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先跟我回京再说。”
“我答应了青竹,不能食言而肥。”
陆司怀忍不住了:“那你对我的誓言就能抛之脑后吗?”
邱静岁又沉默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十足是招人生气,但是自己理亏,没有办法。
看她既不说话又不配合,陆司怀吹了个响亮的哨声,山下王羽仁闻讯挟着青竹转眼间便赶到山顶。
青竹看起来不服气极了,脸憋的通红,还一个劲地想抽空出手反击。
“走不走?”陆司怀的声音冷得能结冰。
邱静岁看着青竹,脸上露出无奈:“别伤害他,带着他一起。”
“别跟他回去!”青竹恼火地喊着。
“你好好呆着吧,别掉下去受伤了。”嘱咐完青竹,邱静岁又轻轻的,仿若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非得让我去受一回罪才肯放过我吗?”
但是在场三个都是习武之人,这句话根本瞒不过任何人。
——
再次回到卫国公府,看着熟悉的门楣和街景,邱静岁生出了浓浓的恍若隔世之感。
似乎她不应该从华丽的轿辇上下来,而是应该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间,对着哪家贵夫人出行后回府的巨大阵仗啧啧称奇。
过了两年多农家生活,邱静岁原先那些娇贵的习气全都不见了,它们曾经是乡野生活的极大阻碍,但是换成现在的情况,却成了她必须具备的素质。
门口竖着几排武器架,护卫的人数是从前的三倍不止,彰显着卫国公府的煊赫。
没有长辈迎接小辈的道理,所以邱静岁只在门口见到了陆玉书。
她的穿着比之前要华贵得多,表情也沉稳了许多,或者说,是一种规矩礼仪之内的端庄。束缚,但是高贵矜持。跟她一比,邱静岁觉得自己更加像乡野农妇。
“大哥。”喊了一声陆司怀后,陆玉书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邱静岁,她现在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到京城还没有定论,当初还没等一家人商量出个结果来,自家兄长就舍下一家人去接人了,搞得自己现在犯难。
被陆司怀扫了一眼,陆玉书意会,笑着喊道:“大嫂。”
“玉书。”来的路上,邱静岁已经得知陆玉书被陆家接了回来,从前失踪的那些年,被说是当年意外落水寻到后,因为身体不好送到外地静养了这么多年,如今身体痊愈后才回到本家。
邱静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陆玉书身侧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脸上。
小女孩大概是到人腰际的个头,梳着双丫髻,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活泼和灵巧。她对眼前的女人露出了好奇的神色,行完礼后,大方地喊了一声:“母亲。”
邱静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她蹲下身与陆想平视着,哽咽着问:“想想,母亲好想你。”
陆想很自来熟,即便与这位名义上的母亲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不曾见过面,而且分开前因为年纪太小也没有很多关于母亲的记忆,但她早就听父亲讲过,自己的母亲是个特别擅长画画的才女,家里摆着的好多画都出自母亲之手。
而且孩子哪有不想娘的,眼下一见到亲娘,虽然有些陌生,但是身份血缘的关系摆在这里,加上她性格本就外向,立刻便自来熟地抱住了母亲的脖子:“母亲,女儿也好想你。女儿天天问奶奶,母亲什么时候能回来,奶奶说母亲思念想想,一定很快就回来啦!奶奶说的真对!”
面对亲生女儿的童言童语,邱静岁羞愧地想挖个洞钻进去,她小小的软软的身子靠在自己怀里,全身心的依赖,可是她这个母亲却残忍地连回来看女儿一眼都不愿意。
负罪感如同海啸一般排山倒海地袭来,有那么一瞬间,邱静岁是真的动摇了。
她紧紧抱着陆想,想一路把她抱回屋子,即便手都酸了,也不肯假手他人。
“陆想,自己下来走。”还是陆司怀路上出声阻止,陆想才主动下来。
陆想一手牵着父亲,一手牵着母亲,蹦蹦跳跳的,脸上明媚的笑容藏都藏不住,她叽叽喳喳地说着:“那是我叫人做的鸟窝,这是我养的兔子……”
小小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话?但是邱静岁却觉得她可爱极了。
把陆想送回屋子里,邱静岁坐在桌边喝着茶水看她展示自己稚嫩的画作,满口夸赞。
陆司怀去换了身衣服,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闲闲看了一会儿母女俩说话,半晌方才开口:“先去给母亲道个平安。”
邱静岁点点头:“应该的。”
“那女儿去做功课了,父亲母亲。”陆想麻利地爬下凳子,跟着下人去小书房念书。
“要换衣服吗?”
“没事。”
她的心理防线已经薄如蝉翼,不停在心中呐喊着:别纵容我了,用规矩来严格地限制我的自由,让我受不了这些条条框框下定决心离开,好不好?
可是都没有,陆司怀好像号准了她的脉一样,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冷淡,始终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让她难以抵抗。
卫国公夫人比上次见面衰老了一些,奔波劳苦加上还要照顾一个小孩,这几年着实受罪,邱静岁饱含歉意地向她拜了又拜,
“你这孩子,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话来了,也不是为了外人辛苦,自己家里人算这么清楚做什么。”卫国公夫人笑的依旧豪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邱静岁忍不住脸红,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好。
还是陆司怀说起一件别的事,就把话题岔开了,然后王羽仁又来找他有事,他便先行离开。
只剩婆媳两人面对面,邱静岁想说些什么打破沉默,却没想到是对方先开了口。
卫国公夫人声音淡淡的,脸上略挂着笑意,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着别人:“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第130章
关于自己的这位婆婆冯氏, 邱静岁了解的并不多,只从家里人那里听说过,她是已故冯老将军的养女, 嫁给卫国公也算是高攀。
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心理问出的这句话,邱静岁看着她, 没有贸然接话。
“十七八的年纪上, 我有个小姊妹,她是镖局里打杂的, 偶尔也跟着出出镖……”冯夫人看向扶着桌角的自己早已不再年轻的手背, 陷入回忆中。
冯夫人说这个小姊妹从小本来孤苦无依,被镖局东家收养,耳濡目染之下练就了几分身手,局里人手不够之时也常跟着师兄弟们出门。那时候她整天想的都是要好好练习武功, 以后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女镖师。
有一次镖局承接了一个大单,她跟着护送,路上结识了雇主家的少公子。她的性格机敏爽朗,那位不苟言笑的少公子行事张弛有度, 一路上多番遇难都在他们的合作下化险为夷。
货到了目的地, 两人却意外被困,过了半年多才侥幸逃脱, 那时两人已经互生情愫。
少公子郑重地向她提出婚约, 她一面欣喜,一面却知道两人身份悬殊, 如果嫁给他, 那女镖师的梦也便就此破碎。
她说她要回去想想, 可是回到镖局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放弃江湖梦, 她想好好地拒绝少公子,可是人的感情何其复杂,再见面的时候,她又确实是欢喜的。
她想:先成亲也好,他大家公子,将来三妻四妾不在话下,那时我自请下堂,再去江湖闯一闯,不愧对他也不算愧对自己。至于名声,她本是江湖儿女,倒并不十分在意。
结果等孩子出生后,她的心态就完全的转变了。
她不得不为了匹配夫家门楣,改头换面,学繁琐的礼仪。不得不跟着丈夫东奔西顾,生活的重心不知不觉全都放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
从前闯荡江湖的心思被一年年秋风扫下的落叶掩盖在最底下,踩上一脚只能渗出酸臭的黑水。
这类似于“我有一个朋友”的描述方式,叫邱静岁很难不把这些事联想到冯夫人本身。她攥紧手心,冯夫人描述中的那个姊妹的未来,是邱静岁不愿面对的。
最后,冯夫人道:“你还比她要遭受的不甘更多。”
邱静岁抬头看她。
冯夫人严肃地诫训:“你以后是要做一国之母的人,不单要享用荣华富贵,也要担起国母之责。你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你是天下人的母亲,事事要为天下人考量。这里头的委屈,你忍得了吗?”
地下还烧着熏炉,浅淡的花香气息充盈在鼻尖,却烘得人难受。
屋子里长久地静默着,许久都没有声音。
——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邱静岁看见管事媳妇带着两排十数个长相俏丽的侍女往后罩房走,她停了停,朝珍珠问:“是新采买的女孩子们?”
管事媳妇听见她问话,主动停下脚步,堆笑赶过来,哈着腰道:“是各府送过来的,都是亲戚们的意思,也不好不收,主子们叫先教着,等熟了以后使唤。”
这一水儿的小姑娘各个青春年少,体量纤合,有道是十八无丑女,看着就惹人喜欢。
邱静岁指了指排在起头第一位的那个侍女,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
侍女依言抬头,邱静岁有几分惊奇:“我们长得有几分相似呢。”
“奴婢不敢。”侍女扑通跪下,受宠若惊,见她没有发怒的意思,才大着胆子稍微抬头,轻声道,“奴婢是夫人母家送来的。”
邱静岁惊了一惊,等她缓过神来,珍珠已经套出了侍女的来历。认真说起来,这人算是自己一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家里贫寒,被刘夫人使人找到,在邱府教了几个月才送来。
邱静岁的心情真是五味杂陈,她很想笑,又笑不出来。要说难过,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看来所有人都适应的很快,比她要理性多了。
晚上,她和陆想窝在一个被窝里,邱静岁讲童话故事哄女儿睡觉。
陆想显然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故事新奇,抱着她的人又是如此亲切慈爱,和奶奶、奶娘都不一样。她时常眨着大眼睛看母亲,生怕一不留神对方就消失了。
故事念完了,陆想缠着邱静岁再念一个。
邱静岁又讲了一个大灰狼和小红帽的故事,但是说到一半,她却忽然忘记了后面的结局是什么样的。不过小孩子的困意来得快,还没等到猎人出场,陆想就睡着了。
奶娘把陆想抱走,邱静岁进入了梦乡,至于陆司怀是什么时候回来就寝的,她完全没有察觉。
第二天,邱静岁陪陆想玩的时候,发现昨天见到的好看姑娘们正垂头丧气地朝外走,珍珠声音轻快地说:“世子说咱们这用不上这么些人手,全都原路退回。”
“雪薇呢?我这次回来怎么没看见她。”邱静岁没在意,反而问起了别的。
“先头她一直在养伤,后来就一直神出鬼没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下回你见着了和她说一声,我要见她。”
“是。”
也没想到这天雪薇恰好回府,听到消息立刻便赶来了。
“你的伤好了吗?那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雪薇道:“多谢夫人关怀,奴婢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虽然身子不如从前,但还能为您效力。”
“那天晚上……其实早在之前王羽仁王大人就露面把消息透露给了奴婢。奴婢以命相搏,在那阉人得手时,王大人趁机出手辖制,奴婢最后结果了他。”
“你姐姐泉下有知,也会心安的。”邱静岁安慰道。
“是,奴婢希望如此。”
“我也不多废话,之前吩咐你的那件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雪薇点头:“有眉目,可以确定公冶芹走前有见过公冶文,给过他什么东西,奴婢正准备明晚再去探查物件藏匿之处。”
“好,你小心点。”
“是。”
目送雪薇离开,邱静岁从园子里转出来,刚没走几步,就有丫鬟来回报说她娘家母亲来了,正在花厅等着。
邱静岁忙去相见,母女两人见面,自然免不了哭了一番。邱静岁没有计较邱家的所作所为,本不欲再提,但是刘夫人显然来这一趟的目的就在于此。
“姑娘,我的孩子,你以后是什么人?你的枕边人又是什么人?有些话不用母亲挑明来说,现在你们夫妻感情还深,趁早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等到陷在那深宫里面,没有子嗣依仗,宠爱日渐消失,地位摇摇欲坠的时候,再布局就晚了。”
“我以为,成亲前父母亲都希望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
“从前并不知道他们家心如此之大啊,”刘夫人哭了,“现在事已至此,我也后悔把你推进了火坑,但是有什么办法?休说休妻,便是和离陆家也是面上无光,绝不会应准。想脱出这个牢笼,除非你死啊。”
刘夫人所有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邱家和邱静岁,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她当然不会将女儿嫁过来,但是没办法,事情走到这一步,邱家只能不断地帮她在陆家扎稳脚跟。
邱静岁虚口答应会好好考虑,送走了依依不舍的母亲。
这几天,她好像能清晰地看见人的天性被权力挤压得扭曲变形的模样,原本的好事或坏事,都有了不同程度的互相转换。
她捻起一片树叶,无知觉地点头:“可我已经死了,从名义上来说。”
之后几天,邱静岁分别见到了来陆家借住的好几拨人,有堂表兄弟姊妹,也有属下部将战亡后遗留的女儿,或是世家们明打明送来的姬妾。
侍女还好推脱,但是亲戚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的遗孤呢?这都不肯容留,绝说不过去。
尤其是那位孤女,一家子全都战死了,就剩她一个,来府上的时候还穿着孝衣,说不了几句话就哭成泪人,谁看了能不可怜?
邱静岁一直没掺和这些事,自从回府后,中馈她仍旧是撂开手不管,只等着吃现成。
她想看这些人最终会被怎么样安排,结果最后谁也没扭过陆司怀,把这些人全都安置在了府外的别院里。
他也并没有和邱静岁说过这些人的事,好像没什么要紧的。
但是慢慢地,邱静岁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
说她嫉妒、醋缸子,说她没有容人之量,更诛心的,说她此举寒了兵士们的心,将来必要影响军队的士气。
事情愈演愈烈,她善妒的名声在京中传的越来越广,广到一贯为了避嫌不怎么上门的崔宓都来了。
“京城里这些人是越来越闲得慌了,你倒好,还悠然自得的。回来了这么久,也不说去看看我。”崔宓颇不满地说。
“我怕见了面再分开又要伤心。”邱静岁笑。
她知道崔家和陆家联手了,论功劳韩国公府当仁不让,如今京城除了陆家,就是韩国公府风头最盛。
“这是哪儿的话?你还要去哪儿?”
邱静岁摇摇头:“你来就是为了跟我传闲话?”
“难道你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崔宓匪夷所思地看她,“你快想想法子吧,好歹把名声救一救。”
“这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邱静岁无所谓地说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把崔宓给糊弄了过去,“我想问你几个人。”
“你问。”
“宋秋昭、方如嫣和……宋三娘,我好久没有她们的消息了。”
“这……”崔宓面露难色,好像她问了一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宋秋昭已经是世子夫人了。”
“怎么回事?”
“吴景对她的心谁人不知,他如今靠自己挣了功,想要办这点事还是能办到的。”
邱静岁回味了一番崔宓遮遮掩掩的话,哂笑一声,又问:“其他两人呢?”
“都去世了。”崔宓难免也露出哀伤的神色,这些都是她的同辈人,却已经天人永隔。
“什么?”邱静岁不敢置信地追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在傅将军过世后,这一脉本就失去了靠山,偏子孙都不知道上进,大手大脚的,又赶上乱世,家产不几年就都败光了。外嫁的方如嫣没了依仗,又被婆家说嘴,可不就那么撒手人寰了。”崔宓叹,“至于宋三娘,她总是念着没了的那个孩子,积郁成疾,后来就……”
邱静岁遍体生凉,她决定和陆司怀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这天回来,陆司怀的心情眼见识比往常都要好,他把手里的一幅画卷搁在桌上,自己解了外面衣裳挂在架子上,洗了把手,道:“从刘工部手上淘的,你看看。”
邱静岁打开画卷,是一位大家画的孔雀图。画上的孔雀纤毫毕现栩栩如生,笔法工谨,又有野趣,非常有收藏的价值。
“真好看。”邱静岁爱惜地端详了半晌,然后把画卷合了起来。
“既喜欢,怎么不挂起来?”陆司怀问。
“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邱静岁的话意有所指,陆司怀一下就听了出来。
他搬了凳子直接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两人膝盖几乎挨着膝盖。
她没有后退,反而顺势把手搭在了他的双膝上,真诚地把心里话说出来:“我除了对画画有几分天赋,其他方面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坐不了那么高,勉强坐上,只会摔得很惨。让我走吧。”
陆司怀的表情隐忍到了极致,唇缝泄出声音:“你到现在还这么说?好,你想谈,我也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你是怕我们之间会有其他人?”
“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我自己。”邱静岁伤心地说,她不得不把自己剖开给他看,“我知道你会尽力把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好,但是原本这些事于国于民大概是有益的。”
“从古至今,姻亲是最便捷好用的政治手段,往大了说可以化解纷争,避免两国之间的交战,往小了说可以笼络权臣世家,平衡朝廷里错综复杂的关系。这手段好用到我相信即便是千年以后也依然不会完全消失。可是如果你拒绝走这条路,就代表有人要为这份任性付出甚至是性命的代价。这些人是谁?只能是我朝国民。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怎么能任性妄为,眼睁睁看着百姓子民用血肉去填上这个窟窿?如果有这样的心,根本就不配继续坐下去。”邱静岁用最直白的话说着心中所想,“如果无耻一些,两眼一闭,哪怕别的地方打的战火连天,我也能当做眼不见心不烦。可是满朝文武都是为国家鞠躬尽瘁的栋梁之才,他们不劝吗?不心寒吗?一道道折子奏上来,我担不住。”
“况且也不仅仅如此,这份责任的束缚,我承受不来,勉强去做也做不好。不要叫我痛苦地过后半辈子,让我走吧。”
陆司怀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在她坦然地回望后,陆司怀第一次露出了颓然的神色。
在邱静岁完美的逻辑和深明大义的说辞下,陆司怀艰难地说:“既然如此,你能不能……”
“不能。”邱静岁一口回绝,“在我,那样便不能称之为夫妻了,我也不想害其他女孩子在深宫枯守一生。”
“就没有别的法子?”陆司怀眼眶都泛起了红。
邱静岁抽了抽鼻子,自己先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你同我一起,可是你舍不下。”
从来都是女方去迁就男方,更不用说实力地位相聚如此悬殊的两人,所以这个想法邱静岁都没好意思提出来过,现在说到这里了,她才难得吐露。
想当然,陆司怀的神情怔然了片刻,却闭了闭眼,没有否认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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