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岩流道馆虽然在日本诸多武学道馆中不算主流,但是老馆主能一来东京便盘下十年期限的店铺——虽然是在擂钵街这种地方——可见它还是有几分底蕴的。

    而岩流借给清水善的那柄太刀,就是这一“底蕴”的具象。

    彼太刀名“鸢”,据说是岩流的祖父,也就是老馆主的父亲亲手打造的,前辈在百年前是名盛一时的锻刀师,为不少大家铸过刀。

    “鸢”形貌昳丽而削铁如泥,几乎将前辈的名气推至巅峰,但“鸢”之后,前辈再没能铸成比它更好的刀,于是他灰心丧气,封炉闭门,转而开了一家道馆。

    道馆初开之时,馆内尚存有许多刀剑,但往后几十年,世事变迁,便只剩下了“鸢”。

    而清水善却把这柄价值极大的太刀弄丢了。

    幸好不是全然遗失,八成被太宰治捡回了港口黑手党,否则他该认真考虑切腹自尽以死谢罪的可能性。

    但无论如何,清水善踏入岩流道馆的脚步比往常沉重不少。

    岩流并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在对方眼中,他只是个偶尔得空会来道馆练习的一般市民,虽然和“混混头子”中原中也关系不错,但也仅限于以武会友,清水善也顾及岩流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将横滨极道组织间的争端向他披露,更没有向外界暴露他和道馆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鸢现在不在你手里,你也没办法立刻把它拿回来?”岩流席地坐在道馆的地板上,他刚结束今日的练习,就听师弟说清水善找他有要事。

    “是的。”清水善应道,但又立刻补充,“但是我会尽量快地取回‘鸢’。”

    一天两天不可能,十天半个月也够呛,但是半年一年或许也不是没有机会。

    “你等会儿,”岩流一骨碌爬起来,怆然目视罪魁祸首,“我先去个地方再和你谈。”

    说罢便要夺门而出。

    清水善踌躇着是跟还是不跟,却见岩流转回身,“你也一起。”

    二人一同走出道场,绕过诸弟子宿舍和淋浴间,到了整个道馆的正后方。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比周围屋舍都要大一些的房屋,岩流去了木屐入内,让清水善也进来。

    屋内的陈设很简单,清水善只是随意一扫就能尽收眼里,一边是橱壁,另一边是书桌,正中则有一张深色漆木的矮桌,上面靠前放了褐色的神龛,靠后则是同色的两个牌位,分别上书“先考岩流理常”“先考岩流茈角”六个大字,前者的颜色更深一些,看上去年代更久。

    不必说,这两位便是岩流的父亲与祖父了。

    岩流一进门,目光就不偏不倚落在正中的神龛和牌位上,神情战战,平日吊儿郎当的手脚此刻半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清水善听说老馆主教育徒弟十分严苛,尤其对亦子亦徒的岩流,但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岩流那一头杂草一样的黄毛和背心大裤衩的日常穿搭就是反抗强权的行迹之一。

    平日里谈及自己的父亲岩流也是一副“臭老头子”的态度,清水善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正襟危坐的模样。

    但转念一想他们是为什么来这里的,又心中一凛。

    岩流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上前,取了矮桌上的香线,凑上香烛点燃,合在掌心,对着两个牌位拜了三拜。

    他将香线插在香炉中,猛地退开一步,“啪”地一声,悍然下跪。

    “老爷子!祖父!向你们汇报个事!我一朋友借了我们家的刀!就是那把‘鸢’!但是出了点小问题暂时还不了!您二位在天之灵给我来个指示!觉得我这朋友有悖我家训家风的对我吱一声!咱当断手断手,当断脚断脚!我立刻砍了呈上来供奉!”

    点头磕地,声音又沉又响,清水善呆滞于岩流诡谲又正气凛然的说辞,竟然觉得这记突如其来的土下座也不过尔尔。

    十秒之内,小室万籁俱静,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水善觉得屋外的鸟叫蝉鸣连着风声和树叶沙沙声都停滞了。

    于是又一个悍然的土下座,程度较上一个有增无减,岩流俯下身体头点地,继续中气十足地大吼,“您二位的示下我收到了!放心!我这朋友言而有信!说能还上就能还上!半年为期!逾期未还,我这手脚和他的一起一并奉上!”

    语毕,岩流仰起上半身,直愣愣地站起来,转身,面前清水,“成了,我家祖宗不怪你,及时还上就行。”

    两个已经被压上手脚的人对视,一个眼中笑容流转志得意满,一个眼中则全是难以置信。

    清水善开始思考如何用这半年保下他们二人的手脚。

    但在此之前,他有一问不解不快。

    “岩流君,老馆主来东京之前,你们定居何处?”

    岩流疑惑挠头,“长崎,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随意问问罢了。”【注1】

    ***

    据中也所言,清水善的小诊所已经被GSS的人监视了,于是他所幸就在岩流道馆住下来,平日里教教道馆里的师兄弟,一来聊作借住的费用,二来作为弄丢“鸢”的赔礼。

    不过他还是觉得出这点力并不够偿还对岩流的亏欠,但又不知道再做什么弥补,曾经提出过要以钱财偿还,但是话刚出口就被对方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把钱给我那我是不是还得把这个道馆送给你做谢礼?”

    教学相长的日子一晃就是三日,期间中也日日过来找清水,向他同步外面的情况,从中也的口中他得知由于GSS和羊没能按预计拿下港口黑手党的走/私据点,所以官方异能特务科对他们的能力表示了怀疑,合作方案就这么被搁置了。

    但显然无论是GSS还是羊都还有意上官方这条船,于是在清水授意下,中也说服了白濑他们,再次和秋原竟一一起,打算与异能特务科的长官们进行面对面的商谈。

    这场商谈清水善自然是要出席的,但是却不能和中也秋原他们一样明目张胆地出现,所以最后敲定正式谈话由中也和秋原代表,而清水善则单独出席作为正式谈话之前的预备。

    三方会谈一事不是秘密,毕竟他们偷袭港口黑手党的动静这么大,整个横滨的极道组织都快知道这三巨头之间的合纵连横,所幸就把事情摊开在明面上,不过这样的坏处也显而易见,羊和GSS得时刻防备着港口黑手党对他们和异能特务科之间的会谈搞破坏。

    清水善预设了无数方案,从提前谋划到见招拆招,在数个维度防备了港口黑手党,但劳心劳力许久,那边的动静却几近于无。

    说是几近,是因为还是有港口黑手党的小支队伍与他们发生冲突,但冲突不痛不痒,根本不会对会谈造成任何影响。

    他们看上去安静地好像根本不在乎GSS和羊与官方合作。

    但清水善深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他的预想中,港口黑手党若是能调来精准对地武器,恨不得能往他们的会谈地点直接发射导弹,所以这种激烈心态与和平动作之间的矛盾,就显得格外突兀。

    无论如何,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会谈的日子姗姗来迟。

    对于多人参与的活动,清水善向来有早到的习惯,今日也不例外。

    推门而入的时候,会客室内空无一人,榻榻米上备了茶盏水壶,银碳火炉,边上的小几放了水果和茶罐。

    水果是时下新鲜的蜜瓜,一片片切好了,插上签字,茶罐里的则是名茶玉露,清水善打眼一看,似乎还是玉露茶中的精品。

    地方是异能特务科定的,与他单独谈话的人除了种田长官不做他想,对方为这场会谈准备的东西,也算用心良苦。

    清水善在榻榻米上跪坐下,静静等种田长官到来。

    一刻钟,两刻钟一小时但是直等了两个小时,会议室的那扇门再无人推开。

    上次他与种田约见,对方虽然也因为公务迟到了,但是却令人给他传了消息,但这次竟然毫无动静两个小时,再等下去就该是异能特务科与中也他们的会面时间了。

    清水善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手正放在把手上正要旋开,就听见敲门三下。

    他退开一步,“请进。”

    门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位棕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他看了一眼清水善,似乎在确认对方的身份,“种田长官请清水先生与其他客人一起至隔壁相见。”

    清水善觉得蹊跷,其他客人?不是说好与中也和秋原他们分开谈话吗?

    但无暇顾及缘由,年轻男人已经深鞠一躬,请他同行,清水善微一点头,走出门去。

    跟着年轻男人下楼之后再往走廊里走过几间房,廊外两侧一路站着持枪的GSS方面和异能特务科的人,二人在一扇双开的红棕大门外站定,年轻男人敲门三下,朗声道,“种田长官,清水先生到了。”

    门后传来种田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显得沉闷,“请清水君进来。”

    年轻男人打开大门,室内所有于是一览无余。

    一张长桌,种田长官居正中上首,侧手是GSS的少主秋原竟一,他的身后站着几名下属;坐在秋原身边的却不是中原中也,而是白濑与另一名羊的成员;另一侧的座位上坐着几位中年男人,可能也是异能特务科的长官们;与种田长官正对的位置则坐着一位与其他中年男人气场格格不入的中年男子,黑色立领长风衣,及肩黑发,他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身。

    那一刻,清水善忽然觉得呼吸一滞,一种难以言喻的警觉感从四肢百骸向中心汇聚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绝对不该在这里出现!

    但男人已经转过身,他梳着整齐的背头,微微笑着,嘴角勾起,看上去和蔼可亲,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却让清水善想起某种肉食的猛禽。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他却还在风衣外搭了一条红围巾,清水善觉得这样的穿搭似乎有些眼熟。

    熟悉的记忆在顷刻间涌上心头,他想起来了!他是——

    几乎同时,中年男人微微颔首,眼中笑意渐深。

    “初次见面,清水君,在下森鸥外。”

    第22章

    竟然是森鸥外!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清水善看向种田长官,他难道不知道他们组织这场会盟的原由?不,他一定非常清楚,但既然清楚,又为什么同意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进入这里?

    种田显然也接收到了清水善问询不解的眼神,但是他只随意瞟了一眼坐在他下手的几个中年男人,轻轻阖上眼睛,以几乎微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

    清水与种田之间的隐晦交流似乎并没有逃过森鸥外的眼睛,他站起来,走到清水善身边,那条红色的围巾在清水眼中越发刺目。

    “清水君不必奇怪,既然诸位是商谈有利于横滨的好事,港口黑手党自然不甘人后。”

    这话冠冕堂皇,让人无可辩驳,甚至从官方的角度来看,能将横滨本土三大组织的势力全部收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若是森鸥外主动让渡权利,他们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是他怎么可能主动让权?虽然直至今日才是清水善与他的初见,但是无论直觉还是理智,都告诉清水森鸥外绝无一丝放手港口黑手党的心。

    “但我今日来此,并不打算参与诸君的商谈。”

    “而是想在商议开始前,为诸位同步一条机密。”

    森鸥外自种田开始,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清水善身上,眸中含笑,“毕竟谈合作嘛,合作伙伴的底细,还是清楚一点好。”

    这个被某种兽类盯住的眼神令清水善感到一丝不适,这句话的指向明显在于他本人,但是他的底细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往事,在他还未遇见老师之前。

    这种不适令他的心脏有些坠坠。

    清水善在无言中与森鸥外对视,想从对方脸上读出一点可能的答案,但森鸥外依旧只是笑着,没有更多一丝额外的表情。

    清水善缓缓垂下眼睑,却在此时瞥到了种田长官眉间的一丝歉意

    不是多年前的往事这件事种田早就知道?

    不,这个表情恐怕不只代表早就知道清水善回忆起自己刚进门时种田那个微微摇头的动作,突然福至心灵,他们上一次会面,种田曾向他说起过这件事!

    正在这时,会议室内接连响起手机接收信息的叮当声,森鸥外点头示意,众人互相观望后纷纷拿出了手机。

    “十分抱歉用骇客手段向诸位手机的递送了这条信息,它只供单次阅读,十分钟后自动销毁,希望在知道这些信息之后,诸位的合作仍然能够成立。”

    森鸥外抚掌,风度翩翩,像个真正为人着想的绅士。

    在场只有种田长官拿出手机之后又放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环胸,静等结果。

    清水善自然也收到了这份文件,他打开扫了眼,与事实情况大差不大,不存在杜撰造假的情况。

    上一次与种田会面,对方说过这项研究的传播到他那里为止,虽然与种田接触不多,但是他相信以他的能力和地位,这句保证并非空穴来风。

    但是森鸥外还是拿到了这些资料,没有其他知道内情的人指路,清水善是不信的。

    今日中也没有到场能拖住他的人

    太宰治。

    黑发少年收回手机,自嘲一笑。

    他能感受到会议室中的气氛在众人拿到资料后变得奇怪起来,尤其是和种田长官一路的几个中年男人,在阅读的后半程时不时向他投来炽热的目光,毫不遮掩,全无顾忌。

    这个态度令他极端不适。

    无论如何,今日的情况都不是谈话的好时机,清水善隐蔽地瞟了眼门窗,思考离开的办法

    难怪外面设置了这么多守卫,原来还有防着他脱身的意图。

    “秋原君,白濑君,二位代表GSS和羊,能出席今天的会谈,我们倍感荣幸。”

    森鸥外提示的十分钟已到,文件自动销毁,几个中年男人放下手机,简单私语几句,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其中一位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缓缓开口。

    “二位先前和种田长官谈过的东西,我们也看过了,大致方向上并无不妥。”

    男人搓了一把胡子,抬眼,“但是有一项合作前准备未能完成,我们深表遗憾。”

    说的是几天前GSS和羊合力捣毁港口黑手党走/私路线据点的事情。

    “今日本该对先前的合作内容稍作修订,但是为表诚意,我们愿意原封不动继续推进合作事宜。”

    此言一出,秋原竟一快速扫了一眼清水善,又隐蔽地收回眼神。

    后者则眼观鼻鼻观心,等待下文。

    继续推进不做修改的条件,恐怕不便宜。

    “所以我们也希望二位也展示相应的诚意——我们想要一个人。”

    小胡子男人的眼神已经赤裸裸地转到了清水善身上,他想要的人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只要将他交给我们,我可以代表异能特务科向二位保证,GSS和羊在横滨一定能得到官方最大的支持。”

    最大的支持这项条件何止延续了先前清水善与种田商谈的条款,简直有过之无不及,钱财、人力、各种隐性资源这些都包含在内。

    话已经说到这里,今日会谈的最大交易已经放在了台面上,清水善不由哂笑,他倒是未曾想到,自己竟成了待价而沽的筹码。

    “‘羊’没有异议!”

    片刻的安静后,白濑一拍桌子站起来。

    自清水善入门,他便一直一言不发,毕竟名义上他虽然是“羊”的主要领导者,也是除了中也之外最具信服力的人物,但是再怎么看,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街头出身,学识低微,又没有中也这么强大的武力,在大佬环伺的会议室内,不免有些怯场。

    清水听着他卯足力气喊出的这句话,目光落在他微微发颤的手掌上。

    若非用手撑着,恐怕会跌坐回椅子上吧。

    只是不知这个战栗,是恐惧多一点,还是兴奋多一点。

    毕竟对小羊们来说,能得到官方的全力支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白濑的回答,并不在清水善的意料之外,他甚至还有心思神游,想着若是坐在这里代表“羊”的是中也,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但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如果,就听到了GSS方的发言。

    “冒昧一问,您带走清水君的意图是?”

    小胡子男人冷哼一声,“秋原先生也看了那份文件,这个问题,明知故问了。”

    剥夺自由,监/禁终身,若实验无法再进一步,则将其毫无痕迹地处理掉。

    上一次异能大战期间,有无数科研人员验证过这个流程。

    秋原竟一点点头,转而问清水,神情郑重,“清水君,刚才森首领发送的文件,是伪造的,还是真实的。”

    清水善目视秋原,以合作伙伴而言,他冷静、沉稳,学东西很快,还可以举一反三,比白濑显然更契合他的步调。

    他一定知道在这种场合,森鸥外不会拿出伪造的东西,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但他还是问了,态度严肃认真。

    GSS也在门外埋下了人手,数量与异能特务科在伯仲之间,如果得到的是否认的答案,他会怎么做?

    清水善没有往下细想,这个答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会在做过的事情上撒谎。

    “是真实的。”

    四周安静了三秒,随后,清水善听到一声轻轻的吁气,似乎来自少年领袖的胸膛。

    “GSS对异能特务科的提议也无异议。”

    话音刚落,恍惚间,清水善似乎听到一声轻笑,带着一丝冷冰冰的嘲讽。

    他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笑声的来源,以小胡子为首的中年男人们在满意地颔首,种田长官缓缓闭上眼,白濑和秋原自表态后便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而他身边的森鸥外,仍笑得自得其乐。

    屋内林林总总十几个人,各个心思不定,却没有哪一个是站在他这边的,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他把自己放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清水善想起不久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本未完的小说,那位偶遇的绅士,他告诫他小说的结局并不尽人意,杀手向警方自首后深陷权力的斗争,并没有如意料中那样成功借助警方的力量救出他的爱人。

    满身污秽之人走入另一方水域,他相信流水能洗净他身上的血污,但却忘了越是波澜不惊的水面,下面的漩涡才越可怖。

    “来人,”小胡子男人冲着门外,高声一喝,“请清水先生暂且离席小憩。”

    离席小憩,恐怕这一离席,就再也没有自由行事的权利。

    清水善站着未动,不知为何,门外竟然也没有任何动静,小胡子男人复又喊道,但依旧没人理会,他坐不住了,指派了一名下属亲自去叫。

    那名下属正要行动,森鸥外却不紧不慢地开口,“締木长官,稍安勿躁。您邀请港口黑手党与会,我投桃报李,给您那份惊喜,但我可从未说过,要将清水君也一并送与你。”

    “阁下什么意思?”缔木皱眉,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这里内外都有我们的人,有任何异动,你都无法走出这间屋子。”

    “十分钟前,的确内外都有你们的人。”森鸥外哂笑,走向门口,双手一推,大门轰然打开,只见门外空空荡荡,走廊上守卫的人竟全部消失不见!

    门口只站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者,戴着单片眼镜,着正式的白色衬衫黑西装西裤,戴着白色手套,恭恭敬敬地向森鸥外鞠躬行礼,“首领,一切就绪。”

    清水善认得他,他是港口黑手党武斗组织“黑蜥蜴”的百人长广津柳浪,也是一名实力不可小觑的异能力者。

    森鸥外点头受礼,却没有回应下属,反而打量着清水善,挑眉,“清水君似乎对这些情况并不如何惊讶。”

    诚如所言,无论是他向在座披露那份文件,还是羊与GSS的背叛,亦或现在港口黑手党的行动,清水善都没有表现出半分焦虑、紧张或者气愤的情绪。

    少年一直是神色淡淡,似乎只是个观戏的过客。

    他的视线扫过森鸥外和广津柳浪,最终停在门廊上,那里空无一人,一望见底,但一切映在少年漆黑的眼瞳中,却似乎别有洞天。

    “森先生有自己的谋划,我自然也有。”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几声惨叫,森鸥外和小胡子缔木还有另外几位据是心头一动,光听声音,可无法分辨受到攻击的是哪一方的人手。

    唯有清水善,缓缓勾唇,风轻云淡,黑色的双瞳却波光涌动。

    “你看,我的‘谋划’来了。”

    几乎同时,一声断喝由远及近,下一秒,一个身影悍然砸穿走廊的天花板,轰地一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破碎的砖墙水泥砸在他身上,却立刻被挡开了。

    “中原中也!”白濑忍不住站起来,失声大叫。

    橙发少年浑身冒着红色的炫光,好似一头自地狱走出的恶兽。

    “你的嘴是开过光吗!每次都能料中最坏的结果!”

    “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清水善无奈地歪过头,叹了口气,“只能事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但是你想好了吗,今天当着他们的面帮我,日后”

    日后羊就不再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中也一步一步靠近清水善,与他并肩而立,不耐烦地一撇嘴角,“废话。”

    少年上前一步,挡在清水善面前,深邃冰蓝的双瞳恶狠狠剜过所有人。

    “有我在,我看谁能带你走!”

    第23章

    “中也君,你来迟了,没有收到那份关于清水君的文件,若是不急的话,可以先向白濑君了解情况。”

    他明明派了太宰治阻挠中也,为什么他还是到场了森鸥外心下不愉。

    缔木闻言瞟了眼白濑,后者立刻站起来表明立场,“对啊中也,清水善做的那些事情会给羊带来灭顶之灾!只要把他交出去,异能特务科就会”

    “你闭嘴,”中也厉声打断,“你现在能和他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东西坐在一起谈羊的未来,是谁出谋划策,是谁牵线搭桥,你不清楚吗!出卖同伴就是出卖同伴,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白濑哑声了,清水善对羊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但是异能特务科既然提出了更好的未来,又有几个人能拒绝呢。

    中也冷哼一声,环视一周,不再废话,“想被重力碾压的话,尽管放马过来!”

    局势在顷刻间有了翻转,在场诸位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中也的名号,羊之王凭借一手出色的体术和重力控制的异能力,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曾有在十万米高空从机翼外侧进攻,以一当百,轻松而胜的辉煌战绩,眼前这些人,虽然有几位战力不明,但只是从中带走清水善的话,似乎轻而易举。

    广津柳浪在中也放话的时候就第一时间自觉挡在了森鸥外身前,老人家整理了白手套,下颌紧绷,“首领,红叶干部处理完‘前事’,马上就能到,只要我们”

    “前事”,指的自然是这座建筑中异能特务科和GSS的守卫。

    若非他们提前解决了这些人手,中原中也恐怕不能如此简单就进来。

    不森鸥外危险地眯起眼睛,缩小的视野中,黑发少年的身影却更加清晰。

    ——他早料到自己会清理到场的闲杂人等!

    看来还是轻敌了啊。

    森鸥外知道今日大概是留不住清水善了,但是异能特务科的缔木显然不清楚这点,他也听过中也的名号,但是并不觉得他单枪匹马能抵挡他手下数名精锐,更何况只要拿下清水善,这点损失简直无足挂齿。

    中也护着清水向门外褪去,大门阖上的那刻,缔木转头对着身后的手下,厉声发令,眼中具是贪婪和狠厉。

    “竹内、石根,叫上后备队伍,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清水善!那个中原中也,死活不论!”

    ***

    走出这幢建筑的时候,天色沉下来,水汽开始凝结,汇成豆大的雨点,间断掉下几滴,清水善抬头,下意识伸出手去,雨滴却没有滴在他的手上,而后只觉眼皮一沉,水珠便四散在纤密的睫毛里。

    再睁眼的时候,身前却是中原中也的背影。

    “喂,背后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少年的声音明朗清亮,与沉闷潮湿的天气格格不入。

    全副武装的队伍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请放心。”清水善郑重点头,下一刻手刀已砍晕一个敌人。

    【呵。】

    又出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冷笑,清水善举目四望,入目的每一张面孔竟都模糊不清,他夺过敌人的武器,用刀背敲晕另一个敌人。

    【呵。】

    又一声冷笑,比之前更清晰,存在感更强,清水善不由一愣,脚上动作竟然一滞。

    一颗子弹射来,尖锐的气流直冲面门!

    瞳孔骤缩。

    但下一刻,子弹却在离眉心不到一寸之处停下,随后啪地落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

    清水善诧异地回过头,却见中也正暴躁地碾碎一名敌人的脊椎,一手掌伸向他,发出红光。

    “你捡刀有什么用!又不是在道馆比武!用枪!射击!杀人!”

    杀人二字振聋发聩,就在这一瞬,清水善突然明白了那声冷笑源自何处。

    嘲笑他的从来是自己。

    他深埋的过往,跗骨的蛆、淬血的毒,他本身的本身,正跨越时空嗤笑他的软弱。

    满身血腥的杀人者,不该伪装成合群的羔羊,祈求别人予他救赎。

    他本身即是黑的,又何必伪装成白色。

    清水善捡起地上的枪,指腹与掌心传来熟悉的触感与重量,曾经这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但他一度想长久将其放下。

    三点一线,瞄准准星,时隔十年,少年重新扣下了扳机。

    鲜血泼墨,妍丽如花。

    他想重写那个故事。

    哪怕再度走入并不温驯的夜晚。

    站在温热的血雨中,少年抹去脸上溅到的血渍,下了决心。

    ***

    “首领,有一位客人想见您。”

    办公室的内部电话响起的时候,森鸥外正在哀求爱丽丝换上新买的小裙子,今日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所以萝莉狂魔满足欲求的心愈发蠢蠢欲动。

    金发女孩在森鸥外接电话的时候成功逃脱,躲在桌子背面,一脸嫌恶。

    “哪位?”

    “是一位姓清水的先生。”

    清水?清水善?他来干什么?

    森鸥外可不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和港口黑手党扯上关系的“清水”还能是其他人。

    “请清水君进来,”森鸥外用指节轻叩桌面,闭目沉思了片刻,拉开抽屉,取出一盒未拆封的刀片,拆开取出,装在手术刀柄上。

    一柄,两柄,三柄,足足三柄才停下。

    “用直达我办公室的那部电梯。”

    “林太郎,我在也没关系吗?”金发女孩蹦跶着坐上沙发,蓝色的眼睛中皎洁的月光与雪亮的刀光混杂。

    电话里这个人的到来让林太郎没空和她玩换装游戏,她暂且从魔爪中逃出。

    “你想见他吗,爱丽丝酱?”

    金发女孩嘟起嘴,歪着头,一派天真。

    唔,能让林太郎小小吃瘪的人,她的确想见见呐。

    于是少女摇晃着葱白似的小腿,点点头。

    “好过分呐爱丽丝酱~你对别人的兴趣怎么比我还大。”森鸥外趴在桌面上,指尖把玩着装好的手术刀,直起身,将它们放入袖中,沮丧着脸,“呐,你说,清水君是不是比我更合适这个位置呢,他有老首领的遗嘱,名正言顺诶。”

    少女跳下沙发,两三步蹦跶到森鸥外身边,探起身子半坐在桌面上,在对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林太郎,白痴!”

    正在此时,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

    节律规整又克制,每一声叩门声之间间隔了不多不少恰好一秒,三声过后,门外安静下来。

    森鸥外揉了揉额头,闷声道,“请进。”

    大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门开之后,一名黑发少年走进来,他身上的血气很重,还穿着早上那身衣服,但是白衬衫上全是干涸的血迹,有些从下摆溅到肩膀,似乎还延伸到了少年瘦削的脖颈。

    他的眼睛似乎比上午更为乌黑深邃,眼下毫厘间也沾了几滴血渍,在苍白的面孔上,如妖邪泣泪成痣。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森鸥外和办公桌上光脚晃悠的少女。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满身狼狈,少年低头扫了眼衣装,避开少女的眼神。

    森鸥外将爱丽丝从桌面上抱下,拍拍她的头,少女一溜烟跑开了,却是跑到清水善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

    “哥哥受伤了?好多血。”

    “还好不必,不必担心。”面对少女软糯清亮的关怀,清水善有些不知所措。

    他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她,早知道先该问清楚森先生身边还有没有其他人的。

    少年的窘态一分不落全部落入森鸥外眼中,他倒是没想到,在外头纵横捭阖的年轻领袖,面对孩子竟是这种情态。

    森鸥外招招手,爱丽丝不再缠着清水,去了另一边的沙发,安静坐下。

    “清水君只身前来?”

    他身边那个叫中原中也的人竟然没跟着,这也是令森鸥外称奇的事,单看中原中也有能为了他与GSS和异能特务科为敌的情谊,怎么也不会放任他孤身一人深夜独闯港口黑手党。

    清水善自然闻弦歌知雅意,“中也休息了,他不在。”

    今日异能特务科的大部分攻击基本都落在了中也的身上,饶是羊之王,也只是肉体凡胎。

    中也已帮他良多,但总无法事事依赖他。

    森鸥外叹了口气,貌似规劝,“清水君,走进这里容易,离开可是件很麻烦的事。”

    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完全看不透的人,清水善一看就是刚从异能特务科的包围中走出没多久,再来应对港口黑手党的精锐,简直天方夜谭。

    少年闻言,缓缓摇头,“我没想离开。”

    “我来是想知道,太宰君在审讯室向我抛出的橄榄枝,现在还作不作数。”

    森鸥外虽不在场,但立刻反应过来所谓“橄榄枝”的含义,“清水君有意加入港口黑手党?”

    虽然在他的运作下清水善与羊和GSS已然决裂,眼下的异能特务科则只想将他当个工具,若要在横滨里世界选择栖身之所,也只剩下港口黑手党,但有那份遗嘱横亘与他们二人之间,这项最可能的选择同时也是最不可能的选项。

    他到底在想什么?

    “对,我想加入港口黑手党,”清水善目视森鸥外,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

    少年的眼睛带着杀人后还未褪去的亢奋和一丝疲惫,但又意外纯粹,森鸥外觉得他似乎与几小时前的清水善有些不同,后者像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茧,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但是却摸不到本心。

    “我要港口黑手党干部的位置。”

    这话掷地有声,已经抛开了“想”,直接说“要”,森鸥外失笑,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如此直白对他索求什么。

    “还以为清水君会更想要我这个位置。”森鸥外揶揄,或者说,试探。

    谁知清水善竟然真的点头了,“我先前做的一切,都是在达成这个目的。”

    加入羊,联合GSS和异能特务科,最终的目的都是从森鸥外手上拿回港口黑手党。

    少年沉思片刻,“但是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他歪头,终于流露出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森先生,或许在你身边我能找到答案。”

    森鸥外被这记直球击中,突然笑了,他还是看不透这个少年,不过很有意思。

    如果他们不是天然相对的立场,他想他会有再收个学生的兴趣。

    但是可惜

    “清水君,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位置只会留给拥有异能力的人,普通人很难达到那样的高度。你的异能力是什么?‘复活’?”

    少年摇头,“我没有异能力。”

    接下去的话噎在森鸥外口中,对方死而复生的事情稍微了解就有答案,他都只身入敌营了,怎么还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说谎。

    难道当初真的是太宰治手下留情?不过这样的话正好,他也不必担心一个杀不死的幽灵一直跟着自己。

    藏在袖中的手术刀隐隐露出一个尖角。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少年却避开出手的最佳角度,走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雨过之后,纵是夜晚,也天青气清,月光皎皎,譬如霜雪白露。

    由此向外眺望,高楼小巷,港湾游船,灯火喧哗。

    “森先生,横滨很美。”

    森鸥外站在少年身后,对方避开了刀锋,却将整个后背暴露在他面前,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出手。

    “是啊,横滨很美。”

    他也曾站在老首领身后,如此欣赏过横滨的夜景。

    “森先生,和我打个赌吧。”

    少年眺望远处,瞳孔中映下整座城市的绚烂。

    “赌什么?”

    “杀了我——如果有一日我重新站在你面前,就给我干部的位置。”

    森鸥外危险地眯起眼睛,“你是认真的?”

    “自然。”

    一方以性命做赌注,一方则以地位和权力,这样的赌约每日都在产生,只多不少,某种意义上讲,怪诞,又很公平。

    “好,我答应。”

    语毕,少年勾起嘴角,安详闭上眼睛。

    “啊,对了,”但下一刻,少年突然神情一变,“森先生,你发给种田长官和秋原君他们的文件,是来自太宰治吗?”

    森鸥外一愣,“是太宰君找到的。”

    “那个让GSS和羊放弃我的局,也是他设下的?”

    “是。”

    “如果当时中也没有来,森先生会对我如何?”

    “带你回港口黑手党,然后秘密处决你。”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头,闭上眼睛,似乎有一丝怅然,“明白了,请继续吧。”

    但五六个呼吸的功夫过去了,清水善没有感到任何痛觉,他迷惑地睁开眼睛,却见森鸥外无奈地看着他。

    “太宰君的想法是,策反你,让你成为港口黑手党的助力杀你,是我个人的考虑。”

    清水善有些吃惊,“用了太宰君的谋划却在最后一步偷梁换柱森先生你不怕”

    不怕与他离心吗?

    森鸥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清水君,你觉得怎样算是一名合格的首领?”

    少年一愣,这就是他想在森鸥外身上找到的答案。

    “所谓首领,站在组织的顶点的同时也是组织全体的奴隶。只要是为了组织的既存和利益,就要乐于沉浸于万般污浊。”

    “合格的首领会将部下放在合适的位置,必要的时候就舍弃,只要是为了组织的话,无论怎样残暴的事情都要去做。”【注1】

    明明背着月光,清水善却在男人眼中看到了流转的赤红月华。

    “杀死你,是我在众多选项中权衡后的最佳答案——合格的首领不会因为顾忌下属就放弃最优解。”

    森鸥外的目光越过清水善,停在渺远的方向,“太宰君的计划有私心,而这种私心,我绝无容许的可能。”

    少年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是到底都只字未言,最后,他递出一个笑容,迎着落地窗外铺陈散落的洁白月光,浅浅的,像羽毛一样轻盈。

    “明白了。”

    垂眸的时候,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他诧异地回身,却见到了进门时那位金发红裙的少女。

    “哥哥,为什么要求死呢。”

    少女的嗓音甜甜的,带着不多不少三分天真的疑惑。

    清水善蹲下来,与少女对视,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大海一般,令他的心变得格外平静。

    “因为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答案。”

    少女抱住他,娇憨地在他怀中蹭了蹭,细碎的发丝轻轻扫过少年的脖颈,痒痒的。

    下一刻,他突觉脖子一凉,随后一股暖流从脖颈处迸溅,他下意识咽了口水,却仿佛被灌了一大口加了铁锈的糖浆,糖浆在气管和食道里疯狂涌动,堵住了所有进出空气的通道,头好沉,胸膛成了无法伸缩的铁桶,将一切理智都框在其中,只能缓慢等待消亡。

    但拥抱的力道却越来越重,好像要将他全部揉碎了。

    渐渐的,视野昏暗下来,只剩下一些不明晰的光斑,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紧闭的大门被轰然打开,随后拥抱他的力道忽然消失了,像烟雾一样无迹可寻,随后,他被圈进另一个冷冰冰的怀抱中。

    那人托着他的头,死死用手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但他看不清脸,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这声音也像穿透几十层棉布一样,又沉又重。

    “为什么不别死别”

    勉力伸出手去,摸到一团乱糟糟的头发和缠在头发上的棉织物。

    唔好像是绷带吧。

    他似乎猜到来的人是谁了。

    这种狼狈的样子,怎么每一次他都会在场呢。

    手很快失了力气,垂下时,触到一小片湿冷。

    是眼泪吗?啊,不对,那个人怎么会为他落泪呢,所以应该是错觉吧。

    不过被割喉的感觉并不好,想自杀的话,还是换一种方式吧,太宰君。

    第24章

    雨一直未停。

    绵软细密的,像是扯不断的、网罗世界的丝线。

    太宰治坐在人行道边的护栏上,抵着下巴,打量这个世界。

    大街上行人匆匆,撑着伞,伞下的面孔麻木无趣。

    啊其实一直是这样,世上明明有几万万人,可他们的灵魂刻板得好像从一个模子里烧出来的瓦器。

    呆滞。粗鄙。简陋。

    嗯,不对,也不是没遇上有意思的人呢,只是一小时前,他刚刚以一颗子弹亲手送对方上路。

    那刻子弹正中心脏,不偏不倚,他选择了最行之有效的杀人方式,想着或许能多少减轻对方的痛苦。

    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子弹没入皮肤与肌肉的时候,他看到他拧成一团的眉头和惊诧的眼神。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黑色眼睛似乎还氲起了雾气,透过濡湿的雾水,他看到这双眼睛里涌出的黑色悲伤。

    但除此之外,好像又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

    除那点悲伤外,具是空洞。

    他其实一直很喜欢这双眼睛,黑得很透彻,很纯净,没有一星半点杂质,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喜欢。

    他想,真棒,如果世上真的有黄泉幽冥之地,那里的颜色,一定就是这样的黑色呢。

    他接近他,想抚摸这双尚还鲜活着的眼睛,但还没等他靠近,那双眼睛就在满溢的悲伤中阖上,恍惚猝然。

    少年摔在地面上,一声闷响。

    学生们发出凄厉的惨叫,不管不顾夺门而逃,墓室在零碎的喧哗后彻底安静下来。

    他走进,蹲下来,抽出被压在底下的遗嘱,抖了抖,拎在手里,对光看了看,右下角的位置,横撇竖捺,金钩铁画。

    只是鲜血已经污了半张纸,许多其他内容,都已看不清了。

    “清水善?”

    撕了遗嘱,他看着他,叫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竟然在微微发抖。

    一定是因为昨晚和今早都没进食,低血糖呢,他如此说服自己。

    他想起上一顿饭,还是和他一起在休息室的小桌子上,两人分吃一盘蟹粉豆腐和炒青菜,他咽了口唾沫,蟹粉豆腐的咸香似乎还有些余韵。

    当时他其实已经决定不对他下手了吧,如果没有看到这份遗嘱的话。

    可惜了,并不是事事如他所愿。

    他们之间,也再也没有如果

    “哗啦”一声,汽车疾驰而过,溅起一滩乌糟的水花,全数泼在坐在围栏上、神游天外的少年身上。

    太宰治拎着湿透的领口,震惊地目视汽车给他留下的一滩水和一屁股烟尘后远去,并顺利接收路人混杂同情和嫌恶的目光洗礼。

    一阵风过,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伞已经没必要了,反正全身都湿透了,太宰治所幸丢开这个碍人的物件,全身心投入和风细雨中。

    嗯,对和风细雨,他一点都没有不开心的意思。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再抬头的时候,一栋小小的居民楼矗立在眼前。

    他觉得这建筑有些眼熟,眨眨眼,最后从来东京之前收集的清水善的资料中,扒拉出回忆。

    这好像是清水租住的地方。

    行动比理智更快一步,回神的时候,太宰治已经上了楼梯,站在对应的门外。

    他低头看了眼湿漉漉的衣服,仅仅犹疑了半秒,就掏出万能的细钢丝,对着门锁鼓捣起来。

    三秒之后,大门应声而开。

    他站在门口,愣了一会儿,除掉鞋子,轻轻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打扰了”。

    虽然根本不存在能回应他的人。

    清水善的屋子和他本人一样,打眼望去一干二净,拖出去就能直接拍摄宣传图片,太宰在玄关扫了眼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光着脚堂而皇之往里面去。

    里面的东西比外头稍多一些,看上去有点生活气息了,太宰治看见了几个快递箱子,包装已经被裁纸刀划拉开了,翘起一个角,像是主人随时会回来再拆东西的样子。

    太宰治觉得好奇,凑上前去,清水善看上去根本不像会网购的人,更不像事情做到一半就放在一边不管的人。

    箱子最上层蒙了一层泡沫塑料,太宰治揭开,看到里面的东西。

    是绷带?

    他觉得奇怪,又打开另外几个箱子。

    全部是绷带,准确的说,是不同品牌的绷带。

    他买这么多绷带做什么?

    太宰治觉得离奇,连他这种绷带爱好者都不会一次性囤这么多。

    合上箱子,他继续往里走,来到清水善的卧室,因为地方小,卧室和书桌是放在一起的,床褥空空荡荡,书桌也是。

    太宰治随意拉开抽屉,抽屉里放着好几个笔记本,新新旧旧,他拿起最上面的,翻阅起来。

    “品牌A,延展性差,湿水后易破损,价格低品牌B,疑似添加漂白剂品牌C,包装不密封,无菌性存疑品牌D”一连十几列,竟然都是绷带品牌的测评!

    太宰治诧异地向后翻了几页,每一轮筛选都有严格的纳入排除标准,严谨地像是在记录一项实验的关键数据,直到最后,零零散散十几个品牌的绷带,竟然只剩下了一个。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小众的品牌,若不是特意搜罗,便利店药店或者超市根本找不到。

    他抬起手臂,揪起自己身上的绷带,散开一角,仔细找寻着什么。

    终于,在靠近肘关节的地方,找到了绷带的品牌刻痕。

    和笔记中留下的优胜者是同一个牌子。

    他想起住院期间总是弄散绷带的说辞,把医院里集中采购的绷带批得一无是处,他是因此才专门为他做了这个声势浩大的测评吗?

    明明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挤不出了

    太宰治拿着笔记本,手指不自觉用上了力道,恍惚间,那双黑色的眼睛在他面前一闪而逝。

    他倒下的时候,他没有扶他,太平间的地面又潮又凉,他磕痛了吗

    少年合上笔记,抱在怀中,良久未回神。

    ***

    回到横滨后的日子,不像他想得那样有趣,虽然港口黑手党危机四伏,但他总是游走于死亡边缘,无法真正触到那份禁忌。

    有段时间,他非常热衷于教唆敌人往他胸口开上一枪,能对准心脏就再好不过了。

    后来真的有个怨种这么干了,成功将太宰治搞进了医院,手术室ICU一条龙服务终于转进普通病房后,他醒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好痛。

    他用手捂着绷带层层缠绕包埋的胸口,百无聊赖地想,啊原来朝这里开枪这么痛。

    *

    偶尔出任务的时候路过横滨中华街,太宰治会趁着下属不注意溜出队伍,反正作战计划已经安排好了,广津柳浪会去落实,他在现场,除了当个人形障碍物,并没有其他用处。

    于是中华街的几个传统中餐馆子在最开始震惊于黑手党明目张胆持枪吃饭后,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桌上放着的贝雷塔甚至M16,报一桌满汉全席的贯口。

    当然,太宰治也在多番历练中完成了从听着京腔晕晕乎乎,到一坐下就能流利地和其他食客唠嗑的华丽转变。

    熟了之后太宰治就开始自己点单,蟹粉豆腐,他还记得这个难忘的美味。

    菜上来了,少年浅尝一口,皱了眉,他招徕厨子,对着他挑挑拣拣地形容,却收获了大厨一言难尽的神情。

    “这位先生,您说的不是蟹粉豆腐,是琼浆玉液吧。”

    凭太宰治的中文水准,能和食客唠嗑已是极限,让他理解“琼浆玉液”,尚还有些难度。

    在少年迷惑的神情中,老板娘蹭地站出来将自家厨子往回赶,赔笑道,“这位客人啊,敢问您口中的这道菜,是哪位高人的杰作呢,小店是否有幸请教一二。”

    太宰治皱着眉头游离了思绪,片刻后回答,“一个朋友,已经死了。”

    老板娘恍然大悟,承诺再为太宰治免费做一份,转身的时候太宰听到她对着面露难色的大厨小声嘀咕,“怕什么,按你自己的手艺做,这哪是真来吃饭的,就算真端出琼浆玉液来,也”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哪是真来吃饭的”?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来吃饭的,还能是来干什么的。

    少年将这话在心中咂摸了两圈,到底没咂摸出味道来。

    自然,重做的蟹粉豆腐也不尽如人意,他尝了一口,没有再说什么,揣上贝雷塔离开了。

    再后来,那个吊儿郎当穿着黑色风衣鸢色头发的少年,便再也没有在中华街出现过。

    *

    迷上这款游戏的最大原因,是太宰治突然发现竟然还有自己打不过的对手。

    那个叫“横滨第一飞踢”的憨批,明明从不讲战略战术,但每每关键时刻的操作,却总能让他逢凶化吉,他们之间的对战胜负交替,简直成了无法突破的死循环。

    太宰治心有不甘,夜以继日拿经验升级,所以在那项任务派到他头上的时候,他没多考虑就拒绝了。

    拿两个人质诱捕他们的头头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把战略布置下去就好了,何必亲自到场,少年端着游戏机,如此想。

    就算这个头头是中原中也,是什么“羊之王”也没多大差别,武力又不代表一切。

    但他没想到,这场他并不看重的诱捕,竟然成了他入港一年来第一次人生滑铁卢。

    站在汹涌的皮卡丘人潮中,他无端生出一股强烈的好胜心。

    还管什么“横滨第一飞踢”,皮卡丘都已经踩在他脸上耀武扬威了!

    他在昏迷下属的尿检中发现了芬/太/尼,若不是检验及时,下属上个洗手间,这项作案工具就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横滨所有的危险药品本该都在港口黑手党的管控下,但是森鸥外忙着对付组织内其他事情,港口黑手党也只能尽可能多的管住私人渠道,对医疗的途径心有余而力不足。

    诶皮卡丘先生会是医生吗,太宰治做着无端的猜测,他好像总是与医生这个身份纠缠不清,森鸥外就不必说了,还有清水善这个佚失一年的名字在恍然间跳上心头。

    原来已经一年了啊,少年摩挲着食指的指腹,扣动扳机的手感譬如昨日。

    *

    他宣布,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中原中也更让人恼火的存在。

    脾气暴躁智商感人又自以为是,和一条狗行动都比和他一起要好,但是好巧不巧他们每次调查的进度都相差无几,连去见兰堂都是前后脚。

    诶?不过他怎么也在玩那款游戏?等等,“横滨第一飞踢”就是他!?

    怎么说呢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果然讨厌的人都是相似的

    他的好友列表里只有一个人,“柳叶刀”医学综合顶尖期刊吗?中原中也身边还有这种文化人?

    太宰治眉头一皱,觉得蹊跷,他身边似乎还真有个文化人,柳叶刀和芬/太/尼,皮卡丘先生,这个人不会就是你吧!

    少年蠢蠢欲动地在搜索栏中输入了“柳叶刀”,好友申请通过了,出乎意料的顺利。

    但是该以什么话题开头呢,少年歪着头思索。

    不然还是以“横滨第一飞踢”为话题吧,这好像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共通之处了,嗯,就以要约战“横滨第一飞踢”夺回本区第一宝座为切入点!

    少年兴致勃勃在输入框中打字。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我们的火力压制不住了!请您示下!”

    啧,一激动给忘了,他还在带队出任务呢,GSS这群疯批,哪有人扛着火箭筒和□□在窄巷子里作战的。

    但是刺激,他喜欢。

    他火速下了指令,又欢欢喜喜跑到一边掏出游戏发信息,谁知边走边打字,脚下没长眼,连人带游戏机摔进没盖窨井盖的下水道里

    游戏机很□□,但手不会骨折了吧

    好痛。

    啊,怎么没人来扶他一把,他的下属呢,都死绝了吗?

    交战的枪声渐远了,下属们已经听话得按照他的行动方案去了下一个据点,太宰治只能借着另一只手的力道,自己爬出下水道。

    他怨怼地把消息单手发出去,一边按键一边痛得龇牙咧嘴。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不久之后竟然发来了一串地址。

    他是不是有病?前面的聊天里他完全没隐藏自己是黑手党的人,羊和港口黑手党不是对头吗,他为什么要救他?

    带着这个怀疑太宰治去了那个据点,虽然也想过这可能是瓮中捉鳖的陷阱,但是没关系,他超勇的,真被抓了还能见见皮卡丘先生的真面目,到时候找机会再逃出来就好啦。

    但他没想到,会在据点里看到那样东西。

    急救药包,一次性刀片,小夹板,碘伏棉签——

    还有绷带。

    一年前他在出租屋看到的那个绷带,一年前缠在他身上的绷带。

    横滨所有便利店药店超市都找不到的那个绷带。

    少年将那卷没有拆封的绷带紧紧攥在手心,心如擂鼓。

    会是巧合么?

    连老首领的事都是兰堂在搞鬼,死而复生,怎么可能。

    但是隐隐的,少年心中有了不可控的期待。

    *

    皮卡丘先生就是清水善。

    在第三次通过游戏聊天之后,太宰治下了如此论断。

    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向对方透露自己的行动计划,然后吃瘪,再透露,再吃瘪。

    对方将一切胜利果实照单全收,简直在明晃晃告诉他,我们立场相对,别来沾边。

    但哪有一个组织的军师会放过打入敌方内部的机会,只着眼于短期利益的?

    他在躲避与自己的交流,以这种幼稚又粗暴的方式。

    他讨厌他吗?毕竟他曾向他开枪,杀了他。

    但是既然讨厌他,为什么又要把据点告诉他救他?

    好奇怪。

    *

    那次之后,太宰治还去过樱木町的据点,最开始只是偶然路过,进去之后坐在榻榻米上小憩一会儿,想些有的没的,后来他看着被他使用一空的药箱,觉得哪哪都不顺眼。

    当时港口黑手党的药品线路出了点问题,他等了很久才备齐东西,到了那里把药品一样样归置进去,阖上柜门的时候,手却顿住了。

    他在干什么?

    一年前他们是敌人,一年后这个情况完全没有改变,他在给港口黑手党的敌人提供物资吗?

    他是不是傻?

    少年恶狠狠地关上箱子,神情恹恹。

    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却带上了针孔摄像头,安装摄像头的时候少年的心情颇为愉快,他才没有给敌人做嫁衣呢,这叫诱敌深入,等“羊”的人来了,看他来个瓮中捉鳖,哼。

    *

    与羊和GSS交战的前一晚,太宰治休息得并不好,他从森鸥外那里顺了药,但是功效却不如往日明显。

    与天花板大眼瞪小眼许久,终于忍无可忍起身的时候,他看到窗外月华如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给清水善发了消息。

    他想知道明日他会出现在何处。

    答案令他很满意,虽然他们彼此之间都没说人话。

    但是他知道对方听懂了。

    看,终于有个人能跟上他的步调。

    他很高兴。

    可高兴之后,太宰治又郁闷起来,羊与GSS联手,和港口黑手党的关系闹得很僵,清水善作为促成这一局面的元凶,与他的见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和和气气坐下来喝茶聊天的样子。

    相见之后,到底会如何呢。

    他一面救自己又一面不想与自己多接触,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思?

    他实在非常好奇。

    真期待啊,明天。

    *

    刀锋抵着他的皮肉时,他离他好近。

    明明是生死关头,他却失神揣度着那双纯粹的眼眸盛下昨晚的皎皎月华会是怎样的光景。

    但前月不照今时人。

    他是真的想撞上去。

    用那把尖锐的刀,对着心口的位置,只需要一下,就能从这个世界永恒的梦魇中解脱。

    一瞬间,清水善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满脸错愕,下一刻长刀划破雨帘,他竟然收手了。

    森先生好算计啊,竟然还在暗处埋伏了其他人,等的就是眼下出其不意的时刻吧。

    但是这样也好,这样的话他们是不是能坐下来谈一谈,比如说服他加入港口黑手党?

    *

    樱木町据点的大门,是他看着清水善打开的,少年看着监视器中的人一声不吭为自己处理好伤势,回复关节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其实当时只要一声令下,港口黑手党的人就能集结起来包围整个据点,任对方手段繁多,也逃不过被再次拘/禁的结局。

    但是直到对方离开,这个命令也没有下达。

    出于同情吗,或许有一点吧,看着清水善不成结构的手指关节,太宰治心中有些发堵;但肯定不全是。

    这次为了逃出港口黑手党的审讯室可以自损关节,下一次用上更严苛的手段,他又会如何,自断双手吗?

    他其实很明白,清水善这种人,只要他还有既定的目标,还有归处,哪怕用锁链绑着,用手铐铐着,他也会挣断一切束缚,毅然决然走他选好的路。

    俘获他,强硬的手段没有用。

    少年在监视器面前陷入沉思。

    不如将外面的一切丑恶展露给他看吧,让他知道,所有费尽心血的,所有珍而视之的,不过是谎言编织的牢笼,只需要一点点攻讦,就必然破碎一地。

    你所信赖的,只是漂亮的泡沫而已。

    这个腐朽破败的世界,有人与他共沉沦,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

    *

    会谈当日,他用羊做要挟,将中也引去了横滨隔壁的城市。

    如果各方会谈时中也在场,难保他不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阻碍。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是港口黑手党内除了他之外,好像还真没有其他人足以胜任这项工作。

    当时他并不知道,被调开的人除了中原中也外,还有他自己。

    所以当反应过来森鸥外的谋划时,他立刻买票坐上回程的车。

    高铁窗外,相似重复的景物在眼前一闪而逝,少年觉得眩晕,闭上眼睛,仍觉心口惴惴不安。

    他皱着眉头,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的三秒内,他想出了至少五种方法,能让清水善在那项研究被森鸥外公布之后也安然脱身,尽管每一种都不尽完美,但总比直接被森鸥外带走要好。

    一切措辞都在顷刻间就绪,但当手机进入主界面时,看着一个个应用图标,他才惊觉,他根本没有任何一个正经联系对方的方式。

    他们唯一不限空间的交集,竟然只有那个游戏。

    太宰治飞快打开了游戏进入好友聊天界面,不出所料,清水善的头像是灰色的,这代表他没有上线,自然,也收不到消息,但他还寄希望于手机能及时向对方推送游戏信息,这样清水善或许还能看到他发过去的消息。

    信息被一条条编辑,发完最后一个字,他背扣上屏幕,靠在椅背上,深吁一口气。

    他在等一个震动。

    但不幸的是,灰色的柳叶刀一直不曾亮起。

    雨中连绵朦胧的山峦不断向身后退去,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交通,其实只有短短一小时,但是太宰治却觉得,他座下的这架庞然巨物,行驶得如此如此缓慢。

    第25章

    清水善认为,任谁睁眼的时候视线完全被一张脸盘子占据,都会下意识挥出一拳头。

    特别是当他力气充沛、精神百倍、生龙活虎、能下地跑整场马拉松的时候,这个拳头的力道将以正常男性的五至六倍计数。

    就算面前是头牛,他也能给你扇到十米开外。

    但是很不幸,齐木楠雄的人生并不受牛顿力学的掌控。

    【你好,又见面了。】

    齐木楠雄轻飘飘地躲过来自清水善的雷霆攻击,简单得好像避过一盆从二楼当头泼下的脏水。

    后者与前者的相通之处在于,只要你能算准水泼下来的时机,就能很轻易躲过这场飞来横祸。

    当然了,普通人是不能预料到自己将在某些时刻经历这种人生至暗考验的。

    清水善的拳头同理。

    【这次你的昏迷时间是25小时56分38秒,】粉毛少年一推眼睛,噼里啪啦吐出一连串数字,【比14小时53分28秒多出了11小时3分20秒。】

    【变弱了,你真的有在好好锻炼吗?】

    前后语气都平铺直叙没有变化,但是清水善分明看到了镜片后面露出的一丝嘲讽。

    他变弱了?怎么会,他明明隔三差五跟着中也练习体术

    等等,中也?

    清水善唰地一下抹上脖子,认真感受了两秒。

    没有痛觉,没有血迹,甚至没有伤口,四肢健全头脑清明思维完整自知力良好。

    他又复活了!

    【喂,干嘛一副吃惊的样子,你和森鸥外打赌的时候不就料到这个结局了吗?】齐木楠雄蹲在地上用手指画着圆圈,当年看在咖啡果冻的份上许下“赋予你接近那个世界的权利,直到找到与世界的连结”这种诺言的时候,可没想到他会为此维护这么长时间的售后。

    “谢谢。”清水善阖目,真情实意。

    【谢太早了,超能力也不是没有限制的。】

    黑发少年闻言坐直了身体,静待后续。

    【不知道哪个人总结的,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你的呼吸心跳停止,在生物学上,你死了;第二次,你的亲朋好友来参加你的葬礼,缅怀你的一生,在社会学上,你死了;第三次,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将你遗忘,这一次你将迎来真正永恒的死亡。】【注1】

    【我可以帮助你度过“第一次”死亡,但却没办法左右“第二次”和“第三次”。】

    【你应该也发现了,这个时空的时间和你原本所处的时空是不同的,上次你在这里待了将近15个小时,而外面,则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这个“一整年”,就是我没办法左右的“第二次”。】

    【到横滨之后你可能没机会回东京看看,如果你回去了就会发现,医院里那些同事,有相当一部分人已经不记得你了,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在你死后十年或者二十年,但因为我更改了“第一次死亡”,所以这种情况将来得更早,更快。】

    齐木楠雄糖豆一样倒出一堆信息,但他知道,清水善一定能够理解。

    “按照你的意思,如果我昏睡的时间越长,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也会越快,将我遗忘的人也会更多。”

    “结合所谓‘第三次死亡’,当世上无人再记得我,我就会”

    在齐木楠雄理所应当的目光中,清水善吐露出这最后的字眼。

    “会死。”

    不是可以被操作的生理性死亡,而是真正的,消失于天地的“死”。

    【回答正确。】

    难怪齐木君将他的昏睡时间精确到秒,毕竟每多过一秒,这个世上就少一堆记得他的人。

    【不过放心,我们在这里唠嗑的时间是不计入的,我使用了“时间停止”的超能力,但是这种超能力只能在你恢复意识的时候才起作用。】

    毕竟楠雄A梦已经被身边各种“麻烦精”锻炼出了考虑问题天衣无缝的被动技能。

    他要是做本文由企鹅君羊 幺五 二二 七五二八一 整理“万事屋”之类的生意,肯定也是同行中风评最好的那个。

    粉毛超能力者如此自我肯定,暂时忘记了自己曾扬言“绝对不要被当做万事屋的小弟”这件事。【注2】

    “那影响昏睡时长的相关因素又是什么呢?”

    总不至于真的是身体素质吧真要论的话,他敢保证现在的身体素质绝对比在东京时强上许多。

    粉毛超能力者沉默了一下,视线犹疑,清水善怀疑他听到了自己斩钉截铁否认的心声。

    【我不知道。】

    齐木楠雄挣扎之后放弃。

    迄今为止他的超能力难以解析的对象只有一个燃堂,而燃堂除了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好,应该也没有其他特别的过人之处了吧。

    由此可得,对抗他异能力的简单易行的办法是——锻炼身体

    总比让清水善缺心眼儿靠谱。

    这个逻辑不能说错,只能说听起来过分粗暴。

    “明白了”但清水善除了表示理解,也别无他法。

    【不过你可以回忆一下,这次死亡和上一次死亡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你的昏睡时间几乎翻倍,照理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不同。】

    【或许可以朝“太宰治”这个人相关的方面想想看。】

    齐木楠雄揣度后补充。

    太宰君?清水善听到这个名字后略有些错愕。

    虽然清水善因为缺氧和失血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当时打开大门走进来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太宰治。

    所以问题转化成了两次死亡前后太宰治对他有什么变化吗

    说实话,来横滨之后,他与太宰治分属不同的阵营,各为其主,偶尔有交集也大多是试探与针锋相对,要说与一年前有什么不同,也只可能是关系更恶劣一点了吧

    但是当真的想到“恶劣”二字了,少年也有些摸不准。

    他们之间的交锋有太多似是而非的态度,太宰治的攻讦几乎每一回都奔着将他击溃而去,若不是他早有防备,恐怕早早就待在港口黑手党的审讯室内任人宰割,也就不会有与森鸥外的“生死”交易,后续的谋划也难有寸进。

    但是他死之前,摸到的水渍又是什么呢。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那个有着鸢色眼睛的少年并不在乎生与死,不在乎他自己的,更不在乎别人的,事实上,在他的想象中,若有朝一日太宰治从森鸥外那里听到了他的死讯,可能也只会淡淡地应一声“哦”。

    就算看在他们在东京为数不多的交情份上流露出更多的感情,说不准也是真情实意地感叹一句“啊真不错呢他竟然先我一步走入绝妙的死地”。

    一个不相信生命存在意义的人又怎么会为他人之死落泪呢。

    这么一想太宰治向森鸥外提议让他加入港口黑手党是不是也只是少年一时兴起为自己找了个暂时没有腻味的玩具?

    如此一来森鸥外顺水推舟行自己的方便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因为太宰并不如何在意他的生死,他死之后对森鸥外可能的怨怼也只会停留在理性的层面,埋怨一段时间就过去了,不会真正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清水善带入少年的视角揣度着对方的情感,从里到外捋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影响他昏睡时长的关键信息。

    不然还是相信齐木同学的话,强身健体提高身体素质去吧

    清水善叹了一口气,对这一关键束手无策。

    既然找不出原因,他只能尽量不让自己死第三次了。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吗?】齐木楠雄看着清水善颓然叹气的模样,有一丝小小的愧疚,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售后有瑕疵,吃了人家一年份的咖啡果冻,他还是乐意再为他解决一点其他麻烦的。

    这个“回去”指的当然是回到港口黑手党,如果森鸥外信守承诺,他站在对方面前的那一刻起,就是港口黑手党名正言顺的干部了。

    曾几何时,他的想法只是成为老师期望的那样寻常平凡的普通人,当时的他根本没有料到他会重新走入那边的世界。

    那份遗嘱,那个少年,那一晚,出于一些隐晦的心思,他有了这样一个念头。

    如果当年老师能拉他走出泥淖,他是否同样可以。

    来到横滨后,这个“可以”的念头愈演愈烈,已经不局限于一个太宰治,所以他选择和官方合作,以为如此能为那些人指一条路。

    结果失败了。

    其实这个结局现在看来多么正常,光明的世界并非一切都是光明

    那天晚上,他与森鸥外曾一同站在港口黑手党的大楼上,俯瞰横滨夜景。

    他仍记得这个海滨城市波澜壮阔的美丽。

    但其实,一年前的横滨并不是这样。

    当时的港口黑手党在老首领的掌控中,与各方势力互相攻讦,街道上到处是战斗过后残留的废墟,一片狼藉,一般市民无论早晚皆不敢外出,农者不耕,商户闭市,仿佛世界末日。

    森鸥外即位后一年的时间,这种情况好了许多。

    但毫无疑问,港口黑手党仍然是横滨的黑暗,走/私,非法借/贷,yin/秽交易,血/腥暴/力,一样不落,但是高压下的秩序,正在慢慢发挥它的作用。

    如果光明的世界并非一切都是光明,那么黑暗的世界又何尝全部是黑暗。

    清水善慎愣于这个想法,但片刻后,便了然了。

    他一直拒绝的身份,其实并没有这么糟糕啊。

    少年莞尔,他还没忘记在审讯室中太宰治对他说的话。

    伺机而动,取而代之,也并非全无可能。

    不过看看森鸥外麾下,异能力者众多,夺位的话,似乎底气不足

    “齐木君,确实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少年灿然一笑,漆黑的眼中如有星光坠落,“你觉得成为港口黑手党的干部的话,有一个怎样的异能力比较好?”

    第26章

    横滨毫无疑问是整个日本最多灾多难的城市之一。

    三年前港口黑手党首领换代前的组织大乱斗,两年前擂钵街遗迹再爆炸,一年前至黑八十八天龙头战争,平日里各种枪击绑架又层出不穷,离奇的是,这座城市的生命力又意外顽强,每一次恐怖灾难之后,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调整过来,恢复生机。

    一如它朝向的这片大海,海底可以深埋一切离奇,第二日仍会托举出蓬勃的太阳。

    织田作之助有时候工作结束得晚,深夜才会去看望收养的孩子,偶尔在那里过夜,清晨离开的时候,总是喜欢在海边稍作停留。

    他喜欢太阳初升时平静的海面,浮光跃金,令他平静。

    安全屋的老板只做午餐和晚餐,所以有早餐需求的话,织田作之助还得自己解决。

    虽然他一向是不在乎早餐的,但是不知为何,今日却觉得有必要善待自己的胃。

    于是年轻人摸着肚子走进一家熟悉的小馆子里。

    “你好,我要一份吞拿鱼三明治。”

    门沿撞上风铃,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动,织田作之助自然而然地在吧台的位置坐下,对着老板点单。

    “哎呀,今天来得不巧,这位客人先你一步把最后一份吞拿鱼三明治要走了。”

    老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夹克衫年轻人顺着老板的目光看向角落,一个穿白色衬衫的黑发年轻男人背对着他,腰杆挺直,双手合十,轻道一句“いただきます”。【注1】

    织田作之助还是第一次见到吃早餐都这么有仪式感的人。

    年轻人显然也听到了老板的话,转过身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

    “抱歉,”黑发青年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如果不介意的话,您是否愿意和我一同享用这份美味呢。”

    织田作之助的眼神越过这位食客,落在他身后的碟子里,那里整整齐齐码了四块手掌大小的吞拿鱼三明治和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原封未动。

    看来在大中小三个份额的套餐中,青年选择了大份。

    “这家店我第一次来,不知道大份是双人餐”青年讪讪地摸了摸鼻头。

    织田作之助原本并不想答应的,但他看着青年诚挚邀请的眼神,不知为何,竟然坐了过去。

    “以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家道馆,”年轻人双手拿起一份三明治,放在嘴边,没有咬,“看您是这家店的常客?您认识这个地段以前的主人吗?我记得他说他付了十年的房租,怎么不到三年就转手给别人了?”

    织田作之助愣了下,他不知道一年前席卷横滨的浩劫吗?啊,是了,他说“以前来的时候”,他可能并不是本地人吧。

    “八十八天龙头战争中最大的一场械斗,就发生这里。”

    织田作之助点到为止,他看到了青年眼中一闪而逝的震惊。

    “啊原来是这样。”青年缓缓点头,咬了口三明治,没有再说话。

    十分钟后,碟子里的三明治已经被全数解决,织田作之助谢绝了那杯咖啡,青年饮尽了自己那杯,只能将另一杯随身带走。

    正在织田作之助打算谢过青年好意,并掏出钱包付一半餐费时,餐馆的大门哐啷一声被踢开。

    “老头子!昨日的开门费怎么没交?一日不交第二日翻十番,你知道我们的规矩!”

    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削男人走进来,他扛着粗壮的棍子,身后跟着三五个同样凶神恶煞的混混。

    “交!一定交!昨日生意不好暂时拿不出钱,今天就能补上,但是翻十番这个您看看,是不是有点”老板听到动静忙从后厨跑到台前,弯着腰以示臣服。

    “有点什么?”带头的黑皮混混用食指生硬地戳着老板的胸口,语出威胁,“交得出就拿钱,交不出就滚!”

    老板嚅嗫着说不出话,黑皮混混冷哼一声,身后的小弟立刻会意,四散开去,将桌椅板凳踹倒在地,其他食客顿时尖叫起来,不管不顾地跑出去。

    一时间小小的馆子里只剩下老板和混混,还有织田作之助和那个年轻人。

    “你看看,一定要我们用这种手段你才心甘情愿拿出钱吗?”黑皮混混一手拿捏住老板的领子,一手轻轻掌掴他的脸,眼中满是贪婪。

    老板浑身发抖,却是心一横,狠狠闭上眼睛,“我家里还有儿女要养活,十倍,十倍是真的拿不出来啊,求您了,两倍,三倍,不,五倍也行!”

    “五倍?好啊——”黑皮混混哫出口唾沫,“唰”地一下从胸口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抵在老板额头,“我看不如先在你身上开五个窟窿!”

    保险栓已经打开,混混的手指也按在了扳机上,随时就会扣下去,刹那间,织田作之助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枪响,再看老板,已经应声倒地,抽搐两下就失去了生机。

    织田作之助神色一凛,眼睛一扫,只见老板还被黑皮混混拿枪指着头,颤颤巍巍,但是生命无虞,便知道刚才是自己的异能力“天衣无缝”被动触发了。

    五秒之后,老板会死。

    织田作之助从身后掏出双枪,几乎没有瞄准,一手指向黑皮混混,另一手以弧形扫向其他同伙,只要开枪速度够快,他就能在解决黑皮混混的同时卸掉同伙的战斗力。

    可怕的本能令他在瞬间盯上了混混身上几个致命的位置,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自己不再杀人的承诺,持枪的手偏过些角度。

    正是这迟疑的毫秒之间,什么速度奇快的东西“啪”得打在了黑皮混混手腕上,混混拿枪的手顿时无力垂下,下一瞬间,一个黑影从织田作之助眼前一闪而过,黑影身形颀长,身手矫健,行云流水般越过挡在食客与混混之间杂乱的桌椅板凳,雪亮的刀光在狭窄的空间内亮起,犹如水银倾泻,只是一瞬,几个混混便倒在地上,哀嚎连连。

    “你!你是谁!”唯一还维持站立姿势的混混捂住受伤的手腕,警惕又恐惧地看向袭击者,他甚至忘记了那老板做胁迫,忙不迭地后退几步,撞上翻到的凳子,一脚绊倒在地。

    “你竟然敢与港口黑手党为敌!首领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你!你会付出代价。”黑皮混混色厉内荏地嚎叫着。

    “哦你是港口黑手党的人,”袭击者听到这个名字,露出些许疑惑,转过头,面向织田作之助,“先生,他是你们的人吗?”

    渝塈

    织田作之助早在黑发年轻人动手的时候就收回了双枪,闻言一愣,这个人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身份的?

    进门的时候?还是共食的时候?一位普通市民怎么敢邀请一个Mafia共进早餐?

    不,什么普通市民,就刚才那一手来看,这个年轻人的体术简直惊人。

    织田作之助想起了有“重力使”美誉的中原中也,如此迅敏的身手,除了中原中也,他还是第一次在其他人身上见到。

    “港口黑手党在两年前就从横滨自卫组织‘羊’的手中接管了擂钵街这片区域,他能在这里收保护费,应该是港口黑手党的人没错。”压下疑惑,织田作之助回答了年轻人的问题,但是随即话锋一转,“但是据我所知,港口黑手党对商户收受保护费用的是以季度为周期的,不存在每天都要缴纳‘开门费’的情况。”

    “当然,也没听说组织内有翻倍缴纳保护费的条例。”

    “哦?违规收受金钱吗?”黑发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头,“有什么处罚?”

    “在一定额度内的话只是没收所得,降职三级,两年内不允许晋升;但是超过一定额度的话”红发青年摸着胡茬补充,“做人桩?”

    黑皮混混听得头皮发麻,他当然知道这些条案,但与他职级相称或略高的和他沆瀣一气,比他职级低的无人反抗,比他职级高许多的,又没空理会他这种小角色,环顾四周,有谁能按着他的头皮对着条案细数他的罪行?

    谁知今天碰上个硬茬,运气简直是背到极点了。

    “你你你什么级别,我可是行动组C队队长,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混混背靠桌子,慢慢支撑着爬起来。

    黑发青年看向织田作之助,目光中有一丝好奇,显然是在期待他能说出一个不错的职位来,但织田作之助只是平静地摇摇头,“我是后勤组的E级职员。”

    E级,从分级来说,相当于底层,又是后勤组,可谓底层中的底层。

    黑皮混混听了这话,顿时起了劲,原本畏畏缩缩的神情一下就变了,他松开扶桌站立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挺起胸,“呵,什么时候这种底层喽啰也敢教训我了——现在,给我跪下道歉,磕头磕得我开心了,今天的事情就放你一马。”

    这种结果,并非没有预期,港口黑手党中的职级压迫并不比现实职场中小,前辈可以无故训斥后辈,职级高者可以随意差使职级低者,反过来,则是有悖常理。

    他不想杀人,所以今天的情况,混混或许除了受点伤,不会得到其他任何惩罚,如果某一天他不在,老板甚至会受到加倍的欺凌。

    有时候他会想,做个不杀人的黑手党,只是跑跑后勤,收拾收拾战斗残局,做些琐碎简单重复的工作,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虽然这种念头只会出现在类似今天这样的场景下,但是一旦出现,就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去消化。

    织田作之助看着黑皮混混,没有更多动作。

    “你的意思是,只有职级比你高的人才有资格定你的罪?”黑发年轻人走了两步,捡起地上的筷子和手/枪,刚才他就是用这根轻飘飘的木头击中了混混的手腕。

    年轻人将筷子插回筷筒,把玩着手心中的黑色物件,关上保险栓,取下弹夹,数了数,满弹,又重新装回去,拉下保险栓。

    咔哒一声,在安静的小肆内显得清脆响亮。

    他抬起手臂,三点一线,对准了混混的眉心,青年眉头微皱,如云雾乍起,遮了几分山麓,“职级比你高啊不知道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有没有这个资格呢。”

    第27章

    这是织田作之助第一次乘坐港口黑手党大厦直达首领办公室的电梯。

    通常情况下,像他这种组织外围的人,连被叫到本部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更罔论乘坐这部意义特殊的电梯了。

    不过还好,他接到的命令不是陪同“干部”面见首领,而是陪同“干部”前往港口黑手党大楼的首领办公室,也就是说,他的任务在年轻人安全步出电梯那刻就可以结束了。

    但织田作之助有种感觉,所谓“陪同”,似乎还有什么他并未理解的含义。

    “清水善”,他记得年轻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报上的是这个名字。

    虽然港口黑手党内部的确流传着五大干部的传说,但事实上,包括那位已经在龙头战争中去世的大佐,真正向世人公布的干部只有四个人,这个突然出现,名字陌生的年轻人,难道真的是那个从未示人的“第五人”?

    织田作之助想到年轻人矫健敏捷的身手,其实有几分相信。

    他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

    事实上即使在很久之前无数次刀口舔血的任务中,织田作之助也很少见到这种干净利落的身手,他几乎从未出错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年轻人与他,不,是与曾经的他,是一类人。

    “织田先生,您能帮忙联系一下森先生吗?正好,我还有些事情找他。”与这一身手绝然不同的,是年轻人说话的态度。

    他们这种职业,多得是独行者,手起刀落,沉默寡言才是常态,但年轻人彬彬有礼,只是言论内容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面见首领是什么信手拈来的小事。

    织田作之助甚至没法以自己只是个小人物根本见不到首领这件事回绝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笃定了他一定有办法。

    就像最开始询问是否介意与他同桌用餐一样,被这双水墨一样的眼睛看着,似乎根本没法说出拒绝的话来。

    所以织田作之助认命似的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短暂的盲音之后,电话接通了,里面传出一个失真的愉快招呼声,“嗨~织田作,真罕见啊,你竟然会在工作时间主动联系我~”

    听到这个声音,年轻人突然抬眉,这个相对大幅的动作令织田作之助心中一动。

    哦?他们认识?

    “很抱歉打扰你的工作,但是我这里有些事情想麻烦你。”

    “嗯?能让织田作觉得‘麻烦’的事情,说来听听。”

    “有人想见首领。”织田作之助用余光观察着年轻人,但对方自那一瞬间的小小失态后又恢复了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说他叫清水善。”

    电话那一头罕见地沉默了,这让织田作之助有几分诧异。

    他究竟什么来历

    片刻后,电话那头又恢复了往日调笑的语气,“知道了知道了,我来安排,织田作,就麻烦你陪他一起去一趟港/黑大楼啦~”

    于是,五分钟后,这家小小餐馆门口一溜排开十辆黑色汽车,为首那辆车面锃光瓦亮一尘不染,用的赫然是黑手党内最高规格待遇的奔驰S。【注1】

    十几个西装暴徒从车上下来,各个衣冠整齐,织田作之助扫了一眼,没看见通话对象。

    为首的黑西装走到年轻人和织田作之助面前,邀请二位上车,其他黑西装们则架上倒了一地的混混们按上其他车辆——刚才通话的时候织田作之助顺便说明了一下他们当下的情况。

    坐上车后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港口黑手党大楼下,织田作之助才知道原来横滨拥堵的路面还能开出这个速度,托福,长见识了。

    再然后,就是和这个叫清水善的年轻人在电梯中面面相觑的场景了。

    织田作之助自问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但此时心中已久怀揣着诸多疑惑,但是很可惜,似乎没有哪一个能堂而皇之问当事人的。

    或许是织田作之助欲言又止的表情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对方倒是坦率地开启了话题。

    “织田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港口黑手党的?”

    “一年前。”红发青年眼观鼻鼻观心。

    “一年前啊,难怪以前没有见过你。”年轻的“干部”先生默默点头,“织田先生在港口黑手党内有心仪的上司吗?以您的身手,不应该埋没在后勤组做个简单的E级职员。”

    “我初入港口黑手党,没有携手共进的下属,如果您愿意的话……”

    “您‘初入港口黑手党’?”织田作之助终于没能掩饰自己不可思议的目光,“但您说您是组织的干部……”

    干部这个职位又不是世袭的,就算是重力使或者他的那位友人,也是一步步从底层做事才得到了这个位置。

    ……更何况,他哪里就称得上”以您的身手”了,那几个混混可是对方凭一己之力端掉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织田作之助提出的问题,反倒是读出了他的另一心声,于是浅浅一笑,“当时我若没有出手,您也会教训那些混混的吧——肘中、胁肋、膝窝、腓肠,能在一瞬间瞄准这几个非致命但能限制动作的关键位置,这样的好枪法我生平未见。”

    年轻人敛了笑容,歪过头,露出几分不解,“所以当织田先生说出您在港口黑手党后勤组任职的时候,我还以为您在开玩笑呢。”

    织田作之助没想到只是短暂的接触,对方竟然把他看透到这个程度,一时没能想出应对的说辞。

    当干部的直属部下,对港口黑手党内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荣幸,但是这个“任何人”并不包括他。

    “虽然知道织田先生有自己的考虑,但还是希望您能认真考虑我的提议。”电梯的楼层指示开始闪烁,目的地已到,铝合金的电梯门从中间向两侧缓缓推移,年轻人走出去,电梯门开始闭合。

    织田作之助收拢下颌,这是一个微妙的表示臣服但拒绝接触的动作。

    当他抬头的时候,透过即将关闭的门缝,他看到年轻人转身回眸。

    与之前任何一次接触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年轻人不再维持彬彬有礼的笑容,他的嘴角沉下来,显出几分冷漠疏离。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吗……织田作之助如此想着,有些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个表情。

    大门闭上,猝然消失的光线中,红发青年却倏然睁圆了双目。

    他看见年轻人单薄的唇瓣开阖,墨色的眼中似乎有写意的沟壑层层晕染。

    “织田先生,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呢?”

    ***

    “欢迎回来,清水君。”

    清水善打开大门,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轻不重的欢迎。

    带着三分成年人对任何生物都不可或缺的热络,但其实语气如何并不重要,词汇的排列组合才是关键。

    欢迎。回来。

    “森先生,许久不见。”

    年轻人上扬嘴角,完成这场心照不宣的会晤。

    森鸥外走到清水善身边,微微俯下身子,正好能将全部的目光落在年轻人的脖颈上。

    “清水君,你实在令我感到惊讶。”

    赤裸裸的目光在那段白皙脆弱之所逡巡,这里本该有一道骇人的创口,森鸥外知道这道创口绝无愈合的可能,这是死神借他之手放下的神谕,被盯上的任何人类都难逃消亡的命运。

    但清水善实实在在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许久不见。

    这样的敌人,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森先生,港口黑手党有这样的底气,不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吗?”清水善的目光越过森鸥外,落在巨大落地窗外,今日的天气能见度并不佳,举目望去一片蓝白混杂的茫然,但是年轻人的目光深邃悠远,仿佛在这片茫然中看到了别样的内容。

    他承认他的身份了,这是件好事,但似乎并不是这么心甘情愿。

    “森先生,横滨很美。”

    这话之后,清水善的视线重新回到森鸥外身上,仿佛方才一瞬不过是无心呢喃。

    两年前,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见面,清水善也曾这么感慨。

    森鸥外闻言竟然有几分怅然若失,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身边这么多下属,似乎并没有一个人如此直白又隐晦地与他说起这座城市。

    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至少在这一目标上,他们切实一致。

    罢了就这样吧,反正他原本就打算接受清水善的,哪怕从求利的角度出发,让对方加入也是一件利远大于弊的事情,他表现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其实是因为他的某个好学生好下属先斩后奏摆了他一道而已。

    ——派出一列奔驰S接应清水善,给足了干部身份的体面,等于昭告全体黑手党成员清水善的身份不一般,介时他若想对对方做什么,还要考虑考虑黑手党内的舆论问题;还有陪清水同来的织田作之助,是在防着别人,还是防着他?

    “清水君,正好港口黑手党手上还有一条药品的线路无人管理,这样吧,把这条路理干净,等你成功归来,我们为你举行最盛大的就职仪式,如何?”

    森鸥外轻轻拍着清水善的肩膀,像个和蔼可亲的前辈,“只要不去抓其他干部的直系下属们,港口黑手党内的人随你调派,最后交一个报告给我就行——一定要用到其他干部的人也无事,提前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是了,今后大家都是同事,提前见个面也不错。”

    “去吧,我这里无事了,”森鸥外挪开视线,远远落在紧闭的大门上,不知是不是错觉,清水善觉得这道射向虚空的目光似乎带了几分探究。

    “想必有人等着见你,已等了许久了吧。”

    第28章

    走出首领办公室大门的时候,那部直达的电梯并没有向他开放,看起来森鸥外虽然口头上承认了他的干部身份,但是没有那场一锤定音的“就职仪式”,许多设备对他还处于保留状态。

    于是清水善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这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价值的电梯,早一点用晚一点用关系不大。

    就是这个转身之间,他看到了太宰治。

    他向自己走来的时候西装胁肋处有一处小小的折痕,是靠在墙上待了许久留下的痕迹,清水善默默推算了一下他在办公室里待的时间,似乎不足以造成这样的皱褶。

    那么在他进入办公室之前,甚至于在他进入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前,他就已经在等自己了吗?

    他本以为森鸥外的话只是调侃。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

    太宰治的声音已经与印象中有了些差别,他们认识的时候对方本就处于少年到青年的变声期,现在这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太宰治的声音变得更加沉稳,烂俗地说,还有些磁性。

    清水善没有立刻跟上,如果一开始他还不知道森鸥外是因为什么对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疏离,现在也该明白了。

    他在对太宰治绕过自己以港口黑手党的名义接纳清水善表示不满。

    在清水善的顿足中,太宰治也停下脚步,走廊明亮的光线里,清水善很容易就能发现对方的脸颊、脖颈和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厚实的纱布或者绷带,看来这两年的时间里,对方对于自/杀游戏依旧乐此不疲。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清水善微微调整了抬头的角度,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缺失的时间中,太宰治的身高似乎有超过他的趋势。

    明明最开始,对方只是个穿着得体的黑西装也显得空荡的瘦削少年而已。

    “是森先生的安排,我只是领路人而已。”在这场目光交汇的最后阶段,太宰治如此说道,“中也出差了,明天才会回来——有熟悉的同事带你四处逛逛,对这种宾至如归的服务不感到开心吗,清水干部。”

    从太宰治以港口黑手党的最高礼遇派出人手接应清水善开始,清水善就再也不是港口黑手党敌对组织的参谋或者军师,而是□□中身份神秘至今才露面的第五位干部。

    太宰治忠实履行这一剧本,他耸耸肩膀,上扬嘴角,仿佛真的为同事归来感到高兴。

    但就像初见时清水善从太宰治脸上读出的内涵一样,肌肉的走势有时候只是一种礼貌社交,只是这一次,他似乎从这个笑容中看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荣幸之至。”

    ***

    港口黑手党的几位干部都有自己专门的办公区域,有些喜欢把自己的办公地点放在本部大楼里,也有些喜欢另外开辟场所,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森鸥外很乐意满足。

    清水善的办公室与□□大楼风格一致,只是里面的陈设还没有完全配备整齐,简单放了办公桌、沙发和一列放置文件的书架,不过胜在地方宽敞,光线明亮。

    清水善想起在东京时与十几号人共用一间小办公室的局促,眼前这个办公场合无论从大小或者私密性的角度来看,都是不错的选择。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间办公室内也有一扇落地窗,自动窗帘上升在最高点,即使站在门口,透过做了隔断的书架和办公桌,也能隐约看清外面的景象。

    他走向窗边,将目光放远,这里的视野虽不能与首领办公室的落地窗相比,但也相当不错,想必等华灯初上的时候向外看,也是一副绝佳的景色。

    但清水善微微皱了眉头,他伸手拉下窗帘,哗啦一声,办公室一下暗下来。

    “这间办公室的布局,我有全部的处置权吗?”在黑暗中找到那双鸢色的眼睛后,清水善问。

    “自然。”

    “把窗户封上吧,我不需要它。”

    首领办公室可以有这扇窗户,因为它处于整个横滨的最高点,除非乘着直升飞机,否则不可能存在架设远程狙击枪的位置,但是以他的层高,只是在窗口随便一看,他就发现了不下三条能将子弹从几百码之外送进办公室的路径。

    虽然他相信落地窗一定使用了最高级别的防弹玻璃,但是这种危险,并没有冒的必要。

    在做完他想干的事情前,还是惜命些比较好。

    “森先生并不会”黑暗中,清水善看到太宰治的眸光闪了闪,听到对方吐出半句语焉不详的话,但又很快止住话头。

    “好,如你所愿。”

    亮灯之后,办公室重回光明,清水善走到办公桌前,上面放着一打文书,他翻了两页,是森鸥外与他提过的药品走/私的线路。

    也是他获得完全干部身份前的一项“考验”。

    “这条线之前是我负责的,如果清水君需要的话,领路人这个身份可以不限于此时此地。”太宰治松松垮垮地靠在门边的墙壁上,双手环胸,单脚而立。他的面容被散落的蜷曲刘海掩了一部分,尤其看不清眼睛。

    “这个先不急”清水善放下手中的资料,露出思索的神情,说话的声音竟然显出几分沉重。

    太宰治被这一情绪变化感染,莫名站直了身体。

    “有一项更重要的事情想向你求证。”

    更重要?太宰治眉头一挑,速度把前后两年的事情一一过了遍,在心中列出一长串疑问清单,随后好整以暇地等待清水善提问。

    他有自信就算清水善的疑惑不在他预备的清单中,他也能在十五秒内给出完美解答。

    “我想问”

    他想问

    “港口黑手党为员工提供住宿吗?”?

    或许是太宰治的表情过于迷惑,清水善总觉得自己问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继续斟酌开口。

    “不提供的话,我想我得找个地方借宿一晚了,你觉得送我回来的那位织田先生会答应这个冒昧的请求吗?”

    ***

    织田作之助是否会觉得这个请求冒昧,清水善暂时无缘得知,因为此时此刻他正站在太宰治在横滨的落脚点门前,这里将成为他今晚的归处。

    钥匙转了一圈,咔哒一声脆响后,大门打开。

    太宰治站在他身前,率先进门,在玄关处蹬掉鞋子后说了一句自便,就拖着室内拖鞋踢踏踢踏上楼去了。

    全程连一个正脸都没给清水善留下。

    黑发青年关上大门,放上插销,坐在玄关处将鞋子脱下放进鞋柜。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抵着额头思索起事情的诡异发展

    “织田作?你想住他家?”

    清水善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堪称为吃惊的表情,他无知无觉地点头回应,“我身上的钱不足以支撑我入住横滨的任何一家酒店,我与织田先生的交流还算愉快,如果他愿意收留我的话”

    当然他还计划着可以借着住宿的名义继续游说织田作之助跳槽当他的部下。

    “他不愿意。”太宰治郑重地摆出拒绝的姿态,仿佛此刻他就是“织田先生”本人。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呼啦呼啦跑进清水善耳朵,“第一他的工作很琐碎经常需要晚归家你的作息时间与他绝对不一致第二他长期入住酒店按照日本的酒店住宿规则你并不能单纯去蹭床睡而需要多加一份钱但你并没有钱第三我和织田作是朋友据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收容一个认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房客除非你用干部的权力胁迫他总之——”

    绷带青年轻喘了一口气,“你和他,没可能。”

    六个字斩钉截铁,算是断了清水善的意图。

    “那我去给中也打个电话”正好也报个信。

    清水善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话筒,静静等太宰治报出中也的联系方式。

    谁知太宰治一言不发,在黑发青年希冀转为迷惑的目光中刷拉一下背过身去。

    “你住我这。”

    于是,他就站在了这栋小别墅里面。

    港口黑手党的薪水相当可观,但很不幸太宰治有个喜欢搞自杀的爱好,所以身上的现金和卡总是处于离奇失踪的状态,他的账面上本该富得流油,但实际上却是个穷光蛋,清水善今晚能在有屋檐遮蔽的室内落脚,真该庆幸房产没有长脚,不会在绷带精一次次寻死腻活的尝试中烟消云散。

    但是刚才进门的时候,他还是再三确定他们没有错误进入别人家里,不为别的,这栋日式小洋房的风格与太宰治本人简直格格不入。

    在清水善的考量中,太宰治应该是那种每天换一家酒店住住或者直接睡在港口黑手党总部甚至于随便往大街上躺一躺了事的人,他脚下这栋小别墅的风格

    打个比方,如果森鸥外某天上班看到自己办公桌上放着太宰治毕恭毕敬呈上来的事无巨细的任务报告,也会觉得自己没睡醒或者干脆这个人他就不是太宰治。

    “毕恭毕敬”“事无巨细”这种形容就不该放在绷带精身上,就像这栋充满“安家落户”气息的小别墅不该归属于太宰治。

    说起来清水善并不是第一次进入“太宰治”的家,在齐木楠雄为他送上的梦境中,他曾在某个淅淅沥沥的傍晚游荡于“太宰治”的空荡宅邸,之后他曾问过齐木同学,梦中的两位,与他认识的太宰治,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他的梦境是时间的追溯,还是空间的跨越?

    他认识的这个太宰治,也会在某个时刻走向自我毁灭吗?

    很不幸,他没有从齐木楠雄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清水善站在客厅与玄关交界的冷暖光线中,收回混杂的思绪,轻轻道了一声“お邪魔します”【注1】。

    太宰治一进门就跑没影了,清水善在来的路上已经得到了主人对于他使用屋内一切设施的认可,走马观花在一楼逛了一圈,决定还是先洗漱一番。

    他从客房拿走了挂在橱柜里的浴衣,这件浴衣一看就是长年放在那里没有动过的酒店款式,估计连太宰治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客房里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浴室也完美适配了小别墅“安家落户”的整体风格,非常日本家庭风,干湿分离带浴缸,清水善想起在东京的时候他居住的出租屋,明明浴室的空间小得可怜了,一定要往里塞一个小浴缸,小到他躺进去只能蜷曲下半身,但不得不说他在这个浴缸里消磨了许多艰难的夜晚。

    当然了,太宰治家里这个当然不会如此逼仄,别说躺他一个,就是再放一个人进来也绰绰有余。

    浴缸边上有一排按钮,清水善在雾气中隐约摸清楚了几个放水调温度的按键,其他功能繁杂的按钮就得过且过随他去了。

    泡了一会儿后身心都舒坦了,清水善从腾腾的水汽中脱身,取浴巾的途中经过一面落地镜,模糊的镜面中清水善不可避免看见自己通红赤/裸的肌肤,他本能觉得这面镜子放在这里格局诡异,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略过镜子,拿毛巾拭了拭头发,清水善披上浴衣打开门。

    “清水,这是房间的钥匙,我放”

    声音在楼梯上戛然而止,清水善迷惑地抬起头。

    濡湿的黑发还在滴水,一颗一颗滚圆的,有的缀在锁骨上,有的则滑进浴衣深邃的领口,被雾气氤氲的黑色眼睛湿漉漉的,清泠如晨起时刚化开的霜露。

    他揉了揉舒展开的脖颈,往前走了几步,一只脚踩在台阶上,看向上面的人。

    “你说什么?”

    他好像听到什么钥匙?

    “房间的钥匙是吗,正好,给我吧。”

    说着便要拾级而上。

    “没找到,”脚步被打断,清水善看到太宰治微微僵硬的身体,也没有放过他把手心往身后挪了挪的动作,“我再找找明天给你——晚安。”

    说着他就转身又往楼上去了,只留给清水善一个关门的背景音。

    清水善将散乱的乌发拢到脑后,疑惑地皱起眉头,总觉得从他有意借宿开始,太宰治的反应就有些异样。

    他刚才,不就是下来给他送钥匙的吗?

    算了,太宰治的心思,他好像从来也没弄懂过。

    第29章

    他是被清晨的光线叫醒的。

    客房里的窗帘被调成了感光模式,到时到点就自动拉开,清水善睡得并不沉,一有点光亮和动静就完全清醒过来。

    客厅的餐桌上放了别墅的钥匙,还有一套衬衫西装,清水善喊了两声无人应答。

    西装是港口黑手党固有的黑色,这一身下来随便拉个路人都知道清水善是个黑手党,正好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得凭这身制服刷脸。

    他要去Port Mafia的墓园。

    山下公园原本是上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埋葬未能回国的外国士兵的所在,但是后来里面的墓园被港口黑手党收购作为组织的集体墓地,生老病死,无人能躲,黑手党们为组织卖命,组织为黑手党们解决后顾之忧。

    八十八天龙头战争中,有许多组织成员在此处安眠。

    既是工作日又是一大早,除了守园的大爷清水善一路都没有碰上其他人,下公交的时候正好路过一家花店,清水善进去买了一捧小雏菊,黄蕊白瓣,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左右的墓碑上刻着一列列他不认识的姓名,循着石板小路一直往里走,清水善凭借卒年依稀辨认他要找的人的方位。

    最后,他在一块低矮些的墓碑前站定。

    【岩流瑛斗之墓】

    墓碑很新鲜,几个端方的大字金钩铁画,清水善放下手中的雏菊,黄色的花蕊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仿佛那天穿着背心大裤衩的黄毛青年热情满满为他递上的笑容。

    听□□的人说,岩流馆长雷打不动每周都去挑战重力使,从没赢过一次,屡败屡战,重力使下手从不留情,但却从没有让下属禁止他入内。

    好事的成员曾经在门外听了一嘴,依稀听到岩流与中也的争论中涉及第三人,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词汇,成功让这二人之间的故事传成了冲冠为红颜的狗血本子。

    其实最开始发生在擂钵街的战斗,与岩流一点关系都没有。

    敌对势力指向的对象是港口黑手党的重力使,只是岩流馆长在得知中也遇袭的消息后二话不说赶去支援——结局是那场争斗中,除了中原中也,无人生还。

    中也从尸山火海中收敛了岩流的尸骸,据说那一晚每个见到重力使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张阴鸷可怖的面孔。

    清水善轻轻抚上墓碑,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如果最开始他没有接过那张传单,岩流现在是不是还优哉游哉开着父亲留给他的小道馆?

    “南无阿弥陀佛”他喃喃着墓碑边上矗立的、巨大天蓬尺上的文字,不知三千神明有没有保佑岩流在黄泉路上不受邪祟侵扰。

    “啾!”一声尖厉的鸟鸣唤回清水善的思绪,抬头,发现近在咫尺之处,岩流的墓碑上,正停着一只蓝喙白喉,通体黑褐带紫的大鸟。

    清水善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鸟,比乌鸦的形体大上不少,翎羽流畅,盼顾生姿。

    它正毫不避人地看着他,神态威猛而沉静。

    他记起他还欠着岩流一柄太刀。

    在大鸢锐利的目光中,清水善垂下眼帘。

    *

    祭奠完岩流之后,清水善沿着来时的路径离开墓园,谁知刚走几步,隔着茂盛的植被,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黑色长风衣,坐在一块凸起的石阶上,侧身抬头,目视远方。

    清水善走了几步,想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但等走到没有遮蔽物的地方时,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块凸起的石阶周围只有一块墓碑,其余地方空空荡荡,像是一片孤绝的岛屿。

    这块墓碑前放着一束黑色曼陀罗,一看就是早晨刚摘下的,清水善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有人扫墓会送这种花,就先被墓碑本身所吸引。

    碑面光洁,除了石碑本身的纹路,一个刻痕都没有。

    这竟然是一块无字碑。

    里面埋葬的是谁?

    清水善不禁好奇起来。

    但他在坟前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任何证明墓主人身份的物件,最后坐在了刚才那个身影坐过的石阶上,侧身抬头,视线延展的方向正巧是一架风车,微风和煦,风车徐徐转动。

    ***

    清水善回办公室开口第一句话就把上传下达的秘书吓了一跳,谁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要求翻阅头龙战争所有参与大小组织前后五年的资料书啊,他敢要,他还不敢给呢。

    后来秘书请了深耕资料室的情报员坂口安吾,坂口安吾又上报了森先生,最后那堆如山高的资料终于稳稳当当摆在了清水善的办公桌上。

    他用了几乎一整日的时间为森鸥外制作了一份收编横滨所有零散组织的计划书。

    工作的时候他和那个叫坂口安吾的情报员聊了几句,听说他为所有在龙头战争中陨难的组织成员制作了记录生平的报告,清水善问了他几个资料书中语焉不详的问题,竟然也得到了非常切中肯綮的回复。

    于是光杆司令又动了把对方收归麾下的念头。

    “跳槽吗?抱歉清水干部,情报员从职能上是直属于首领的,在组织结构上则归属于红叶干部,恕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请。”

    坂口安吾推了一把镜片,“我想比起一个下属,您今晚可能更需要一些酒精。”

    “酒?”

    “您今天去祭奠了一位朋友,不是吗?通常情况下,怀念应该以酒精做结。”

    “你怎么知道”

    “我的异能力,【堕落论】,在触碰您的外套时,我读到了您今天上午的行程。”

    “揣度上司的行动是大忌”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告诉他。

    “我想今日您应该不止以一个上司的身份写下这份计划书,”在清水善审视的目光中,坂口安吾有些心虚地偏过头,“我也只是提醒一个为朋友复仇的普通人如何消解情绪而已。”

    *

    于是,半夜三更,清水善站在了一家酒吧的门口。

    “Lupin”

    红底白字的店名配上戴绅士帽挂单片镜拄绅士拐的黑白头像,这家酒吧的标志满是上世纪法式浪漫奇遇的风格。

    酒吧在地下一层,推开门之后是一段狭长的旋转楼梯,开头一段甚至还没有扶手,清水善一步步往下走,觉得自己像是顺着咽喉进入某只巨兽的腹中。

    “いらっしゃいませ、お客様。”【注1】

    迎接他的是一个非常礼貌的声音,顺着声源看去,吧台背后,一位年迈的侍者正放下手中的酒器,向清水善微微欠身。

    清水善亦点头致意。

    再向前走几步,清水善终于从一片漆黑步入酒吧昏黄的光线中,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并非这家酒吧唯一的客人。

    “呦,清水君,晚上好。”

    这个轻佻的声音,以及伴随声音向他遥遥举杯的手。

    太宰治。

    清水善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向太宰治走去。

    “您好,客人,这是菜单。”

    清水善刚在与太宰治相隔一个位置的地方坐下,侍者便把酒水单放到他面前,酒水单从前往后翻是日文,倒过来从后往前翻则是英文,没有配图,皆是文字,以不同的基酒做了分类。

    “一杯啤酒,谢谢。”

    清水善合上菜单,递回给侍者。

    “哦,我还以为你想点番茄汁呢。”【注2】

    “严格来说我们都没有坐在这里的资格。”【注3】

    绷带青年将威士忌放在桌子上,轻轻弹了杯沿,发出一声脆响,“那我们就是共犯了。”

    侍者将啤酒放到清水善面前,退下去擦拭杯子。

    清水善举起酒杯,饮了一口,“现在是了。”

    酒吧里放着安静的音乐,一个女声在低吟浅唱,唱的或许是法语又或许是意大利语,但是对于歌剧,清水善一窍不通。

    两人就这么隔位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喝口酒,没有说话。

    其实来之前坂口安吾提过一嘴让他先去居酒屋吃点什么填填肚子,正好Bar Lupin边上也有一家不错的烧鸟店,但是清水善一走到附近看见酒吧的牌子就进来了,完全忘记了这事。

    直到一杯啤酒已经下去了四分之三,清水善觉得胃里有些灼热,才想起空腹喝酒的难受之处来。

    他直勾勾盯着太宰治,想问他这里提不提供佐酒的小食,但是话在喉咙口哽咽着,不知为何变成了一个酒嗝。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这才一杯,你不会已经”

    “没有。”清水善强/制打断太宰治说出后面的话,他现在非常清醒,只是胃有些难受而已。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太宰治又弹了一下杯沿,威士忌的冰块即将化净,所以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二人又互相沉默下来。

    “早上”

    “早上”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太宰治一挑眉示意清水善先说,清水从善如流,“早上你去过山下公园吗?”

    “去过。”

    “去那儿做什么?”

    “去那儿还能做什么?”绷带青年嗤地笑出声来,“那里是墓地。”

    去墓地能做什么,当然是和他做同一件事情,祭拜故人罢了。

    他想起坂口安吾对他说的,怀念应该以酒精做结,太宰治今晚出现在这里,也是在怀念那个故人吗?

    这种行为,真不像他认识的太宰治呢。

    不过半斤八两,今晚的他也不像他熟悉的自己。

    “太宰君,你站在墓碑前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转过身体,希冀地看向绷带青年,这种话放在平常他肯定问不出口,但是眼下,他似乎充满了勇气。

    岩流死了,他“应该”去扫墓,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是他在“怀念”朋友。

    但是再多的情绪,没有了。

    坂口安吾把他制作计划书的行为解读成“复仇”,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只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这件事的优先级比收拢药品走/私线路的事情更高而已。

    这是归属于他的利益,与岩流无关。

    但就在刚才,在那些透明液体经过口腔食管滑入胃中后,他的胸膛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发出了“咔哒”声,他找不出形容,只是粗劣地感到怪异。

    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有人往鞋子里放了一粒找不见的细砂。

    太宰治在昏暗的光线中放下酒杯,盯着清水善看了许久,似乎在确认刚才的疑问是否出自他口。

    “空。”

    良久之后,他回答了清水善的问题。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个回答一笔一划都写满了太宰治的名字。

    清水善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看,他们果然是一类人。

    “时间不早了,你还能走吗?帮你叫个车?”

    太宰治走下高脚椅,搀了把坐在上面摇摇欲坠的黑发青年,谁知后者一个失了重心,半个身体软趴趴地靠在太宰治肩头。

    酒精的气息在一吐一纳之间流转,太宰治觉得半边面孔有些潮热,像是贴耳挂了颗兹出火星的□□。

    一些时隔不久在雾气中隐约见到的旖旎景色忽而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赶紧别过头去,双手用力撑开彼此的空隙。

    “喂,你不是没醉吗?”

    “嗯,很清醒。”

    太宰治正想吐槽哪个清醒的人连站都站不住,一瞥眼却看到对方的眼睛漆黑如墨,酒吧昏黄的顶光映在眼中,竟然也灿如晨星。

    但是那张白皙干净的脸,早就两颊绯红一派旖旎了。

    他究竟喝醉没有?一时间,太宰治也拿不准对方的状态。

    “脑子很清醒,但是手脚麻麻的。”清水善拄着太宰治的肩膀走下高脚椅,似乎不满于后者怀疑他一杯倒,“我还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一百位不相信的你试——”

    “GSS的全称是什么?”

    清水善一愣,脑袋放空了两秒。

    “谷胱甘肽合成酶。”

    太宰治斜乜了他一眼。

    “General Social Survey”

    说着又有摇摇欲坠跌倒的趋势。

    太宰治赶忙海底捞月了一把,将对方架在肩膀上,这下离得更近了,他似乎能看清清水善脸上细小的绒毛。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酒精也有几分灼热起来。

    醉鬼不动弹了,安安静静垂下头,“就是谷胱甘肽合成酶,我实验室里自己提取的东西我还能不知道吗”

    小小的嘟囔声在太宰治耳边窸窸窣窣的,像掌心握着只软软搔抓的猫爪子。

    他心中突然腾起某个疑问。

    如果趁着现在,是不是能得到答案?

    “清水善,你是不是”

    是不是为了他才来到横滨的?如果是的话,他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

    喜欢。

    想到这里,太宰治却自嘲地笑了,想什么呢,他又忘了,他和他一样,根本没有这种世俗的情感。

    清水善释放的任何善意,只是他融入世界的工具而已。

    不过恰好,对象是他罢了。

    “是不是什么?”

    倒是没想到,清水善一直等着他的下文。

    太宰治放浪一笑,松开握住他肩头的手,移开目光,“你是不是不行啊。”

    清水善一愣,表情倏然凝重起来,“不行”二字落在他耳中,一些事关男性尊严的控诉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轰炸。

    融入社会的铁律之一,男人绝不能说不行!

    于是太宰治眼见着清水善正襟危坐,下一刻,黑发青年带着视死如归的慎重之意,突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清俊的面孔愈来愈近,裹挟着凛冽的酒精气息,彻底席卷了太宰治一向清明的头脑。

    等等,他,他要干什么?!

    “太宰君,我在此郑重声明。”清水善死死盯着对方,他大概不知道,在酒精和灯光的加成下,他自以为刀削斧凿的尖锐眼神,实则茫然靡丽。

    “嗯。”他倒要听听他要声明些什么。

    “我郑重声明!”

    “嗯?”

    “我声明”

    声明不下去了,那个应该做出郑重声明的人终于在于酒精的搏斗中败下阵来,三度倒向绷带青年肩头。

    而这一次,清水善终于没了起身的力气。

    太宰治感受着身上全无保留的重量,忽然轻轻笑了。

    幸好,石碑上没有这个人的名字。

    幸好,他回来了。

    第30章

    “去年6月30日,12月13日,今年3月1日,5月28日,四次药品失踪事件,全部集中在这个区域。”

    港口黑手党首领办公室内,一名黑发青年正将四份文件一字排开,摆在森鸥外面前。

    光看这侃侃而谈的模样,谁能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茫然于为什么床头多了一张五千四百日元的出租车发票。

    他昨晚是打车回去的?是谁给他的勇气在横滨港未来区、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打出租的勇气?是他空空如也的钱包吗?

    与这张小票比起来,酒吧八百一位的入场费和八百一杯的酒水费简直是小意思了。

    不行他得赶紧完成森鸥外的“入职”考验,不必求什么分红了,至少得让财务尽快给他发工资

    于是三个小时之后,清水善拿着他初步成型的方案,站在了森鸥外面前。

    “镰仓?”森鸥外看着清水善在地图上特意标注的位置,沉吟片刻。

    “是的,这条药品路线最后的中转站,镰仓。”

    “清水君,横滨是我们的地盘,你想在这里查什么都可以,凭借干部的身份,没有人能阻拦你,再不济,我还可以给你银之手谕;但是横滨之外,港口黑手党的势力我无法保证。”

    言下之意,若清水善想在镰仓展开行动,港口黑手党能提供的助力有限。

    “不,我的意思是,清理这条路线的最关键环节在镰仓,但是其他旁枝末节的事情,我们依旧可以从横滨入手,而这个关键环节,森先生不需要多做什么,我会亲自去一趟——只要”

    清水善将计划书翻到下一页,他看着森鸥外,咧嘴递出一个笑容,不知为何,森鸥外有种被狐狸盯上的错觉。

    “只要提供足够的活动经费就好。”

    ***

    只要有钱,等于有物资,等于有人,等于有了一切。

    清水善深知这点,所以狮子大开口毫不留情,先从森鸥外那里要走了港口黑手党一个季度的活动经费。

    反正若是此事顺利,拿这些钱换一条药品路线,怎么算都是赚了。

    他拿着这笔钱先去拜会了一趟港口黑手党黑蜥蜴的队长广津柳浪,他曾与这位先生在两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横滨的事情还有赖他的帮助。

    但不巧广津柳浪今日有其他任务,并不在总部,清水善没有见到他,倒是见到了黑蜥蜴的另一位成员,芥川龙之介。

    这个少年听说是太宰治从贫民窟带回来的,虽然加入港口黑手党只有一年,但是凭借出色的异能力,已经在组织内有了不小的名气。

    “芥川君,我是清水善,初次见面。”

    少年咳了一声,蹙起他几乎没有的眉毛,向清水善一点头。

    “这是森先生许可过的计划书,其中有个部分需要黑蜥蜴的协助,事情匆忙,麻烦你代为转交给广津先生。”

    少年又咳了一声,这次比前一次动静更大,他拿出手帕,掩住口鼻。

    一闪而过的红色血迹令清水善有些在意。

    “芥川君总是咳嗽吗?”

    少年瞟了他一眼,露出些不愉的神色来,“在下的事,不劳清水先生费心。”

    “我并无恶意。”黑发青年摇了摇头,“芥川君脸色苍白,眉毛稀疏,总是咳嗽”

    清水善顿了顿,瞟了一眼被藏起的手帕,“痰中带血。”

    “请问是否还有午后低热,乏力盗汗的症状?”

    “在下的事,不劳清水先生费心。”少年再度重复了刚才拒绝沟通的说辞。

    “职业病,请见谅。”对着一个刚认识不到五分钟的人问出这些话,清水善知道是自己越界了,但他依旧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但健康是一切事物向前推进的前提,我想太宰君也不希望自己从贫民窟带出来的孩子早早死于疾病。”

    说到“太宰”二字,少年的态度软化了,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下只需要能为太宰先生创造价值就好。”

    “死人是没有价值的,”清水善将文件交付到少年手中,仿佛自嘲般淡淡说道,“而且会被活着的人很快忘记。”

    ***

    暂别芥川龙之介之后,清水善又去交托了另外几个部门相关事宜,在港口黑手党的大楼跑了一圈,他深感培养自己势力的重要性,否则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他还得一个个亲自跑腿。

    这么想着他又打起织田作之助的主意来了,不过手头药品走/私的事情更要紧,他暂且腾不出时间去织田那边游说。

    “谁给你的文件?清水善?哪个清水善?他在哪里?”

    远远地,他好像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

    大概三秒之后,声音的主人以媲美子弹的暴力速度,出现在离他五米远的走廊尽头。

    “清水善?!”

    青年发誓,从没有哪个人能把他的名字喊得这么情绪饱满,咬牙切齿。

    “好久不见啊,中也。”他倚在墙上,看着某个老朋友逼近,怒气冲冲。

    离他还有两三步路的距离,对方腾身一跃,竟对准他的面门,直上飞踢。

    清水善矮身避开,伸手便去够对方暴露的下肢。

    中也却在空中转身,一脚踢上窗楞。

    清水善看着金属镶边的窗框被中也踢得摇摇欲坠,不禁感慨这还真是个充满中也气息的重逢招呼。

    怎么他们每次相见,不是动手就是动脚。

    不过看起来他不在的两年里,对方依旧生龙活虎,挺好。

    “你这家伙!一言不发跑去找死,又一言不发跑回来成了干部,提前跟我说一句话是会要你命吗!?”

    中也唰地把架在窗楞上的腿放下,气势汹汹地逼近清水善,仿佛下一瞬就要在对方脑袋上开个洞。

    清水善找不到托词,只能略带歉意地笑笑任对方发泄。

    中也数落良久之后,终于稍稍平息了火气,双手一环胸,傲慢地撇开脑袋,“说吧,这次打的什么主意?羊已经解散了,GSS也不复当年——”

    “我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清水善适时打断中也的话,“和你的立场一样。”

    “不然呢?”中也蔑眼,“你以为我会放任敌对组织的势力对港口黑手党造成任何破坏?”

    中也这话倒是真情实意,清水善不由感慨森先生手段高明——说起来中也是如何在有他的死亡横亘中间的情况下,加入港口黑手党的?

    “哈?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把太宰治那小子绑起来再三逼问,你们是不是没打算让我知道你就是港口黑手党第五位干部?”

    清水善闻言沉默,片刻后才问,“中也君早知道我是第五位干部?”

    “不算早,”中也冷笑一声,“也就是两年前你一声不吭从我身边离开的第二天而已。”

    第二天原来太宰治这么早就开始为他的归来铺路了吗清水善哑然。

    “你现在舍得回来,是和Boss之间的问题处理干净了?”中也上下打量着清水善,“驱逐本部两年就能将叛出港口黑手党的事情一笔勾销,Boss对你真是相当仁慈。”

    清水善敏锐地捕捉到中也话语中与自己认知迥异的部分,“驱逐”和“背叛”,这也是太宰治放在他身上的剧本?

    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中也并不知道两年前是森鸥外杀了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经历了一场的的确确的死亡。

    清水善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感受,对外对下,太宰治暗中宣扬港口黑手党存在第五位神秘的干部,而对内部一些稍微清楚当年情况的人,则暗示清水善本身就是港口黑手党的人,但是因为与首领不合,被驱逐出横滨,近日才回归。

    自己这场死而复生的大戏,没有对方的层层铺垫,恐怕不能像现在这般完美落幕。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中也皱着眉头,似乎不悦清水善对他的忽视,随后又有些局促地按下脑袋上的黑色礼帽,状若不觉地撇开眼神,“当年你对我对羊是真心还是假意,我又没瞎,看得清楚,不会这些事情反过来猜忌你”

    中也将未竟之语吞了下去,羊的同伴已经四散,加入港口黑手党之后,岩流因他而死,旗会诸人也因他而死,后来他成为了干部,众人对他的称呼,也都变成了颇具敬畏之意的“重力使”,能与他切磋的人越来越少,能叫他中也的人也越来越少。

    他可以将港口黑手党内的所有人都视作兄弟家人,但到底清水善是不同的。

    黑发青年依旧没有说话,中也见状,竟又一脚踢在窗楞上,动作倒是狠厉,但语气却显出一点慌张,“喂,都说了没怪你,你这什么表情?找揍啊!”

    清水善被这口不对心的话惹得无奈一笑,“抱歉,走神了——那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今后还请中也干部多多指教。”

    为他搭桥铺路之人苦心孤诣,他既顺着走上了大道,就这么继续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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