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横滨市政府,特别行动部署大厅,窗外阳光明媚——个鬼,六点不到,哪怕天气预报播报今日天朗气清,这个时间点,外界还是乌蒙蒙一片。

    坂口安吾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个不停。

    不久之前,他以一侧脸颊和一侧肩膀夹击的姿势,通过某只政府内部特别通讯端,一边向上峰报告了港口黑手党即将发生内部动乱,一边把自家下属从床上薅起来工作。

    “坂口长官!上班时间是九点!凌晨五点打电话给女下属要求她立刻到岗我可以同时告您性骚扰和职场霸凌!”

    “哦是吗,村社小姐,希望到时候站在法庭上声泪俱下向法官大人阐述横滨灭亡是由于某人赖床拒不工作……的人,不是你。”

    于是,包括村社八千代在内、直接对坂口安吾负责的五人小组在那通电话之后的十分钟内,整整齐齐出现在市政府特别行动部署大厅。

    除异能特务科的成员之外,横滨警察厅、公安高层也赫然在列。

    上一次政府大楼拥有如此郑重其事的集会还是一年前的龙头战争。

    不过当时坂口安吾正在港口黑手党卧底,无缘得见政府各个领域的大佬齐聚一堂焦头烂额的景象——至于再上一次,大概是三年前黑手党的换代动乱吧。

    这么一看黑手党果然是横滨治安混乱的毒瘤……

    楼顶传来直升机机翼呼啦呼啦的噪音,坂口安吾放下键盘抬头,当然入目是一片结结实实的白色天花板。

    来的人是谁?异能特务科诸人已集结完毕,连警察和公安也都到场,无论再怎么看这里都是战场,监察厅或者法务省的人没必要这么早介入,更何况拿直升机当座驾,按他们温吞懦弱的性格,就算事态紧急,也不敢这么乱用纳税人的钱。

    几分钟后,三名披着红披风着红色军装的男女啪地打开部署大厅的大门。他们非常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其中一个女孩甚至幼齿得像一名国中生。

    直升机还没离去,呼啦呼啦的飓风顺着大开的门直冲进来,把村社八千代刚印完的资料吹得满地都是。

    坂口安吾彻底放下手头的工作,惊得站起来,那三人之中一个眯眯眼的年轻人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坂口安吾身上。

    “哦~你是这里的负责人?来吧派任务吧,能支使我们几个的机会可不多哦~”眯眯眼拍拍坂口安吾的肩膀,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一场友好的会晤。

    坂口安吾觉得喉咙发紧,怎么会是他们?这身衣服……这身衣服!

    猎犬!

    该死,若说整个日本有哪个机构是坂口安吾绝对不愿与之打交道的,“猎犬”绝对高居第一,这支由军警中异能力者组成的超级特种部队,实力强悍、成员神秘,每个人都拥有以一敌百的才能,在这种时候能齐聚横滨作为对抗港口黑手党暴动的有生力量无疑是件好事,至少这三位在场,政府人员抵御暴动的伤亡将大大降低。

    但是,如果有选择,坂口安吾并不希望他们出现,猎犬固然是政府异能力者精英中的精英,却也是政府合规圈养的暴徒,为了镇压一批暴徒动用另一批暴徒,坂口安吾总觉得自己有饮鸩止渴的危险。

    “诶?安吾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不是时间紧迫吗?”眯眯眼俯下身体,凑到坂口安吾眼前,“你的心跳很快,在紧张什么?”

    “不,我只是在想该从哪里入手,您觉得樱木町怎么样,港口黑手党成员最密集之处。”

    坂口安吾退开一步,他无比明白,自从那三人到位之后,自己在这场行动中的话语权将大大降低。

    只是……清水善,你究竟想干什么……

    ***

    “A联系了他的部下,他们在赌场秘密集会后隐入了港口黑手党行动部的各个据点,师兄,你既然知道他必然不会心甘情愿臣服,为什么不直接拿下他。”

    年轻的领袖坐在那张象征权柄的椅子上,三井优人随侍在侧。

    “因为这场镇压,嗯……或者说清洗无可避免,A只是催化剂,如果之后的行动还要处理这种矛盾……我会头疼。”清水揉了揉眉心,还是第一次,优人从这张脸上看出了疲惫的表情。

    自从三天前清水找上自己,开诚布公表示他想夺回港口黑手党首领之位开始,优人就没见对方好好休息过。

    清水拥有干部实权没有几天,期间经历了Mimic事件,手下能调动的势力几乎没有,是什么令他如此急迫也要与森鸥外争这个首领之位?

    他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三井优人无从问起,他有预感,就算问了,清水也不会说。

    至于清水的伤势……三井优人几度想以合作为要挟强迫他养伤休息,但很显然,按清水的性格,若是自己拒绝提供帮助,他必定二话不说离开。

    三井优人不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他无法想象清水如何一个人完成他们计划中的所有环节。

    ——不,虽然无法想象,但是即便一个人,清水也能成功,只是会付出比现在更大的代价。

    所以他不能违逆清水的意愿,他会当一个听话的合作者,押上三井家的未来。

    幸好现在事情的发展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清水解决森鸥外,三井家解决港口黑手党行动部骚乱,异能特务科辅助,今早之后四大干部只剩两位,一位荣登首领之位,一位死于港/黑动乱。

    尾崎红叶有镜花泉牵制,芥川龙之介同理,他们二位敢怒不敢言,不会轻易对清水做什么,唯一的变数是……中原中也。

    重力使现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出差,但是再通讯不佳,最多三日,港口黑手党的情况一定会传到他耳中,届时他会怎么做?

    他会顾虑森鸥外的知遇之恩,还是更念及与清水的兄弟之情……说实话,三井优人完全无法预知答案。

    但若中原中也真的没有站在清水这一边,一切便麻烦起来。

    ……要对付重力使的寻仇,想想就头疼。

    最后则是太宰治,Mimic事件之中,他因为窃取港口黑手党机密并且放火烧毁港/黑资料室而叛逃出港,至今下落不明,三井优人可不像组织内某些乐天派那样认为这位前任干部先生会因为失去港口黑手党的庇佑而死于不明不白的寻仇,虽然就事实而言,整个横滨想要太宰治性命的人的确比武器库里的弹夹还多。

    但他其实并不像担忧中原中也那样担心太宰治会伤害清水的性命,这种见鬼的信任把三井优人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哼,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才是站在师兄身边的人。

    想到这一点三井优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一丝丝松懈,他以余光望向清水,瞥见年轻男人精致苍白的面容在逐渐敞亮的晨光之中变得透明。

    他曾无数次这般偷偷窥视,却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怎么了?”清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三井优人摇头,“……师兄,有你在行动部内的提前部署,还有异能特务科从旁协助,你不如……休息一会儿?我会帮你盯着的。”

    “休息啊……”清水转向窗外,轻声叹了句,“没到时候呢。”

    那场未能履诺的约定,不能再拖了。

    第62章

    清晨,横滨临港书店。

    这家书店二十四小时自助营业,但现在七点不到,书店内空无一人。

    如果坂口安吾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光临这家书店,就会发现令他焦头烂额的罪魁祸首正坐在书店内置的沙发上吃早餐。

    这个时间点书店内的咖啡馆自然是不营业的,所以清水只能从隔壁便利店外带了饭团和咖啡,这一举动既不优雅也谈不上文明,没有任何一部电影或者小说中的黑手党Boss会像个赶时间的社畜一样啃711的饭团,他们一般潜藏于车水马龙的都市繁华之中,挥一挥手就有忠心耿耿的管家和副手指挥米其林三星大厨奉上从北海道新鲜打捞的金枪鱼腹刺身或者从法国空运来的和牛,哪怕外面枪林弹雨,Boss们也能气定神闲擦擦嘴称赞一句Bravo。

    但是没办法,清水走马上任没几分钟,没有贴心的管家察言观色,忠心的副手倒是有……但是让三井优人放下手头分分钟死伤无数的工作帮他联系早餐的画面……优人或许很乐意,但事情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所以为了维持血糖平稳,且打着以一个比较健康和正常的姿态去见某人的想法,清水将最后一块包裹有明太子和糯米的海带片咽下去。

    如果有人得见此情此景,大概能感慨一句这是一副多么养眼的美少年进食画卷,但现在大街上干净得一尘不染,一阵风过连沙砾都吹不起半颗。

    托异能特务科的福,这里也是政府戒严路段。

    这样就很好,没有人能打扰他与他相见。

    清水听着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啜了口咖啡,苍白的面孔多少带上点血色。他眯起眼睛,像只打盹的猫。

    “叮铃——叮——”

    书店的门被推开,晃动了门后的风铃,清水抬头。

    一只……猫?

    准确得说,是一只皮毛油光水滑、脚步轻盈敏捷的三花猫。

    清水错愕地看着三花猫熟门熟路地绕过收银台和书架,“啪嗒”一下落在他眼前。

    清水一愣,那只三花猫便“啪”地一下从桌面跳到他身上,肉垫踩到了清水未愈合的伤口,他猝不及防“嘶”了一声,正要举起三花,却见它又“啪”地一下跳了回去。

    它扫着毛茸茸的尾巴,在清水面前来回踱步,它竟然有一双异色的眼睛,打量清水的样子像位严谨的学究,它甚至动动鼻吻隔着衣物朝他嗅了又嗅,清水怀疑三花闻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他是不是在哪见过这只猫?

    皮毛的配色属实有点眼熟。

    “夏目……先生?”清水心中崩出个荒唐的想法。

    说出这个称谓之后周遭一片寂静,三花猫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呼啦”一下变成那位衣着考究的作家绅士,它依旧在桌面上来回踱步,不知为何,清水觉得它看他的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的鄙夷。

    这个高傲的姿态令清水更加确定它就是那只徘徊在书店窗外的三花。

    没等来旧人,倒是等来了旧猫。

    其实也并不确定太宰一定会出现吧,毕竟他们之间的约定已经到期太久,而且就在刚才,他还杀死了太宰治的老师。

    明知这种结果并无什么可以惋惜,他也没有立场置喙太宰的行动,但是不知为何,清水竟然觉得落寞。

    真是奇怪的感觉。

    清水数着三花猫眉间异色的毛发,叹了口气。

    他不能离开太久,否则福地樱痴难免生疑,若让对方知道自己与太宰治碰面,他们二人都有性命之危。

    把摊子交给优人抓紧机会见太宰一面的举动,已经算是任性。

    那就——等……咖啡喝完。

    清水一小口一小口饮啜杯中的液体,店外的枪声越来越近。

    但直到纸杯终于空下,门背后的铃铛也没再响起。

    清水放下咖啡,摸了摸三花猫的下巴,猫咪在逗弄下发出不情不愿的呼噜。

    随后,他将收好的垃圾丢进垃圾桶,走出书店,朝来时的方向远去。

    ***

    清水离开之后,三花猫撞开大门,它拐过巷角,在一位穿着茶色风衣的年轻男人面前停下。

    男人身形高挑,一头微微蜷曲的茶色短发,右眼和脖子裸露的地方缠着一层又一层绷带,像是刚从医院跑出来似的。

    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三花的背脊,三花猫想躲,但猝不及防被近身,于是“噗呲”一声,烟尘之中,猫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拄绅士杖的中年男性,他吹胡子瞪眼地用绅士杖敲了敲地面,对着年轻男人气呼呼教育道,“不要在外面随便碰我!”

    “抱歉抱歉夏目老师。”年轻男人连声道歉,但是任谁都听得出,他的歉意里满是“下次还敢”。

    道歉之后,年轻男人拐出巷角,笔直看着清水离开的方向。

    “现在追上去还能见一面,他可是专门从枪林弹雨里跑来履约的哦。”这只叫做夏目的猫……好吧,是这位称作夏目的先生,敲着绅士杖站在年轻人身后,捋了把小胡子。

    “‘目送’这个动作放在你身上也太毛骨悚然了。”

    “别总是调戏我啊夏目老师……”年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您能以三花猫的形态出现在清水面前撒娇卖萌,我又不能把自己变成猫猫狗狗。”

    夏目老师,或者说称呼他的全名,夏目漱石,这个被誉为日本最强大异能力者、被赋予“超越者”名号的老先生,把头撇到一边,当做没听到“撒娇卖萌”这四个字。

    变成三花猫随便溜达进一家书店,正好在书店内唯一的客人面前踱个步伸个懒腰这种事,怎么能算撒娇呢。

    他正要将这套理论郑重其事地宣扬出来,却听见年轻人幽幽叹了声。

    “而且……他可是刚刚杀了我的老师啊……”

    “——他还杀了我学生呢。”夏目漱石抢断。

    清水这小子两年前就差点打断他“三刻构想”的计划,虽然早有预感“三刻构想”的实现无法一蹴而就,必然要经历几代人的打磨,但没想到中途蹦出来一把不听指挥的金刚钻,直接把他看中的钻石磨成了粉末。

    虽然事情这么发展也不能全怪清水善就是了。

    是他失算了,福地老头的手竟然这么早就伸到了横滨。

    “他的身体还好吧?”年轻人还望着远处,鸢色的眼睛里有隐约的忧虑,明明那里已经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了,而且按照不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来看,再过一会儿,那边恐怕能推出三四铤冲锋枪和一整队全副武装的黑衣人。

    “看起来可不怎么样。”夏目漱石幽幽道。

    “根据你得到的消息,旧工厂之外清水善应该受了致命伤,按照异能力者的身体素质推算,他的伤势无论如何也该处于愈合状态——当然愈合得好与不好另说,但是我却闻到了非常新鲜的血腥气。”

    “要么,他在与森的战斗中旧伤加新伤,要么,在福地樱痴的刻意为之下他根本不能好好养伤,要么前两者皆有——无论哪一种都‘不怎么样’。”

    年轻人一手抚上右眼的绷带,一手无意识地攥紧手心。

    他从夏目漱石口中了解了那个叫做福地樱痴的男人,撇开不为人知的暗中生意不谈,即便是作为猎犬的领袖,他也是个当之无愧的枭雄,这种人怎么可能把超出掌控的清水安安稳稳放在他身边。

    “所以你的打算呢?”夏目漱石瞥了对方一眼。

    他的打算吗?年轻男人终于把目光落在清水离开那条道路之外的地方,他微微昂起头,目之所及,自此向东,朝阳正破除高楼的阴翳,从一片混战之中升起。

    他想起如清水所说来到这家书店,在遇上夏目漱石之前百无聊赖翻开的小说中的一句话,白底黑字,寻常普通。

    聪明如他,在那一瞬间其实并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是感受到会心一击,他无端想象,仿佛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写下的只言片语。

    “——我在寻找什么?

    拥有全世界?或者百年的名声?

    我在寻找一朵蒲公英般的信任,我要一片野茉莉叶子般的慰藉。

    却因此终我一生,任其蹉跎。”【注1】

    他松开遮掩绷带的手,海风吹过,牵着不知从何处而起何处而终的白色绷带,扬在空中,蜿蜒如成群终于失去掌控的白色蝴蝶。

    哪怕不在他身边也没有关系,哪怕成为他的敌人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他心之所想。

    年轻人阖目而笑,没有人看见那双鸢色的眼睛中流转晶莹剔透的光。

    “呐,夏目老师,做一个好人的话,我该去哪里呢?”

    第63章

    清水坐在港口黑手党首领办公室的沙发上,距离他成为港/黑首领已经有七十二小时,前二十四小时,他平定了所有黑手党内部对这场换代有疑议的矛盾争论,靠刀、枪、子弹。

    这些事情甚至无需他自己动手,有尾崎红叶和芥川龙之介在侧——这两位会听命于清水的原因无需赘述——港/黑内部实在少有敌手。

    内部动乱结束之后,清水以首领的名义发布了两条指令。

    一、立刻收回港口黑手党在横滨所有产业,与一切协作者停止合作,违者,死。

    二、加强横滨港口监管,一切运输行为无港口黑手党批文禁止使用口岸,违者,死。

    港口黑手党是横滨最大的黑手党组织,但却不是唯一的组织,这两条指令若切实执行,几乎断绝了其他组织生存的道路,一时之间横滨里世界喧哗一片。

    最开始尚有人侥幸认为这不过是新首领上任烧的三把火,形式大于内容,何况港口黑手党刚刚结束内乱,恐怕组织不起有生力量干预他们的活动。

    但就在他们我行我素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清水就以事实告诉他们他没有开玩笑。

    鸟取组、野田组、泥越会,三个组织,数百战力,一夕之间,全部覆灭。

    没有事先警告,或者说,那两条指令已经是最后通牒。

    清水动动指节,那里有一丝细小的伤口,这是他突破泥越会时造成的,当时他正面对三个敌人的前后夹击,一时不察,被泥越会的老大偷袭得手。

    从这点细小的伤口中已经无法还原当时骇人的场景,三井优人当时就在清水身边,即使处于完全的混乱之中,他也能看到清水握刀的右手食指几乎从根部折断,只剩血糊拉渣的皮肉相连,但是再一转眼,一切又完好无损,清水只是换了持刀的手,下一刻偷袭者的头颅便滚落在地。

    异能力能瞬时修补断裂的骨质和皮肉,但是骨量的损耗依旧存在,清水缓慢屈伸掌指关节,感受到内部生涩的触感。

    短时间内再有动手的场景,还是换左手刀吧。

    敲门声响起,清水从刚才非常偶然的走神中抬起头,没有经过内部接线员通报,能直接上到这间办公室的人除了干部没有其他人,而现在港口黑手党内有这个权限的人只有一位。

    “进。”

    果然,来的人是尾崎红叶。

    这还是那夜突变之后尾崎红叶第一次主动出现在清水面前。

    同样是被控制了至亲之人,那位芥川先生已经三天没有回本部,他一直在外出任务,按芥川的脾气,说不准一见清水就会往他脸上招呼异能力,到最后吃苦的还是妹妹芥川银,索性眼不见为净。

    芥川龙之介的职位允许他如此任性,但是尾崎红叶不行,她是干部,中原中也不在,她就是港口黑手党内清水善之下众人唯一的倚仗,清水发布的那两条指令让她不得不出面询问缘由。

    清水离开横滨前往镰仓之前曾给森鸥外递交过一份行动计划书,这份计划她也有所参与,与绝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同,那份行动计划并不血腥,更多的内容是关于如何利用港口黑手党的优势通过与其他组织“合作”将它们蚕食吞并——当然负隅顽抗油盐不进者清水也制定了符合港/黑气质的暴力手段,总之棍棒和甜枣齐头并进,等清水从镰仓归来,港口黑手党的势力已然一扩再扩。

    尾崎红叶是很满意这份计划的,所以她一度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清水“干部”心生好感——她会接受森鸥外作为港口黑手党的领袖,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森鸥外治下的港/黑和横滨较之老首领在位之时更为秩序,如果不论隐藏在秩序下的暴力的话。

    而清水的两条指令却在将这种粉饰的温和与秩序全部撕碎。

    特别是清水真的亲自动手覆灭鸟取、野田、泥越三个组织之后。

    她太熟悉这种一言不合生杀予夺的气质了,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她一度怀疑已经死去的老首领又复活过来,正在首领办公室内桀桀狂笑,势要让冒犯他的人全部下地狱。

    但是当尾崎红叶推开木质雕花大门时,看见的却还是那个年轻人,一如既往,温和雅致。

    她自认为拥有足够狠辣的眼光,但是却看不透这个男人。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原封不动抛给了清水善,但清水却没有接下,他站起身,走到旁置的榻榻米旁,示意尾崎红叶同坐。

    二人之间是一张不大的矮桌,靠近清水的那侧有一对茶盏和一只茶海,茶海里有小撮茶叶,仿佛早早预料到了第二人的出现。

    银炭烧水,滚水冲汤,茶海分盏,外面刀山火海,整个港口黑手党都处于高压之中,始作俑者竟然在这里岁月静好煮酒烹茶?

    ……还是中国茶?尾崎红叶接过饮下,口舌之间全是馥郁但陌生的香气。

    “普洱。”清水主动解释,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我不会那些复杂的煮茶手法,红叶君见笑了。”

    确实非常粗糙,尾崎红叶腹诽,但是茶叶不错,不知清水从哪里搞来的普洱,漂洋过海的,还挺正宗。

    于是半是真心半是敷衍的,欢迎 加入 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 Qqun她赞了一句,“啜苦咽甘,茶很好。”

    这话不知怎么取悦了对方,清水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茶盏,神情较之前略有放松。

    于是尾崎红叶又将自己的来意重复了一遍。

    这回清水倒是没有避而不谈,他的眉头蹙了蹙,只有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尾崎红叶才能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一些疲惫,像是某种硬壳动物不经意敞开口子滑出来的软肉。

    这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可不相信清水这种人会管理不好自己的情绪,尤其他现在还对着一个不算臣服的下属。

    但这点破绽只在转瞬之间,等尾崎红叶再想仔细琢磨的时候已经无从找起。

    “不好吗?红叶君,森先生的做法太慢了,我等不及,你看,现在整个港口黑手党还有哪个组织敢与我们为敌?”

    “但是,那份计划书是你写的,循序渐进稳中求胜这八个字也是你提出来的。”尾崎红叶几乎没有停顿便接上了清水的话,她的语气像是在责备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混账,这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方才清水不合时宜的放松和疲惫似乎对她产生了某种错误诱导,以至于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忘记了清水“首领”的身份。

    尾崎红叶调整了情绪,“你……您在计划书中论述了整整两页‘绥靖’的益处,按照您的方案,新加入的成员的忠诚度和那些被潜移默化清洗掉的组织的稳定性都将大大增加,如果顺利,我们只需要让出很小的利益就能取得鲜血和子弹才能换回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下一秒,清水把手上的茶盏重重掷到了矮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砰”。

    “愚蠢。”清水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别说尾崎红叶,就连与清水更为亲近一些的中原中也或者太宰治也没有从那张柔软的嘴唇中听到过任何一句粗话,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就连最挑剔的日本人也无法在礼节上对他做出违心的批评。

    但他却实实在在训斥了尾崎红叶,以一种冷漠的,不太能用言语形容的恶劣态度。

    ——还附加了一个非常不友善的掷杯动作。

    尾崎红叶还维持着嘴唇微微张开的发音姿势,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受到侮辱了,哪怕是这种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呵斥。

    “红叶君,我都不知道你心里还藏着这种软弱的东西,”他甚至没有改变对尾崎红叶的称呼,但是听起来的味道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你从6岁就开始杀人了吧,至今为止死在你手上的人有多少?你的干部位置难道是靠循序渐进换来的?下位者因上位者的意志而存在,忠诚度?稳定性?以财富地位引诱,以背叛则死威慑,强大之人进场,弱小者出局,消耗品而已,用得顺手就用,不顺手就丢了换新的,你竟然会在乎工具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嗤笑一声。

    “就算真的哗变又如何?抓住领头的人,严刑拷打,当众处死,杀鸡儆猴,一个不够就杀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港口黑手党对待叛徒的做法还需要我赘述吗?”

    尾崎红叶一时间无法言语,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容貌逐渐与那个骨瘦嶙峋的老人重合了,一些鲜血淋漓的回忆在一字一句的杀人叙述中翻涌上来。

    【杀了他们!全部杀死!竟敢违背我的命令!竟敢挑战港口黑手党的权威!杀掉!都杀掉!】

    尾崎红叶深深看了清水一眼,如果先前只是依靠遗嘱才能判断清水是先代首领的继承者,那么现在,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清水与先代之间的血缘关系。

    或是潜移默化地,或是毫无征兆地,打破一切理智之后滑入深渊,仿佛以前一切不过镜花水月。

    但是上一次有森鸥外,这一次又会如何。

    清水还捏着那只小巧的茶盏,尾崎红叶可以看到盏壁上有细微的裂纹,茶水大半洒在桌面上,水渍冷下去,但是尾崎红叶还是能闻到鼻尖萦绕着的幽香。

    港口黑手党原本负责茶丝贸易的人是……

    尾崎红叶宽大和服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所以……终结这一切的人会是他吗?

    第64章

    尾崎红叶收到了一封邮件。

    距离与清水“亲切友好”的交谈已经过了将近一个礼拜,这七天内,港口黑-手-党没有再心血来潮去消灭哪个组织或发动一场袭击,整个港/黑仿佛是海啸席卷后平静的海面,让人有种之前的血色不过是新首领兴致勃勃试验新鲜玩具的错觉——现在玩腻了,又重归以前。

    这封邮件就是在这种貌似和平的氛围中送抵了尾崎红叶的邮箱。

    森鸥外在的时候港口黑-手-党严格遵守劳动法,八小时工作制做五休二,加班还有加班费,这一点清水上任的时候没有修改,所以按照常理,一个清爽明朗的礼拜日是不会有额外的工作来打扰尾崎红叶的。

    更重要的是,被困在港口黑-手-党的泉镜花在周日允许外出,尾崎红叶打算悄悄跟在她身后看看她可爱的外甥这几日过得如何。

    但是现在,摆在我们亲爱的红叶干部面前的是一份明晃晃的银之手谕——电子版。

    格式抬头按下不表,核心内容如下:

    请于今日中午十一点,前往横滨中华街121号沪字号包厢,要事相商。

    尾崎红叶看着这封邮件皱起眉头,“要事”相商,不去首领办公室,去下馆子?

    如果没记错的话,横滨中华街121号的地址上……应该是一家中餐厅吧。

    虽然时间地点都很怪异,但是尾崎红叶没有拒绝的权利,不说清水动用了银之手谕,单他掌控着镜花泉这点,她也不会不从命。

    尾崎红叶在10:55抵达了约定地点,饭点,休息日,又是远近闻名的食肆,但她面前的餐厅却门可罗雀,难为清水管理港/黑百忙之中还腾出手来清场。

    推门而入,里面甚至没有服务生,她按照指示牌找到沪字号包厢,打开门。

    里面竟然不止一人,或者更确切的描述是,里面有好多人。

    三井优人、三井和真、芥川龙之介、广津柳浪、梶井基次郎、立原道造,甚至还有镜花和芥川银!

    清水几乎将港口黑-手-党中所有异能力者聚集起来,但是这个场景……

    芥川龙之介不必说,他像往常一样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见尾崎红叶进来,礼貌地一点头;芥川银和她的兄长一样,站在另一个角落中,他们向港/黑众人隐瞒了兄妹关系,所以这种集体场合总是避嫌;广津柳浪面向窗口,他手里夹着一支半燃的烟,多日不见,这位港口黑-手-党的老人似乎疲惫许多;唯一的沙发上坐着梶井基次郎、立原道造和泉镜花,前者正唾沫横飞地向后两者介绍他最新制作的柠檬炸弹,立原道造还能搭上两句,泉镜花则显得兴致缺缺,不过女孩看起来身体健康,尾崎红叶觉得她的气色比以前还红润了一点;至于三井优人和三井和真,他们正坐在中间的大圆桌上,聊着餐桌上那些一看就很精致的餐品,当然,主要是优人说,和真听。

    如果此时此刻室内光线能再昏暗一点,场景布置能再错综复杂一点,这将成为一副绝佳的、能放进警察学校教科书的不法分子聚会图谱,萌新警官们只需要按这个气质抓罪犯,绝对一抓一个准;但是很可惜,巨大的碎钻水晶吊灯耀眼无比的光芒和旋转餐盘正中央一摞摞的饺子将上述气质全盘打碎。

    在灯光和大圆桌的加持下,尾崎红叶甚至有种误入古怪情景剧录制现场的错觉,按照“那边”的风俗,他们应该收起衬在衣领里的毒针、放下别在背后的手/枪、藏起抵着手臂的匕首,面对不知在哪里但是一定存在的摄像机露出八颗牙齿大喊“让我们一起来包饺砸吧”——

    太诡异了!

    尾崎红叶不是个内心戏丰富的女人,所以她很快将天马行空的想象收了回来,清水没有出现,于是她走向这场集-会可能的话事人,问,“什么任务?”

    三井优人刚刚放下手中的玻璃杯,里面是某种透明的液体,带气泡,按此情此景推断,这杯液体说不准是雪碧……该死,这种合家欢饮料出现在这里既违和又无比合理——优人笑笑,却是面向了在场所有人,“师兄让我转述,人到齐了就先吃饭吧。”

    于是情况真的滑向了古怪的情景剧录制现场——九个人,单拎一个都是在警局备案的危险分子,现在围成一桌……吃饺子(当然不止是饺子,这桌丰盛午餐几乎囊括了所有中华特色料理,只是饺子放在中央太夺目了),而且尾崎红叶觉得,在诸位吃饱喝足之前,这场情景剧的导演都不打算现身。

    最开始众人还非常谨慎,毕竟九个人身份复杂,平级关系上下属关系对立关系应有尽有,连港口黑-手-党年会都无法将他们放在同一张桌子上,但是显然清水和这家餐厅的大厨有足够的本事,前者让这九位心不甘情不愿坐到了一起,后者让这九位心甘情愿地拿起碗筷。

    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在一片沉默之中众人结束了午餐。

    然后,在这片沉默之中,他们听到包厢门被推开的声音。

    “午安,诸位。”

    清水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裤——在私人时间,他比较青睐这种干净简洁的穿搭,看上去像是个刚步入职场的大学生,还是那种很容易被前辈刁难的类型——但在工作时间,他会一丝不苟地套上黑-手-党的黑色风衣,戴上专属于首领的红围巾。

    “在休息日发布工作是一件不人道的事情,我深表歉意,希望你们对刚才的午餐还算满意。”

    众人心情复杂,没有把集-合地点安排在首领办公室而是特意把他们叫到这里来吃一顿饭是为了赔罪?他们作为黑/手/党倒也不是那么在意节假日工作和工作日工作的差别。

    您不如早点公布任务然后放我们离开……

    或许是接收到下属们的心声,清水看向三井优人,后者闻弦歌知雅意,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文件。

    优人将这叠文件分送下去,人手一份。

    “诸位手上的是今天的任务目标,工作内容很简单,绑架他们,带给我,不要求四肢健全完好无损,有口气就行。”

    “任务截止时间,今天下午四点,地点的话,就带来红砖仓库吧。”

    这并不算高难度的任务,绑架而已,这种事情黑-手-党的人天天都在干,涉密的、高利贷欠钱不还的,诸如此类。

    照理来说,这种任务并不需要出动他们这些异能力者,交给尾崎红叶部下那些专司情报与暗杀的普通黑-手-党就好。

    唯一有点难度的地方在于提供给他们的资料只有姓名与长相。

    但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当黑-手-党,这点小曲折不在话下。

    尾崎红叶是最后走的,甚至在三井优人和三井和真之后,清水没有催促这位大姐头离开的意思,毕竟凭尾崎红叶的能力,别说现在离截止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就算还剩一小时,她也能睡个美容养颜的午觉再动手。

    而且清水也知道她留下的原因。

    “为什么组织这次行动?”大姐头单刀直入。

    “自然是想从他们手上拿到我要的东西。”清水坐下来,刚刚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芥川龙之介。

    “你想要那个东西,就不该对鸟取、野田、泥越三个组织动手。”

    “如你所见,手已经动了,”清水笑得温和,“人死不能复生。”

    尾崎红叶语塞,“……那也该另想办法,比如像森先生那样——”

    “像森先生那样,在犄角旮旯里找出第二个Mimic把他们引入横滨,再让我的下属去对付他们以此与异能特务科达成交换?”清水挑眉,这个动作有相当的攻击性,是他现在需要的东西。

    异能营业许可证,这张森鸥外苦心孤诣算计来的证书在清水对那三个组织发动袭击的第二天就被异能特务科的人通知作废,现在港口黑-手-党又回到了以前不尴不尬的地位——无证纠集异能力者在法律上是不被允许的。

    更何况港口黑-手-党干的事情是无证纠集异能力者行暴力活动。

    “……那也不该直接绑架异能特务科的人。”尾崎红叶的神色变幻了几次,她是真的真的搞不懂清水要干什么。

    她不信对方不知道袭击那三个组织的暴力行为会惊动异能特务科,后者收回异能营业许可证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他明知道却还是这么干了,或许是清水并不在乎这张可有可无的证明,但他现在却要为了这一张证书去绑架异能特务科的人?

    尾崎红叶手上是两人份资料,如果按照平均分配原则,他们九个人,就有十八个任务对象,基本将异能特务科的中坚力量全部囊括在内,这场行动等同与异能特务科宣战!

    自与清水在办公室发生那场争论之后,尾崎红叶特意去调查了先代首领的医疗资料,得益于森鸥外的良好职业习惯,作道无一的健康状况被一丝不苟地保存下来(当然为了篡位不留把柄,森鸥外在后期夸大了先代的疾病严重程度),在家族遗传性疾病一栏,有一行潦草的涂改痕迹。

    尾崎红叶辨认许久,隐约认出了“精神”二字,病名不重要,结合作道无一和清水的表现,已经有了足够充分的证据。

    而清水组织的这场行动,又一次在这一结论上摁下鲜明的佐证。

    “妾身不同意——”

    “——红叶君觉得今天的午餐味道如何?”

    尾崎红叶硬生生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应该还不错吧,我看大家吃得很满意,不枉我特意买下这家店。”

    “放心,按时把人带来,你会没事的,当然,小镜花也会没事。”

    清水目视尾崎红叶,今天这位美貌的女士显然也是精心打扮之后才出门的,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穿着明丽的和服,哦,或许还喷了香水,清水闻到一股幽幽的花香。

    她描眉点脂,还画了粉色的眼影,去见重要的人之前,怎么打扮都不为过。

    原来她的眼睛也是鸢色的,只是更偏粉一些,而且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杀意。

    “别不高兴呐?我也为自己准备了工作,以身作则才能带好团队。”清水从口袋里抽出两份资料,放到桌面上,“为了减轻你们的负担,我可是把最难搞的两个人都留给了自己。”

    尾崎红叶低下头,她竟然对着上司肆无忌惮地释放了杀意,这种低等错误她十年前就没再犯过。

    她借看资料的动作掩盖心中的波澜,但在看清那两个名字和面孔的时候,堪堪压下去的情绪又重新翻涌上来。

    种田山头火。

    坂口安吾。

    第65章

    种田山头火其实并不常来这个据点。

    作为异能特务科在横滨的最高长官,他甚至并不总是出现在横滨,这里的事情由他的直系下属坂口安吾负责,而他本人做的事情更多在于高屋建瓴地指挥。

    这种指挥在东京总部同样可以完成,身处东京,他还能及时掌握政府高层动向,免得什么时候他所掌管的分部因为政见或者其他操蛋的原因被暗中针对下绊子——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这回回到横滨的原因——显而易见,与港口黑手党首领换代之后造成的混乱相关。

    清水发动组织乱斗的时机实在过分巧妙,刚好卡在种田山头火半年一次的述职会议前,消息没压住,他要是不能在述职会议前解决港口黑手党的问题,轻则停职调查,重则职位不保。

    现在,种田山头火拎着公文包,走进一间小小的居民楼,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和服,换了非常寻常的灰色西装,看上去就像个刚从公司回来的中年社畜。

    包里放了几份从东京带来的资料,虽然只是预感,但他总觉得最近上面有人盯着他,所以他隐瞒了所有人他回了横滨的消息,单独约见坂口安吾。

    在最最开始,得知港口黑手党新任首领是清水善的时候,他其实还有些欣慰,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起老奸巨猾的森鸥外可好相处多了,你看,对方为了降低港口黑手□□对横滨普通居民造成的伤害,甚至在暗杀开始前先一步通知坂口安吾做好准备,多么体贴善良!

    但是很快,他就该为这种天真的想法切腹谢罪。

    谁能告诉他,那个温和有礼的年轻人怎么就成了个到处挑事点火、但凡不顺他心意就杀人全家的反派疯子!

    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他第一时间收回了颁发给港口黑手党的异能营业许可证——这代表了种田本人以及异能特务科非常鲜明而极端的态度。

    种田山头火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他选定的据点是一间比较老旧的住所,不像那些新式公寓一样安装了电梯,在掏出钥匙转动门锁的那刻,他本能感到了不对劲。

    别看他现在圆滚滚的像个憨态可掬的吉祥物,年轻的时候他也是政府培养的王牌搜查员,坂口安吾打三份工全身而退的壮举也曾出现在他身上。

    如果此时此刻他能再年轻二十岁,应该遵循直觉头也不回离开这里,但是他已经老了,长久的办公室生活还是腐化了他,曾经辉煌的经历只能支撑他发现不对劲,却无法支撑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带着疑虑,却依旧缓慢地旋开了门锁。

    玄关处有两双皮鞋,一双棕色,一双黑色;棕色的他认识,坂口安吾曾不止一次穿着这双鞋来见他,而黑色的这双……

    如果他没认错,似乎是港口黑手党的制式着装成分之一。

    然后他做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错误选择。

    种田山头火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把□□,走进屋内。

    老居民区,采光本来就不好,窗帘拉上,夕照的日头半点透不进来,又没有开灯,室内灰沉沉的,种田端着手/枪,猫着身子绕过玄关的鞋柜,然后是一面狭长的落地镜。

    这几步走得小心又谨慎,种田山头火不时四下张望,这间屋子内一定有人,但他无法判断这个人身在何处,也无从得知这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就在他即将绕过落地镜时,种田突然瞥见一抹红染。

    什么东西蹭到了镜面?不,这抹颜色似乎有厚度……他猛地回头——

    进入玄关的地方,被鞋柜挡住的角落,有一小汆血泊!

    种田山头火的神经绷紧,他调转抢头,对准那个方向,空气似乎也随着神经烧灼起来,他感到干燥的手心有细微的湿意。

    这样的姿势维持了整整十秒钟,直到种田按在扳机上的手指僵硬起来。

    无事发生。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非常轻微的水滴声。

    “滴——嗒——”

    这儿离洗手间尚有一段距离,这处据点的房源虽然老,但也没到年久失修的地步——好歹是异能特务科高级探员和高级长官,这点生活品质还是要保障的——近在咫尺的,也是唯一的水源是——

    “滴——嗒——”

    以血泊为基点,抬头向上望。

    种田山头火看到了一双比黑墨还深的眼睛。

    与这双眼睛相比,其他所有的黑色似乎都微微明亮起来,比如黑色的头发,比如黑色的风衣——总之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注视着种田,认真亲切地,仿佛看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如果忽略这个男人的左手正像提溜一只鸡崽似的,提溜着另一个男人的话。

    那个男人戴着圆框眼睛,右眼镜片已经碎得只剩一半,堪堪卡在镜框里,他显然已经昏死过去,昏还是死的界线并不明确,因为种田看到对方的棕色西装有一大块深染的色斑,一直延伸到裤脚,然后落下新鲜的血滴。

    “我提前警告过他,不要反抗,”黑发男人,或者说,清水善,轻轻叹了口气,“但是在这件事上,他拒绝与我合作。”

    “种田长官,现在我可以把这个警告再和你说一次,乖乖地,不要动,和我回一趟港/黑,如何?”

    “当然。”种田山头火也报以微笑,这张圆滚滚的脸上很适合做出这种意味积极的动作,“如果清水首领的榻榻米上有我喜欢的玉露和哈密瓜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清水真的思考起十月份的静冈蜜瓜是否当季,答案是否定的,但还没等他说出这一遗憾的消息,耳边便响起砰的一声。

    准确的说,是连续三声。

    种田山头火年轻的时候是比肩坂口安吾的异能特务科劳模,在射击方面也能当得上一句神枪手,虽然年岁渐长手生了一点,但现在他与清水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米。

    在硝烟弥漫开之前,他又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清水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倒下,反而是他,感到右侧膝盖一阵尖锐的疼痛。

    “呃!”

    种田山头火单膝跪倒在地,不禁痛而出声。

    这颗子弹角度刁钻,正正击穿韧带好卡在髌骨之中,如果不能及时到医院取出弹头,他这条腿的寿命就走到了尽头。

    而造成这一结果的年轻人只是步履款款从楼梯上下来——依旧提溜着坂口安吾的领口,这种匪徒一样的姿势在他身上却看起来优雅得像拿着一只红酒杯,“种田长官,非暴力不合作【注1】,痛得还是您呢。”

    种田山头火喘着粗气,冷冷地盯着清水,他终于意识到从还未走进这间小房子开始他犯下的几个错误,现在那几个看上去无关紧要的错误即将成为他的催命符——这种身体状态下他已经失去了任何逃跑和反杀的机会。

    清水已经走完了楼梯,站到种田山头火面前,他松开左手,坂口安吾“噗腾”一声掉在地板上,但他依旧没有清醒,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像一具尸体。

    种田看向他的下属,有一个瞬间他以为坂口安吾已经死在清水手中,但是幸好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够近,所以种田看到了安吾稍稍起伏的胸膛。

    但他心中没有生出任何一点庆幸,清水明目张胆对他二人的袭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的游戏,他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毋庸置疑。

    可无论清水想得到什么,他都不会同意,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也好,以得力下属的性命相要挟也好——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但是种田依旧记得在他加入异能特务科的第一天立下的誓言——每一位异能特务科成员都曾立下这样的誓言。

    个人性命不足为惜,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没有坂口安吾,异能特务科还会提拔新的辅佐官,没有种田山头火,中央还会调派新的指挥官。

    他们是国家意志的武器,而武器,是可以被丢弃的。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幽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种田没有抬头,“您是权衡利弊的好手,我一向清楚。”

    “所以我做好了在我的交换条件上加码的准备——当然了,您也可以选择不为所动,这是您的自由,不是吗?”

    白色分指袜落进种田山头火的视野中,脚背的位置有一点殷红的血渍,或许来自坂口安吾。种田想起玄关上排排放好的黑色皮鞋,杀人放火之前还敲门脱鞋吗?种田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怎么早没看出面前这个男人是用温柔和礼节包装好的魔鬼。

    “你不会在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我保证。”

    听到这句话,清水轻轻笑了声,这声音不代表高兴,但似乎也不代表厌恶或者讨厌,如果这儿有一位常常出入剧院或者深谙电视剧套路的旁观者,或许就能发现这笑声的意义类似电视剧中离职的人一定会用箱子装走留在办公室内的东西——现实生活中可没人会在离职的时候这么干——这是个鲜明的视觉符号,它大张旗鼓地告诉大家,这个桥段,理所应当该按上反派的笑容。

    “嘛,谁知道呢。”

    第66章

    种田山头火是在尖锐的疼痛中醒过来的。

    睁眼的时候视野一片模糊,类似老式电视无信号条纹的花样在他眼前不断闪动,这是缺氧缺血造成的后果,种田清楚。

    如果这个时候能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缓几秒,这种不适很快就会消失,种田动动手腕,但无法移动分毫。

    他被绑架了。想也是,绑匪怎么可能好心给他行动自如的权利。

    “种田长官。”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种田眉头一动,即便还看不清四周的情况,但是他知道是谁在喊他。

    坂口安吾。太好了,他没有死,虽然现在情况糟糕极了,但至少他们二人还活着。

    “安吾,”种田山头火极力端正了自己东倒西歪的姿势,“你的情况如何?”

    他被清水一击粉碎了髌骨,错过了最佳救助时间,现在再去医院,恐怕也会落下残疾。

    坂口安吾没有立刻回答,正在此时,种田听到了向他逼近的脚步声。

    两人?不,三人,其中一个好像还拖着什么东西。

    “哦?已经醒过来了吗?正好,我这儿也做完准备工作了呢。”清水的声音响起,种田听到了隐约的回声——没有明显的气流涌动,看起来他们处于空旷的室内。

    “芥川君,放下吧,辛苦了。”

    “啪!”

    是重物被随意丢在地上的声音,那东西滚了几圈,滚到种田脚下。

    大概前后脚的功夫,种田山头火终于从眩晕中恢复过来,视野从模糊转向清晰的那刻,他第一时间看到了脚下的东西。

    一个人。

    如果辅以状态上的修饰,这是一个陷入昏迷、浑身浴血的男人,再准确一点的话,这是一个陷入昏迷、浑身浴血的异能特务科科员。

    男人就在种田山头火脚下,动一动脚掌就能勾到的位置,但是种田却不敢动,他看上去太脆弱了,似乎只是一阵风,或者一片雪花的压力就会带走他的生命。

    又或者他已经死了,谁知道呢,仅凭一双眼睛,种田无法在这种光线下分辨更多的东西。

    “他是一名非常不错的下属,”清水说话了,他的声音温温凉凉,像一杯没有杂质的纯净水,“他大概以为我们要从他身上套出什么机密吧,殊死抵抗——不过向他发出邀请的人是芥川君,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种田山头火背在身后被牢牢缚住的手腕顿时僵住,他认识这位科员,这个家伙在入职宣誓的时候大言不惭发表了要成为日本英雄的一二三条述论,他本身的能力也不错,虽然自傲了一点,异能特务科坂口安吾之后,种田看好的年轻人名单里有他一份。

    “这就是你说得筹码?清水善,你是否太天真了些。”种田山头火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口腔内干燥得厉害。

    清水无声地扬起嘴角,他打了个响指,乌漆麻黑的空间唰得亮起了排灯,种田被突如其来的刺目光线一激,眯起眼睛。

    “之一——”他听到清水清晰敞亮地纠正,“筹码之一。”

    种田山头火猛地睁眼。

    他果然身处一个空旷的密闭空间,亮灯之后,一切陈设都无比清楚,红砖为墙,水泥地面,房顶挑高,木质横梁交错——这是一间仓库,港口黑手党的地盘,或许是海滨的红砖仓库。

    种田听到身侧沉默的坂口安吾不由自主地、短促地“嘶”了一声。

    随后是一片死寂。

    “清水善!”种田从干涩的喉咙中撵出低沉的吼声。他很少很少生气,作为上位者,对他人发泄怒意是一件无用且耗费心血的事情,情绪稳定对于参与政斗角逐而言,是一项充分条件。

    但眼下的情况,让种田山头火经年养成的良好修养毁于一旦。

    很多人,一眼看过去数不清数目的多,他们被套了麻袋,从脚底一直套到脖子,只露出面孔,结实的麻绳在脖颈处绕了一圈又一圈,明亮的灯光下,种田甚至能到他们脖子上明显的勒痕,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无外惊恐厌恶悲愤,意识尚存前的浓烈情绪被生生保留下来。

    像是人彘。

    种田山头火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概念。砍去手脚,把躯体放进陶瓮或者瓦罐当中,毒哑嗓子,弄瞎眼睛,割去鼻子,活着,还能呼吸,但又不如死了。

    这种做法最开始是一种刑法,古老又没有人性,近期却又在东南亚那边流行起来,作为对猎奇人士开放的高额畸形表演。

    鼻吻间浸润着腐旧的血腥气,他本以为这味道的来源是他自己,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完全如此。

    清水“邀请”他的时候废掉了他的右腿,他们呢,种田山头火没能想下去。

    清水欣赏着种田变幻莫测的表情,“欣赏”,非常恳切的形容,真正的反派,对于落入掌心英勇无畏的正义之士的一切纠结和煎熬,有观摩风花雪月的情趣。

    “你想要什么?”种田山头火晦涩地开口。

    清水等到了意料中的展开对话,却依旧不紧不慢,“异能营业许可证,永久使用的版本。”

    森鸥外通过Mimic拿到的异能营业许可证有使用期限,五年一考核,若是考核没能达标,这张证就会失效;种田山头火本人也有权直接收回这张证书,只要港口黑手党做出对社会危害过大的事件,比如清水不管不顾剿灭数个帮派。

    而清水想要异能营业许可的永久使用版,这张证一旦到手就没有再次失去的风险,证明背后站着政府的支持,使用者即代表政府本身,也是因此,若港口黑手党拥有这张证明,政府机构将向他们敞开大门,港/黑的任何行动将畅通无阻,他们是被这张证标记了无害的“白色”,哪怕他们本身黑得不能再黑。

    种田的目光扫过下属的面孔,他们中有些只在入职当天见过他一面,但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非常明确,他的操守,横滨的安全,还是……全体下属的性命。

    一、二、三、四……十八,算上坂口安吾和自己,整整二十条性命,种田山头火的掌心已经掐出血来,清水善说对了,他在他的天秤上放上了足够多的筹码。

    这二十人是异能特务科所有的骨干成员,失去他们之后,异能特务科名存实亡,重新组建科室要花多久,或者说,剩下的人还有没有这个余力恢复异能特务科的人员配置,失去异能特务科的掣肘,港口黑手党在横滨的行动将与拥有永久版异能营业许可一样丝滑一样畅通无阻。

    ——保存有生力量,一张证明而已,只要重新修改安全系统……或者直接上报东京……

    ——混蛋,只是一张证明?谁能保证在修改程序修改法律的间隙中港口黑手党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私心野草一样疯涨,种田山头火在窒息的沉默中挣扎博弈。

    明明只是短暂的几十秒,但种田却觉得时间漫长恍如隔世。

    发声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仿佛凭空衰老了十岁。

    “我答应……”

    “——种田长官!”

    坂口安吾厉声呵断了种田山头火。

    这是这位多面间谍在进入仓库之后第二次发声,与先前那声听上去有气无力的呼喊不同,这一回“种田长官”四个字疾言厉色中气十足,如果忽视坂口安吾似乎将要背过去的粗重喘息的话。

    他定定地看着种田山头火,破碎的镜片下,总是不太有情绪的疲惫的灰褐色眼睛,发出某种不可名状的异色光彩,“您忘了吗,入职异能特务科时的誓言。”

    ……当然没忘,怎么可能忘记,他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落入清水善手中,不惧此身——

    “属下与您,”坂口安吾的视线落在同袍身上,最后又回到起点,“与他们,亦然。”

    不惧此身。

    种田山头火从无限的煎熬中释然了,说不清是坂口安吾给予他的体谅,还是他突然找回了二十年前年轻时走南闯北不计后果的勇气,或者两者皆有——总之,他看向清水,因为紧张和愤怒的面部松弛下来后,他又成为了那个憨态可掬的胖胖的中年人。

    “——容我郑重拒绝。”

    清水闻言,倒是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他只是很自然地从怀中掏出随身的PPK,像是温柔的绅士取出别在胸前的玫瑰花。

    绅士会将玫瑰花送给在舞会上一见钟情的女孩,而清水则用那把小巧的PPK对准了歪七扭八的麻袋中的一个。

    “看来我的筹码没能打动您,”清水拉开保险栓,安静的室内响起清脆的咔哒声,“恰好我又是个执着的人,所以只能继续在您的天秤上加码了。”

    “砰!砰!砰!”

    配备□□之后的枪声听上去很沉闷,种田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随即,他听到了震声的哀嚎。

    “啊!!!”

    种田错愕地看向那里,三枪一个目标,没有一发命中心脏或者脑袋,以清水的枪法而言,这个距离,又是静止靶,没有失手的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我突然觉得他们这么安静似乎不能很好起到威胁的作用,您看,现在生龙活虎的,有趣多了。”

    被形容为生龙活虎的是个女孩儿,坂口安吾的直系下属,就是那位会吐槽上司深更半夜拉她起来加班并索要加班费的姑娘,港口黑手党内乱那夜坂口安吾第一个通知到岗的下属就是她,种田山头火记得她叫村社八千代。

    清水那三枪命中了肩膀、小腿和腹部,全是不致命又能给人相当痛觉的刁钻位置。殷红的血立刻从麻袋中央晕染开来,很快濡湿了布料和地面,村社八千代痛得蜷起身子,圆圆的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救命……救——不对,杀了我……”年轻的女孩如此哀求着,声音颤抖,不成句读。

    她只是后勤人员,不出一线,最大的爱好是宅在家里玩游戏,她有一手非常棒的信息技术能力,通俗的说,她是一名骇客,不过鉴于她在政府任职,称之为红客更合理。

    种田山头火从坂口安吾那里批过她的假条,每个月一次,时间固定——这姑娘痛经严重,最严重的情况下吃药挂水一概无用,异能特务科事多人少,无法每次都批假让她回家休息,于是村社八千代为自己争取了“生理期加班费”,养出了一手边疼得打滚边写代码debug的高超技术,久而久之竟也有了耐受疼痛的苗头。

    驭漇

    痛经的疼痛评分仅在生产之下,而现在,这位已经耐受8分疼痛的小姑娘涕泗横流地请求她的上司杀了她。

    人或许可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但是无法忍受疼痛的折磨,所谓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种田长官,您需要重新考虑您的回答吗?”清水将PPK的枪口对准下一个目标,除种田山头火之外,他还有十九个筹码。

    这杆利弊权衡的天秤,终究会向他倾斜。

    第67章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方才那位科员与您不过几面之缘吧,妄图用她的痛觉置换异能营业许可证的可行性大概不高,那么下一位就选择与您亲近些的下属吧。”

    黑发男人扫视一圈,他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在一群实验小鼠中挑选更心仪的对象,

    最后PPK的枪管指向种田山头火身边的位置。

    “您觉得安吾先生如何?他是您的直系下属,也为异能特务科做了不少事情,您应该很器重他吧?”

    种田山头火听到坂口安吾的名字,咬紧牙关,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一直站在清水身后的芥川龙之介开口说道,“清水——首领。”

    他应该是想对清水善直呼其名的,但是在最后一个音节脱口而出之前,他接收到对方似笑非笑的表情,于是音节被拦腰斩断,堪堪续上了首领二字。

    用整个异能特务科的存续威胁种田山头火,以此得到异能营业许可证,芥川龙之介不觉得这种做法错误或者残忍,弱肉强食的道理,他无师自通,异能特务科那些废物技不如人,任人宰割,理所应当。

    但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对象,是个女人。

    一个和他的妹妹芥川银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芥川龙之介骨子里是一个很封建的人,这个形容除了体现在他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太宰治言听计从之外,还体现在他不屑于对女人和小孩出手。

    很难说芥川龙之介小时候在贫民窟是否有一段偷偷摸进电影院或者游戏厅的经历,涉世未深之时那些经典□□电影上对□□分子的刻板印象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他再中二一点,再外放一点,或许会成为大喊着“男人就是要顶天立地站在宇宙之间直到遇到值得追随的人否则膝盖永不弯曲”和“男人之间的对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以及“迫害女人和小孩的垃圾算什么真男人”之类的□□混混。

    ——万幸他拥有异能力又有太宰治这么一个逼格高的老师,至少在言语方面不会向上述形象靠近。

    至于坂口安吾,这个人曾经是他的同僚,与太宰先生的关系也不错,但是后来被确认了间谍身份,按照港口黑手党的规矩,背叛组织者应该咬住台阶,猛击后脑勺,打碎下颌骨,然后对准后背连开五枪处决,尸体浇进水泥柱。

    总之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男人,芥川龙之介的想法很简单,要么不出手,若是出手,一击毙命。

    他对清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却在年轻首领依旧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得到了不那么令人愉快的回复。

    “芥川君,再多学学吧,这种程度的考虑是无法得到太宰君的认可的。”

    这个家伙——

    芥川龙之介攥紧拳头。

    “嘛,您觉得呢,种田长官?”

    于是焦点又重新回到了种田山头火身上。

    种田缄默不语。

    已经下定决心了不是吗,是村社八千代还是坂口安吾对他而言应该毫无区别。

    “好吧,安吾先生,您的上司可真是冷血无情。”清水叹了一声,似乎在为坂口安吾感到不值,“考虑跳槽吗?正好港口黑手党的事务安吾先生也很熟悉。”

    “清水先生,”安吾的声音有些粗粝,或许是先前不知被攻击了哪里之后留下的后遗症,不过他看上去依旧冷静,尤其是和身边那位神经已经崩到极致的上司对比,“异能特务科是我存在的意义。”

    年轻的辅佐官说话的声音轻且放松,仿佛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他说意义二字的时候身体动了动,破碎的眼镜片终于不堪支撑从镜框上掉下来,落地之后四分五裂。

    勉强粘合的东西总是不牢固的。

    清水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飞速离膛而去,在空气中旋转扭曲,射向既定的方向——左锁骨中线与第四肋交点,恰好错开心尖致命点,又能划开心包,坂口安吾会因为心包填塞毙命,这是除了动脉夹层之外最为痛苦的死亡方式。

    清水为他选择了与村社八千代截然不同的“惩罚”。

    或许是因为他与安吾之间的私人恩怨,或许他只是想利用安吾在种田山头火脆弱疲惫的神经上再加把火,总之他就是这么干了,理由与结果相比并不重要。

    就在这颗子弹将要射进坂口安吾胸膛的前一刻,另一颗子弹从侧角飞速而来,撞向清水射出的那颗,毫厘不差!

    几乎同时,头顶的大排灯闪烁几下熄灭了,喧如白昼的仓库呼啦暗下来。

    被突然剥夺光线之后眼睛会有一段短暂的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清水迅速闭上眼睛人为加速这段状态的进程。

    地震?不,刚才那颗子弹来得时机恰好,谁能把地震算得这么准——

    不,如果有人能“发动”地震呢!

    一片漆黑中,清水猛地睁眼。

    几乎本能反应一样,他举起手中的PPK,对着身后连开数枪,直到子弹耗尽。

    他没有听到任何子弹命中目标的声音,只有空空的弹壳从他身旁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但是他面前分明有人,向他走来的脚步声如此清晰。

    清水感到扑面而来的强大威压。

    于是不必再用眼睛,他已经清楚地知道来者何人。

    这股压迫感他很熟悉,许多次出现在他身后,然后他知道可以心无旁骛得对付眼前的敌人,所有来自背后的障碍他都可以放心交给对方。

    但是现在【他】成为了清水需要直面的敌人。

    中原中也。

    清水扔掉了手中的PPK,子弹对中也来说好比小孩的玩具,他们之间的对决从来是刀剑拳脚。

    他握住了“鸢”。

    光线变化带来的视觉影响终于消失,清水看到一扇巨大的门迎面向自己袭来——那是红砖仓库的大门,港口黑手党在接手这儿的仓库时贴心地为自家财产更换了全世界保险系数最高的大门,青铜钢筋混铸,数百公斤,哪怕角落里堆上□□也得废好大一番功夫才能破开。

    而现在这扇门被人拆了不说,还像安了翅膀似的砸向清水。

    清水当然可以躲开,但是躲开之后“站”在门后的那个男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破绽,他会用比这扇大门还要坚实还要暴力的拳头砸破清水的脑袋,就像他往常对待敌人做的那样。

    于是清水选择拎起长刀——

    唰!

    青铜门裂作两半。

    一个黑影从裂开的青铜门之后冲出来,其中一只手还握着刚从青铜门上巴拉下来的钢筋;如果清水的童年足够有趣,他可以从这个姿势联想到奥特曼或者超级赛亚人,但是很可惜,他没有这个印象,也没有这个时间去做出这番联想。

    铛!

    “鸢”与钢筋撞在一起,清水向后退了一小步。

    如果这一下没能拦住,这根粗劣的武器会狠狠抡向清水,效果大概类似于被从几百米高的地方掉下的钢筋砸中,胸骨和肋骨会碎成一块块的骨头渣子,里面的肺脏和心脏也会变成一坨烂肉。

    幸好清水的反应够快,但即便如此,从“鸢”上传导过来的巨大冲击还是另他的心跳有了正常频率之外的一次逸搏。

    他的对手是与神明比肩的男人,他从未在他手上赢过,但今日他不能输!

    清水沉下呼吸,他没有收刀,而是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和轨迹斩出了第二刀,击打在钢筋相同的位置,他听到对手发出厌烦的咋舌声,身体却稳如泰山,于是清水挥出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直到第六刀开始,对手的终于松动——他后退了!

    这是清水从一位姓楚的师兄那里学到的技术——他们是少年宫的同门,经年后又在东京遇上,听这位楚师兄转述,历史上的剑道大师在斩出相同的十三斩后可在顷刻间摧毁敌方的武器,清水于是问他能连续斩多少下,楚师兄想了想说出234这个数字。

    清水点点头,他在警视厅和东京黑手党的通缉名单上见过师兄的名字和画像,能被黑白两道双双通缉的人,身手当然不凡。

    钢筋到底只是钢筋,就算握着他的人暴龙成精,能在废铁上施加重力改变物质结构和密度,在第二十三次连续斩击后,还是从三分之一处折断。

    失去武器之后,中也竟然也不躲,直接赤手空拳硬撼刀锋!

    刚才的攻防还能算是技巧,清水用枯燥重复的技术打破了对方的武器又逼他后退,但实际上二人心知肚明,中也的肢体较之钢筋而言,只会更坚韧!

    唰!

    清水被暴力震退,踉跄几步,最后用“鸢”稳住了身体,然后默默将右手刀换到了左手。

    二十三次斩击叠加的不只是进攻的力道,也有对使用者身体的负荷,泥越会老大留在他身上的伤势还没痊愈,清水现在能感受到右手食指掌指关节处难以忽视的疼痛。

    嘛,不过与他想得差不多,单用体术,就算他的身体处于无病无灾的巅峰状态,他与中也也只能到这个地步。

    中也却没有乘胜追击,他停下脚步,看着清水交换了用刀的手。

    “什么时候回来的?”

    先出声的人是清水。

    “昨天。”

    “哦,竟然不是一回来就来找我要说法吗?”清水用余光扫了眼身后,种田山头火,坂口安吾和那一众异能特务科科员已经不在原地了,连芥川龙之介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嘛,不过能支使得动中也吸引耳目,又能让芥川心甘情愿协助的人,全横滨也只有那一位吧。

    “本来想给你解释的机会,听听苦衷,但是现在不需要了,”中也嗤笑一声,一向朗如晴天的冰蓝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眼见为实,清水善,我不和疯子打交道。”

    清水弯了弯唇,很坦然就接受了这一盖棺定论的诊断。

    有一个瞬间他轻轻阖上眼皮,手里拿着凶器却落寞得像个迷失在马路口的少年,中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点微妙的气氛改变,但是下一刻,年轻男人又睁开眼睛,虚弱的少年皮囊被撕碎,他又重新成为众人口中的疯子。

    “那我们的确没得聊了,中也君。”

    第68章

    入夜,坍塌的废墟当中,穿棕色风衣的男人高高站立。

    “啊啦,真是狼狈呢中也。”

    钢筋水泥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是什么组成的废墟中露出一双黑色的手套,“想死吗,闭嘴。”

    风衣男人嘻嘻一笑,抓住黑手套,用力将他拉出来,却在对方即将完全脱离废墟的时候坏心眼地松手,“哦呀,手滑了。”

    因为“手滑”而失去重心的男人只是在废墟上滚了一圈就完全稳住身体,他本想顺势给风衣男人一记飞踢,却发现对方的眼睛在另一堆废墟上逡巡。

    中也:“别找了,他走了——混蛋,要不是这场地震,我早就把他的头拧下来了。”

    风衣男人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废墟,中也狐疑,“喂,太宰,不会是你干的吧,我说地震怎么来得这么蹊跷——”

    “当然不是——”太宰矢口否认,揶揄地瞟了一眼中原中也,“不会是你发动异能力搞塌的吧,嘛,也不是第一次了,发动异能力的时候把自己也埋进土里什么的,不用害羞。”

    “混蛋!谁把自己埋进土里了!而且我根本就没用异能——”

    “没用异能?”

    “没用!”

    “没用?”

    “没——”中也被反复的询问呛住,重重啧舌,唰啦一下跳下废墟,“基本没用!”

    中也没有回头,年轻的重力使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在废墟上碾出深深的脚印。

    他回想起刚才戛然而止的战斗。

    何止没用异能呢,他与他像随便两个大街上斗殴的流氓一样,失去一切高高在上的身份,毫无体面地在地上翻来覆去。

    清水的长刀早就在某个回合的交锋之中被中也一脚踢飞,现在他们彼此的武器是拳头、膝盖、额头甚至牙齿,一切或沉钝的、或尖锐的身体部件。

    所有招式都不再有意义,这种狭小的揪打空隙甚至无法容忍一个最简单勾拳的蓄力。

    他们在灰尘飞扬的仓库中翻滚,这种近身战斗对清水来说应当是完全不利的,因为只要中也愿意,他的每次攻击都可以附带堪比装甲卡车的碾压效果,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使用异能力,完完全全依靠自己本身就有的力量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仿佛只有这种简单的囿于□□的攻击才能抒发心中的愤懑似的。

    终于,在无数次翻来覆去的纠缠之后,中也成功将清水钳制在身下,他跨坐在黑发男人腰上,一只手牢牢将后者的双手缴在身后。

    清水的眼角早在不知哪次缠斗当中撕裂了,红色的血从下眼睑流出来,像粘稠血腥的泪痕,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中也,这个眼神让后者可能升起的任何一丝丝怜悯都荡然无存。

    “没得聊!我让你没得聊!我那么相信你!我那么相信你!”中也大吼大叫,“你千辛万苦得到的位置,你杀掉Boss也要的位置,为什么不好好坐!你都干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中也轻轻问出声,但是当然没人能给他回应,这里方圆几十米只有他和太宰治两个活物,除此之外就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呜咽与头顶赤红如血的月亮。

    然后,他听到太宰在背后说话,“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我们能阻止他——中也,要合作吗。”

    “合作?”中也嗤笑一声,“我和你?和港口黑手党的叛徒吗。”

    “对啊,港口黑手党的叛徒,和——”太宰也跳下废墟,他穿风衣从来浪荡不羁,海风将未束起的腰带和衣摆吹得猎猎飞舞,“港口黑手党的叛徒。”

    “‘叛徒’这个称呼听上去可不怎么样,”中也转身,撇嘴,他的头颅一直高傲地扬起,“但是偶尔当当……也不错。”

    ***

    “师兄!师兄!你怎么样?师兄!”

    离开红砖仓库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三井优人……算意料之中事,清水一边向对方靠近,一边续上脱臼的腕骨,这种常人经历必哀嚎出声的痛觉于清水而言已经不够看了,人类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

    但他身上严重的伤势并不止这一处,中也在没有使用异能的情况下下手也相当重,他漏算了中也的情绪对武力值的加成,若不是那场恰到好处的地震,他要从中也身边离开,得再废一番功夫。

    “优人君,替我谢谢和真先生。”

    三井优人不明所以,“和真?他把人质带来之后就离开了,师兄你不是不让他们靠近……”

    清水眉头一蹙,却牵动了眼角的裂伤,刚刚有愈合趋势的伤口登时崩裂,粘稠的血液再度流下,清水却恍然未觉。

    不是和真,那是谁制造了这场地震?

    “师兄,先上车吧,异能特务科的事……只差一点,我们也没想到中原中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清水点头,坐上后座,柔软的真皮座椅包裹着他的躯壳,现在他浑身浴血,这辆价值不菲的载具要想恢复如初,恐怕得花不少清洗费了。

    优人开车的技术不错,速度快但行驶平稳,绚烂的霓虹灯渐次从身边退去,清水有些疲惫。

    刚才沾上的血迹又干了,黏在脸上有些痒,清水伸手想要拭去,触到面庞的时候恍然回想起于中也的战斗。

    “没得聊!我让你没得聊!我那么相信你!我那么相信你!你千辛万苦得到的位置,你杀掉Boss也要的位置,为什么不好好坐!你都干了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零落的重拳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当时中也有足够的空间摆正出拳的姿势,但对方的攻击却依旧不成章法,如同不识拳脚的混混——只有造成的疼痛是切实存在的。

    最开始他奋起反击了,但是中也打得太狠,抓住他双手的力道太重,中也像是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控制重力的异能力似的,牢牢将他固定在地上,半点也动弹不得。

    但后来他不动了,不是被拳脚卸掉了力气……他感到面庞一丝丝冰凉的湿意。

    不是血液,鲜血是滚烫的。

    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颠三倒四的控诉在说些什么,中也歇斯底里咆哮的内容其实无关森鸥外的死亡,而是——

    同伴。清水善在心底将这个词汇的发音轻轻过了一遍。

    车辆缓缓停下,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绿灯刚刚变红。

    港口黑手党是组织,也是中也认定的“家”,里面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同伴。

    而他一次又一次将中也珍视的“家人”夺走,从“羊”,到港口黑手党。

    上一次他无意为之,这一次,他是故意的。三井优人说没人想到中也会在这个时间地点出现,他说错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自己的疯狂,他还是会忍不住站在自己这边的吧。

    甚至于亲眼见证了一切,中也对他还是留手了,如果一开始就发动异能,他撑不了这么久,或许……会死?

    清水突然无声地笑了,黑色的眼睛被霓虹灯照得亮晶晶的,但是细看里边又是一团雾气。

    驾驶座上的三井优人从后视镜中看到了清水莫名其妙的笑容,但他没有说话,没有问为什么,红灯变绿了,优人踩离合,挂档,油门,车又动起来。

    如果现在去三号军/火仓库清点库存的话,会发现什么呢,能造成那种程度的“地震”,怎么也得有二十千克TNT的量了吧。

    バカ【注1】,好像被人小看了,他为自己写的剧本,反派还远没有到退场的时间呢。

    第69章

    横滨近港处,一艘巨大的游轮向远处驶去。

    游轮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不必看就知道里面衣香云鬓觥筹交错,但现在是晚上10点,按照横滨港口的宵禁规则,这里本该鸦雀无声,漆黑一片。

    这艘游轮从横滨港出发,短暂停靠中国香港,在经过新加坡之后穿过地中海一路北上直到雷克雅未克,最后返回英国。

    光看路线的话这根本算不上一场波澜壮阔的“环球旅行”,但是从奢华程度来看,就算是皇家加勒比游轮旗下的海洋奇迹号也只能甘拜下风。

    客人们显然都很满意自己能得到这张船票,这不仅意味着他们祖上多少多少代的积累至今为止仍在发光发热,还意味着这份积累的财富和地位在他们手中持续不断地膨胀增殖。

    所以容光满面的面孔中突然出现一张沮丧的脸就格外引人注目,哪怕这张脸出现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傍晚的时候这里刚刚举办过party,但现在所有热闹都被工作人员连同垃圾打包丢进黑色塑料袋。

    江户川乱步,这个戴着侦探帽的年轻男人坐在甲板上还未收走的椅子上,他刚刚就着冷飕飕的海风干掉三份手掌大小、香气诱人、究极美味的芝士蛋糕,这是他从内舱大厅的宴会上顺出来的战利品,现在他捂着肚子,打了个悠长的饱嗝,然后——然后耷拉下眼皮。

    “听上去味道不错。”

    侦探先生的对面,另一位穿着棕色风衣的年轻男人直接忽视了江户川乱步的面部表情,笑嘻嘻地发表如上通感修辞。

    “如果你能立刻从我眼前消失的话,我很愿意附和。”乱步将手边的空盘子连同刀叉推到一边,露出警惕的神色,“我会按报警装置的哦,用不了一分钟游轮上的警备员就会蜂拥而入把你捆起来扔进快艇,然后等待你的是超过二十年的牢狱生涯。”

    他在这里只负责吃吃喝喝好嘛!有什么麻烦的事情请先去请示社长阁下!

    被威胁送去蹲监狱的年轻男人双手交叠支楞起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在桌面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我已经从良啦侦探先生,本国法律对待迷途知返的羔羊不该如此苛责吧~”

    苛责?江户川乱步嗤之以鼻,他想了想对方的黑色履历,蹲二十年监狱的审判不仅称不上“苛责”,说是“仁慈”也不为过。

    “而且我现在是受人之托请你们武装侦探社帮忙,看在我们千辛万苦登上这艘船的份上,你们不会拒绝的,是吧?”年轻男人眉头一挑,瞥了眼身后。

    江户川乱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漆黑的甲板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短夹克、黑色皮裤和黑色马丁靴,只有一头鲜亮橙色的短发在戚戚海风中张扬飞舞。

    “你俩开什么玩笑,他来委托你——”

    但江户川乱步的声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种田长官!”

    种田山头火一瘸一拐地从中原中也身后走出来,他的膝盖受到重创,现在那颗子弹还卡在髌骨当中,他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金属与骨质之间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但这种疼痛和折磨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在完全清醒健全的状态下,对于求助于中原中也和太宰治这件事,他会三思后行更加慎重。

    距离江户川乱步上次见到种田山头火其实没过去多久,武装侦探社的新成员,织田作之助的介绍信就是由他亲自交给福泽谕吉的,不过短短几天,那个乐呵呵的老头竟然就变成这幅风烛残年的狼狈模样。

    江户川乱步就着夜色飞速扫过种田上下,他甚至没来得及装模作样地发动异能力【超推理】,不过几息功夫,他就将岸上发生的事情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乱步……乱步君,带我去找福泽阁下……”种田山头火咽下满嘴血腥,他没和异能特务科其他成员一起去医院,为的就是能尽快见到福泽谕吉。

    慢一步,这艘船就会离开日本,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您先去这里等等,我这就去找社长。”乱步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抛给太宰治,“往D通道走,‘那些人’不会发现你们在船上。”

    太宰治稳稳接过钥匙,看向江户川乱步的目光多停了两秒。

    “怎么?”乱步警惕地与之对视。

    太宰治却只是报以一笑,“没什么,觉得你和传闻中一样有趣。”

    这种一眼就洞察一切的能力竟然不是异能力吗?不仅知道发生在种田山头火身上的事,连他们在躲谁也一清二楚。

    “谢谢,你也和传说中一样讨厌。”乱步对来自危险分子的夸奖敬谢不敏,但依旧大喇喇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受,然后头也不回朝着宴会大厅而去。

    “别和人起冲突,”远远的,年轻的侦探留下最后一句话,“尤其是那位帽子先生!”

    莫名被cue的帽子先生冷笑一声,把种田山头火提溜到身边,斜乜了眼太宰治,昂起下巴示意带路。

    如果不是今晚,中原中也被人如此“告诫”,高低得摁住对方揍他两拳,但恰恰是今晚,他已经狠狠揍了一顿【别人】,某种称之为“疲惫”的情绪令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懈怠。

    而太宰治,他显然是能领会中也的想法的,若是以往,若这个【别人】不是清水善,他也必定会狠狠嘲笑对方一顿,然后事情就会朝他们二人惯常习惯的那样发展,但正好,恰恰是今晚,一切都很平常,一切又都很特别。

    这或许会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甚至最后一个如此“安安稳稳”的合作,与传言中合体之后无往不利的“双黑”形象更接近,但却与他们之间“正常”的相处模式如此背离。

    “今夜可真漫长啊~”

    太宰治将钥匙放进口袋,轻轻感叹。

    ***

    “今夜真漫长。”清水善将一堆染血绷带丢在地上,他刚刚对着镜子为自己豁了个大口的胳膊消毒缝上针,缝针的时候医疗箱里的利多卡因用完了,三井优人刚走,他不想把人再叫回来处理这种小事,于是索性不麻醉直接动手。

    皮肤、三角针与缝线之间接触摩擦的感觉因为失去利多卡因的润滑变得格外清晰,但清水却觉不出多少疼痛,或许是因为缝针之前他还将已经戳出皮肉的骨头给戳回了原位——在那种痛觉的对照下,缝皮的痛感不过是萤火比之皓月而已。

    他为自己打了个非常漂亮的外科结,甚至还有闲心欣赏两秒,最后在终于处理好一切的时候,他等到了该来的人。

    “我倒觉得良宵苦短。”门扉洞开处,福地樱痴将胳膊揣在和服衣襟当中,款款步入,“年轻的时候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别等到我这个年纪才知道后悔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水善面前显露如此轻松的模样,比之严肃板正的军装,他现在像极了一个牵条狗出门遛弯回到家的老男人。

    当然,这种男人就算遛狗,也是遛大型犬。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清水将三角针和多余的缝线收回医疗箱,盖上盖子,“‘他们’会在今晚借着黑珍珠号的由头将异能移植手术的资料送出日本国境,一旦英国本土得到‘那些资料’,日本——至少我所在的横滨将会成为众矢之的。”

    “黑珍珠号上非富即贵,海上保安厅查得束手束脚,但是异能特务科,哦不,种田山头火可不管这些,那批资料由他亲自参与封存,现在资料泄露,他对内或许查不到你这,但对外的去向必会牢牢把握。”

    福地:“所以你把异能特务科全部绑了,转移注意,让资料顺利出海——你是真不怕引火烧身。”

    清水:“只是其一,让种田山头火顾此失彼是真,我想要他手上的异能营业许可也是真。”

    福地眯起眼睛,“如果中原中也没来搅局……”

    “他给便给了,不给的话,异能特务科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清水瞟了一眼福地樱痴,“怎么,你想留着他们?”

    福地轻轻一笑,不知可否,“无所谓,随你开心。”

    “不必说得有多么在意我的感受似的,”清水用剩余的绷带为自己做了个简单的三角固定,绕过脖子在前面打了个蝴蝶结,“我们之间只是交易,我帮你打开横滨门户,你保我性命,如此而已。”

    福地樱痴摸了把炸开的银白短发,哈哈笑道,“是吗,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泾渭分明吗?觉得不适应的话不如拜我为师,这样别说保你性命,晨昏定省也是可以的嘛——我有一个老朋友,他前几年就收了个弟子,搞得我也很心痒,我看你就不错,几次观察下来心性手段武力都合我胃口。”

    清水冷冷撇了还在喋喋不休的福地樱痴一眼,不久之前这个男人还毫不犹豫地用长刀贯穿他的身体,现在只是过去不久,就从人质升格成为弟子预备役了吗?

    “抱歉了福地阁下,我有自己的老师——还有,晨昏定省用于形容子女对长辈的态度,你我之间,不合适。”

    “哦?”福地樱痴来了兴趣,“你的老师是哪一位?日本人?稍微有点能耐的我应该认识。”

    “您不认识,”清水轻轻阖目,“他只是个非常普通的小说家罢了。”

    第70章

    中原中也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和太宰治正架着种田山头火躲避游轮上来往巡视的守卫。

    这听上去是一件极其简单容易的事,按往常横滨地界的情况来看,能迫害“齐心协力”的“双黑”的人恐怕还没出生,但是很不巧,今夜游轮上守卫的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有点超乎寻常。

    商政两届的大佬们固然势力庞大,但是还用不上如此规格的防护姿态,中原中也从守卫们行走之间不禁意流出的端正体态和水手制服底下硬邦邦的防弹衣中看出了其他东西。

    钟塔骑士。

    他在欧洲负责宝石交易的时候与他们打过交道,是一群和英国皇室同出一脉如出一辙古板顽固的家伙,但是无可否认,他们很强大。

    ——根据某条秘而不宣的战力定律,变秃意味着变强,就这点而言,英国人简直是得天独厚的践行者。

    江户川乱步给了他们目的地和大致方向,但是这艘游轮实在过分庞大,中原中也十分怀疑就算此时此刻出现了毁灭世界的超级天灾,游轮也能凭借自己的生态重建人类文明——上一搜担负如此重任且实实在在拥有如此丰功伟绩的船我们一般叫它“诺亚方舟”。

    于是他们一边躲避守卫,一边乱七八糟绕着圈子,然后成功把自己绕了进去。

    就在他们第三次路过同一处甲板时,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如午夜惊魂,将三人稍稍怠惰且暴躁起来心思哗啦镇住。

    在太宰治投来鄙夷的眼神之前,中原中也在千分之一秒内一手拎着种田山头火,一手拽着太宰治往桅杆上跃。

    几乎是前后脚,在他们占据天空的视觉盲区之后,原本的落脚点就被几个巡逻的守卫团团围住。

    守卫窸窸窣窣探查了一番无果之后悄然离去,这是一个不错的发展态势,却令中原中也深觉憋屈,毕竟他上一次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做什么事情,还是在许多年前玩的一款游戏里。

    “出任务的时候把手机静音——你觉得我想说这个?”太宰治被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但凌空也“坐”得四平八稳,他欠欠地环着胸,“遗憾,我是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吗?”

    “……你能不能正经点——”

    “回吧。”

    “?”

    “回电话嘛~”太宰治对着中原中也的口袋努努嘴,“深更半夜的挂别人电话,人家会伤心的。”

    “你有病?”

    “挺重的。”

    中原中也咬紧后槽牙,他怎么忘了,和身边这个小兔崽子合伙做任何事情受累的永远不是身体而是心灵,他的敌人不止外面铺天盖地虎视眈眈的钟塔骑士还有太宰治这个沙币!

    中也冷笑一声松开手掌,只听啪嗒一声松松的闷响,太宰治稳稳落在地面上,棕色风衣扫过地板沾上一点点灰尘,他拍拍衣摆两侧,朝着还挂在桅杆上的中也微笑眨眼。

    这模样让中也隐隐觉得头皮发麻,“你——”

    讽刺的话或者训诫的话通通没能说出口,下一刻,三人的鼓膜被巨大的浪潮侵袭,无可避免的盲音以强大的威势不容拒绝地插入他们之间没有营养的对话,中也朝着声浪的方向猛回头,游轮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和与之相伴的浓烟直入天幕,那些歌舞升平的灯光建筑在慑人的爆破中通通销毁,哪怕隔着相当的距离,中也也能看到某些建筑的断肢残骸从空荡荡的天幕中落下,掉进水里发出噗通噗通的响动,然后又溅起动荡的浪花。

    甲板几乎在同时震颤起来,桅杆受到冲击左右摇摆,中也啧了一声一跃而下,没忘记拽上种田山头火这个拖油瓶。

    落地的时候他看见好几个他们忌惮的守卫朝着爆炸的地方摸过去,远处宾客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尖叫声中,他听见太宰治松快地吹着口哨。

    “你干的?”

    中原中也分出心神检查了一番身边的老头,在确保对方有没有因为受到惊吓伤势恶化直接嗝屁之后将其放在一边,他估算着弄出这种动静要多少剂量的炸药,最后在心底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太宰治没有回答,正在这时,中也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

    这次不用考虑暴露的风险,中也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不认识的号码,不是下属当然也不会是情人,抬手便要再度挂断。

    “还是接通比较好哦,五分钟之前就是因为你不理他所以他炸了半艘游轮,再挂他电话说不定会把这边半艘也炸了。”

    中也降落到一半的手指顿住,扑面而来的热风之中,他将信将疑地接通电话。

    按键“滴”的一声之后手机界面显示接通,但电话那头没有传来半点动静,中也狐疑地“喂”了两声,对面依旧一言不发。

    “太宰治——”中也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前港口黑手党重力使的电话信息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吗?这显然是在耍他吧!一定是在耍他吧!夜半无人之时不断打来却没有声音的电话,里面是不是还要爬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才算结束啊!

    中也用力戳上手机,差点没把屏幕上的挂断键戳出个洞,但几乎没有停顿,在他挂断电话下一秒,他们身后又轰然升起满天火光,本就不平稳的船身再度倾斜,可以想见,相同力度的爆炸再来一次,这艘豪华游轮就要原地解体了。

    中也收回手机的姿势狠狠顿住,他刚才……按下的应该是电话的挂断键不是炸弹的遥控按钮……吧?

    “看吧,说了别挂他电话。”太宰治幽怨地瞥了中也一眼,“总觉得今晚他的心情不太好。”

    然后紧接着,手机第三回响起。

    这次中原中也直接将还在震动的手机抛向太宰治,里面是炸弹也好贞子也好,让懂他的男人去交流吧。

    但和第二次一样,接通了的电话里悄无声息。

    中也不耐烦地啧舌,“到底是哪个混蛋——”

    “嘘。”太宰治用短促的噤声打断中也的话,他甚至按下了扩音键,侧耳凝神倾听,仿佛手机那头正在传达什么重要指示。

    “所以说——”

    “——别说话。”太宰瞥了一眼已经不耐烦的中也,却见对方摩拳擦掌将指关节弄出“卡啦卡啦”的声响。

    这个动作他许久没有见过了,中也还在“羊”的时候,那帮小混混街头斗殴总是喜欢搞这种花里胡哨的“准备工作”,但中也不一样,他松快筋骨往往意味着对手的下场会比较凄惨,在打架这方面,重力使向来是务实派。

    于是太宰侧过身往中也的视线处扫了一眼,乱七八糟的烟尘中聚过来三三两两的守卫——大概是因为没能在混乱中确定他们的身份或者直接把他们当成了游轮party上的财阀政客,守卫们暂时没有拿出什么致命武器,但只要他们再走进两步,就能看清这三张在他们的内部文件中绝对圈红打上重点标记的面孔。

    “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中也哫了口唾沫,在晃晃荡荡的甲板上立得稳如泰山,“比起和你手机里的贞子交流还是把他们打趴下更适合我。”

    中也微微蹲下身子,这是一个他惯常的发力姿势,一秒之后,他就会如离弦之箭一样“倏”地射向敌人,然后把他们切瓜砍菜全部解决。

    因为蓄力而紧张起来的肩膀却在下一刻被轻轻拍了拍,中也皱眉,“干什么?”

    “直接跑。”

    “哈?”

    太宰治晃晃手机,“他说他来断后。”

    话音刚落,太宰神色一凛,脱口便喊,“跳!”

    中也来不及多问,几乎是本能地听从了太宰治的指挥,他伸手拽起边上已经不省人事的种田山头火,远远弹出去好几米,下一刻,他们原本所在的位置轰地炸开。

    该死,怎么还有炸弹,这艘游轮上到底还有多少炸弹!

    一颗,两颗,三颗……中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炸弹在他们撤离的途中炸开,有时候他的脚刚抬离地面,那里便陷入火海,有时候他甚至难于掌控自己前进的方向,只能被爆炸的冲击裹挟着无谓颠簸,连锁反应的炸弹矩阵将他们的后路炸得四分五裂,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像废纸被卷进碎纸机似的,化为尘糜。

    不知跑出去多远,爆破声偃旗息鼓,中也终于有机会回头张望,呼吸之间,滚滚烟尘贴面涌来,热浪以不可撼动的压强灌进肺内,令人有呕血的冲动,他等了几秒,入目却皆是火舌,没有半点活物。

    中也不禁睁大眼睛,“喂,太宰,喂!”

    “咳咳咳咳咳!”

    颗粒物稍稍散去,而后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好暴躁的断后。”太宰治用衣袖捂住口鼻,不停咳嗽。

    他的风衣系带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估计成了身后这片火海的养料;衣摆被火燎断了好大一片,残破处发黄焦黑,甚至还带着点点火星。

    太宰随手拍灭衣摆处的星子,抹去面颊上沾染了灰色烟尘,超中也招手,手上的手机界面经过一番七荤八素的颠簸竟仍然显示通话中。

    猩红的火焰和稀疏的月光中,他的眸子闪闪发亮。

    “中也,带上种田老头,我们去找福泽谕吉。”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