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妻之路

    雪若凝视着手中的手笺, 目光逐渐变冷。

    此时已近初夏,窗外吹进来和煦的晚风,但她的身体却一阵一阵发冷, 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在屋子里踟蹰片刻, 把房小宝叫了进来,让他派人去盯紧太常府的动静。

    来风阁僻静的后院, 上官逸一身夜行服,怀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子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莫轻寒忙在前面替他开了厢房的门,莫涵、莫德和几个随从俱是一身黑衣紧跟在后面。

    陈设简洁的屋子一应的竹制的桌椅和床榻,上官逸小心翼翼地把殷歌放在床上, 她四肢绵软没有半分知觉,蒙着红布条的脸苍白如纸, 浑身上下鞭痕交错,白色的囚服几乎都被鲜血染透。

    上官逸眼中寒冰凛冽, 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缓缓地伸手去解她眼睛上的布条,红布条被凝固的血紧紧粘在眼睛上,他的手指捏着布条的一角,十分小心地一点点揭开与皮肉粘在一起的地方。

    撕开伤口的时候,床上的人吃痛哼了一声, 他马上停住了微抖的手, 心中痛怒交织, 脸色愈加难看。

    布条取下来的时候, 殷歌的眼睛处一片血污, 惨不忍睹。

    莫轻寒端了一盆温水进来, 上官逸一声不吭地用浸湿的白布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血迹,盆子里的水顷刻就被染红了。

    上官逸把手指搭在殷歌的脉搏上, 神色严峻:“她的脉象很弱,你们先出去,我先用真气护住她的心脉。”说着就扶起殷歌,盘腿坐在了她的身后。

    莫轻寒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带着其它人默默出去了。

    另一头的燕熙宫中,雪若默然坐在书房内,一旁的香炉袅袅地燃着安神香,她的思绪却不可遏制地纷乱起来。

    房门开了,房小宝进来低声回禀:“殿下,太常府大牢今日果然有人劫狱,劫走的正是前日抓的斥候营奸细。”

    雪若的眼睛动了动,好似回过神来,淡淡吩咐:“继续盯着寻踪蛾的去向。”

    房小宝领命出门去。

    她稳了稳心神,起身倒了一杯热茶,两只手捂在温热的茶杯上,还是觉得遍体生寒。

    屋内燃着的蜡烛发出冷白色的光芒,雪若在香炉上熏了熏手,坐在琴凳上凝神片刻,手指轻轻拂过沧海月明的琴弦,琴声淙淙,优美委婉的韵律流泻而出,回荡在月华笼罩的的庭院里。

    一曲未毕,房门再次被推开,房小宝低头行礼,双手奉上手笺。

    雪若停了琴声,接过手笺一看,上面写着醒目的三个字:“来风阁”

    看来那女囚被上官逸送去了来风阁,她面无表情地把手笺放在琴桌上。

    殷歌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一张有着着暖和垫被的床上,身上涌动着一股暖流,她动了一下身体,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疼痛中掺杂着一丝清凉,似乎伤口上都被上了药。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肤干净光滑,缠着眼睛上的布条也被换成了舒服的棉布。

    从紧闭的双眼仲依稀能感受到屋内有光亮晃动,也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她努力张了张嘴,哑着喉咙问:“是谁?”

    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响起:“殷姑娘,你醒了。”

    她侧着耳朵,疑惑地问:“这里是哪里?”

    那人回答:“你已经从大牢里出来了,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养伤,不用担心。”

    她伸手在床边摸索了一番,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直觉感到房内有熟悉的气息,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她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救我?”

    屋内忽然陷入了死寂,殷歌的心狂跳起来,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浑身的伤口疼得她把嘴唇咬得泛白,一双有力的手在旁边扶住她的手臂,帮她坐起了身子。

    殷歌伸手扣住搀扶她手臂的一只手,两只手细细摸索辨认,那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的温度微凉。

    “是你吗?辰哥哥?”殷歌颤抖着声音问,受伤的眼中滚滚而下的不知是血还是泪。

    “是我,殷歌。”熟悉的清冽嗓音响起,那人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柔声道:“你受苦了!”

    “你真的还活着!”确定不是梦境之后,压抑数年的痛苦无望一时间倾泻而出,殷歌激动得身体止不住颤抖,双手捧着上官逸的手,把脸靠上去哭得不能自抑,“我就说你没有那么容易死的,你不可能不跟我说一句就去死的。”她抬起脸,又哭又笑,泪水和着血水流了一脸。

    看着她失明的模样,上官逸心中难过不已,仍然微笑安慰道:“是的,我活得好好的,你眼睛的伤不能哭。” 抬起另一只手,替她抹了抹脸,涩然道:“你为什么这么傻,要弄伤自己。”

    殷歌抬起脸,缓缓地说,“我听说有人一直以你的名义犯案,料定一定有人知道你的下落,所以跟着他们作案的足迹查找。没想到被太常府的人抓住了,他们说让我指认你。想着你有可能活着,我心中欢喜得很。可是我又担心,万一我看到你的时候太过激动把你暴露了就糟糕了。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把眼睛划瞎,我什么都看不见,谅他们也不能把我怎样。”说到后面,她的语气竟然有点小小的自豪,像个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事情的孩子一样,“辰哥哥,我找了你六年,总算把你找到了。”

    上官逸心内酸涩难当,被她握住的手紧了紧,眼角隐隐泛红,他沉默了半天,才哑声道:“你这个傻子……”他定了定神道:“你先在此好好养伤,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的眼睛治好的。”

    夜晚的长乐城的长街上忽然灯火通明,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疾驰在前面,举着火把的士兵列队紧跟在后面从街中穿行而过,沿街店铺里的人不知道发生的什么事情,纷纷开窗查看。

    左????????子衿医馆的厢房内,小徒弟睡眼惺忪地举着油灯走进来,见他披着一件薄衫正自己跟自己下围棋,揉着眼睛问:“先生还未歇息呢?”

    左子衿盯着棋盘,没有抬头,“嗯,你先睡吧。”

    小徒弟看了看纸窗外透过来的灯火,道:“这外面街上全是官兵,不知道是不是在抓什么人,我刚开窗看了看,那些官兵好像都是太常府的。”

    左子衿两个手指拈着一颗黑子,沉吟不语。

    小徒弟走上前来,举着油灯照了照他的棋盘,端详了片刻,问:“师父,我虽不懂棋,但你这黑子都从几个方向把白子包围住了,为何不立刻截住白子的后路,把它们统统吃了呢?”

    左子衿抬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知道猫捉到老鼠,为什么不马上吃掉,而是要玩弄一番?”

    小徒弟茫然地摇头,“可能…猫这个时候不饿?”

    左子衿轻笑了一下:“非也,猫捉耗子的乐趣就在于看着他垂死挣扎,最终还是难逃死路的过程。”

    消瘦的手指捏着黑子轻轻放落棋盘,他淡然道:“你看,黑子看似给了白子一条逃生的路,但一切都在黑子的掌握中,只要黑子想要截杀白子,白子随时都会全军覆没。”他冷冷地说。

    小徒弟听得云里雾里,打了个哈欠,在一旁拿了一条薄毯子披在左子衿身上:“先生,晚上寒凉,您也早点歇息着吧。”

    “好,你先去睡吧。”左子衿点头,小徒弟举着灯趿着鞋走了出去。

    左子衿持着白子的手举在空中,看着棋盘上黑子筑出的层层包围圈,迟迟没有落下去。

    脑海中闪过一些清晰又模糊的片段,夕阳将金色余光洒在小河前的芦苇丛中,两个少年笔直地跪在河前枯黄的草地上。

    白衣少年从面前的地上拿起酒壶和小巧的酒杯,从容地到了两杯酒,旁边矮了半个头的蓝衫少年不安地看着他。

    白衣少年倒好酒,看了一眼蓝衫少年腰间的青色的剑,说:“借你的剑一用。”说着就顺手取过他的剑,白衣少年拔出剑,银光一闪,他已经在手指上划了一个口子。

    蓝衫少年身体缩了一下,忙把手藏在背后,“殿下,不会真的要割手指吧。”

    白衣少年把指尖的血珠滴进两杯酒里,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不是你说要结拜的吗?”

    蓝衫少年捂着背后的手,垂眸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我说的,但是也不一定要真的歃血盟誓吧。”

    白衣少年扶了扶额角:“结拜的事情不是儿戏,否则怎么叫生死之交。”他伸出手催促:“手!”

    蓝衫少年不情愿地从背后挪出一只手给他,白衣少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指,持剑轻轻划过他的指尖,“啊啊啊啊…疼!”蓝衫少年龇牙咧嘴地大叫,吓跑了一群在河面上休息的水鸟。

    “好了,不要叫了”白衣少年无奈道,抓着他的手勉强挤了两滴血在杯子里。

    “………从此结拜为兄弟,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仍有些青涩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晚霞漫天的天空下,两个少年郑重其事地对着远处磕了三个头,举着酒杯仰头喝下了杯中的酒。

    结拜好蓝衫少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感叹道:“今日流了不少血,回家得让我娘好好给我补补。”

    白衣少年苦笑无奈,站起身,一丝不苟地摘掉身上的干草。

    “殿下,你待会去哪里呀?”蓝衫少年转头问道。

    “我回宫,还有课业没完成,唯恐父王会检查。”白衣少年低着头闷闷地说。

    蓝衫少年道:“哎,着急着回宫干嘛,你那个宫里冷冰冰的,一点人气都没有,王上一年都不会来一趟。”

    白衣少年身子一顿,眼中划过不易察觉的伤痛,蓝衫少年自觉自己失言,连忙打哈哈说:“去我家吧,我娘说今天炖黄豆猪脚汤,我跟你说,我妈炖的这个汤最最好吃了。”

    白衣少年低着头,神色愈加黯然,蓝衫少年一怔,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对,干脆直接上手拉着他的手臂,“走了,走了。”

    “不了,我不去了。”白衣少年语气平静,有几根干草粘在他的衣摆上怎么都弄不下来,他有些生气地用手指撕扯。

    “你的洁癖又犯了!”蓝衫少年蹲下身子,胡乱帮他撸了两把,一把拉起他,搂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大大咧咧道:“不许不去,都结拜过来,你得听我的。”

    白衣少年被他拖着往前走,转头看着一脸没心没肺的蓝衫少年,嘴角微微勾起。

    两人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山水草木也混沌成一片灰白,左子衿的眸光一分分冷去。

    他转身看到墙上挂着的剑,青色的剑鞘在烛光中静静地泛着冷光。

    追妻之路

    “昭月公主殿下到!”

    霁云宫的小太监扯着嗓门高声通报道。

    雪若提着裙子迈进正殿的门槛的时候, 允轩和傅临风正坐在殿内说着话。

    傅临风一见雪若,连忙殷勤地上前拱手迎接:“殿下今日怎么一早就来了。”

    雪若颔首行了个礼,举起了手中拎着的一盒糕点, 对着允轩努嘴说:“还不是帮三王兄送如芳斋的点心来了。他上次随口说了一句栗子糕还是如芳斋的好吃, 素因妹妹就记在心里了,亲自去如芳斋买了来。”

    傅临风连忙把桌上的茶盘挪开出一块空地, 雪若把糕点在桌上打开。

    “素因妹妹有心了。”允轩踱过来看着盒中各式精巧的糕点,捡了一块放进嘴里。

    “三王兄下次记得亲自去谢过素因姐姐。”雪若笑着递了一块糕点给傅临风,随口问道:“方才进来时,听你们聊得热络,在说些什么呢?”

    傅临风皱眉道:“殿下有所不知, 昨夜太常府出事了,有人半夜把昨日我们审过的女犯给劫走了。”

    “哦, 竟有此事。”雪若表情一惊,“就是昨日那个自伤双眼的女犯吗?”

    傅临风点头, 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正是。”

    “那可有追回劫狱的犯人?”雪若问道。

    傅临风懊恼地摇头,一旁的允轩在椅子上坐下,冷声道:“太常府的侍卫封锁了城门,查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傅临风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

    雪若疑惑道:“知道是什么人劫狱的吗?”

    傅临风想了想,“还在追查中, 不过劫狱的那些人个个身材魁梧训练有素, 他们之间有统一暗号, 应该不是夏州人。”一边倒茶的雪若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傅临风跟允轩交换了一个眼神, 道:“昨夜发生这样的大事, 太常府都快把长乐城掀翻了, 京都防务营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三殿下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他冷笑了一声, “白天上官逸还和我们一起审问女犯,晚上就发生了劫狱,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雪若在一旁捧着一杯茶,天真地问道:“难道傅兄会认为是上官逸去劫狱的?”

    她“扑哧”一笑,“上官这个人一贯精于算计,这么明显暴露自己的事情可不像他的风格。”转头对着傅临风打趣道:“我看是京都防务营与太常府一向不对付,上官逸拢着自己的人不出来帮忙,等着看你们的笑话罢。”她颇以为然地点头,“这样的小心眼倒是很像上官大人的行事风格。”

    傅临风脸色一僵,尴尬地笑笑,允轩侧目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院子里响起由远至近急促的脚步声,霁云宫的太监小安子小跑着一路进到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殿中,急切道:“启禀殿下,出事了!”

    坐上三人俱是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情。

    小安子趴在地上答:“世子昨夜遇刺!行刺的是新纳的世子侧妃。”

    三人大惊,允轩忙问世子被刺伤情如何,快速细细说来。

    小安子说昨夜世子在府内私宴朝中亲近的大臣,不想席间世子侧妃忽然拔出藏在袖子中的匕首刺向世子,当时在场的宾客都被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吓懵了,后来府卫军出动把侧妃给拿下了。

    允轩问世子伤情如何,小安子答道,世子左肩受伤但应无大碍。

    允轩淡淡地“哦”了一声,雪若面色凝重地忙问后来如何。

    小安子说,尽管世子马上吩咐封锁府中所有出入口避免消息传出去,没想到此时王上派近侍刘公公去传口谕,所以昨晚事情就捅到了长信宫君上那里。

    君上携王后昨夜紧急提审了世子侧妃,侧妃受审时痛述世子杀夫夺妻之恨,说就算与他玉石俱焚也要为丈夫报仇,君上得知世子恶行和私下勾结大臣,气得浑身发抖,不管王后跪地求情,立即派王宫禁卫军包围了世子府,将世子软禁在府内听候发落,昨夜参加世子府夜宴的大臣全都被关押起来了。

    允轩从椅子上忽地前倾身体,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小安子跪在地上,低头回答:“千真万确。”

    傅临风看向允轩,拱手意味深长笑道:“天助殿下也!”

    允轩眉梢轻扬,喜不自胜,不屑道:“世子多行不义,看来老天爷都不帮他。”

    雪若在一旁问:“被关押的大臣都有哪些?”

    小安子报了一串大臣的名字,傅临风皱眉问道:“没有上官逸吗?”

    小安子回道,上官大人昨夜在京都防务营值守,未参加世子府夜宴。

    傅临风冷哼道:“可惜让他给逃掉了。”他转头去看雪若的表情,见雪若一脸平静没有波澜,心中略安,便转头向允轩道:“没想到一个丽娘居然帮了殿下的大忙,世子此次怕是再要翻身也难了,上官逸一人在朝中也是独木难支,不足为患。”

    允轩点点头,“以他一人之力谅也翻不出什么波浪来。”

    雪若接着问:“那侧妃如何处置。”

    小安子说,侧妃行刺王储罪无可赦,君上亲判斩监候。

    雪若后背一僵,伸手摸索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允轩转头对着雪若笑道:“现在看来,幸好当日这侧妃指证你破坏他们夫妻感情,否则以世子的脾性,定会跳出来说是那丽娘是受了我们的指使去刺杀他的。你这一天罚跪,一百篇佛经罚抄不亏。”

    雪若望着他,心中蓦然一动,忽地就豁然开朗地想明白了什么。

    允轩挥手让小安子下去,心情大好地站起来,吩咐傅临风:“立刻派人在长乐城的街头巷尾传播世子杀夫夺妻的恶行。”他的眼中划过一丝狠厉,“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唾骂他。”

    傅临风得意地笑着,拱手答应着。

    天牢门口,把守的侍卫跪下向雪若行礼,苦着脸说:“殿下,不是小的不肯通融,实在天牢里的关押的死囚,没有令牌是不能探视的,您要是进去了,小的吃罪不起啊。”

    “大胆!”碧凝在一旁呵斥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居然敢拦公主殿下,我看你们都是不要命了。”

    雪若拢了拢身上披风,冷着脸站在一旁不说话。

    两个侍卫汗出如浆,磕头如捣蒜,“求公主殿□□谅,小的们也是职责所在,不敢违抗啊。”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身后传来清冽温润的声音,“令牌在此,还不快请殿下进去。”雪若转头,看到身后站着一身绛紫色朝服的上官逸,几日不见,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倒显得眉目越发清晰如画,他手中举着一块通行令牌。

    “小的见过上官大人,”两个侍卫忙行礼,其中一个侍卫上前查看他手中的令牌后,立刻恭敬地替雪若开了天牢的门。

    雪若看着上官逸,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颔首虚虚行礼:“多谢上官大人。”

    “殿下客气了。”上官逸侧身让开一条路,看着她们走进天牢的大门,他站在门外没有跟进去。

    昏暗肮脏的牢房内,雪若见到了被扔在一堆稻草上一身伤痕面容憔悴的丽娘。

    丽娘看到雪若,撑着身子挪过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语气轻松问道:“公主殿下近来可好?”

    隔着冰冷的铁栏,雪若拉着她冰冷的手,“姐姐你受苦了,你何苦搭上自己的性命”

    丽娘摇了摇头,眼中笑意沉淀下来,仇恨的火焰自心底一点点蔓延全身,恨声道:“勇哥为我横遭枉死,我日日陪在杀夫仇人身边,恨不能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她停顿了一笑,笑容惨淡,“但是,让他死不难,我有太多的下手机会,那对他而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要他身败名裂,失去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雪若默然无语,良久,垂眸道:“所以,你之前对我的指证都是为了保护我是吗?”

    丽娘柔和地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妹妹你是个好人,当日在府中你我会面之事被世子妃的人发现了,为免日后世子以此做文章攀诬妹妹,所以我不得已出此下策。”

    雪若心中又感动又难过,看到丽娘眼前的情境也有些茫然无措,“姐姐,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还能如何打算……”丽娘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扶着墙,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雪若惊疑地看着她:“姐姐,你是…有喜了?”

    丽娘扶着墙喘息,凄凉的笑静静淌了一脸,眼中充满爱意地抚摸着腹部,“三个多月了,是勇哥的孩子。”

    雪若震惊不已,“那你还…….”

    丽娘眼中泪光闪闪,眼眶微红,始终没让泪落下来,“我也曾有过犹豫,不忍心孩子跟我一起走。”她的眼神变得决绝起来,“但勇哥不能白白冤死,只有我能替他报仇,与其生下孩子苟且地活着,不如一家三口去地府团聚。”她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眼中带着期待的光芒。

    雪若喉头酸涩,怔然望着丽娘,丽娘的决绝和凛然让她内心激烈震荡,她握紧丽娘的手,哑着嗓子道:“姐姐,你不要绝望,我来想办法,你给我一点时间。”

    承光殿的朝会早早地散了,群臣们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大殿。

    不少大臣一边走一边低声议论着昨日宫廷的巨变,一夜之间,世子便失了势被软禁在府中,昔日耀武扬威的世子党如鸟兽散,真是世事如篷转,瞬间天地翻。

    三王子允轩意气风发地走在群臣的前面,傅临风昂着头走在他身侧,他们被一群穿着各种颜色朝服的大臣簇拥着走出殿门。

    上官逸最后才从殿内走出来,他一个人地走下殿前的长阶,风把走在前面的大臣的谈话吹了过来。

    “世子一失势,你看上官逸也神气不起来了,看他平时目中无人的样子,活该!”

    “就是就是,马上就轮到收拾他了,三殿下能放过他吗?……”

    上官逸面不改色地拢了拢衣袖,从容走过了指指点点议论的朝臣身边。

    刚出了神仪门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叫住他。

    他回过头去,见碧凝倚着门弯腰向他行礼:“给上官大人请安,我家公主殿下请您去燕熙宫一叙。”

    追妻之路

    “哦?”上官逸有几分讶异, 雪若少有主动邀他去燕熙宫,他不由面露喜色,心情顿时明朗起来。

    走进燕熙宫的时候, 看到雪若薄施粉黛, 穿着正式的宫装端坐在殿中主位上。

    平日她多以低调的素色裙装示人,今日看上去与平日的清丽灵动不同, 端庄中透着一丝妩媚。

    上官逸站神色微动,望着她目光深沉如海,只是一瞬间便回过神来,笑道:“雪儿,今日有事找我?”言罢便高兴地向她走近。

    雪若微微坐直了身体, 莞尔一笑,指着远处的椅子客气道:“上官大人来了, 请坐。”

    上官逸一顿,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语气中的疏离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他不由后退两步,掀起朝服下摆,默然坐在了椅子上。

    雪若摆摆手,宫内的婢女和太监都自觉地退出了殿外, 随手关上了门。

    她从主位上下来, 从上官逸座位旁的桌几上拿起茶壶, 斟了一杯热茶, 放在他面前, 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上官逸不明所以, 颔首谢过,等待她开口。

    雪若默了默, 郑重其事地开口:“有件事情想请大人帮忙。”

    上官逸侧身,微微低头恭敬道:“不敢,请吩咐。”

    她看着他俊朗的侧脸,心中莫名有些难过,但马上就拂去这些无关的情绪,认真道:“我想你帮我去救丽娘,就是世子侧妃。”

    上官逸眸光微动,挑了挑眉,转头看她,默然道:“她如今被关押在天牢之内,有重兵防守,要想救她难如登天。”

    雪若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我想你一定有办法能救她。”

    上官逸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垂眸低声道:“你找我来,我很高兴,以为你想见我。原来,你只是让我去救别人。”

    雪若盯着他,急切道:“你只说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上官逸声音有些晦暗,“如今世子被软禁在府中,虽然失了势,但那丽娘行刺王储罪名坐实,绝无有翻案可能,人人都对此事避之唯恐不及,雪儿,你是要将我往火坑里推吗?”他看了她一眼,“况且我何德何能,能去死牢救人,你未免太抬举我了。”

    雪若秀眉微挑,把心一横,冷笑道:“大人若是不愿便说不愿,何必借故推脱。”她把目光看着一旁的桌几,手指在上面画着圈圈,看似不经意道,“天牢救死囚对大人来说如果难办的话,去太常府劫狱倒是轻轻松松。”

    上官逸面色一沉,寒声道:“你此话何意?”

    雪若抬眸,嫣然一笑,“大人自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我知道你把那个瞎眼女囚藏在哪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来风阁。”

    上官逸后背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眸光中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哀伤,看着她的眼神已是冷冽如寒冰,“所以,殿下是在威胁臣?”

    雪若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不肯说话。

    上官逸接着说:“如果微臣不答应帮殿下去救丽娘,殿下是准备去太常府告发我。”他盯着她,忽地勾起唇角笑了,笑容像湖面上浮着的一层碎冰,“然后,让你的临风来抓我是吗?”

    雪若被他说得一噎,心中升起无名火,直着脖子说:“是又怎样,你到底帮不帮忙!”

    上官逸看了她一眼,忽地长身立起,一边整理着袖子一边波澜不惊道:“微臣生平最不愿被人胁迫,殿下,恕微臣无能为力,告辞!”说罢拱手,就转身要走。

    雪若气得不行,在他身后咬牙道:“果然大人行事只看重利益,从来就无论道义和良知,否则怎么会一直协助世子助纣为虐!”

    上官逸侧过头看着她,缓缓点头,“原来微臣在殿下心中,就是这样一个人。”

    雪若站起来一步步逼近他,扬起头,眼中寒光粼粼,“难道不是吗?丽娘的夫君是你的属下,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害死,他的妻子被霸占而无动于衷,你可以为了替世子掩盖罪证,编织莫须有的罪名把无辜的告状百姓送进大牢。”

    她哈哈一笑,“这样的你,我居然会来求你救丽娘,你心里大约盼着她马上被处死,替你的主子报仇吧,我真是太傻了!”

    她把这几日积压在肺腑中的闷气一下子倾吐出来,心中有种残忍的痛快。

    上官逸的身子晃了晃,脸色惨白,心里仿佛被人用刀子剜出一个口子,鲜红的血一点一点蔓延出来,浑身好像被浸在了寒凉的冰水中。

    她说的给告状百姓安上罪名投进大狱之事,是容绪向世子进言并去办的,他知道的时候那些百姓已经都被关了起来,他正打算趁着世子被软禁的时候寻个理由把那些人给放了,不料她统统都按在了他的头上。他心中苦笑不已,却也不愿意解释。

    他脸上的表情很快恢复平静,她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眸中仿佛蕴着一潭寒水,看不到边际。他挑眉笑了笑,凄伤中带着三分邪气,“殿下既然如此了解微臣,又何必再浪费口舌。”

    他身上拒人千里的冷冽强悍是她久违的,初次见面时的感觉,她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忽然就慌乱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失落了。

    从他进门她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一下子就松懈了,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居然有点不争气的哭腔:“她已经有身孕,是秦勇的。你真的这么狠心不救她吗?”

    上官逸的背影顿了一下,没有回话,旋即开门出去了。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前的庭院里,她再也克制不住,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福子在门口探了探头,立马被碧凝给轰走了,碧凝挥了挥手把院子里干活的丫鬟都使唤出去了。

    碧凝轻手轻脚走进殿内,轻轻地关上殿门,看雪若趴在桌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她叹了口气,默然陪在旁边。

    雪若哭了一会儿,抬起头用手胡乱擦了把脸,把头靠在碧凝腰上,无助地道:“碧凝,我该怎么办?”

    碧凝低头,柔声道:“殿下是说救世子侧妃的事情吗?”她是雪若的贴身婢女,雪若的事情唯独不瞒她,她也稳重机警,雪若不提起她从不主动说。

    雪若点头,碧凝缓缓道:“奴婢平时冷眼瞧着,上官大人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但凡您有一点吩咐,他都十分放在心上,这次可能确有难处。”她伸手轻柔地将雪若头上掉下来的一缕乱发挽起,微笑道:“奴婢今日去请大人前来时,见大人高高兴兴的,可是殿下方才这样与他说话,既冷硬又疏远,大人怕是听了要伤心的。”

    雪若坐起身子,赌气道:“我说得有错吗?他自己做了那些事情,难道还指望我跟他好好说话吗?”

    碧凝笑了笑:“奴婢在殿外听得不真切,不过殿下您指责上官大人的那些事情,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吗?”

    漫漫十三春杜家

    雪若摇头,“我听允轩说的。”

    碧凝释然:“三殿下与世子势同水火,从他的角度来看上官大人岂有好的。”她劝慰道:“殿下与上官大人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上官大人的为人您心里应该清楚。如果有什么误会,何不当面问清楚,也好听听他的解释。您这样刺激他,自己不也难过得很吗?”

    雪若冷哼一声,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嘴上不肯服软:“我一点不难过,我高兴得很。”

    碧凝无奈笑笑,“殿下您跟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怎么轮到上官大人就要使性子了,莫不是关心则乱?”她打趣道。

    雪若白了她一眼,“我关心他什么,我生气还来不及呢。”

    碧凝摇头,“我见殿下对上官大人与其他人就不太一样,殿下想一想,此事若不是上官大人换了左先生,殿下又待如何?”见雪若沉吟不语,碧凝接着说道:“是不是先将那些让您不痛快的事情先细细问一遍,听听左先生怎么分辩,对吗?怎么到了上官大人,您就开始赌气了呢。”

    雪若想了想,的确,如果是子衿的话,她就算生气也要问问清楚的,可是对着上官逸她就是很生气,生气他居然瞒着她做了那样的事情,生气他什么都不跟她说。

    碧凝打量着她的表情,忽然欣慰道:“殿下这样对上官大人,奴婢也就放心了。”

    雪若诧异道:“放心什么?”

    碧凝笑吟吟道:“殿下待上官大人与众不同,奴婢可不就放心了吗?”

    雪若红了脸,分辨道:“有什么不同,我与他现在是两看生厌。”

    碧凝不以为然道:“先前殿下每次跟上官大人出宫,回来都要心情好上几天。上一次上官大人出征,您听说他受伤了,急得乱了方寸,四处找人打听,奴婢从未见殿下对谁这么上心过,您可能自己没意识到。”她盯着雪若笑:“您啊,早就看上上官大人了。”

    雪若茫然看着碧凝,一时语塞,心中慌乱不已,我看上上官逸了?就是说我喜欢他?怎么可能,不不不……

    “你不要胡说!”她的面孔微烫,不觉伸手捂着脸颊,喃喃道:“我怎么可能看上他。”

    碧凝笑而不语,一边利索地把桌上的茶杯收进托盘,端着托盘施施然出去了,留下雪若一个人坐在殿内发呆。

    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打在树木的枝叶之间簌簌作响,本来是初夏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想到了深秋。

    雪若一整晚都在半梦半醒之间,脑海里的回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恍然交替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不真实的梦境,有细微又稚嫩的东西要自心中破土而出。

    清晨的一个春雷把她从梦中惊醒,她冷汗淋漓地从塌上坐起,怅然里望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摆的树木。

    是的,她喜欢上官逸,碧凝说得没错。

    她蜷起身子,手抱着脑袋,手肘撑在膝盖上,愁苦地确认了这个事实。

    然而尽管她努力地试着设身处地替他去考虑,但他身上仍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疑点。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很懂他,有时候又觉得完全摸不透他的想法,有时他离她近在咫尺,有时又好像远隔着天涯。

    但即使是这样,她仍然不可遏制地喜欢他。

    她觉得自己完了。

    有人轻轻敲着殿门,她听到小福子在外面压着嗓子说道:“殿下起身了吗,小的有要事禀告。”

    “进来吧。”她在床上坐好,整理了一下衣服。

    小福子进来磕头请安,语气急切地回道:“殿下,君上下令明日处决世子侧妃!”

    “这么快!”雪若猝然一惊,又听小福子说:“听说三殿下求情,斩刑改为绞刑,三殿下亲自指定由上官逸大人监刑!”

    雪若身子一松,无助地靠在身后的床靠上。

    追妻之路

    她回过神来, 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丽娘母子性命攸关,她还在胡思乱想浪费时间。

    事不宜迟, 她立马披上衣服下床, 让小福子唤碧凝进来为自己梳洗。

    就着冷茶,随口塞了两块甜糕算凑合了顿早饭, 雪若带了着碧凝风风火火地出了燕熙宫。

    刚行至御花园,雪若停了脚步站在碎石小路上思索了片刻,掂量着打了一通腹稿就往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的李公公说君上被世子之事气得病倒了,也不愿意见王后,此刻慧贵妃正在殿中陪着君上。

    雪若一听王后不在, 心中不由一喜,但想着父王身体不适, 她若为世子妃求情难免惹他动怒,想到这里不由在殿门口踟躇。

    不料王上听到她在外面跟李公公的说话声音, 在殿内问了声谁在外面。

    李公公连忙回禀说昭月公主来探望君上,她听到父王在殿内吩咐让她进去,心想人命关天,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连忙迈进了殿门。

    恭敬地磕头问安后, 父王和蔼地叫她上前回话, 笑吟吟地说还是看到我们小公主让朕舒心, 雪若心中七上八下, 寻思着找个什么时机开口。

    李公公端着药碗进来, 慧贵妃看了雪若一眼, 雪若立马会意接过药碗,坐在床边给父王喂药。

    看着父王欣慰的目光, 她心中纠结不已,几次欲开口都打住了,王上见了她心情大好,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她有些不忍心开口。

    时间一分分流走,她心中焦虑起来,趁着父王跟母妃心情大好地说话时,小心翼翼地插了句嘴,问了问世子的事情。

    不料父王立刻脸色一沉,母妃在一旁瞪了她一眼,对她使眼色让她闭嘴。

    丽娘凄惨的模样浮上心头,雪若心中一横,扑通一下跪倒在床前为丽娘求情,请父王下旨赦免她的死罪。

    果然,她没有预料错,她提到世子并为丽娘求情触动了父王的逆鳞,王上立刻由喜转怒,狠狠训斥了她一顿,父王说纵使丽娘再有冤情,行刺世子之罪就应该千刀万剐。

    雪若扬起头争辩道,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百姓,相爱的夫君惨死,自己被迫嫁给仇人,她除了为自己伸冤还能怎么办?父王曾经教导,为君者要爱民如子,难道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

    见自己一贯温顺乖巧的小女儿居然出言不逊反驳自己,王上气得满脸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着她发怒说不出话来。

    慧贵妃连忙在一旁替王上拍着后背,一边帮她说话,说请君上饶恕昭月公主年纪小不懂事,说话没有分寸,大声呵斥让她立刻退出去。

    雪若趴在床前冰凉的地砖上,一边磕头一边重复地说,请父王开恩赦免她!

    她被太监拉出去的时候,听到父王在殿内暴怒地说,世子受的伤,她一介贱民就算死一百次也难以抵消。

    李公公同情地叹息,小殿下你与那世子侧妃素味平生,何苦要为她来惹君上生气。

    雪若低头整理了下身上的宫装,吸着鼻子说,此事与我而言,不过就是一顿训斥,于她而言就是生死关头。

    李公公见她挨了训斥也无所谓的样子,带着身旁的婢女匆匆地就离开了,倚着宫门费解地摇着头。

    碧凝跟着雪若快步走在高大的宫墙边,方才在殿外听到君上训斥公主殿下让她着实捏了一把冷汗,第一次看到最受君上宠爱的殿下被轰了出来,忍不住为她担忧起来。

    可是殿下好像浑不在意,爬起来就走了,倒确实是她一贯厚脸皮无法无天的风格。君上和慧贵妃都是板正严肃之人,不知怎么生得小殿下如此真性情又古道热肠的性格,想到这里不觉在心中感叹。

    碧凝问雪若往哪里去,雪若有些茫然,叹了一口气,说:“去霁云宫。”

    碧凝说:“三殿下会帮您吗?”

    雪若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碧凝不解,“那您还去碰钉子干吗?”

    雪若站在霁云宫的竹林前,身上的薄衫被风吹得翩飞,天上浓厚的云把阳光隔成了稀薄的片片缕缕,她站着阳光斑斑的阴影里,秀丽的脸庞消瘦了一圈,整个人看上去更加弱不禁风,眼中却是孤注一掷的执着。

    她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下,说:“好歹去试试看吧。”

    她抬头迎着阳光,被稀薄的日光刺得睁不开双眼,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深刻的无力感。

    从小到大锦衣玉食花团锦簇,不识人间疾苦,她所有关于痛苦和绝望的想象都是来自于话本子,

    这一次丽娘的事情让她内心震动,她想起之前在话本子上读过的一句她当时无法理解的话:这人间处处都是烈火烹油的险恶肮脏。

    允轩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雪若正视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想你帮忙去救世子侧妃。”

    允轩不解:“她和你有何关系,要你来为她求情?”

    雪若想了想,摇头道:“其实我跟她也只有几面之缘,但她的境遇着实可怜,况且她为了不牵连我还苦心盘算,我感激她的这份情。”

    允轩失笑道:“妹妹,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魔怔了?”他伸手去摸雪若的额头,被她扭头躲开了,他不可思议道:“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平民,现在还是行刺世子的重犯,你为何要替她说话?”

    雪若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人人都不理解的死循环,她不觉得自己提的要求有多过分,她对允轩说:“丽娘行刺世子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为何世子的累累恶迹没人在意,受了一点小伤却要丽娘用性命去偿还,这公平吗?”

    “你不要犯傻了!”允轩打断她的话,“昨日我已经去向父王求情免了她的斩刑,给她留一个全尸就是最大的恩惠。至于救她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如今好不容易有此机会扳倒世子,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来攀诬我。”他斩钉截铁地冷声道:“不仅我不会去救她,你也不许去!连想都不要想!”

    其实,向王上为丽娘请求改为绞刑,也是傅临风给他出的一个计策。他们连夜派人在长乐城大街小巷传播世子杀夫夺妻的恶行,一时间民怨沸腾传入紫宸宫,王上闻奏报忧心不已。

    允轩为此去长信宫觐见父王,跪在大殿言辞恳切说丽娘也是因为杀夫之仇所逼,虽罪无可赦但情有可原,恳求能赏赐她一个全尸以平民怨。王上欣然允准,并赞赏允轩心怀仁厚可堪重用,为此允轩还暗喜了好几日。

    如今雪若突然跟他提出这么个荒唐的要求,实在让他生气。这个妹妹平日里没正形就罢了,从不想着如何从旁协助他图谋大业,如今居然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来求他,真是没心没肺,看来女大不中留,还是要赶紧把她嫁出去才好。

    雪若没想到允轩拒绝得这么彻底,他的冷漠和愤怒让她感觉好似从来就不认识他,她默默无声地坐在了椅子上,不再说话。

    允轩看她黯然的样子,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好像有些重,就放缓了口气,替雪若倒了一杯热茶:“你也不要再为此事多想了,只是万不可再提丽娘之事,以免连累到我。”

    雪若闷头喝了一口茶,抬头刚想说什么,忽然手一滑,一杯热茶全泼在了允轩的袍子上了。

    “王兄,真是…抱歉…”雪若忙站起来,歉疚地用袖子替他抹身上的茶渍。

    “不用了。”允轩无奈地摇头,实在是拿这个没头没脑的妹妹没辙,他挥手让宫女来打扫并替他更换衣裳。

    走出霁云宫的时候,雪若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令牌的一角刻有允轩的印章。她快速把令牌塞进袖子,面不改色地离开了霁云宫。

    夜幕降临,繁华的长乐城也平息了白天的喧闹,医馆的小徒弟正忙着打样关门,左子衿坐在前厅里写方子。

    小徒弟正把一片门板放好,转头就看着披着披风一身素服的雪若和旁边的碧凝,连忙放了门板过来磕头行礼,雪若伸手制止了他,问师父在吗?

    小徒弟连声应道,在在,就在屋内呢,说着忙侧身让开一条路。

    雪若点头,快步往医馆内走,刚走进去就看到一身布衫的左子衿坐在简陋的厅堂内,屋内药香萦绕,桌上一盏煤油灯发出柔和的暖光,把他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墙上。

    雪若忽地鼻头一酸,流下泪来,不知为何看到子衿,这一日的身心的疲累无征兆地袭来,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子衿抬起头,看到站在那里泪眼婆娑的雪若,吓了一跳,连忙搁下手中的笔,站起来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

    雪若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眼中有抑制不住的悲伤疲惫,无力地道:“师父……”

    夜色中天牢的黑色铁门高大威严,让人望之不由森然肃穆。

    三人站在天牢门口,碧凝一人在前,拿出令牌给守门的一个侍卫:“昭月公主殿下前来探监,请小哥行个方便。”

    两个侍卫听到昭月公主名号,立刻跪下行礼,雪若淡声说平身。

    侍卫们恭敬地起来,其中一人查看了碧凝手中的令牌,又侧头看了下雪若身旁的左子衿,犹豫地问:“敢问这位是……”

    雪若淡淡说:“这是我从长乐城请的大夫。”

    侍卫没有再多说,低着头替他们开了门,看着三人进入黑魆魆的门后,才不解地自言自语:“给犯人看病倒是有,给死囚犯看病第一回听到。”

    追妻之路

    雪若低着头快步走在阴暗的牢房通道内, 两边的石墙上点着昏暗的蜡烛,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发霉的气息,左子衿背着药箱紧跟在雪若身后, 碧凝忍着心中的恶心用丝帕捂着口鼻, 忙不迭跟上他们的脚步。

    三人在通道尽头的一间牢房前停下脚步,牢房地上堆着稻草, 乍一看没有看到里面有人,稻草堆上扔着一件白衣裳。

    雪若仔细一看,原来不是衣裳,上面躺着一个人。

    丽娘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被人随意扔在那里, 雪若心中难过,伸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 蹲下身子,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丽娘的眼睫毛动了动, 缓缓睁开眼睛,听到呼唤,转头怔然望着立在铁栏外的三人。

    天牢门口的两个侍卫刚关好牢门,持着腰中的佩剑在门口拉家常,就听到有人从里面急促地敲门。

    两人心中一惊, 连忙开门一看, 见是方才昭月公主身旁的婢女, 她大概是从牢内一路奔出来,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侍卫们忙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婢女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门, 气喘吁吁道:死牢里的女犯快不行了。

    两个侍卫一听大惊,忙留了一人在门口看守, 一人进去查看。

    那侍卫进去死牢后看到丽娘笔直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没了生气。

    侍卫心中惊诧,心道还未行刑如果死在牢中他们可是吃罪不起,连忙从腰间取了钥匙开门查看。

    他刚一开门,子衿就拨开他说自己是大夫,他来看看,侍卫忙给他让了让路。

    子衿搭了搭丽娘的脉搏,沉吟片刻,说此女脉象微弱,命悬一线,必须立刻为她施针才行。

    侍卫心中懊恼不已,明日就要送她行刑归西,这不争气的女犯偏偏就等不及要今夜死,想到这里连忙说先生受累救她一救。

    子衿说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施针,应该可以把她救回来,侍卫大喜,子衿说让侍卫先去天牢门外等着。

    侍卫连声答应,临走又不放心地看了丽娘一眼。看子衿已经从药箱里拿出银针,便放下心来,叹着气出去了。

    等到侍卫完全走远,丽娘睁开眼睛,不解地问雪若:“殿下,您要如何做?”

    雪若蹲下身子,轻声道:“我们两人马上换衣服,我师父会把你易容成我的模样,等下你穿着我的衣裳出去,我留下来替你。”

    丽娘被这大胆的计划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怎么…殿下你…怎么可以…”

    雪若打断她:“没有时间多想了,现在只有这个法子了。”

    丽娘心中暖流涌起,不觉抓住她的手,摇头拒绝,“不行,殿下您这样做太危险了。”

    雪若笑着握着她的手说,“放心,我能有啥事情?明天早上等他们发现是我,不会把我怎样。我顶多被父王责骂一顿,我脸皮厚都是小事情呵呵。”

    丽娘转头看左子衿他们,碧凝虽然眼中有担忧,但和子衿都没有说话,看来他们都默认了雪若这个法子。

    雪若解下身上的披风,催促道:“快我们赶紧换衣服,时间不多了。”

    成败在此一举,她恨不得立刻换了丽娘出去平安脱险,她的心情过于急迫,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牢房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雪若把披风放在稻草堆上,开始从头上取下发簪,准备把头发像丽娘一样披散下来,却见丽娘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催道:“你也赶紧换。”

    丽娘睁大眼睛愕然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雪若不解何意,侧头去看子衿,却见子衿站在她对面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疑惑地又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碧凝,发现碧凝对她焦急地眨着眼睛。

    三个人好似被点穴的表情让雪若莫名,她回过神来,方才意识到原来他们正看着的是她的身后。

    她连忙转头,刚对上熟悉那熟悉的清冷目光,就吓得一激灵。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青色的衣袖扬起,她的后脖子后面猛地一痛,眼前突然黑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她睁开眼睛,盯着头顶的绣花床帐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在自己的寝宫里。

    见她醒来,碧凝忙捧了一杯热水坐到她的床沿,“殿下醒了,喝口水吧,方才您梦里喊口渴来着。”

    雪若坐起来,一手扶着脑袋,额头又涨又痛,接过碧凝手中的水喝了一口,迷迷糊糊道:“我怎么在睡觉?睡了多久了?”

    碧凝一顿,迟疑道:“殿下,您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醒……”

    “哦…”雪若点点头,忽地脑中一道雪亮的闪电中劈下,她忆起了昨晚在天牢里的场景,身体不由一紧,忙拉住碧凝急促的问道:“我怎么回到燕熙宫来的,昨天…为什么上官逸会在天牢里?我怎么后面什么都记不得了?!”

    碧凝面露犹豫之色,嗫喏道:“这个……”

    “不要这个那个了,快说!”雪若急道:“昨天我们在天牢救丽娘,后来…我看到了上官逸,是不是他把我打晕的?”

    碧凝点点头:“我们的行动被上官大人发现了,他说不能任由您胡来,所以不得不把您打晕带回燕熙宫来了…”

    雪若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恨声道:“那丽娘呢?丽娘怎么办……”

    碧凝低下头去,无奈地摇头:“还能怎么办,我们的计划已经暴露,上官大人是行刑官,他不去告发我们就已经很好了。”

    雪若咬着牙,急不可遏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碧凝道:“午时了。”

    雪若心中有东西轰然坍塌,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丽娘今日午时三刻就要行刑,怎么办怎么办?她该如何救她?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去送命。

    她猛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找衣服,碧凝一把按住她的手,“殿下,不要再做徒劳的事情了,您救不了她了。”碧凝脸上露出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丽娘说感激您为她做的一切,她说…她说您不要再为她费心了。”

    雪若心中勃发的恨意如同蔓延的野火,断然道:“给我备马!”

    绝影载着她疾驰奔出紫宸宫,天空中下起雨来,疾风裹挟着冷雨迎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她的薄衫在风中翻飞拍打着身体。

    刚骑过横跨在护城河上的白玉桥,就听到远处刑场方向有隐隐的鼓声响起,一声一声震人心魂。

    她心中有遏制不住的悲伤汹涌而出,拉紧马缰猛地夹紧马腹,绝影一声长嘶冲进了雨雾之中。

    雨中的行刑场上空无一人,行刑架孤零零地矗在雨中。

    雪若踯躅地走过湿漉漉的木板地面,她浑身湿透,头发被雨水打湿粘在了脸上,看上去十分狼狈。

    行刑架上的麻绳软软地垂落在地上,她缓缓低下头,目光停留在地上的一片衣带,她颤抖着手捡起那薄薄的布块,认出是昨日丽娘裙子上的带子。

    雨越下越大,她跌坐在刑场冰冷的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哭泣。

    雨夜的上官府有些冷清,雨水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让人莫名地添了几分惆怅。

    雪若走进上官府的时候,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几乎看不到婢女和侍卫,元裴看到雪若独自从雨中走过来的模样吓了一跳,忙替她撑起一把伞,说大人在书房,卑职为殿下带路。

    雪若木然地摇摇头,摆手说,我自己过去,你下去吧。

    书房的窗户上透出暖黄色的烛光,她推门进去,上官逸独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两个酒壶。

    上官逸见她进来,面色一惊,忙站起来迎接,见她浑身透湿鬓发凌乱,脚步虚浮好似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雪儿,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过来了?”

    不料她狠狠地甩掉他的手,用冰冷的眼神望着他,好像刚才甩掉的是黏在手上的脏东西一样。

    上官逸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能料到她来找他的目的。

    “现在你满意了吧?”她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恨恨地问:“丽娘死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上官逸怔然望着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沉默了片刻,平静道:“雪儿,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人都已经死了!”她烦躁地打断他,事到如今她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了,想到丽娘的惨死和自己辛苦安排的计划被他毁了,她无法克制地指着他,骂他攀附世子无情无义,骂他见死不救自私冷酷,她一口气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骂了很久,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上官逸靠着身后的书架站着,他的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指责,直到她从衣袖里拿出那块玉佩,冷冷地塞进他的手里,他无措地捏着手中的玉佩,脸倏地变得惨白。

    “上官逸,我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她横下心来,一字一句道:

    “就是认识了你。”

    上官逸猝然抬头,眼中有难以抑制的伤痛,不可置信道:“雪儿,你是要跟我一刀两断吗?”

    她睁大眼睛瞧着他,竭力控制住泪水掉下来,她想起岩洞内夜光蝶闪动出的漫天星光和星光下他的眼眸,她想起两人一起骑着绝影疾驰过长着野花的草地,她想起重阳灯会他自长街翩然转身时的微笑,她想起病床前他握着自己的手说我喜欢你……

    纵然她有多么喜欢他,他们也不可能走下去,她不能与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在一起,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他眼中的伤痛让她的心抽得难受,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我们就当从未相识过吧,你救过我两次,我都记得。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偿还你,无论是金银还是珠宝,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上官逸似乎低声笑了一下,她听到他说:“我要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吗?”

    雪若深吸了一口气,冷冷说:“我给不了你那些。”

    上官逸静默了片刻,颓然道:“那你不欠我什么了。”

    雪若点头,“是你说的。既然我们已经两清了,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上官逸仰头喝下一杯酒,扶着书桌,有些艰难道:“难道我们之间除了交易,就不剩下什么了吗?”

    雪若冷笑:“可能还有……欺骗。”

    她转头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凉薄的笑静静流淌了一脸:“你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接近我?我想你心中应该清楚。”

    追妻之路

    上官逸的后背一僵, 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觉扶着她的肩膀,恳求道:“雪儿, 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的, 你听我解释。”

    她不耐烦地拂开他的手,寒声道:“这些我现在都不关心了, 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说罢,她转身便往外走。

    “等一下,”上官逸一手扶着身旁的墙,闷闷地问:“你…可曾对我有过真心?哪怕一点点真心?”

    她心中又是一抽,停顿片刻, 哑着喉咙道:“没有!”

    一只脚还没迈出门槛,就被他抓住一只手猛地拉了进来, 他的身上有浓重的酒味,眼眸通红好似受伤的困兽, 他的样子让她心中慌乱,一时站立不稳,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墙壁抵住。

    上官逸一步步逼近过来,用手撑着墙把她圈得无法动弹, 漆黑的眼眸中波涛翻涌, 涩声道:“你再说一遍…”

    雪若哼了一声, 刚准备开口, 没想到他突然俯下身子, 猝不及防地吻了下来。

    她又惊又怒, 奋力挣扎,不料他一手扣着她的肩膀, 一手扶住她的后颈,强势霸道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雪若挣脱不开,用尽全力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猛地松开了她。

    她用力把他推开,他喘息着,用手指抹去嘴唇上的血珠。

    “这是本宫最后一次容你这样放肆!”她冷冷地说。

    长乐城雨后冰冷的长街,纤瘦的身影一个走在沿街房屋的阴影中,她摇摇摆摆,好像下一秒就要跌倒。

    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青衫男子默默地一路相随。

    她脚步虚浮地走了一阵,扶着路边的石墙喘着气,忽然喉头一阵腥甜,捂着心口吐了一口血出来,她怔然地望着素色裙子上的斑斑血迹,忽地脚底一软便歪倒了下去……

    下雨天医馆从午后就关门谢客了,雨淅淅沥沥一直下到了晚上,左子衿也早早地回到阁楼上的卧房上床歇息了。他在油灯下捧着一卷书,听着雨声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将睡未睡,忽然楼下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他披着衣服下楼时,小徒弟已经把门打开了,他看见门口站着个男子,他的臂弯里横抱着一名女子,那女子在男子怀着垂着头一动不动。

    “上官大人!”小徒弟吃惊地叫道,左子衿一听,连忙快步走过去。

    果然那人是上官逸,他神色焦急,看见自己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左先生,你快看看她吧……”

    左子衿低头细看他怀中的少女,吃了一惊,竟然是雪若。

    瓦炉上煎着的药罐散发出氤氲的水汽,小徒弟坐在炉前用一把蒲扇扇着火。

    正厅后的厢房内,子衿端坐在桌旁,拿起茶杯轻呡了一口,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人。

    雪若静静地躺在床上,桌子上油灯在她脸上铺洒出柔和的光芒,她的睫毛下有两排小小阴影。上官逸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睡容,神情黯伤。

    “左先生,雪儿她的身体可有事?”他问道。

    左子衿眉心一跳,回过神来,移开一直盯着他背影的目光,轻舒了下右手的袖袍,淡然道:“我方才替殿下把过脉,她这几日思虑过甚,情志激动损伤心脉,又兼淋雨受寒,导致身上余毒复发。”

    上官逸心内一沉,忙问道:“可是断肠草的余毒?”

    左子衿点头,“不错,正是断肠草。”

    上官逸皱眉道:“那她现在的身体……”

    左子衿想了想,道:“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殿下此次余毒发作虽然不至于有性命危险,但对她的身体损伤不小,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才好。而且,如果再遇到大喜大悲或者身体极端情况之下,余毒再次发作就不好办了。”他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

    上官逸担忧地望着床上的雪若,问道:“左先生医术高明,可知道这断肠草是否有办法可解?”

    左子衿站起来,走到雪若的床前,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我翻遍医书,如果能给她解毒,也不至于拖到现在,不过……”他看着上官逸,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上官逸追问。

    左子衿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上官大人是否曾经中噬魂蛊的蛊毒…”

    上官逸一顿,看了他一眼,点头:“不错,左先生何以得知?”

    左子衿道:“上回猎场遇刺,大人受伤时我曾经替您把过脉。”

    上官逸释然不语,左子衿眸光闪烁,缓缓道:“昔年我在一本古籍医术中曾经看到断肠草相关的注解,我记得那书上说断肠草与噬魂毒相生相克……”

    “相生相克?”上官逸不解地问道:“此为何意?”

    左子衿摇头,“那书上只有这一句,并未提及两种剧毒如何相生相克,又或者是如何解毒。”

    上官逸陷入了沉思,良久,起身对左子衿郑重一拜:“还请左先生继续找寻解毒之法,只要能救雪儿,我愿不惜一切代价。”

    左子衿拱手还礼,眸光深沉,嘴角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公主殿下的事情,在下自当尽全力。”他看着上官逸衣袍上的蹭到的血迹,把目光转到上官逸的脸上,他好似丝毫也不在意穿着脏了的衣衫。

    上官逸拱手道:“多谢左先生,在下府中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

    左子衿问:“上官大人不等殿下醒来吗?”

    上官逸看了床上的雪若一眼,涩然道:“不必了,她…未必愿意见到我。”

    走出医馆的时候,元裴已经牵着他的马在门口等候了。

    上官逸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吩咐道:“去一趟来风阁。”

    来风阁的内厢房里,大夫刚刚替殷歌换好药,正用一块干净的纱布帮她把眼睛蒙起来。

    等大夫忙好,莫轻寒把他拉到门外,轻声问道:“大夫,这位姑娘的眼睛还有复明的希望吗?”

    大夫摇头,不确定地说:“伤得比较重,我看希望渺茫。但她还是能看到一些光亮的,我听说医圣谷的神医曾经治好过这样的病患。”

    “医圣谷?”莫轻寒疑惑道:“是不是那个有能活死人生白骨的神医,但谁也不知道确切在哪里的医圣谷。”

    大夫点头道:“是的,传说医圣谷隐于高山峻岭之间,非有缘之人不能找到。曾经有人带着重病患者苦苦找寻了十天都一无所获,那患者病入膏肓快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知怎么他们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寨子,那谷中的神医仅用了三天就让病患起死回生了。”

    莫轻寒拈着下巴上的胡须茬叹道:“这么神奇?”

    大夫又道:“据说那神医轻易不出手看病,一旦出手治病诊金极高,且要病人拿一样贵重之物来交换。即使这样前去寻找医圣谷求医的人还是趋之若鹜。”

    莫轻寒若有所思,皱着眉头点头,转头看到身旁站着的上官逸,吓得一哆嗦,大声叫道:“哦呦,你啥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出声,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吗?”

    大夫看到上官逸连忙拱手:“见过上官大人。”

    上官逸不理睬莫轻寒,对大夫施礼道:“多谢先生为屋内的姑娘诊病。”他从袖子拿出一锭金子,双手奉上:“此事还望先生守口如瓶。”

    大夫受宠若惊,感激地接过金子:“大人言重了,小人出了此门,定不与任何人谈及。”上官逸点头,大夫忙背着药箱告辞离开。

    莫轻寒打量着上官逸,忽然惊问道:“你衣服上怎么有血,你受伤了?”

    “没有,是雪儿的血。”他淡淡苦笑道:“她方才来我府中兴师问罪,气急攻心…”

    莫轻寒斜着眼,受不了地摇头,“你们俩个人啊,就喜欢互相折腾,有啥话不能讲讲清楚呢?”

    上官逸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她完全记不得从前的事情,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安乐少女,那些腥风血雨的往事,他复杂的身份和不得已苦衷,只怕是会把她立刻吓跑,又让他从何说起?

    “辰哥哥….”殷歌听到了声音,摸索着走到门边,手扶着门框叫他。

    上官逸回头,看到殷歌立刻快步走了过去,扶着她的胳膊,“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床上躺着去。”

    手臂被他稳稳地搀住,微凉的温度透过薄衫传递过来,殷歌脸上露出安稳的笑:“我好多了,天天躺着都快要长在床上了。”

    上官逸扶着她在床沿坐下,对莫轻寒道:“你派人安排殷歌转移,这里不能呆了。”

    莫轻寒惊道:“怎么了?傅临风他们怀疑到我们头上了,他们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上官逸摇头,轻声道:“但雪儿不知怎么知道了是我们去劫狱的,她知道我们把殷歌藏在这里。”

    莫轻寒皱眉,“你是担心公主殿下会去告密?”

    上官逸又摇头,“不,这我倒不担心,只是我不知道她从什么途径得到的消息,那个消息途径是否安全。”

    和莫轻寒一起安排好殷歌撤离的事情,上官逸匆匆离开了来风阁,雨已经停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一轮圆月从云中露出了半边身影,在大地上薄薄地洒上一层清辉。

    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形如何?她醒来了没有?是不是感觉好一点?

    心中浮起歉疚,都是因为自己,她才会余毒发作。

    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雪若在浓郁的药香中悠悠转醒,隔着药碗ι兲??溢出的热气,她把目光转到了坐在床边子衿的脸上。

    “师父….”喉咙有几分干涩,她挣扎地坐起来,子衿忙坐到床沿上扶着她。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这么晚一个人跑出宫淋雨…”子衿担忧地看着她,语带责怪地问。

    雪若垂着脑袋,抿着嘴不说话,眼眶红红的,不时吸一下鼻子。

    “到底怎么了?”子衿叹了一口气。

    “师父,我心里很难受。”她抬起泪盈盈的眼眸,“如果喜欢上一个不应该喜欢的人,应该怎么办?”

    子衿心中蓦然一沉,脸上的笑意缓缓褪下,面色变得凝重,缓缓道:“临崖勒马,当断则断。”

    雪若垂下眼眸,“我也知道应该如此,可是好像很难做到。”

    子衿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不要难过了,有师父陪着你。”

    暖暖的一句话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所在,就像小时候每次犯错被罚跪情绪低落时,子衿都会拿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零食,笑着说道:“别哭鼻子了,有师父陪着你,不怕。”

    她突然哭出声来,哇地抱住了子衿的脖子,呜咽道:“师父,只有你待雪若最好,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子衿一怔,脖子被她搂得紧紧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刚想要她松松手,目光扫到门口,有一片青色的衣角一晃而过。

    他挑了挑眉,伸出手把雪若整个人抱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柔声说道:“师父不会离开你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上官逸在门口缓缓地转过身,他捂着胸口,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密布着细微的汗珠……

    追妻之路

    书房的门被重重推开, 上官逸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抖着手合上两扇门,靠在门背上喘着粗气。

    “昭月公主殿下已有钟意之人, 除了此人之外, 其余姻缘之说都是缘木求鱼罢了!”

    雪若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直到今日他才明白, 她口中的意中人是左子衿。

    她说从来没有对他有过半分情意,她说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他……

    森冷寒意自天灵盖灌注下来,他捂着心口,身体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心中苦涩不已,原来从头自尾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医馆昏黄烛光中相拥的身影浮上心头,脚蓦地一软, 身子站立不住直直地倒了下去,他挣扎着用手撑住地, 单膝跪在地上。

    苦心孤诣的数年等待,然而他终究还是来得太迟了。无论他如何想要靠近她,结果都是离她越来越远。

    或许他们的缘分早在那个世界就结束了,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湖边的月色中,他第一次看到她真实的模样, 正是那隔世一般无二的容颜;她拎着蝴蝶灯, 明媚娇俏的笑容黯淡了身后长街的灯火;她摇头晃脑说话的样子, 气急败坏跳脚的形容……

    这一切于他而言, 已是不可求的痴念。

    但他不怨她, 她并没有要求自己喜欢她, 是他放任自己去沉溺于这段感情,就算结果是万劫不复, 他也愿意承担。

    浑身上下如同被无数蚂蚁露出森森白齿噬咬着,灭顶的痛楚直透四肢百骇,他捂着胸口,猝然吐出一口鲜血。

    耳边轰鸣着,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上青筋凸起。身体好似被人蓦地扔进一把碎石子,石子锋利的边缘刺穿了血管,涌出的胸腔,带着清晰的令人绝望的疼痛冲向全身。

    又好像被人摁进了冰冷的深潭,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透着寒意,水一点点没过口鼻,他喘不过气来,用力扯开胸前的衣领,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地僵硬起来。

    他凌乱地倒在地上,发带半松,黑色的发丝覆盖在苍白的脸上,蜷缩成一团,微微抽搐痉挛,疼得意识都有些涣散了。

    苍老微凉的声音凭空在耳边响起:当你为情所伤,才会领教噬魂蛊毒真正发作的痛苦。

    人说那痛苦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曾有人因为忍受不了这种蚀骨摄魂的痛苦而选择自杀。

    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他在心里想:原来,是这样一种滋味。

    天刚蒙蒙亮,莫轻寒就骑马来到了上官府,昨天他连夜把殷歌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宿没睡急急地跑来跟上官逸说一声,就准备回家去睡回笼觉了。

    元裴说大人昨晚回来,进了书房就没出来。

    莫轻寒有些纳闷,昨夜他在书房歇息的吗?他赶忙穿过花园,向书房走去。

    他推了一下书房的门,门没开,居然从里面被锁上了,他不明就里在门口喊道:“上官逸!开门!”

    门内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莫轻寒心中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又叫了两声见还是没人回答,急得抬起脚猛地踹门,踹了两下门开了,他连忙推门进去。

    只见上官逸一动不动侧躺在地上,嘴唇上半分血色也没有,衣裳和头发松散开来,身边是一大滩干涸的血迹,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横七竖八的抓痕,看得出是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无意识地抓上去的。

    “上官逸!”莫轻寒大惊失色地叫道,连忙蹲下身子把上官逸扶了起来,他身体沉重丝毫没有反应,莫轻寒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只有似有若无的微弱气息,

    从他敞开的衣领处,莫轻寒看到他胸前皮肤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忙扯开他的衣襟,只见白皙的皮肤上浮现一朵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莲花,莲花的叶子居然是尖细的,一片片犹如毒蛇吐出的信子,十分骇人。

    他在心中暗道不好,上官逸的噬魂蛊毒发作了,此毒发作性命危在旦夕,他感觉怀里的身体一分分地变冷。

    一顶装饰精巧的宫轿把雪若抬回了燕熙宫,左子衿随她一起进宫,侍奉汤药照料她的病情。

    关于雪若此次余毒发作的事情,燕熙宫上下瞒得滴水不漏,这是雪若自己的主意。这些日子宫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父王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她不能再让父王和母妃为自己忧心了。

    左子衿在雪若的寝宫旁边的厢房里住了下来,亲自写了方子亲自熬药,所有的药材都是让小徒弟从医馆里送进来的,都是他往年亲自去采的品质最上乘的药。

    他又开了食疗的谱子嘱咐碧凝按照上面所写,一日三餐仔细准备。

    经过子衿的细心照料,加之雪若年轻身体底子好,几日后她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面色也红润起来,也有了精神跟子衿开玩笑耍嘴皮子了。

    碧凝看到她身体好起来,这些天绷着的弦总算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又有隐隐地担心,公主殿下虽然看上去言笑晏晏跟往常一样,但是上官大人又重新成为了燕熙宫的禁忌。

    上一次上官大人是燕熙宫禁忌的时候,殿下都还不认识上官大人,只是一提到他的名字就气鼓鼓地拍桌子要划清界限,而且不许任何人替跟他有关的一个字,跟个耍赖的孩子似的。

    而如今,如果有丫鬟无意中提到上官大人的名讳,殿下的脸上立刻就没了笑容,闷闷地也不说话,有时候一个人在园子里发呆坐半天,她甚至连生气都不愿意了,只是一脸的冷淡和疲倦。

    丫鬟们胆战心惊,再也不敢在宫内提上官逸三个字了。

    雪若抱病的几日对外只说感染风寒,三王子允轩和傅临风都来探望过,但她以身体不适拒绝相见,允轩只能让素因过来看一看她的情况怎样,再去霁云宫回禀。

    第六日的时候,雪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换上一身素裙,带着碧凝登上了停在宫门的马车,房小宝佩剑骑马跟在马车后面缓缓而行。

    她遣人打听过,丽娘死后曾经一度无人收尸。

    她的父母早已过世,娘家的亲人只有兄嫂,可是他的兄嫂生怕被她连累,说嫁出去的女儿就与娘家没有关系了,拒绝为她收尸。后来还是她瞎眼的婆婆出门,替她收了尸,在她以前的家中停灵七日,今日便是下葬之日。

    马车停在一户普通的宅院门口,纸糊的灯笼在门前随风摇摆,门檐上扎着白色的布,碧凝搀扶着一声白衣的雪若下了马车。

    二进的院子里面冷冷清清,几乎没有前来吊唁的人。

    人间的悲喜无法相通,尽管人们同情丽娘夫妻的遭遇,但所有的人都对此事避之唯恐不及。

    黑色的棺木静静地摆放在前厅,面容憔悴的老妇独自一人在旁烧着纸钱。

    雪若缓缓地走过去,老妇听到声响,抬头并没有看向他们,只是把耳朵侧过来,他们才发现这老妇的眼睛原来是瞎的。

    “是谁…是谁来了…”老妇人颤颤巍巍地问道。

    “老夫人,我家小姐是丽娘的闺中密友,特意前来吊唁。”碧凝在一旁说道。

    “哦,哦,您真是大好人啊!”老妇人干枯的双手伸在空中,雪若忙弯腰下去握住她的手。

    老人已经流不出泪来,只是抚着她的手,悲伤地说:“我儿子死了,媳妇说要为他报仇,可是她也死了,他们都是可怜人啊,老婆子天天把眼睛哭瞎了,再也看不到他们回来了…”

    雪若心中悲痛,别转过脸,悄悄抹去泪水,只能安慰道:“老夫人,您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

    碧凝上前递给老人一个小布袋,老人不解地打开布袋摸索,从里面摸出一片金叶子,惊讶不已,双手合十感激道:“救苦救难的贵人,老婆子给您磕头了。”

    雪若连忙上去阻拦,“老夫人不必多礼,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棺材的盖子没有合上,雪若鼓起勇气走近棺材,看见丽娘一脸平静地躺在棺材里,好似睡着一般,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那勒痕已经有些发紫。

    她们相识的过往和丽娘悲惨的遭遇涌上心头,不禁悲从中来,她竭力止住眼泪往下掉,从腕上取下一个羊脂玉的手镯,轻轻地放进了丽娘的身旁。

    雪若的目光滑过丽娘的脸庞,停留在她下巴的边缘,心突然没有征兆地狂跳起来。

    丽娘下巴的边缘有一条十分不明显的痕迹,她盯着那道痕迹看了半天。

    不知出于什么念头,她忽然伸出手,用指甲轻轻拨动那个痕迹,她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痕迹在她的拨动下居然慢慢地卷起一道薄薄的边,她竭力克制住手指的颤抖,拉住那个边缘用力向上掀起。

    半张皮膜被从脸上揭开,下面是一张陌生女子的脸。

    追妻之路

    雪若惊得后退了一步, 忙扶着棺木稳了下心神。

    碧凝见她神色有异,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不经意地往棺木中一望, 吓得差点叫出来, 忙捂住自己的嘴。

    雪若对她使了个眼色,碧凝会意地点头, 吸了口气,转身对老妇说:“老夫人,时辰不早了,还是尽快合棺让丽娘入土为安吧。”

    老妇含悲点头,碧凝挥手示意房小宝, 房小宝忙上前来托住棺木,他看到棺材内丽娘的脸也是一惊, 见雪若和碧凝不动声色遂心中明白,低头用力合上棺材。

    雪若让房小宝留在秦家安排落葬之事, 她便带着碧凝告辞离开了。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碧凝见雪若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殿下,你说是谁救了丽娘。”

    雪若想了想,反问:“那日在天牢, 我被上官逸打晕之后, 师父去了哪里?”通晓易容之术的除了她自己, 就是子衿了, 只是有上官逸从中作梗, 师父如何能替丽娘易容并偷龙转凤救出丽娘呢?

    碧凝道:“左先生那日和我一起护送您回宫了, 直到第二日都没有离开燕熙宫。”

    雪若心道,如此便不是子衿所为, 那会是谁在帮丽娘呢?此人会易容,还能进入天牢在上官逸的眼皮子下堂而皇之地救人?难道……

    她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的,他如果真的有心救丽娘,就不会在天牢里打晕她了。

    不管怎样,知道丽娘可能还活着让她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她拉着碧凝的手感慨道:“果然好人有老天保佑,丽娘看来还活着。”碧凝也欣慰地点头,“这下殿下可以放心了,也不枉你为她担心一场。”

    第二日一早,何素因一身干练的马球服来找雪若,说今日宫内有马球赛你居然不去凑热闹?

    雪若摇头说没有兴趣,素因拉住她温言求她一起去球场,雪若心知她定是去看允轩的,允轩在宫内算是打马球数一数二的好手,拗不过她的软缠硬膜就同意了。

    马球场的高台上早已搭好了巨大的遮阳棚,王亲贵族的女眷们依次在台上就坐。

    球场边缘两队不同颜色的旗帜飘飘,允轩持杆意气风发地一马当前,连续进了好几个球,傅临风紧随其后,两人被人前呼后拥风光无限,每次进一个球场边就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赞美。

    素因坐在高台把手都拍红了,没看多久允轩就在场下挥手邀她加入,素因马上高高兴兴地下场参赛了。

    虽然只是初夏,气温已经有些高,日头斜斜地照进看台,雪若用一柄团扇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端起面前的香茗喝了一口,静静地看着球场纵马奔驰的众人。

    如今朝中的局势就如同这场上的球赛一般,大半天下都是允轩的人了,原来亲向世子的大臣几乎都看不到身影。

    自从世子失势被软禁,四王子和六王子尚且年幼,朝中大臣便大都倒向了允轩,这几日废世子立三王子的呼声逐渐高涨,应该是允轩安排人造势的,听说父王也私下与重臣讨论此事了。

    马场上人声鼎沸,不知道为何在她眼中,却好似一座空城。

    妙熹的声音从一帘之隔的旁边座位传过来:“怎么不见上官大人,他的马球技艺可是全夏州数一数二的。”

    一旁的太监回道:“郡主您不知道啊,上官大人已经数日未上朝了,说是家中有事告假了。”

    “告假了?”妙熹的声音透着明显的失望,“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曾说。”太监低低地回道。

    雪若觉得心中有些气闷,喝了口桌上的冷茶,带着碧凝离开了球场。

    顶着中午有些炙热的日头,一路沿着宫中小道走回燕熙宫的时候,已经有微微的汗意,见她跨进殿门芸儿连忙用水晶碗盛了一碗桂花绿豆羹过来。

    雪若摆摆手说不用,便径直走去了书房。

    她在书桌上一堆手笺中翻找了一遍,让碧凝换房小宝进来。

    房小宝闻召唤,立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雪若问这几日寻踪蛾的行踪记录都在这里吗?

    房小宝看了看书桌上的手笺,说好像还有一张手笺,那日接到时您正好和碧凝出宫去了,我就随手放在了值夜房了。

    雪若问道,那是哪一日的手笺,房小宝想了想说,就是您晕倒后被碧凝和左先生护送回府的那日。

    雪若在心中思忖,那就是他们去天牢的那天,也是丽娘行刑的前一日,连忙吩咐房小宝去把那手笺取来。

    房小宝应声答应出了门,片刻功夫就奔了回来,手中拿了那张笺。

    纤细莹白的手指拂过雕着花纹的木制手笺,雪若的目光停留在上面的几个字。

    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名字来看应该是长乐城郊外的一处民宅,她又看了一下木牌下面标注的时间:子时。

    上官逸为何深夜出城去郊外?

    “备车!”她吩咐房小宝,“陪我出宫一趟。”

    长乐城郊,竹林深处的一处茅舍。

    “谁啊,来了!”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听到敲门声,一边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手,一边从里屋出来开了门。

    门外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两名年轻女子立在门口,她们的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为首的白衣女子容颜秀美气度不凡,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根青玉簪,她上前温言道:“大娘,我们出城探望亲戚,天气炎热,可否进去讨一杯水喝。”

    中年妇人戒备地打量了她们一番,道:“我家夫人身体在家养病,不能接待外人,十分抱歉。”

    说着就要关门,一旁的青衫女子忙按住门,恳求道:“大娘,我们实在口干舌燥,就容我们喝口水,立刻就走。”

    妇人还要说什么,就听里屋有一个娓婉的女子声音道:“福妈,让她们进来吧。”

    雪若和碧凝听到那女子的声音俱是一惊,随即喜出望外地看向院内。

    隔着一架子的丝瓜秧,正厅的门口站着一名身穿素服的女子。

    “丽娘!”雪若和碧凝几乎同时叫出声。

    茅舍简陋的客厅内,丽娘召唤两人坐下,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雪若看着她又惊又喜,傻呵呵地笑着。

    福妈端了茶水进屋来,不好意思道:“二位贵人,方才是我怠慢了你们,千万别见怪啊。”

    雪若微笑,“不打紧,福妈你谨慎一些很对。”说着高兴地拉着丽娘的手,“姐姐,你能脱险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觉眼眶微红,声音哽咽。

    “殿下为了您的事情伤心难过,累得旧疾都复发了。“碧凝在一旁说道。

    丽娘低下头,过意不去地道:“连累殿下为我操心一场,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碧凝忙问是谁救你脱险的,丽娘停顿了一下,说是上官大人。

    雪若笑容渐渐消失,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

    丽娘说秦勇被世子抓进大牢时,上官逸正带兵出征,等他回来时才得知秦勇已经遇害。上官逸当时就要救她离开长乐城,是她执意要嫁入世子府为丈夫报仇的。当时她决心已定,上官逸无法劝阻只能成全。

    刺杀一事之后,世子被扳倒,她被判处死刑。那日天牢雪若他们来劫狱被上官逸阻止了。不曾想送走了他们之后,上官逸用易容之后的死囚犯将她替换了,并连夜转移到了此次安全的地方。

    雪若听完,低垂着眸子默然不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丽娘握着她的手又道:上官大人至情至信,从始至终都一个人承担了全部的风险,他不让您参与劫狱,就是担心您因此受到伤害。

    雪若抬眸望着她,想起那日自己对上官逸说的那些狠话,还有他当时眼中的伤痛,心中一抽一抽地难受。

    回宫的马车上,碧凝欣慰道:“果然上官大人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殿下您错怪他了。”

    雪若没有答话,伸手掀开了车窗的帘子,目光停留在窗外人来人往的长街上。

    她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上官逸从来都是世子的左膀右臂,为何会暗中相助丽娘刺杀并扳倒世子,这样做不是在自断后路吗?

    他到底是谁,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心里乱极了。

    回到燕熙宫时已是黄昏,小福子过来请安,顺便讲起了近日听来的宫内八卦。

    他从世子那边的情况、其余各宫的动向和前朝有啥新鲜事情一一一娓娓道来。

    说到最后,他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听说上官逸大人自请驻守南疆边关,君上已经允准了,下月初就要启程了。

    雪若手中的茶碗不觉一歪,碗盖摔倒了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几个转。

    “哎呀,殿下仔细被热茶烫到。”小福子手忙脚乱地接过雪若手中的茶碗,安排小宫女进来打扫。

    “殿下这次生病可见伤身得紧了,眼见得手上都没力气了……”小福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殿内亮起一盏盏蜡烛,烛光将雪若纤瘦的身影投在墙上,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上官府的前厅,雪若心神不宁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手在袖子里绞着丝帕。

    元裴快步走进厅内行礼,“见过公主殿下,您是来找大人?”

    “嗯…”雪若迟疑了一下,点头:“正是,上官逸他在府里吗?”

    “殿下,真是不巧了。”元裴笑道:“大人今日一早就出城处理公务了,怕是要让殿下白跑一趟了。”

    雪若低下头,缓缓道:“既然如此,烦你跟大人禀告一声,说我来过了。”

    看来他并不想见她,她忍不住有些难过。

    只是他不知道,她出门前已经探查过,他此刻正在府中。

    来风阁后花园的水榭旁,上官逸半躺在一张铺着锦垫的躺椅上,凝神看着一池静水。他的膝盖上盖着一块薄毯,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着青,一副大病初愈的形容。

    莫轻寒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剥枇杷吃,一边问道:“她真的要跟你一刀两断?”

    上官逸没有吭声,眼睛动了动,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下。

    “你就不去挽回一下?”莫轻寒道:“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你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如今怎么说放手就放手了。”

    “或许我错了,”上官逸抬起没有温度的眼眸,“或许我来的太迟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其它人”他叹了一口气,“除非她心里有我,我的出现才有意义…否则的话,我只能选择消失,让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好吧好吧,说不过你,”莫轻寒无奈道,“我说你以前一直挂在腰上从不离身的荷包,怎么现在不见了。”

    上官逸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腰带,面不改色道:“哦,昨日换衣服的时候取下来忘了,回去就挂上。”

    “你…你…”莫轻寒无语凝噎,此人一贯最硬心软,嘴上说要自我消失不打搅雪若,雪若给的荷包还是天天当宝贝一样照样挂着,果然是中毒不轻。

    他感叹之余,又叮嘱道:“不过你的身子可要当心,这次毒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下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好运气了。”

    上官逸对他笑笑,“放心,我已经感觉没事了。”一抹稀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色,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恍惚。

    “簇”的一声响起,是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人不由一惊,转头去看,见水榭的木头柱子上赫然插着一根羽箭,箭头上钉着一张纸。

    两人对视了一眼,莫轻寒立即上前拔出箭,取下箭头上的纸,展开一看,面色严峻。

    他把那张纸递给上官逸,上官逸看着纸上的内容,眸光逐渐冷厉。

    上面写着寥寥两行字:五月十五海神庙,斥候营苏辰画像大白天下。

    追妻之路

    莫轻寒皱眉:“有点麻烦, 看来他们真的盯上你了。”

    “既然他们冲着我来,我便会他们一会!”上官逸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从躺椅上起身, 舒展了一下身体。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天空, 不知何时日头已经隐入了厚厚的云层之中,弥漫长天的灰白色浮云, 被风吹得自天边缓缓奔涌而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日子长乐城接连出现的案子,围猎场的公然行刺,蛛丝马迹都明显地指向了斥候营和他,此人必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数月以来如同鬼魅一般跟随他而来,猫捉耗子一般一点点扔出证据来,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又到底是什么人。

    那些年在斥候营刀口舔血的日子已经恍若隔世,为了活命他也曾造下杀孽, 双手沾过无辜的鲜血,如果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或许报应迟早都会来的,既然躲不开,他一人承担就好。

    见上官逸起身, 莫轻寒惊道:“你要去海神庙?难道你就不怕这是他们的陷阱吗?”

    “就算是陷阱, 我也要去看看到底是谁设的陷阱。”上官逸答道, 语气平淡却带着切金断玉的果决, 冷冽的眼神让人望而生寒, 莫轻寒仿佛看到当年那个以一招无影剑击败斥候营四大护法的青年, 平静淡漠的神情中蕴藏着重重杀机。

    他忍不住担忧道:“可是你的身体……刚刚毒发过,如果不是我用鬼仙人留下的最后一枚玉龙九虫丸替你挡一挡, 恐怕你早就毒发身亡了。可是这药治标不治本,下次你再毒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放心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上官逸不以为然,顺便纠正道,“不过这药丸是你去鬼仙人那里偷的吧,而且还顺了他很多补药。”说着,促狭地对他笑笑,掀起衣袍就迈出了水榭。

    “是借!怎么能叫偷?”莫轻寒叉着腰,对着他的背影不满:“你对我的专业有一点尊重好不好?”

    一轮圆月挂在中天,钦天阁中灯火通明。

    这一阵紫宸宫里可谓多事之秋,自从世子刺杀紧接着被拘禁,王上也旧病复发,王后忧愁郁闷之余深信宫内此番不太平乃是有邪祟作怪,于是命玉阳子在宫内作法驱邪。

    玉阳子心说哪里有邪祟,分明就是世子的报应来了,转头就对王后恭敬道娘娘圣明,这邪祟甚是厉害,需要请个更厉害的神仙才镇得住,必须得要摆上酒肉烧鸡祭祀才能请来神仙,再由七个道士合力做出一个阵法才能驱赶这邪祟。

    王后听他一说深以为然,让他赶紧去安排。玉阳子钦点了七个宫外的道士兄弟进宫与他一起做法,还指定“望江楼”特供祭祀贡品菜肴。

    他白天和七个兄弟装模作样做法,晚上就在钦天阁里辟出一张八仙桌摆上美酒佳肴畅谈人生,过上了进宫前有酒有肉的逍遥生活。席间他一边吃着美酒佳肴一边吐苦水,说在这深宫无酒无肉真是寂寞空虚冷,日子着实难熬,若不是有个忘年交小殿下,他怕是早就憋死了。

    说道这里,玉阳子翻了翻眼睛,心想怎么许久不见小殿下了,先前总是小殿下来钦天阁替他解闷,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决定吃好晚饭携只烧鸡去燕熙宫走一趟。

    燕熙宫的园子笼罩在月色之中,玉宇无尘,花影重重,有一种朦胧的意境。

    月亮下面的凉亭里,有人独坐对月饮酒。

    雪若刚喝了两杯清酒,就听到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借酒消愁愁更愁……”玉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把一只烧鸡“啪”地放在石桌上,大咧咧地坐在她身旁,“唯有烧鸡能解愁!有酒无菜,岂不遗憾?”说着他从桌上抓了个酒杯,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雪若撇了他一眼,“你是属黄鼠狼的吗?随身带着烧鸡?”

    平日雪若一看到他,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问东问西不时打趣他两句,今日却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跟兄弟们刚畅谈完人生的玉阳子觉得今日晚上约莫需要加个班了。

    “看来小殿下今日心情不佳,”玉阳子微笑:“那我来的正是时候。”

    玉阳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煞有介事道:“小殿下,这是为情所困?”

    “呃……”雪若举酒杯的手一顿,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已经快刀斩乱麻了。”月色下她的脸颊红红的,已有三分醉意。

    玉阳子皱眉道:“不应该啊,我看小殿下这命中注定的桃花开得正旺啊。”他凑过来挤着眼睛说,“那人…莫不是上官逸大人?”

    雪若吓得打了个嗝,结巴道:“你怎么知道?”

    “我是谁?!”玉阳子不满地看着她,他咳了一下,“你之前问我的那些事情,我猜也能猜到。”又补充道:“当然主要因为我是神算子。”

    见雪若低下头,黯然不语,他一脸八卦地坏笑:“你们小两口这是吵架了?”

    雪若沮丧道:“之前是我误会他了,说了一些伤他心的话,估计他再也不要见到我了。”

    玉阳子瘪瘪嘴,不以为然道:“情爱中的争吵怎么能叫争吵呢?都是情趣罢了。小殿下既然觉得自己做得不妥,那放下身段去哄一哄就行了。”

    “哄一哄就行了吗?”雪若眼睛放光,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是我连他给的玉佩都退还给他了…”

    “你这伤人有点深啊…有点难办啊这事。”玉阳子恨铁不成钢地搓手,马上斩钉截铁道:“去要回来!”

    “要回来?”雪若脸更红了,“不行不行,我说不出口。”她愁苦地摇头,“可是我去找他,他不愿意见我……”

    玉阳子一脸高深莫测,撸着山羊胡子叹道:“那估计伤得狠了”

    又道:“你再去对他软缠硬磨一番,只要他心中还有你,自然会回头的。”他意味深长道:“莫慌,我替小殿下算过一卦,你这段情缘可是命中注定的良缘。”

    雪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忽然问:“我能信你吗?你惯爱忽悠人,骗王后做法事带人进来吃吃喝喝……”

    “小殿下!瞎说什么大实话”玉阳子一把捂住她的嘴,眼珠子骨碌碌左右转了转,确定没有人才松手,压着声音道:“你这样以怨报德,合适吗?”

    雪若点点头,满脸无辜,“特别合适。”

    玉阳子呼了一口气,一本正经道:“这样,我以烧鸡起誓,如果我忽悠你,就让我再也没有烧鸡吃!”

    雪若笑得甜美,伸手跟他击了一掌:“我就再信你一回!”

    这晚跟玉阳子聊天喝酒不觉晚了,第二日雪若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

    窗外清空万里,她的心情也明朗起来,想起昨夜玉阳子的话,好似忽然浑身又充满了活力,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既然是她冤枉了他,说了狠话让他伤心,那么她再把他哄回来就是了。

    忙唤了碧凝前来替她梳洗,随意吃了几口午膳就准备动身去上官府,不料慧贵妃忽然让身边的大宫女唤她去,她只得又换上宫装去母妃宫中心不在焉地听了半天训,无非就是让她谨言慎行不要惹是生非,以免连累了允轩。

    从母妃宫中出来,日头已经西斜了,她快步走回燕熙宫换回常服,心道等下要让房小宝把马赶得快一点了。

    一个人经过御花园的时候,看到一只三花猫趴在青石板上晒太阳。她心念一动,停下脚步,蹲在小猫跟前,在心里打了个腹稿,清了清喉咙:“上官逸,你好,上次我不该错怪你,我已经意识到错了,希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计较……”

    她停顿了一下,不好不好,把从前干坏事跟夫子做检讨的那一套搬来了。

    她抚了抚额角,挤出一个诚恳的笑,斟酌了一下,捏着嗓子说,“小逸逸,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吗……”

    诶呦,亲娘啊,她撸起袖子看自己手上一个个起立的鸡皮疙瘩,感觉浑身都不好了。

    忽然,对面静静看了半天的三花猫开口了:“妙!”

    还没走到通直门,迎面走过来一个眼熟的婢女,那婢女见她立刻恭敬地行了个礼,说自己是御史府上的女使。雪若心道原来是素因姐姐的婢女,怪道看上去眼熟。

    婢女拿出一个小包袱,说自己正要去燕熙宫拜见公主殿下,这包袱里是素因小姐托殿下转交给三王子的一件披风。

    雪若抱着包袱犯了难,房小宝应该已经在西门外备好马等着她,她探头看了看,允轩的霁云宫离此处倒也并不远,她琢磨着快步去送个披风再回来,应该不消半柱香。

    走进霁云宫的时候,守门的小太监坐在台阶上撑着下巴打瞌睡,她抱着包袱从他身边轻声走了进去。

    一路上都没有看到宫女太监,大约天气热都去躲闲了,雪若一路走到正殿,经过殿外的一排半掩的纸窗时,听到允轩和傅临风在殿内说话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说上官逸今夜会上钩吗?”

    “殿下,从我们收到的这封匿名信上说,上官逸定会前去,届时我们安排人马埋伏在那里来一个瓮中捉鳖!”

    “你说…这匿名信会不会有诈?”

    “殿下,此前我们获得的诸多线索都是这匿名之人给的,宁可信其有啊!这次是剿灭上官逸的最好时机,除掉上官逸,世子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雪若靠在墙壁上,惊恐地睁大眼睛,强压着内心的震撼,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手中的包袱……

    追妻之路

    允轩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人都安排好了吗?”

    傅临风答道:“都已经安排妥当, 安排了太常府的弓箭手埋伏在那个地方的周围。”

    雪若脚一阵阵发软,努力侧着耳朵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地方,不留心身子向后一靠碰到了纸窗。

    “谁?”允轩听到响动喝了一声, 警觉地和傅临风对望了一眼。

    傅临风站起来, 轻声向门外走去,他拉开殿门, 一眼就看见雪若抱着个包袱坐在庭院里揉脚。

    “公主殿下…”傅临风惊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就去搀扶她起来。

    允轩闻声也出来,看到雪若十分诧异,疑惑地与傅临风交换了个眼神。

    雪若自己撑着地站起来,没好气道:“摔跤的样子不是被你们看到了吗?”她抬脚踢飞一个石块, 一边拍着身上衣裳的灰一边道:“你这霁云宫里的丫头太监也太偷懒了吧,这么大的石块也不扫走, 害得我崴了脚。”她向左右看看,埋怨道:“大中午的怎么都没有人?”

    允轩松了口气, “我嫌他们太吵,让他们都下去了。”对雪若关切道:“你没摔疼吧。”

    话刚出口,才想起雪若从来也不知道疼的感觉,唯恐她崴脚伤了骨头还不自知,允轩转头高声唤人, 马上有宫女快步走过来, 允轩吩咐她们去找御医过来给殿下看看脚伤。

    “不用麻烦了, ”雪若忙拦住他, 在他面前走了几步, “你看我的脚好的很, 对了,我来是给你送东西的, 这是素因姐姐给你做的披风。”她把包袱塞在允轩手里,“既然东西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哎,别急着走。”允轩拉住她的衣袖,对傅临风会意望了一眼,“自你上次病后,我们三人也好久没有聚聚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晚就在霁云宫用膳吧。”

    自从上一回他拒绝了救丽娘的提议后,雪若就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平日在母妃那里见到他也只是依着规矩行礼问候,其余的多话一句也没有。他几次故意与她谈笑亲近,她也不接翎子每次都是巧妙又冷淡地避开,让他心中有些郁结。

    这个妹妹虽然聪明伶俐全不用在正途,半点助他成就大事的野心也没有,但毕竟他们兄妹二人自小感情甚笃,为了一个无端的外人疏远了兄妹情就不好了。更何况,他早就瞧出傅临风对雪若有意,如果能撮合傅临风和雪若俩人,那就稳稳地拴住了傅临风的心。

    傅临风家财万贯,坐拥长乐城数十家不同门类的产业,他谋取世子之位急需银钱收买人心和打通各路关结,宫内的份例银子和宫外他名下田地、商铺的租金远远不够,而傅临风金钱上对他总是予取予求,况且此人能文能武足智多谋,是个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

    允轩在心中盘算得清晰明朗,一旁的雪若却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尽管傅临风也在旁边一起劝说雪若留下,她立刻就拒绝了。

    雪若抬眸看了一眼天边一分分落下去的日头,心中焦躁得憋着一团火,面上强撑出波澜不惊的模样。

    允轩和傅临风的说话在她耳朵里就像夏天的蝉声一样让人烦躁,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们要去哪里截杀上官逸,她不能问也不敢问,按照允轩的心机,定会猜出她的心思,到那个时候再要脱身就难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上官逸去送死,此刻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推说近日身子不适无甚胃口,不顾傅临风的失落和允轩再三劝说后被拒绝的薄怒,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霁云宫。

    一路小跑去往东直门,气喘吁吁,心跳如擂,在宫道上看到一脸焦急的房小宝。

    原来他在宫门外左等右等不见雪若前来,按捺不住进来看看。

    她一把拉住房小宝,一时气急说不上话来,喘了两口气稍微平复片刻,费力地道:“你,你赶快骑马去上官府,通知上官逸今晚哪里都不要去,有人设下圈套要害他,让他切记。”

    房小宝见事态严重,立刻神色严峻地应承了领命而去,飞奔跑向了马厩。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远处天边尚有一抹暗红色的晚霞余辉,如同灰烬中将灭未灭的亮光。

    雪若在燕熙宫的正殿坐立难安,碧凝垂手站在一旁,看着她前后左右踱步了一炷香了,四五个宫女进来掌灯,琉璃瓦的灯罩上发出暖黄色的光晕。

    芸儿从殿外奔进来,雪若眼中放光,期待道:“是小宝回来了吗?”

    芸儿懵懂地摇头,伸手指着西边的花厅:“那个……晚膳准备好了,殿下可以……”

    “我吃不下,你们先去吃吧!”雪若打断她,失望地摆手。

    碧凝向芸儿使了个眼色,芸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殿下稍安勿躁,上官府来回约摸一炷半□□夫,小宝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碧凝柔声安抚道。

    雪若点点头,坐在了书桌前,双手交叉撑在额头上,不知为什么,她心中总是有隐隐地不安感觉。

    庭院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迎到门口,只见房小宝急匆匆地奔进殿内,忙问:“通知到了吗?”

    房小宝面露惭色,低头拱手道:“我到上官府的时候,大人已经离开了。”

    雪若身子一僵,心蓦地沉了下去,紧接着问:“可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房小宝摇头,“听说上官大人只带了元裴将军和几名亲卫,没有说去哪里。”

    雪若重重地坐在椅子,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已经出发了,这下如何是好?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重重埋伏的暗卫和上官逸浴血奋战的情景,心揪成一团,她稳了稳心神,此刻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上官逸要去的地方在哪里。

    她心中一动,暗道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急忙忙从抽屉里拿出装着引信粉的盒子。打开盒盖,伸出食指沾了厚厚一层粉,推开雕花轩窗把手伸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手指因为紧张和激动而不停颤抖,半天都没有寻踪蛾飞过来,她急得快掉眼泪,房小宝在身后轻道:“殿下,稳住心神,这寻踪之术受释放引信之人的情志牵动,如释放引信之人心神激荡,会干扰寻踪蛾寻找方向的。”

    雪若点点头,压制住心中的慌乱,缓缓闭上眼睛,屏气凝神舒展手指。

    不消片刻,指尖传来细微而频繁的触碰感,她睁开眼,看到莹白的指尖已经凝聚了一团银色的美丽光球,数十只银翅寻踪蛾停驻在她的指尖,扑扇着翅膀啄取上面的粉末,她心中一喜,静待蛾子们吸足粉末,用力往空中一挥手。

    如同在夜空中洒下一把金沙,寻踪蛾带着点点光芒消失在夜色中。

    灯火通明的正殿四壁皆静,雪若闭着眼睛撑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一炷香功夫后房小宝自殿外奔进来,雪若猛然惊醒忙坐正身子,房小宝恭敬地双手奉上一块手笺,她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海神庙。

    “小宝,跟我走一趟!”雪若断然起身,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过披风披上。

    房小宝犹豫道:“殿下,就我们俩人吗?”

    雪若点头,“时间来不及了,我们骑马过去”见房小宝面露担忧,遂安慰道:“放心,三哥的人不敢把我怎样的。”

    荒草丛生的城郊外,偶有几声乌鸦诡异的叫声划破寂静。

    月暗星稀风吹流云,一座略显颓废的寺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之中,在旁边的干草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上官逸在庙前拉住了马缰,月色下只见他一身玄色衣袍,墨发尽数用玉簪高高束起,更显俊逸干练。身后的元裴带着几名亲卫也是个个身背长剑,一色的夜行服。

    长乐城地处内陆并不靠海,这海神庙又偏居远郊,因此常年香火寥落。原来庙中尚有一个年迈主持带着一个小和尚打理,几年前主持圆寂之后,小和尚就跑到其它香火旺盛的寺庙里去了,这庙中无人打理,久而久之就成了行路客躲雨、打尖过夜的地方。

    上官逸向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后,缓缓推开黑色的庙门,门发出“吱呀”的沉重声响,他抬脚迈进门内,元裴带着侍卫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借着稀薄的月光,隐约看清正殿前是一个残败的庭院,满地的枯叶残枝,庭中立着个缺了半边的香炉,一派萧索肃杀之感。

    庙中正殿漆黑一片,殿门大开好似张开了一张黑色的大嘴。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脚踩在地上的枯叶上发出碎裂的声响,上官逸隐隐感觉到危险的气息逐渐逼近。

    几人边走边警觉地往各个方位探看,还未走到正殿,就听到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抬头一看,庙宇围墙上不知何时出现六、七名黑衣人,黑衣人腰间系着细细的软铁丝,举着刀从四面八方从天而降。

    上官逸“嗖”地亮出长剑,带头迎上了黑衣人的刀锋,元裴等人亦拔剑抵御四面来的黑衣人,一时间庭中剑光如雪,满庭清辉。

    刀光剑影,织就了一张细密浑然的网,黑衣人的刀锋很快就被上官逸凌厉的剑势给压制住。他身影闪动,扬手转身间已有几面黑衣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又有数名黑衣人攀着软铁丝从天而降,元裴和几名亲卫一人要对战两三人,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上官逸欲求速决,出招迅疾,手腕轻抖,剑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对面的黑衣人正在疑惑这是什么招数,只见他忽自弧尾破势,剑锋蓦然转向以令人炫目的速度直直地刺了过来,此招数变幻奇诡,灵动莫测着实令人心惊叹服,黑衣人沉浸在感叹之中,忽觉得心中一凉,低头看到插入胸前的剑柄,再一回神那剑已经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一道鲜血随着剑锋的轨迹喷溅而出。

    “落花飞雪!你果然是苏辰!”黑衣人中有一人喝道。

    上官逸心中一沉,他刚才使出的是无影剑的第三式落花飞雪,当年知晓无影剑式之人除了师父和斥候营的几位护法之外,江湖中能认出这一剑式的人没有几人,此人是谁,难道他也是当年斥候营幸存之人?

    他来不及细想,就持剑向那人扑去,心绪激荡起伏,只想立即生擒此人探明究竟,却没有注意海神庙的屋顶上已然悄悄站上了一排弓箭手。

    “簇!”数只羽箭破风而来,上官逸闻声转头,忙持剑挥舞挡开了迎面过来的羽箭,元裴亦挥剑抵御,他身边的两名侍卫躲闪不及中箭倒下。

    羽箭如雨接二连三射下,上官逸见形势不好,低声命令元裴等人立刻撤离。亭中方才与他们打斗的黑衣人见状持刀上前纠缠,上官逸一把抓住方才认出他剑式的黑衣人,黑衣人还想挣扎,冰凉的剑就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动一下就送你见阎王!”低沉冷冽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让人不寒而栗,喉咙上传来割破皮肤的刺痛,黑衣人不敢妄动,上官逸拉过他的身体挡在自己前面。

    屋顶上的黑衣人见状果然停止了放箭,上官逸对元裴挥手,元裴会意带着剩下的两名亲卫向院外退出去,上官逸用剑驾着黑衣人也慢慢向门边退。

    不提防一支冷箭从后方斜斜地射了过来,上官逸的身体猝然一震,他的右肩上稳稳地插了一支箭,有温热的鲜血自伤口处蔓延开来……

    “大人!”元裴惊呼了一声,只见上官逸眸光冷厉,架在黑衣人脖子上的剑纹丝不动。

    雪若带着房小宝赶到的时候,海神庙里已是一片死寂。

    残破的庙门半开着,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

    房小宝持着剑走在前面,雪若心惊肉跳地跟在后面,庭院的地上歪倒着香炉和石凳,她忽然停住脚,盯着脚下一摊暗色的液体看,房小宝点亮火折子,借着火光她蹲下身子仔细查看。

    是鲜血!她心中一窒,一瞬之间仿佛呼吸都要被夺走了,身体一阵一阵发冷,颤巍巍站起来,努力往殿内走。

    殿内的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海神的佛像上的帷幕也掉了半边。

    她在殿中久久伫立,半晌,鬼使神差地摸上了神龛下的供桌,她在供桌上摸索了一番又摸到了供桌下面。这供桌原是个两层的台子,雪若摸了半天,从供桌夹层的里拿出一卷东西。

    借着火折子的光亮看出是一卷发黄的纸,看不清楚是何物,她本想把它放回去。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她迟疑了一下,缓缓地打开了纸卷,原来是一副画像。

    她盯着画像看,殿内的光线微弱,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上面画的那个面容俊美的男子是上官逸,心内不由一惊。

    画像还有一半没展开,她继续拉开画像,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上官逸的画像旁慢慢出现了一名巧笑嫣然的年轻女子。

    这女子的长相,竟然与她一般无二!

    追妻之路

    海神殿内白光闪过, 半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殿外的落叶被平地而起的疾风瞬间卷到半空中。

    风刮进殿内,扬起一片灰尘, 雪若的发带和衣袂随风飘舞, 她兀自呆呆地握着手中的画卷。

    “殿下…”房赟在一旁叫她。

    “哦,”她回过神来, 平静地把画像卷起来,放进袖中。

    房赟四下打量一番,“此处打斗痕迹还在,但是却没有留下尸体,看来两边的人都已经快速撤离了, 殿下如果担忧上官大人安危,我们不妨去上官府看看。”

    雪若点点头, “走,我们去上官府。”

    此时的上官府中灯火寥落一片寂静, 院子里鲜有侍卫和下人走动。

    书房内烛光明亮,上官逸端坐在椅子上衣裳半褪,露出整个后背,他的左肩上赫然插着一个乌黑的箭头,伤口处不断有鲜红的血渗出。

    元裴站在他身后, 手里拿着一柄匕首, 一旁的水盆上搭着一块染血的白布, 盆中的水已经被染红。

    “大人, 您忍着一点, 我要替您拔箭了。”元裴犹豫地说。

    “嗯”上官逸淡淡地应了一声。

    元裴想了想, 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巾,“要不您咬着这个, 我怕等下您疼得受不住。”

    上官逸摇头,“不必了,你动手吧。”

    元裴点点头,咬牙用匕首在伤口处轻轻划了个十字,一手握住箭头的尾部,一咬牙猛地用力一拔。

    鲜血飞溅而出,上官逸身体向前一顿,靠在了书桌上,他微微喘息,撑在桌上的手上青筋毕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元裴忙用棉纱替他伤口止血,并洒上金创药,一边庆幸道:“还好这箭头上没有毒。”

    上官逸脸色在烛光下比纸更白,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那些弓箭手和袭击我们的人不是一拨人,弓箭手看阵势应该是官兵。”

    “您是说,朝中有人联合那些黑衣人对付我们?”元裴问道。

    “不错,如果我没有猜错,给我们发匿名信的人也给傅临风发了一封。”上官逸的眼中划过冷冽的寒光,“那些人是霁云宫派来的。”

    元裴已经替他上好药,刚要接话,门被人推开,一个侍卫推门进来,拱手道:“启禀大人,方才昭月公主殿下来访。”

    “哦?”上官逸一惊,忙拉好上衣,“请殿下先去前厅坐坐,我马上就来。”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拉倒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侍卫低头回道:“公主殿下得知您已经回府且平安无事后,她说不进来了,已经离开了。”

    上官逸皱眉,雪若为何会突然来府上探查他的情况,又听那侍卫道:“对了,大人,您和元裴将军傍晚时分出去后,公主殿下身旁的房侍卫曾经骑马来过府上,他说奉公主殿下之命前来,听说您已经离府,他当时非常着急,心急火燎地跑走了。”

    上官逸沉吟不语,挥手让侍卫退下。

    看起来雪若似乎知道了什么,难道她也跟随他去了海神庙?

    心中不知为何莫名地不安起来,他整理好衣襟,抬脚往外走却被元裴一把拦住,“大人,殿下已经走远了,您受了伤不能再劳累了,还是好生歇息吧。”

    “我没关系,”上官逸不以为然拨开他的手,他实在不放心雪若,自从上次她说了要与他一刀两断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昨日听说她来府上找过他,他正好在来风阁与莫轻寒议事错过了,今日她再次深夜来访,定是有要事跟他说,又或者,她气头过后来给他台阶下了。

    他的心情突然明朗起来。

    忽然又有一个侍卫进来禀告,说他们抓回来的那个黑衣人在牢中自尽了,他在舌头下面藏了毒。

    上官逸吃了一惊,与元裴对视一眼,那个认出他的黑衣人他从未见过,能认出无影剑一定与斥候营深有渊源。可惜还没来及审问就自尽了,但舌底□□确实是斥候营死士的做法。

    “走,去牢里看一下。”他改变主意,想去看看那个死士身上还有什么线索。

    左子衿沿着燕熙宫的汉白玉台阶往上走,还未行至正殿就见碧凝垂手站着院子里。

    看到他进来,碧凝忙欠身行礼,道:“左先生,您来得正好,殿下今日心情很是郁结,正好您来开解她一番。”

    左子衿疑道:“所为何事?”

    碧凝忧愁地摇头,“奴婢不知,先生还是自己去问殿下吧。”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灯,雪若撑着额头坐在书桌前,她面前摊着那幅泛黄的画像。

    从纸张的颜色来看,这幅画至少作于五年之前,那个时候她才十岁出头。

    往事如潮,历历倒影上心头。

    那一夜,杨柳岸边,他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她,手指轻抚过她的脸颊和眉眼,她还记得当时他惊喜交织的神情,他说:“真的…是你。”,她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的手指在她眼下停留。

    她望着画中的女子,那女子的眼角下也有一颗隐约的泪痣。

    她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他就忽然喜欢上了自己,以前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没有想到答案会以这种残忍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呈现在面前。

    为什么他会一次次拼了性命护着自己,为什么他迫不及待地向她告白,她想起他眼中的情意和哀伤,想起莫轻寒说的那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原来这一切都不属于她,他心中自始至终都是只有那个人。

    那个跟她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女子。

    允轩总是说她脑子少根筋,做事情全凭心性,从不细细权衡原委厉害,她一直在心中腹诽他待人功利圆滑,心机深沉,对人不够坦率真诚,而今看来允轩说的十分在理,她总是随性而为,不大动脑子,比如上官逸说喜欢自己,她便听着还觉得十分受用,并没有问过他满城的名门贵女,他有那么多姿容出众的仰慕者,为何就独独选中了自己……

    她心中烧出了一把无名火火,把自己烤得有些口干舌燥。

    有人轻轻地敲门,她连忙收起画卷,藏进了一旁的书架深处。

    “进来,”她抹了抹脸,整理了一下心情。

    左子衿施施然迈步进来,笑道:“殿下一个人闷在书房里,是在刻苦攻读吗?”

    雪若站起来迎接,眼神明净,“果然瞒不过师父,我方才正在作诗呢。”

    子衿目光深邃地望了她一眼,看出了她脸上隐约的泪痕,知道她在强颜欢笑,他低头笑了笑,掀起衣摆坐了下来,指一指一旁的茶壶,闲闲道:“来,给师父倒茶。”

    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她脚上的鞋子,鞋子边缘沾着泥土和稻草,笑容缓缓地自他脸上淡去。

    雪若忙持着茶壶,替子衿倒了一杯茶,“手伸过来,我来替你把个脉。”子衿两指擎着茶杯闲闲地说。

    雪若依言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伸过手去,子衿细长清瘦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沉吟不语,片刻后皱眉道:“殿下忧思过甚,心绪不稳,大病痊愈为何不思保养,反而与自己过不去呢?”

    雪若一愣,讪讪笑道:“我能有啥忧思,胡思乱想可能有一点。”

    子衿起身在香炉里面点上沉水香,轻烟袅袅溢出,他在香上熏了熏手,道:“我看你新得了一副好琴,不如我弹奏一曲安神曲助你平复心绪吧。”

    雪若点头,侧身指着一旁的沧海月明琴,“甚好,师父请。”

    子衿正襟危坐在琴桌后,一身布衫却是仙风道骨的清雅之姿,白皙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一曲《云间月》缓缓自指尖流泻而出。

    琴声婉转悠扬,曲调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忧思之情,层层忧愁时抑时扬如同浮浪拍岸,又似云卷云舒延绵不绝。

    雪若觉得胸中好似压上了一块重石,悲凉困苦难以抑制,心中聚集着一团浓烈又急切的情绪,她抚着额头,琴声好似让她浑身都沉浸在一潭忧伤的深水中,绝望悲伤没顶而来,难受得快要哭了出来。

    正伤感难过之时,只听子衿轻声细语地开口:“殿下,你觉得难过吗?”他从琴弦上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雪若靠在椅背上,呼吸急促,有气无力道:“很难受。”

    子衿手指勾起一个婉转的音调,眼中划过一丝冷意,淡声道:“听好我问的话,仔细回答,回答好了,你就会舒服很多。”

    雪若半阖着眼,神志已然模糊,点头听话道:“好。”

    “你今晚去了哪里”子衿冷声道。

    “海神庙……”

    “为什么去海神庙?”

    “我想……去救上官逸……”

    弹琴的手一顿,中断的旋律马上就接上了,子衿眉峰一拧,忽然问道:“上官逸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

    “他是……”雪若闭着眼睛摇头,好似在费力挣扎,“我不能说……”

    雪若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水,她的潜意识竟然在抵抗他的弦扰术,居然为了上官逸情愿如此难受也不愿意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子衿心中浮起怒意,深吸了一口气,硬下心来加重了指尖的力度,一字一句重复道:“上官逸到底是什么人?”

    雪若无助地抓住椅背,身体微微颤抖,死命咬着嘴唇,无论如何不肯开口,嘴唇竟然被咬出血来。

    子衿无奈叹息一声,方才铿锵的节奏缓缓转向柔和,雪若冷汗涔涔地松了一口气,又听到子衿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上官逸?”

    雪若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笑来,好似雪莲开在高山之巅,他听到她清晰而坦然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他。”

    琴声发出一个不和谐的杂音,一根琴弦骤然断裂,子衿的指尖溢出血来,他没有停下手上的琴音,半晌,闷闷地问:“那左子衿又是你什么人呢?”

    雪若毫不犹豫地回答:“师父是我的亲人啊。”

    左子衿后背僵直,眸光渐渐冷却,骤然停手。

    雪若喘息着睁开眼睛,好似从一个暗无天日的梦中惊醒,怔然地望着不远处的左子衿。

    “师父,你这个安神曲不好使,我越听越累了。”她有气无力道。

    子衿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如水,却与往日不同,他温言道:“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说罢,对她笑笑,便起身轻舒袍袖,告辞出门去了。

    雪若看着他的背影,心头又莫名地难受起来,她仔细想了想,原来他方才的目光中有她从未见过的忧伤。

    远处涌起浓重的白色迷雾,上官逸站着迷雾之中,只觉得眼前白茫茫地什么都看不见,雾气缓缓散去,一身粗布短打衣裳的少女站在雾气之中,她抬起一只手伸向空中,手指微微弯曲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她的指尖很快凝聚了一个光球,少女转过身来,对他狡黠地笑:“看好了,我的这些小兄弟可胜过千军万马呢。”

    她指尖轻弹,无数光点四散飞远……

    上官逸从梦中猝然醒来,缓缓坐起了身体。

    思忖片刻,他伸手抓过了挂在床头的精致荷包,他打开荷包拿出里面的香囊,轻轻挤压香囊,有白色的粉末从布料的缝隙渗出来……

    追妻之路

    上官逸不由在心中失笑, 自己竟然忘记了她会召唤寻踪蛾了。

    看来她早就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难怪她知道他去劫了太常府的大狱,把殷歌救了安置在来风阁, 还以此来要挟他。

    想到此间, 不由轻舒嘴角无奈地苦笑,不知怎么, 竟有一种发现自家调皮孩子的小诡计后,拿她没有办法又隐隐有些自豪的感觉。

    看来这些天,她一直没闲着,躲在燕熙宫里天天追踪他的去向,他撑着额角叹了一口气。

    但即使她知道这么多内情, 也没有向她的三皇兄和傅临风透露一星半点。

    昨日大约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允轩和傅临风要伏击自己的事情,连忙派房赟前来通风, 房赟扑了个空以后,她还跟着寻踪蛾一路追到了海神庙, 后来还来上官府确认他的安危……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卧房,半开的轩窗外是春暖花开的庭院,上官逸握着荷包坐在床上,仿佛有一股暖流从手中缓缓流淌,注入心间, 浑身上下涌动着暖意。

    后肩的伤口昨日疼得难以入睡, 此刻好似也没那么疼了, 他起身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衣裳, 穿好外袍后, 仔细地将荷包挂在了腰带上, 精神抖擞地出门去。

    能被她时时刻刻追踪着,他觉得这个待遇, 就挺好。

    刚出房门就见莫轻寒心急火燎地从月洞门一路奔过来,上官逸心中隐觉不妙,莫轻寒跑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下气道:“不好了,殷歌不见了。”

    上官逸面色一沉,惊道:“不见了?怎么回事?”

    “昨天有人在城中散布苏辰已经落网的谣言,她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急得不行,估计一个人跑出草屋去找你,正好常妈外出买菜,回来的时候就发现没人了?我得到消息后带着人马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

    上官逸气道:“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莫轻寒无奈,“你昨夜自海神庙回来受了伤,我不想让你费心,心想等找到了殷歌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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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带人一起再去找!”上官逸断然道,莫轻寒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还没走两步,却见元裴一脸凝重地从前院走过来。

    果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一天。

    上官逸想起昨夜回来后,他和元裴一起去牢中查看那自尽的黑衣人情况,可惜并没有什么收获,他见元裴也辛苦了一整天了,便让他回家好生休息。想着今日并无朝会就让他不用过府来了,而此刻他却急匆匆地跑过来,难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

    元裴走近拱手行礼道:“大人,长信宫的李公公来急招您入宫。”

    “李公公?”上官逸与莫轻寒对视一眼,问元裴道:“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元裴压低嗓音道:“听闻昨夜霁云宫有刺客行刺三王子,刺客行刺未成已经逃走,君上下令满城搜捕刺客,同时急招文武官员入宫议事。”

    上官逸心内一惊,面上波澜不惊道:“三王子可曾受伤?”

    元裴摇头,“三王子毫发无伤,但据说那刺客被王宫禁卫军所伤。”

    上官逸心道昨夜宫中有事,为何要君上跟前的李公公亲自前来召他入宫,想了想道:“先过去看看。”他向莫轻寒使了个眼色,莫轻寒立刻会意地留在原地。

    上官逸走进花厅的时候,李公公正坐在一把黄杨木椅子上用茶,见上官逸进来便起身行礼。

    上官逸拱手召唤道:“一大清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让李公公久等,下官失礼了。”

    李公公圆白脸,微胖富态,笑着慢悠悠道:“上官大人不必多礼,奉君上口谕,还请大人即刻进宫一趟。”

    上官逸道:“今日并无朝会,不知君上为何宣召,还请李公公告之一二。”

    李公公高深莫测笑道:“这咱家就不知道了,大人跟我一道进宫便知。”

    上官逸点头:“请公公先行一步,下官更换朝服即可就进宫。”

    李公公略微一顿,随即笑道:“也好,不过上官大人可要快一点,不要让君上等久了。”

    上官逸欠身答应着。

    紫宸宫供百官通行的大门开着,门口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大部分都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上官逸从马上下来,便有侍卫上前请他交上佩剑。

    “大胆,上官大人是骠骑大将军,君上亲赐御前带刀行走,你们怎敢以下犯上!”元裴在一旁呵斥侍卫。

    侍卫低头,拱手行礼:“启禀大人,今日宫中颁下君上亲令,所有进宫的大臣一律不得佩戴武器,请大人恕罪。”

    元裴还要说什么,上官逸举手制止了他,“不必为难他们。”他取下佩剑交给侍卫。

    “多谢大人体谅!”侍卫感激道,双手恭敬地接过剑。

    走过御水桥时,远远地听到承光殿前有鼓声响起,上官逸心中暗惊,只有在宫中有重大事情召唤文武百官快速聚集时,才会敲响承光殿前的大鼓,远远地看到有细小如黑点的人影从四面向大殿汇集。

    鼓声一声声急促而沉闷,听得人心中发紧。

    他站着御水桥上,仰头看了看天,不知何时日头已经躲进了云层,天骤然阴了下来。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天与地笼罩在一片阴恻恻的氛围中。

    今日宫中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寻常。

    没有时间给他细想,沿着漫长的宫阶一步步向承光殿走去。

    承光殿门口有两个小太监等候在那里,见到他弯腰行礼说,上官大人,君上口谕,请往长信宫面驾。

    长信宫是王上批改奏折处理公务之处,距离平日朝会的承光殿隔着永安宫和中德殿。

    上官逸让元裴在官员侯朝的休息区等待,他独自一人前往长信宫。

    刚走到长信宫门口,就见李公公在门口相迎,一边替他推开了宫门,他望了一眼殿内,王上高高坐在上方宝座上,看不清楚表情,两侧穿着各色朝服的文武官员都已经在殿内等候。

    他走过铺着红色地毯的中间通道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心中有隐隐的异样感觉。

    他看见允轩和傅临风站着大殿的左侧,允轩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傅临风的眼神中有几分得意。

    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殿前跪下,朗声道:“臣,上官逸叩见君上,君上万岁万万岁。”

    “上官爱卿,平身。”王上的声音威严中透露着冷淡,不似平日的宽厚亲切。

    他谢恩起身,站着大臣最前面一排,就听王上云淡风轻地开口道:“昨夜夏至宫庆,文武百官都进宫赴宴,上官爱卿为何不前来啊。”

    昨日他确实知道宫中有宴席,因要赴海神庙之约,因而推辞未去赴约,忙低头回禀:“启禀陛下,微臣昨日旧疾复发,未能进宫赴宴,还请陛下恕罪。”

    王上点头,又问:“你可知昨日霁云宫有刺客行刺三殿下?”

    上官逸如实道:“臣今日方得知。”

    王上目光犀利地看着他,“你昨夜身在何处?”

    上官逸心中一咯噔,随即答道:“微臣一直在府中休息。”昨晚他带着元裴和亲卫特意从上官府后门绕竹林出府的,应该没有人发现。

    王上缓缓道:“那个刺客武功高强,非同寻常……”

    上官逸眸光惊异,转向允轩关切问道:“不知三殿下是否有受伤。”

    允轩冷笑了一声,“未能如上官大人所愿,本王毫发无伤。”

    上官逸眼中闪过凛冽的光,道:“殿下此话,臣听不懂?”

    允轩道:“昨日只有上官大人未进宫赴宴,而且那刺客使得一手好剑法,身形与上官大人颇为相似。”

    上官逸嘴角勾起不屑的笑,反唇驳斥道:“普天之下身形相似之人太多,三殿下何以见得就是微臣?可有确凿证据?”

    允轩似笑非笑望着他,从袖子摸出一块腰牌,胸有成竹道:“刺客身上还掉下了一块腰牌。”他转身把腰牌向众臣展示,大声道:“各位大人,能凭此腰牌进出内宫的人只有禁卫军的统领,而上官大人就是这少数有腰牌的人。”

    上官逸冷声道:“有进出宫禁腰牌的人有这么多,三殿下凭什么说这是在下的。”

    傅临风在一旁踱上来,道:“上官大人不必硬撑了,今日君上在上,文武百官都在此做个见证,你就承认了吧。”他面孔一板,“你说,是谁指使你行刺三王子的?”允轩一党的大臣也在一旁帮腔。

    “傅大人,你如此诬陷下官,是何居心?”上官逸望着他怒极反笑,转身向王上拱手道:“君上,如此无确凿证据的攀诬,恕臣无法接受!”

    傅临风在一旁回禀道:“君上,昨日那刺客在行刺之时遭遇王宫禁卫军的围剿,他在逃离之时右肩曾中一箭,如那刺客不是上官大人,他的身上必然没有箭伤,只需让上官大人脱衣查看就可真相大白!”

    刺客也是右肩中箭!果然是煞费苦心谋划的好局。

    上官逸心底慢慢涌出寒意,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别人精心编织的大网里面,编织这个网的人得意地狞笑着,看他一步一步自投罗网。

    他站直了身体,昂起头,冷冷地对傅临风道:“傅大人,你既为太常寺少卿,难道不知道君前失仪,是为重罪?”

    傅临风嘲讽道:“上官大人既然说自己是清白的,为什么不敢脱衣验证。”

    听他提议让上官逸当殿脱衣检查,朝中大臣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低声感叹世子当道时,上官逸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世子倒台上官逸失去依仗独木难支,竟然被逼得要金殿脱衣来自证清白,这对寻常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骄傲如上官逸。

    “要我是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得好。”

    “就是啊,墙倒众人推,想不到上官逸也有今天……”

    有人窃笑,有人叹息,有看不过去的老臣进言说当殿脱衣实在不妥。

    允轩忽然单膝跪在王上面前,恳切道:“父王明鉴,上官逸一向攀附世子,此番他不甘心世子被拘禁,定是为了替世子报仇故而铤而走险行刺儿臣,请父王替儿臣做主。”

    “请君上为三殿下主持公道!”殿中的大臣乌压压跪倒一大片,只有零星几人还站着。

    上官逸孑立于众臣之中,他缓缓转身,看着纷纷跪倒在地要求他脱衣验伤的群臣们。认出他们当中很多人在世子未出事前,都是站队在世子这一边的,对世子与他极尽谄媚奉承,把上官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他不胜其烦避之唯恐不及。而今世子出事尚不足一月,他们就前赴后继地倒戈,恨不得将他立即诛之得以后快。

    果然世道如转蓬,人心如刻,不复凉薄。

    他在心中淡淡冷笑。

    追妻之路

    他抬眸看着王上, 定定地道:“王上,是否只有当殿脱衣查验才能证明微臣的清白?”

    王上露出痛惜的表情:“上官爱卿为我夏州南征北战,战功卓著, 朕一直视你为国之栋梁。”他叹了一口气:“只是今日之事, 恐怕只能委屈爱卿给众卿家一个交代了。”

    为君之道,在于制衡。

    当初世子与三王子允轩在朝中力量势均力敌, 才有了彼此牵制的平衡局面。可谁知世子不争气触犯王法被拘,世子党如鸟兽散,那些依附太子的朝臣不是看情势不妙转向投靠允轩,就是抖抖索索再不敢发声。

    只有上官逸没有倒向允轩,甚至还自请远驻边疆避祸。允轩在朝中肆意笼络人心,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当今朝堂中只有上官逸唯一能有实力与允轩抗衡,如果连他也被拔掉, 那今后这朝堂便是允轩一人的朝堂了。

    昨日允轩突遭行刺却又毫发无伤,可是矛头却直指上官逸, 他岂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只是他还来不及控制事态,允轩已经在朝堂内外刻意宣扬此事,作为王上他已是骑虎难下,想要保上官逸也难,眼下只能先平了群臣的疑惑, 堵住悠悠众口再说。他既担心上官逸无论如何也不肯受辱脱衣验证, 又担心万一真的上官逸身上有箭伤, 那局势就会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王上正在暗自思忖的时候, 却听上官逸清晰地答道:“臣愿尊王命。”

    没想到他竟然同意当众脱衣, 诸位大臣们均是惊讶不已, 王上神色一松,面露欣慰。

    允轩眼中闪过狠厉, 昨夜派出的弓箭手回来禀报,上官逸右肩中箭受伤,确认无疑,只要他身上有箭伤,行刺王子罪名成立,就可立刻将他下狱获罪。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上官逸,仿佛已经看到他被从朝堂上拖下去的一幕。

    上官逸掀起朝服的前摆,背脊挺直地跪了下去,对一旁站立的太监示意,淡淡说:“劳烦公公,来吧。”

    他伸出双手,任由小太监来脱他的衣服。

    他不卑不亢,坦然自若的气度让朝臣们略感意外,方才在一旁取笑的人也闭上了嘴,有人叹息,有人低声赞叹果然是名将风范。

    允轩一言不发,目光犀利地望着上官逸,他身旁的傅临风看上去胸有成竹。

    李公公连忙拦住小太监,躬身道:“咱家亲自来帮大人宽衣,大人恕罪。”

    上官逸点头,低声道:“有劳李公公。”

    李公公弯腰蹲在地上,替他松了腰带,解开解开繁复的朝服。

    上官逸垂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朝服和中衣被一层层剥开,露出白皙结实后背。

    殿上众人眼中他是声名显赫、骄傲自负的骠骑大将军,而他曾经经历过怎样的黑暗和长夜,只有他自己心中知道。

    那些刀尖滴血的日子如同暗夜的长河,多年来他游曳其中,浑身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伤口早已结痂长出锋利的鳞甲和森森利齿。曾经沧海之后,浮名利益他从不放在心上,因而今日的这份屈辱,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朝中大臣发出惊讶的议论声,允轩神色大变,满脸惊诧,和傅临风对望了一眼,急忙上前查看。

    上官逸的肩背上除了征战沙场时留下的纵横旧伤,并无任何新伤的痕迹。

    允轩惊得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也是一脸懵圈的傅临风。

    李公公忙替上官逸合上衣襟,三两步迈上宝座前的台阶,弯腰对王上禀告:“启禀王上,上官大人身上并无箭伤。”

    王上眉目一松,呼出一口气,喜道:“我就说上官爱卿是清白的。”转头不满地看向允轩和傅临风,“允轩!都是你们疑神疑鬼,连累上官大人受累,还不快快向他赔礼!”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允轩仍然沉浸在震惊中,他的脑子里满是问号,难道是他的亲卫报告回来的消息是错的,王上叫了他两遍才抬头答应,不甘心地回答:“就算他身上无箭伤,那令牌如何解释?”

    上官逸整理好朝服,气定神闲地站起来,对允轩道::“说道令牌,微臣也有一块令牌想请三殿下辨认一下。”他从袖子取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在允轩面前展示。

    允轩不解地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竟然是他遗失多时的腰牌,惊道:“这是我的腰牌,你从何得到的”

    上官逸道:“这是微臣在宫内执勤是拾得的,”他唇角勾出玩味的笑容,“奉劝殿下好生收好腰牌,以免被旁人捡了去,以此大做文章就不好了。”

    轻巧的一句话直戳允轩痛处,他气急又哑口无言,王上在殿上不耐烦道:“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允轩你自去想法捉拿刺客,但今日之事必须给上官大人一个说法。”

    见父王动怒,允轩低头俯首不语。

    王上对上官逸和颜悦色道:“上官爱卿,今日让卿受累了,三王子查实不周,也是朕的不是。”

    上官逸欠身拱手:“君上言重了,微臣不敢。”

    王上道:“既然爱卿旧疾尚未痊愈,就赶紧回府歇息去吧。”

    “谢君上隆恩。”上官逸谢恩,站直了身体,转身在众人的注视下从容地向殿外走去。

    他的神色笃定而坦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殿中通道,两排的大臣和殿中景象向后倒退,他脑中的记忆闪回到方才进殿前的那一刻。

    那时他刚刚走过中德殿,正要往长信宫走,在宫殿转角处忽然凭空伸出一只手,将他一把拉进了殿旁狭窄偏僻的过道。

    他刚想反抗,就被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压在了宫墙上,白皙的小手伸上来捂着他的嘴。

    “嘘,别出声。”那人小声道。

    他低眸看到熟悉的小鹿般充满灵气的双眼,雪若仰着头,一脸紧张地瞪着他。

    他又惊又喜,刚想开口,就被她不由分说拖进了中德殿旁无人的厢房。

    “雪儿,怎么是你……”他话一出口,就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头。

    雪若把他按在一张椅子上,开始手忙脚乱地扯他的腰带,看样子是要脱他的衣裳。

    这……唔……似乎……

    他忍了一会儿,按住她的手,红着脸问你要干什么?

    雪若见他的脸隐隐泛红,又气又急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嗔道:“你想什么啊!”

    她一脸严肃地说,中信宫现在正在开鸿门宴,就等你去自投罗网了,你不知道吗?

    上官逸的神色冷峻下来,说我也猜到七八分。

    雪若扯开他的衣襟,取下层层包裹的纱布,看到他右肩的箭伤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说:“昨夜那刺客也是右肩受伤,三皇兄等下会在殿上指证你就是刺客,他们有备而来,如果你不能证明没有箭伤,你的罪名就坐实。”

    上官逸心中一沉,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那么多!”她嘴上不让他问,马上就把原委说了出来,“我让小福子去收买了霁云宫的小安子,三王兄那边有什么动作我马上就知道。”

    “谢谢你,雪儿。”上官逸心中感动,热切地望着她。

    他眼角眉梢俱是情意,隔着这么近看他,五官越发好看了,雪若望着他,脑袋开始发晕了,不由得一激灵把自己晃醒,心里鄙视自己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发花痴。

    她皱眉,严肃道:“今天这一关,我们必须要搏一搏了,你须得受些委屈了。”

    她说“我们”时,他心中很是欢喜,望着她笑道:“只要有你陪着,我不委屈。”

    雪若白了他一眼,从一旁的药箱内拿出一大张完整的皮膜,“我把这个皮膜敷在你的伤口处,就像易容术一样的道理,皮膜会遮盖住你的箭伤,看上去与完好的皮肤无异。”她停顿了一下,“但敷膜的药水会刺激你的伤口,会剧痛难忍…而且会延缓伤口的愈合,你要辛苦些了。”

    她的聪明让他叹服,他微笑道:“没关系,我受得住。”

    雪若手脚利索地替他把伤口先敷上一层止血的金创药,然后将伪装的皮膜细细地贴了上去,她一直在问他疼吗,他一直笑着回答不疼,脸上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脸色发白,隐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

    雪若快速地做好一切,让上官逸站起来,他听话地站了起来,她帮他整理好朝服,又双手绕过他的腰,贴着身体替他束腰带。

    抬头正对上他温柔如水的目光,她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怎么那么像早起时妻子替丈夫整理衣冠的场面,他一定也是想到了这个,不觉脸刷地绯红了。

    “马上要大祸临头了,你还在胡思乱想什么!”她气恼道。

    上官逸戏道:“你要是没胡思乱想,怎么知道我在胡思乱想?”

    她恼羞成怒,无言以对,用力狠狠地束紧他的腰带,听到他一声惨叫,她得意地弯着眼角笑了。

    “刚才我们用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时间不早了,你赶快过去。”她细细嘱咐道,“如果一切顺利,下朝后我会在来风阁等你,替你取下皮膜并帮你换药。”

    “不要露出破绽,”她看着他的眼睛,深深道:“记得,我在等你。”

    他眼中似有千山万水,定定地看着她,“好,我一定来找你。”

    他刚要出门,她又拉住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金色的令牌,递给他,“差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允轩不知道哪里捡了块令牌说是你掉的。不要紧,这块是他的令牌,他若诬陷你,你就反过来说他,谁怕谁!”她叉着腰做出凶悍的样子,像一头要咬人的小狮子。

    “你从哪里得来的?”上官逸有些诧异。

    “当然是从三哥那里偷来了!”她瞪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觉得简直多此一问,难道三哥会给她双手奉上自己的令牌吗?

    上官逸哭笑不得地看着手中的令牌,上面刻着允轩的印章,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没有这样一个妹妹,不知怎么地,他由衷地对三王子表示同情。

    跨出厢房的时候,他知道背后有一双期盼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前路漫长而莫测,他不觉得有任何畏惧,甚至有些感谢那些算计他的人。

    否则,他哪里知道,自己会被她这样放在心上疼着呢。

    上官逸快步走出了长信宫。

    方才空中起了几声闷雷,但雨没有下下来,虽然还是没有阳光,但天空开始变亮。

    御水桥下碧波粼粼,他的心情也如天色一般放晴,仿佛看到了来风阁中她等待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前方的宫门忽地出现几个压着一名犯人的侍卫。

    他们越走越近,他听到侍卫在呵斥那个女犯,女犯被五花大绑着,眼睛上敷着一块白布,在侍卫的推搡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是殷歌!

    上官逸压住心中的震惊,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渐渐地失去血色,后背的疼痛越发清晰,发散的疼痛使他的大脑都开始有些晕眩……

    追妻之路

    上官逸一路疾驰回到来风阁, 听到马蹄声响,莫轻寒带着莫涵和莫德忙出门迎接。

    上官逸有些吃力地从马背上下来,元裴早已提前跃下了马, 在一旁搀扶着他。

    见他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莫轻寒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道:“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上官逸白着脸摇摇头, 问道:“公主殿下来了没?”

    “没有啊…”莫轻寒莫名道。

    上官逸一怔,点头说:“先进去再说吧。”

    “什么,殷歌被他们抓住了?”书房内,莫轻寒惊讶失声道。

    上官逸沉声道:“方才在宫内我看到侍卫压着她,应该是去霁云宫给齐允轩和傅临风审问。”

    莫轻寒气得一拍桌子, 抄着双臂在房内转圈,“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这下就难办了。”

    上官逸呡唇,沉默不语。

    忽见莫轻寒站正了身子, 一脸正经朝中门外施礼。

    他转头,看见雪若穿着宫女的便装,拎着一个药箱站在门口。元裴站在她身后,无奈地比划着手势,意思雪若不让他通传。

    上官逸会意点头, 撑着椅背起来, 笑容苍白道:“你来了…”

    雪若颔首, 看着他安然无恙站在眼前, 露出欣慰的笑容。

    “莫阁主, 可以劳烦你回避一下吗?”她对莫轻寒道, 莫轻寒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问:“你…让我回避一下?”他不明白, 他们两个孤男寡女不回避,却让他一个男的回避。

    上官逸斜眼看了他一眼,问:“你听不懂话?”

    莫轻寒还想争辩什么,被元裴冲进来一把拉出了门外,还顺势关好了门。

    元裴一边驾着他往院子外面走,一边数落他,“莫先生,您是真不会看山水还是故意与大人过不去啊,大人与殿下好不容易和好了,能有机会在一起说几句话,您说您在一旁碍什么事啊!”

    “我碍事?”莫轻寒身体向后倾着,被拖着走还不甘心地分辨:“我可以帮上官逸上药啊!”

    “有您啥事儿啊?”元裴见他讨嫌,索性一把揪着他衣领拎着走,“有殿下陪着,大人不用上药,伤口自然就好了……”

    “诶,你别拉我,我自己能走……”两人挤成一团,推推搡搡走过院子,莫涵和莫德在廊下看到,捂着嘴偷笑。

    雪若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从上官逸肩膀上揭下皮膜,只见伤口处的皮肤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她心中一颤,皱眉不忍,见上官逸撑在书桌上的手微微发抖,手背上青筋毕露。

    她心知他一贯是个打落门牙和血吞的性子,在心中低叹了一声,默默地用洁净的白布替他拭去伤口旁的血迹,低声道:“就算叫疼也没什么的,不必忍着。”

    上官逸好似笑了一下,淡淡道:“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

    他随意的一句话,却让她心中不可预计地抽了一抽,闷闷地难受起来,脸上却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语气轻松地道:“这个时候你就该羡慕我不知疼痛的好处了不是?”

    “是是,我的公主殿下。”他背着她,但从语气中也能感觉脸上宠溺的笑容。

    不知为啥,她心内涌起酸涩,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日海神庙的场景,想起那幅泛黄的画卷,她抿着嘴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

    她侧身从一旁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白瓷瓶,清了清喉咙道:“这是我师父特制的金创止痛药,据说能即时止痛,且给你试一下。”

    听她提到左子衿,上官逸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低头沉默不语。

    清凉的药粉洒在伤口上,立即就舒缓了疼痛,左先生医术如此高明,难怪雪儿如此崇拜他,他在心中失落地想。

    “我方才听到你和莫先生说那个女囚的事情……”雪若在身后缓缓开口,语气有些迟疑,“上次…是我错怪你了,我不该拿这个事情来要挟你的,而且我也知道…你救了丽娘。”

    她一手轻轻地换着药,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手心暖暖的,热度一点一点传进他的肌肤,上官逸静静地听着,低头会意微笑,淡淡道:“你都知道了…我也有错,不该瞒着你,还把你打晕了…”

    “哼!你还好意思说!”雪若撅着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作势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掐了一把,“我都被你打傻了,人家本来脑子就不好使,总是被夫子责骂写不出文章来,这下更加变白痴了。”

    “啊呦”上官逸配合地叫了一下疼,转头微笑,眸光流转道:“变白痴也不错,这样别人都不要,我要。”

    雪若脸上一僵,深恨自己为何会情不自禁与他开这些没分寸的玩笑。

    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从海神庙回来后,心中不觉郁结出一个大疙瘩,有些话堵在喉头,却说不出口。

    上官逸见她敛容不语,只道她是害羞,低头微笑,也不追问。

    忽听她开口:“那个……女囚与你是什么关系…”

    上官逸一滞,默了默道:“她叫殷歌,身世凄凉,多年前我无意之中救她出苦难,却没有想到…也给她带来更深重的苦难。”

    “嗯。”雪若轻声应了一下,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一边利索地替他上好药并细细包扎好,拉好他衣服前襟,咬了咬唇,仰头泛起梨涡,“既然你帮我救了丽娘,我也帮你救殷歌吧。”

    上官逸诧异,不放心道:“你有什么办法救殷歌?”

    不知何故,那个殷歌让她莫名有些不爽,面上却是大咧咧地笑,拍了拍胸脯打包票:“我自有办法,你就放心吧!小弟!”

    第二日深夜,紫宸宫内突然传出急报,昭月公主旧疾复发,病势凶险。

    王上连夜着急太医院一众太医会诊,太医轮番查看后均束手无策,战战兢兢地回禀:看公主这情形撑不过三日。

    眼看如花似玉的公主殿下就要香消玉殒,慧贵妃哭得肝肠寸断,三王子允轩也是愁眉深锁,这时钦天阁主事玉阳子前来求见王上。

    他说在燕熙宫一番查看,昭月公主殿下此番病得蹊跷,因此在钦天阁中仔细推算推算,结果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公主殿下此番是命犯天煞之星,需要万千功德才能化解公主殿下犯的这个煞。

    王上问要如何才能有着许多功德。

    玉阳子道积攒功德分快、慢两种,慢的就是多年行善、放生,需要数年时间才能积攒万千功德。王上一听数年怎么来得及,雪若这病势迫在眉睫,忙问快的法子是怎样。

    玉阳子捻须道,快的法子就大赦天下有罪之人,慈航普渡功德自来。

    王上一听不及细想,立刻下旨颁下大赦令,所有在押的囚犯一律获赦免,为公主殿下祈福。

    没想到,大赦令颁下不到一日,昭月公主的病状就渐渐褪去了,三日后已是脸色红润,可以下床自如行走了。

    王上大喜过望,重重赏赐了玉阳子金银和珠宝,封为镇国天师。

    玉阳子伏在御前金砖上,朗声谢恩,不着痕迹地擦去额头的汗珠。

    第五日,外出云游采药的左子衿回来,刚进宫就闻听了这么一段惊险的过程,皱着眉头就冲进了燕熙宫。

    他走进大殿的时候,雪若正在跟碧凝和芸儿玩双陆,雪若赢了一局开心地拍手大笑,一边从旁边桌上拿起冷茶灌了一口。

    忽觉殿中安静下来,碧凝和芸儿神色有异,雪若恍然转头,看见左子衿板着面孔站着门口,高兴地叫了声:“师父,你回来啦。”

    左子衿轻袍缓袖立在那里,一言不发走过来。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方才喝水的杯子,皱眉问:“殿下大病初愈,竟然在喝凉茶?”

    碧凝见左子衿面色不豫,忙拉着芸儿悄悄滴出去了,雪若摸了摸鼻尖,讪讪笑道:“师父教训得是,下次不敢了。”

    左子衿掀起长袍的下摆,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淡然道:“手伸过来,我替你把个脉。”

    雪若一听,心虚地把手缩进袖子里,拧着眉说:“没必要吧,我现在都好了。”

    “快点。”子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雪若低着头把手伸过去,他伸出两个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雪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表情,心中暗自叫起了阿弥陀佛。

    果然,子衿脸色越来越黑,放在她脉搏上的手突然在桌子上一拍,“简直胡闹!”雪若吓得抖了一抖。

    左子衿盯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服用黑金穿心丸?难道不知道这个药十分凶险吗?”

    雪若见被他识破,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要瞒过御医院那帮老迂腐吗?”她嬉皮笑脸道:“师父你放心,我一直把解药握在手里的,你也晓得我一贯贪生怕死,怎么舍得毒死自己呢?”

    左子衿不为所动,眼中神情寒若冰霜,让雪若心中一阵阵发虚,他问:“就算有解药,黑金穿心丸药性凶险对身体伤害很大,你串通玉阳子演的这出戏究竟是什么目的。”

    雪若默了默,如实道:“我有必须要救的人。”

    左子衿直视着她:“那女囚对你如此重要?”

    雪若一惊,心虚地喃喃:“师父怎知……”

    左子衿没有回答,模糊地笑了笑,眼底的光冷下去,定定看着不远处的地上,涩然道:“又是为了上官逸,对吗?”

    雪若不敢看他,手指摆弄自己的衣角,转移话题:“说这么久话都饿了,师父要不要尝尝我新做的蜜果脯……”

    左子衿忽地站起来,寒声道:“你这样一心一意对待他,为了他不惜损害自己的身体,可是他对你又有几分真心,你可知晓他的底细?他是否也像你这样,对你挖肝掏心全无保留呢?”

    说到激动处,他扣住她的两个肩膀,哑着喉咙道:“雪若,你快醒醒吧,不要再陷下去了,他不值得你这样的。”

    他眼中的痛楚像吐着信子的火苗,灼着她莫名难受,心里愈加发虚,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做了错事,惹得师父不高兴,抖抖瑟瑟地望着他。

    子衿回过神来,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扔下一句冰冷的话,拂袖离开。

    雪若,你太让我失望了。

    雪若怔怔地望着子衿的背影,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或许子衿说得对,他骂得也对。

    她头脑发热一头栽进了虚幻的情爱之中,她明明知道上官逸心中喜欢的是那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

    可是,就算是偷来感情她也舍不得放弃,她甚至都不敢问上官逸画像的事情,她不敢问他是不是把她当成那人的影子,才会跟她表白为她做那些事情……

    这些话一直怼在她的胸中,鼓起了一个血包,一触碰就会往外汩汩流血。

    要是他都承认了,该怎么办?

    如果他说从来要的就不是她,他要的只是思念旧情人时的一个慰藉,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该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是无药可救了。

    但是,就算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她也不想让别人叫醒她。

    沧海月明琴发出哀婉凄伤的悲鸣,她仰头灌下一口冷酒,心中憋着的一团火烧的浑身滚烫,十指如雨点疾速拨动着琴弦。

    房内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她的脑子越来越晕,手也逐渐不听使唤,最后一个孤音响起,她重重地趴在了琴身之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不觉愣住了。

    待仔细看清楚眼前情景时,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她正站在高山之巅,朔风飘飘掀起她的衣裙,脚下是万仞悬崖,而下一秒,她就以不受控制的速度往悬崖下倒下去………

    平行时空

    这难道是梦境?可是她清晰地感觉到凌冽的风扑面而来, 崖下漆黑不见底,仿佛恶兽张着大嘴要将人吞噬。

    雪若本能地在空中胡乱划动两个手臂,但是一股强烈的惯性拉着她往下掉。

    不行, 不能掉下去, 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就算是做梦她也不想冒这个险。

    她用尽全力拼命挣扎, 身体前后晃动企图找到一点点的平衡让自己能够在地上站稳。

    向下的惯性过于猛烈,她的身体无助地晃了几晃,一头扎向了崖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掉下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伸出脚尖勾住了地上的一根树藤,借着树藤的拉力, 终于稳住了身体没有往下坠。

    她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略显尴尬的境地,此刻四面青山环绕, 白云飘飘,美景如斯她却无法欣赏, 所有的景象在她看上去都是倒的。

    因为她正头朝下倒挂在崖壁上。

    她费力地动了动脖子,看了看脚底的蓝天,她的双足死死地勾住树藤,两只手撑着崖壁上凸起的石头,试着想把身体转过来, 但努力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只能艰辛地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弹。

    “有人吗?!救命啊!”她扯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 喊到精疲力尽, 除了空山中自己的回声和几只路过的飞鸟发出的幸灾乐祸叫声, 什么都没有。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诡异的噩梦, 难道是鬼压床?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意识到怎么也无法把自己晃醒之后, 她决定开始自救。

    她向左右看了看,锁定了几块凸起地岩石,确定了自己倒立爬上去的路径后开始一点一点挪动,像一条毛毛虫一样攀着崖壁试图倒转身体。

    好在她身体轻盈柔软,她爬动一下,休息片刻,以免力气耗竭支撑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看热闹的鸟都不叫了,她终于爬上了崖顶。

    她仰面躺在崖顶的大石块上,气喘吁吁,后怕不已。

    一缕阳光照过来,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忙用手遮挡一下,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套着几圈布条编成的腕带。

    她猛地坐起来,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时骇然得说不出话。

    她发现自己居然像男人一样穿着裤子和短靴,而上身则穿着枣红色粗布短衫,腰间束着一根皮带。

    在宫中长这么大,她是头一回穿裤装,夏州的女子如果不穿裙子穿裤装,是要被人取笑粗鲁和不守妇道的,在宫中更是大忌。她低头看着身下,顾不上新鲜,只觉得惶恐。

    扶着崖壁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她疑惑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的群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在燕熙宫弹琴,为何醒来就出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穿着这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衣服。

    她越想越害怕,左右眺望了一下,远处似乎有一条小路向山下延伸,那里应该就能下山了。

    她撒开腿就往那边跑,没留神双脚在崖上挂得太久,软得跟棉花一样,刚刚迈开腿就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她趴在地上抹了抹脸上的泥,费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沿着小道往下走。

    沿途的山路十分陡峭,她手脚并用走的十分艰难,心中不住抱怨这个梦为何如此具体又细节,她一定是鬼压床了,否则不会这么久都醒不过来。

    停下脚步想了想,或许能想办法让别人把自己叫醒,她实在不想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山路上继续走下去了。

    她闭上眼睛,凝神静气,突然大声喊到:“来人!碧凝!芸儿,小福子!”

    耳边没有任何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怅然睁开眼睛,看见路边石板上停着一只巨大的蜥蜴,吐着舌头静静地望着她…

    “啊!”她吓得跳起三尺高,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一溜烟地就跑下了山。

    等确定蜥蜴没有追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山脚下的一片碎石滩上了。

    一条不宽的小河盘亘在山脚下,河对岸长着一排稀稀拉拉的小树,举目望去看不到人烟。一路跑下来已是口干舌燥,她精疲力竭走到河边,蹲下身子,双手掬起一捧水喝,清凉的水下肚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身体瞬间恢复了活力。

    这个梦境里连喝水的感觉都如此真实,她在心中啧啧称奇。

    清澈见底的河水倒影着群山和树林,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还是原来的模样,连眼角的泪痣也清晰可见,只是头发被高高束成在头顶,用一根红发带绑住,再看看身上的粗布短打衣服和干练的长裤短靴,倒是像个俊俏的少年郎模样。

    喝饱了水,她向四周看看辨认方向,既然一时半会走不出这个梦境,她得先找个有人的地方去,这深山老林的着实有点瘆人。

    顶着日头走了好几柱香的功夫,终于走到了一个小城镇,街上商铺林立,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雪若打量着周围百姓的穿着谈吐,与她在长乐城里看到的有些不同,便随手拉住一个路过的妇人。

    “这位大婶,请问此处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姑娘,你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妇人停下脚步端详了她一番,“这里是东梁啊。”

    东梁?听着有点耳熟,但又没有印象,只能又问道:“是在夏州国内吗?”

    “夏州国?”妇人摇头,哈哈一笑,“我们东梁是在夏州、北魏和百齐三国交界的地方,哪个国家都不属于。”

    竟然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雪若挠挠头,有些懵圈地谢过妇人。

    她想起夫子授课时似乎提起过确实有这么一块地方,因三国都想把这块地方占为己有,争夺多年也没有结果,所以这里干脆变成了三不管地界。喜欢这里的人说这里远离庙堂和拘束的世外乐土,不喜欢这里的人说它龙蛇混杂,既有深藏不露的高人,也是地痞流氓各种帮派云集的地方。

    满街的陌生面孔,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能茫然地在街市上徘徊,拐进一条小路时,忽见面前一个锦袍男子腰间掉下来一个钱袋,她连忙捡起来,跑过去拉住那男子的一个衣角:“大哥,你的钱袋掉了?”

    男子低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的钱袋,忙高兴地接过来,“多谢姑娘!”

    “不必客气。”雪若摆手道,说罢准备转身离开。

    男子身材不高,略有些胖,看上去像个商人的模样,他盯着雪若看,一双眼睛透露着精明,笑嘻嘻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街市上走啊,你要去哪里啊?”

    雪若看了他一眼,心中升起戒心,敷衍道:“我回家。”

    没想到那男子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把肥脑袋凑得离她很近,舔着脸道:“小姑娘,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不安全,大哥带你回家怎样?”

    雪若斜眼看了他一眼,冷淡回道:“不用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回家。”

    没想到那男子竟然伸手来拉她的胳膊,“大哥家里有的是金银财宝,你跟大哥回家包你吃穿不愁。”

    雪若用力甩开他的爪子,脱口而出怒喝:“大胆,放肆!”心中深悔刚才不该多管闲事捡他钱袋,没想到这人跟鼻涕虫似的甩都甩不掉。

    毕竟这里不是长乐城内的紫宸宫,她这句颇有气势的呵斥显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男子怔了一怔,马上又嬉皮笑脸道:“哦呦,还是带刺的玫瑰,我就喜欢你这样够劲的。”说着居然伸手要摸她的脸。

    雪若踮起脚,往他身后看,挥手大声道:“哥,我在这里!快过来!”

    男子一惊,忙转头去看,再回头时发现雪若已经跑得没影了。

    雪若一口气跑了几条街到了一个人多热闹的地方,方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她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道这东梁果然是个是非之地,什么人都有,她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

    日头懒洋洋地当空挂着,折腾了一上午,她的肚皮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街上有许多卖吃食的摊位,她停留在一个烧饼铺前,对着一锅香喷喷刚出烤炉的鲜肉烧饼咽口水。

    她在身上摸索了一下,一个铜板也没有,摸摸头上看看脚上,竟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件。

    何其残忍的一个梦境,在这个梦里她怕不是一个乞丐吧,她在心中哀叹,肚皮叫的震天响,吓得她连忙左右看看,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

    卖烧饼的老汉看到她一直盯着烧饼不肯走,也不掏钱买,便问道:“姑娘,你要买烧饼吗?”

    雪若眨巴着眼睛点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低下头去,捂着肚子走开了。

    老汉看出了她的囧态,“今天烧饼出锅多,反正我也卖不完,送你一个,快,趁热拿去吃吧。”

    雪若连声道谢,接过热乎乎的烧饼连鞠了好几个躬,小心翼翼地把烧饼捧在手心。

    她朝长街两边张望了一下,一旁的杂货铺前的台阶上有一块阴凉的空地。她捧着烧饼走过去,心满意足地坐在台阶上,准备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午餐。

    不料杂货铺里传出了激烈的吵架声,好像是老板娘在骂那老板逛青楼。老板吵不过就提起袍子就出了铺子,老板娘正在给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娃洗头,刚接了一桶凉水,提着水桶就追了出来,见老板脚底抹油走得飞快,一气之下粗胳膊抡起一桶水就向他浇过去。

    雪若捧着烧饼坐在台阶上还没来得及下嘴,就被满满一桶水浇了个透心凉,手上的烧饼也受惊掉在了地上,她两手空空,不知所措地举在空中,头发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老板娘一看,忙上前赔礼,“哎呀,姑娘真是对不住啊,都怪我们家这个杀千刀的!”

    雪若忙低头找寻烧饼掉到哪里去了,看了一圈,原来滚到街中间去了,赶紧跑过去捡,不想突然凭空窜出来一只大黄狗,一口就叼住了她掉在地上的烧饼。

    她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想从狗嘴里抢回烧饼,不想那只恶狗一口吞下烧饼不说,还追着她跑了一路。

    人生尽处是凄凉,以前她听到这句话总觉得有点矫情,如今她的境遇何止是凄凉,简直是悲催透顶,她撑着脑袋蹲在街边愁苦地想。

    她扶着墙站起来,准备再去找点吃的,刚走了没几步,就见街市上人头攒动起来。

    不远处出现几个穿着统一玄底红边衣裳男人甚是打眼,每个人腰间都挂着佩剑,一个个神色冷峻,疾步往前走。

    她站在街边看了一会,直到那群人当中有一个人突然伸手指向她的方向,眼睛发亮地大叫:“她在那里,抓住她!”

    她往身后看了看,除了一堵墙身后什么都没有,再回头看时,发现那群玄衣男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凶神恶煞地向她奔过来。

    她来不及细想,本能让她拔腿就跑,如果不是被人这样追,如果不是穿着裤子和短靴,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

    “停下来,别跑了”那些追他的男人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叫她。

    她不理他们,脚底生风一路飞快地跑过街边的人家,随手把靠在墙上的晾衣竹竿拨下来阻挡他们,她跑过肉菜市场,把卖鸡鸭的笼子扣在跑到离她最近的玄衣男人头上……

    红日西沉的时候,雪若终于甩掉了追她的人,蹒跚地走进一间破庙。

    供桌上放着的一盘苹果,因为放置的时间久了苹果已经干瘪了,她两眼放光一手抓着一个苹果,一屁股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左右开弓猛啃了起来。

    吃完苹果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累得四肢瘫软,于是便爬进供桌下面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全黑了。

    忽然,庙外传来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忙从桌围与地面的缝隙往外看。

    一双黑色的皂靴踩着落叶一步一步走近,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趴在供桌下面不敢发声。

    就在她以为自己躲得十分周全的时候,忽然就被人猛地拽住衣服拖出了供桌,身体腾空而起,那人拎着她的后衣领,她挣扎地胡乱挥着两只手,歇斯底里地大喊:“放开我!混蛋!”

    她被抓着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对面的男人身材高大,面孔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他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拎着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头发上沾着几根鸡毛的小姑娘,低声冷笑了一声。

    只是这微不可查的一声冷笑,让她心中莫名一窒。

    月亮从云中缓缓露出身影,月光照进破庙内,他的脸逐渐变得清晰。

    她看见了他如墨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凉薄的唇

    见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他松开手。

    不料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扑上去一把死死抱住他,眼泪横飞,“上官逸,你怎么也在这里啊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她正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忽然感到腰间被什么东西抵住了,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放手!”那个男人的声音冰冷,没有半分温度。

    她吓得一缩手,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瘪嘴道:“你为什么拿刀对着我呀?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雪若啊"

    见他没有反应,她忍不住又要去拉他的衣服,他本能挥手一档,匕首堪堪划过她的手臂,她惊叫一声,伸手捂着自己的手臂,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

    他收回匕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她惊讶地抬头,一脸的不可思议:“我会痛了”

    平行时空

    黑魆魆的山庄隐藏在巍峨的高山深处, 月色下依稀可见山庄内一律白墙黑瓦的房子,门口站着几个神色严肃的守卫,都穿着玄色红边的衣服。

    雪若嘴里塞了一团布, 手脚用麻绳绑得结结实实, 被那个男人扛在肩膀上走上了山庄内高高的台阶,一边走一边颠簸, 他肩膀的骨头磕得她的腹部生疼,她费劲地抬起头,努力记下一路经过的地方。

    台阶的顶端是一间议事厅,厅堂上灯火幽暗,或站或坐聚着十来人。

    那个男人扛走进她走进议事厅的时候, 里面的人正在小声说话,见他进来所有人都噤声了。

    雪若被重重地扔在冰冷的地上, 膝盖撞在地砖上疼得龇牙咧嘴,她想挣扎着站起来, 被那人一脚踢在膝弯内,跪倒在地。

    她跪在地上抬起头,嘴里塞着布不能说话,她怒目圆睁地望着站在一旁的那人,在心中咬牙切齿道, 上官逸, 你敢这样对我, 你完了!

    尽管她自觉已经最大程度地表达了自己的恶意和怒火, 可是那人自从把她扔在地上后, 压根正眼都没瞧过她一眼, 让她感觉眼箭都射进了棉花里。

    她只能收回目光,开始打量着身处的这个地方。

    这个厅堂的面积十分宽阔, 约莫抵得上承光殿的一半大小,却不及承光殿的三分敞亮,只在高处点着几盏不太亮的油灯,使整个厅堂看上去幽暗阴森,靠墙的架子上摆着一排长剑、匕首、大刀之类的武器,厅中最上方高台上摆放着两把高背椅,旁边的竖铁架上站在一只巨大的灰翼老鹰,雪若缩了缩脖子,浑身不寒而栗。

    “堂主到!”有人在门口通传,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厅内众人面露凝重,一个个噤若寒蝉。

    厅堂的一侧走进来十来个人。为首的两个中年男子在厅上的高背椅上坐了下来,厅中所有人排成数行,恭敬地行礼齐声道:“参见二位堂主。”

    雪若抬头看着堂上两人,左边一人五官凌厉极有威势,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右边那人一身青布长衫,看上去温和慈祥,眉宇间隐隐地有华贵之气。

    右边慈祥的堂主微笑地开口,“是谁把十三找回来的?”

    下面站在最前面的一人答道:“启禀清堂主,是苏辰。”

    清堂主赞赏道:“苏辰,你辛苦了。”

    方才抓住雪若的男人低头,拱手道:“属下不敢。”

    雪若猝然一惊,苏辰?这不是允轩和傅临风一直在找的,斥候营的前任教主吗?难道

    她惊讶地转头去看站在人群中的那人,难道他们说的苏辰竟然是他?那这个地方,难道就是早就绝迹在江湖的斥候营?

    “十三,你为何要离营出走?”清营主问道。

    雪若仍然盯着苏辰看了,直到清营主又提高声音叫了她一声,“十三”

    “叫你呢"队伍中有人轻轻踢了她的脚一下,低声提醒她。

    她回头,看是个长着娃娃脸的高个青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十三”是在叫她,茫然地回过头望着堂上。

    “怎么还把嘴堵上了?”清堂主嗔怪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下台阶,替她拿走了嘴上堵着的布。

    苏辰闷声道:“因为她高声呼喊还咬人,所以属下只能出此下策。”

    清堂主亲自替雪若解开手上脚上的绳子,蹲下身子温言道:“十三,你为何要出逃?”

    雪若揉着手腕,道:“我不是什么十三,你们认错人了。”

    “你说什么?”清堂主一愣,雪若还想重复一遍,只听方才提醒她的娃娃脸抢着道:“清堂主,十三前几日练功的时候不慎从山坡上摔了下来,磕到了脑袋,后来就有点疯疯癫癫不正常了。”

    “哦,竟有此事?”清堂主一愣,堂下的众人开始窃窃低语,苏辰仍然面无表情地站着。

    雪若站了起来,反驳道:“我没有磕到脑袋,我很正常,我不是你们说的十三,可以放我回去吗?”

    高台上左边那人忽然冷冷开口,“你可知道私自逃营的人是什么后果吗?乱棍打死后扔到后山喂狼,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十三,斥候营从来不让外人进入,今日你进得出不得了,来人!”

    左边马上有一群人说“在!风堂主!”

    风堂主面无表情从齿缝挤出一句话:“拖出去打死!”,几人上来就要拉扯雪若。

    “等一下!”雪若惊得魂飞魄散,果然是斥臭名昭著的候营,她这刚进门就要打死?要不要这么残暴啊?一旁的娃娃脸不停对她挤着眼睛,她愣了一下,立刻捂着脑袋叫唤,“啊呦,啊呦,我头好疼啊。”

    清营主忙问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了?”

    雪若皱着眉头点头,“好像是想起来了,就是一时清楚一时模糊,我记得…昨天迷迷糊糊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清营主喜道:“果然是把脑袋撞坏了,李申你让鬼仙人明日过来给十三看看。”娃娃脸连忙答应,原来他叫李申。

    清营主又转头对堂上黑着脸的风营主说:“十三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怎么可能私自逃营呢,让她好好休息几天吧。”

    风营主余怒未消,吩咐其余人:“你们看好她,别让她再跑了!”

    堂下众人均俯首应承,清营主回到座位上又跟风营主低语了几声,便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各自回营休息吧。”众人遵命解散。

    雪若站在原地不动,怔然地望着苏辰跟其他人一样行礼转身离开,这个跟上官逸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男人,就在刚才她要被拖出去打死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

    见她呆立在堂上,清营主问道:“十三,怎么还站在那里?”

    雪若回过神来,看到他旁边凶煞一般的风营主又要开口,连忙说:“那个风营主,我这就回去休息了。”说着,扭腰侧身行了一个礼。

    堂上两位营主俱是一愣,面面相觑了一下,风营主哭笑不得道:“你下去吧。”

    雪若答应着,转身离开。

    待她走出厅堂,清营主与风营主低声道:“我是不是眼花了?十三刚才行了个女人的礼?”

    清营主点头,“你没看错,我也第一次见她这样,确实有古怪。”

    雪若走出正厅,一个恍神的功夫,方才出门的那群人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夜色中的山庄像个黑色的迷宫,无数房屋隐在夜色中,眼前连个指路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在黑魆魆的庭院里转悠了半天,走过好些没有人的房子,好容易看到一排亮着灯的厢房。

    既然那个清营主让她回去休息,那她肯定有个住处,只是不晓得这个住处在哪里。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方才又受了巨大的惊吓,她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只想着快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睡一觉。

    她停下脚步想了想,这斥候营里都是男人,目前只看到自己一个女子,那么她的屋子应该是与其他人隔开的,她沿着厢房的窗下走了一圈,有的厢房亮着烛光,里面有男人的说话声,她继续往前走,最后走着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门口。

    这间屋子看着门脸宽敞,纸窗洁白,与其它屋子隔着一个小过道,房间里面没有灯光。

    她打了一个响指,心道:定是这间房,我真是太聪明了。

    开开心心地推门进去,门内摆放着一个薄纱屏风,她绕过屏风转进屋内,刚准备找个蜡烛点个火,忽然吓得一哆嗦。

    屋内有人!借着纸窗透进来的淡薄月光,她看到黑暗中男子坐在床边半裸着上身,那男子见她进来也是一惊,随手抄起一旁的白色中衣。

    雪若只见眼前白色薄衫扬起,回神时那人一个转身,已经穿好衣服,再一回神时她已经被拎着后领扔出了屋外。

    “上官逸,你疯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叉着腰大声说道,“我只是走错屋子,你至于这么凶吗?”

    “滚!”他轻启薄唇,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漆黑的眼中寒冷如铁。

    “滚就滚!谁稀罕看你!”她气急道,“你有什么好看,刚才受污染的是我的眼睛好不好!”

    “再说一句试试。”他面无表情道。

    “我会怕你吗?!”想起他之前对她的粗鲁行为,她瞪着眼睛,努力硬撑着说,“你叫我说我就说?做梦!我走就是,”

    她向左右看看,咬着嘴唇,却不迈步。

    见她不动,苏辰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刚要关门,发现雪若又过来抵着门。

    “我说的话听不懂?”一般无二的长相和声音,他目光却让她感到陌生。

    “那个"她嗫喏道:“我忘了自己是哪间屋子了”

    话刚说完,再一次被拎着后衣领腾空而起,“上官逸,你是不是人啊?”她扭动着身体边挣扎边骂他。

    他好像没听见,拎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穿过一个月洞门,一脚踹开一间屋子的门,随手就把她扔了进去。

    她坐在地上,听到他离去前说了一句话:“记着,我叫苏辰,如果记不住不要叫!”

    冷血!她在心中骂道。

    此人虽然与上官逸长得一模一样,行为举止哪有半分他的影子,粗鲁残暴冷血无情,整天板着一张冰块脸,好像谁都欠他几百吊钱似的,上官逸最冷淡清高的时候也比他可爱千百倍。

    平行时空

    雪若从地上爬起来, 摸索着找到一个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她仔细地打量眼前这间屋子,房间的大小与苏辰的屋子差不多, 靠墙摆放着一个方桌两把椅子, 旁边的木头床也是最简朴的样式,从屋内陈设看完全不像一个女孩子家的卧房。她注意到床旁放着一个剑架, 雕花的木架子上横放着一柄剑,剑鞘上有着精致的花纹,她伸手去取那剑,不料剑身十分沉重,她费力地用两只手托住才把剑放回架子。

    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这一整天肚子里只塞了破庙里的两个干瘪苹果,寻思着现在即使睡觉, 半夜大约也要饿醒的,她摸了摸肚皮, 决定出去找点吃的。

    她走出了房间,轻轻掩了门,趴在月洞门上观察了一会儿,其他的厢房大都已经熄灯了,听不到方才路过时的说话声。她看了一眼苏辰的房间, 房内没有亮光, 只有月光照在纸糊的窗子上。

    雪若小心地走在院子里, 有了刚才摸黑探路的经验, 她觉得找到厨房也不一定是件难事儿。

    厨房附近一定堆着很多柴火, 院子里或许还堆着蔬菜和粮食, 要供斥候营这么多人吃饭,厨房的占地肯定小不了。常年做饭菜毕有一些气味残留, 她在空气中用力吸了吸鼻子,人在饿的嗅觉格外灵敏,她一路走一路嗅,为了安抚唱空城计的肚子,她只得鼻子和脑子一起高速运转。

    方才她在探路的时候路过一间大屋子,她从窗口张望时看到屋子里摆满了桌子和长凳,这大概是斥候营众人用餐的地方,那厨房一定是挨着餐厅的凭着这些线索,她很快就在庄园的一隅找到了厨房的位置。

    果然不出所料,厨房外面的院子里堆满了干柴,院子里还晒着鱼干和肉干,墙角堆着一些蔬菜和干果,屋子里面有光亮。

    她在院子里侧耳听了听,没有听到人声,便蹑手蹑脚走进屋子,看到厨房内点着一只蜡烛,屋内共设两排一共十来眼灶台,当中的桌上摆着成堆的空碗碟。

    见屋内没有人,她心内大喜,开始翻灶台上的蒸笼,好容易在一个蒸笼里找到一盆白馒头,立刻抓了一个大口吃了起来。

    “谁在里面?”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雪若一怔,一口馒头卡在嗓子眼,红着脸大咳起来,嘴里的馒头屑喷得满地都是,她狼狈地捂住嘴,看着站在门口的男子,原来是方才在厅上帮她说话的李申,心中略微松了松。

    “十三?你半夜三更跑伙房里来干嘛。”李申不解地问。

    雪若咳了咳,擦了把嘴,“呃,我来找点吃的。”

    “哦,你没有吃饭是吗?”李申听了,忙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厨房角落里的一个锁着的橱柜,从里面拿出一盘酱牛肉,“这是伙房专门留给堂主的小锅菜。”

    雪若两眼放光,连声道谢,徒手抓起几片牛肉塞进嘴里,又吃了一口白馒头,感觉真是人间美味。

    “你慢点吃,”李申找了个碗给她倒了一杯冷水,“别噎着。”

    雪若一边吃一边忙中偷闲感激道:“谢谢你方才在厅中替我说话啊。”

    李申脸微微泛红,低下头去,浅笑道:“不必客气,你以前不也帮过我。”

    雪若怔了一怔,随即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互相帮助,礼尚外来嘿嘿。”又伸手拿了两片牛肉就着馒头吃。

    李申好像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问道:“不过,你为什么要逃走?”

    雪若被馒头噎住了,努力地吞咽下去,皱着眉头回答:“嗯,你不是说我摔跤磕到脑袋,所以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等我发现时已经在外面了。”

    李申惊讶道:“你真的记不起来东西了?”

    看他惊讶她也很是惊讶,心道方才他在堂主面前替她解围,说她摔跤磕到脑袋莫非也是编的?

    她点点头,认真道:“实话告诉你吧,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更别提其它的了,要不你从头到尾好好跟我说说,或许能想起来一点?”

    “你全部都忘记了?”李申诧异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他随口编的一个借口居然变成了现实。

    见他一直狐疑地盯着自己,雪若点点头,她放下馒头,又心虚地问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李申摇头,“没有,我相信你,十三从来不说假话。”

    雪若轻咳了咳,毕竟说瞎话也是需要天赋的。

    李申同情地看着她,让她一边慢点吃,他一边说,帮她回忆一下。

    她伸手抹去嘴上的馒头屑,听李申开始娓娓道来。

    他说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斥候营,是东梁大名鼎鼎的暗杀组织。营中的杀手都是这世上走投无路之人,签了生死文书把命压给了斥候营。这营中除了教主以外,共有风、清、月、朗四位堂主。

    从来也没有人见过教主的真面目,方才在堂上凶神恶煞一般的是风堂主谢誉,慈眉善目的是清堂主乔冥,因为月堂主石轩早年练功走火入魔一直在闭关,而朗堂主鸠摩过常年在教主身边执行任务,所以斥候营一直由风、清两位堂主主持日常事务。

    雪若问道,那我是什么人,我没有名字吗?为什么他们都叫我十三。

    李申说你跟我们其它人不一样,你是前任清字堂堂主的养女,据说你是个孤女,七八岁时被前任清堂主于正月十三从街上捡回来的,没有起名字,一直就叫十三养在斥候营里。前任清堂主在执行任务时被杀后,他的大徒弟乔冥也就是现任清堂主掌管了清字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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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若叹息道,“原来我身世这么惨,难怪连名字都没有。”

    李申摇头说,“你很厉害啊,你虽然是个女子,一身的武功却是前任风堂主亲传,除苏辰以外,斥候营里武功最厉害的杀手就是你了。”

    “啊!我是武功最厉害的杀手?”雪若惊得一块牛肉从嘴里掉出来,忙不好意思地捡起来,拍拍灰吃掉了。原本以为这个十三只是斥候营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没想到居然是武功顶尖的人物。

    她挠了挠脑袋,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了这个十三,只是自己半分武功也没有,如何把偷梁换柱的这唱戏唱下去。

    她愁苦地撑着额头,为自己今后的日子深感担忧,看来此处不宜久留,她还是要找个法子逃出去。

    “是的,你跑走之后,清堂主派了好些人去抓你,都没有抓到了,最后还是苏辰把你抓回来了。”李申回答道。

    雪若在心中冷哼,之前他们抓不到的是武功高强的十三,苏辰抓到的是半点功夫也没有的她齐雪若,这能一样吗?

    “苏辰是怎么进斥候营的,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问道。

    李申又问了一遍:“你完全不记得了是吗?你以前跟他是死对头。他大概两三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进营的,投在清堂主门下,他跟谁都不说话,但一手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其他兄弟都不是他对手,再难的活儿只要他出马都能解决。原本在他来之前,你是斥候营排名第一的杀手,可自从他来了以后,你只能屈居第二了。所以你很不服气,总是挑衅要跟他比试,每次都输得一败涂地浑身是伤,过几天又去找苏辰打架,直到前几天突然失踪了。”

    雪若吃完了最后一块牛肉,拍拍手感叹道:“看来我真是一个执着于武学精神的好姑娘啊。”

    “这个……”李申吞吞吐吐,表情有些尴尬,雪若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你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李申盯着她的脸,第三次问了同样的问题,欲言又止。

    雪若莫名,“一点都不记得了,怎么了?”这卤牛肉酱香入味就是略有点咸,她从桌上抓起桌上冷水喝了一口。

    李申犹豫了下,开口说,“他们说你…你暗恋苏辰…向他告白没成功,所以才出走的…”

    “噗”雪若一口水喷了出来,把李申吓了一跳,她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说我暗恋苏辰?我不是天天找他打架,居然会暗恋他?”

    她觉得对自己这具身体里曾经住着的绝世女杀手越来越不理解了,眨着眼一时很难消化这句话,“难道…我是受虐狂?”

    李申摊手道:“可能因恨生爱也不一定吧。”见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他遂安慰道:“不过你这次回来比以前话多了许多,以前你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的,这一点跟苏辰倒是很像。”

    雪若在心里嘀咕,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见了面若是谁都不肯先开口说第一句话,那场面的确有些尴尬,难怪只能靠打架来交流了。

    果然武林高手的世界不是她这样的凡人能理解的。

    夜晚,雪若躺在女杀手十三的硬板床上,努力把这一天发生的一切捋一捋。

    从她莫名其妙出现在悬崖上,到在街市上发生的一切,再后来破庙里被苏辰抓到带回斥候营,然后听说了关于斥候营、苏辰和十三的故事,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离奇和精彩程度胜过她看过的所有话本子。

    如果这不是一个梦,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叫十三的女子,难道她中了什么邪祟,又或者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她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抱着了身旁粗布浆洗得硬邦邦的被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她想回去,她想父王、母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后和允轩,想念燕熙宫的一切,绣花的丝帐,软绵绵的床,熏得香喷喷的被褥,这个时候碧凝早已点起了安神香,替她掖好被角,轻柔地放下层层床帐

    眼前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简陋的桌椅,就只有一地惨白的月光,她抱着被子无声地呜咽。

    也许,明天早上醒来时,一切都能回归原位,她心里存在一线希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大地涌起浓浓的白烟,天地间一片混沌,她看见自己拿着一把剑独自走在烟雾之中。

    白烟渐渐变淡,逐渐若有似无,她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如雪如云的流苏花下,青衫男子正独自在练剑,她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招一式,剑光如雨中他的衣袂翻飞,身手矫捷利落,姿态俊逸洒脱,她看得耳红心热,很想与他交谈两句。

    可是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是拔出剑指着他,冷冷道:“苏辰,敢不敢再跟我比试一回!”

    大雨倾盆而至,惊碎一地烟尘。

    树林的场景瞬间切换到夜晚的厢房门口,苏辰抄着手面无表情靠着门,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心跳如擂,低头咬着嘴唇,半天才抬起头,鼓起勇气说:“苏辰,我我喜欢你。”

    他挑了挑眉,冷冷回答:“抱歉我对你没兴趣。”言罢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回房关上门。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好似凭空洒下无数钢针,透骨的寒,锥心的痛,她木然地走在雨中

    雪若恍然自梦中睁开眼睛,心有余悸地喘息着。

    平行空间

    脸上湿湿凉凉的, 她怅然地伸手抹了抹脸,胸中憋闷得喘不过气,仍在梦中最后一个场景中不可自拔, 无法将那如潮水没顶般的绝望从头脑里抹去。

    她知道梦里的并不是她, 是十三。

    她忆起昨日李申的话,细细地想了想, 与其说这是一个梦,那更像是属于十三的一段记忆。

    梦中的一切十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她通过十三的身体所感受到的热切期盼和浓郁忧伤都是好像真实存在过的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屋内的情景把她拖回了现实。

    灰白斑驳的墙壁, 简陋的家具,斜挂在墙上的剑, 她失望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她还是在斥候营里,躺在那个叫十三的女孩的床上。

    来不及伤感,她费力地思索,如果她占据的这具身体是十三的,而身体里的意识是她齐雪若的, 那十三的意识去哪里了?

    是不是假设她能找到十三的意识, 让十三的意识回归本体, 那她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了?

    只是要如何才能找回十三的意识, 如果十三的意识一直不回来, 那她岂不是要一直以十三的名义活下去。

    她愁肠百结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 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回去,不管是找到十三的意识, 还是逃回夏州,总之这个可怕的地方不能久留了。

    手臂上传来尖锐的刺痛,她才想起来昨日手臂上的伤口都没来得及包扎,检查了一下,所幸只是比较浅的划伤,她跳下床在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衣箱内翻出一根衣带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斥候营大本营背靠着延绵数十里的点苍山,山间移步换景,翠林苍松、瀑布流泉景色宜人。

    靠着瀑布的一大块空地上,斥候营的弟子们三两个一堆在互相练剑。

    雪若背着手从下面的石台阶走上来,看到她上来,上面练剑的人一个个停下了手中的剑,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是十三那个怪胎”

    “她怎么又回来了?”

    “你昨天不在她被苏辰抓回来的”

    “那我们得当心点,别招惹她,离她远一点,免得她拿我们出气\"

    “那是,不然又要被她打了”

    雪若假装没听见这些对话,她停住脚步,清了清喉咙,抬头璀然一笑,热情地与其他人打招呼:“各位师兄,早上好啊!”初来乍到,她想嘴甜一点总归没错的。

    没想到,她这么一笑,愣把众人吓得抖了抖,离她近的两人还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就好像大白天见了鬼一样的形容。

    见面前两人平地起飞,她不由好心想去拉他们一把,以免他们向后摔倒了就不好了。没想到她刚伸出手,两人自空中一边大声叫“啊”,一边各自奋力向后飞得更高。

    “啪,啪”两声,两人四脚八叉地摔在地上,捂着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师兄,有没有事啊?”她没想到自己这张脸有这么强的震慑力,歉然上前想扶二人起来,不料两人吓得在地上倒退爬着躲开她的魔爪。

    “十三,你何必做出这样的姿态来吓唬人,要打架直接来!”有人站在高处大声说。

    雪若莫名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大石块上站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不高的男子,他怀抱着一把剑,一脸路见不平的样子。

    雪若恭敬道:“这位师兄,你说的话我不太明白。方才这两位师兄跌倒了,我只是好心想要扶他们一下。”

    见义勇为男不屑道,“好心?你的好心谁能领受得了,不言不合就把人手脚打断,心情不好就把人门牙打掉,这些都是好心吗?”有不少人在四周附和。

    雪若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想到十三在这里人缘混得这么差,她觉得有点伤脑筋,看来自己为十三背锅的日子开始了。

    她低头咳了咳,学着男人的样子拱手道:“各位师兄,以前是我太粗鲁,如果有得罪大家,我在这里给大家陪个不是。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好男不跟女斗,就原谅我这一回。”

    说罢,举起两个手指道:“今后我一定洗心革面,再也不随便与师兄们打架了,如果我再跟大家打架,天打五雷轰!”赶紧把这个誓起得重一点,言下之意,我不找你们打架,你们也别来找我麻烦。

    众人一听,脸上露出了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不可置信的表现,有人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雪若循着那声冷笑看过去,苏辰正闭着眼,盘腿坐在离她一丈开外的崖壁下,身旁一柄长剑斜靠在石壁上。

    雪若敛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问道:“苏师兄觉得很好笑?”

    苏辰眼睛睁开一条缝,斜看了她一眼,冷冷道:“武功不行,改练嘴皮子功夫了?”

    雪若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刚想反驳回去,忽见众人都起立站好,恭敬地向着一个方向行礼道:“见过清堂主。”

    她也连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参见,清堂主乔冥长衫飘飘,看上去儒雅温润,他带着几个弟子从旁边的一条石子路走了过来。

    李申也跟在他旁边,看到雪若悄悄对她笑了一下,雪若亦暗暗对他摆了摆手。

    清堂主看到她,面露微笑:“十三也在啊,今日身体可曾好一些了?”

    雪若低头道:“多谢堂主关心,我一切都好。”

    清堂主欣慰点头,“那就好,跟着师兄弟们一起练练剑吧。”又歪头皱眉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的剑呢?怎么出来也不随身带剑?”

    雪若心道不妙,想了想,从容答道:“昨日被苏师兄刺伤手臂所以举不起剑来。”

    见她告状,清堂主责怪地看了苏辰一眼,“苏辰,都是自己人,你对十三出手也未免太重了些!”

    苏辰低头拱手,“属下知错。”抬头正对上雪若投过来的得意的笑。

    “既然十三你有伤在身,先把伤养好再说,最近也不给你安排任务了。”清堂主温声道。

    “多谢堂主体恤!”雪若面露感激,心中暗自叫苦,天哪还要安排任务,那她岂不是分分钟就露馅了。

    清堂主点头,正要吩咐其他人话,就听雪若开口道:“堂主,十三有个请求,请堂主应允。”

    清堂主点头,“你说。”

    “我想改个名字。”雪若抬起头,认真道:“哪有人用数字当名字的,既然大家都有自己的名字,那我也想给自己取个名字。”

    众人低声议论,清堂主露出好奇的表情,“原来你不喜欢十三这个名字?”

    雪若心道,谁会喜欢这个名字呢,十三这个数字在他们夏州国里是骂人常用的一个词,意思说对方脑子不好使,做事情颠三倒四的,她点头道:“嗯,不喜欢。”

    “那你想叫什么名字呢?”清堂主微笑道:“你可以随我清字堂众弟子的起名规则。”

    “清字堂弟子的起名规则?”雪若不解问道。

    “你果真还是记不得事情吗?”清堂主担忧道。

    众人恍然原来她脑子摔坏了,一时面露喜色,幸灾乐祸之人占据了多数。

    李申在一旁提醒道:“我们清字堂的弟子起名都是以十二时辰为名字的。”

    “哦”雪若恍然大悟道:“十二时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难怪你叫李申,他叫苏辰。”她若有所思地指着苏辰,苏辰抬了抬眼皮,还她一个冷眼。

    她挠了挠脑袋,艰难道:“可是有些字起名字会不会有点奇怪?譬如,子,起名不是很像古人吗?”

    “有什么奇怪的?”方才打抱不平的兄弟在一旁打断她,“我就叫孙子,奇怪吗?”

    雪若低下头去,努力不让自己“扑哧”笑出声来,忙诚恳道:“孙子兄,冒犯了,真的一点也不奇怪。”

    心中舒了一口气,幸好这个“子”被这位黑脸仁兄占了,否则她姓齐,岂不是要叫棋子了?

    既然“子”“辰”“申”这几个略微像样点的都有人用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子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字,但是其它剩下的未必都适合去名字吧,譬如,午字、巳字还有丑字。”

    妈呀,谁这么有创意,用十二时辰来起名,她估摸着这几个字是没人要选的,尤其是那个丑字,谁会把这个当做自己的名字啊。

    “谁说不适合?”又有人有不同意见,她转头看是方才平地起飞的两兄弟之一,那人自豪道:“我就叫倪丑”

    雪若简直要即刻在心中为他鼓掌叫好了,轻巧而不矫情的一个字配上他完美的姓氏,可以瞬间杀敌于无形,在吵架中永远占据上风。无论对方怎么舌灿莲花攻势凶猛,只要他一出场,对方一问你谁啊报上名来,他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你丑!

    “还有我的名字,钟午”平地飞两兄弟中另一个也不甘示弱。

    江山代有牛人出,今日牛人特别多,雪若觉得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她面露赞叹表情,诚心道:“各位师兄的名字真是既响亮又雅致,小妹叹为观止啊!只是我这么一个俗人,着实配不上这些高雅的名字。”

    她转头对清堂主说,“我就随便起个名字可好?”她不能再问下去,不晓得这十二时辰用完了,还有没十二生肖啥的,那她这名字还不如不改的好。

    “也好。”清堂主表示赞同,“你想叫什么名字?”

    雪若站着那里思考了片刻,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那一次在上官逸的书房中等他时的情景。

    那天忽然下起雨来,她坐在窗前,看着园子里风吹着杨柳,雨打在水面上,池塘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就叫涟漪吧。”她缓缓道,涟漪随风雨而至,雨止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她曾经短暂地闯入过这个世界一样。

    清堂主点头表示赞同,“从此你就叫涟漪了。”

    雪若感激地行礼道谢,刚要扭腰颔首,马上意识过来,纠正过来拱手行了个男礼。

    起身抬头的时候,她看到苏辰扫过来的目光,好像不似之前那么冷若冰霜了,但也只是一瞬,他立刻就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和上官逸背靠背坐在湖上的小船里,微风轻柔地拂在脸上,空气中有流苏花开的香味,四壁皆静,偶有一两声鸟鸣。

    她脱了鞋袜坐在船头,光着两只脚拍打着水面,十分惬意。

    上官逸正捧着一本书在看,听到她自身后开口道:“上官逸,你知道吗,我遇见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上官逸从书中抬头,漫不经心道:“世上怎么可能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见他不信,她有点着急,扯着脖子说:“真的跟你长得分毫不差,而且”她悲愤道:“他第一次见面就刺我一刀!还一直把我像只兔子一样拎着。”

    “哦?对你这么暴力啊”上官逸皱眉不满,又安抚道:“那更加不可能是我了。”

    雪若转头看着他,气鼓鼓道:“这口恶气没办法出,你说怎么办?”

    上官逸含笑温声道:“那我补偿你吧,你说,我要怎么做?”

    “哼哼!”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上官逸脸上微微泛红,抿着嘴角笑得很欢喜,搂过她的肩膀道:“这点补偿怎么够?”

    说着俯身欺下就要亲她的唇,她用手抵住他的胸膛,脸上滚烫,心跳的很快,想推开他,不知怎么就闭上了眼睛,仰起了头

    船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两人大惊忙坐直身体扶住船沿,但仍然无法稳住船。

    “扑通”一声,船翻了,她猝不及防地掉进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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