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时空

    自梦中醒来时, 天还是黑着的,雪若翻了个身,搂着被子无限惆怅。

    好容易做了个美梦, 居然就这么醒了, 话说那船翻得也太过没道理了,就不能亲好再翻嘛, 反正是做梦,也不差那么一时半会儿的?

    果然她近日流年不利,连做梦都无法如愿。老天爷,你为何与我作对?她捣枕捶床,痛心疾首。

    忽觉脖子痒痒的, 她伸手挠了挠脖子,又顺着脖子挠了挠肩膀, 发觉身上各处隐隐地痒,这才想起了自己已经三日没有洗澡了。

    这对于过去的她来说, 是绝对不可思议的事情,别说三日了,每日晨起碧凝就准备好洒着花瓣和花露的沐浴热水,等她起床就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白天只要略有出汗, 她便立刻回宫更衣沐浴。

    她打了一个激灵, 把自己从在燕熙宫泡玫瑰花露澡的美梦中惊醒, 越发觉得身上又腻又痒难以忍受。

    她轻轻地爬起来, 下床披了件外衣, 看窗外月上中天时辰尚不晚, 白日见后山那个瀑布下的池水甚是清澈,此时夜深人静, 如果去那个池子洗个澡应是十分舒爽。

    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她穿好外衣就出门往后山走。

    走过院子的时候,她瞄了一眼不远处苏辰的房间,窗户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他大概早就睡着了。

    自从被他抓回来后,这几日她见到他就绕路而行,有时候在路中无意碰到,她立刻扭头就转身逃走。倒也不是怕他,只是实在无法接受他顶着上官逸的脸,对她一脸瞧不上的样子。

    林间温润的风拂面而来,雪若走在空无一人的深山里,脚底踩着落叶和树枝发出“嘎吱”的响声,空气中有草木泥土的清新气息,她的心情突如其来地轻松起来。

    月色下的瀑布如同一条白练从天而降,旁边的池水碧绿清澈,她忙脱去外衣和鞋,卸下银钗松了头发,穿着白色的中衣跳进水里。

    不想这池中的水一半来自瀑布,另一半则是深山中的地下水,这春季的地下水原是高山积年的雪水所化,即便此时是春末夏初水温仍然是寒凉刺骨。

    她显然没有料到这池水如同冰水一般,刚跳下去就冻得一哆嗦,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架,水一点点漫上来,她感觉浑身都要冻僵了,只能用手抄起水把身体一点一点打湿,让身体慢慢适应这个水温。

    这个池子中间十分深,她差点一脚踩空,忙抓着池壁突出的岩石,小心地踩在较浅处的石底,稳住自己的身体。

    月光皎皎地照下来,水面上倒影的树木和山崖,她看着自己白色的衣裳在水中飘起,倒像是崖上漂浮的一朵白云,十分有趣。她寻思着既然四下无人,干脆把中衣脱了,于是在水中站稳身体,开始解上衣的衣带。

    “别脱"不知哪里传过来闷闷的一声,她吓得脚底一滑,在水中摔了一跤。

    无数冰冷的水涌进眼睛、鼻子和嘴巴,她手脚并用地扑腾了几下,总算抓到一块岩石,大声地咳嗽着从水里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往四周看了一圈。

    在水池不远处的一块崖壁的阴影里,苏辰抱着剑静静地盘腿坐在那里,因为他穿着玄色的衣服又处在暗处,难怪她方才没有看到他。

    “上官逸!”雪若心中噌地冒出一团浓烈的火,咬牙伸手用力拍了一下水面,溅起一片白色水花:“你坐在这里为什么不发声音?你故意的是吗?”

    她怒气冲冲地站在水里,半个身子露在水面上,白色纤薄的中衣几乎透明地贴合着身体的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几缕湿发搭在额前,眼睛因为生气而睁得很大,池水倒映在她的眼中,秋波荡漾眸光粼粼。

    苏辰怔然看着她,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眼中划过一丝慌乱,马上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看着别处凉凉地说:“第一,我一直坐在这里,是你没有看见。第二,让你不要脱衣,你就应该明白,没有人有兴趣看你洗澡。第三,我不叫上官逸!”

    雪若怒不可遏道:“我方才下水的时候你就可以提醒我,你默不作声看了这么久,居然还全是你的理了?”

    苏辰翻了翻眼皮,“我不提醒你,你就有理了?”他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那我再提醒你一下。”

    他转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薄唇轻启,语气随意道:“你的衣服透明了。”

    雪若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护住胸,忙蹲下身子在水中隐藏上身,恼羞成怒地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镇定,镇定!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自己越生气这厮越得意。

    同人吵架就好比战场上短兵相接,越是怒气冲天的一方,越容易乱了方寸,而且被对方洞悉了心理,抓住了空挡一招毙命。她咬牙憋气地看着苏辰,心道你就瞧着我会不会让你得逞。

    雪若趴在水里,点点头,释然道:“这么一想,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方才过来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看,也有责任。”

    苏辰见她语气放软,便不再做声了。

    雪若盯着他的脸,柔弱道:“可是,人家一个女孩子家,洗澡的时候被人看了,心里自然是又惊又羞,你说我生气有没有道理啦?”

    苏辰一顿,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神情柔和了一些,他的目光看着别处,话依旧冷冰冰:“你摔坏脑子后,不会正常说话了?”说罢,不欲与她纠缠,起身就准备走。

    “啊呦”雪若抬眸观察着他,在水中捂着自己的脚大叫起来,“我的脚抽筋了,好痛啊!”

    苏辰冷眼看了她一下,没有迈步。

    雪若见他没有立刻走,叫得更大声了,“脚动不了了,救命!”她抬眸泫然欲泣道:“你可以拉我上去一下吗,你帮了我,咱们方才的事情就算扯平了。”

    苏辰怔了怔,雪若已经急切地向他伸出手来,他迟疑了片刻,上前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手被苏辰抓住的那一刻,雪若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丝笑,她牢牢地抓住苏辰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池中方向一拉。

    “扑通”一声,黑色的身影突如其来地砸向了水面,准准地掉进了池中的深水区。

    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爬上岸,找到自己的外衣披上,看着苏辰在水中扑通,心情舒畅得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遂拍着手得意地道:“你那么喜欢看女人洗澡,可见心底有多龌龊,就在这池水里好好洗洗干净罢。”又摇头啧啧叹息,“可怜这一池无辜的水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武功,力气也远远比不过苏辰。

    如果要拉他如水,只要她手上一用力,他就能立刻反应过来,到时候不但不能把他拉下水,说不准被他拎到水上胖揍一顿。

    所以她瞄好了池边一块长着青苔的岩石,不动声色地挪到那个附近,苏辰拉她之时,只要她一用力,他若要反向拉她,脚底必须抵住受力,那岩石上的青苔立刻就能把他滑到,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拉下水。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

    快手快脚穿好衣服和鞋,她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然等下苏辰从水里爬出来找她麻烦就惨了。

    逃跑前她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水中的苏辰,见他离岸边还远着呢,便放心嘱咐道:“你慢慢享受,我先走了哦。”

    她抱着衣带和银钗,一路小跑离开瀑布池,气喘吁吁地跑进竹林,穿过竹林从后面就可以快速抵达自己的卧房,到时候她把门栓锁好,苏辰总不至于半夜砸门来找她报复吧。

    她的计划过于顺利,以至于她一边跑一边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似乎苏辰被她拉下水后一句话都没说过,要换了是她,哪怕踩着水也要喊出最后的尊严,你给我等着!

    可是他从下水之后就没了声音,一直在扑腾,他该不会不会水被淹死吧。

    她马上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可能,他只需稍微挪动一两尺距离,就能够着池边的浅滩,他又不是傻子,管他那么多干嘛?

    她脑子这么想的,身体却不由分说掉头往回跑了。

    奔回池塘的时候,她惊骇地睁大眼睛,池水平静如镜,哪里还有苏辰的影子。

    难道他已经爬上岸了?她转头,看见了崖壁上靠着的长剑,这把剑他当性命一样随手带着的,不会扔下剑走掉的。

    她心中叫苦,不容思索纵身跳进了水中。

    冰冷的池水深处乌黑一片,她在水中努力睁着眼睛,借着头顶上照入水中的月光,她依稀看到水中有个小小的黑点在缓缓下沉,于是奋力朝那边游去

    雪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苏辰拖上了岸,要是她自己的身体是绝对拖不动他的,但十三这具身体是从小习武的,力量远胜于普通女子。但尽管如此,她手脚并用把苏辰拖上岸的时候也累得几乎瘫倒在地。

    苏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她爬过去伸出两指搭在他脖子上,他还有微弱的脉搏。

    她心中稍定,忙解开他外衣的衣带,跨着虚坐在他身上用力按压他的胸部,按压了半盏茶功夫后,他吐出了几口水,眼皮动了动,略微回复了点神志。

    雪若松了一口气,刚想从他身上下来,忽然发现他嘴唇煞白,牙关紧咬,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抱住身体。

    她凑近细看,发现他脸和手上的皮肤上竟然覆上了一层白霜,连眉毛上都好像被冻住了一般。

    原来他有寒疾,她在心中恍然大悟。

    估计他落水后被冰冷的池水刺激得寒疾发作了,难怪他没有怎么挣扎就沉了下去。

    她在思索的时候,苏辰好像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他的手紧紧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张着嘴好似喘不过气起来。

    这是寒疾攻心导致的心脏剧烈抽搐,她想起跟子衿学医时在医书中看到的内容,如果他的心脏不立刻停住抽搐,他会因为无法呼吸即时毙命。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但眼前如果不试一下,片刻之后她面前就是一具死尸。

    她断然拿起一旁地上的银钗,屏息凝神,朝他胸前的一个穴位刺了过去。

    苏辰慢慢停住了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雪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一旁的岩石上。

    月光静静地照在苏辰的身上,他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乖巧地垂着,鼻梁挺直,嘴唇和下巴有着优美的弧度,雪若怔然地望着他,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她想起那一次猎场遇刺,她去探望受伤的上官逸,他也是这样安静地躺在她身旁,一脸的无辜惹人怜惜。

    思绪被拉回现实,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拉开苏辰的衣领,锁骨下的白皙的皮肤完整光滑,没有任何疤痕。

    他果然不是上官逸。

    她叹了一口气,说不出是欣慰,还是伤感。

    厢房内一灯如豆发出暖暖的黄光,苏辰缓缓地睁开眼睛。

    屋内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了坐在床前笑盈盈的女子,他努力坐起来,哑着嗓子道:“涟漪你怎么在这里?”

    雪若摇摇头,目光中透着慈爱,笑容端庄道:“从今以后,你得改口叫我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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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他疑惑地望着她, 雪若咳了咳,面露无奈的表情:“我本不欲告诉你,毕竟我一向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 但若是你一定要报恩。”她抚了抚额角, 莞尔道:“我也不好不答应。”

    苏辰的脸色仍然十分苍白,他靠在床栏上, 似笑非笑凉凉道:“我怎么记得是你把我拉进水里的?”

    雪若一噎,随即讪讪道:“这只是整个救人故事中非常不重要的一个小部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她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伸出两个手指,道, “你可知我后面可是救了你两次性命哦。”

    “两次性命?”苏辰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以前的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基本没见她笑过, 板着脸上来就直接挑衅他。

    自从这次把她抓回来后,她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废话一大堆,不时蹦出来个鬼主意,说起瞎话张嘴就来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方才他就不小心被她暗算了,不得不提防她再耍什么花招。

    雪若点头,振振有词道:“你是不知道啦, 我都穿好衣服要走了, 又记挂着你的安危不辞辛劳地跑回来救你, 如果不是我拼了性命把你从水里拖上来, 你现在早就沉到池底了。这是第一次。”

    见苏辰没有反驳, 她继续道:“上岸后你寒疾发作命在旦夕, 本来按照你对我犯下的种种恶行,我才不想管你呢。但后来想好歹是一条性命, 就算在路边看到快病死的小猫小狗,也要救上一救的不是?所以啊,我就替你扎穴放血才捡回你一条性命,这算不上第二次啊?”

    明明是她把自己拽进湖里,否则他根本不会寒疾发作,也不会溺水,被她说出来倒全是她的救命之恩,还在话语中将他比作猫狗,占尽了便宜。他在心中无奈地想着,但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好像并不怎么生气。

    雪若穿着一件浅色的短衫,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烛光给她整个人蒙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她的五官在光影中显得十分柔和清秀。

    苏辰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问道:“你什么时候会医术的?”

    雪若一怔,随即摆手轻描淡写道:“自学成才,懂点皮毛罢了。”

    她眼中波光流转,掰着手指头算道:“就算我拉你下水抵掉一命,那你还欠我一条命,是也不是?”

    苏辰似有所动,抿唇不语。

    雪若侧目观察他的表情,伸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背,叫苦不迭道,“为了把你从山上背下来,快把老娘的腰都折断了。”

    苏辰转头看了她一眼,半晌垂眸不语,闷闷道:“多谢!”

    雪若眼中一亮,心道你这种人居然会道谢,真是苍天开眼啊,遂摆手道:“谢倒不用谢,我这人特别大度。”她在床边坐下道:“不过有件事情我要跟你澄清一下。”

    苏辰问道:“什么事情?”

    雪若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个如果你没有失忆的话,可能还记得上次那个下雨的晚上我来敲你的门,跟你说的话。”

    苏辰眼神闪动了一下,平淡道:“不错,我记得。”

    雪若心道果然那些片段是十三的记忆,她果然跟苏辰告白过。

    她点头,“那我郑重地说一遍,无论那天晚上我跟你说过什么,那都不是我真正的想法,你千万不要当真。”

    见他眼中有隐约的诧异,为了让他确信她说的是实话,她决定把关系撇得更清一点,“如今你对我来说就跟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区别。我向你保证,“她举手发誓,“我,涟漪,是绝对不可能喜欢你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有任何负担,我也绝对不可能纠缠于你。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互不打搅各自开心。”

    她觉得这番话已经说得清楚明白,相信也把十三之前对他的情意撇得干干净净了,苏辰今后再也不用烦恼被不喜欢的人纠缠,定是与她一样欢欣雀跃。

    不料苏辰的反应有些平淡,显然没有她想象的高兴,他只是默了默,低声道:“好。”

    顾不得研究他的想法,雪若觉得今天过得很是充实,洗了澡,报了仇,救了人,撇清了关系,遂

    心满意足摆摆手道:“那我就先告辞了,不打搅你休息了。”说着衣摆飞扬,转身就走了。

    苏辰怔怔地望着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鸟飞出了屋子,他望着门口,半天没回过神来。

    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雪若在斥候营中已经呆了半月有余了,自从她改名叫涟漪以后,其它的师兄弟们发现她与之前判若两人,便不像之前那样把她当个怪人看待了,也不再那么排斥她了,除了李申以外,钟午和倪丑也时常与她说说话。只是偌大的斥候营山庄里,除了粗使打扫的几个妇人之外,就她一个女子,她觉得略有些孤单。

    风、清两位堂主每日都召集所有人在议事厅聚集,将收到的各项任务派给各个弟子,领到任务的弟子一脸严肃地匆匆离开营地,然后就失踪几天,回来的时候有人挂彩,有人缺胳膊断腿地回来,还有人干脆被蒙着白布抬回来。雪若每天都强装镇定,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些负伤回来的师兄弟。

    她的隔壁室友苏辰,前几日大约接了神秘的大活儿,消失了几天没见人影。一天深夜她听到隔壁传来动静,悄悄披衣出来查看。看到苏辰的房间亮着光,便假装上茅房路过他的房间,从虚掩的窗口看到苏辰坐在房内,一只手臂鲜血淋漓,他正侧着头给自己包扎伤口。

    雪若觉得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她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暴露了自己是个冒牌货。她从后山采了很多龙骨草捣碎敷在手臂上的伤口处,没两天伤口就开始化脓出血。经过她的频繁上药,伤口一直无法愈合,因而她也得以以此为借口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寻思着在这条手臂完全废掉之前,一定要想到办法逃出去。

    又过了几日,难得堂主没有派发新的任务,营中诸人都被召集到藏书阁里听讲。

    雪若一直以为杀手只要身手矫捷武功高强就行,第一次听说做杀手还要组织学习文化知识,便很虚心地向路过的一个师兄求教。

    那个师兄说他们这一行经常要处理情报,模仿他人字迹,辨认密函中的特殊术语,所以营中会召集大家去听讲。还说不仅仅要听讲,每隔几个月还会根据每个人执行任务的结果给杀手们定不同的级别,在斥候营吃穿用度的各项待遇都是根据这个级别而定的。

    那个师兄说,苏辰和你都是营中最高级别的杀手。

    说到这里,雪若才明白为啥她和苏辰都是一人一间独立的屋子,其他人都是几个人一间的通铺。她愁苦地掰着手指头算着下一次定级考核的时间,如果不在那个之前逃出去,她没办法继续在这里混下去了。

    雪若拿着一个苹果,一边啃着一边晃进藏书阁的时候,发现里面的椅子和桌子都按照回字形摆放,营中其他弟子已经都各自找了位子坐好了。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淡紫色短衫,头发编了两根细辫用同色的发带高束至发顶,鬓边簪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珠花,看上去明艳动人。

    见她进来,众男子俱是眼前一亮,厅中一阵骚动,有人默默地在身旁腾出一个空位子来。

    雪若咬了口苹果,探头张望哪里还有空位子,一眼就瞟见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的苏辰,他今日没有穿玄色衣服,一身月白色锦袍,即使清冷地坐在那里,出尘的气质在一堂众人中也十分打眼,雪若的心跳快了一拍,忙强迫自己将目光迅速转走。

    李申坐在苏辰不远处,他远远地向她摆手,雪若也挥了挥手中的苹果,高兴地在他旁边的空位子坐了下来。

    “涟漪,你今日看上去与以前完全不一样。”李申脸颊微红,喃喃道。

    雪若不以为意道:“哪里不一样?”

    “你的头发和打扮都变了。”李申轻声道,“就是像个女子的模样了。

    雪若笑道:“我本来就是女子嘛。”

    坐在他们后面的钟午打趣道:“涟漪,你怎么坐错位子了?”

    雪若不解地左右看看,“这个位子有什么讲究吗”

    钟午掩着嘴笑着说:“你不是应该坐到苏辰旁边去吗?”他旁边倪丑也在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快坐到苏辰身旁去。”

    雪若回头,瘪嘴不以为然,“我为啥要坐他旁边?”

    倪丑嬉皮笑脸道:“大家都知道你喜欢苏辰啊,你以前不是老缠着他打架吗?可惜人家不领情”

    雪若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一言不发,目光冰冷地直视着倪丑,好像下一刻就要发作。

    倪丑打了个寒噤,仿佛看到了之前那个暴虐的十三,心想不该招惹这个女魔头的,拉拉旁边同样被镇住钟午,暗示他准备随时逃走。

    不料雪若“扑哧”一下破功,指着目瞪口呆的两人笑得花枝乱颤,“看把你们两个人吓的。”没想到她装出十三的神情居然能把他们吓破胆,她收敛笑意,不屑道:“你方才说的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苏辰?”

    见三人神色诧异,她咳了咳,把最后一口苹果吃完,漫不经心道:“总之我向你们保证,我从来就没有那种想法,以前没有,现在和将来也不会有。”她转头去扔苹果核的时候,目光瞥过不远处的苏辰,他怔然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钟午方才被她吓了一下,余怒未消,不服气道:“我才不信呢,你以前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

    雪若望着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她转头正对上李申温柔的目光,于是灵机一动,转移火力对着李申笑道:“喜欢他那个冰山脸,我还不如喜欢李申呢。”李申闻言目光热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啊?”钟午和倪丑对视了一眼,失笑地异口同声道:“李申?你确定?”

    雪若点头,“有何不可吗?我觉得李申很可爱啊。”

    “啊?原来你喜欢这样的。”钟午和倪丑面面相觑,随即大笑起来,李申脸涨得通红,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雪若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什么话了,但不知道究竟错在哪里。

    头忽然嗡地一声响,脑子好像被塞进了许多混乱的片段,挤得她头晕目眩,她不由伸出两手捂着自己的脑袋。

    她闭上眼睛,在飞速闪过眼前的片段中,她看到李申被斥候营的众人推到在地,他们把脚踩在他的身上,骂他是不男不女的奴才,为首的那人强迫他从自己挡下钻过去。

    众人的嬉笑中,李申满面污垢趴在地上,无声地流泪,死也不肯钻。她看不下去,持剑上前轻轻松松地就打跑了那些人,她从地上扶起李申,冷声道:“从此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雪若猛然睁开眼睛,脸上的神情还有一些恍惚。

    原来李申以前竟是太监。

    她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出现了十三残存的记忆。

    平行空间

    回想起以前在王宫时, 除了看闲书外,允轩还曾请过说书先生去霁云宫给他们讲一些宫外的野史趣事解闷。那个时候霁云宫的花厅里摆满了时令的果子和零食,她和素因依偎着靠在暖塌上, 一边嗑瓜子, 一边听着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讲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 说的是有个做官人家的小姐在生了一场重病之后,居然能想起自己前世的事情来,非说她的前世是一个穷苦秀才的娘子,年纪轻轻就不幸生病过世了。秀才后来因奸人陷害被流放到边疆。这位小姐放不下前世与秀才的情意,千里跋涉去找寻秀才, 两人相认之后又千方百计替他洗刷冤情,最终历经十余年后夫妻又隔世重聚了。

    雪若听完之后, 当时便觉得这段传闻十分离谱,世上哪有一个人的灵魂能移位到另一人身上的事情, 定是说书人编出来哄听众开心的,只有何素因那个傻姑娘还能被感动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而今,当她用着别人的身体,这个身体里除了自己的意识,居然还有原主人的残识, 如果说当时听到那个故事让她感觉离奇荒诞, 此刻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还能控制这具身体多久, 会不会有一天, 身体里只剩下十三的意识了, 那她这个人是不是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她的灵魂又会去哪里呢?

    钟午和倪丑还在笑着, 李申一脸困窘低着头,雪若回过神来, 见李申黯然失神,便轻轻地握了下他的手,李申羞愧抬头,正对上她歉然的微笑。

    雪若抄着手,等钟午和倪丑笑完,冷声道:“这么好笑吗?你们大概是从来也没有被人喜欢过吧?”

    她正色道:“经历过苦难并不是耻辱,而取笑别人的人才是最可怜的人,那些人毫无怜悯之心,连菩萨都不会庇佑的。你们觉得自己比李申强,在我看来,李申善良纯真,远胜你们千百倍。”

    几句话掷地有声,钟午和倪丑的笑容僵在脸上,钟午尴尬地咳了咳,倪丑拿着手上的一本书挡着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李申热泪盈眶地望着雪若。

    苏辰抄着手,靠坐在后排的椅子上,目光停留在雪若的背影上若有所思。

    白胡子的老夫子捧着书卷踱进书阁,阁内众人止住了喧哗,齐齐将目光转向老夫子。

    老夫子清了清喉咙,说道今日讲学的主要内容是习究几种常见的名家书法派系,课堂习作是随机模仿一片文章的字迹。

    雪若心中暗道这课程果真设置得贴合实际,估计接下来就要上如何一刀封喉,怎样成功混入敌人阵营,妥善处理情报的一百种方法,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之必读等等实战型课程了,可惜她天生对听课兴趣缺缺,她打了个哈欠,从袖子里摸出一包核桃,准备磨个牙打发时间。

    早上出门的时候本要拿桌上的果脯的,不料错拿了旁边同样纸包着的核桃,她望着没剥皮的核桃有点犯难。

    众人围着夫子的讲堂坐成几个方形,望着夫子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

    雪若悬空坐着,悄悄扯开纸包拿起一个核桃,不动声色地弯腰下去。她把核桃放在椅子的一个脚下,缓缓地挪坐上椅子,面上一派专心致志地听讲,还时不时会意的点头。抓住夫子低头翻书的空挡,“阿嚏!”她掩着嘴打了一个喷嚏,同时往按住核桃的椅子一边猛地施力。

    听到被喷嚏声掩盖的“咔擦”,心中暗喜,趁夫子没注意,迅速侧身捡起压碎的核桃,用手剥开核桃壳,倒出肉来分了一半给李申,两人一边吃一边心照不宣地偷笑。

    苏辰坐在后面把她的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不屑地冷哼了一下。

    雪若压到第三个核桃的时候,终于成功地吸引了夫子的注意。

    “什么声音?!谁在搞鬼?”夫子怒气冲冲地扫视着众人,循着声音向雪若方向走过来,一路仔细查看。

    雪若手里拿着半袋核桃无处可藏,见前面的倪丑正把头埋在桌子下面不知道干嘛,急中生智把核桃袋往他桌上一扔,若无其事地拍拍手。

    夫子的戒尺敲在倪丑的桌上时,倪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桌下的话本子,一旁的钟午拉拉他,他才反应过来。

    夫子用两个手指捻起核桃袋,面露不可思议的表情:“听讲学之时压核桃吃,简直闻所未闻!”众弟子均伸长了脖子看好戏,雪若一脸懵懂的无辜表情。

    倪丑瞪着从天而降的核桃,扯着脖子分辨道:“这不是我吃的,谁在害我?”

    他把手上的书往桌上一放,拿起袋子仔细查看。夫子的目光瞥过桌上的书,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拿起书来高声说:“不仅吃核桃,居然还看话本子!”

    夫子发怒把话本子拍在桌上,倪丑吓得站起来拱手赔礼,夫子气冲冲道:“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竖子,叫什么名字。”

    倪丑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倪丑”

    “什么?!”夫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再说一遍!”

    雪若憋不住低头“扑哧”一笑,赶紧捂着自己的嘴,李申心虚地拉拉她的衣袖,她大咧咧地摆摆手,示意他淡定。

    夫子搞清楚是倪丑的特色起名而不是故意冒犯他,仍旧怒气冲冲地把倪丑的话本子和核桃给当场没收了,还罚他临摹三十张字帖,有一个字不像就全部重写。

    倪丑哭丧着脸坐了下去,有冤无处诉,钟午对他挤眉弄眼,悄悄向比了个手势指向雪若。

    倪丑咬牙切齿地转头,悲愤地望着装作啥事儿也没有的雪若,气得“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你是马吗?怎么还打响鼻呀?”雪若打趣道。

    倪丑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刚才他没收的红梅阁是我好不容易收集的孤本吗?我正看到精彩之处"他欲哭无泪,捶胸顿足道:“我再也不知道可怜的李慧娘的结局了"

    雪若眨了眨眼,轻描淡写道:“不就是红梅阁么,我几年前就看过了。”

    倪丑眼中放光,身子不由往前凑了凑,问道:“她看到裴生夸赞了一句美哉书生,就被贾贼一剑刺死了,后面如何了?”

    雪若想了想,“后面那个裴生也被贾贼抓进牢里,李慧娘的鬼魂便去相救,不料贾贼派了法术极高强的道人去对付她,慧娘只能去求判官赐给她阴阳宝扇”

    “谁在窃窃私语?”夫子提高嗓门问道,雪若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倪丑无奈转过身去,他正听到关键时刻心痒难耐,不甘心地举笔写了个纸条,偷偷扔给雪若。

    雪若展开一看,里面写着四个字“后面如何”,忍不住笑了笑,提起笔回复好,又扔还给他。

    夫子让众人开始课堂习作,模仿眼前的字帖临摹出一模一样的笔迹。

    苏辰坐得端正,展卷凝神片刻,便开始快速地落笔,他的目光扫过前一排座位上一刻也坐不住的雪若,她不是转头去跟李申说话,就是在和倪丑传字条,苏辰挑了挑眉,在心中冷笑,此人越发没个正形。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夫子命人把所有人写的字帖都收了上来,对着光仔细地一一查看,最后评出了两幅笔迹临摹得几乎可以乱真的习作。

    一幅是苏辰写的,模仿得惟妙惟肖且原贴中的风骨也学得十成十,得到了夫子的大加赞赏。另一幅是涟漪写的,当夫子报出了涟漪的名字时,堂上众人都惊呆了。

    在众人的印象中,涟漪从小没读多少书,大字不识一箩筐,握剑的时间比握笔的时间长多了。以前讲习课的时候遇到要写字,她就把剑往桌上一拍,随手画两笔应付,无论夫子怎么规劝,她都是板着脸不搭理,夫子要再说她就一瞪眼,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杀手会用剑可以保命,用笔有何用?”

    没想到,这才没几天功夫,涟漪逃出去一趟,回来老母鸡变鸭了,变成一个才女了。

    堂上众人叽叽喳喳议论,雪若心中懊悔不已,她完全没有想到十三不擅写字,若是早知道了,她必定会选择藏拙。要知道她的一手字可是从小被夫子逼着和罚抄佛经练出来的,模仿笔迹的本事也是为了应付父王检查,学着夫子的笔迹给自己写评语而炉火纯青的,没想到这一下用力过猛,差点露馅。

    还好讲习的时间很快就结束了,众人如鸟兽散。

    钟午、倪丑、李申和雪若走出藏书阁,钟午缠着问她怎么一下子字写得这么好了。

    倪丑在一旁替雪若说话:“人姑娘发奋图强了不行啊?你哪那么多问题?”他拨开钟午,讨好地跟雪若说:“对了,涟漪,那个裴生最后到底有没有和李慧娘在一起,你再跟我再说一下呗。”

    雪若扬起脑袋,得意洋洋道:“行,那得看我心情了。”

    倪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哀求道:“姑奶奶,您就别卖关子了,急死我了!等下我给你剥一袋子核桃肉交换行不?”

    雪若点头,打了个响指:“成交!”

    她拍拍肚子,“这里面全是话本子,想听的话今后做我跟班吧。”

    “行行行,你快说吧”

    苏辰最后一个走出藏书阁,前面不远处,钟午、倪丑和李申簇拥着雪若消失在院子尽头,他望着雪若的背影,目光渐沉。

    平行时空

    是夜皓月当空, 窗外蝉虫轻鸣,雪若双手枕着头躺在床上,回想这些日子所经历的种种, 不禁百感交集。不知怎的想起书本上看过的一句话:人生天地之间, 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天地浩渺, 人生苦短,她的这一生过着过着,就活到了别人的轨迹里去了,就好比原本是一根往上长的竹子,却蓦地从旁边开出了一朵牡丹花出来,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好歹从形式上更加丰富多彩了。

    从这个角度来想, 若把这一次灵魂穿越当做一次奇瑰的人生历程,比寻常人多体会一次人生, 她觉得自己也不能不算赚到了。

    或许哪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燕熙宫了,想到这里,她又开开心心了。

    从十三变成涟漪之后,在斥候营中不再是那个让人又恨又怕的女魔头了, 相反靠着之前在燕熙宫学得一些旁门左道混得风生水起, 成了清字堂最受欢迎的小师妹, 让隔壁风字堂的弟子们艳羡不已。

    譬如, 倪丑为了交流话本子自愿成了她的小跟班, 他拉着钟午一起加入, 说给雪若做左右护法。钟午起初不答应,说你喜欢看话本子所以崇拜她, 我又不喜欢看话本子。

    雪若拍拍胸脯,大咧咧道:“小老弟,跟着姐姐混,你吃亏不了的。”

    她知道钟午喜欢美食,就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虽然只是普通食材,但都是按照夏州宫中水准精心烹饪的,色香味远胜于斥候营的大脚厨娘做的菜,钟午吃得眉飞色舞大呼过瘾,从此乖乖和倪丑一道做了雪若的麾下跟班。

    一贯对十三看不顺眼的孙子,在树林里练武的时候不慎被毒虫咬到,一边脸肿成了发面馒头,眼睛都睁不开,雪若独自上山采了几味药,细细地捣成浆敷在他的患处,第二天两边脸就对称了,孙子感激得对雪若直作揖。

    曾经有几个斥候营的弟子当着她的面取笑李申,说她是李申的对食,她拉着一旁怒气冲冲要拔剑的钟午和倪丑,平心静气地离开了。

    隔日那几个弟子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一个个上吐下泻,拉得面无人色几欲虚脱,为了抢茅房快打起来了。

    钟午、倪丑趴在不远处的假山石上观察,高兴得拍手大笑,李申问在一旁石桌旁嗑瓜子的雪若,你在他们饭里下了啥?

    雪若耸耸肩,摊手道:专治缺德的清肠丸。

    李申感叹道:“涟漪,你又会烧饭,又会治病开药,还看过那么多书,天不怕地不怕的实在是太厉害了!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吗?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吗?”

    雪若闻言一顿,心道我不会的东西恰恰是在这个杀手营里最需要的,很遗憾,我不会武功。

    至于她怕的东西,她想了想,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怕的。

    除了苏辰。

    苏辰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一块软肋,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人。

    她不断提醒自己,他不是上官逸,万不能把对上官逸的念想分一丝半点到苏辰身上。

    凡是有苏辰出现的地方,她能不去就不去,就算在路上偶遇,也只是严肃地点个头勾勾嘴角,立刻就闪人消失。因为她怕一看到他,就会不由自主想起上官逸。

    也不知道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上官逸他过得好不好。

    窗外月色清冷,树影斑驳,她心中涌进了许多事情,一时睡意全无,便起身披了一件衣服,用火折子点上了桌上的油灯。

    她从桌上拿起一个簿子,翻开自己在里面记的日程,还有五天就是营中一年一度的武功比试了,每一个斥候营的弟子都要参加,如果在那个之前她还没有逃走,那么她不会武功的真相就会暴露。

    这些天她仔细勘察过了斥候营所在庄园的地形和各条通道,这庄园位置建得十分巧妙,正好坐落在点苍山的山口指出。虽然营地后门通向后山,但其实完全没有路可以下山,除非翻越万仞悬崖,再跳入崖下激流如墨的河流,这条路基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唯一能离开营地的方法就是从前门出去,斥候营弟子只有执行任务才能离开庄园,为了防止弟子逃跑,在执行任务前都会让他们服下七日内毒发的毒药,如果他们不能在七日内完成任务顺利归来就会毒发身亡,而每次执行任务最少安排两人一组,既互相配合又互相监督。

    如果她要顺利脱身,则面临两个难题,如何甩掉同行的搭档,又不被毒药毒死。

    如果从前门硬闯出去?前门轮流由八名武功高强的斥候营弟子看守,连一只苍蝇要进出都难,更别提她这个废柴了。不由暗叹十三能够在重重把守下离营出走,武功必定要高出那些看守的守卫一大截才行。

    雪若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有些灰心地趴在桌子上,随手把簿子往抽屉里一放,手指无意触碰到什么东西,她坐起身体,从抽屉的深处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笺。

    她的目光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了,那上面用有些粗糙生涩的笔法画了一个负剑而立的男子,他身材修长、衣袂飘飘,面孔处却是一片空白,不用猜也知道上面画的是苏辰。

    薄如蝉翼的一张纸,一副连面孔都不敢画出的画像,缱绻着少女一段不可诉与人知的情思。

    她心中一动,拿出笔墨来,借着油灯的光亮,坐在桌前细细地在画上描补起来。

    脑子浮现上官逸在流苏花下舞剑的身影,不觉弯了嘴角,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他如墨的眉,微微含笑的双眸和清逸出尘的神采,又在他身后补上了一片如雪如云的流苏花海。

    雪若满意地看着完成的画作,觉得十分圆满,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藏进梳妆盒内。

    做好这一切,她更加清醒了,忽然想起昨夜下了一场雨,早上在树林里看见泥土中冒出了许多嫩笋,反正她也睡不着,不如趁着今夜月色明亮去挖一些回来,明日或蒸或炒还能尝个新鲜。

    她穿好外衣,翻出十三的一柄短刀,拎着一个小竹篓,披着一肩明月爬上了后山的竹林。

    果然林子里满地都是笋芽冒出的小尖尖,顿时心花怒放,蹲下身子就开始挖了起来。

    正挖得酣畅淋漓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踩在落叶上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停下手还没来及转头看,耳边忽闻利器划过空气的声音,下意识地挥舞手中的短刀挡了一下。

    “当”地金属碰撞之声震耳欲聋,她吓得魂飞魄散,顺势往地下打了个滚,躲过了来人再次劈下来的剑锋。

    那人身材很高大,背对着月亮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和衣着,来不及细想,她从地上挣扎地爬起来。

    “救命啊!”一边叫着一边爬起来慌不择路地往竹林外,回头看那人的时候,他好像被她的救命声吓得怔了一怔。

    她刚跑了没几步,就被那人追上了,一把揪着按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你是谁?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雪若颤抖着声音问道。

    身后的力道忽然一松,那人竟然推了她一把就松开了手。

    雪若心中诧异,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转头去看那人的样子。

    “你没有武功!”熟悉的嗓音响起,她看见苏辰抱着剑靠在一棵树上,冷冷地开口。

    雪若一见又是他,心头火气,叉着腰瞪圆了眼睛骂道:“苏辰,你是不是有病啊,半夜三更袭击我干嘛?!”

    “你不是十三!究竟是什么人?”苏辰抬眸直视她,目光犀利。

    雪若一噎,停顿了一下,直着脖子说:“我不是十三是谁,你不要胡说!”

    苏辰冷笑过:“我跟十三交手过,她的武功与我相差无几,而你,我刚才试过,你不仅没有武功,半分内力都没有。”

    他向前逼近一步,“而且,你与十三性格迥异,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他的逼问下,雪若的心反而镇静下来了,他又有什么证据说她不是十三呢?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苏辰,平静道:“我就是十三,只不过我失去了一些记忆,也忘记了曾经会的武功。”她挑眉挑衅地看着他,“就这么简单。”

    苏辰回报以微笑,“你如果失忆忘记了武功是有可能。”月色下他眸光闪动,神色笃定,“但没有人失忆后会无端学会新的技能,十三不懂医术,字也写得不好,从来不看无聊的闲书,这些怎么说?”

    雪若不屑摊手,“我要说我本来就会,以前在装傻你相信吗?我为何要在傻子面前把我的全部本事都露出来?”

    “你!”被呛成傻子,苏辰气得一噎,雪若反驳道:“还有,那些话本子是世上最好看的文章了,任何人情世故都无法打动你这种冷血动物,所以你自然觉得那些是无聊的闲书。”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吗?你分明就不是十三,你潜伏进来究竟有何企图?”苏辰盯着她,定定地说。

    “我潜伏进来?”雪若指着自己,怒极反笑,“我在外面挺逍遥自在的,是谁把我抓回来的?”

    她扬起头,觉得是时候说点有分量的话了,“你还记得那一次我私下约你在崖上比武吗?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赢的吗?”

    苏辰不解地望着她,她抬起左手的手背:“我只想与你多比试几招,而你完全不愿意与我纠缠,一心只想快速击败我。当时你站在崖上的一块岩石上,我眼看那岩石已然松动,如果我当时与你交手,那岩石极有可能掉下山崖,所以只能等你的剑刺过来,把你引下那块石头。而我只有勉强抬剑自卫的时间,最终被你的剑刺伤手背,留下这道疤痕。”

    她向他展示白皙手背上那一道狰狞的疤痕,“现在你相信我没有骗你吧。”

    苏辰震惊地望着她的手,眼中几番起伏,怔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那时,我并不知”

    “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干系了。”雪若摆手打断他。

    苏辰神色黯然,垂眸不语。

    “刚才如果不是我身手灵活,早被你一剑劈成两半了。”她活动着自己的肩膀,龇牙咧嘴道。

    苏辰又问道,“半夜三更,你在竹林里鬼鬼祟祟埋什么?”

    雪若从地上捡起竹篓子,连带里面的一堆笋一起扔向他,“谁规定半夜三更不能出来挖笋的?”

    苏辰往旁边一闪,躲过了竹篓的攻击,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笋,有几分哭笑不得,闷声道:“我下手自有分寸,只是试下你的武功。”

    “现在你知道了,我一点武功都没有。”

    苏辰抿唇,良久道:“没有武功,在斥候营是活不了的。”

    “那也不要你管!”雪若弯腰捡起地上的笋,拎起竹篓,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苏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神色难辨。

    平行空间

    这一晚受了不少惊吓, 回屋后躺下已经是后半夜了,第二天一早雪若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

    她揉了揉眼睛,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钟声, 这是堂主在召集众人去议事厅。

    她吓得忙从床上跳起来, 随手抓了件衣服胡乱穿好,用最快速度洗漱完毕, 对着铜镜高束了一个马尾,从桌上拿了块糕塞嘴里就飞一般地跑出了门。

    当她来到议事厅的时候,其余众弟子已经都站在里面了,风、清两位堂主正坐在上位听一个弟子在汇报什么。

    她远远地看到苏辰抱着剑站在最前面,一副倨傲又清冷模样。

    想起昨夜与他的一番交锋, 雪若暗自磨了磨牙槽,一大早就看到这个克星, 这一天的好运估计都与她无缘了。

    她从门边溜了进去,见倪丑和钟午正在探头张望, 约莫是在找她的身影,忙压低身子悄悄走到他们身边站定。

    “你怎么才来?”倪丑压低声音问。

    雪若不好意思道:“睡过头了,抱歉啊。”

    一旁的孙子白了她一眼,“看来你是不怕吃板子的。”

    “闭嘴!”雪若对他做了个鬼脸,孙子做凶狠状还了回去。

    风堂主看到雪若偷偷进来, 皱了皱眉刚要发作, 李申站在后面替两位堂主斟茶, 看他盯着雪若脸色不对, 忙打岔道:“风堂主, 您的茶凉了, 我给您换一杯可好?”

    风堂主看了李申一眼,刚想说不用, 李申道:“我给您重新沏一杯茉莉花茶,补气安神最是适合您了。”

    风堂主想了想,道:“也好。”再转头面对众人时,已经忘了方才雪若迟到的事情了。

    李申捧着茶壶暗松了一口气,给了台下的雪若一个会意的眼神,雪若感激地对他眨了眨眼。

    她竖起耳朵,听到那个汇报的弟子拿着一本簿子在说上一个月执行的任务的情况。

    有八名弟子再没有回来,有的被追兵的乱箭射死,有的被抓严刑拷打死在狱中,有的超过七日没有回来应该已经毒发身亡了,还有一人因为无意暴露同伴的行踪,被处以营规打死扔下了后山的悬崖。

    议事厅里除了汇报之人的声音,其余人都垂首无言。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有人神色悲伤,有人惶恐不安,而大部分人都是一脸麻木和冷漠,好像那些事情与他们全无关系。

    雪若站在下面听得毛骨悚然,前两日还与她在后山说话的一个师兄,已经在执行任务中被狼牙棒砸成了肉泥,她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觉既骇然又难过,悲戚地望了一眼堂中的众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任务失败而殒命之人。

    目光停留在苏辰身上,忆起那一夜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臂,忽然就想到,纵使武功高如苏辰恐怕也难免那天不会失手被擒,心突然就不可控地抽痛了一下。

    她捂着心口,不明白为何想到苏辰可能会遇难,心里就这么难受,难道是十三的潜意识在控制她?

    连忙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此刻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居然还有空去操心无关的人。

    那个弟子说完之后,清堂主开始说话,他说再过几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营中比武大会,让众位弟子好生准备,这几日就不安排任务了。

    堂上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面露跃跃欲试,有人满面担忧。

    钟午对着雪若笑道:“有苏辰在,你只能是千年老二。”

    雪若咳了咳,心虚地笑道:“今年我要不让贤给大家?”

    倪丑斜眼望着她,“你往年都是把其他人都打得一败涂地,今年发善心了?”

    雪若叹了口气,摇头道:“高处不胜寒啊,我太孤独了,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孙子插嘴道:“你还记得去年不,你被苏辰一掌击下了擂台?”

    苏辰果然心狠手辣,对个女人都不能让几分,雪若忿忿地想,翻翻眼皮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有什么好稀奇的?”

    孙子鼻子哼了哼,“我好心安慰你,说你可以求菩萨保佑苏辰执行任务死在外面,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第一了,谁知道被你提剑追杀了一路。”他不满道:“真是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雪若心道亲娘诶,你这么跟十三说,她不立马劈了你就已经算你烧高香了,她估计代苏辰去死都愿意,你还咒他,遂拍拍孙子肩膀,“你说得很对,我以前不懂事,现在我成长了。”

    孙子欣慰地点点头。

    雪若心中暗暗叫苦,这比武大会让她如何混过去,手上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再“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把自己摔成半身不遂?

    老天爷,我怎么命这么苦,需要靠自残才能活命,如果你开眼的话,快赐我一线生机吧,她低声默念。

    “咦,你念念有词什么,在祈祷吗?”孙子总是最讨厌的一个人,嘴贱又眼尖。

    她转头瞪了他一眼,“我求老天爷保佑不要让我在比武大会上风头太盛,否则会显得你太废柴!”

    孙子讨了个没趣,瘪瘪嘴,“武功高了不起啊?还不是被苏辰打败”

    “马上就要比武大会了,你们不去好好练习,有空在这里斗嘴,像话吗?”倪丑在一旁不满道,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话本子,低头在黑暗中看。

    钟午对雪若兴致勃勃道:“涟漪,听说你昨晚挖了很多鲜笋,啥时候烧给我们尝尝鲜啊?”

    雪若心烦意乱,随口应道:“行,没问题。”

    “报——”忽然厅外有人飞喊着一路奔进来,众人一看,是穿着玄底红边衣服的弟子。

    雪若在斥候营混了大半月,也知道玄底红边衣服的那些都是入营时间不久的低阶弟子,统称为地候。

    地候们还没有被任何一个堂主收入麾下,在营内地位最为低下,是没有资格单独执行任务的,只能协助高阶的弟子完成任务,其余的时间做一些护卫、守门和其它杂活。

    “启禀堂主,飞鸽传书!”那地候躬身行礼,奉上一个蜡封的纸卷。

    风堂主接过纸卷,在一旁的烛火上融掉蜡封,打开一看神色一凛,把纸卷递给清堂主:“教主急令。”

    清堂主看过之后,沉思片刻,对堂中弟子说:“有一个急活儿,需要明日出发去百齐,我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想确定一个去执行任务的人,忽然厅中一角有人高举着手,大声道:“我去!”

    见众人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自己,雪若面色略有尴尬,拱手对清堂主道:“属下愿领此任务。”

    苏辰神色微变,转头目光犀利地看着她。

    清堂主一见是雪若跳出来接活儿,欣慰道,“涟漪,看来你伤势已经痊愈了,是应该出来一展身手了。”

    雪若连忙点头,心道留在这里参加比武大会也是死路一条,领了任务至少能躲开比武大会,先逃出这个门再做计较。

    “只是…”清堂主面露难色,“这个活儿不好做,你要想清楚。”

    他把任务纸条给李申,李申结果走下高台递给雪若,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雪若展开纸条一看,“百齐宁国公府获取通敌密函。”

    这短短的一行字读起来颇为艰难,果然隔行如隔山,这几个字对她来说跟话本子情节没啥区别,一点思路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愿意前往!”

    苏辰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好!”清堂主与风堂主交换了一下目光,“哪位弟子愿意协助涟漪一同完成此项任务?”

    话音刚落,就听苏辰上前一步,拱手淡然道:“属下愿前往。”

    “哦?苏辰…”清堂主诧异,这苏辰与涟漪一向不合,从前执行任务从来不愿意与她搭档,两人见了面就跟仇人一样,让他十分头疼。这次是苏辰把离营出走的涟漪抓回来的,没想到他居然愿意与她一起去执行任务,但此次任务是教主亲自下的急令,宁国公府守卫森严,要想获取通告密函难上加难,但如果有苏辰和涟漪两大斥候营顶尖高手出马,那无疑对完成任务多一份保障。

    堂中众人也都一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两人一同执行任务,真乃一大奇迹。而且居然还是苏辰主动提出的,苏辰那么孤傲的一个人,每次执行任务都是独来独往,没想到这次愿意给涟漪做陪衬,实在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雪若侧目看着苏辰,大脑在高速运转,他这是什么意思?知道我没武功,在执行任务时揭穿我?借执行任务在外面把我灭口?……想到这里,身体不由筛糠一般抖了抖。

    “涟漪,你确定要让苏辰那个魔头跟你一起?”钟午在一旁问道。

    雪若转头看他,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子插话,“那头功肯定被苏辰抢了。”他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的关节“嘎嘎”作响,意气风发道:“不过他们两人都不参加今年的比武大会,我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历年比武大会的第一名和第二名都退出了比试,堂中众弟子都恢复了神气,一个个跃跃欲试。

    “既然如此。”风堂主在座位上开口了,声音带着切金断玉的果决,“清字堂涟漪,苏辰听令。”

    苏辰和雪若一起并排站在堂下,拱手俯身行礼。

    “给你们十日期限去执行此项任务,明日一早动身,速去速回!”风堂主冷声道。

    “属下领命!”两人齐声道。

    风堂主做了个手势,李申捧上一个药盒,风堂主接过后打开,将两粒毒丸展示在两人面前,“十日之内带上情报回来取解药吧。”

    苏辰伸手取过一粒毒丸,面无表情地放入口中。

    雪若迟疑了一下,没有动手。

    “嗯?”风堂主威严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雪若侧目看了一眼苏辰,他垂眸站在身旁没有表情,看上去早已熟悉了这个过程。

    雪若在心中一咬牙,毅然取过盒中的毒丸,一口吞下。

    平行空间

    “好, 你们二人去准备准备,先下去吧。”清堂主开口道。

    二人遵命,躬身行礼后, 一前一后走出大堂, 其余弟子们依旧在堂中听训。

    苏辰一个人走在前面,此时庭外的阳光正好, 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的肩上洒下了碎金子一般光芒。

    雪若三步并作两步跟在后面,喊道:“苏辰,你走慢点,我有话问你!”

    苏辰停下脚步,抱着双臂, 眉宇间颇有些不耐烦。

    雪若喘着粗气,叉着腰问道:“你为何要跟我一起去执行任务?你有什么居心?你明明知道……”她问道一半忽然住嘴, 往左右警惕地看看。

    苏辰打量着她心虚的模样,冷笑道:“明明知道什么?”

    雪若把手掩在嘴边, 压低声音说,“你明明知道我没有武功,你是想在外面把我灭口吗?”

    “被你看出来了?”苏辰嘴角勾起戏谑的笑,他的这个神情让雪若恍了一下神,定定地盯着他, 随即恐惧蔓上心头, 强自镇定地瞪着他。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不会真把她骗出去给噶了吧。

    “吓着了?”苏辰不屑道:“就你这样还敢出头去领任务, 等着去送死?”

    雪若扬起下巴, 不服输道:“我愿意去送死是我的事, 要你掺和什么?”

    苏辰咳了咳,挑眉道, “这么好的一件差事如果被一个废物搞砸了,岂不是砸了斥候营的牌子了?”

    “你说谁是废物?你才是废物!”雪若立刻还击回去,苏辰瞥了她一眼,不再与她纠缠,转身就走。

    “你别走啊,有种停下来把话说说清楚!”见他不理睬,雪若跟在后面不依不饶道,“苏辰,你这个阴险小人,你存的什么心?”

    虽然明日就可以出营令人欣喜,但想到未来几日要跟苏辰这个冷血动物单独相处,她就觉得十分要命。

    她正想着,不料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冷声道:“够了!”

    她没料到他突然止步,一时刹不住车,直直地撞到他身上,额头正好磕在他的下巴上,两人同时捂住了下巴和额头。

    “哇!”雪若被撞得眼冒金星,哇哇大叫。

    苏辰皱眉嫌弃,怒道:“你眼睛长哪里了?”

    雪若捂着额头,心道算了,只要能逃出去,就算吃点眼前亏,不与这厮计较也罢。

    等她出了斥候营就想办法第一时间把他甩了,至于解药嘛,再想法子。反正有十天时间,不行逃回夏州去找子衿去,便语气放软道:“谁想到你还会急刹车我也被撞得很疼。”

    苏辰眼中的冰冷似有一丝松动,抚了抚额角,“我没见过你这么冒失又没用的人。”

    他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想到接下来十天要带着这个废柴拖油瓶,

    雪若哼了哼:“我是没用,可是刚才清堂主的话你听到没,你是从旁协助我完成任务的,我是主你是从!”她清了清嗓子:“要不这样,反正我也看你不顺眼,咱们就谁也别嫌弃谁了。”

    见他不吭声,想着既然不可避免要共处几日,整天吵架太影响自己的心情,不如先与他虚与委蛇一下,只要场面上过得去就行,反正到时候一拍两散,他去执行他的任务,她逃回夏州解毒。

    她心中这么盘算着,为了给后面几天相处开个好头,寻思着放下身段说几句缓和气氛的话。

    她想了想,勉强挤出个笑来,寻思找了个话题:“你觉得我们刚才在堂上一起服毒,有没有一种殉情的悲壮感啊?”

    她本来想说个笑话,话一出口,不料苏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眼看又要翻黑了。

    她在心中呼了自己一巴掌,没事胡扯什么啊?忙补救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呵呵。”

    “无妨,”苏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恢复正色,“闲书看多了的人,脑子大多不太正常。”

    他眸光一寒,“不过我对与你一起死,半分兴趣都没有。你不要连累我就行。”

    说罢不再理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雪若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挥了一拳,又踹了几脚,然后想象抓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撞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他跪地求饶才作罢。

    她撸起袖子,遂觉十分过瘾。

    午饭后,雪若收拾些衣物打了个包袱,又将屋子里外打扫了一遍,准备晚上去与李申他们辞个行,第二天就出发。

    有人敲门。

    她开门一看,苏辰站在门外。

    呦,这厮觉得方才吃亏了,这是上门找茬?

    她还没开口,他就径直进了门,面无表情道:“收拾东西,今晚动身。”

    “不是明天才出发吗?”雪若放下刚撸起的袖子,跟在他后面。

    苏辰止步,侧目看她,“统共十天时间,此去百齐快马加鞭也要一天,来回至少两天。剩下执行时间不多,早点出发节约时间。”

    雪若在心中盘算,出了斥候营她就想办法要甩掉苏辰,她曾经打听过了,东梁到夏州骑马需要两天,她也要留些时间和子衿一同研究如何配置解药,如果浪费时间跑到夏州正好毒药发作了就前功尽弃了,遂点头同意道:“甚好。”

    苏辰从腰间解下一个黑色布袋,放在桌上,“这袋金叶子是此次执行任务的经费。”

    雪若眼中光芒大放,有了这个盘缠她可一路无忧到夏州了,忙兴高采烈地伸手去拿。

    还没等她的手触碰到,苏辰就抢先一步拿起布袋,“经费我来保管,你如此冒失,人不掉了就已经很好了,放在你那里我不放心。”

    “啊这”原来只是展示一下,雪若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布袋重新挂在了腰间,咽了咽口水,干干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冒失。”

    苏辰恍若未闻,又从怀里拿出两张地图,放在桌上道:“这两张图,一张是百齐都城陵州的地图,另一张是宁王府的地图现在到出发还有两个时辰,你把这两张图记下来,出发前默画给我看。”

    雪若睁大眼睛瞪着他,怎么还有布置功课这一出啊?她从小最讨厌背书了,不干!

    把桌上的地图一推,没好气道:“你自己背出来不就行了,我不背!”

    苏辰平静道:“我已经背出来了,熟悉地形是执行任务的前提,你也必须背出来,否则你若被抓会连累我的。”

    雪若抬眼不乐意地瞅他,谁跟你执行什么劳什子任务,算了算了,横竖此刻闲来无事背就背吧,先骗过他再说。

    苏辰站起来,指着床上放着的圆鼓鼓的包袱,皱眉道:“这是什么?这么鼓”

    雪若忙站起来,从善如流道:“都是我带去的衣服啊,换洗衣服三套,睡衣一套,雪花露、头绳、香皂角、小铜镜”

    苏辰抚额看了一回天花板,嘲讽道:“你当出嫁,准备嫁妆呢?”

    雪若被他一噎,脸不由涨红,在心中说道,我若出嫁非得十里红妆举国庆贺,你也忒没见识了!

    苏辰脸一黑,断然道:“除了一套换洗衣物,其余杂物都不许带!行囊从简,实在有必需之物再买。”

    雪若不服气地努嘴,腹诽道,钱都在你这里,你自然想买就能买,暗自下定决心要把他的钱袋子骗过来。

    “酉时出发,你按我说的准备好,我来叫你。”苏辰扔下一句话,就出门去了。

    酉时不到,苏辰就来到她的房间。

    他手里拿着长剑,一身干练的玄青色束袖长衫,显得身材格外修长,墨发用玉簪束在头顶,更衬得面如冠玉,清冷俊逸。

    在苏辰的逼视下,雪若撑着脑袋,搜肠刮肚地把两幅地图默出了七八成。

    苏辰两指捻着她画的地图,点头道:“还凑合,明日再默一遍。”雪若痛不欲生地趴在桌上。

    两人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雪若突然想到什么,让苏辰给她一盏茶功夫,她说忘了跟她的朋友们道别了。

    苏辰冷笑:“你是不准备回来了吗?”

    雪若脸色一白,干笑道:“说得也是,反正要回来的,道什么别?”

    见她背上小包袱,就要出门,苏辰问道:“你的武器呢?”

    雪若一怔,看着架子上的剑,如实道:“我现在的力气根本拿不动那把剑。”

    苏辰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刀递给她,“这把短刀,你随身带着防身罢。”

    雪若接过短刀,见刀柄上镶嵌的蓝色宝石,刀鞘是含蓄又奢华的皮纹,轻轻拔出,只见刀锋寒光凛冽,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迟疑道:“这刀太贵重了吧。”

    苏辰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然道:“一件旧物而已,你不嫌弃就拿着。”说罢,转身出了门。

    雪若“哦”了一声,忙把细细地收好刀,拎着包袱跟在他后面。

    两匹毛色漂亮的高头大马静静地等在夜色中,每匹马的背上都驮着麻绳和一个布袋,雪若打开布袋,看里面有水囊和干粮。

    苏辰拍了拍其中一匹略矮的马的马背,对身边的雪若道:“不会连骑马也忘了吧?”

    “没忘呢!”雪若俏声答道。

    溶溶夜色下,她的脸上梨涡浅浅,眸光流转,好似洁白的昙花于月夜倏忽绽放时的惊艳清纯,她得意地道:“我才学的。”

    苏辰的眼眸微动,望着她没有说话,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转开目光,翻身跃上马背,独自往前行,一边冷声道:“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两人顶着明月纵马全速赶路,雪若好几次在马背上累得快睡着的时候,苏辰恰好都说歇息一下。

    她迷迷糊糊地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

    “喝些水。”苏辰没有感情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她连忙从布袋里拿出水囊,喝一口冷水让自己清醒一下,以免困得从马背上掉下来。

    冷水滑下热肠,人一激灵,脑子立刻就不昏沉了。

    刚想问苏辰要不要也喝一些,却见他径直拉着缰绳往前行。

    “走了!”苏辰开口吩咐,扬鞭一夹马腹,骏马向前冲进了夜色。

    雪若连忙也挥鞭跟在后面。

    一夜疾驰,马蹄踏碎了满地清冷,当天边露出第一抹亮色之时,远处地平线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城廓。

    金色的朝霞自天际铺陈开来,如同半透明玉钩的一轮弯月缓缓下沉,两人两马迎着朝霞站在高处的山丘上,面对着不远处巍峨高耸的城门。

    平行空间

    两人随着进城百姓的人流, 牵着马缓缓地走进了陵州城。

    百济地处西南,风土人情与东梁有所不同,为了不引人注目, 两人进城后就找了一家成衣铺子, 各自换了一套当地百姓常穿的布衣。

    雪若低头系好身上的腰带,暗自观察周围的环境, 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逃走。

    宁国公府斜对面偏僻街角处的两层楼客栈前,苏辰停下了脚步,雪若抬头看见客栈的招牌上写着“同悦坊”。

    店小二见两人进院来,忙热情地迎上前,招呼着门口的小厮替二人把马牵去马厩。

    同悦坊的一楼是饭庄, 此刻正坐着不少正在吃饭的过路客。四十来岁,面向精明的掌柜站在柜台后面, 一脸笑着问苏辰和雪若:“二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雪若走在前面, 见掌柜问话,便答道:“住店,两间房”

    “一间房!”苏辰上前一步打断道,雪若转过头瞪着眼睛看他,只见苏辰对着她笑容深深, 用宠溺的口气道:“娘子, 昨日不过口角几句, 也不用着分房而睡吧。”

    雪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睛瞪得很圆, 刚要发作, 就听苏辰跟老板确认道:“就来一间上房吧。”

    他说着,转头凉凉瞥了雪若一眼, 雪若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咬着嘴唇气鼓鼓的样子倒也正好配合得天衣无缝。

    “好嘞,天字号上房一间。”掌柜应承,听得二人是夫妻,一笑劝慰道:“小夫妻哪有不闹别扭的,越吵感情越好呢。”

    苏辰道:“掌柜,我娘子喜静,可否给我们朝东的那间上房?”

    掌柜一口答应,“那间上房今日正好空着,我这就让小二带二位上去。”

    店小二带着二人登上二楼东边那间客房,房间十分宽敞干净,里面摆放着一张雕花大床,桌椅家具一应俱全。

    小二说桌上已准备好热茶,二位客官需要任何服务都可以随时叫小的,他又吩咐了几句就关门出去了。

    苏辰打开窗户往楼下看,这间房间的窗口斜对着对面的宁国公府,远远地看得到府中的亭台楼阁和来往走动的下人。

    听得小二下楼的脚步声走远,雪若把包袱往桌上一扔,气道:“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住一间房。”

    苏辰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漫不经心道:“百齐民风保守,一男一女同行过于显眼,这陵州城行旅众多,扮成过路的商贩夫妇,不容易引人注意。”

    他见雪若犹自抿唇不语,便淡淡道:“你且放心,晚上你睡床,我睡地上。”

    雪若嗫喏道:“我从未与男子同住一间房过”心里想着原本准备趁他不备晚上偷偷溜走,现在两人一间房,时时刻刻在他的监视下如何逃走。

    “不必担心,”苏辰放下茶杯,冷眼扫过来,“我对你没兴趣。”

    他拿起桌上的剑站起身,“我出去打探一番,你自便。”说罢就出门去了。

    雪若把门打开,见苏辰已走得没影,忙关上门上好栓,把苏辰放在桌上的包袱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泄气地坐在床上。

    这厮居然把金叶子随身带着,她寻思着晚上趁他睡着从他身上拿过来。

    骑了一夜的马,此刻她早已眼皮打架,把自己四脚八叉地扔到床上,还没伸手拉被子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扑通”的声音,好像有人从窗户翻进了房内,她吓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只见苏辰把用布带包裹严实的长剑放在桌上,依旧回到刚才坐的位子,气定神闲地端起一杯冷茶在喝。

    “你为何不走门,要从窗户走?吓了我一跳。”雪若抚着心口道,从床上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是你把门栓住的吗?”

    “呃"

    雪若转了转眼珠,目光停留在他腰间的黑色布袋,诚恳道:“你外出活动,带这么多钱太沉了,要不我替你保管吧。”

    “不用,不沉。”苏辰简单地拒绝了。

    雪若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苏辰把茶杯放在桌上道,“我方才出去打听过了,宁国公府正在招做粗话的女杂工,明日你去应征潜入府中。”

    雪若顿了一顿,脱口道:“为何我要去应征女杂工?”

    苏辰侧目看她一眼,缓缓道:“你除了这个还能勉强一试,其它还有什么用处?”

    被他说得如此无能,雪若心中不服气,直着脖子问:“那为何不是你去?”

    “因为他们只招女的。”

    雪若无语,尽管心中不愿,但唯恐被他看出自己想逃跑的心思,只能勉强点头答应。

    苏辰说,让她进府以后见机行事,摸清楚府内有多少守卫,如何分部,何时换岗,回来再行商议。

    “只剩下八天时间了,给你三天时间去搜集信息。”苏辰声音果决,“如果不能在八天内完成任务,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他的眸色深沉如海,带着不容抗拒的气势。

    雪若在心中默默道,就算死路一条也是你,我只要寻机逃回夏州,天下没有子衿解不了的毒,我才没那么傻陪你死呢。

    她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不配合苏辰去探听国公府的情况,他一个人去盗密函恐怕更加困难,算了她权当做善事,帮他探听了情报就走,反正也不差这三天。

    她正想着,肚皮忽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见苏辰转头瞟她,忙伸手捂着肚子。

    “笃笃笃”有人敲门,雪若起身去开门,店小二站在门口笑容可掬道:“您的面来了。”,雪若一愣。

    小二说着便端着托盘进了屋,把两碗阳春面,一碟酱牛肉,一盘炒青菜放在桌上,“二位慢用。”说着便退出去关好门。

    见雪若不解的目光,苏辰掀起袍子在圆桌前坐下,“我叫的,吃吧。”

    雪若欢呼一声,坐在桌前快速地拿起筷子,就开始一口一口地吃面,一边吃一边把面里的葱花拔开,可是总有恼人的葱花挤到筷子旁边,她左右拨着颇为辛苦。

    苏辰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吃得畅快,眼中有一丝柔软微不可查地闪现,将酱牛肉和青菜往她面前推了推,问道:“你不吃葱?”

    雪若从面碗里抬起头,摇了摇,“我从小就不吃葱。”

    她夹了一筷子酱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嚼,拧着眉毛夸张道:“嗯,这个牛肉酥而不烂,鲜香入味,真好吃!”

    见苏辰不动筷子,遂道:“你也赶紧吃啊,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苏辰低头不语,从桌上的一个小碗里往面里倒了半碗深色的酱汁,雪若吸了吸鼻子闻,诧异道:“你往面里倒这么多醋干嘛?”

    苏辰淡淡道:“面里加上醋,味道才好吃。”

    “呃”雪若头摇得跟破浪鼓一样,“我最吃不来酸的了。”

    她说着就忽然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低着头,正用优雅的姿态吃着面的苏辰。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眼前毫无征兆地闪回出来,来风阁的暖房内,上官逸的身影笼在光晕中,浅浅微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面里加上醋,味道才好吃呢。”

    手中的筷子恍然松开,她神色复杂地望着苏辰,眼眶微微泛红,片刻之后,定定地伸过手去确认眼前是否幻觉。

    苏辰一愣,本能地偏头一躲,雪若对上他冷冽犀利的目光,瞬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正尴尬地举在空中,她咳了咳,讪讪道:“你脸上有只蚊子,我刚想帮你拍来着,不料它飞走了。”

    苏辰狐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两人默然无语,各自低头吃完面。

    夜深人静,屋内烛火已灭,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上一层薄霜。

    雪若和衣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远处的地上,铺着一层被子,苏辰背对着她侧身躺着,他的身边始终放着那把长剑。

    雪若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拂之不去,又分辨不明。

    她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尽快逃离回到夏州才是当前要做的事情。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苏辰已经不在房内了。

    她洗漱好下楼,发现他坐在楼下等她一起吃早饭。

    在外人面前,苏辰总是完美地隐藏了那个冷漠的真实自己,他体贴地替雪若盛了一碗粥,还细心地在粥上夹上酱菜,她低头喝粥的时候,他还自然地伸手将她的一缕乱发捋至耳后。

    雪若身子微微一颤,脸不由自主地发烫,听到掌柜和店小二悄悄地夸赞说他们夫妻感情真好。

    回房后苏辰神情恢复正常,说方才你不要介意,只是做戏罢了,此处人多眼杂,我们须得小心谨慎才好。

    雪若点点头,看着脚下的地板,说我明白,做戏就要形象逼真。

    她站起来,捋了捋身上的粗布衣裳道那我走了,苏辰叫住了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说你这样去应征女仆,有点扎眼。

    他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木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皮膜。

    雪若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问道:“你也会易容?”

    苏辰点头,又诧异地看着她,“也会?你是说谁还会易容?”

    雪若热络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指着自己说我呀。

    苏辰一惊,问道你从哪里学的?雪若说我师父叫我的?

    苏辰道,你师父?前任清堂主?

    雪若摇头,说别的师父,你不认识,又问你是从哪里学的。

    苏辰垂眸,淡声道,我也是师父教的。

    雪若笑道,那太巧了,不过我知道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这个绝学,师父也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会这个。

    两人话不多说,苏辰把皮膜在雪若的脸上仔细敷上去,他修长莹白的手指触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微微颤动了一下,好像春风不期然地拂动刚刚萌芽的麦苗。

    雪若对着镜子里那个其貌不扬的女子龇牙咧嘴地笑,展开了技术性探讨,“你这个皮膜做得挺精巧的,可以戴多久?”

    苏辰道:“一天没问题。”

    “那你手艺比我高,我只能维持两个时辰。”雪若叹息道,马上找到症结,“或许是因为你师父比我师父厉害。”也不知道子衿此刻会不会心灵感应地猛打喷嚏。

    雪若对着铜镜左右照照,皱眉道:“可是,你这个皮膜的眉毛也太淡了吧,远看像没眉毛。”

    苏辰仔细看看,说确实,他在一旁的书桌上找到笔墨,“我帮你补一补。”

    雪若仰头坐在椅子上,苏辰与她面对面坐着,手指轻托她的下巴,另一手持笔专注地替她描眉。

    阳光照进屋内,他的整个身影笼罩在一层金色光芒中,雪若抬着头,望着苏辰近在咫尺的脸,轻微的呼吸拂过她的脸颊,从她的角度来看,他的五官在光影中俊美精致得如同神祗一般。

    她的心忽然砰砰直跳,莫名地盼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平行空间

    两人的目光不期然地相遇, 一时四壁皆静,空气仿佛也凝滞了一般。

    片刻之后,两人好似同时恍过神来, 氛围有几分尴尬。

    苏辰立刻松开托着她下颌的手指, 闷声道:“好了。”

    雪若移开有些慌乱的目光,只觉得耳根发火烧, 心砰砰乱跳,忙低头站起来去照镜子,只见两道轻盈的远山眉使原本平淡无奇的脸平添了几分清秀,不觉莞尔,对着镜子多看了几眼。

    她凝视着铜镜中陌生的脸, 方才那一瞬间,她几乎要把他当成了上官逸了。

    其实她心中清楚地知道, 苏辰和上官逸,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喜欢的只是上官逸。

    刚才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她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现在的处境,没有时间再胡思乱想了,再帮他三天也算对得起他了,她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她要出门的时候苏辰叫住了她, 苏辰悠闲地坐在椅子上, 脸上恢复了淡漠的表情, 手持着茶杯缓缓道:“原本也并不指望你能探听到什么, 所以你也不必逞强, 见机行事即可, 保全自己”他抬起如墨的眼眸,“才不会拖累我。”

    雪若气不打一处来, 把我卖到国公府里做苦力,你倒在这里边喝茶边风凉话,果然是冷面黑心的苏辰,可笑自己刚才居然把他看成了上官逸,他有哪点像上官逸,自己确然是被这一身皮相给迷惑了。

    她抬起下巴,微笑道:“放心,我啥也不会,想逞强也逞不来的。”随即秀眉一拧,恶狠狠道,“我要被抓了,第一个供出你来,你且等着,哼!”说罢扭身径直出了门去。

    苏辰持青瓷杯的手放在唇边,注视着她头也不回的身影,微微勾了勾唇角。

    雪若依计顺利进入了国公府,成了一名临时的杂工。国公府中做粗话的婢女前些日子有几人同时告假了,府中一时人手短缺因此临时招几名女杂工顶替一下。

    她和其他几名女工排成一队,跟随着管家从前厅穿过花园,一路向后院走去。

    她按照自己背出的府中地图,默默地记下每一处经过的地方,议事厅、花厅、会客室、书房,东西厢房…

    第一天,她被安排在后院的浣洗房洗衣服,她蹲在地上洗了一天堆成小山的脏衣服,累得腰酸腿软。干杂活的粗使是不能去前院的,她找不到机会去书房附近勘查。

    第二日,她终于找到机会去厨房帮佣,摘了半天菜和洗了几百个碗碟后,被派去给前厅送点心茶水,她端着托盘慢慢走过沿路的房屋,不动声色地暗自观察。后一日,她在厨房不经意地做了个家乡点心乳酪酥,众厨子品尝后均夸赞好吃,她渐渐地与他们混熟了,便找机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书房的情况。

    夜幕降临,客栈中两人围坐在油灯下的圆桌旁,雪若就着地图详细地指出了宁国公府中每一处有守卫把守的地方,苏辰神色严峻地仔细倾听。

    讲了一会儿,她停顿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又道:“宁国公申时下朝,用过晚膳后进入书房批改公文和翻阅书籍。他在书房之时门口有两名侍卫守护,每日亥时左右他离开书房,管家则将书房门锁住,因府门外有守卫,府中亦有巡逻的侍卫,当晚书房便不再有守卫看守。所以,要想进入书房就要从管家手中拿钥匙。”

    “很好。”苏辰听罢点头赞赏,他转着手中的茶杯,忽然道:“管家每日都住在府上吗?”

    雪若想了想,道:“除了每月初一和十五,管家会出府回家,其余时间都在府上。”

    苏辰眉心皱了皱,默然思忖。

    雪若交代完,揉着手腕抱怨道:“你不知道,这几天我把这辈子的活儿都干完了,你看看,我的手上都磨出老茧了。”她伸出手,向他展示手上的老茧。

    苏辰抬眸看了一眼,冷哼道:“你确定吗?这分明是练剑所致。”

    雪若仔细看了下自己的手,手上的老茧都在虎口和食指处,果然是以前十三练剑留下的。其实这几日除了第一天洗了一整天衣服,后面两日混进厨房靠嘴皮子和厨艺偷了不少懒,但她觉得气势不能输,便一瞪眼,理直气壮道:“反正我辛苦了三天,你清闲了三天,不行,你得补偿我吃点好吃的。”说着盯着苏辰腰间的钱袋子。

    “行!”苏辰爽快道,把钱袋取下扔在桌上,看了她一眼,“要吃什么,你自己叫。”

    雪若不动声色地拿过钱袋,转了转眼睛,说:“那让我想一想。”

    钱袋里的金叶子沉甸甸的,她心中按捺不住喜悦,把钱袋栓在腰间,开开心心下楼去点了一桌好菜,让小二送房间里来,顺便打听了前往夏州的路怎么走。

    小二送饭菜上来后,两人默然无语,各自低头吃着饭。

    雪若恹恹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苏辰瞟了她一眼,淡然道:“不是吵着要吃好的,怎么不高兴?”

    雪若抬了抬眼皮,哼哼道:“可能对面坐的人不怎么让人开胃吧。”

    苏辰释然点头,“明白了,还是王府厨房里的厨子让你有胃口。”

    雪若龇牙咧嘴对着低头正优雅吃饭的苏辰做了个鬼脸。

    夜阑人静,窗外偶有虫声低鸣。

    雪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默默计算着时辰,靠门的地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苏辰背对着她,双手抱在胸前,合衣而卧。

    他睡觉的时候像个拘谨的孩子,可以保持一个姿势直到天亮,从来也不会乱动和踢被子。

    两人刚同住一间房的时候,雪若常常要克制自己豪放的睡姿,努力做到像睡美人一样安静而优雅地躺到起床。她每次很用心地做好开头,却无法控制结尾,因为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发现自己要么四脚八叉趴在被筒上,要么被子像麻绳一样缠在腰间,浑身的衣服歪七扭八挂在身上。

    当她顶着一头鸡窝一样的乱发,眼神迷离地自床上坐起来,便能对上早就起床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正坐在对面椅子上喝茶的苏辰递过来的鄙视目光。每当这个时候,她心中就升起一百种想将他立即灭口的冲动。

    “苏辰"雪若捏着嗓子轻声唤道,苏辰仍旧躺着一动未动。

    雪若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又叫了他两声没有反应,遂放心地从床下翻出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把留了一半金叶子的钱袋轻轻放在床上。

    又从枕头下面掏出那把短刀,刀柄上的蓝宝石在夜色中静静地发出炫目华丽的光芒。

    她在黑暗中思忖片刻,最终还是把短刀放回了枕边,背上包袱,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屏气凝神地缓缓拉开门。

    门甫一开,月光迎面而来,清辉洒满房内。她转头查看,苏辰静静地躺那里,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他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整个客栈都笼罩在寂静之中,店家和房客都已经入睡,一楼大堂里值夜的店小二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靠在墙上张着嘴打呼噜。

    雪若掂着脚从他身边经过,包袱里的金叶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忙伸手捂住包袱,小二闭着眼睛,舔了舔嘴唇,继续开始打呼噜。

    她从马厩牵出马,整了整身上的包袱,翻身上马。

    她在月色下牵着缰绳,抬头望了一眼二楼那个窗口。

    就算只有一个人,他完成任务也是绰绰有余的,就算把她弄丢了,斥候营应该也不会把他怎样吧,毕竟他是营中最优秀的杀手。

    她没有再多犹豫,果决地用力一甩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骏马疾驰冲进了夜色中。

    深夜的陵州城只有星星点点的明灭灯火,长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寒风扑面而来,马蹄声犹如游子归家时激动的心跳,一声声踏碎沿途清冷的静谧。

    雪若辨识着天上的星斗掌握方向,骑着马一路穿过长街和城郊的田野,不一会儿进入了一片树林中。

    林中茂密的树木遮蔽住了月光,越往林子深处骑越黑,她心中隐隐地发慌。

    她想起陵州地图所绘的地形中,出了这片林子就可以从一条小路离开陵州城,向北一路奔驰就是夏州,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夏州,她的父王、母后和兄长都在那里等着她,想到这里,心中涌起炙热的期盼,眼眶微微发涩。

    “驾!”她用力挥扬马鞭,加速前进。

    疾驰过林中最黑暗的地方,随着树木逐渐变得稀疏,月亮照了进来,照亮了前面一路坦途。看来已经走过了最黑暗的一段路,她心中一松,不由放松了警惕。

    不期然眼前几道黑影闪过,她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陡然迎面撞上了一张看不见的网状物。巨大的冲击之下,她猝不及防地连人带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她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眼冒金星地躺在地上,手脚肩膀疼得厉害,努力挣扎着想爬起来。

    “大哥,抓到一个!”有人在黑暗中说,“等了一晚上,总算有点收获了。”

    借着晦暗的月光,她看清楚了眼前有三个男人,暗道不好,遇到打劫的了,心内惊骇不已,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她想往后缩,但两个黑影很快就欺身过来,其中一人把雪亮的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恶狠狠道:“把银钱交出来。”

    她努力克制心中的恐惧,抖着手去摸索背上的包袱,眼睛扫过四周黝黑的密林,此处空无一人,叫她如何对付得了面前强悍魁梧的土匪。

    “快点!”那个男人催促道,一手粗鲁地夺过她的包袱,“拿过来!”

    那人心急撕开包袱,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金叶子哗啦啦地如乱雨落下,几个盗匪看得眼都直了,高兴地嚎叫着在地上快速地捡金叶子。

    雪若脸色发白,坐在地上不动声色地向后挪,挪得稍微远一点的距离,趁几人不备,爬起来撒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揪住头发抓了回来。

    “小子,你想去报官?!”一个劫匪恶狠狠地说,“找死!”说着挥手举起长刀就向她脖间砍去。

    “啊!”雪若觉得头皮都快被扯掉了,不由痛得大叫了一声。

    “大哥,等一下!”一个劫匪突然大叫,抓着雪若的劫匪停住了手,听另一劫匪不怀好意笑道:“是个娘们!”

    雪若心中一凉,愈加惊惧。

    那劫匪一顿,揪着雪若的头发把她倒退着向后拉到光亮处,借着月光一打量,不禁喜不自禁道:“我去,还是个小美人啊,你们快来看!”

    他扳过雪若的肩膀,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把脸仰起来,另两人忙放下手中的金叶子,过来一瞧究竟。

    雪若被揪着头发动弹不得,知道自己已是刀俎上的鱼肉,求饶都是徒劳,只是倔强地咬着嘴唇。

    平行时空

    “大哥, 今晚我们真是赚大发了,这小美人真真比凝香阁的头牌还美上三分。”一个劫匪不怀好意地笑道。

    雪若被迫仰着头,头发被匪徒死死揪住, 一动就痛得头晕眼花, 她分出一分清明来,喘息道:“你们若放了我, 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们。”

    为首的劫匪阴笑道:“小美人,钱和人我们都要。今晚你让陪哥几个好好乐乐吧。”

    旁边两个劫匪也在一旁色胆包天地起哄,“大哥,这等绝色你赶紧享用,小弟们还等着呢。”

    “等什么等?一起来!”两个小弟的欢呼声中, 被叫大哥的那人按捺不住,猛地将雪若打横抱起向林中黑暗之处走去。

    雪若双手被束缚, 只能勉力踢着两腿,每一下都踢在空气中, 她拼命挣扎呼救,奈何那匪人两只粗壮的手臂像铁索一般牢牢地箍着她,竟动弹不得分毫。

    为首的匪徒把她放在草地上,欺身骑坐在她身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动弹, 另一手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雪若喘不过气来, 只能两只手徒劳地护着自己的领口, 声嘶力竭叫喊, 奈何她一介弱女子没有半分武功, 如何抵得过如狼似虎的三个色中饿鬼。

    外衣很快就被撕开, 她的心一分分陷入绝望,正准备咬舌自尽, 嘴里就被塞进一团臭烘烘的布。

    骑坐在她身上的匪徒一把扯开她的衣领,锁骨下一段雪白如凝脂的肌肤暴露在月光中,那匪徒直着眼咽了咽口水,拿嘴就要亲上去,旁边两个匪徒迫不及待在旁边解开自己的衣带。

    雪若本能地左右扭头躲避,她越是挣扎躲闪,越有一种带着致命诱惑的凌乱之美,她身上那匪徒越是兴奋,伸出大手就准备扒掉她的中衣,雪若眼中泪水横流,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死命抵抗,喉咙中发出无助的“呜呜”声。

    “哧—”不易察觉的沉闷声响传出,压着她的匪徒身子猛地一抽搐,雪若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身影向自己倒下来。

    那个匪徒直挺挺????????地趴在雪若身上,一动不动,圆睁双目,嘴角有蜿蜒的血流下。

    雪若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要停止了跳动,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大惊地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刀剑碰撞的声音响起,雪若哆嗦着,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身体软得坐不起来,只能侧头看着幽暗的密林中纠缠的几人。

    她看见剑光如急雨笼罩着的玄青色身影,和他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法,只在片刻功夫,另外两个匪徒颓然倒下,变作两具温热的尸体。

    玄青色长衫那人长身玉立在夜色中,缓缓地将长剑插回刀鞘,向她走过来。

    雪若鬓发凌乱,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瑟瑟发抖,苏辰走过来的时候,她睁着眼木然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

    见她这副凄惨的形容,苏辰没有说什么,沉默了片刻,脱下了身上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她的马受了惊吓已经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苏辰吹了一下口哨,一匹马信步从林中踱了出来。

    “可以站起来吗?”他低声问道,伸手搀扶她的胳膊。

    她的脸白得吓人,咬着嘴唇点头,在苏辰搀扶下费力地站起来,身体仍旧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上下牙止不住地碰撞。

    苏辰看了她一会儿,走到她前面矮身蹲下,平静道:“上来,我背你。”

    夜半的寒林中升起白色的雾气,时不时有几声突兀的乌鸦叫划破寂静。

    雪若紧紧地趴在苏辰的背上,头歪在他的肩头,他身上的暖意透过衣裳缓缓传递过来,她感觉没有那么冷了,身体的颤抖也平复了许多。

    白雾弥漫中,他身上背着她,一只手牵着马的背影缓缓走过密林的黑暗之处。

    一线天光扯开漆黑的天幕,天空缓缓泛出青白之色。

    同悦坊早起的小二正在一楼抹桌子,见苏辰横抱着雪若从外面进来,一脸惊讶。

    “客官,这是…”他疑惑地问道。

    苏辰淡然一笑,道:“我娘子昨夜略有不适,带她去看了一下大夫,现在已经好多了。”

    小二伸着脖子看了一下,只见雪若裹着一件男人的衣服,把脸埋在苏辰的臂弯中,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小哥,烦劳送一碗姜汤上来。”苏辰抱着雪若走上楼梯,转身对堂下的小二道。

    小二连声答应着去准备,边走边挠着头,自言自语道:“没见他们两人出去啊。”

    苏辰用膝盖撞开门,把雪若轻轻地放在床上,她的脸上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目失去了神采,还未从昨夜的恐惧中抽离出来。

    不一会儿,小二送姜汤进来,殷勤地关照有任何吩咐就叫他,苏辰道谢后,小二退了出去。

    苏辰端起桌上的姜汤,用瓷勺轻轻搅动琥珀色的汤汁,待略微凉点,舀了一小勺姜汤递到她唇边。

    雪若抬眸,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怯弱,他心中莫名抽动了一下。

    她一贯是个好强的性格,从前跟他比试输得一败涂地,在外执行任务浑身是伤回来,也从来不曾示弱半分,那个时候他对她强势的纠缠十分厌烦。

    这次她失忆回来,就算一身武功忘了个一干二净,嘴上的气势仍然没有输掉半点,每每都要占了便宜才肯罢休,第一次见她如此柔软和示弱的模样,他心中的感觉有些微妙。

    雪若没有张嘴,伸出两手接过了碗,她把手捂在碗上取暖,低头喝了一口姜汤,哑着嗓子道:“你早就知道我要走,是吗?”

    苏辰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才说:“不错,从你暗中打听出城的路线开始。”

    雪若道,“所以,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她扬起苍白的脸,目光平静地望着他。

    苏辰站起来,冷笑了一声,“你既然已经背下陵州的地图,难道不知道出城的那片黑风林吗?时常有劫匪埋伏在那里抢劫过路的行人,白天商贩们尚且需要结伴而行,你倒是有胆夜半一人独闯,实在令人佩服。”

    他从后腰带上拔出带着刀鞘的短刀,扔在床上,“下次要做这样的事情前,好歹带把武器,就算不能在对方身上扎两个窟窿,危急之时用来抹脖子也很好使的。”

    雪若伸手拿过短刀,垂眸道:“是我考虑不周。”

    见她神情低落,苏辰在床边坐下,缓声道:“你也不必太在意,做我们这一行的,过的就是刀口舔血拿钱换命的生计。今日不知明日事,能活下来就是大幸,其余的都是小事。”

    雪若默然点头,低声道:“多谢你相救。”

    “不必谢我,你曾说救过我两次,这算还你一次。”苏辰的话语没有什么温度:“既然我们现在同一条船上,我也少不得有要麻烦你的时候,譬如这次行动若失败了,只能麻烦你替我收尸了。”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语气就好像在说下雨了,麻烦帮我收下衣服一样。

    雪若一怔,隔了一会儿才说,“你不会有事的。”

    苏辰轻笑了一下,忽然又道:“你准备逃去哪里?不怕毒药发作?”

    雪若仰头道:“我要去找我师父,他是世上最厉害的大夫和药剂师,没有他解不了的毒。”

    苏辰似笑非笑望着她:“就算你师父医术冠绝天下,若是这解药配方是东梁独有的植物提炼而出,你能把你师父再运回东梁来解毒?那个时候恐怕你早就死透了吧。”

    雪若诧异道,“啊?我没想过这种情况。”她不解地问,“你知道解药的配方?”

    苏辰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雪若问道:“你武功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想办法逃出去。”

    苏辰神色渐冷,“我没有想过,也无处可去。”

    房间忽然陷入了沉寂,两人都在各自思考着心事,过了一会儿,雪若问道:“那未来怎么办,难道你想做一辈子杀手?”

    苏辰默了默,说:“谁能确定自己有未来,我只考虑眼前的事情,”

    陵州城内最大的青楼凝香阁中,烛影红摇,香鬓云绕。

    穿着锦缎长袍,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醉醺醺地走上楼梯,一身珠光宝气的妈妈站在楼梯中间笑脸相迎:“王管家,您总算来了,可把姑娘们都想死了。”

    王管家步态虚浮,边上楼边道:“府中事情多,大事小事都要找我…累死我了。”

    妈妈忙上前搀扶住他的一边胳膊,奉承道:“那可不,宁国公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可不得都听您老的,你若不在,府上还不乱了套了。”

    “你说得对。”王管家听得受用,笑嘻嘻地在妈妈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掐了一把,眉眼眯成一条缝道:“今天有什么新鲜的好货啊?”

    妈妈心知肚明地笑道:“放心,有新到的最水灵的姑娘,马上就过来服侍您。”

    “还是妈妈最贴心,”王管家一手勾搭住妈妈的肩膀,由着她带他往楼上的暖房引。

    妈妈搀扶着他进了二楼拐角的一个大包间,让他在圆桌旁坐下,道:“王管家,您先稍等片刻,美人熏香沐浴好即刻就到。”

    王管家点头,吩咐道:“洗洗干净好,快一点!”

    “好嘞。”妈妈殷勤地答应着,开门出去了。

    王管家一人独坐房内,觉得有些闷热先脱掉了长袍,见桌上有热茶,就坐在桌旁倒了杯热茶压压醉意,以免影响等下的发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香风袭来,捧着酒盘的窈窕身影闪进房内。

    她轻掩了门,绕过薄纱屏风进了房内,王管家听得动静,忙站起来迎接。

    只见进来的女子一身碧绿清透的绣花薄纱裙,围胸上刺绣的吐蕊荷花娇艳欲滴,两袖轻纱,隐约可见细腻如雪的手臂,腰线处盈盈不堪一握。

    王管家眼睛一亮,咽了咽口水,目光向上移动,却见女子乌发如云下,脸上竟然以薄纱覆面。

    “小美人,干嘛遮着脸啊?”王管家觉得意趣盎然,按捺不住伸手要去女子的面纱,女子灵巧地躲开了,掩着嘴笑声清甜,用魅惑的声线道:“您猴急什么呀?”

    女子在桌边依偎着王管家坐下,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持了酒壶,在杯中倒了一杯酒,笑道:“今夜风月正好,奴家陪大爷如玩个游戏如何?”

    “我最爱跟美人玩游戏了,”王管家凑过脸去,觍颜道:“美人,你说怎么玩,都听你的。”

    女子含笑,一双杏眼秋波荡漾,指着自己说:“从头到脚,大爷您喝一杯,我脱一件,如何?”

    平行时空

    王管家拍手称妙, “好好好!”他抓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口闷下,烈酒入喉不禁长哈了一口气, 迫不及待地盯着女子胸前的肚兜, 笑得猥琐,“脱吧!”

    女子莞尔一笑, 淡定地从头上取下一根发簪。

    王管家一愣,直了眼,不满道:“这也算啊?”

    女子撒娇道:“大爷是对自己的酒量没有把握,还是对奴家的容貌没有信心?”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描摹王管家的脸颊,在他耳边轻轻吐气, 声音轻柔得勾魂摄魄,“轻易得到的东西, 能有什么情趣呢?”说着在桌上又倒了三杯酒。

    王管家只觉得三魂六魄都要被她抽走,浑身酥麻不堪, 中了蛊惑一般忙不迭地一杯接着一杯喝了起来。

    他打着酒嗝,眼神逐渐迷离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淡定地取下第二根发簪,珠花,左耳环,右耳环, 还没等到她取面纱, 遍双眼一翻, 就趴倒在桌上了。

    雪若见他昏睡过去, 打了个响指, 苏辰一声黑衣从房梁上飞身而下, 两人合力把王管家的身体扳过来,掀起他的衣袍, 果然腰间挂着一柄铜钥匙。

    苏辰从他腰间取下钥匙,又自怀中摸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拿出一把相仿的钥匙,挂回王管家的腰上。两人又把王管家扶着按照原来的位置趴在桌上。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了一眼,苏辰从房梁上取下一卷带钩子的长绳子,他推开窗定神看了看,往远处偏僻后院中的一棵大树方向将绳子一端投掷过去,钩子牢牢地挂住了树干,苏辰把绳子另一端在窗棂处系牢,用力试了试牢固程度。

    他站上窗台向雪若伸手,雪若拉住他的手爬了上去,两人站在窗台上,夜风吹动衣袂翻飞,雪若望了望脚下,不觉有些眩晕。

    “怕吗?”苏辰问道。

    雪若不敢往下看,脚一阵阵发软,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苏辰有力的手臂扣住她的腰,沉声道,“抓紧我!”

    “嗯”雪若双手搂紧了他的身体,苏辰伸手抓住绳索上的铁环,挟着雪若纵身而下。

    两人滑着绳索横穿过清冷的夜空,雪若吓得不敢睁眼,直到两人稳稳地落在地上。

    苏辰松了抓铁环的手,在她耳边简短地说了一句,“跑!”

    雪若撒腿就跟在他后面,一路在暗处狂奔。

    城郊的一块无人烟的空地上,苏辰把马缰绳交给了雪若。

    “你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交给我。”他一身夜行服,面容隐在月光的阴影中。

    “你今晚就要行事?”雪若拉住他的袖子问道。

    苏辰点头,“事不宜迟,趁他们还没有发觉。”

    他默了默道:“今晚委屈你了。”昨夜她刚遭遇过那样的事情,身心受创,今日还要假扮青楼女子,他明白这对她来说,很难。

    “不委屈。”雪若微笑摇头,“就像你说的,只要活着,其余都是小事儿。”

    她已经换上了一声利落的短打服,腰间别着短刀,脸上的残装并未卸去,雪肌朱唇,眸光洌滟,容颜如同暗夜绽放的玫瑰一般艳丽得摄人心魂。

    苏辰眼中有微不可查的一丝慌乱,喉咙干干的,他别过头去,低声咳了一下:“你装青楼女子为何如此逼真?”

    雪若笑得清甜,得意洋洋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以前在宫中看了那么多话本子和南戏,跟着学得呗。”

    苏辰疑惑道:“宫中?……”

    雪若一顿,忙掩饰道:“我是说在营外执行任务时…”

    苏辰没有再追问,只是道:“你在城外三里松等我,如果过了寅时我还没有来,你就不用等我了,直接回营吧。“他停顿了一下,“以你在营中的地位,就算一次没有完成任务,他们也不会处死你的。”

    雪若问道,“你呢?那你怎么办?”

    苏辰笑了笑,“如果失手被擒,断没有活路。”他语气轻松,笑容中透着寂寞。

    雪若摇头,“你武功这么高,怎么可能被擒。”

    苏辰冷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神仙。”他想了想,“昨日我与你说的是玩笑话,如果失手,不必替我收尸,只是一副没用的皮囊而已。”

    雪若心中莫名一抽,定定地看着他:“不会的,我等你回来。”

    “也无需等我。”苏辰从怀中拿出钱袋,交到她手中,“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回营,就拿着这些钱去找你师父碰运气吧。”

    说罢,他拉上蒙面巾遮住脸,翻身上马,拉着缰绳没有马上走,低头望着她。

    雪若仰起头,大声道:“苏辰,你还欠我一条命,不可以抵赖的。你要完整无缺地回来报恩!”

    苏辰好似轻笑了一声,月光下她看见他的眼角弯了弯,眼中有柔和的光。

    他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扬鞭绝尘而去。

    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偏僻幽暗的小路上,一辆帘幕低垂的马车停在不显眼的暗处。

    雪若心绪不宁地坐在马车中,时间一分分地流走,眼看快要接近寅时,苏辰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她没有听他的安排去三里松等待,而是选择了离宁国公府相距不远的长街僻静处,这里是出城的必经之处,苏辰一定会从此处经过。

    远处钟楼传来沉闷的钟声,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在这里逗留,不管苏辰来不来,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要走了,反正他也说不用等他回来。

    可是,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一遍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知何处传来密集的马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声音,隐约有火把在移动,呼喊的人声夹杂着马蹄声越来越近。

    雪若的心提到胸口,忙跳下马车,躲在街角的暗处观察。

    马蹄声渐近,只见远远的一人骑马在前,在他身后百来步之处一小队持火把的追兵穷追不舍。

    雪若定睛一看,打头蒙面那人正是苏辰,她心中一喜,从黑暗处现出身形,正在琢磨如何帮他拦一拦后面的追兵,有人却帮她拦住了苏辰。

    长街的路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抱着一个襁褓,她正哄着怀中夜啼的婴儿,被突然贴身而过苏辰的马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向仰摔倒,襁褓中的婴儿脱手而出,摔倒了路中间。

    苏辰猛地勒住马缰,回头望身后正在路中的婴儿迟疑。

    如果不去救,那婴儿眼看就要被后面的马队踏成肉泥,那妇人瘫倒在路边声嘶力竭大哭。

    雪若在远处将此情景看得明明白白,不禁焦急万分,心中有一丝矛盾的期待,既不忍心婴儿被踩,又担心苏辰去救而被追兵擒拿住。

    她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她看见苏辰断然调转马头,迎着追兵冲了过去,她的一颗心顿时悬在了嗓子眼,手指不自觉地从抠进了泥墙中。

    果然没有看错他。

    苏辰拉紧缰绳,放缓了马速,经过地上婴儿身边时,从马背上猛然弯腰下来,一手快速抄起婴儿抱在怀中。

    马停在妇人身边,他将婴儿稳稳地交到她手中,立刻引缰疾驰而去。妇人跪在路边,朝他的背影不住磕着头。

    雪若心中松了一口气,再看长街上的情形,心又吊了起来。

    苏辰被这么一耽搁,身后的追兵已经近在咫尺了,眼看就要被追兵追上,他一个人对阵身后十余人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雪若看到追兵中有人已经开始从背上的箭匣取箭,瞄准了苏辰的背心。

    她不会武功,贸然冲出去帮他,很可能不但帮不了他,连自己也搭进去。

    眼下苏辰被困,她计划已久的逃离计划马上就可以实现,只要这时转身悄然溜走,就再也不会有人盯着她,再也不用回到那个让人提心吊胆的斥候营,她要回去,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

    “无需等我回来,我若失手,也不必替我收尸”

    耳畔响起苏辰的话,心脏一阵发紧,手脚冰凉,她没有过多的思考,深吸了一口气,瞅准了时机从暗处倏忽窜出,在街道中央站立。

    苏辰纵马迎面而来,她轻轻侧身让过。

    蓦然见她,苏辰大惊失色,一时控制不住马速,“涟漪!你要干什么?!”

    雪若回头,给苏辰递去会意的一瞥,便转头不再理他。

    她面朝着他身后的追兵从容站着,打头的兵有的拉住缰绳纳闷,想看清楚哪里冒出来个小姑娘。

    待看清楚她的身形和蒙面巾上露出的一双漂亮的眼睛时,忽然眼前一片混沌。

    原来雪若从腰间摸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铁球模样的东西,猛地往的地上一扔。

    铁球落地炸开,平地升起浓烈的白烟,空气中有呛鼻的气味,追兵们一个个睁不开眼,剧烈咳嗽,身下的马纷纷受惊嘶叫,不肯前行。

    见苏辰在前面停马准备冲过来,她立刻跑出烟雾范围,二话不说将他拽下马来。

    当下从腰间拔出短刀对着马臀狠狠地刺了下去,马吃痛一声长嘶,疯一般地向前方冲了过去。

    趁着追兵被浓烟困住的当口,她紧紧拽住苏辰的手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跑。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苏辰被她拖着一路狂奔,她跑得很快,他在后面跟着,怔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和两人紧扣在一起的手

    追兵们被浓烟困住方向难辨,胡乱挥手试图拨开烟雾,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心急不已,待烟雾淡去出现街景,却见长街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

    “刺客往前逃走了,兄弟们快追!”有人高声呼喊道,兵士们重新整顿马匹,奋力想前方追逐而去。

    旁边僻静窄小的巷子暗处,雪若把苏辰压在墙上不让他动弹,自己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个头去张望,过了好一会儿,才放心道:“他们走远了。”

    苏辰没有吭声。

    她转过头来,正对上黑暗中发亮的眼眸。

    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觉得哪里别扭,惊醒后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上半身完全压在苏辰身上,两个人正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态贴合在墙上。

    她赶紧推开他,脸上烫得像起火,装作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刘海。

    苏辰咳了咳,转头把目光看向别处,没有说话。

    *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小路离开了陵州城,

    两人并肩坐在赶车的位置上,苏辰手持缰绳赶着马车,闷闷地不吭声,半晌才冷冷问:“

    “谁让你刚才跑出来救我,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会没命的。”

    “无所谓。”雪若翻了翻眼皮,“有没有一种可能,只是让你感受一下,被我这个废物再次搭救是什么感觉。”

    她歪着头,好奇地笑着,“是不是很屈辱?”

    苏辰想了想:“还好,不太屈辱。”

    这人脸皮真厚!

    雪若无语地摇摇头,想起来有个事情有必要讨论一下。

    “苏辰,你方才去救那个婴儿的时候好惊险啊,我在巷子里看得可替你捏把汗呢。”雪若凉凉调侃:“做杀手从来都是收钱干活,做这冒着风险去救人的赔本买卖,可不是你的风格呀。”

    苏辰淡漠道:“偶尔积个德罢了,日后下到地府或许可免些刑罚。”

    雪若莫名心中又是一抽,奶奶的,咋回事?

    她捂着心口回过神来,决定拓展一下这个话题:“人世间的因果循环怎么能预料得到呢,讲不定你今日救的这个婴儿日后成了大人物,譬如大将军什么的,又或者这个婴儿其实什么王室流落在民间的王子,某年后某一日你一不小心落难被擒,危急之时这个长大的婴儿跳出来救了你,成就了一段佳话也不一定呢。”

    苏辰不屑地看他:“所以,街头五个铜板一本的话本子都是你写的?”

    “呃”雪若转了转眼睛,不满意道:“哼,五个铜板?我写的至少得卖五两银子。”

    温暖的夜风迎面而来,空气中有草木泥土的清新气息,风吹起雪若的发带拂在苏辰的脸上,他转头想躲开,却无意中看到雪若在月色下侧颜,一时被清丽的容色凝住目光。

    “哎呀,马走错路啦!”雪若忽然指着前面,大叫了起来,“这条路要转回陵州了”

    平行时空

    苏辰一愣, 忙转头去看,果然方才岔路的地方走到了错的方向,他连忙调转马头往回走。

    马蹄轻快地踏过带着露珠的青草地, 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夜色渐渐淡去, 天边透出一线金光,远处连绵起伏山脉的尽头就是东梁了。

    苏辰的手和肩膀都有些酸麻, 雪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睡得十分香甜。

    苏辰缓缓停下马车,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着睡得更舒服一点, 他转头,默默地看着她的睡颜, 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马车静静地停在晨曦中,远处, 初升的红日缓缓给层峦叠嶂的群山披上一层又一层金色光芒

    斥候营议事厅里济济一堂站满了弟子,风堂主和清堂主高坐主位之上。

    苏辰和雪若并肩立在最前面,李申从苏辰手中接过密函,转身登上台阶,交给风堂主。

    风堂主和清堂主查看后甚是高兴, 赞两人仅用了七日就完成了任务, 果然是斥候营实力最强的两大高手。

    雪若听了乐得直咧嘴, 刚想接话, 苏辰微微侧头, 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她咽了咽口水,把话憋了回去。

    “二位堂主, 既然我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请把解药给我们吧。”雪若摊开一只手道。

    清堂主笑道:“这是自然。”他挥了挥手,李申捧上药盒,苏辰和雪若一人从中拿了一颗白色的药丸,苏辰仰头将药丸吞下,雪若也学着他的样子,仰起头,却悄悄地将药丸滑进自己的衣袖里。

    雪若清了清喉咙,抬头对着堂上道,“对了,二位堂主,你们是不知道这次任务有多难,那宁国府守卫真的比王宫还要森严,我们二人可真是克服了千难万苦才完成,而且还提前了三天呢”她的语气浮夸煽情,苏辰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寻思她究竟想做什么。

    雪若挠了挠头,坦然地说道:“所以,就没点奖赏吗”

    堂中众人窃窃私语,自他们入营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自己要赏的,忙心惊胆战看二位堂主的表情。钟午、孙子和倪丑担忧地望着雪若,这丫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风堂主皱了皱眉,清堂主微笑道:“完成任务份例的金银会送到你们各自的房间,不必担心。”

    雪若耸了耸肩,摆摆手,“我们整天都呆在这营中不出去,执行任务时也有公差银子,堂主就算赐下金银也无处用啊。”

    清堂主道:“那你的意思呢。”

    雪若低头用手绞着衣角,欲言又止道:“涟漪一个女儿家,也想出去城里逛逛买买胭脂花粉啥的”她抬眸,楚楚可怜道:“可否求堂主给我们赏几天假,让我们自由出入呢?”

    听她如此一说,苏辰挑了挑眉,心中暗笑,这确实很像她会说的话。

    清堂主一怔,与风堂主对望了一眼,刚要说话,雪若忙伸手挡住,“诶,等下,那个什么毒药就免了吧。”她眨着眼睛,振振有词道:“老是吃毒药对身体也不好,我们身体弄坏了,谁还来报效斥候营呢?”

    清堂主与风堂主低语了两句,随即转向众人,朗声道:“苏辰、涟漪此次成功完成任务,为示嘉奖,赏赐二人三天假期。”他从怀着摸出一块金牌,“三日假期内两人可自由进出营地,无需服毒。”

    “多谢二位堂主!”雪若大喜过望,忙上前去接过金牌,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满意地刚要揣进袖子里,忽然顿了顿,问道:“可是,怎么只有一块?我们有两个人呢。”

    风堂主冷笑道:“你们俩必须同进同出,互相监督,如果有一人未按时回营,另一人要受连带惩罚。”

    “啊”雪若苦着脸,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风堂主冰霜一样的神色,清堂主也面色严肃。

    苏辰垂首拱手,在一旁高声道:“多谢二位堂主!”

    议事厅晨会解散后,倪丑,钟午和孙子簇拥着雪若走出大堂,李申跟在后面。

    “涟漪,你这次跟那个冷面阎罗一起,过得可畅快啊?”孙子调侃道。

    “一般一般,一般畅快。”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雪若从倪丑手里接过零食袋,从里面掏出一块山楂糕,边放进嘴里边得意地吹牛道:“跟谁一起不重要,总之谁跟我在一起,那必须轻轻松松完成任务。”

    她忽然五官皱成一团,拍着倪丑的肩膀说,“阿丑,下次记得山楂糕别给我带,姐姐吃不了酸的,懂吗?”

    “哦哦”倪丑点头答应,伸手要袋子,“那别浪费了,你不吃还我。”

    雪若心念一动,推开他的手,收拢袋口,挂在腰间,“我勉强忍耐再尝试下看看。”

    “涟漪,你这次去执行任务,我们都挺担心你回不来呢,那个苏辰跟你一直是对头,他这个人很古怪,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们还怕怕他在外欺负你,好在你平安回来了。”李申感叹道。

    “他脾气很古怪吗?”雪若拧着眉自问自答,“的确很古怪,但我就是那种可以用大爱感化一切的人。”她大言不惭道。

    “姑奶奶,你绕了我吧,”孙子在旁边吐舌头,他撸起袖子,“你看我这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了。”

    雪若收敛了嬉皮笑脸,转头看着他们几人,动容认真道:“这次还能回来,看到你们几个,我真的很高兴。”

    几人听她这么一说,俱十分欢喜。

    钟午接嘴说,“是啊是啊,我们应该大吃一顿庆贺你平安归来。”

    雪若一拍手,“有道理,大家伙儿明天都到我屋子来聚餐。”她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上次挖的半袋笋还摆在屋檐下呢,咱们烧红烧笋炖肉吃。”

    钟午高兴得欢呼,其余三人人也是兴高采烈。

    雪若转头向身后望了望,堂中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苏辰跑到哪里去了。

    不想那么多了,她手托着下巴,开始琢磨明天的菜式。

    第二日,雪若一早就在小院里支起了向厨房借来的小炉子,还在一旁生了一个火架子,地上堆满了各种新鲜的食材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她在腰间系了一条围裙,便手脚不停地忙碌了起来。

    早上起来的时候她悄悄向隔壁院子张望了一番,隔着一个月洞门,苏辰的房门紧闭着,他不知道是还没起来,或者是已经出门了。

    她没有功夫细想,开始井井有条地准备菜肴,李申在一旁替她打下手,不到中午的时候,她的小屋内已是饭菜香四溢。

    孙子、倪丑、李申和钟午围坐在桌旁,面露雀跃欢欣之色。李申摆好碗筷,替每人倒了一盅酒,倪丑放下了手中的话本子,钟午和孙子迫不及待地一个个掀开碟子上的盖子,只见一桌菜荤素搭配,色香俱全,既有浓油赤酱,也有清爽甜润的。

    鲜笋炒三丝、果木蜜汁烤鸡、青椒炒鸡蛋、烧汁黄金茄盒、百合莲藕玉米粒,火腿鲜笋汤,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砂锅,里面是一大锅香气腾腾的酱香黄豆炖猪脚,外加一个点心枣泥山药糕和笋丁蒸米饭。

    几人见如此精致的美食菜肴,不觉垂涎欲滴,眼睛都直了,“涟漪,你哪里弄来这许多食材的?”孙子疑惑问道。

    “我用堂主给的银子,央求厨房的小哥替我去买来的。”雪若边回答,边从外间端了最后一个青菜豆腐进来,笑道:“青菜豆腐保平安,先每人吃一口青菜豆腐吧。”说着用勺子给每人舀了一勺青菜豆腐。

    汤/圆/整/理

    钟午吃了一口,叹道:“涟漪,为何你烧的青菜豆腐都如此清爽又鲜美?”

    雪若微笑,“因为豆腐汤底是用炖了一夜的老母鸡汤煨的。”其余几人忙低头动勺吃了一口,皆啧啧称赞。

    “接下来,招财进宝,愿大家如意吉祥。”雪若伸手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夹了一个金灿灿的茄盒,又细心地用一个小银勺替他们在茄盒上浇上特制的烧汁。

    茄盒内包的是香菇鲜肉荸荠馅,外脆内酥,配上酸甜可口的浇汁,确实美味可口,几人吃得不亦乐乎,倪丑在吃的空挡道:“涟漪,你这又会做又会说的,从哪里学来的?”

    李申正很斯文地吃着茄盒,忍不住插话道:“这倒是很像王宫里的膳彩,宫中宴席之时,都会由福德深厚的老嬷嬷一边布菜,一边说着吉祥话。”

    雪若笑容凝固在脸上,思绪闪回华灯高照的承光殿,父王母妃高坐华堂,王亲重臣齐聚一堂,领班太监指挥着宫女们上一道菜,一旁宫装齐整的冯嬷嬷就带着慈祥的笑高声说一句吉祥话,殿上众人闻言不甚欣然

    往事总是这样不经意地浮上心头,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过往,如今看来都是那么遥不可及。近来她时常会想,会不会,其实燕熙宫的一切都是梦境,而眼前经历的才是真正的现实,她总是越想越迷惘,思绪浮浮沉沉,难以分辨。

    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掩了失落,往李申碗里夹了一大块猪蹄,佯做生气道,“居然说我是老嬷嬷,罚你吃猪蹄!”

    李申笑着解释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正好想到而已。”

    孙子把碗凑过去,“也罚罚我罢,涟漪嬷嬷。”

    雪若莞尔一笑,往他碗里扔了一块菜帮子,爽利道:“赏你的。”

    孙子气得哇哇叫,其余人均哈哈大笑,李申举起面前的酒盅道:“不如我们祝涟漪此次平安归来,还让我们大饱口福吧。”众人起哄举杯,雪若豪放地举杯相酬,仰头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下,小屋子内春意浓浓,一时觥筹交错笑语欢声,热闹非凡。

    雪若的两颊红扑扑的,她放下酒盅,起身走出了房门。

    夜凉如水,隔壁院子满地落叶,一派萧条寂寥的景象,苏辰的房门依旧紧闭,里面悄无声息。

    点苍山的万仞崖壁旁,白练似的瀑布好似从半天落下,在潭面上溅起飞花泄玉般的水花。

    瀑布不远处,月光将修直的身影投在一旁的岩壁上,苏辰抱着剑,靠着崖壁闭目独坐。

    一旁的山间小道上蓦然出现一个张望的小脑袋,她左顾右盼看了一圈,终于看到坐在瀑布旁的人,“苏辰!”她热情地叫道。

    苏辰睁开眼,神色微动,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雪若站着不远处向他笑着挥手,不由一怔。

    平行时空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雪若三两步就奔了过来, 扶着崖壁弯着腰,气喘吁吁道。

    苏辰神色淡漠,没有吭声。

    雪若在他面前蹲下身子, 撑着下巴好奇地打量他, 神秘兮兮地问:“你是在修炼什么厉害的功夫吗?”

    苏辰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没有, 我只想安静一下。”

    雪若闻言,脸色一变,嗔怪道:“安静一下?你选哪里坐不好,非选在这寒潭瀑布边坐着,你不知道自己有寒症吗?”她不由分说, 抓住苏辰的手,翻开手腕就要替他把脉。

    苏辰像被火烧了一般快速抽回手, 目光如寒星般清冽,他将手拢在袖子里, 冷冷道:“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怎么不用我管?”雪若站起来,在他旁边坐下,坦诚道:“毕竟我们都已经共过生死了,就算不是朋友, 也不能算仇人了吧。”她扬起下巴, 笑容清澈如水, ”不过我可是把你当朋友的, 既然是朋友就要互相关心, 不是吗?”

    苏辰垂着眼眸, 睫毛动了动,面无表情道, “你跟屋子里那些人去互相关心吧,不要来烦我。”

    雪若歪着脑袋想了想,原来他知道今天他们在聚餐,这是生气自己没叫他吗?不应该啊,他平时不是不喜欢跟众人在一起吗,她挠了挠下巴,哎,不管那么多了。

    她站起来,抓住他一只手,想要把他拉起来,热络道:“走,跟我回去。”

    他被她拉得一踉跄,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耳根子忽然有些发烧,他费力地甩开她的手,有些结巴地怒道:“你不要总是这样拉拉扯扯的好吗?”

    雪若一怔,没想到他生气了,似乎被吓了一跳,她缩回手藏在身后,嗫喏道:“对不起,一时忘情,我不是故意的”

    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他语气缓了缓,无奈道:“去哪里?”

    雪若背着手,露出笑脸:“去你屋子吧。”

    苏辰推开房门,屋子里有温暖的烛光,桌子正中显眼的位子放着一个汤盅,一碗和一勺。

    他眼中有些诧异,脚步迟疑,雪若已先行一步迈进房内,转身对他招手,“快来。”

    苏辰怔然走进去,雪若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神秘道:“看看这是什么?”

    她揭开汤盅的盖子,拿起桌上的碗,一边舀汤一边笑盈盈道:“这是我特意为你熬了一晚上的松茸鸡汤,你且尝尝味道如何?”

    浓郁的肉汤香味扑鼻而来,净白瓷的碗里鸡汤用珍贵的松茸熬出了黄金一般的色泽,苏辰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碗,心中滋味难辨,不由低下头,轻轻舀了一勺鸡汤送至唇边,鲜美浓郁的滋味直入喉舌,回味无穷。

    他的嗓子有些发涩,轻声道:“很好喝。”

    “那你多喝一点。”雪若受到鼓励,高兴得立马又盛了一个鸡腿一个鸡翅膀放进他碗里,体贴道:“你上次执行任务手臂受了伤,吃个鸡翅膀以形补形。”

    苏辰看着面前被塞得满满的碗,有些哭笑不得,顿了一顿,却没有接话,只是听话地低头吃起来。

    “对了。”雪若忽然打断,苏辰不解抬头,只见她把一个褐陶高腰罐推到他面前,“加点你喜欢的吧。”

    苏辰伸手拿过罐子闻了闻,唇边浮现一抹浅笑,往鸡汤了倒了很多醋。

    雪若又变戏法一般掏出个纸包,打开放在桌上,她拈起一块山楂糕递给苏辰,“我想你喜欢酸味的吃食,就给你留着了。”

    苏辰一顿,放下手中的汤勺,接过山楂糕,低头轻咬了一口,眼眶微热,抿着唇细细咀嚼。

    雪若趴在桌上撑着下巴,“苏辰,你知道吗,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哦?”持罐的手顿了一顿。

    苏辰眸光微动,语气仍旧平淡道:“是那个叫上官逸的人吗?”他放下陶罐,用勺子一下下地搅拌着汤。

    雪若点头,指着他面前的鸡汤,叹息道:“就连爱吃醋的习惯都一样。”

    苏辰抬起头,神色难辨地望着她,“所以,你一直把我当做是他了?”

    雪若想了想,摇头,“那到没有,你们还是有很多不同之处的。不过你们俩都是外表看上去拒人千里,其实心肠都很软的人。”

    苏辰冷哼,不以为然,“你又了解我几分?”

    雪若睁大眼睛,不满地反驳道:“虽然我们共同相处不过几日,但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你并不是一个冷血之人,可能….”她思索了片刻,道:“只是有些孤单罢了。”

    心中有跟弦被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发涩,他移开躲闪的目光,没有说话,只是闷头继续喝汤。

    雪若忽然转换话题,“对了,这些天我好好思考了你说的话,你说得不错,没有本事在斥候营很难生存下去。”

    她一拍桌子,下定决心道:“我想跟你学功夫!”

    苏辰一愣,见她热情高涨的样子,轻笑了一下:“学武功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身材纤瘦的她一番,“而且,以你的资质来说……”

    “有教无类嘛,”雪若凑过去,笑嘻嘻道:“对了,我会一点点射箭,这个能用上吗?”

    苏辰失笑道:“你见过杀手背着弓箭去执行任务吗?还没等你取弓出来,就被砍成两段了。”

    雪若转了转眼珠,问:“那….有没有可以速成又有用的技能呢?”

    苏辰想了想,肯定道:“有!”

    雪若欢欣雀跃道,“那我就学那些!”

    那个时候,如果她知道苏辰说的那些有用的技能是什么的话,估计是打死也不会给自己挖这样的坑的。

    尽管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深宫里珠翠环绕锦衣玉食的小公主了,可也没想过做一个女杀手要这样让人记忆深刻地操练自己。

    两丈高的粉墙下,苏辰手持一根树枝,轻飘飘地往墙头一指:“爬上去!”

    雪若苦着脸,仰头看着墙头上一只看热闹的黄雀,只恨自己没生一对翅膀。

    深不见底的悬崖上,雪若费力地在一棵老松树上绑好手腕粗的绳索,苏辰缓步走过来,弯下腰去,漫不经心地将绳子一头扔下了悬崖。

    他指了指崖下一块岩石,云淡风轻道:“看到那棵忘忧草了吗,攀着绳子去给我摘过来。”

    雪若双腿抖如筛糠,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攀着绳子贴着崖壁缓缓下降。尽管苏辰把绳索在她身上扣了一个活结,确保她不会掉下悬崖,她还是前后尝试了五次,在崖壁上滑脚数次,在万丈高空荡了八回秋千才取回那个忘忧草。

    她咬牙切齿地坐在崖顶,这辈子她都记得这个劳什子草了。

    苏辰坐在湖边的亭子里一边喝茶,一边翻着一本书,随手把一个玉扳指扔进了小湖,头也不抬地吩咐她:“去,捡上来。”

    雪若悲愤道:“你当我是狗吗?”

    苏辰抬眼看了看她,“可能你还不如它。”

    雪若含恨一头扎进湖里,几番浮沉,吃了一嘴水草后终于找到玉扳指,“苏辰,我找到了!”

    她兴高采烈地从湖里站起来,艰难地踏水爬上岸,把扳指放到苏辰摊开的手心。

    苏辰的唇边勾起一缕满意的笑,“做得很好。”

    雪若一边拧着裙子上的水,一边刚想再讨两句夸奖,却见苏辰面不改色地一扬手,玉扳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更远的湖中央,他低头翻了一页书,闲闲道:“去吧。”他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擦着手上的污渍。

    雪若瞪着他,努力压制住自己要掐死他的双手,气鼓鼓地一字一句咬牙道:“苏辰,你-做-个-人吧!”说罢,一跺脚,再次投湖。

    苏辰自书中抬头,望着湖中一圈一圈的水波,眼中有藏不住的笑意。

    厢房内,苏辰面无表情地放置好一个沙漏,淡然道:“开始吧。”

    雪若面前放着一排挂着铜锁的木匣子,她手忙脚乱地用桌上的工具练习开锁,好容易打开一个铜锁,沙漏的时间就已经结束了,她泄气地把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扔,赌气道:“我要学本领,不是学着去做贼!”

    苏辰放下手中的茶盅,冷笑道:“做杀手并不比做贼高尚,而且容易短命。”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拿起桌上的一个工具,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面前的一把铜锁,淡然道:“欲善其事,必利其器,学会这些技能并不会让你变得卑劣,关键看你如何去使用它们。”

    雪若默然思索着他的话。

    雪若房间的桌上放着一个敞开妆盒,里面整齐摆放着皮膜、颜料、毛发等易容工具。

    苏辰搁下手中的毛笔,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画像放着雪若面前,雪若拿起画像端详片刻,胸有成竹地开始从妆盒里面挑选材料。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农妇了,她志得意满地向苏辰展示成果。苏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把铜镜转到她面前,波澜不惊道:“形似而神不似,农妇日夜劳作为生活所累,眼中何来如此神采?”

    雪若仔细一看,确实如此,镜中人一脸疲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心中不由对苏辰增添了三分佩服。

    “你嘴边是怎么回事?”苏辰忽道,“吃了东西没擦嘴?”

    “嗯?”雪若不解,苏辰拿起桌上一块干净的白布,伸手要替她擦,雪若自然地一躲,苏辰脸色一沉,她只得把脸凑过去让他擦。

    苏辰神色缓和下来,细细地替她擦拭嘴角处的一块红色痕迹,不料越擦越多,竟然从嘴角出溢出血丝来。

    “你!”苏辰一惊,他惊诧地望着手中被血染红的白布,握住了她的肩膀。

    平行时空

    雪若呆了一呆, 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抹了抹脸,发现有血涌出嘴角。

    她连忙用手捂住嘴, 扶着桌子跌跌撞撞站起来, 鲜红的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溢出。

    她快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木盒, 哆嗦着一只手打开,拿出里面小半颗白色药丸仰头吞下。

    她扶着床栏喘着粗气站了片刻,呼吸慢慢平静下来,从袖子掏出一块帕子若无其事地擦掉手上和脸上的血迹,随手撕了脸上的皮膜, 转头正对上苏辰犀利冰冷的目光。

    “你为什么不吃解药?是活腻了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三分怒意。

    雪若咳了咳,打哈哈笑道:“这么珍贵的解药, 我怎么舍得一下子吃完,不过现在已经全吃了, 没问题了。”

    这些日子,她日夜都在研究解药的配方。为了避免毒发,她把解药分成了小份的,一点一点化解毒性,但因为解药份量不够, 时常会有控制不住的突发状况发生。好在她跟子衿学过许多解毒的法子, 自己一番折腾每次都能把毒压制下去。

    现在她终于搞清楚了, 这解药最重要的药引就来自东梁特产的一种植物叫凤赢木, 而这个凤赢木在斥候营后面的点苍山上就有许多。

    “你还在想着逃出去是吗?”苏辰望着她, 目光有些复杂。

    雪若心虚地转过脸去, 躲开他的逼视,故作轻松道:“没有的事儿, 你想到哪里去了。”

    苏辰似乎冷笑了一下,垂眸不语,不知为什么,雪若觉得他这个笑有些落寞,像在自嘲。

    她的目光移到了他的右手手腕上,原本宽松的袖口被他绕着手腕卷了起来,变成了一个窄袖。

    她不禁怔然,忽然想起上官逸每次写字前也有这个习惯,莫轻寒说因为他有洁癖,生怕袖子被沾上半点墨汁。

    她定定地看着苏辰,片刻之后,默然坐回桌边,持笔沾满浓墨,在他刚才作画的那张纸反面认真地写字。

    苏辰见她突然不做声地开始写字,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在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过了一会儿,雪若放下笔,用手指轻轻地拈起那张纸,呈现在他面前,微笑道:“苏辰,你看看…”

    苏辰下茶杯,手持薄薄的笺纸看了看,只见上面的字迹娟秀又暗藏笔力,是四行小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弦忽地颤动了一下,他顿了顿,面上只是微微皱了眉,问道:“这不是《诗经》里的词句吗?”

    他强自维持着镇定的神色,耳根微微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四下安静下来,他有些害怕自己过速的心跳声被她听见,心中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期待。

    还记得那个雨夜,她湿漉漉地敲开了他的门,当他听完了她的表白之后,冷淡地拒绝了她,并毫不犹豫地关上了门。

    因为他从来就认为,如果有人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而你却并不想要,不拖泥带水的明确拒绝才是对她最好的回应。对方也可以尽快抽身,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无谓的感情。迟早,她会找到自己的良人。

    可是后来…后来的事情真真始料不及。

    自她潜逃离营后,再回来时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是那个行走的冷漠杀人机器,不再要跟他单挑决斗,甚至除了吵架都不再多看他一眼。

    她变得爱笑,爱说话,整天天马行空地说些胡言乱语,还很自得其乐。但是谁要是惹了她,她怼起人来绝对毫不含糊,而且脸皮厚得惊人,就算武功忘得精光,居然也能凭着不学无术的本事网罗了一批狐朋狗友。

    前些日子两人外出执行任务时的朝夕相处后,她的一颦一笑,她耍无赖赌气的模样,她受伤时倔强硬撑的样子,还有,深夜长街中无反顾地冲上来护着他的纤弱身影…时不时占据他的心头。

    他开始怀疑甚至后悔,那个雨夜,他所做的回应是不是正确了。

    “对这几句话,你是怎么想的?”雪若的声音飘过来,他望着他笑容甜美,唇边梨涡隐现,谆谆诱导道。

    苏辰迟疑了片刻,难道…她这是要再次告白…?

    记得上一次雨夜她蓦然告白,被他冷冰冰地拒绝后,她恼羞成怒找他决斗了三天,然后离营而去。

    然而,这一刻,为什么心却狂跳不已,耳根一阵阵发热。

    他听到自己哑着嗓子道:“这…不是一句情诗吗?”

    雪若的笑容在脸上慢慢褪去,眼角有不易察觉的失落,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这看上去是情诗,其实说的是战场上战士之间互相勉力,同生共死的情谊。”

    燕熙宫初见上官逸,她一心想要为难于他,怒斥他教授污言秽语,不料却被他不卑不亢,四两拨千斤地反驳了回来。

    “不知姑娘何等巧思,竟把如此铿锵之词视为情爱之诗?”他似笑非笑地道。

    那一日,他一身白衣傲然立于殿上,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的形容。

    齐雪若,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上官逸,你到底在试探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她在心中问自己。

    “战士之情?”苏辰低声重复,怅然若失,犹豫着开口:“你写这个…是为了什么?”

    雪若自嘲地笑了笑,神情低落:“可能,就像你我之间,战士般的友情。”

    苏辰心中蓦然一沉,有冰凉的东西自脚底向周身蔓延过来,隔着烛影模糊地笑了一下,努力自然道:“不错。”

    他的喉咙有些发干,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你以前叫我上官逸?他又是你的什么人?”

    雪若一愣,沉默片刻,平静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和他长得很像。”

    她抬眸,深深地望着他,“你们的长相,声音,笑容几乎一模一样,连喜酸食这个爱好都一摸一样。”

    还有一样的冷漠表情,一样不经意流露的温柔,一样快如疾风的剑招,连洁癖都是一式两份不重样的………

    她眼中的情深刺痛了他,苏辰心中酸涩,偏转过头去,不以为然道:“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相似的人,我倒是有兴趣见见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雪若回神,大咧咧地笑了一下,低声道:“我也蛮期待你们两人的碰面的。”

    此后几天,苏辰都没有看到雪若,她每日关着门不知道到在捣鼓什么。

    后来,听说她又在房里请她那一帮狐朋狗友吃饭喝酒,还把执行任务奖励的金银全都分发给他们。

    他隐隐地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

    过了两日,她果然来敲自己的门了。

    他让她进了屋子,她看上去神清气爽,面色红润,体内的余毒应该已经都清除得差不多了。

    她开门见山地问他,他还欠她一个人情,还记得吗?

    他点头,还欠你一条命,我记得。

    她露出欣慰的笑,迟疑了一下,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帮她一个忙?

    他不解地问什么忙。她清了清喉咙,说其实之前她离营出走是有原因的。

    她垂下眼眸,嗫喏地说自己是报仇去的。

    苏辰心中暗惊,却没有说话。

    见他没有打断,她接着说,自己以前外出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曾经被一个歹徒欺负冒犯过,所以她那次逃出去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看他似信非信的目光,她拿出丝帕做泫然欲泣状。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直觉告诉自己她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他还是开口,说你想我怎么帮你。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出入金牌,转悲为喜,道我们不是有三天假期可以自由出入营地吗,我现在武功尽失,打不过那个恶徒,你可以帮我去报仇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秋水般的双眸,一如既往地干净清澈,丝毫看不出半分欺骗的痕迹。他说行,我答应你。

    她马上从身后摸出一个包袱,高兴道,我都收拾好了,你看啥时候动身。

    他问去哪里?

    她扬了扬下巴,眼中放出光芒,说夏州国!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苏辰和雪若一人一骑在晨曦中离开了斥候营,堂主赏赐的金牌十分好用,内门和正门的看守地候很快就放行了。

    风堂主的话如悬在头顶的钢刃:三日内两人必须准时回来!如果晚回来一人,另一人要受连带之过接受重刑的处罚。如果胆敢离营不归,斥候营将视作叛逃,举全营之力不惜一切代价派人追杀。

    骏马疾驰在官道上,雪若身着红色短打和马靴,高束着利落的马尾,黑发在风中飞扬,她侧头看向一旁并肩驰骋的苏辰,心中百味陈杂。

    此去夏州单程就要两日,一来一回至少四日,根本没有可能在三日内赶回斥候营,苏辰如此精明的一个人,他岂会不知。

    可是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她都已经准备好了忽悠他的话了,可是她刚提出这个要求,他就答应了。

    她自作主张替他做了决定。她心中有些歉疚,但并不后悔。

    她早晚都要离开斥候营的,这一路山高水长不可预知有怎样的险境和困难,吸取了上一次遇到匪徒的教训,她需要一个护送自己平安回国的人。

    等回到了夏州,她一定会好好地补偿于他,她会向父王请求给苏辰加官进爵,如果他不愿意留在夏州,就赐他金银财宝,让他余生在富足和安全中度过,不用再过以命换钱的杀手生涯了。

    一路行来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走了近两日之后,远处的连绵起伏的群山下,出现了成片的影影绰绰的城廓,雪若拉住马缰伫立远眺,一时心绪激荡,眼眶湿润,那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长乐城,她真的回来了!

    她转头热切地看向身后的苏辰,苏辰目光如水般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两人默然对望,却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

    平行时空

    长乐城依旧是那般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雪若牵着马走在熟悉的街头,只觉得恍若隔世。

    雪若带着苏辰一路穿大街过小巷,熟门熟路地就把他带到了紫宸宫前。

    她抬头仰望着红砖碧瓦的巨大城门, 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此刻父王、母妃, 还有允轩他们在干什么,子衿的身体不知道好些了没有她离开这么久, 他们还在等她吗,会不会以为她死了已经放弃找寻了

    转头看向一旁的小门前,出宫采购的宫女、太监拎着各种物什有序地鱼贯进出,每个人都神情自若,看不出有丝毫异样。耳畔响起一声声沉稳安宁钟声, 那是宫内的钟楼在报时辰。

    阳光在宫殿的琉璃瓦上铺上一层金光,紫宸宫依旧华丽而庄严。

    雪若低下头去, 心中有几分失落,看来就算没有她, 这里的一切还是如常,好像她在与不在,都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

    也许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日夜期盼的这一刻就在眼前,她却在宫门前久久徘徊。

    然而他们却没有能够顺利地进入紫宸宫, 她一身异国百姓装扮, 又没有宫禁牌, 理所当然地被守卫拦住了。

    她与守卫去说话的时候, 苏辰只是站在远处的下马桩旁边, 静静地等着她。

    见她失落地回来, 他云淡风轻道:“你仇家住夏州王宫里?”

    雪若一噎,随即不以为意笑道:“搞错地方了, 他搬家了。走,换地方。”

    她向前面一个方向指了指,便一个人牵着马往那边走,过了一会儿,苏辰也牵着马默默跟在她身后。

    雪若边走边想,她现在不清楚宫内的情况,也不知道父王有没有对外公布她失踪的消息,她这样贸然闯宫未免不妥。不如先去找上官逸,让上官逸带她入宫不就成了吗?

    她打定主意,翻身上马,挥动马鞭,朝上官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心情忽然轻快得如羽毛飘在空中一般,她迫不及待地回头看了一眼苏辰,前几日方说过期待他与上官逸碰面的时刻,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到了。

    她一想到立刻就要见到上官逸,不由心都要飞出胸膛,连呼吸的空气里都能沁出甜味来。

    上官府门口静悄悄的,有两个脸生的侍卫笔直地站在门口。

    雪若下马来,打量着府门前白色的围墙,黑色的大门和柱子。

    月余不见,这门和柱子上的漆好似新刷过了一般。

    她回头,看见苏辰眼中俱是疑惑,她来不及跟他解释,就上前去与门口的侍卫说话。

    两个侍卫果然不认得她,听她问上官大人是否在府上,便狐疑地打量着她,其中一人说道:“你说的是侯爷吧?他今日上朝去了,不在府中。”

    雪若有点懵,上官逸的父亲上官谦不是一直镇守北疆,什么时候回来了,便问:“镇北王从北疆回来了?”

    侍卫斜着眼看她,“镇北王?我家侯爷是宁远候,没去过北疆啊。”

    雪若更懵了,她抬头又看了一眼,确认是上官府没错啊,这宁远侯又是谁?

    忽想起上官谦在封镇北王之前先封的宁远侯,便急问道:“我问的是上官逸大人,他在府中吗?”

    两个侍卫闻言,面面相觑,回道:“原来你找的是我家公子?”

    雪若不住点头,“对对,我找上官逸。”

    一个侍卫忍不住笑道:“姑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家公子常年在府中养病,从不与外人接触,也不见客。”

    雪若心内一惊,忙拉着一个侍卫的袖子问:“他生什么病了?严重不严重。”

    那侍卫甩开她的手,不耐烦道:“我家小少爷自小就身子弱,一直在家养病,也就今日去探望授课恩师才偶尔出门的。”

    “小少爷?”雪若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你是说,上官逸一直在府中养病不出门?”

    “还要我说多少遍?”那侍卫不耐烦道,他目光看向远处,忽地伸手把雪若拦开,“让开,让开,少爷回府了!”

    雪若被他推得向后踉跄了一步,险些跌倒,苏辰从后面一把扶住她的手臂。

    府门打开,门内出来两排迎接的侍卫,四个轿夫抬着一顶锦缎制成的精致官轿缓缓走上台阶。

    雪若不死心地上前,被侍卫们死死地挡着与轿子隔开一段距离,“闲杂人等让开!”侍卫高声喝到。

    雪若充耳不闻,拼命往前挤着,“上官”话刚喊出口,就哽在喉咙中,发不出声音来。

    穿堂风掀起轿子的窗帘,隐约可见轿内闭目半躺着的少年的脸,那是一个脸色煞白的陌生面孔。

    雪若呆若木鸡地站着原地,看着官轿缓缓进入府内,侍卫们跟随在轿子后面,黑色的大门缓缓关上。

    雪若只觉得双脚发软,强撑着不倒下去,在脑子里快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推开扶着她的苏辰,再次向两个门卫走过去,黯哑着嗓子问:“二位,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侍卫们心烦她再三纠缠,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其中一人便不耐地道:“这你都不知道,如今是瑞丰二十年啊!”

    瑞丰二十年,她心中惊骇,那不就是八年前?

    这,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回到了八年前?方才轿子里那个上官逸是谁,他为什么与上官逸完全不像。

    她细细想来,他的脸看上去虽然陌生,可是又有一丝眼熟。

    捂着脑袋费力地思索,这才想起来,这个少年的面容正是当年替她和允轩上树摘柿子,又从树上跌落下来的那个人,难道…难道他是八年前的上官逸?

    脑子里像被人扔进了一把碎石,乱成一团,又痛不欲生。

    忽然四周的景物开始旋转起来,她站立不稳,摸索着拉住身旁的苏辰,却骇然地发现自己拉住他的手臂慢慢变得透明。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身体逐渐也开始变得透明,心中涌起巨大的惊骇,她发现自己从脚开始一点点地消失

    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消失前,她从袖子取出一个白瓷瓶子,奋力塞进苏辰手里,留下了最后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解药给你…”

    在这个空间的最后一个瞬间,定格在苏辰满是震惊的双眸中,他伸出手似乎拼命想拉住她,却什么都没有留下,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在空气中

    “殿下,醒一醒!”熟悉的轻柔嗓音在耳畔响起。

    雪若的肩膀动了动,从琴弦上抬起头来,怔然地望着身旁的碧凝。

    寝宫门口摆放的百鸟朝凤刺绣屏风映入眼帘,雕花窗下的銮金香炉里逸出丝丝袅袅的白烟,绣花床前挂着锦缎制成的重重帷帐,房内一桌一椅均是燕熙宫的旧时陈设,她恍惚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的鹅黄色宫装。

    手无意中碰到了琴弦,沧海月明琴发出一声古朴的低鸣。

    她呆呆地回不过神来,我这是回来了吗?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殿下,您您怎么了?”碧凝见她忽地眼泪止不住,吓得嗫喏道。

    雪若抬手抹了抹脸,喜极拉住碧凝道:“碧凝,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碧凝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惶恐道:“殿下,您刚才睡着了才可能做梦,现在已经醒了。”

    雪若见她不敢动手,就自己伸出左手狠狠在右手臂上掐了一把。

    她看着自己被掐的发红的手臂,丝毫感觉不到一丝痛觉。果然是回来了,她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就没有痛觉的。

    碧凝忙捂住她的手,惊道:“殿下,您为何这般对自己”

    雪若拨开她的手,问道:“我方才睡了多久?”

    “大约半个多时辰吧。”碧凝侧着头想了想,“左先生出宫后,您就在寝殿内弹琴,弹着弹着就睡着了,我也不敢叫醒您,方才怕您着凉才叫您的,不想让殿下受惊了,奴婢该死。”她说着就要屈膝跪下去,雪若忙一把托住她,“无妨,你不必介怀。”

    她在心中思忖,她睡了半个时辰,却仿佛经历了那么许多事情,她回到了八年前的斥候营,居然变成了营中的女杀手,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涟漪,遇到了跟上官逸长得一模一样的苏辰,在斥候营中生活了一个多月的点滴历历在目。

    真是深山方一梦,人间已十年。

    她记得子衿走后自己曾在寝宫边喝酒边弹琴,然后就睡着了,看来在斥候营的那一切,原来都是在做梦。

    她一直介怀上官逸是否与那传说中苏辰有关系,有所思便有所梦,居然真的梦到跟上官逸长得一般无二的苏辰,而且还贴心地把自己也编排了进去,她哑然失笑,觉得自己这个梦做得过于逼真又过于震撼了。

    她从琴凳上站起来,跑到铜镜前整理了一下妆容,镜中的人儿柳眉淡扫,唇红肤白,精致的发髻上点翠摇曳,与那个整天一身红装,不施粉黛,高束马尾的涟漪截然不同。

    “碧凝,备马!”心中有热切的期盼无法抑制,她连忙吩咐。

    “殿下,您要出宫吗?”碧凝问道。

    她眼中泪光闪动,搂着碧凝的肩膀,点头微笑:“对,我要出宫,马上,立刻。”

    往外跑得时候,与端着茶盘进来的芸儿撞了个满怀,芸儿吓得连忙跪下:“奴婢该死,冲撞了殿下"

    "不打紧不打紧,你没事儿吧。”雪若亲切地拉她起来,仔细打量了下芸儿,动情地拥抱了一下她,然后就迫不及待望外奔,一边跑一边快乐地对她们挥手,“我走了啊。”

    碧凝和芸儿呆立在房中,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绝影载着雪若飞驰奔出了宫门,身后看守宫门的侍卫整齐地跪了一地送她远去。

    长乐城熟悉的街景不断向后闪过,月白色的锦缎披风被风吹得飞扬,雪若骑坐在马上,不禁百感交集。

    眼前的一景一物分明清晰得犹如昨日方见,又好似隔着遥远的记忆长河。

    她分出手来拉了拉裙子,穿着裙装骑马着实不便,不由开始怀念梦里一身短打加马靴的潇洒模样了。

    绝影停在了上官府的门口,守门的侍卫认出是昭月公主,连忙下跪行礼。

    马上有人进去禀报,元裴立刻就出来,向骑在马上的她拱手行礼。

    “你们大人在府上吗?”她说出这个话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紧张,心扑扑直跳。

    “启禀殿下,大人不在府上。”元裴回道,“他在莫先生那里。”

    雪若神色一黯,旋即调转马头,转头展颜笑道:“我知道了,多谢!”说罢扬鞭绝尘而去。

    来风阁的庄园门口,何叔前来开门的,看到她就亲切地笑着招呼,会意道:“大人正在后面的林子里练剑呢。”

    雪若一边将马鞭递给何叔,一边笑着道谢着往里面奔,“谢谢何叔!”

    莫轻寒正在前院的池塘旁边喂鱼,莫涵和莫德在旁清扫地上的落叶,莫轻寒抬头讶然地看着从院子中一晃而过的月白色的身影,那白影子边跑边跟他挥手,“老莫,你好呀。”

    莫轻寒从懵懂中反应过来,睁着眼问莫涵和莫德:“刚才有人跑过去吗?”

    莫涵、莫德点头道:“有啊。”

    “难道是公主殿下?”

    "对啊。”

    莫轻寒放下手中鱼食,拍拍屁股站起来,自言自语道:“那我赶紧去招呼一下。”

    不料被莫涵、莫德一把拉住,嗔怪道:“师父,您不会看啊,公主那是来找大人的,有你啥事情啊。”

    “他们俩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儿吗?”莫轻寒拧着脖子不答应。

    两个徒弟把他按着坐下,莫涵一脸嫌弃道:“师父,你就别去打搅人家了。”随手把鱼食塞他手里,“喂您的鱼吧。”

    莫轻寒瘪瘪嘴以示抗议,低声哼哼道,以前他们俩去哪里都是带着我的

    来风阁的后院衔接的是一整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此时林中的流苏花开的荼蘼。

    雪若缓缓地往前走,每一步都似乎踩着自己的心上,不由屏住呼吸望着前方。

    眼前景似真似幻,每一天都在梦中出现,她深怕呼吸的气息太重,会戳破了这个幻影。

    如雪如云的重重花影下,熟悉的修长身影被清冷的剑光包围着,快如风的速度,潇洒矫健的身姿,招式变幻间,剑锋划过枝头,白色的花瓣纷纷落下。

    雪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眶发红,喉头又酸又涩。

    上官逸练完一遍后,微微喘息着将长剑插入剑鞘,不经意地拍了拍肩头掉落的花瓣,却猝不及防地被人从身后一把紧紧抱住。

    平行时空

    他本能地一惊, 刚想挣脱,低头看见鹅黄薄衫衣袖中伸出的细白小手,心头不由莞尔。

    雪若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 好似要把自己揉进他的骨血之中。背后有湿润的感觉透过衣裳, 他听见雪若带着哭腔道:“上官逸,我总算见着你了。”

    她不想去结纠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也不想去管什么斥候营和苏辰,仿若隔世般走过一遭后,她只想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撒手,把这一刻变成永恒。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轻轻掰开她的手, 转身低头仔细端详她的脸,见她鼻子红红, 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微微诧异, 轻声安慰道:“我们前两日不是刚见过吗?”

    说着伸出一只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着打趣道:“怎么哭鼻子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替她细细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雪若抬起下巴,任由他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只是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望着他的脸, 她眼中含着泪意, 笑容安静而温暖。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 上官逸笑道:“我脸上有东西吗?为何一直看我?”

    “你好看"雪若由衷道, 说完一头扎进他的怀着, 两只小手像水蛇一样紧紧缠住他的腰, 好像生怕他跑了似的,她吸着鼻子说:“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我还以为我回不来了。”

    她搂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他并不想挣脱,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动对他,他心中很是欢喜。

    心中如同漾着一波春水,暖得几乎要把心都融化了,他伸手回抱着她,像哄孩子似的轻拍她的后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她头顶的发丝被风吹得拂过他的脸,痒痒的。

    他搂着她,在她耳边低语道:“嗯做了什么梦,说给我听听。”

    雪若撅着嘴,委屈道:“我梦见我去了八年前的东梁,在那个斥候营里做了一个女杀手,最神奇的是,那里还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杀手。”她抬起眼眸,怔怔地道:“叫苏辰。”

    抱着她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上官逸目光怔然地看着远方,片刻之后,喃喃道:“是做梦吗”

    雪若在他怀着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点头越想越后怕:“真是个可怕的噩梦,我在那个地方差点都活不下去,还好有那个叫苏辰的人”

    墨瞳几番起伏,上官逸神色复杂,欲言又止:“那苏辰”

    雪若忽然抬头巧笑,伸出一个手指在他脸颊上画圈圈,“你看我多厉害,居然能把梦中的人换成你的脸,可见我对你多在意。”说着皱起鼻头,顺手在他高挺的鼻尖上拧了一下。

    上官逸哭笑不得地望着她,眼底有掩不住的落寞,半晌才道,“这样也好。”

    雪若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仿佛从肺腑中吐出了一句话:“上官逸,你再也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上官逸心弦触动,抑制不住如浪潮般涌来的欢喜与酸楚,轻轻的一句话仿佛贯穿了时空,六年的绝望、等待和孤寂终于在这一刻开出绚丽的花。碧落黄泉苦苦追寻,他又如何舍得扔下她一个人呢?

    他眼中有了湿意,笑容圆满和温暖,温柔而沙哑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像个抱着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的孩子一般

    此后几日上官府的水榭旁,来风阁的后花园时常可见两人依偎的身影。或携手在湖畔散步,或一起去林子赏花,有时两人在书房中一个看书写字,一个在旁边研磨、吃零食,有时两人只是并肩在亭子里坐着。

    雪若生性活泼喜动,总是能听见她清甜的笑声,她像个小鸟一样说着不停,一旁的上官逸总是用宠爱的目光含笑望着她,默默倾听,时而点头鼓励。

    见二人感情笃深,其余众人也都知情识趣地自动消失了,且无一不在心中感叹,书上戏文里说的神仙眷侣,大抵不过如此罢了。

    此时已是深夏,夏州国虽然国名中带夏,却是个四季如春,气候宜人的国度。

    上官逸这日下朝回府,听元裴说殿下一早就来了,见大人还未回府,说一个人在花园等着就好。

    上官逸闻言忙回房换下了朝服,穿了一身浅青色的长衫常服就往园子里去。

    他的卧房前,一池荷花开得婷婷袅袅。正对荷塘的假山旁,雪若的脸上盖着一本话本子躺在青石凳上,她微蜷着身子侧身睡得香甜,湖水蓝的纱裙从石凳上铺散开来,远看像一朵粉蓝色盛开的花融入了如画的荷塘景致之中。

    上官逸心中微笑,在她身边静静站了片刻,见她没有醒来,不忍心叫醒她,就轻手轻脚

    坐在青石凳上,怕石头太硬咯着她的头,便小心地把话本子从她脸上移开,轻轻把她的头扶起,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穿过,丝丝缕缕的光芒落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疏影。青衫蓝裙在石凳上交叠,他伸着一只手替她挡着脸上的阳光。

    低头凝神着她的睡颜,只见她闭着双眼,嘴唇微微翘起,鸦翅般的睫毛在白玉似的脸色投下了一弧阴影,眼角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额头上一抹碎发被微风吹乱。他忍不住用手指悄悄地替她梳了梳,心中宁静幸福,顿生远离朝堂纷争,退隐山林之感慨。

    放下手时,冷不防被她轻轻地握着,十字交叉地扣着,他低下头,正对上她含笑的明净目光。

    “是我吵醒你了吗?”他微笑问道。

    她摇头,握着他的手放到跟前,无聊地玩着他的手指,“我早就醒了,等了你好久。”

    她眼睛闪出光亮,松开他的手坐了起来,笑嘻嘻道:“我一早亲手包了粽子,带过来你给尝尝。”她站起来,拉着他的衣袖摇晃,“我让元裴烧好了,快起来吃粽子去嘛”

    上官逸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目光俱是宠溺,笑道:“难得我们殿下亲自下厨,微臣一定要好好品尝。”

    圆桌上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粽子,六个小巧的粽子用三种颜色的棉线捆扎。

    雪若用一把小银剪各剪开了一个颜色的粽子,拆开碧绿的箬叶,香气扑鼻而来,箬叶内端坐着饱满洁白的粽子,桂花豆沙、笋干鲜肉和蛋黄鲜肉各一。

    她用筷子把每个粽子一分为二,米是江南进贡的上等糯米,细腻甜润的豆沙中夹杂着点点金色的糖桂花,肉粽的糯米是用慢火文炖了两个时辰的高汤煮的,一分为二后块块见肉。

    雪若夹了一块豆沙粽,放到唇边吹了吹,用手接着下面,凑到上官逸唇边。

    “啊"她像哄孩子一样示意他张嘴,上官逸眼角含笑,听话地张嘴吃了她喂的粽子,豆沙的甜糯、糖桂花的清香,裹着软绵的糯米,令人心情顿时愉悦起来,他挑眉做了好吃的表情,雪若立刻露出得意的笑。

    他也拿起一副竹筷,夹了剩下的一块豆沙粽,喂给雪若吃,雪若一边吃一边感叹,“哇,好好吃,吃甜食就是让人感到幸福。”

    上官逸低头含笑不语,默默地又夹了一筷子笋干鲜肉粽,喂给她吃,雪若“啊呜”一大口,上官逸见她吃得香,比自己吃还高兴,忙不迭第三筷蛋黄鲜肉粽又来了。

    “等下,等下。”雪若来不及吃,捂着嘴抱怨道:“我又不是小鸟,你这大鸟喂得也太勤了吧。”

    上官逸笑着伸手掐了一下她粉粉的脸颊,用逗小孩的口气道:“我就喜欢喂你吃东西,小蓝鸟。”

    雪若假装气鼓鼓瞪了他一眼,一边掩着嘴咀嚼,一手在桌上的小碟子倒了一点醋,夹着一块肉粽,沾着满满的醋,递到上官逸面前。

    两人相视会意一笑,上官逸侧着头,轻巧地从她筷尖衔过肉粽,抿着嘴优雅地吃着。

    “你知道吗,我梦中的那个苏辰,居然也喜欢吃醋。”雪若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说好笑吗?”

    上官逸的笑意凝在嘴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确实好笑梦里的场景,你还记得多少?”

    雪若想了想,含糊道:“只是记得一些大概的,细节都记不清了。”

    其实,她清楚地记得梦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只是与苏辰一起执行任务的事情,包括两人曾经同住一室的事情,她并不想同上官逸提及。

    上官逸眼中神色难辨,似乎在思忖着什么,一时无语,低头默默吃着粽子。

    雪若忽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清了清喉咙,郑重其事地说:“我送你粽子,你是不是也应该回赠我点什么?”

    上官逸抬头,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笑道:“好,你要什么。”

    雪若摊开一个掌心,脸颊微红,鼓足勇气道:“上次你送我的那个玉佩,我可以要回来吗?”

    上官逸心中一暖,深深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起身从书架子上一个古朴的木匣子里取出那个玉佩,放在她摊开的掌上,笑着缓缓道:“拿了我的玉佩,从此就是我的人了。”

    雪若开心地接过,扑进他怀着,娇俏道:“你吃了我的粽子,以后也是我的人了。”

    上官逸轻笑一声,搂紧了她

    雪若回宫的路上,顺道弯去了子衿的医馆。

    医馆下午就早早地打烊了,小徒弟见到雪若,躬身行礼说师父在后院,雪若谢过就往屋后走。

    子衿穿着居家的粗布长衫,正坐在一个小板凳卷起袖子上辗着药材,见雪若进来面露喜色。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坐下把脉,确认她身体无恙,上次吃黑金穿心丸的毒都排净了才放下心来。

    雪若把随身带来的粽子递给小徒弟,关照说师父喜食甜,红色棉绳扎的是豆沙粽,记得煮那个给师父,不过不要让他多吃,他身子弱粽子容易积食,一次顶多给他吃一个。

    回头见子衿低头浅笑,他道,殿下什么时候这么啰嗦起来了。

    雪若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我这是跟你学的呀。

    子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她想了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子衿面前,说师父你帮我看看这个毒的解法。

    子衿拿过纸仔细看,皱眉道,这是东梁密宗的腐骨散,需用当地的凤嬴木为引才能制成解药。

    雪若一听,心中啧啧称赞,子衿医术和毒术果然精妙,于是把她自己研制解药的配方说给子衿听。那个梦里的每件事情都清晰和逼真的好似发生过一样,她还记得自己让李申去偷了一颗毒药来研究配方,因为营中对毒药的保管没有那么严。

    子衿听了连连点头,道基本差不多了,可能还差一两味药,但基本可以解腐骨散之毒了,就是可能略有些许后遗症,但无大碍。

    雪若心里不免得意,觉得自己也很厉害,却听子衿问道:“你这毒药方子哪里来的?”

    雪若顿了顿,试探地说:“我如果说,是我做梦梦见的,你应该不会相信吧。”

    子衿似笑非笑看着她,“我自然相信,有你这么个梦里都能写方子的好徒弟,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雪若咳了咳,汗颜地抚了抚额角。

    走出医馆的时候,她心情莫名很轻松。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想着那个梦中的最后一刻,她把解药塞给了苏辰,她也没有试过这个解药是否有效,若是日后这个解药是无效的,岂不是害了苏辰。

    方才听子衿这么一说,这才放下心来,

    转念又一想,反正在那个梦里,已经把苏辰拐骗出来了,他如果回营必定要因为她的逃走,而受到重刑处罚,所以他肯定不会傻得再回去自投罗网了,那解药真不真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她觉得自己对于一个梦境也如此认真负责的态度,源于多年看话本子养成的爱思考,喜欢脑补结局的习惯,就算是个梦,她也希望能是个完满的梦。

    在心里把这一切安排思量妥当之后,她觉得很放心。

    平行时空

    马车行驶在长乐城的街道上, 雪若掀起车帘,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街景。

    沿途经过路边的商铺和百姓人家时,眼前和耳畔尽是烟火人间的景象和气息。

    沿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客栈里掌柜、伙计招呼着客人, 几个抱着孩子妇人坐在街边聊天,有婴儿响亮地啼哭起来。烧饼铺的夫妻摊位上, 丈夫替忙着揉面腾不出手来的妻子擦去额头上的汗,两人俱是粗布衣裳,却在相视微笑中看到彼此眼中满满的幸福。

    雪若坐在车内看着,不由舒缓了嘴角,心中既感慨又向往。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富贵荣华虽然好, 但她更渴望的是执一人之手,守一城终老, 过着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

    如今她与上官逸既然已经两情相悦,便日夜都盼望着能与他在一起,她寻思着得找个机会给他一个明示,是时候让他上门提亲了。

    世子被软禁后,上官逸虽因此受连累失势, 可他手中尚有骠骑营的兵权在手, 允轩也不能把他怎样。但是如果上官逸提出要娶她的话, 可以想象允轩必然竭尽所能从中作梗。

    她蹙眉思忖了一番, 觉得还是先从母妃处入手, 她记得母妃对上官逸一直就很有好感, 让母妃先向父王去吹吹风。父王最疼爱自己,如果父王答应了, 允轩再怎么反对也没有用了。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在心中开心地打了一个响指。

    “殿下,你为啥一会儿皱着眉头,一会儿咧着嘴笑?”芸儿坐在她对面,好奇地问。

    她顿了一顿,脸上微微发烫,嗔道:“小丫头片子没事儿盯着我看干嘛,嗯….我在想昨日看的戏文呢。”

    芸儿一脸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表情,窃笑道:“殿下是在想着上官大人吧,否则怎么会怎么会神不守舍的。”

    雪若红着面孔,恼羞成怒伸手要掐她的脸,“死芸儿,让你胡说!\"

    芸儿笑着一边躲一边求饶:“殿下,我错了,你饶过我吧你没有想上官大人,哈哈。”

    “还说,还说!”雪若拎着芸儿的耳朵,做张牙舞爪状,两人在车内打闹成一团。

    大梦初醒后,她只觉得身心疲累,不愿再卷入朝堂的纷纷扰扰之中,只想和心爱的人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此时一心投入情爱之中的她,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会瞬间变天,朝堂之上风云诡谲,山雨欲来风满楼。

    数日后,雪若闲来无事,在燕熙宫的偏殿里逗允轩送的栗鼠玩。

    “咕咕,吃苹果。”她把小粟鼠抱在怀里,拿着一块苹果喂它。

    碧凝在一旁给咕咕的金丝笼里换水,自从允轩送了咕咕过来,一直都是碧凝在帮她养着。

    最近雪若心情甚好又得空,便经常逗着它玩。

    咕咕在碧凝的精心喂养下长大了一圈,灰色的背毛油光水滑的,雪若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递给它一块切成细条的苹果。

    咕咕伸出两只粉红色的小爪子捧着苹果条,专心致志地啃着,煞是可爱。

    雪若看得有趣,伸出一个手指挠着它圆鼓鼓的肚皮,挠两下咕咕就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好像在说“可以了,别打搅我用餐。”一边用爪子拨开雪若的手,雪若躲开它的爪子,趁它不备继续挠它,咕咕又忙着啃苹果,又要防着雪若手指的袭击,忙得不得了,看得雪若和碧凝哈哈大笑。

    这时小福子从殿外一路跑了进来,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雪若把咕咕放在桌上,讶然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福子气喘吁吁道:“今日一早,傅临风大人带领御林军把上官府给包围了。听说是传王上口谕,收缴上官大人的骠骑营和京都防务营的兵权,把他软禁在府中听候发落。”

    雪若惊得一下子站起,把正吃得欢畅的咕咕吓了一跳,捧着苹果条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碧凝忙安慰地摸了摸它的头,把它抱了出去。

    她急道:“是什么原因?”

    小福子道:“听说有人犯供称上官大人勾结东梁斥候营,通敌卖国。”

    “一派胡言!”雪若怒道,“他们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小福子摇头道:“若是有确凿的证据,就不是软禁在府中了,那可是要打入天牢的。听闻太常府还在审问犯人,一旦犯人招供出真凭实据,既能立即定罪。”

    “没有证据,他们怎么可以胡乱攀诬?”雪若气急攻心,“父王怎会听信他们的谣言。”

    小福子叹了一口气,“如今王上龙体欠安,朝中局势都是三殿下一人把控。上官大人是世子的旧臣,其余世子的人杀的杀,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三殿下又怎会轻易放过上官大人呢?至于办他的罪名,随便网罗一个就行,三殿下说他有罪,谁敢替他翻案啊?”

    雪若听得心如乱麻,胸中憋着一团火,立刻起身带着碧凝一起往霁云宫去了。

    霁云宫的守卫说三殿下一早就出去了,她问去哪里了,守卫支吾着说不清楚。

    雪若忧心上官逸的处境,立刻吩咐碧凝备马,并通知房赟与她一同出宫,前往上官府。

    上官府已经换了新的看守,全副武装的侍卫把她拦住了,恭敬而面无表情地说,奉傅大人之命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府中。

    无论房赟如何威胁,她如何摆出公主的威严,看门的侍卫都是躬身行礼,坚决不肯放行。

    雪若无可奈何,她摆了摆手,房赟立刻奉上一个装满珠宝的钱袋,她将钱袋交到侍卫手中,说烦劳几位小哥,对上官大人多加关照。

    她冷声道:“若是上官大人受到半分为难,挨板子入狱那是轻的了,我定不会与你们干休。你们要相信我说到做到。”

    几个侍卫吓得连忙跪倒在地,齐声说着不敢,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雪若转头,看了一眼上官府的大门,转身上马离开。

    她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紫宸宫,进了宫直接奔往承光殿。允轩一直都不见人,不定是在躲着她。

    她无计可施,只能去找父王求情了,一时心乱如麻兼茫然无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承光殿门口冷冷清清,看门的小太监说,早朝已散,王上前往长信宫休息了。

    她立刻急匆匆地赶往长信宫。

    李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站在长信宫的殿门外,李公公似乎在焦急地踱步,一看她过来面露喜色,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您来了,王上方才正传召您呢,到处找不到您,可把老奴急坏了。”

    雪若不由一惊,父王传召她?是为了何事?

    “昭月公主殿下到!”她还在思忖的时候,就听见小黄门高声通报。

    没有时间多想,她推开殿门迈步进去。殿内很安静,可是她却讶然地发现坐满了人,父王、母妃、允轩都在,就连长久不露面的王后此刻也端坐在父王身边,每个人都是面色凝重,她心中一阵阵地发虚,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她跪下行礼,还没等说完行礼的话,就被父王打断了。

    她抬起头,第一次见父王如此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父王说雪若,你干得好事!

    她莫名地望着父王,正欲开口就听到母妃含泪急切的问道,她说,雪若你告诉我们,这都不是真的!

    她完全懵圈了,什么真的假的,发生什么事情了,转头看向允轩,却见他一脸漠然。

    王后冷笑了一声,静乐郡主坐在王后的下方,替王后解释了这冷笑的含义:“昭月公主殿下,没有想到你如此身份,居然会沦落道长乐城的青楼之中,简直是王室的耻辱。”

    好似半空中劈下一道惊雷,雪若被震得跪坐在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扬起下巴镇定地回到,“妙熹,我听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妙熹勾起嘴角冷笑了一下,说那妓院的老鸨都已经招供了,她看了你的画像,认出你就是当时他们拍卖的姑娘。

    雪若皱了皱眉,在思索她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听母妃哭着道:“雪若,她说的不会是真的吧,你一五一十地跟我们说啊。”

    雪若看着母妃的泪眼,心中涌起巨大的歉疚,当日如果不是自己贪玩溜出宫去,又怎会阴差阳错被人拐去了天香阁,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这事一旦传扬开去,便是王室天大的丑闻,母妃也会因此无法抬头的,所以打死也不能承认的。

    她倔强地仰起头,正准备矢口否认,却见一旁端坐的允轩忽地起身,跪在了她身旁。

    允轩居然替她承认的当日发生的事情,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瞪着允轩。

    允轩说王妹确实是一时贪玩溜出宫去,因为迷路误被贼人所骗,只是短暂地被拐去了青楼片刻,并未发生任何事情。后来是傅临风把她解救出来,他得到通知当晚便亲自将王妹迎回宫的。

    雪若望着身边的允轩,无法理解他为何要出头替她应下此事,而且当晚明明就是上官逸救的她,他却只字不提上官逸的名字。

    允轩伸手拉她,大声说:“雪若,你只是一时贪玩导致,索性并未酿成大祸,尽管如此也是有辱王室身份的,还不快向父王请罪。”

    他诚恳地道:“请父王念在雪若年幼无知,宽恕于她。如果有什么罪责,允轩愿意替王妹承担!”

    平行时空

    王上气得浑身发抖, 不住地说:“荒唐,荒唐,王室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话未说话并涨红着脸一顿猛咳, 王后忙殷勤上前替他拍着背, 转头冷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允轩和雪若。

    慧贵妃惶恐地从座位上起来,满面羞惭地跪在王上面前, 说都是臣妾教女无方,为王室蒙羞,臣妾罪该万死。

    王上犹在盛怒之中,咬牙恨声道:“养女不教,你确实罪该万死。”

    慧贵妃闻言, 哆嗦着不住地跪地磕头。

    雪若见母妃受自己连累被斥责,心如刀割, 她从地上爬起来,上前护住母妃含泪道:“父王, 此事是儿臣一人所为,是儿臣偷溜出宫误入贼人之手,与母妃无干。如果有什么责罚,我一人承担就好。”

    她心底一片冰凉,寻常父母听到自家孩子在外受了伤, 难道不是应该首先关心孩子的伤势如何, 是否受了什么委屈, 而父王对她的遭遇充耳不闻, 他在意的只有王室的体面和尊荣。

    “你一人承担?”王上涨红着脸, 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承担得了吗?”

    “如果承担不了。”雪若赌气道:“请父王赐儿臣三尺白绫,儿臣愿以死谢罪, 从此再不拖累王室名声。”

    话未说完,就被慧贵妃一巴掌扇倒在地。“混账东西!”慧贵妃含泪怒斥道,“你在满口胡言什么!”

    殿上即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慧贵妃会当殿责打公主殿下,王上似乎也怔了一下。

    雪若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被打得有点懵,她捂着脸趴在地上不敢吭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面前金砖上。

    慧贵妃哭着求情道:“求王上饶恕雪若年轻不懂事,口无遮拦。如果有什么责罚,就让臣妾一人替她承担吧。”

    王上的目光扫过挨打后捂着脸,默默流泪的雪若,眼中露出些许不忍。还没开口,就听到王后冷笑道:“王上,昭月公主一贯形容无状,不受管束。此次惹出这样的丑事来,如果不严加惩处,今后不晓得还会造怎样的祸端出来。”

    王上闻言亦是懊恼平日过于宠爱这个小女儿,导致她无法无天,竟然做出如此辱没王家脸面的事情,一旦此事传扬开来,夏州王室将成为整个夏州国,乃至全天下的笑话。

    他神色冷峻,紧锁双眉没有吭声。

    王后看出王上的犹豫和不忍,一股怒火从胸中窜出,不平道:“世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犯错就可以改不追究了吗?”

    “母后此言差矣。”允轩清冷的声音自殿中想起,他从地上站了起来,神情自若地整理了一下明黄色的衣袍,“其一,世子犯的是国之律法,违法者领罪乃天经地义。昭月公主只是孩子心性,偷溜出宫不幸落入贼人之手,她就算违反了宫规,却也是受害者,两者怎可同日而语?”

    王后一愣,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咬牙切齿却反驳不得。

    允轩接着说:“其二,此事关系王室颜面,万不可对外宣扬半点。”他转向王上,朗声道:“儿臣建议此事不宜张扬,加害昭月公主之人必须严惩,至于昭月公主,念她年幼无知小惩大诫,昭月公主向来灵秀早慧,定会吸取此次教训的。”

    一番话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说得王上的怒气平息了几分,看向允轩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欣赏,思忖片刻道:“那日所有参与和知晓此事的宫外人等需一律处置干净,从今日起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此事,如有违抗立即处死!”

    封口严令一下,殿上所有人都心中震撼,允轩拱手道:“儿臣遵旨。”

    王上将目光转向扔跪在地上的雪若,“昭月公主任性妄为,有辱王室尊严,念其无知初犯,罚跪法华殿两日,除水之外不得给予任何食物,并禁足一月,此后非召不得觐见!”

    雪若神情呆滞,脸上泪痕宛然,半边脸鲜红的掌痕触目惊心,慧贵妃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谢父王隆恩。”

    雪若茫然抬头,只见高高的王座之上,那个从小把自己捧在怀里极尽宠爱的父王,这一刻陌生得让人恐惧。

    内心一片寒凉,一切都是她的错,身在天家的她早就应该明白,维护王室的尊严和体面远胜过骨肉亲情,她从小便享受了这身份带来的尊荣富贵,又怎能不承受头上这顶公主桂冠带来的沉重代价。

    事已至此,她觉得自己受罚也是无话可说,只是连累母妃一同受过让她实在难以心安。

    她敛容伏地,声音平静:“儿臣拜谢父王的宽恕之恩。”

    允轩微昂着头,意态从容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一副志得意满又云淡风轻的模样。

    雪若磕头谢恩后,她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正对上允轩的目光。他蓦然接触到她眼中的冰冷,眸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忙把头转向了其它地方。

    供奉着夏州国历代君主和王后牌位的法华殿香雾缭绕,一排排黄色的经幡自殿中央垂下。

    穿着灰布法衣的老尼姑在殿的一侧盘坐闭目,念念有词地敲着木鱼。

    雪若垂首跪在殿中央摆放的蒲团上,在一粒米未进跪了一整天之后,她已经喉干舌燥,浑身乏力。

    每次支撑不住快要睡着之时,老尼姑就会用力地敲一下木鱼把她吓的猛然惊醒。

    每每被她一记木鱼从半梦半醒中拉出来,雪若都有灵魂瞬间出窍之感,她拧着眉,怒目圆睁地望着老尼姑。

    老尼姑只当不知,依旧阖着眼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

    连打个盹都不能如愿,雪若悲愤不已,好奇这老尼如何做到闭着眼都能次次精确捕捉到她打瞌睡的瞬间,难道她还有第三只眼不成?

    碧凝来探望过雪若几次,碧凝说慧贵妃很是忧心她,但王上怒气未消,慧贵妃不便前来探望,嘱咐碧凝让她好生思过。雪若低头含悲道:“你去回母后,说我一切都好,已经知道错了,让她不要担忧。”碧凝默默点头。

    因王上不允许给她吃饭,碧凝只能给她送水过来。第三次过来的时候,碧凝悄悄地带着一盅参汤,说是三殿下托她带过来的。

    雪若看了一眼那精致的汤盅,淡淡道:“拿回去吧,我不需要他关心。”

    碧凝不解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雪若忽地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上官逸现在如何?小宝有没有探听到消息。”

    碧凝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她方才特意让小厨房做了素斋点心过来,老尼此刻正在偏殿享用。在确定殿中没有其他人后,碧凝用手掩着嘴,低声道:“眼下上官大人一切安好,三殿下忌惮镇北王势力,暂时还未有行动,只是在上官府加强了看守。”

    雪若点头,松了一口气,吩咐道:“让小宝继续去盯着,有消息及时来报。”碧凝点头应承,老尼姑在一旁催促,她只得收拾东西离开。

    在跪了一日一夜之后,雪若自觉快到忍耐的极限,一开始她还觉得肚子咕咕叫,饥饿难耐,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饿的感觉了,只感到头晕眼花,双腿已然麻木没有知觉,背后冷汗一阵阵地冒出。

    她勉励又支撑了几个时辰,老尼姑夜晚去休息了,又派了个小尼姑来看守她,小尼姑略微善心一点,看到她面色惨白,嘴唇干裂,就会喂她一点水喝。

    又跪了个把时辰,渐渐地,她的视力也逐渐模糊起来,眼前有金星不断旋转,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微微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许是饿得虚脱了,心道还有几个时辰就解脱了,那个时候吃点东西就好了。

    她一手撑着地,努力控制自己发抖的身体,呼吸渐渐沉重,窒息之感如潮水没顶而来,紧绷的弦忽然断裂,终于身子一松,直直地倒了下去。

    混混沌沌的意识中,有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把她扶了起来,她努力想去看是谁,头却重得抬不起来,身体软得像棉花一样,睁不开眼睛。

    那人把她扶坐在地上,略带寒凉的双掌贴住了她的脊背,不多时便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从那掌心传递过来,那暖意自四肢百骸弥漫开来,仿佛注入干涸泉眼的甘露,她的眼皮动了动,呼吸也逐渐平稳了。

    躺在那人怀里睁开眼的时候,她望着那熟悉的俊朗面孔,怔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哭出声来:“上官逸,你怎么会来的”她用手指试探地去触碰他的脸,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你不是被他们关起来了吗?”

    上官逸一身玄色夜行服,目光如水地看着她微笑:“太常府那些人怎么可能困得住我?”他轻抚她的额发,怜惜道:“雪儿,你受苦了。”

    雪若摇头,笑容苍白却发自心底,宽慰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没受苦,方才只是饿晕了,再忍耐半日就好了。”

    上官逸叹了口气,迟疑片刻,肃然道:“眼前局势不明,你我只得暂且忍耐,若三王子果真容不下我,你可愿意抛下所有,跟我远走天涯?”

    雪若凝望着他,心潮涌动,他说出的正是她的心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急得摸索着握住他的手,眸光微亮地用力点头。

    “我愿意”三个字尚未出口,就觉喉中一阵腥甜,抑制不住大大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上官逸吓了一跳,“雪儿!”一边紧张地叫她,一边用袖子替她擦去嘴边的血。

    雪若虚弱地看了他一眼,便陷入了昏迷,上官逸握住她的手腕一探,只觉脉象微弱几不可察,料是她身体在极度疲累之下导致断肠草余毒复发,情急之下将手掌放在她的气海穴之上,屏气凝神片刻,浑厚纯正的至阳真气再次缓缓地输入她的体内。

    半盏茶功夫后,雪若的身体动了一下,轻咳了两声,见她缓过气来,上官逸松了一口气,他的额头布满了密集的汗水,唇角蜿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他抬手随意地抹了抹。

    雪若听到有人在高声说话,耳边有嘈杂的声音,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目光所及处是高高悬挂的明黄经幡,原来她还在法华殿中。

    她转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坐在蒲团上面,在身后扶着她的是左子衿,不由怔然道:“师父,怎么是你?”

    她有些糊涂,分不清眼前景是真是幻,努力想坐直身子,发现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子衿连忙搀住她的胳膊,这时她才看到对面站着的一脸冷漠的老尼姑和神色恭敬的小尼姑。

    方才她明明与上官逸在一起,怎会醒来就变成师父了?上官逸还问她要不要一起离开,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饿晕了过去,难道那些都是她神志模糊的幻觉不成,她心中隐隐的失落。

    “左先生,殿下奉王命受罚两日,眼下还有半日,老尼不敢违抗王命让您带走殿下。”老尼姑双手合十道。

    左子衿冷着脸看了老尼一眼,他弯下腰,有些费力地抱起雪若,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抬腿就往外走:“昭月公主体内余毒发作,恐有性命之忧,若王上降罪,由我一力承担。”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大地烟瘴四起,时隐时现的迷雾中,雪若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往前走着,远处似乎是一座黑暗阴森的铁牢,她胆战心惊地迈着脚步,看到铁牢的刑架上似乎绑着一个人。

    她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不由加快脚步走过去一探究竟。

    只见那人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双手伸开被铁索捆绑在刑架上,一身囚衣已被鲜血浸透,俨然已经奄奄一息。

    她颤抖着手,缓缓地拨开遮着他脸的一缕乱发。

    心骤然一窒,她抱着他没有丝毫生命迹象的身体,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沙哑哭声:“上官逸,你醒一醒,你不要这样子吓我。”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身体逐渐冰冷。

    蓦然一道霹雳从天而降,雪亮的闪电划破浓重的黑,狂风掀起满地落叶,暴雨倾盆而至。

    眼前的景象在暴风雨中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雨收风歇的一片苍翠树林中,一个男人正跪在地上,木然地用双手在地上挖坑。

    一身玄衣上全是泥,尽管他的脸上也沾染了血污,但雪若一眼就从他的穿着和发式认出来他来,他是苏辰。

    她心中莫名有些高兴,走过去热络地问:“苏辰,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辰好似没听见,他表情麻木地看着地上,机械地挖着身下的泥,他的十指已是鲜血淋漓,却好似浑然不觉,仍然一下一下地挖个不停。

    雪若心中骇然,刚想问他怎么了,忽地看到他身后摆放着一具没有合盖的棺木。

    她好奇地走近棺木,看到那里面躺着一具女尸。

    她再一看那女尸的脸,惊得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竟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平行时空

    “雪若, 雪若”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她喘息着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子衿。

    子衿清瘦的身影笼在暖黄色的烛光里, 看着她的目光尽是怜惜,

    “师父”雪若喃喃道,神志还有一些迷离, 仍然在方才的噩梦中回不过神来。

    “身子感觉可好一些了?”子衿问道。

    “好多了。”她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思忖了片刻,问道,“方才在法华殿,只有师父来过是吗?

    子衿迟疑片刻, 轻声“嗯”了一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雪若垂下眼眸, 怅然若失,她撑着床想坐起来。

    被子衿一把按住, “别动”他伸手从她额头取下一块湿布,在一旁的冷水盆中浸湿后,拧干继续敷在她额头上。

    “你在发热。”他淡淡地道。

    “哦。”雪若乖乖地睡直了身体,想了想又不放心道:“我罚跪时辰未到,父王会不会发怒啊, 会不会前面跪的都不算了”

    心里不免慌得很, 就像小时候犯了错被罚抄书, 如果一本书没抄好, 夫子就让她所有的全部从头抄, 因此留下了很深刻的心理阴影。

    子衿微笑地看着她, 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去回禀过王上了, 说殿下旧疾发作,必须静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上已经免了殿下的罚跪了。”

    雪若释然地点头,旋即叹了口气,语气低落道:“师父,我是不是总是在犯错。”

    子衿慈爱地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耐心地哄道:“哪有孩子不犯错的,人就是在犯错和改错中长大的,再说偷偷溜出去玩虽然触犯了宫规,但在我看来,算不得什么大错。要恨就恨那些加害殿下的贼人,殿下充其量算个运气不好罢了。”

    他的一番话,如春风拂过,雪若觉得原本皱成一团的心都被熨得平平整整了,高兴地拉着子衿的衣袖晃道:“还是师父最好,我最喜欢师父了。”

    子衿的耳根浮现浅浅的绯红,不由自主低下头,轻声道:“殿下此次劳累过度,加之前次服用黑金穿心丸损伤了身体,身上的余毒有发作的迹象。方才我已经用丹药替你暂时压制下去了,殿下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才好。”

    雪若乖巧地点头答应,子衿看着她,一日多不见她的脸明显消瘦了。

    他方才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云淡风轻的笑,其实她并不知道他当时的仓皇失措。

    雪若今日的余毒发作十分凶险,如果不是上官逸及时用真气替她护住心脉,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上官逸一看就是从软禁中潜逃出来去找雪若的,他穿着一身的夜行服来敲医馆的门,他说雪若正在法华殿罚跪,情况很是不好,请求他去相救。

    他冷冷地看着上官逸,心中说不出的滋味,披上衣服二话没说就出门了。

    上官逸说他还在拘禁之中,不能出来太久,一切都拜托先生了。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却在心中冷笑,雪若是他一手救活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上官逸来拜托我了。

    所以方才雪若问他是否还有其他人时,料是上官逸来的时候她晕的迷糊,因此他任性地否定了。

    他对上官逸面上表情冷淡,心中着实火烧火燎,嫌马车太慢,他多年后第一次骑了马,他平日吹不得风,就算是夏日和煦的风,一路骑到紫宸宫时只觉得身体都快僵硬了。

    拿着出入金牌跌跌撞撞冲进法华殿,见那老尼对昏倒在地的雪若视若无睹,竟然说她偷着睡着了,不由勃然大怒,直接驳斥了老尼,沉甸甸地抱着雪若就回了燕熙宫。

    雪若的脉象微弱得快摸不到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给她喂下了特制丹药后,强自稳定心神为她施针,直到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之后,他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背后的衣裳尽数汗湿,脚下虚浮只能勉强在床边一坐。

    她醒来后对他苍白地一笑,他便觉得整个世界瞬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他不敢想象如果当时自己晚来一步会怎样。

    这断肠草的余毒一日不解,她身体里就像埋着随时会爆炸的火药,让他一日不得安心。

    “师父,你在想什么?”见他静默,雪若好奇地问。

    寝殿中柔和的烛光映衬下,子衿的五官显得尤其清秀,一身灰布长衫穿在他身上,却是出尘的清逸之感。雪若不禁笑着打趣道:“师父,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很好看吗?”

    子衿一怔,耳根发热,面上有几分不自然,瞟了她一眼:“莫要开师父玩笑。”

    雪若弯着眼角笑道:“这么好看的师父,得找一个更好看的师娘才配的上呀。”

    子衿后背一僵,掩饰不住眼底的落寞,缓缓道:“我这药罐子不离身的半残废,何必耽误人家。”

    雪若摇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谁能有福气嫁给师父,一定会特别幸福的。”

    子衿凝望着她,漆黑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欲言又止。

    她伸出一只手拍拍胸脯,“放心,找师娘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保管帮师父挑一个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

    子衿怅然地望着她,涩声道:“不劳殿下费心了。”

    见他神情蓦然低落,雪若想师父大概今日心情不好,她不宜过于放肆,便很会看眼色地乖乖闭嘴了。

    她心里知道,子衿看上去豁达随性,或许是因为他常年缠绵病榻的缘故,其实他内心是十分敏感和脆弱。

    就好比自她记事起子衿就陪伴在身边,按理两人师徒关系已是比亲人还亲,就算她从来都是个不拘礼的人,可是他一直称自己为殿下,很少直呼她的名字,大约唯恐他人背后闲言碎语,说他借着师徒关系而逾越身份的鸿沟。

    看上去傲气倔强的人,往往是为了掩饰内心中不愿意承认的隐隐自卑,她心中难过却从不点破,只是小心翼翼地哄着子衿开心。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听了左子衿的吩咐,雪若第二日乖乖地在床上躺着。

    午膳过后,小福子来报允轩来看望她了。

    允轩穿着亮晃晃的明黄朝服,一看就是刚下朝过来的,他坐在离门很近的椅子上,一边端起茶来喝,一边侧眼打量坐在床上面无表情的雪若。

    允轩说,这次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好好调养身体,等父王气消了,我替你求个情也就没事儿了。

    雪若垂着眼皮,淡然而清晰地说了一句话,这事是你授意傅兄透露给妙熹的吧?

    允轩持着茶杯的手一抖,手中的茶泼了半杯在袖口上,他气恼地放下杯子,一边擦拭着袖子上的水渍,一边道,你在胡说什么。

    雪若冷笑了一下,转过头直视他的眼眸。

    她定定地道,妙熹说天香阁的老鸨认出了我的画像,所以才暴露了此事。尽管当日是傅兄接我回宫的。可是他并不知道的是,天香阁内没有一个人见过我真实的容貌,因为那日我易了容。

    允轩吃惊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雪若道傅兄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本来的模样,所以他才会误以为天香阁一干人等都能认出我的样子。

    允轩很快就掩饰着眼中的慌乱,听得雪若继续说道,当时妙熹在殿上指证我流落青楼之时,我本想要与那老鸨对质。可是你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你直接就向父王替我认下了此事,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捅出这个事情的不是妙熹,你和傅兄才是幕后指使,对吗?

    她努力地笑了一下,看上去说不出的哀伤,红着眼眶寒声问允轩,你我可是一母同胞?你还是和我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三哥吗?你如此算计我,就没有一点良心不安吗?

    允轩默默地听她说完,眸光渐渐坚冷,平静地回答,不错,确实是我的安排。

    他迎着雪若质问的眼神,眼中有嘲讽的笑,说你又何曾把我当成兄长了,你明知道上官逸是世子的左膀右臂,你还日日与他厮混在一起,你心中又何曾在意过我的感受。

    雪若挑眉,睁大眼睛问道,所以,你是为了惩罚我和上官逸在一起?

    允轩移开目光,神情笃定道,你和上官逸是注定没有结局的,只要你是我妹妹,我就不允许你站在世子那一边去,上官逸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至于向父王告发一事,此事完全在我掌控之中,如今父王已经下了封口令,再不会有人以此来做文章,你不过受两日皮肉之苦和禁足而已,正好在燕熙宫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雪若恨声问道,你要对上官逸怎样?

    允轩侧目望她,眼中划过一丝狠厉,你如果还继续与他牵扯不清,我只能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他向前走了两步到雪若床前,扬眉缓缓道,鸩酒已经备好,今日就可送到上官府。

    雪若气得浑身发抖,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她咬着唇,忽然掀开被子下床,自针线篓中取出一把剪刀,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允轩神色大惊,忙伸手阻拦,大喊着,雪若,你疯了?!你不要胡来!

    雪若觉得身上火烧火燎,一开口嘴唇就裂开来了,锋利的剪刀刀刃抵在雪白的脖子上,冰凉冰凉的,她脸上流淌着静静的笑意,哀伤而决绝。

    她说,你若敢害他,我绝不会独活,活着没办法在一起,死了作伴也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没有痛觉,所以她并没有意识到剪刀的刀刃已经划开了她脖子上的皮肤,雪白的肌肤上慢慢渗出血来。

    允轩乱了阵脚,伸着双手道,你先放下剪刀,有话好好说。

    见雪若不为所动,他只能叹气道,我答应你先不动他。

    雪若放下剪子,冷冷地将剪刀扔进针线篓,允轩连忙上前一把抢过剪子。

    雪若冷笑了一下,不屑地看着他,讥讽道,你是傻子吗,我若一心寻死有的是方法,悬梁,撞墙,投湖,咬舌你看得了我一时,还能看得我一世吗?

    允轩有些泄气地坐在椅子上,叹气道,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冷静下来说,你如果能够答应我一个要求,我不但不会伤害上官逸半分,只要镇北王交出兵权,我就放过他。

    雪若问,什么事情。

    允轩定定地看着她,说我要你嫁给傅临风,助我成就大业。

    雪若想也没想就道,不可能,我心中已经有人了,让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与让我死没有什么区别。

    允轩愕然地望着她,从小到大,他们兄妹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冲突。

    他本来已经算好了一切,借着青楼之事打压雪若,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在宫中与上官逸隔离,时间长了感情自然就淡了。然后逼迫她嫁给傅临风,替他笼络住这个争夺王位的最大的助力和夏州国内数不尽的商铺的财力支持。如果她要反抗,就以上官逸的性命为要挟,她一个小姑娘家没经过风浪,估计被他吓吓就顺从了。

    他自认步步筹划,算无遗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妹妹看上去弱不禁风,性子却比铁还要硬上几分,竟然直接拿出剪子以自杀来威胁,而且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嫁给傅临风的提议,他心中又恼又慌,隐隐地觉得事态往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去发展了,上官逸是一定要除掉的,可是雪若怎么办?

    雪若见他不说话,冷着脸坐在椅子上不搭理他。

    允轩心中一时烦躁不已,只得坐在椅子上一口接着一口喝着闷茶。

    兄妹两方才爆发的激烈冲突,一一被站立在门外的傅临风听得清清楚楚,他脸色铁青,扶在墙上的手指狠狠扣着上面的红砖。

    平行时空

    允轩和傅临风刚离开燕熙宫, 碧凝就连忙跑进寝宫,看到雪若脖子上的伤,惊呼起来。

    雪若淡淡一笑, 无所谓地用手抹了抹, 说反正不疼别大惊小怪。

    碧凝一边嗔怪一边替她包扎伤口,雪若叹息了一下, 坐在椅子上忧从中来。

    她心里乱纷纷的,满脑子都是上官逸,她见识过允轩对待世子同党的心狠手辣,可以想象他怎样对待上官逸这根眼中钉。

    碧凝还在絮叨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知道, 那天晚上在法华殿里救她的是上官逸。

    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冷梅的清香中参杂着淡淡的药香, 那绝对不是幻觉。

    她在枕头下面摸索了一下,拿出了那块玉佩, 玉佩在掌中泛着莹白温润的光芒。

    她用手指细细摩挲着背面的图案,皱着眉头左看右看,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刻的是什么,像是个图腾,又像是随手三两笔胡乱画的。

    过了几日, 在子衿每日的精心调理下, 雪若身体恢复慢慢有了起色, 只是面色不复以前的红润, 本就雪白的肤色如素笺一般, 更衬得眼睫漆黑, 消瘦清秀。

    允轩加派了看管燕熙宫的人手,连小福子都没办法溜出去打探消息。

    慧贵妃来看过她两次, 见她一副憔悴的样子,红着眼眶握着她的手,心疼地问那日打她疼不疼,雪若摇头说不疼,她知道母妃是为了救她才这样的,说着用丝帕替慧贵妃擦去眼泪。

    慧贵妃慈爱地抚着她的脸庞道,你还是在宫内老老实实呆一阵吧,就算今后解了禁足,出宫游玩也要多带侍卫保护…

    她哽咽道,想到我女儿差点被人害了,母妃这心里就痛得跟刀扎似的,那些恶人理该千刀万剐!

    雪若点头答应,默默地抱紧母亲,把头埋在母亲的肩膀里。

    天气好的时候,碧凝搀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王上在燕熙宫门外增加了一倍的守卫,防止她在禁足期间溜出去。

    那日阳光宜人,碧凝在院子里搬了桌椅,让雪若坐在椅子上看着庭院里新开的芍药花。

    忽听院外响起环佩叮咚声,片刻之后,红衣丽人带着两名丫鬟袅袅婷婷地从月洞门走了进来。

    雪若定睛一看,原来是静乐公主妙熹。

    如今她挨了训斥,又被禁足,这等看笑话的好时机,妙熹断断不会错过。

    雪若坐直了身子,强撑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点了点头算行礼。“什么风把妹妹吹过来了。”

    便吩咐碧凝给妙熹看茶,小福子立刻搬了张椅子出来,妙熹轻笑了下,素手轻拂纱裙的下摆,款款坐下。

    她见雪若脸色虽然有些苍白,神情却十分轻松惬意,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颓丧,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亦柔声道:“雪若姐姐身子好些了没,那日见姐姐在殿上被打,听说罚跪都昏死过去了,妹妹心中甚是担忧。”

    她拿出丝帕拭了拭眼角,擦去了不存在的泪水,歉然道:“我也是为了王室体统着想,才去提醒王上此事,望姐姐切莫要怪妹妹。”

    雪若笑盈盈地望着她,心道瞧把你乐的,于是伸了个懒腰道:“多谢妹妹关心,我现在身子已经大好了,偶尔去法华殿跪一跪,确实能涤荡心灵,令人神清气爽啊,妹妹得空不妨也去尝试一下。”

    妙熹冷眼瞧着她,看你能硬撑多久,她咳了一咳,不徐不疾道:“只是……不知上官大人若是知道妹妹走过那样不堪的事情,还愿意多看你一眼吗?”她眼中的讥诮带着得意。

    雪若心里拍了记手。

    很好,终于讲到正题上来了,我就知道你要绕到这个上面来。

    她伸手掩住嘴,六神无主道:“怎么办?万一他知道了,我可怎么办才好?”

    妙熹心中乐开了花,得意地冷笑道:“上官家世代簪缨,上官大人日后可是要袭镇北王爵位的,怎么可能娶一个有污点的女子?”

    雪若着实无语,怜悯地望着她,心道妙熹啊妙熹,你还是三岁孩子吗,看不清楚现在朝堂上的局势吗?上官逸已然被软禁,允轩下一个下手的就是镇北王,你除了把时间花在与我争风吃醋之外,你的脑子里还装了点什么?

    她故作迟疑道:“他不是被责令反省自查,太常府的人把将军府团团包围住,想必也没机会出来听些什么吧?”

    妙熹眼光一动,立刻反驳道:“那是他无辜受世子牵连,待君上查明实情就会解了将军府的封禁。”

    “哦,是吗?”雪若斜眼看她,心里有些不耐烦,但妙熹后面一句话却激起她的兴趣。

    “你待罪受罚自然不知,昨日我已入府去探望过上官大人。”妙熹眼里带着光,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那你见着他了吗”雪若懒洋洋地说,心里已是火烧火燎。

    “怎么可能没见着?!”妙熹梗着脖子道。

    雪若心里一沉,那就是没见着,看妙熹那个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

    不知道上官逸到底怎样了,她愈发焦急起来。

    “我把你做的那些事情一五一十都跟上官大人说了,哼!”妙熹赌气道。

    “是吗?他怎么说?”雪若玩味地看着她。

    “自然是气不可遏,深以你为耻!”妙熹飞快地回答。

    雪若摊手,叹息:“那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了,爱咋咋吧。”她眼珠子转了转:“看样子上官大人动了气,应该不会连累到妹妹你吧?”

    妙熹恢复了自若的神情,笑道:“当然不会。”

    她指了指身旁的食盒,“上官大人感念我过府探望,还让元将军赠了我一盒酥饼”

    她笑得愈发灿烂,“你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所以拿过来与姐姐一起分享。”

    雪若心念一动,立刻打开盒子查看那酥饼。

    紫檀木的四方盒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精致的酥饼,每个酥饼的上面敲着一一枚红章,乍看像图案,细看却是几个数字。

    “碧凝,再给静乐添些茶。”她起身吩咐了一句,就往后殿厢房快步走去。

    “喂!你去哪里……”静乐的声音从后面跟过来,她没搭理。

    她在厢房书桌上翻出一本《奇草录》,默念酥饼上的数字,手飞快地翻着书页,寻找对应的文字。

    安,勿念。

    三个字跃然眼前时,她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事情经过已是一目了然,妙熹迫不及待去见上官逸,借探望之名趁机告发她的“丑事”,只可惜上官逸人都没见着,但他听说妙熹来了,应是想法让元裴给她送了一盒酥饼。

    他知道以妙熹的性子,一定会带着酥饼来她这里炫耀,便在酥饼上印上了想对她说的话。

    她心中欣慰而温暖,望着泛黄的书页傻笑。

    妙熹怎会知道,如果不是那次天香阁的风波,上官逸和她也许没有机会走近彼此,那日在青楼救她之人也不是傅临风,而是上官逸。

    雪若再出现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让妙熹有些不解,正准备再埋汰她几句,雪若却不与她废话了,说有些乏了,多谢妹妹探望,转身叫碧凝送客。

    妙熹觉得有些不过瘾,还想说啥,却听院子外有争吵哭泣的声音传来。

    几人俱是莫名,雪若向碧凝使了一个眼色,碧凝连忙出去查看。

    不一会儿,她便领着芸儿和妙熹的两个侍女怜心和怜月进来。

    三人俱是灰头土脸,怜心脸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怜月左脸盖着一个巴掌印,两人都是哭哭啼啼,芸儿发髻松散,噘着嘴,一脸不服气的倔强。

    怜心和怜月一进院子就跪在妙熹跟前,告状自己被芸儿打了。

    妙熹一听,火冒三丈,说燕熙宫的奴才居然这么大胆,敢骑到我飞鸾宫头上来了?

    雪若这时恢复了精神,不动声色地看了芸儿一眼,芸儿瘪了瘪嘴,不甘不愿地跪了下来,红着眼睛不吭声。

    碧凝在一旁让她讲讲到底怎么回事,芸儿咬着嘴唇犹豫,半天才开口。

    原来方才雪若和妙熹在院子里说话的功夫,妙熹的两个丫鬟闲来无事,坐在外面的回廊上聊天,正好被芸儿听到她们在背后小声议论雪若,说想不到她贵为公主居然沦落到青楼里面去了,这不成了青楼女子吗?比她们这些婢女还不如,两人边聊边捂着嘴吃吃地笑。

    正好芸儿奉茶经过,听了一耳朵,芸儿性子向来火爆直接,上去就揪住怜心给了一巴掌,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背后诋毁我家殿下,怜心一下子被打蒙了,待反应过来和怜月两个人一起冲上去和芸儿扭打起来。

    芸儿虽然身材娇小,打起架来却是十分厉害,不一会儿就把怜心和怜月揍的哇哇叫,要不是碧凝拦着,怜心的一块头发都要被芸儿揪了下来。

    听完三人的说辞,雪若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妙熹侧头,心虚地观察了一下雪若的表情,见她脸上没有怒意,便强打精神指着芸儿道:“你这无理奴才,怎么敢动手打人,看在你家殿下正在养病,不宜嘈杂烦扰,此次便不与你计较了,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芸儿倔强而冷淡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妙熹站起来,叫上两个丫鬟就要告辞,却听雪若在一旁不疾不徐地道:“且慢。”

    妙熹心中一沉,转头看向雪若,雪若转过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妙熹妹妹的奴才被打了,妹妹不计较,那是你大度。”

    她脸上笑意渐沉,挑眉道:“只可惜我一贯是个睚眦必报的量浅之人,此事我需与你计较计较。”

    她的手搭在一旁黑酸枝的桌几上,细长的食指在桌面上轻扣,眸光渐冷,面向怜心和怜月道:“方才是你们俩说我是青楼女子,对吗?”

    怜心和怜月刚刚站起来,准备随妙熹脚底抹油开溜,听她一说,吓得双手“扑通”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殿下恕罪,奴才…奴才只是一时口误。”

    雪若点头道:“那就是承认了,没有冤枉你们对吧。”

    她忽地沉声道:“来人!”

    小福子带着几个小太监立刻出现在院子中,拱手齐声道:“殿下!”

    雪若眼中闪过冷漠,指着怜心和怜月,面无表情道:“把这两个奴才拖下去,杖毙!”

    院中诸人俱是一惊,连碧凝和芸儿都吓了一跳,公主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怜心和怜月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哭喊饶命,怜心爬到妙熹跟前,拉着她的裙摆哭求:“郡主救我们!”

    妙熹脸色惨白,惊怒交加,激动地语无伦次,浑身颤抖地指着雪若道:“齐雪若,你你怎么敢!你这是挟私报复,我要去向王上,王后禀告!”

    雪若轻笑了一下,直视着她缓缓道:“若论位份,我是正一品,你是从一品,我这个公主处理一个郡主的奴才,还需要挟私报复吗?”

    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一片清澈,笑道:“妹妹别急,我先处理完你的奴才,再来说说你的事情。”

    她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道:“那日父王下封口令的时候,妹妹好像也在殿上吧。父王说,如果有人再敢提及此事,立即处死。”

    她从袖中抽出丝帕,轻轻拭了下嘴角,转头看向妙熹,“方才你进得门来便与我说了些什么?”

    妙熹吓得一激灵,雪若冷冽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倒也罢了,不把父王放在眼里,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我若是向父王、母后禀告,你觉得如何?”

    妙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纠结再三,终是红着眼眶放下身段恳求:“雪若姐姐,是妹妹不好,口无遮拦,求殿下看在你我姐妹的份上,原谅妹妹这一次。”

    雪若皱着眉道:“原谅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两个丫头,以下犯上,不可饶恕!”

    她眸子寒光一闪,唇间吐出几个字:“拖下去,打死!”

    几个太监闻言立刻冲上去,两人抓一人,拖着怜心,怜月就往院外走,院子内一片哭爹喊娘。

    妙熹见状,顾不得那么多了,忽地跪倒在雪若面前,拉着她的裙子哭求:“求姐姐放过她们,她们都是自小跟着我的人。妙熹从小父母双亡,她们就如同妙熹的亲人一般,我不能没有她们。”

    说到激动处,她捂着脸大哭起来。

    雪若垂着眼眸望着她。

    妙熹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骄傲而蛮横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妙熹柔软的一面。

    这出戏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闹到现在,她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了。

    她冷冷道:“既然是从小相伴之人,需知严加管教才是对她们好,这宫中最忌口舌是非了,一味放纵,最终只是害了她们。”

    说着欠身扶起妙熹,淡然道:“既然妹妹都求情了,我就放过她们一次,但死罪能恕,活罪难逃。”

    妙熹含泪点头,“只要留她们性命,妙熹已经感激不尽了。”

    雪若摆了摆手,不耐道:“每人掌嘴三十,带下去吧。”

    怜心和怜月跪地千恩万谢。

    不多久,妙熹低着头,带着两个脸颊肿得老高的丫鬟,灰溜溜地出了燕熙宫。

    雪若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力气都快耗尽,她不知自己方才的勇气和决断来自哪里,只知道从那个梦里醒来后,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在梦里见到的那些血腥残酷的真实,刀口舔血挣扎着活下去的日子,让她学会了让心肠变硬变冷,面对欺辱不再逃避和息事宁人,狭路相逢勇者胜,明明只是黄粱一梦,却让她生出久经世事的沧桑和感悟来了。

    转头见身旁地上的两个丫头兀自张着嘴看着她,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

    她疲累地瘫坐在椅子上,不满道:“一个两个都傻了?”

    碧凝和芸儿这才回过神来,碧凝忙去拿了条绒毯给她盖上。

    雪若瞥了一眼还跪在一旁地上,却是一脸喜色的芸儿,没好气道:“平日里惹我烦心倒也罢了,今日出息了,直接动手打架了!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去上阵杀敌?”

    芸儿梗着脖子,不服道:“谁让她们在背后说殿下坏话,我见一次打一次。”

    雪若无奈摇头,说:“过来我看看,有没有被打得吃亏。”

    芸儿站起来,扑进她怀里,得意道:“除了头发被她们扯了两下,她们一点便宜没占到。”

    雪若叹着气,靠在椅子上,帮她把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

    碧凝在一旁道:“殿下,你就惯着她的脾气吧,这小妮子将来还不定惹啥祸出来呢。”

    芸儿把头靠在雪若的膝盖上,对着碧凝做鬼脸。

    雪若白了碧凝一眼:“她是为了护我才出头的,我不惯着谁惯?”

    芸儿点头:“殿下待我们这么好,我就是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

    “呸呸呸大白天的说什么生啊死的。”雪若嗔她。

    芸儿吐了吐舌头。

    碧凝心中一暖,面上只是无奈地笑着。

    正说笑间,忽然见房小宝神色严峻地进来,向雪若拱手道:“启禀殿下,大事不好。”

    雪若神色一凛,问道:“快说!”

    房小宝道:“昨夜卑兹汗突然向夏州宣战,世子次丹亲率十万精锐西征,一夜连夺我五座城池,今日三殿下请旨带兵出征,王上已经应允。明日一早三殿下将率二十万大军攻打卑兹汗。”

    “卑兹汗攻打夏州?允轩要带兵出征?”雪若大惊,激动得扶着椅子站起来,“他从未上过战场,怎么能如此莽撞?”

    未有军功傍身一直是允轩引以为憾的,也是他在争夺世子之位时一直被老臣们诟病的,雪若心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打败卑兹汗,用军功来给自己在朝中树立威望。

    “同行将领还有谁?”她又问道。

    “傅临风大人任骁勇将军,护军参领李怀林任副将,与三殿下一起出征。”房小宝道。

    虽然明白出征名单里肯定不会有上官逸,雪若还是忍不住失望和担忧起来。

    傅临风是第一次带兵出征,那李怀林曾经跟随上官逸攻打过卑兹汗,但那时他只是从三品参将,并没有主导指挥过战局的经验,掌握主要指挥权的三人中竟有两人第一次上战场,仅仅凭借这比敌人多一倍的军力,要想轻松取胜,还是让人不免担忧。

    平行时空

    雪若心绪烦乱, 起身就要往院子外走,“我去找允轩”

    被碧凝一把拉住,“殿下, 您忘了您还在禁足中, 外面守卫是不会放您出去的。”

    雪若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叹了口气,对小福子说:“你去请三殿下过来一趟,我有话同他说。”

    允轩很快就过来燕熙宫了,他穿了一身武将的盔甲,英姿勃发, 应该刚刚结束在殿前的誓师大会。

    这是雪若第一次见到允轩穿盔甲。

    很久以前,允轩总是穿着平常的蓝衫, 看上去低调又亲切。

    与世子分庭抗礼之时,他穿得最多的是明黄和亮紫等颜色张扬的锦袍, 毫不掩饰睥睨天下蓄势待发的雄心。世子被囚后,他便只穿明黄色的朝服和常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不尽的志得意满。

    如今看着他一身银色盔甲意气风发地站在殿中,雪若百感交集之余, 竟生出一丝迁就。

    允轩, 她的亲哥哥, 他真的太想坐到那个王座之上了, 为此他不顾危险不惜远征千里。

    而她作为他唯一的亲妹妹, 却从来没有能够帮到他什么, 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帮他。

    或许是知道通往那个高台宝座的道路荆棘丛生,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她情愿他和自己一样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安乐王子。

    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允轩不去争不去抢,他们才会真的万劫不复,永无翻身的机会。

    这个道理允轩跟她说过很多遍,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厌恶朝堂上尔虞我诈的争斗,只想逃离这一切,找个可心之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想起小时候她与妙熹争抢番邦进贡的金发布娃娃,她抢不过妙熹气得哇哇大哭,允轩二话不说,劈手帮她把娃娃抢了回来,不管满地打滚的妙熹,把布娃娃一把塞进她的怀里。

    后来妙熹向王后告状,允轩为此挨了一顿手板子,但他一点都无所谓。

    自小她要的东西,如果撒娇撒赖得不到,允轩都会想法去帮她弄来,而允轩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只能靠自己去争取。

    往事不期然地涌上心头,雪若的目光有些复杂,涩然道:“允轩,你来了,坐吧”

    允轩点头,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雪若也在隔着桌几的椅子上落座。

    两人均是默然无语,四壁皆静,气氛有些凝滞。

    自从上次激烈地争吵后,两人再没见过面。

    过了一会儿,雪若打破沉默开口道,听说你要带兵亲征….可你从未上过战场,我担心

    允轩神色凛冽,断然道,正是,此去我必要打败卑兹罕狗贼,夺回边境五城,为夏州建功立业!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坚定,满是豪情壮志,雪若张了张嘴,却把话咽了下去。

    她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我知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上官逸曾带兵两次远征,都大败卑兹罕,卑兹罕军中对他的名字闻风丧胆,何不

    还未说完,就被允轩打断道,:“别人都可以,上官逸绝对不行。我是万万不会给世子旧部再建军功的机会的!”

    雪若心中一凉,仍不死心道:“大敌当前,理应摒弃前嫌,而且我相信上官逸”

    上官逸并不像允轩他们说的那样,是世子的爪牙,至少和她在一起之时,他从未利用两人的关系为世子谋求什么,甚至从未听他提到过世子。

    她亲眼见世子遣人来唤他过府议事,他都冷淡地推拒了。

    如果不是允轩他们误会了他,就是是自己太单纯被他给唬弄过去了。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上官逸和世子绝对不是一类人。

    允轩沉下脸来,冷声打断:“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

    他站起来,扔下一句话就阔步出去了。

    他说,你就等着我得胜归来吧!

    雪若怅然地望着允轩的背影,心中无端一阵阵地发紧。

    几日之后,前方传来消息,允轩和傅临风带兵首战告捷,一口气夺回了三座失去的城池,把卑兹罕大军击退了二十里。

    捷报传来的时候,雪若正在偏殿的书房内抄写心经,碧凝在一旁替她磨墨。

    她听完房赟报完前线战况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欣慰不已。

    “三殿下领兵取得首战大胜之后,前方将士大受鼓舞,军威大震气势如虹,我军人数原本就比卑兹罕多了一倍,这样看来,不用多久三殿下就能大捷而归了。”房赟兴奋地说。

    雪若自是大喜过望,她放下手中的笔,让碧凝从库房中挑选几样补品,替她去看看母妃,让母妃这下可以放宽心了。

    碧凝高兴地领命出去了。

    雪若徐徐立起,远望窗外点点白云,心下不由怅然。

    允轩得胜归来,有了军功傍身,他离夺取世子之位又近了一步,父王年迈体弱,相信不久后的朝堂,允轩便可以只手遮天了。

    那他接下来要铲除的,无疑就是上官逸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环顾殿内的雕梁画壁,满目锦绣。

    是时候离开了。

    她唤小福子进来,吩咐道:“你去一趟御史府,请素因小姐入宫,说我有事要与她相谈。”

    傍晚时分,穿着带帽披风的素因跟着小福子,低调地从燕熙宫的偏门进来,直奔偏殿的书房。

    雪若坐在琉璃灯前对她微笑道:“素因姐姐,好久不见。”

    素因亲热地上前握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雪若一一回答。

    两人谈到允轩的胜仗,素因眉眼中掩饰不住喜色,说,我就知道三殿下英明神武,定能一举获胜的。

    雪若打趣道,在你心中,允轩定是战无不胜的吧。

    她见雪若笑着望着自己,不由红着脸,微羞地低下头去。

    见她的娇羞模样,雪若心中微涩,欲言又止道,你心中除了三王兄,难道就没有考虑过其他人吗?

    前些日子,她从母妃那里听说,允轩有意娶兵部尚书之女方懿如为正妃,以稳固他在军中的势力。

    素因低头喃喃道:“从小我就仰慕三殿下,嫁给他是我最大的念想。”

    雪若目光复杂,思索片刻后道:“那你尽快把心思告诉舅舅吧,让舅舅去与母妃说,越快越好!”

    素因红着脸点头。

    雪若握着她的手,恳切道:“素因姐姐,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情。”

    燕熙宫门口,易容成素因的雪若在房赟的护送下,笼着披风走向宫门。

    侍卫们弯腰拱手行礼,雪若淡然点了点头。

    上官府门口灯火通明,两队各十余名侍卫正在换岗。

    远处的竹林中,雪若和房赟一人一马隐在黑暗中,观察着府门外攒动的人影。

    雪若看了一会,调转马头,道了声:“走!”

    房赟立刻也跟在她后面。

    两人把马牵在了竹林深处,雪若揭了脸上的皮膜,随手脱下了身上的披风扔在马背上,她里面穿了一身夜行服,抬手侧头松了头上的发髻,一头黑发瀑布般倾泻下来,她用一根丝带随意地在头顶扎了一个马尾。

    两人趁着夜色绕着上官府的外围走了一大圈,最终选定了离上官逸卧房最近的一处僻静的外墙。

    房赟看着高高的围墙正在发愁怎么把公主殿下弄上去,却见雪若从他肩上取下麻绳,熟练地将有铁钩的一头扔上墙头,用手拉了拉绳子确定挂牢了,就攀着绳子轻盈地爬上了墙头。

    看着她灵巧的身手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房赟仰着头,张着嘴好像含着枚鸡蛋,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养在深闺的公主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梁上君子的本事?!

    “小宝….”雪若在墙上对他一个劲地挥手,让他赶紧上来。

    房赟回过神来,连忙抓着绳子,三两下窜上墙头。

    两人沿着墙角走在黑暗中,时不时借着回廊和花木的掩护,躲过巡逻的守卫。

    上官逸的卧房的纸窗上透出暖黄色的光,雪若心潮激荡,忍不住就要迈步,被房赟一把拉着。

    “殿下,门口有守卫…”他压低声音道。

    雪若定睛细看,果然有两个守卫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因是坐着,方才从他们的角度看不到。

    “你能搞定他们俩吗?”雪若低声问。

    “能是能,”房赟目光看着前方,沉声道:“但是很容易惊动府内的其他守卫。”

    雪若想了想,说:“算了,另想办法。”

    不多久,两人站在了两丈高的屋顶上,夜风吹起他们身上的衣裳,抬头一弯明月仿佛伸手可及,他们小心翼翼地踩在正脊梁上的青瓦上,边走边关注地面上的动静。

    雪若踮着脚走在前面,她努力不去看脚下的高度,好几次站立不稳摇摇欲坠,都被房赟在后面稳稳地搀住。

    她在屋顶上选定一隐蔽处停了脚步,蹲下身子来,开始一块块地轻轻地揭开青瓦,房赟站在旁边替她望风。

    几片瓦移走后,立刻有光亮从缺口处透出来,她自缺口处往屋内打量了一番,看不到有人影。

    片刻后,她觉得挖的缺口已经足够大了,便向房赟使了个眼色。

    房赟取下肩上背的绳子,帮雪若把绳子束在腰上,轻声道:“殿下,我在上面替您盯着,您千万小心。”

    雪若会意点头,熟练地把麻绳在腰间打了个活结,见房赟盯着她发愣,捶了他一拳:“发什么呆?在这里好好守着!”

    房赟连忙应着,见雪若身手矫健地从房顶的缺口钻进去,房赟拉着绳子的另一头慢慢把她放下去。

    雪若攀着绳子,从房顶进入房内,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穿着月白锦袍的熟悉身影,顿时激动难抑,压低嗓子高兴叫道:“上官逸…”

    上官逸似乎听到响动正抬头望过来,看着她从天而降,不免诧异叫道:“雪儿”

    他似乎消瘦了一些,仍容色不减,看到她忽然出现,略显苍白的脸上现出神采。

    她解开身上的绳子,快步扑进他怀中,一把搂着他的腰,吸着鼻子道:“总算见着你了。”

    上官身体轻微抽搐了一下,双手缓缓抱住她的后背,依旧维持着坐的姿势,移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身子好些了吗?”

    雪若扬起头,眉眼弯弯笑道:“早就好了,你看我可利索了。”

    却被他摁住脑袋,翻开衣领检查脖子上的伤口。

    雪若惊得想挣开,但他动作很快,藏在高高衣领下的刀伤猝然暴露在烛光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上官逸声音有些发颤。

    雪若用力挣开他,拢了拢领子,不在意道:“不是想给你做件袍子吗……芸儿那小蹄子跟我打闹,被手里的剪子划了一下,不碍事的啦。”

    上官逸神色黯然,半天才涩然道:“雪若,不要为我做傻事……你若有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雪若不知道他说的“所做的这一切”指的是哪一切,但心情却莫名明朗起来,见瞒不过他,便笑着回:“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你真当我会想不开啊?只是想吓唬吓唬允轩,不想手滑蹭到皮了,别说,还真把他给吓着了……”

    她心道上官逸难道在她身上按了眼睛,她持刀威胁允轩的事情已被封锁,除了燕熙宫的人根本没人知道。

    她不知道的是两人痛感相连,那日他脖中忽然传来的剧痛吓得他心震胆裂,生怕她遭遇不测,却无法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在房内如坐针毡。

    直到静乐公主前来探望,她托元裴带来告雪若状的话让他这才放下心来,至少她安然无恙。

    见上官逸沉吟不语,神色不豫,雪若讪讪收住话头,拉住他的衣袖巴巴道:“我错了,下次不会了还不行吗?”

    上官逸缓和了神情,温声道:“你不必担心我,这些我能应付……”

    雪若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酥饼,咬了一口:“我知道,酥饼真好吃呀”

    两人相视会心而笑。

    上官逸抬头看着从屋顶上垂落的麻绳:“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本事了。”

    雪若巴不得岔开话题,眉飞色舞道:“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就是梦中那个苏辰教我,我居然无师自通了,你说是不是有些不可思议?”

    上官逸眼神微动,里面漆黑深邃,半天才说:“你果然聪明…” 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对了,说回正事。”雪若站起来,拉着他的手道:“上次在法华殿,你问我愿不愿意抛开这里的一切,跟你走。我当时脑子晕晕乎乎的,来不及好好回答,今天我来找你,就是特意来告诉你。”

    她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愿意,带我走吧,寻一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与世无争的日子。”

    上官逸心底波澜起伏,眼角微红道:“好…”

    雪若见他一直一个姿势坐着,觉得有哪里不对,便拉着他的袖子,“你起来我看看。”

    上官逸苍白地笑了笑,坦言道:“起不来,我中了软筋散。”

    雪若一惊,难怪方才他翻她衣领的动作虽然快,却绵软无力。

    再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他的两只脚上各扣着一个由粗铁链牵着的镣铐,她皱眉:“这就是你说的能应付?”旋即弯腰伸手握住铁链,大怒道:“他们怎敢这样对待你!”

    上官逸轻描淡写道:“本就是阶下囚,这并不奇怪。轻寒已经找到解药,明日会找人送进来。”

    雪若心中火烧火燎,扳过他的身子仔细查看,这才发现月白色的袍子上隐隐有血痕透出来。

    上官逸想躲,可是完全没有力气,只能任由她一下子扯开自己的衣领子。

    他皱眉笑道:“小宝将军还在房顶上看着呢,这样合适吗?”

    雪若不理他,继续把他的领口扯开露出大半个肩膀,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他的前胸到后背,布满了一条条鞭痕,看上去触目惊心,心中又惊又痛,咬牙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上官逸勉力抬手,慢慢将衣领拉好,淡淡道:“那日从法华殿回来时,被侍卫发现了,后来他们就在水里下了软筋散….”

    后来一日,傅临风忽然手握皮鞭怒气冲冲地来到上官府,不顾亲卫的阻拦,换人将他绑在院子的柱子上,他中了软筋散无法动弹,皮鞭便如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抽在他的身上,片刻功夫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傅临风见他垂着头,一声不吭,愈发恼怒,用皮鞭抵着他的下巴,迫他抬起头。

    他的嘴唇痛得失去了血色,眸光却清冽得近似冷酷,脸上带着轻蔑的笑。

    傅临风愈发暴怒,所以他又顺理成章地吃了一顿鞭子。

    傅临风临走吩咐给他脚上戴上铁拷,不许人给他治伤口。

    后来是莫轻寒买通了侍卫,偷偷给他送了伤药来。

    傅临风与他并无私怨,忽然狗急跳墙,他猜想大约是在燕熙宫受了气,心里不由痛快起来,就算挨一顿抽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但被傅临风鞭打的惨状,他却不怎么想跟雪若提及,虎落平阳被犬欺,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雪若怒冲冲问道:“是不是傅临风干的?”

    见他不否认,她气得就要掀桌子,“等他回来,我定要好好与他算账。”

    上官逸岔开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雪若稳了稳情绪,思忖片刻,“五日后是父王生日,宫中守卫都会集中在长信宫附近,”她看着他,“还记得上次我们落水那个郊外的湖边吗,你在那里等我。”

    上官逸眸光沉沉地望着她,说:“好。”

    她想了想,:“我去找莫先生拿解药,我有办法送进来。”上官逸应允。

    她低头,蹲下身子看了看他脚上脚铐的锁,“至于这个脚铐。”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枚银簪就要试着去开锁。

    在斥候营里教她的本事全用上了。

    上官逸忍不住笑,费力地按住她的手,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本事了,你只需要替我解了软筋散,剩下的我自己解决。”否则就算开了镣铐,他也走不了,还不如戴着掩人耳目。

    “殿下….”房赟在屋顶上小声道:“快上来,我看有人过来了。”

    雪若一惊,上官逸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点头,还是忍不住关照:“我先走了,五日后湖边见,等我。”

    她迈脚跨了一步,发现一只手被上官逸拉着,两人隔着一步距离牵着手,上官逸笑道:“你自己也要当心。”

    他浅浅一笑,映着背后的温暖烛光,这一刻在她眼中看来,仿若三千世界,俱放光彩。

    房赟在屋顶上继续小声地催促,上官逸放开手,雪若朝垂下来的绳子跑去。

    跑到一半,忽地又折返奔回他身边。

    她伸着脖子飞快在他脸上啄了一下,立刻低着头跑走了,拽着绳子上去,一会儿就没影了。

    上官逸低头轻笑,掩饰不住嘴角的满足。

    雪若被房赟拽上房顶,两人七手八脚把屋顶的瓦片复原。

    雪若站起来,费劲地站住脚跟,正准备指挥着他撤退,却见月色下房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子。

    他原本想着要誓死保护殿下的安全,设想了各种惊险的桥段,却没想到猝不及防地被喂了一嘴狗粮。

    雪若咳了咳,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咧咧道:“小宝,你也不是孩子了,今日你收获颇丰,日后讨娘子时可以用的上。”说着一纵身,窜进了夜色中。

    房赟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咱们殿下这脸皮也忒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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