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时空

    盛夏已过, 几阵秋雨之后,天气陡然转凉。

    王上的宿疾发作,日夜咳嗽不宁, 整个人眼见得消瘦下去。

    太医院整夜灯火通明, 首辅带着众太医轮流值守,一刻不停看护着王上病情。

    因世子之事, 王上迁怒于王后对世子的放纵,两人早已离心离德。

    王后几次前来探病,王上都是淡淡几句打发她走了,只留慧贵妃守护在病榻前。

    慧贵妃不眠不休日夜照顾着王上,想起几日后就是王上寿诞, 王上此番却病势沉沉,允轩仍出征在外回朝无期, 不免心中烦闷。

    她几次想提让雪若前来探病,话刚开口就见王上沉下脸来, 心知王上素来重礼保守,他仍旧介怀上次青楼之事,便只能闭嘴作罢。

    雪若仍在禁足之中,心忧父王病情,特意请左子衿开了滋补的药膳方子, 亲自下厨熬制后, 一日两次遣宫女和太监送去长信宫。

    这日, 芸儿领着一个小太监去长信宫送汤药, 她回燕熙宫的路上顺道去一趟御膳房, 准备要一些煲汤的食材, 刚走到御膳房门口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呵斥和打骂之声。

    两人进门一看,只见三四个太监在围殴一个太监, 那个被打的太监穿着粗衣布衫,被推倒在地上,蜷着身子,任由其他几人打骂,一声不吭。

    见他不肯讨饶,另外几人更加气恼,拳打脚踩如雨点般砸到地上人的身上。

    “踹死你这个妖孽,你这个杂种!”

    “让你横!”

    “怎么不开口啊,叫声爷爷就饶了你!”

    被打得太监抬起头,芸儿眼眸一动。

    苍白的脸上满是泥垢,却难掩绝色姿容,五官精致立体得如同工笔画就,他紧紧抿着唇不吭声,默默地承受着打骂。

    芸儿想起了在公主殿下的话本子里学到的四个字:明珠蒙尘。

    她正在发呆的功夫,那颗“明珠”就快被一帮人打裂了。

    “住手!”芸儿看不过去,开口喝止了他们,说你们为何这么多人欺负一人。

    那几个打人的太监刚开始还横,待芸儿拿出令牌,他们见是燕熙宫的一等宫女,都不甘心地住了手,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

    芸儿忙蹲下扶起地上那人,低声叹道:“都是做奴才的,何必狗眼看人低!”

    见他衣裳上都是灰尘泥土,还顺手替他拍了拍。

    那人阴郁而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芸儿顿觉有些眼熟,这才发现他两只眼睛的颜色略有不同,左眼是纯正的黑色,右眼却是带着琥珀色的深褐色,不由一怔。

    她发愣的时候,那人挣脱了她的手,从地上爬起来闷头就跑走了。

    芸儿嗤了一声,心想这人真不知好歹,她替他解围,连声谢都没有。

    她取了食材走回燕熙宫的路上终于想起来了,方才那人是世子之前身边服侍的红人,叫端木敏,宫里人都唤他敏公公。

    端木敏虽是汉人长相,因身上带着异族血统,故两眸颜色略有深浅。夏州与番邦接壤之地两国百姓通婚较多,因此其实也不算什么。

    没想到世子失势后树倒猢狲散,端木敏也被遣送到杂役房干苦力,杂役房的一干低等太监眼红他之前的得宠,隔三差五就寻衅恣意欺压羞辱于他。

    “这端木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芸儿姐姐替他解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一旁小太监抱怨道。

    芸儿笑了笑,轻声道:“他也怪可怜的。”

    世道艰难,如今世子旧人都成了过街老鼠,他想必活得十分不易。

    晚上在燕熙宫值夜时与碧凝念叨起此事,碧凝叹道,风水轮流转,谁能保证自己没有翻船的一日。不过世子府的人还是少去搭理得好,以免横生枝节,又道,明日我要去上官府走一趟,你在宫中好生服侍殿下。

    芸儿闻言,默然点头。

    第二日,一抬青布官轿停在了上官府的门口,碧凝在小太监的搀扶下下了轿。

    她向门口的侍卫出示了宫禁牌,见是宫中内贵人,侍卫们拱手见礼。

    碧凝虚虚地还了一个礼,“奉昭月公主之令前来探视上官大人。”

    侍卫面露难色,道:“傅将军严令不得探视人犯。”

    碧凝冷笑,“上官大人尚未定罪,怎么就成人犯了?既然傅将军下令不得探视,我们便不进去了。”

    她从身边小太监手中拿过一个木匣子,“这是我家殿下给上官大人的,请二位代为转交。”

    侍卫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可否打开匣子让我们检查一下?”

    碧凝面上升起薄怒,“你们是什么身份,殿下的东西也敢查看?”

    侍卫忙躬身恭敬道,“姑姑见谅,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面人。”

    碧凝淡淡道:“也罢”说着轻轻打开了匣子。

    一方淡粉色的丝帕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匣子中。

    两个侍卫互看了一眼,交换的目光中有心照不宣的八卦意味,马上想起宫中秘辛绯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的道理,赶忙低头接过匣子,客气道:“姑姑放心,我们一定代为转交。”

    刻着古朴花纹的精致木匣摆放在上官逸面前,侍卫退出去后,他轻轻地打开盖子,从中取出丝帕。

    这是一方没有任何图案和绣花的帕子,在烛光下反射出丝缎的华贵光泽。

    上官逸手指捻着丝帕端详片刻,抬手有些费力地从桌上翻开一个茶碗,从茶壶中向碗里倒了半碗清水。

    他中软筋散已近一周,他身体本就因寒毒受损严重,如再不解毒恐怕武功尽失,难以挽回。

    他将丝帕浸入碗中。

    不消片刻,清水变得浑浊起来,丝帕上无色的药粉尽数融入水中。

    他松了一口气。

    前线陆续有捷报传来,三王子允轩带领二十万大军,以傅临风将军为前锋接连取得与卑兹罕交战的胜利,不日就可将五座失去的城池尽数夺回。

    房赟在向雪若汇报战况的时候,雪若一边高兴地听着,一边在桌子上清点金叶子。

    待房赟退出书房的时候,碧凝不解道:“殿下,您为何让小福子去把库房里的金锭子都出宫找人化了,打成这种没有官印的金叶子?”

    雪若用手指拨弄着叶子,头也没抬,“我自有用处。”

    碧凝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您是准备和上官大人远走高飞吗?”

    雪若手指一顿,舒了一口气,转身握住碧凝的手,道:“碧凝,你我从小亲如姐妹,我也不瞒你,三日后我便要离开了。”

    见碧凝神色哀伤,泫然欲泣,忙笑道:“你别难过啊,应该替我高兴才对。”

    碧凝含泪微笑,不舍道:“奴婢自然替殿下高兴的,三殿下得胜归来,必然更加不能相容于上官大人,能和心爱的人相守一辈子,是每个女人都盼望的。我只是舍不得殿下”说着伸手抹去了脸上掉落的泪水。

    雪若闻言眼中泪光闪闪,不由搂住碧凝,把头靠在她身上,“放心,我都替你们安排好了,我已经给允轩和母妃留下书信了,把燕熙宫每个人都安排妥当了,你就去母妃宫中,她一向喜欢你,我在信中请求她帮你找一个良配,过两年等你大了就放出宫去相夫教子。”

    她从柜子里捧出一个首饰匣子,“这里面的首饰对我来说已无用处,你替我分发给燕熙宫的一众人等吧。”

    碧凝听罢含泪无语,感恩戴德地跪下,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雪若忙把她拉起来,紧紧地拥抱着她。

    钟楼传来宁静旷远的钟声,最后一线金红色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线,夜幕缓缓降临。

    雪若站着窗前,看着远处城墙上的宫灯一盏一盏亮起,一时思绪万千。

    是夜,子衿来燕熙宫看望她,他近日也被宣召到太医院协同诊治王上的病情,他带来了王上病情缓和的好消息,说王上已经下床走动,还能抽空处理朝政之事了,雪若听了欣慰万分。

    子衿说他趁王上心情好的时候进言,让她前去探病。

    雪若高兴地拉着子衿的手,连声道谢,说师父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子衿耳根微红,低头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包扎得很仔细的纸包,拆开纸包,里面是一株开得正艳的三色玫瑰,他笑道,前几天去高山采药,想起你小时候吵着要这个花,就顺手帮你摘了来。

    雪若接过花看了看,眼中有些惊讶,语气责怪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瞎说的,现在我早就不喜欢这花了,师父再不可为这些无谓小事劳神费力了。

    说着便把花放在桌上,便扶着子衿坐下,出门招呼碧凝端茶水和零食过来。

    子衿怔然坐下,望着被孤零零地扔着桌上的花,花瓣好似都瞬间萎靡了下来。

    原来,她早就不喜欢了,他失落地想。

    三日后,王上寿诞兼庆贺前线大捷,紫宸宫将宴开百桌,届时王亲贵戚文武百官齐来道贺,因此一早开始宫内外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长信宫的李公公一早就来传口谕,他满脸堆笑地说,王上特赦提前解除殿下的禁足令,殿下快去向王上道谢吧!

    上官逸站在窗旁,看着远处徐徐升起的太阳,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

    他脱下了宽袍广袖的长衫,换上一身束袖的干练装扮,一旁地上扔着早就被解开的脚铐。

    见日头渐高,时辰差不多了,他移开墙上的一幅字画,从后面的暗槽中取出一把长剑,又自架子一侧取出一个小包袱背在肩上,轻轻打开窗翻了出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两下手刀敲晕了。

    轻轻松松从墙头翻下的时候,元裴已经牵着马等候在那里了。

    开宴前,雪若久久伏身在长信宫金砖铺就的台阶下,哽咽道:“不孝女齐雪若叩谢父王恩德,臣女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父王、母妃的养育之恩。”

    王上自宝座上,伸出瘦如槁木的手,颤声道:“雪若,到父王身边来。”

    雪若含泪起身,跪倒在父王脚下,王上怜惜道:“从小到大,父王对你千般宠爱,万般怜惜,怎么舍得责罚于你,只是身在王室如临深渊,你身上肩负着国家和王室的使命,你犯的任何错都会被放大,一步错步步错无可挽回。希望你能明白父王的苦心,莫生怨忿,从此谨慎言行才好。”

    雪若点头如捣,泪如雨下,“都是臣女不懂事,惹父王生气了,父王一定要保重身体。”

    王上欣慰地点头,慈祥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慧贵妃在一旁含笑抹着眼泪。

    红日当空已到正午,承光殿的宴席正式开始,王亲重臣济济一堂,齐齐为王上贺寿。

    雪若给父王祝寿之后,趁殿上众人彼此敬酒乱哄哄的局面,悄悄地离开了承光殿。

    她走之前,深深地望了一眼坐在高处的父王和母后。

    坐在她不远处身后的子衿,一直独自默默喝茶,他的目光停留在偷偷起身的纤瘦背影上,看着她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宫门口。

    雪若快步回到燕熙宫,改换了一身宫女的衣服,装着金叶子的包袱已经收拾好了,碧凝、芸儿和小福子三人直直地站在寝宫里,个个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表情。

    雪若把包袱打好结,瞥到三人的表情,打趣道:“看你们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上刑场呢呵呵。”

    芸儿第一个扑到她怀里哭,抽抽搭搭道:“殿下,你不要我们了吗?”

    雪若心中一酸,忍着泪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芸儿乖,你跟着碧凝去我母妃那里,母妃定会善待你们的。”

    碧凝拉过芸儿,哑着嗓子道:“殿下,出宫了奴婢就再也不能照顾您了,您要自个照顾好自个。”

    雪若红着眼眶点头,一一拥抱了碧凝和芸儿,又拍了拍小福子的肩膀,“我将你托付给允轩了,相信他对我这个妹妹唯一的嘱托还是会满足的。”

    小福子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哭到不能自持。

    “好了,时辰不早,我要走了。”雪若拎起桌上的包袱,就往门口走,三人紧紧跟随。

    刚走到院子里,却见远处月洞门中间站在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雪若心中一沉。

    子衿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冷冽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雪若心中深呼吸了一下,定了定神,微笑道:“师父,我要走了,谢谢你这些年对我的教导。”

    子衿隐在袖子中的手微微发抖,寒凉秋风吹过,把他的声音都扯得有些破碎:“你为了上官逸可以不管不顾,抛下这里的一切?”

    雪若眼中泛着光,扬起下巴,目光平静而坚定,“是的,我已经决定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不能走!”经过子衿身边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黑色的眼眸中波涛翻涌,颤声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一直被他骗了!”

    雪若挣开他的手,断然道:“不管别人怎样说,我相信他,他不会骗我的。”

    “别人”子衿空茫地望着她,低低地重复这两个字,觉得心忽然塌了一个窟窿,往外汩汩地冒血。

    “师父,对不起。”雪若歉然道,“你要保重身体,今后有机会不定我们还能见面。”

    子衿怔然站在那里,好似没有听到。

    雪若心中叹息,她正要抬步往外走,却听到子衿冷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才前线急报,我军在襄樊关被卑兹罕重创,刚收复的城池尽数沦陷,二十万人只有傅临风带领五万逃出重围,三殿下被卑兹罕俘虏,王上当殿吐血晕倒"

    雪若手中的包袱猝然掉在地上,她脸色煞白,喃喃道:“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子衿缓缓踱过来,直视着她,一字一句道:“现在,你还要走吗”

    夕阳远远地挂在远处的林稍,湖边杨柳岸下的草地上,一匹白色的马正闲闲地吃着草。

    上官逸靠着一棵柳树坐着,看着一分分下沉的红日,时不时拔一把草逗弄着身边的绝影。

    那一年,涟漪离开他的时候,带走了他生命中仅剩的一丝亮光,他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

    没有想到八年后,她又化作雪若归来,他觉得老天爷待他着实不薄。

    他这一生所求,不过是能与她长相厮守。

    府内的流苏花开了又谢八次了,为了和她重逢的这一刻,他等了八年,等她一点点长大。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无论做什么他都情意,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都觉得值得。

    “苏辰,今后你要是不做杀手了,你准备干什么呀"

    “找个没人的地方,过安静的日子。”

    “一个人多孤单,不如带上我一起吧"

    “为何带上你?”

    “我的用处可大了,我会烧菜,做饭,数钱,逗你开心还会"

    “还会什么?”

    “还会给你生孩子”

    “你!”

    “你脸红了咦?我都没脸红脸红啥哈哈哈”

    当时只道是寻常玩笑,他还在心里笑她胡言乱语,没羞没臊。

    她走后这些年,他每每思及此处,都痛彻心肺悔恨交加,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立刻就答应她。他一次次在梦中重复这个场景,每一次在梦里面,他都迫不及待地热切回应她。

    然而,梦醒之后,只有一地冷月。

    他以为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弥补这个遗憾了。

    好在,上天垂怜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望着一湖静水,不自觉地微笑,满心苦尽甘来,夙愿得偿的圆满和喜悦。

    直到日头完全沉入湖面,一轮圆月缓缓升上中天,湖边的长堤上依旧只有他孤单独坐的身影。

    他抬头凝望着头顶的月亮,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他努力克制愈来愈强烈的不安。

    难道什么事情了,还是溜出宫时被发现了?宫中有事情耽搁了?又或者,她反悔了

    不会的,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也许下一刻她就会出现,她从来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安慰自己道。

    可是心中的焦虑却愈发强烈,他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湖面。

    寂静的夜空骤然响起马蹄声,上官逸眼中放出光彩,心潮激荡难以抑制,忙地站起来,迎着马蹄声的方向静静等待

    一人一马出现在夜色笼罩的湖畔小道上,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上官逸的笑容凝在脸上,心蓦地沉了下去。

    他看见房赟从马上翻身下来,向他奔了过来

    平行时空

    长信宫中烛火通明, 帘幕低垂,气氛凝重。

    王上仍在昏迷之中,慧贵妃握着王上的一只手, 含泪坐在床边, 神色悲戚。

    雪若垂眸立在母亲身边,不时轻抚慧贵妃的肩膀安慰。

    太医们都在寝殿外恭候, 个个面上惶恐而忧虑,低着头不敢出声。

    “左先生来了!”通传从外面一层层进来,雪若眼中亮起希望的光,扭头急切地看向殿门。

    左子衿快步走进殿内,一身青衫衣带当风, 雪若忙迎上去,含泪道:“师父, 你快看看我父王”

    子衿点头行礼,“殿下放心, 在下定当尽全力。”

    他目光中有种熟悉的力量,让雪若的心绪安定下来。

    太医院首辅张贡上前将新开的方子递给他,恳切道:“请左先生过目。”

    左子衿一怔,这张首辅平日傲气得很,对他向来不友善, 如今却亲手献上药方让他过目。

    他心中低叹, 果然张贡也是认定王上的病药石难医了。

    他接过药方,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恭敬道:“张大人此方甚是精准, 学生受教了, 并无异议。”说着把药方交还给张贡。

    张贡接过药方,吩咐一旁的年轻太医速拿去煎服。

    忽然床榻上的王上脸色青紫异常, 好似憋着气,手抓着衣领艰难地喘息,仿佛即将要溺亡之人,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慧贵妃吓得连声高喊“太医!太医在哪里?”

    雪若又惊又怕,不自觉地颤抖,落下泪来,掩在袖子的手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慰,她带着泪痕转头,只见青衫身影从旁上前。

    慧贵妃抽噎着起身相让,左子衿快速查看了一下王上的脉搏,随即解开他的衣领,徒手在王上胸前的两处穴位按压片刻。

    王上睁着眼,大声喘息了几下,缓缓平静下来,脸色明显好转了。

    众人不觉松了口气,“君上必须马上施针!”左子衿断然道。

    王上日常伺疾都是张贡全权负责,他的针灸之术在太医院是公认的翘楚,此刻当值太监捧着针灸盒子上前给他之时,他却踟躇不前起来。

    握针的手停在半空中,张贡对身后的左子衿:“左先生针法天下一绝,还是请左先生来。”

    左子衿心中冷笑,知他不愿承担责任,王上病情凶险,这一针下去极有可能不见好转,反倒让他瞬间毙命,那施针之人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想想自己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便迈步上前,修长的手接过银针,默然思索片刻,屏气凝神在至阳、合谷和劳宫三个穴位施针。

    片刻之后,王上脉息平稳下来,沉沉睡去。

    左子衿的鬓边有汗水滑下,脸色比进来时更苍白一些,声音却沉定有力:“君上已暂时脱离危险,这几日需好生照料。”

    慧贵妃终于哭出声来,雪若搂紧母亲的肩膀,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放下了。

    众人正在唏嘘感叹之时,床榻上的王上慢慢睁开眼睛,嘴唇翕动,慧贵妃见状欣喜,忙探身过去:“君上,臣妾在这里”

    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老者口中传出:“允轩有消息吗?”

    慧贵妃心中酸涩,面上笑着柔声宽慰道:“王上放宽心,卑兹罕不敢把轩儿怎样的。”

    王上叹息一声,目光空洞地看着上方。

    雪若皱眉难忍,大颗泪水夺眶而出,怕父王看到,忙低下头去,泪水一滴滴掉落在床前的金砖地上。

    昨夜前线战报,允轩战败被俘。

    次丹率领卑兹罕精锐兵分多路连夜攻城拔寨,一举侵占了夏州六座城池,原来之前他们的败势竟然是做的引君入瓮的局,就是要趁夏州军自傲松懈之时一举击溃,从未有战场经验的允轩和傅临风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次丹的对手。

    如今允轩被俘,生死未卜,傅临风还带着剩下的残余部队在拼死顽抗。

    夏州王闻此战败,气急攻心才吐血病重的。

    如今朝堂主持大局已然乱成一团,内忧外患困局难解,想到此间,雪若不禁心乱如麻。

    眼下危局,朝中有大臣提议世子出来代为主政,但父王坚决不同意,如父王病势未见好转,允轩又被困敌营迟迟不能归朝,那世子复出便是迟早的事情。

    一旦世子重掌大权,王后必然重新主理后宫,到那时母子二人定会掀起复仇的腥风血雨,这诺大的紫宸宫又怎会再有他们母子三人的立锥之地。

    她本可以远离这一切,远走高飞,过上一直向往的、再也不受宫廷拘束的日子。

    这几日,她脑子里浮浮沉沉,都是上官逸在湖畔等待的身影。

    终是要让他空等一场了。

    她满心歉疚,说不出的难过。

    大厦将倾,兄长被俘,父王病重,她如何能够一走了之。

    如果她也走了,让母妃如何撑下去?

    房赟回来说,他告诉上官大人殿下无法赴约了。

    房赟说,大人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只淡淡回了句,我知道了,请转告殿下多保重。

    说罢就骑马走了,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素来知道他的性子,越是心中难过,脸上越是什么都看不出,整个人就像躲进了一个封闭的茧里,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前线战火沿着两国边境缓缓向夏州腹地蔓延,卑兹罕王世子次丹正式宣布讨伐夏州,将军队扩充到十五万兵力,以风卷残云之势一路西进。

    夏州王病势稳定后,曾派使者希望和谈换回三王子,次丹以出访夏州遇刺为由拒绝,并帐前斩杀来使,把允轩绑到两军阵前,叫嚣着要直捣长乐,踏平夏州,用夏州王子的血来祭旗。

    房赟一五一十汇报时,雪若脸色煞白,咬着牙关不做声。

    当听说次丹要用允轩的血来祭旗时,她身子发软险些从椅子上栽倒下来,被一旁的小福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允轩从小在宫中养尊处优长大,如今落入敌手必然受尽折辱和皮肉之苦,有把小刀在心头一寸寸剜着肉,她不敢再想下去。

    雪若抬手抹了抹脸,哑然道:“群臣们可有法子救允轩?”

    “战无胜算,求和的路也断了。”房赟摇了摇头。

    雪若默然,机械地点了点头道:“小宝,你帮我带话给李公公,允轩的事情千万不可让母妃知晓。”

    房赟躬身答应。

    朝堂外,前线战况如狂澜即倒,而朝堂之上的局势正如雪若预料的那样迅速翻转过来。

    在王后的幕后操作下,几位老臣在病榻前力荐由世子出来主持大局,因为王室中再无成年王子了。

    王上看着床榻前被良妃牵在手中,还没有桌子高的六王子,叹息了一声终于同意了。

    世子府三门洞开,原本看守的侍卫尽数撤出,御林军重新驻扎守护储君安全。

    第二日世子便坐上了承光殿的宝座,代替病中父王监国理事,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文武大臣,立刻骑墙过来伏拜在世子脚下称臣,为首的便是翰林院大学士容绪。

    莫轻寒一路疾步走进上官府,此时太常府早就换了天地,早前看守的侍卫也已撤走,换上了骁骑营的士兵。

    元裴前厅叫住了莫轻寒:“莫先生好。”

    上官逸被看押的时候,他直接被投进了天牢,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世子再度掌权,他也被放了出来。

    “上官逸人呢?”

    元裴犹豫了一下,道:“嗯大人在书房。”

    “书房?他怎么还有闲功夫吟诗作画?”莫轻寒抱怨道。

    “嗯大人没有吟诗作画,他在饮酒。”元裴如实道:“他已经两日没出来了。”

    “什么?这人又不要命了”莫轻寒听罢拔腿就往书房走。

    他用力推开门,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上官逸看上去有些颓废,面前歪七倒八着一堆空酒壶。

    莫轻寒进去的时候他正仰着头,往喉咙里倒酒。

    莫轻寒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壶,“上官逸,你这是何苦呢?”

    上官逸看了他一眼,眼神清醒而冷酷,伸出一只手,命令道:“还我!”

    莫轻寒无奈,把酒重重放在他面前,“我知道她爽约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人家不也是没办法吗?”

    上官逸苦笑了一下,重复到:“是啊,没办法”

    “所以我说聪明人就没事儿别谈情说爱,你看连你这等风华的一个人,都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莫轻寒摇头叹息,“你以前心里跟明镜一样的,怎么现在患得患失起来了?”

    上官逸笑了笑,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我能理解她的处境,只是这些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我实在有些累了"

    “所以你现在打算放弃了?”莫轻寒面露喜色,深以为然:“那也是好事情,早点看开早点解脱,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可怜,没你活不下去的十三了,人家现在是堂堂公主,动动手指头就能呼风唤雨。”

    上官逸木然点头,声音很低,“你说得对,她已经不需要我了。”

    莫轻寒不动声色打量他的表情,见他神色低落,决定趁热打铁:“反正现在你也准备收手了,也不用去管燕熙宫的死活了,养好自己的身子最要紧了,这样我也不必被你差使着到处奔波,大家开心”

    上官逸警觉地坐直身体,“你说燕熙宫怎么了?”

    “燕熙宫就算被烧了也跟你没关系啊。”莫轻寒笑道。

    “快说!”

    莫轻寒咳了咳,不甘愿地回道:“你现在躲在府里不出去,不知道外面都反了天了。世子开始疯狂地清洗三王子的旧部,这几日已经寻了各种理由革职和入狱了一批大臣另外,他派人封锁了霁云宫、懿祥宫和燕熙宫,慧贵妃和昭月公主都被他派人软禁起来不过你放心,君上还健在,他们也不敢拿公主他们怎样”

    上官逸猝地立起,眼中尽是森然,寒声道:“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下手了。”

    “怎么?你要出手”莫轻寒担忧地看着他,“你不是不想插手政事了,世子派人来请你也托病不出?”

    上官逸不及回答,元裴就从外进来,拱手报道:“启禀大人,世子今日在承光殿宴请群臣,又遣人来召你入宫。”

    莫轻寒“哼”了一声,“兄弟被抓,老爹病得起不了床,敌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他还有心思大宴群臣,着实佩服这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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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听上官逸简短地吩咐元裴道:“备马,待我更衣后即刻进宫。”

    莫轻寒见拦他不住,指着他的背影发狠道:“你就去趟浑水吧!你清醒点,她回不来了,如果有天她知道你的身份会怎样,你想过吗?!”

    云锦皂靴在门前停下,片刻后,快步决然离去。

    这日秋高气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御花园的青石地上洒下无数碎金子。

    因宫中有宴会,女眷们在宴会之前带着婢女结伴赏景,嬉笑交谈的声音充满着整个御花园。

    一墙之隔的燕熙宫,却是一派萧条冷寂的景象。

    一把巨大的铁锁锁住了宫门,宫内的除了昭月公主贴身的侍女和太监三人,其余人等都被赶出了燕熙宫。

    碧凝持着扫帚在院子中清扫落叶,芸儿手托着下巴坐在宫阶上,听墙外传来一声声笑语,不由怒从中来:“王上病重,她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依我看,都得治重罪!”

    碧凝瞥了她一眼:“你还有闲心管别人,去看看厨房还有多少米吧,御膳房好几日不送食材过来了,殿下已经吃了几日青菜豆腐白饭了,再过几日,怕是连喝粥的米都不够了。”

    芸儿站起来,一路小跑进殿内,见雪若正平心静气描着一幅字帖,气道:“殿下,你怎么还有心思写字,燕熙宫都快断粮了,王上还在病中,他们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御膳房那帮见风使舵的小人!”

    雪若抬眸看了她一眼,伸手在笔端沾满浓墨,淡淡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气也是没办法的。”

    见芸儿一脸不平和委屈,笑道:“这样,今后我少吃点,管你吃饱可行?可别哭丧着脸了。”

    她敛容,平和的目光转向窗外漂浮云,幽幽道:“如今允轩生死未卜,母妃亦被软禁,可能这一次真的是我们气运已尽。”

    芸儿闻言,悲从中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想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开口。

    正说着,碧凝自外面来报,说懿祥宫的安公公来了。

    雪若心中暗喜,安公公是母妃身边服侍的人,怎么他被放出来了,难道母妃也解了紧闭?

    连忙起身去院子里相迎,安公公见到雪若忙俯身见礼。

    雪若连忙摆手免礼,便问慧贵妃情况。

    安公公说今日世子设宴,心情大好地解了慧贵妃和殿下的禁闭,贵妃想召殿下前去说话,唯恐懿祥宫人多眼杂,所以着奴才请殿下去合欢殿一叙。

    雪若闻言大喜,又听母亲召唤,立刻高兴地准备动身。

    说着就唤碧凝一起出门,安公公伸手阻拦道,贵妃嘱咐,殿下一人前往即可。

    雪若心道,母妃到底思虑得周全,人多眼杂毕竟不妥。

    于是吩咐碧凝等人先用午膳,不必等她。

    碧凝点头允诺,雪若换了身衣服,就随安公公出了宫门,果然宫门外铁锁大开,门口的守卫也不见人影,果如安公公所言解了禁闭。

    雪若前脚出门,碧凝见厨房米缸见底,便嘱咐芸儿去御膳房再要一点米面、肉和蔬菜。

    芸儿在燕熙宫里关了几天,总算能出去透风,忙高兴地答应着,挎着一个竹篮子就出门了。

    她沿着宫外的竹林走了一路,忽闻人声自远而近,抬眼望去,见见一行太监丫鬟甚是招摇从不远处石桥走过来。

    她认出那些都是原来世子府的人,想起碧凝日常嘱咐她在外不可惹事,忙侧身避在路边。

    倨傲地走在那群人前面的认有几分眼熟,待辨认出后,她吓了一跳。

    正是那日御膳房见到的端木敏,他一改当日落魄模样,紫衫锦袍映衬得姿容俊美,又兼神情冷傲,让一园子花木顿时失了颜色。

    芸儿从呆愣中回神,忙低下头去。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得这么快,世子再度掌权,他转眼又翻身做了人上人。

    她心中惋惜而感叹:这样的人物,怎么就做了太监。

    很快,端木敏领着众人施施然走了过来,他忽然停下脚步。

    阴郁的目光扫过路边行礼的清秀少女,他的肤色白得略有些透明,阳光下一只异瞳显出猫眼一般的琥珀色。

    芸儿盯着停在面前的鞋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

    接触到那冰冷疏离的目光时,她的心无端跳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发现眼前人跟着她前进了一步,她疑惑不解,这是来找茬的?

    刚要发作,忽然发现自己挎着的竹篮勾住了端木的锦袍的衣袖。

    芸儿一惊,扯了下竹篮,发现无法挣脱,端木敏的胳膊被她拽住,脸上露出了不耐烦。

    一旁的小太监见状,连声叱责道:“狗奴才,你竟敢挡了敏大总管的道?”

    芸儿立刻反唇相讥:“狗奴才才叫别人狗奴才!”

    小太监闻言抬脚就要揣她,端木敏一个眼锋过来,小太监打了个寒颤,退至一边。

    端木冷笑开口,是成年男子的清澈嗓音,带一丝书生气的文弱儒雅,不似平常太监说话那般尖细,说出的话却十分刻薄:“被这个脏东西蹭一下已经够倒霉了,你还要添我晦气不成?”小太监唯唯诺诺作揖,不敢回话。

    “你才是脏东西呢!”芸儿在肚子里骂,“恩将仇报的坏东西!”

    这人长得如此好看,行事却令人恶心,真是老天无眼。

    她不想吃眼前亏,低着头不说话,一边上手想把他的衣裳从篮子上取下来。

    不料一用力,那衣裳越勾越紧,端木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讥讽道:“这是江南进贡的湖丝新做的袍子,扯坏了怕是卖了你都赔不起。”

    芸儿不服气地瞪着他,本想争辩,想着殿下如今已经够难的了,端木敏如今是她开罪不起的红人,她不能再给殿下添乱了。

    于是眼眶微红,抿着唇,闷头地继续用两个手指去解勾住的地方。

    “蠢货!”端木敏口中吐出两个词,芸儿抬眸倔强地看了他一眼。

    端木被她眼中泪光一怔,停顿片刻,依旧犀利道:“滚到路边去,别在这里挡路。”

    他伸出一根莹白细长的手指,点了点不远处的路边。

    芸儿只得跟着他一起走到离其他人几步远之外,正发力扯着勾着竹篮的衣料。

    其他人都被端木的身体挡在后面,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端木已经伸手轻松地取下了勾在竹篮上的衣服,芸儿讶然,刚要抬头,只闻温和清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昭月有难,速去前殿找上官逸相救!”——

    长信宫寂静的偏殿,大学士容绪对着高座上的世子深深一拜,道:“世子殿下,这监国檄文未有王上旨意,臣若是替殿下草拟,日后恐被后人扣上窃国篡权之罪,恕臣实实不敢写。”

    世子看了他一眼,从宝座上起身笑道:“容大学士文章冠绝天下,乃是文臣魁首,这檄文只有你写才有份量,才能服众。”

    见容绪态度迟疑,世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如若爱卿此次助本世子成事,本世子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容绪思忖片刻,道:“微臣除了一事,别无所求。”

    世子笑容愈深:“何事?”

    容绪躬身俯首,“臣不敢说。”

    “说吧,恕你无罪。”

    容绪定了定神,缓缓道:“臣爱慕昭月公主殿下已久,求殿下成全。”

    世子一怔,不觉嗤笑:“齐雪若?你要齐雪若?”

    容绪点头,恳切道:“若能与雪若公主结为连理,臣愿肝脑涂地效忠殿下。”——

    安公公在合欢殿门口停下脚步,弯腰行礼道:“殿下,贵妃就在里面等您,您自个进去吧。”

    雪若点头道谢,推开了合欢殿的大门。

    这里原是六王子生母良妃在做贵人时的住处,后来良贵人升为妃位后另行赐宫居住,这合欢殿就一直空关着。

    母妃喜欢殿后的一池荷花,曾和她念叨过有空要过来赏花,只是如今已然秋深,荷花早已凋败,母妃居然还是选在这里见她,可见对这合欢殿的喜爱。

    院子里满地黄叶,让人油然生出萧条凄凉之意。

    “母妃,母妃。”雪若探着头,一路叫着,没有人回应,她便穿过院子往殿内走。

    世子把玩着手中一串佛珠,慢慢道:“听闻那齐雪若与上官逸两情相悦,你这横刀夺爱,上官逸岂能与你罢休?”

    容绪思忖片刻,道:“不瞒殿下,数年前,昭月公主曾扮做宫女与下官结识,她与我之情可谓青梅竹马,远甚上官逸。”

    “有这等事情?”世子狐疑,旋即讥诮道:“齐雪若从小顽劣不受训,做出这种私相授受的事情也不为怪。”

    容绪不以为意,接着说:“更何况那上官逸曾因为昭月公主而与三殿下有来往”

    见世子眼中锋芒闪过,容绪笃定,缓缓道:“而下官,则永远是站在世子殿下这边的。”

    一句离间之话轻松地刺痛了世子的软肋,他咬牙道:“齐雪若曾经帮着丽娘那个贱人来对付本世子,这个事情本世子都给她记着呢。”

    他微眯起狭长的眼眸,断然道:”好,本世子就把她赏给你,她是匹野马,你可要管好她!”

    “多谢世子殿下成全!”容绪大喜跪拜。

    “不过那齐雪若性格刚烈,如今她若倾心上官逸,料是断然不肯嫁给你的。”

    见容绪面露难色,世子露出猥琐的笑:“你只有先得到她的身体,才能得到她的人。”

    佛珠啪地被扣在椅子的扶手上,世子轻佻道:“让本世子来帮爱卿一把。”

    容绪抬头,惊疑地望着世子在烛光中略显扭曲的脸——

    斑驳的殿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了,殿内燃着昏暗的红烛,一层层繁复的红纱从雕花的画梁上垂下来。

    借着朦胧的烛光,她隐约看到红纱深处有一张雕花大床,却看不到有人影。

    “母妃!母妃!”雪若连声叫唤,她站在漆黑的殿中,心中隐约地有些不安。

    忽地有浓郁的异香袭来,是一种她从未闻过的熏香,她抚了抚额头,有些站立不稳。

    眼前的红纱影影绰绰地晃动起来,她头晕目眩,胸口闷闷的,浑身好似一点火就要烧起来,殿中的景物变得模糊起来。

    一只手蓦然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她吓得一抽搐,从脑中分出半分清醒,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红纱帐内,鬓发散乱的女子仰面躺在床上,她的双手被紧紧地按在床上,她拼尽全力想反抗,身体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徒劳地蹬着双腿。

    她张嘴欲呼却被那人狠狠吻住双唇,男人的粗重的呼吸带着热气拂过耳边,她绝望地偏过头去,潋滟的美目中泪水横流,喉咙里发出破碎不明的声音

    平行空间

    宽大的马车在上官府门前停下, 元裴听到侍卫的报告,知道是大人回来了,忙带着两个亲卫到府门口迎接。

    却见上官逸从马车上横抱下一个被披风裹的严严实实的大件东西, 一言不发地就往府内走。

    元裴见他拿着重物, 自然地就伸出双手想替他接过。

    不料上官逸侧身躲了躲,清冷的目光瞥过来, 示意他不必帮忙。

    元裴好奇地探了探头,见那个“大件东西”在大人怀里居然动了动,看长短形状应该是个人,好像是个窈窕的女子。

    元裴怔然地挠着脑袋,啊这?!

    大人这不会是从外面抱了个女子回府来吧?

    他越看越肯定那是个女子。

    一向洁身自好, 眼高于顶的大人居然会裹了个女人回来?

    这也太刺激了!

    他又在心里为大人开解道,毕竟大人也是个男人嘛, 而且还是个玉树临风,让长乐城的女子都一门心思往上扑的男人。

    他猛地一拍脑门, 看自己想歪到哪里去了,大人一心在公主殿下身上,这抱的肯定是公主殿下嘛。

    一想到这里,顿时吓得一哆嗦,猜中答案的喜悦被冲掉了一大半。

    如果真的是公主殿下, 大人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为何殿下会被他抱出宫?

    正在原地呆想的时候, 走在前面的上官逸停下脚步:“发什么呆, 快去前面带路开门!”

    元裴回过神来, 连忙三两步跑到前面, 一路穿□□过回廊, 来到上官逸的卧房。

    房内早有服侍的下人点了灯,元裴恭敬地开了门, 上官逸闪身进了厢房。

    上官逸弯腰,把横抱着的那物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回头见元裴正伸长了脖子看过来,便轻轻咳了一下,元裴立刻敛容,两手交叠,站得一本正经。

    “你先出去吧,门口不用人守着。”上官逸淡淡吩咐。

    “属下遵命。”元裴俯首答应,声音中略微带着点失望。

    刚走到门口,又听上官逸道:“去打一盆凉水进来。”

    “是!”

    很快,他就捧着一盆凉水进来了,床上的那人不停在动,上官逸神色平静地端坐在床边。

    元裴从外面轻轻地关上厢房门,抬头看见一轮玉色的圆月朦朦胧胧地挂在了半空中,像是披上了一层旖旎的轻纱。

    “元将军,大人刚才抱的是什么回来啊?”浓眉大眼的亲卫小兵讪讪笑着,上来套近乎。

    元裴冷眼瞟了他一下,呵斥道:“大人的事情,也是你可以多管闲事的?正经事情不做,就想探听一些有的没的,守夜去!”

    小兵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元裴肃容整了整身上的盔甲,阔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边走心里边想,到底是不是公主殿下呢?是不是呢

    等元裴关上门,听得他和侍卫的脚步声走远了,上官逸才缓缓地打开黑色丝绒披风。

    披风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垂着脑袋,蜷缩成一团的人儿。

    布料骤然松开时,里面的人没了束缚,舒展了手脚伸了个懒腰。

    她原本雪白的脸上一片绯红,一直红到了脖跟处,发髻松松地半散开着,身上的薄衫宫装的领口已经被自己拉的歪歪斜斜,露出脖颈下一段光洁的肌肤。

    “雪若雪若”上官逸轻声唤着他,顺手将她的领口拉整齐,立刻又被半梦半醒的人不满地扯开。

    他摇头无奈,心中思忖,媚骨香药力估计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解开。

    他在合欢宫找到她时,她已经深中这种催情的迷香,担心她在宫中失态被发现,他索性点了她的穴道,用披风将她裹起来带出宫来。

    雪若柔若无骨地歪在床上,听到呼唤,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对他笑了笑。

    上官逸怔了怔,只见她眼角微挑,一双杏眼春水潋滟,眼角的泪痣明灭闪烁如心头一点朱砂,小巧的朱唇微微翘起,风情万种,又清纯入骨。

    上官逸别过头去不看她,内心莫名狂跳,放在膝上的双手抓紧了锦袍,喉结微动,竭力克制着。

    一双小手肆无忌惮地摸索上了他的衣襟,上官逸身体动了一下,发现雪若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她哆嗦着,伸出手在他身上乱摸,“热好热,让我凉快一下。”

    他想阻拦她的行为,没想到她的两只小手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拦截,当她的手触碰到他脖子上的肌肤时,像鱼儿渴求水一般把两只手紧紧贴在他脖子上,喘着气笑容满足道:“好凉快”

    “你别这样,”他耳朵发烫,轻声回拒,但每每把她的手拉下,她就吵闹不休。

    唯恐她惊到府内众人,只得任由她捂着自己脖子降温。

    没想到脖子被捂暖后,她的手马上又不满足地直接把双手探进了他的衣领内。

    雪白的衣襟被扯开,她只觉触手微凉,有如玉石一般的触感。

    上官逸不顾雪若脸上喜滋滋的表情,拎着她的两个手腕出来,毫不留情地制止了她的入侵。

    他嗓子发干道:“雪若,你清醒一点。”

    被他抓住手动弹不得,雪若露出痛苦表情,身体扭来扭去不答应:“热难受。”

    上官逸松开她的手,担忧道:“你忍耐一下,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侧身从床头的脸盆里拧了一条湿毛巾,回头想要给她擦擦脸,却骇然发现雪若低头在脱自己身上的衣服,淡藕色的薄纱宫装已经被她脱了一半,露出了里面绾色的抹胸。

    上官逸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帮她把宫装披上,却被她执拗地扯开了去。

    见她还要去扯身上抹胸,他一时面红耳赤,忙偏过头去,摸索到床上的披风,再度将她脖子以下的身体裹了起来。

    他一手拢着披风,一手用湿布细细地擦拭她红扑扑的脸,安慰道:“药性很快就会过去的,再坚持一下。”

    雪若只觉得浑身上下莫名难受,憋着一股难以言述的渴望,好似沙漠濒死之人渴望清泉一般,竟被生生逼出泪来,恳求道:“求你帮帮我”

    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心软,手刚一松就被她紧紧地拥抱住。

    “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她仰头看着他,眼中氤出一层迷蒙的雾气,哀求委屈又无辜地望着他,急促地说:“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上官逸后背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努力克制着要冲出胸膛的一团火,竭力冷静道:“雪儿,你不要这样”

    你不要这样考验我,我怕我会禁不住的。

    他在心里说。

    “上官逸,你不是喜欢我吗?我愿意把自己给你,你就成全我吧。”

    她的脑子糊涂又清楚,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这一刻她只想纾解这快把人逼疯的苦楚。

    上官逸摇头,想要挣脱她,“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不能"

    话未说完,她忽地探过身子,用嘴堵住了他的唇。

    他一怔,茫然地承接着她热切的唇舌。

    他侧身坐在床沿,雪若跪坐在床上,一手拗过他的脖子。

    唇舌交融间,柔软如花瓣的唇略微生涩地用力吻着他微凉的唇,一边将上半身完全贴在他身上降温。

    他胸中的火再也无法遏制,如燎原之势点燃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一时情动难耐,不由反手扣住她纤细的后颈,霸道而强势地回吻了过去。

    雪若轻轻哼了一下,低低的喘息声被撕成碎片,回荡在烛光暧昧的卧房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只剩下填满彼此灵魂的冲动和满足。

    上官逸一边吻着她一边让她躺下去,雪若配合着他的动作,两只手迫不及待地解开他的腰带,急急地要除掉他的外衫。

    忽然脑中划过一道雪亮闪电,上官逸浑身一颤,猛然惊醒,喘着气望着抬眸一脸无辜期盼的雪若。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若此时占她便宜,与那卑鄙无耻的容绪又有何区别?

    仿若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沸反盈天的欲望之火被陡然浇灭。

    见雪若伸着雪白的手臂又勾上了自己的脖子,他闭上眼睛,无奈道:“对不住了。”

    手刀扬起,力量恰到好处地击中她的背后,雪若头一歪,昏了过去。

    上官逸长吁了一口气,拭去额角的汗水,从床内拉了被子出来替她细细盖好。

    几声清脆的鸟鸣自屋外响起,裹着被子睡得香甜的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碧凝”雪若闭着眼睛叫道,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应。

    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看清楚屋内的摆设后,半天回不过神来。

    她的头有点重,撑着床板坐了起来,终于认出这是上官逸的卧房。

    可是自己怎么会睡在上官逸的房间,她脑子里一激灵,朦胧模糊的画面浮上记忆,红烛如醺,缠绵的人影。

    她吓了一跳,忙低头掀开被子,看到自己一身宫装穿得整整齐齐,不觉松了一口气。

    心底莫名空落落,不知曾经期待过什么,又失落了什么。

    门被人推开,只见上官逸一袭月白锦袍,端着一个食盘款款进来。

    忽然脑子里电光火石地播放出昨夜的场景。

    她想起来了,想起自己被上官逸裹着进来,她对他上下其手,还强行把手伸进他衣服里面,还还向他索求欢好

    他不从,然后自己就强吻了他!

    娘诶,她竟然竟然非礼了上官逸!

    上官逸放下盘子,不解道:“你为什么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

    她分明是很震惊,却又十分欢喜的表情。

    平行时空

    雪若咳了咳, 放下手来,一脸坏笑:“好久没见,不过看到你有些激动罢了。”

    上官逸似笑非笑, 意味深长道:“原来是激动, 我还以为你见到鬼了。”

    雪若一眼看到他脖子领口处一块不太显眼的红痕,羞得恨不能立即一头撞死。

    她稳了稳心神, 维持住面上的镇定:“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昨日跟着安公公进了合欢宫找母妃…”

    上官逸看了她一眼,神色凝重下来,缓缓道:“那是世子和容绪设的局,容绪向世子提出要娶你, 怕你不答应,所以…”

    昨夜她那样放肆地待自己他有点羞耻有点欢喜但想到如果不是他而是容绪, 他不能想象,因为在想象中容绪已经被他碎尸万段了。

    雪若的脸一下子绯红, 又羞又怒道:“容绪这个卑鄙小人,枉为翰林院学士,内心竟然如此龌龊,我,我当初真是错看他了!”

    她无意提起往事, 连忙收声, 见上官逸垂眸不语, 转移话题道:“可是后面我记得跟你回了上官府, 你是怎么会得知赶来相救的?”

    上官逸道:“是你的丫头芸儿来报信的。”

    雪若讶异道:“芸儿?她怎么会知道…”

    上官逸摇头道:“她没有说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上官逸撩起衣摆, 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当时正在长信宫的宴席上,听道消息就立刻赶过去了。那时你刚刚迈进合欢殿, 但已经中了殿内的迷香,我只能点了你的穴道,把你带出了宫。”

    雪若点点头,依稀记得被裹在一块大布里,一路颠簸后被抱进了这间屋子。

    上官逸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见她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笑道:“你现在还有哪里不适吗,昨夜…”

    “啊呀,我头好痛啊”雪若突然红着脸打断他,伸手捂着太阳穴叫唤。

    偷偷打量上官逸一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哼哼:“昨夜的事情我半点都记不得了。”

    见她叫头疼,上官逸一惊,忙伸手查看她的脑袋,却被她偏头自然地躲过。

    她遮遮掩掩似有窘困之态,他心下雪亮,低头笑了笑,并不揭穿。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云淡风轻道:“昨夜我带你回府后,你睡得昏昏沉沉的,一直睡到今日早上。”

    见他不点破,雪若暗自庆幸,否则越想越尴尬。

    其实昨日她闻道那个香味就已经觉得不对头了,但媚骨香的药性过于强烈,一闻药力就迅速扩散全身。

    她觉得□□这个领域她还涉猎不够,才导致这次险些着了奸人的道,本着对专业知识的执著认真,日后有必要好好钻研一番。

    见她垂头思考,上官逸笑道:“小脑瓜子在想什么呢?”

    雪若咬着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半天才拉住他衣袖,轻声道:“对不起,那天我没有守约…”

    她抬眸歉然,“你在湖边等了很久吧。”

    上官逸一怔,旋即眸光平静地望着她,“并没有等很久”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有微热的温度传过来,宽慰道:“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眼下三殿下的事情最要紧。”

    雪若心头温暖,动容道:“你相信我,等允轩回来,一切都安定了,我便跟你远走高飞。”

    上官逸温暖一笑,轻声道:“好。”

    说道允轩,屋内气氛变得沉默,雪若悲伤道:“每每想到允轩在敌营受苦生死未卜,我就觉得自己的任何快乐都是不应该的。”

    眼中有了湿意,她抬眸,恳求地问:“允轩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吗?”

    上官逸默然,思忖片刻后道:“其实,这几日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如今王上病势沉重,世子独掌大权,巴不得借卑兹汗之手除掉允轩。前线战事还在进行,目前还不知世子下一步的态度。”

    他叹了一口气,“我会在明日朝会上向世子自请带兵出征,如果世子答应,我必当竭尽全力救出三殿下。”

    “你要出征?”雪若又喜又担忧,“世子怎会答应你去救允轩?”

    “不可明说,世子定会从中作梗,只可寻机暗中相救。”见她面露忧愁,上官逸安慰道:“放心吧,营救你王兄乃民心所向,你父王也定会下旨相救。”

    他心如明镜,按照世子浅薄狂妄,欺软怕硬的性子,断不会主战而把自己置于风险之中,他极有可能委屈求和,顺便除掉眼中钉三王子,但眼下朝野上下都对王子被俘受辱一事义愤填膺,举国百姓也对群情激昂,王上也竭力主战,世子刚翻身复出,不会在此时违逆父王和民心去求和,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战了。

    眼下朝中可代兵出战之人,非他莫属。

    战事平定刚年余,没想到这么快,他又要披挂出征了。

    眼下情境,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好了,天无绝人之路,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办法。”他捏了捏她的手,起身从桌上的食盘中端起一碗粥,用白瓷勺子轻轻搅动,笑道:“快起来洗漱,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了清粥小菜,等下我陪你一起吃早饭,然后再送你回宫。”

    雪若反应过来,“嗯”了一下,乖巧地从床上下来,低头找自己的鞋。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床脚边,一柄青色的长剑孤零零地倚放在白墙的一角,银色的剑鞘上雕刻着繁复古朴的图案。

    这不是上官逸平时用的那把剑,但她却莫名觉得,它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她随手拿起那把剑,笑道:“你换了一把新剑?这把剑怎么没见你用过。”

    上官逸一顿,神色微变,勉强笑了笑,“多年前的用过的一把旧剑,忘记收起来了。”

    “这剑倒很是不错。”雪若赞叹不已。

    顺手从剑鞘抽出剑来看了看,一出鞘剑身便闪出凛凛寒光,上官逸后背一僵,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做。

    雪若觉得剑光有些刺眼,便把剑插会剑鞘,搁到了原处,回头见上官逸正神态自若地在桌上摆着碗筷。

    “这筷子怎么一个爹一个妈呢?”雪若指着筷子笑道,因她有段时间常过来蹭饭,上官逸专门给她备了一双雕着精致梅花的银筷,细致如他,居然会摆错筷子。

    上官逸“哦”了一声,忙把筷子换了回来。

    桌上的小菜和糕点都是雪若平日爱吃的,上官逸虽说陪她吃饭,却一直在帮她夹菜和盛粥。

    见她一边吃饭一边发呆,上官逸微屈手指敲了敲桌子,佯装生气:“专心吃饭!”

    说着往她面前的碟子里放进一个刚剥好的白煮蛋。

    雪若夹了一筷子凉拌肉瓜放进嘴里,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被他一吓,蓦然抬头看他。

    她怔然望着上官逸的脸,不知怎么脑海中蓦然划过梦境中的场景。

    陵州城郊的树林中,那人身影翩然似轻云出轴,剑光快如闪电,只是一瞬的短短几招,几名匪徒便纷纷倒地。

    他将青色的剑插进刻着银色花纹的剑鞘,缓缓地向她走了过来。

    她嘴里不察觉地含着筷子,呆呆地望着上官逸。

    那是苏辰的剑,她清楚地记得。

    她从未在现实中见过这把剑,又怎么可能梦到一模一样的剑?

    她后背猝然升起一阵凉意,顿觉毛骨悚然。

    “你一直盯着我的脸看什么?难道我脸上有菜不成?”上官逸不满道。

    她一愣,神态复常,转了转眼睛笑道:“你秀色可餐啊,看你一眼我可以多吃两碗饭啊。”

    上官逸摇头笑道:“你好歹也是个公主的身份,略微矜持一些也是好的。”话中略带抱怨,但他的表情和语气分明就是十分受用。

    雪若不解:“我哪里不矜持了,我一向实话实说。”

    上官逸抚了抚额角,突然伸手掐住她一边粉颊,拧着眉做生气状:“今后这种实话你可不许对别人说,只能同我一个人讲,知道吗?”

    雪若挤眉弄眼地求饶,“大侠饶命,小的不敢跟其它人胡言乱语的,快松开!”

    上官逸满意地松开手,雪若趁他不备在他脸上也狠狠回掐了一下,他抿着嘴笑笑,不以为意。

    雪若一边摸着自己的脸,忍不住去看靠在墙角的那把剑。

    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

    房赟护送着雪若回到燕熙宫的时候,碧凝和芸儿奔到宫门外迎接,一个个脸上都有焦急迫切的神情。

    碧凝拉住雪若,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一番,几乎要哭出来了:“殿下,您没事吧,可把奴婢们吓死了。”芸儿在一旁憋着眼泪不说话。

    雪若一手搂住一个,“你们也看到了,我很好,走,进去说。”说着拢着二人就进了宫内,房赟在后面忙把宫门关上。

    雪若在殿上找了个椅子坐好,问芸儿昨天如何得知有人要害她。

    芸儿下意识地左右看看,确定偌大的燕熙宫就只有他们几人后,说出了那日遇到端木敏的事情。

    她说得到消息后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奔去长信宫找上官逸大人。可是那日宫宴中百官众多,她一个小侍女根本进不去殿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之时,正好遇到当值的元裴将军,这才托了元裴将军把上官大人请了出来。

    当日的惊险情景让三人捏了一把冷汗,碧凝忍不住大骂容绪是衣冠禽兽,龌龊小人。

    雪若见平时文雅温柔的碧凝这个样子,心中又好笑又感动,她心中疑道为何世子身边的贴身太监竟然会帮燕熙宫,马上碧凝就帮她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芸儿摇头莫名道:“我也不知道,难道是我上次替他解了围?”

    她挠了挠脑袋嘀咕,“但这人情还得有些大啊!”

    雪若拉住芸儿的手感激道:“此事多亏你及时相救,否则我恐怕也没脸再活下去了。”

    芸儿眼眶红红道:“殿下平日对奴婢们如同姐妹一般,奴婢就是为殿下死了也甘愿。”

    雪若嗔道:“小妮子红口白牙乱说什么晦气话,快呸呸呸!”

    芸儿含泪笑着“呸呸呸”,碧凝在一旁欣慰地抹眼泪。

    雪若吩咐道:“昨日之事,包括敏公公报信之事,除了我们几个,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

    芸儿和碧凝俱点头答应。

    “殿下,殿下!”小福子兴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三人往门口看去,只见他一路从院子里奔进来,看到雪若就咧开嘴笑道:“殿下,您平安归来太好了!”

    雪若斜着眼睛打量他,揶揄道:“一大清早,你又跑去哪里浪了?

    小福子躬手道:“我这不是出去打听打听各宫的动静,还随时向殿下禀告。”

    雪若从桌上拿起碧凝刚倒好的茶来喝,淡然道:“打听到什么了?”

    “我打听到一件大事!”小福子表情夸张道:“静乐郡主昨夜上吊自杀了!”

    雪若的手一抖,一碗热茶半数泼在衣袖上,端着茶碗的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她惊诧道:“你说什么?!”

    平行时空

    三人俱是震惊不已, 只见小福子上前一步:“静乐公主昨夜悬了梁,幸亏被怜心发现救了下来。”

    碧凝和芸儿两人面面相觑,雪若的心莫名下坠, 隐隐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犹豫间问道:“可知她为何要自尽吗?”

    小福子摆手,“这倒不清楚, 听闻王后已经在飞鸾宫下了封口令,谁都不许再提及此事,我去别的宫打听,都说是静乐公主思念父母,情绪烦闷一时想不开, 故而”

    “静乐公主那个性子,会寻短见倒是稀奇的。”芸儿在一旁揶揄道。

    碧凝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吧,倒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雪若心思重重地点点头, 淡淡道:“我有些累了,你们先下去吧。”

    几人闻言遵命,各自行礼退下。

    雪若默默坐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的憋闷。

    静乐虽然一直与她作对,但好歹是一起长大的伙伴, 骤然听闻她走了绝路, 除了震惊之外, 更多的是哀伤。

    究竟是什么让静乐顿生弃世之念, 芸儿和碧凝方才说得不错, 以她的性子要想不开, 除非受了巨大的刺激。

    难道?

    昨日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思考了一下,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无缘无故静乐去合欢殿作甚?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在这个多事之秋,一桩又一桩的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踵而至,不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

    她低叹了一声,心情愈发烦闷起来,站起身在寝殿内走了几步。

    窗外的天高云阔间,一行白鹭扑扇着翅膀飞上蓝天,她倚着窗目光沉沉,思索起今日在上官逸卧房看到的那把剑。

    为什么上官逸会有一把跟苏辰一模一样的剑。

    她一直以为那是她在脑海中构建的一个梦境,因此苏辰会有跟上官逸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喜好,一样的身姿和剑法,甚至连勾唇浅笑的表情都是一模一样。

    但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把剑,又如何会凭空出现在梦中呢?

    她空茫地望着远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乱得像塞进了一团麻——

    飞鸾宫中烛火通明,殿中央跪着一个穿着官服的人。

    那人伏在地上,一下接着一下地磕头,不多时额头上已是一片通红。

    世子坐在殿旁的座位上,略有心虚地看着磕头如捣蒜的容绪。

    “微臣罪该万死!微臣罪该万死!”容绪满面羞愧,一边磕头一边重复着这句话。

    王后搂着妙熹坐在殿上的主位上,妙熹缩在王后怀中,双眸通红,手中握着的丝帕已经被泪水浸透。

    “禽兽啊!禽兽!”王后痛心疾首道,“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竟然被你这个畜生给糟践了,害她寻了短见。”她含泪咬牙切齿道:“我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

    静乐忍受不住,用丝帕捂着嘴哭出了声,肩膀一颤一颤,王后忙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妙熹,你受苦了,我一定给你讨个说法!”

    容绪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哀求道:“王后殿下饶命,微臣真的不知道是静乐郡主啊!”

    世子咳了咳,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哭得抽抽搭搭的妙熹,语带责怪道:“妙熹你昨日无事跑去合欢殿作甚?你看这事情闹的。”他有些不耐烦地拂了拂袖子。

    妙熹停下了哭,仍然有些抽噎,见世子动问,她欲言又止,终是垂眸不语。

    昨日长信宫的宫宴上,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上官逸身上,见元裴匆匆将他唤了出去,她也忙追出去一看究竟。

    不料看到燕熙宫的芸儿等在那里,她与上官逸低语了几句,上官逸立刻神色严肃地离开了。

    她心中疑惑,难道光天化日之下,齐雪若竟然约上官逸在宫内私会?

    想到这里心中醋海翻天,又气又急地悄悄尾随上官逸而行。

    没想到他走得太快,她有些跟不上,就算小跑努力远远跟着他,没多久就看不到他踪影了。

    她环顾四周,发现走到了合欢宫前,宫门虚虚掩着,她断定上官逸已经进去了。

    这合欢宫平日无人居住,又兼位置偏僻,的确是个约会的好场所,她心中愤懑难忍,推门就走了进去。

    荒芜的院落没有人影,正殿里也是漆黑一片。

    她沿着正殿一旁狭窄的通道走向后面的偏殿,果然偏殿内点着昏暗的烛火,重重叠叠的红纱中,她看不到人影,便疑惑地往里走。

    忽地异香袭来,她只觉得头晕脑胀,浑身发火烧,扶着墙站立不稳。

    片刻后,等她的意识恢复时,发现自己躺在了殿内的龙凤床上。

    她骇然地望着上方近在咫尺男人的脸,红烛熄灭,殿内过于昏暗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上官逸。

    此后他对她做的事情让她毕生难忘。

    她忘不了自己哭哑了嗓子无济于事的哀求,忘不了那羞耻又无法控制的欲拒还迎,和那让她短暂清醒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男人的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中,她仰起头,绝望地望着头上起起伏伏的红色纱帐

    “姨母,为什么不让我死”不堪的恐怖经历袭上心头,妙熹抱着王后哭喊,王后红着眼睛刚要说话,却被世子一声打断。

    “好了,不要吵了!”世子吼了一声,妙熹惊得止了哭,抽噎地望着世子。

    “事情已经发生了,寻死觅活有什么用?”世子拍了一下桌子,他性子一向狂躁,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容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王后搂紧了妙熹。

    “容绪是我的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多啰嗦了。”他冷冷地对王后道:“这件事情如何收场,母后你说句话吧!”

    两日后,王上赐婚,静乐郡主下嫁翰林院大学士容绪,婚礼定在三日后。

    消息传到燕熙宫的时候,雪若正和碧凝学着在绣架上绣着一副彩蝶图。

    小福子把这个消息一口气说出来的时候,雪若不小心把针扎在了自己的手上。

    “殿下,您的手在流血”碧凝惊呼道,忙从袖子里拿出丝帕替她捂着.

    雪若恍然不觉地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殿内来来回回踱步,最后下定决心去一趟飞鸾宫。

    碧凝一怔,不解地问:“去飞鸾宫?”那飞鸾宫对殿下而言就跟禁地一般,她千年也难得要踏足一趟,见雪若已经走出了房门,忙跟在后面。

    不料雪若还没走出燕熙宫,很快就折返了回来,闷闷地坐回了寝宫。

    如果真的如同猜测的那样,她又要以什么立场出现在妙熹面前呢?

    她在桌上撑着头,心情十分复杂。

    三日后的仪式开始前,她在飞鸾宫的后殿见到了画着华丽浓妆的妙熹。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绝望和仇恨。

    妙熹说,看到我现在这个下场,你是不是很高兴?

    雪若有些难过,很想开口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是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假,在妙熹听来都是嘲讽。

    妙熹冷笑道,你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可怜我的?你给我滚出去!

    她忽然取下头上的新娘金冠,疯了一般就往雪若身上砸。

    一股冲力让雪若控制不住后退两步,她本能地伸手接住了金冠。

    低头看着金冠上的镶嵌的珍珠像乱雨一般飞溅到地上,手指被那巨大的凤凰翅膀划出血来,她并不觉得疼痛,却能感受到妙熹此刻锥心刺骨的痛。

    旁边服侍的奴婢吓得跪了一地,不敢吭声。

    雪若无声地任她骂着,直到妙熹忽然住嘴,捂着脸痛哭起来。

    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里流出,她看上去痛苦万分:“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真不想活了啊”

    前半生她活得张扬明艳,只是死在了合欢殿出事的那日。

    从此萧郎成路人,她与上官逸注定无缘。

    她哭得歇斯底里,像个不甘心又无助的小孩,雪若哀伤地望着她,心中涌起物伤其类的酸楚。

    她一直记得妙熹最后说的一句话。

    她说,雪若,我现在这生不如死的下场,原本是属于你的。

    你给我记着,你一辈子都欠我!

    这句话好似诅咒一般日日在她耳边回响,她忘不了当时妙熹怨恨绝望的目光——

    秋风阵阵,遍地黄叶,第一场秋雨到来时,也带来了前线的消息。

    夏州大军已整军严待,准备出征。

    卑兹罕却忽然提出了要以和亲换和谈,替世子次丹求娶昭月公主,成为卑兹汗的世子大妃。

    夏州王病势转沉,已无力反驳卑兹汗的和亲要求。

    世子趁机说以一人之力能挡千军万马,公主和亲消弭战事乃两国百姓之幸,他力排众议答应了卑兹汗的和亲要求。

    几天后,派去燕熙宫的人来回话,昭月公主答应和亲。

    她只有一个条件,须由骠骑将军上官逸护送前行。

    世子本想断然拒绝,奈何父王在旁边,慧贵妃哭得厉害,坚决不同意女儿和亲,他只能当众答应雪若的条件,让上官逸整装领一队军人,护送公主和亲。

    雪若伏在长信宫的金砖地上,父王已经说不出话来,慧贵妃坐在龙榻旁,看着跪在下方的女儿,悲从中来。

    贵妃用丝帕擦着眼泪,颤声道:“雪若,你是母妃唯一的女儿,母妃是死也不愿你远嫁的。”

    她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下去:“可是,允轩允轩他现在生死未卜,但凡但凡还有其它的法子能救他,母妃又怎么会舍得你呢”

    雪若默然跪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金砖上。

    平行时空

    华丽的马车停在上官府门口, 元裴带着两个侍卫从迎出来行礼。

    锦帘掀起,雪若一身素雅端坐车内,眉间略显憔悴。

    听说上官逸外出巡营, 尚未归来, 她眸光黯了黯,一言不发放下车帘, 马车转头向紫宸宫方向疾驰。

    那日卑兹罕要求和亲的文碟送达夏州,朝野震动,世子以慧贵妃的安危胁迫雪若答应和亲,世子说给你三天时间,到时答应也得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

    这一夜,雪若冒险乔装出宫。

    护城河水在寒风中呜咽, 河畔柳树下,月白锦袍的熟悉背影负手而立, 仿如夜色中的一段雪光。

    这本是他们相约私奔之处,她却要在此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她要去和亲,要去救允轩。

    她别无选择。

    一番话说得艰难而支离破碎,大意是自己决意去和亲,待取得次丹信任后求他放回允轩。

    上官逸皱了皱眉, 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 甚至笑了笑:“我猜到了,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雪若心情很复杂, 转过头去看着漆黑的河水, 不敢与他对视。

    狂乱的风声中, 他的声音有种沉静的力量:“两军交战难免死伤无数,以和亲将计就计, 或许能有一线生机。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冷冽:“你为救兄长不惜以身伺虎,固然感天动地,但与虎谋皮又胜算几何?”

    “那次丹阴险狡诈,怎能轻易听从你放了你王兄?如果换我是他,更要扣住三殿下这个筹码,既能牵制世子,又可胁迫于你。”

    一番话说得雪若哑口无言,竟无从反驳,一时流泪无措道:“那我还能怎么办?拒绝和亲,你率兵打过去救允轩吗?”

    “不!你要答应去和亲。”上官逸摇头。

    “你要我去和亲?”雪若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原来,他要雪若以让自己护送为条件,假意答应和亲,伺机解救允轩一同返回夏州。

    这个大胆的计划过于冒险而显得有些不真实,雪若惊诧不已,声音有些发颤:“我们孤身入虎穴,如同飞蛾扑火,稍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就算侥幸成功……难道你不怕得罪世子吗?”

    上官逸不以为意,轻巧笑道:“那次丹不是有个妹妹,实在不行我就把她绑了,换你王兄出来,可好?”

    他根本就没有回答她怕不怕得罪世子的问题,又或是根本就不屑回答。

    如此大事他说得如同玩笑一般,雪若又急又气,摸抹着眼泪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功夫开玩笑……”

    上官逸笑容收敛,认真道:“我没有与你玩笑,我就是这么想的,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救你王兄出来!”

    说着,自怀里摸出块帕子替她擦拭泪水。

    他说,雪若,除了生死,其余的都不是大事。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而伤感,还是对未知前途的恐惧,又或者是这些日子沉重的压力陡然决堤而出,雪若再也抑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上官逸将她搂进怀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手轻拍她的后背,任由她哭个痛快。

    后来的后来,过了很久以后,她每每忆起那晚都忍不住想,如果知道卑兹罕之行将要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如果知道她差点就永远失去他,她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此后两天,上官逸整日在外奔波,不见人影,似乎在马不停蹄地安排着什么。

    第三天,雪若忍不住出宫,急着想与他商量行动细节,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

    自从她答应和亲后,世子对她放松了戒备,解除了燕熙宫的禁制。

    骤然传来马的嘶叫声,马车猛然停了下来。

    雪若和碧凝坐立不稳往前要跌倒,碧凝忙一手扶着车厢里的横轴,一手搀扶住雪若。

    原来有人在路边拦下了马车。

    碧凝掀开车帘,雪若吃惊地看着出现在眼前一身民女打扮的何素因。

    何素因伫立在路边,对着雪若淡然地笑。

    “素因姐姐?”雪若诧异不已,连忙在碧凝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只短短数日不见,何素因竟然憔悴消瘦了许多,雪若差一点没认出她来。

    在她不远处有穿着蓝色长衫的男子朝着马车方向弯腰行礼,他抬头的时候,雪若认出来是那个六品通直郎沈素祯大人。

    “雪若,这是我义兄沈素祯。”素因介绍道。

    “义兄?”雪若不解地望着素因。

    “我们上次去说。”素因微笑道。

    沈素祯目送素因上了马车,垂着手远远地站到路边一棵柳树旁,静静地等候着。

    自雪若和素因上一次见面不过两周之前,短短十余日,时局已是天翻地覆,两人早已不复当初的心境,执手相望,心中俱是酸楚难当,一时无语凝噎。

    自从允轩被俘后,素因便好似人间消失了一般没了音讯,雪若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没顾着找她。

    原来世子殿下在朝中快刀斩乱麻地清理三王子余党,素因的父亲何御史作为慧贵妃的表兄,成了首当其冲被波及的人。

    何御史看出允轩回朝无望,为了保住全家老小性命,果断地选择了向世子投诚,凭着自己御史身份替世子向一批昔日的同僚开刀。

    那些曾经在三王子麾下鞍前马后的大臣,被抄家的抄家,治罪的治罪,他成了世子最好用的一把刀,也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一个棋子。

    为了在风雨飘摇的朝局中抓住一块浮木,何御史欲将素因嫁给吏部韩尚书之子。

    不料平日柔顺听话的素因怎样也不肯答应嫁人,一心要等允轩回来。

    何御史哪里管她的反对,直接与韩尚书定了婚期,下聘那日素因从府中逃了出来,一个人在长街上游荡一日无处可去之时,遇到御史府的追兵。

    情急之下她无处躲藏,正巧见街边一顶无人的青色小轿就钻了进去。

    沈素祯从市集买了肉菜出来,叫上坐在路边歇息的轿夫上路,掀起袍子钻进轿子里,发现了一脸惊恐蹲在轿子内的何素因。

    青色轿子把两人抬到了城郊的小宅子,沈素祯得知素因逃婚的理由后,心中百味杂陈。

    见素因不愿回府,他把自己的卧房收拾干净让给素因住,自己拿了一卷铺盖去书房打地铺。

    他说,素因小姐如果不嫌弃,让我来照顾你,直到三殿下回来。

    未婚青年男女同居一处多有不便,为了打消素因的顾虑,沈素祯主动提出与素因结拜为兄妹。

    他冒着被御史府追捕的风险,周到仔细又丝毫不逾矩地照料着素因的日常生活。

    今日两人乔装出来采购物什,素因认出了从长街穿行而过的燕熙宫马车,因而两人在回宫必经的偏僻小路上等候雪若。

    雪若听素因讲完,叹息道:“素因姐姐,你对王兄如此重情重义,如果他知道,一定会感念你的一片心的。”

    素因摇头,眼中泪光闪闪的,“我不用他感念我的心,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她停顿了一下,关切道:“雪若,我听说,卑兹汗…要你去和亲?”

    雪若望着她,酸楚地笑了笑,无声地点头。

    素因忽地抱住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雪若伸手抚着她的后背,涩声笑道:“傻瓜,去和亲的是我,你哭什么?再说,世子大妃是未来卑兹汗的大妃,想是无比尊荣的。”

    “我知道,你是为了救允轩才答应去和亲的…”素因哽咽道。

    雪若心中憋闷得难受,说不出话来,只是机械地抚着她的背。

    看得出沈素祯对素因非常上心,有他的照顾和保护,她很放心。

    她也想像素因那样负气逃婚,她也曾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拒绝嫁给傅临风。

    可是,允轩是她唯一的亲哥哥,如果她曾经有一线希望可以救他,而她为了自己的幸福而选择放弃的话。

    她想,那样的她,一辈子都会不快活,也不配得到幸福。

    暮色渐浓,长乐城郊外萧索的林间,一片朦胧的晚霞余晖淡淡地照在泛黄的枝叶上,让人更添一种莫名的惆怅。

    雪若和素因执手在路边告别,素因招呼了一声,沈素祯忙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一个红丝带编的同心结,递给素因。

    同心结一头是朱红色的流苏,另一头系着一个小巧莹润的玉如意。

    素因把同心玉如意交给雪若,说如果你能见到允轩,把这个给他,告诉他,我等他回来。

    雪若点头答应,侧目望见一旁站着的沈素祯,他低头垂着眼眸,看不出什么表情。

    传闻沈素祯擅长玉雕,这玉如意应是出自他手。

    雪若看他的目光又敬重几分,心下叹息。

    情深缘浅,大抵如是。

    ……………………

    四壁皆静,唯有几声寒鸦孤鸣,远处的钟楼传来浑厚沉闷的钟声,案桌上的蜡烛已是烛泪满身。

    一阵风吹开虚掩的窗,火苗无助地晃动了几下,终是“扑”地一声熄灭了,殿中只剩一片寂静的黑。

    芸儿捧着蜡烛推门而入,见黑暗中独坐的雪若,劝道:“殿下,早些休息吧,上官大人今日是不会来了。”

    雪若动了动坐麻了的双腿,木然点头。

    自从答应去和亲之后,她整日神思恍惚,总觉得此去故国,恐怕再也没机会回来,想到孤立无援的母妃和病疴沉重的父王,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抑制。

    院外传来脚步声,雪若眼中微动。

    “他来了!”是上官逸来找她了,如今她唯一的依靠只有他了。

    她站起来快步去门口迎接,屋内太黑,她走得又急,不慎腿踢到地上的铜鹤香炉,勾住了纱裙的下摆,差点把自己绊倒。

    “殿下当心了……”碧凝惊呼时已经晚了,忙上前去扶住她:“呀,流血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忘了自家殿下不知疼痛,心疼得不得了。

    雪若看了下蹭破皮的小腿,不以为意地放下裙摆,抬头正见熟悉消瘦的身影披着一肩淡薄的月色,背着药箱从院子里走了过来。

    “师父?”雪若叫了一声,强打精神微笑:“你怎么来了?”

    子衿眸光雪亮盯着她:“怎么?看到我有些失望?”

    雪若摇头:“怎么会?师父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说着一边让碧凝看茶,一边将子衿迎进殿内。

    子衿叹了口气,打开了随身的药箱:“先帮你把腿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吧……总是这么毛毛躁躁。”

    碧凝送了茶便带门出去了,殿内很静,窗外秋虫低鸣。

    子衿蹲在面前,细细地替她上着药,动作间,忽用随意的口吻说:“殿下……我知道你不想去和亲,你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回医圣谷吗?”

    雪若愣住了,不解喃喃道:“跟你去医圣谷?”

    “嗯……”子衿抬起头,眼中有星河闪烁:“那是世人寻不到的世外桃源,风景宜人,师父……与你一起行医、养花种草,过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好吗?”

    雪若眼中有一瞬间的动摇,又苦笑道:“听着真是不错,可是师父,你认为我还有选择吗?”

    好像早已经猜到了她的回应,子衿笑了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涩然道:“也是……”

    他将她的伤口处理好,拍了拍手,站起来道:“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那师父陪你一起去卑兹罕,你身上的余毒未解,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么远。”

    “师父”雪若心中的感动难言,一时语塞。

    眼下情形已经容不得她瞻前顾后,与允轩的安危比起来,其它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送子衿出燕熙宫后,她遣丫鬟们下去休息,心事重重地独自返回寝殿。

    刚推开殿门,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拉住向前,腰间被稳稳托住的同时,整个人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下意识地要惊呼之时,熟悉的冷香袭来,微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上官逸……”又是惊喜,又是恼怒,她低声嗔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

    心里却道:“你怎么才来?”

    眼睛不觉又发热了,这些日子她的脆弱超乎自己的想象,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爱哭的一个人,以前还老瞧不上妙熹动不动就哭,原来自己也没好哪里去。

    不料上官逸把她拉住,就去拽裙子:“你的腿伤了?给我看看!”

    雪若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长裙及地,难道他有透视眼?

    上官逸自然不会说因为自己人在家中坐,腿疼天上来,这疼痛相连就跟信号弹似的,还能不知吗?只能猜测道:“你有平地摔跤的习惯,我怎会不知?”

    他检查完毕,忿忿道:“包扎得也不怎么样,未见高明多少。”

    雪若恍然道:“原来刚才我和师父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上官逸挑眉,不肯承认:“只听到零星片语罢了”话锋一转:“ 此去卑兹罕路途艰险,带着你师父这个病秧子作甚?”

    雪若听出他话中的情绪,不由反驳:“师父虽然

    身子弱,但也是绝世名医。”

    她笑着看他:“莫非你在吃师父的醋?”

    上官逸的脸白了白,忽然伸手发力,揽腰将她一把拽进怀里。

    两个人脸对着脸,身体贴得很紧,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没错。” 他回答:“他不该说了我想说的话。”

    “雪若,等我们从卑兹罕回来,便远走高飞,过清静无虞的日子,好吗?”

    “好!……会有那天吗?”

    “当然。”

    …………………………

    和亲队伍出发的前夜。

    芸儿见雪若一直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明月发呆,便沏了一壶热茶过来,说:“殿下,夜里凉,您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见她没有反应,又从琴架上捧下了沧海月明琴,堆在她面前,好心道:“殿下,要不您弹弹曲子,舒缓一下心情。”

    雪若神色微动,转头注视着古朴的琴身。

    纤细莹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生疏的感觉提醒着她已经许久没有弹琴了。

    低沉委婉的琴音从房内缓缓地流淌而出,芸儿和小福子站在院子里,只觉得心情莫名低落,说不出的难过和压抑。

    一曲未毕,琴声倏忽停住,仍有隐隐余音回荡在空中。

    芸儿和小福子相视了一眼,等了一会儿,听屋内没有动静,芸儿拎着上前推门查看。

    只见雪若侧着脸趴在沧海月明琴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

    ………………………………

    狂风猎猎吹得人睁不开眼。

    身上的衣服在风中不停地拍打着身体,雪若在空中摇晃了几下身体,勉强睁开了眼睛。

    跃入眼帘的是好似指元由口口裙:衣污儿二齐伍巴一 收集伸手可及的蓝天和上面的朵朵白云,连绵如墨绿色波涛的茂密森林,她低下头,看到脚下雾气弥漫看不到底的深渊和隐约泛着点点银光的河流。

    她看清楚了身下是万丈悬崖后,一瞬间吓得瞳孔放大,心脏骤然收缩,一边往下栽一边乱舞着双手寻找平衡。

    又是悬崖!又是从悬崖上坠落!

    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梦中的场景,这不正是上回那个梦开始时她站立的地方吗?

    难道情景重现了?不会吧?老天爷,你在开什么玩笑?

    没有时间让她吃惊和感慨,她的身体已经重重地拍着崖壁上,久违的疼痛感觉一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她龇牙咧嘴地攀着悬崖上的一棵树藤,欣赏着眼前倒立的风景,一边稳定心神,一边思考上次是怎么爬上去的。

    两只不知名的鸟儿“嘎嘎”叫着,欢快地从她头顶飞过来。

    天哪,连有鸟飞过这个场景也一模一样!

    她勉力伸出一只手,从崖壁的泥土缝扣出一块小石头,向两只看热闹的鸟儿扔了过去。

    黑乎乎地一点东西从天而降,向她脸上飞了过来,她本能地抬手挡了挡,温热的液体“啪”地正中她的手背。

    她瞪着手背上一摊黑白相间的鸟粪悲愤难当,气得对着空中大声怒骂:“你上回没说要拉屎啊!!!”

    平行时空

    “嘎~嘎~”鸟儿留下两声得意的怪叫, 就飞得无影无踪了。

    空无一人的山谷中,除了她自己方才的回声,只有崖下淙淙的流水声。

    雪若用力甩了甩手, 把手背上鸟儿馈赠的杰作甩掉, 又在一旁崖壁上长出的一簇野草上擦了擦手。

    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之后,开始手脚并用地一点点挪动位置, 攀着树藤和崖壁把身体慢慢倒转过来,再贴着崖壁往上爬。

    这一次,她没有用多少时间就顺利地爬上崖顶,她感觉自己身体出奇地矫健,心中充满了成就感。

    她坐在崖上的大石头上抹着汗珠, 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穿着。

    不出意料,枣红色粗布短衫, 系着皮带的长裤和利落的马靴。

    她又一次进入了十三这具身体。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在毫无遮蔽的崖顶上,她微微有些出汗, 头脑却愈发清醒下来。

    她记得自己在燕熙宫最后一个记忆是决定和亲之后,芸儿把沧海月明琴搬下来让她弹,她弹了没几下就没了意识了,睁开眼就是在这悬崖之上了。

    而上一次,也是在弹琴之后就来到这个世界。难道, 难道竟是那沧海月明琴的缘故?

    难道果然真如玉阳子所说, 这柄琴是一个有着不可知力量的法器。

    她回想起那个关于制琴夫妇的悲情传说, 记得在野史话本中曾经看到过, 如果某个物件的制造者将一生未满足的怨念凝结于这个物件之上, 那这个东西就会有了灵性和法力, 给它后面的主人带来不可预知的影响。

    思及此间,她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天有些发阴, 方才的蓝天白云换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雪若抬头看了看悬在头顶上淡薄的太阳,叹了一口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陷入了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的巨大惶恐之中,但无论是梦境还是真实,她都想快点离开这一切,因为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可是来去似乎也不由她自己,她拍了自己两巴掌,又狠狠掐了大腿一把,久违的、清晰的痛感袭来,她龇牙咧嘴疼得蹦跶,眼前的景物还是丝毫没有改变。

    难道自己进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情境之中,每一次都是以跳崖开始,那又是以什么作为结束呢?

    既然出不去,那只能先做别的打算了。

    天越来越暗,日头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唯恐要下雨,她来不及多想,就沿着一旁的小路一路奔下了山。

    在山脚的小河旁,她惦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过碎石滩,先细细地把手和脸洗干净,这时肚子“咕咕”唱起了空城计,她掬了一捧清凉的河水把自己灌了个水饱后,在衣服上擦干手,准备去附近的镇上找点吃的。

    沿着记忆中的路一直走,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就走到了附近的小镇。

    为了确定这一次的情景与上次一致,她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随手拉住了一个过路的妇人。

    这妇人长得好生面善,雪若一怔,竟然跟上一回问路的那个路人是同一人。

    她心中有些笃定了,便笑问道:“请问这位大婶,这里可是东梁?”

    妇人点头道:“正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姑娘你可是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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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没有。”雪若笑着摆摆手,“我到东梁来寻亲戚,只是确认一下没走错路而已。”

    她眼睛往妇人身后不远处看了看,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忙行了一个礼客气道:“多谢大婶,我先走了。”

    还没等妇人回话,她就三两步走到前面去了。

    商人模样的微胖男子出现在人群之中,雪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男子迈着八字步摇摆着身体走得像个鸭子,雪若盯着他,在心中默数着:三,二,一

    “一”还没数完,那男人的腰间就掉下来一个钱袋。

    雪若得意地抿着嘴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走上去捡起了钱袋,用手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发出银钱碰撞的悦耳声响。

    还记得上一回捡了这个男人的钱袋,她好心还给他,没想到此人甚是轻浮猥琐,以怨报德竟然想轻薄于她。

    这样人的钱估计也不是什么干净的钱,她坦然地将钱袋揣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她背着手,悠闲地在长街上逛了一圈,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于是她坐在路边掏出兜里的钱袋,打开看了看,里面都是一些碎银子。

    路旁坐着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她站起来,从钱袋里抓了一把碎银子扔进他面前的破饭盆里。

    小乞丐张大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银子雨,半天说不出话来,对着雪若远去的背影“扑通扑通”地磕起了响头。

    雪若揣着钱袋在烧饼铺前停下了脚步,卖烧饼的老汉见她笑容甜美,便问道:“姑娘,你要买烧饼吗?”

    雪若看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老汉的铺子上还有很多烧饼没卖完,想起上次的赠饼之恩,便笑道:“大爷,你的烧饼我全要了。”

    老汉一愣,“姑娘,你吃得了这么多吗?”

    雪若想也没想就回道:“吃得了,我家人多。”

    说着伸手捻了两个烧饼出来,一手拿着一个开始吃,边吃边由衷赞道:“大爷,你这烧饼烤得可真香!”

    “姑娘你爱吃就好。”老大爷心喜之余,忙拿出纸袋替她把烧饼统统打包,见她没有东西拿,还拿了个布包袱出来将包好烧饼装好。

    雪若背着一包袱热烘烘的烧饼,掏出钱袋放在铺子的桌上,爽利道:“多谢大爷了,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

    老汉打开钱袋,吓了一跳,忙高声道:“姑娘,用不了这么多钱”

    雪若没有转身,她的背影在空中挥了挥手,嗓音清甜:“其余的留着我下次来吃。”

    老汉感激地对着她的背影直拱手。

    雪若背着包袱,啃着烧饼,晃晃悠悠地走过几个店铺。

    忽然听到有男女的争吵声音,她皱了皱眉,心中浮起不详的感觉。

    抬眼就看到路旁杂货铺的老板掀着衣袍从铺子里跑了出来,老板娘拎着一个水桶就追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雪若一个箭步向前,欺身挡了那老板一下。

    那老板见有人挡在前面,不由停了停脚步,雪若晃了晃身子,闪在了一边。

    一盆冰凉的洗澡水“哗啦啦”倒下来,把老板全身上下浇成了个落水狗模样,傻在原地。

    “让你再用家里的钱去逛窑子,你这个杀千刀的!”老板娘的大嗓门回荡在整条街上。

    雪若躲在一旁“扑哧”笑出声,往嘴里塞了一口大大的烧饼。

    上一回,她一口烧饼没吃到就变成了个落汤鸡,白白替这个色胚挡了一桶洗澡水。

    “汪汪!”狗叫声响起,雪若低头见一直黄狗在她脚边转圈,不停地摇尾巴叫唤着。

    “怎么连你都没忘记出场啊?”雪若揶揄道,伸出手摸摸黄狗的脑袋,命令道:“来,给姐姐说两句吉利话听听。”

    “旺旺旺旺!”黄狗摇着尾巴,大声回应。

    雪若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烧饼,在它面前扬了扬,“下次记得不可以抢女孩子的东西吃了,听到吗?”

    黄狗迫切地摇尾点头。

    “喏,赏你的!”雪若满意地把饼向空中扔了个弧度,黄狗一跃而起接住了烧饼。

    重新过一遍这个人生,她觉得一切都甚是圆满。

    她拍了拍手,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打了个饱嗝。

    远方人头攒动,有喧闹声响起,雪若用手在眉骨上方搭了个凉棚,定睛看了看,几名地候出现在长街的尽头,应该是冲着她而来。

    趁他们还没有看到自己,她站了起来,施施然踱进了旁边一条窄巷子避了避,等着凌乱的脚步声从街道奔过。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她心中仍有些疑惑。

    记得上一次离开这个空间时,她带着苏辰跋山涉水去夏州找上官逸,结果到了夏州才发现当时是八年前。

    这一次她来到这个空间,一模一样的开头和人物,那是不是现在也是八年前,也就是瑞丰二十年,自己八岁的时候。

    哦,她越想脑子越混乱,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次次回到这个场景,难道之前经历过的一切都要重新经历一遍。

    她撑着额角,感觉有点心累。

    上一次她把苏辰拐到夏州,就顺利地回去了,如果这个就是返回她原本世界的通关密码,那事情好像就变得简单多了。

    黄昏的土地庙里人迹罕至,供桌下面一个纤瘦的女孩蜷缩着身子,枕着一个包袱睡得香甜。

    不知道睡了多久,雪若揉了揉眼睛,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意识到自己在那里后,她从供桌下爬了出来。

    破败的庙殿到处都是灰尘,连大门都不知去向了。

    殿外的天空中一轮朦胧的弯月伴着几个若隐若现的星子,月光冷冷地洒进殿内,更添了几分凄清的感觉。

    雪若伸了个懒腰,蹲在地上撑着额头,无聊地看着月亮慢慢爬上中天。

    苏辰怎么还不出现?

    她疑惑地想,算算时间他应该来了啊。

    她往殿外探了探头,除了风吹起几片落叶,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这个空间与之前那次有不一样的地方?

    难道这次苏辰不会出现,或者根本就没有苏辰这个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将如何是好?

    她越想越害怕,一阵冷风吹进殿内,不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哆嗦着拢紧了身上的衣服。

    她等得有些心焦,背起包袱出殿门查看,走得太急竟撞到人身上。

    雪若捂着额头,看清楚对方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浑身一股酸臭。

    “走路不长眼啊,你个”乞丐凶悍务必,挥拳就要揍过来,他旁边还站在另一个背着布袋的乞丐。

    她忙以两手护头,“抱歉抱歉,长眼了打死也不撞过来。”说罢低头就要从旁边溜走。

    “等等!”背着布袋的乞丐忽然挡住她的去路,面露不怀好意的笑:“姑娘,看你也无家可归,不如我们结个伴,哥俩陪你乐乐。”

    说着与另个乞丐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狞笑着向雪若逼过来。

    雪若伸出一只手拦在面前:“大哥,这倒不必了,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一手悄悄地伸进后腰带中,并没有如愿摸到迷药啥的,心里暗自叫苦,见两个乞丐紧逼过来,向后跳开一步,扔下包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毫无章法一顿乱挥,“别过来啊,我武功很厉害的!”

    “哈哈,姑娘还有功夫啊,我们就喜欢功夫好的。”

    在乞丐猥琐的笑声中,雪若已经被他们逼到了墙角,树枝也被他们夺走折断,雪若情急挥拳,拳拳打在空气里,反而被反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剧烈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不禁痛骂:“王八蛋,滚开,别碰我!”

    让人反胃的酸臭逼近,乞丐大笑着要亲她:“你不是功夫好吗,来,给大爷展示一个呗!”

    雪若拼命扭头躲闪,心里哀嚎,完了完了,这次穿错地方了,要不要一来就搞出失节这样的大事儿啊!

    两手都被臭男人制住,她挣脱不得,连衣领子也被掀开了。

    对不住了,十三,我还是回去吧再见!

    雪若双眼紧闭,准备咬舌自尽的当口儿。

    “嗖”地一声,寒光闪过,耳边有利器划过空气的声音。

    “啊呦”,一个乞丐忽然捂着流血的耳朵大叫,另一个慌张回头想反击,脖子上已经架上了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月光而立,持剑的手势有点优雅,脸上的表情很是冷酷。

    “苏辰!”雪若惊喜出声。

    这几日她在燕熙宫苦苦等待上官逸,如今,眼前再次出现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激动了一下。

    苏辰终于出现了,果然还是与上回一样的剧情。

    “滚!”苏辰轻启薄唇,吐出了一个字。

    两个乞丐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呵呵,苏辰,你来了"雪若揉着手腕,干干地笑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下一秒,刚才让乞丐闻风丧胆的长剑已经转移到她的脖子旁了,凉凉的。

    “刚才你装得很像,说吧,你为什么要跟这两人纠缠,谁给你的任务?”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让雪若想起第一次在长乐城路遇上官逸的情形,也是这样冰冷而倨傲。

    她一时呆住,傻傻地看着他。

    “说!”长剑向前一分,抵住她纤薄的皮肤。

    雪若回过神来,顿感莫名其妙,发飙道:“谁要同他们纠缠,是他们纠缠我好不?任务你个大头鬼!”

    她明白了,苏辰以为她故意装成不会武功,去引诱两个乞丐上套。

    苏辰的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格外冷漠,漆黑的双眸看不到半分温度,高挺的鼻梁下,嘴唇有着凉薄的弧度,他冷冷道:“拔剑!”

    雪若叹了口气,两个手指夹住剑锋处,小心翼翼地把脖子慢慢移开,讪讪笑道:“别一见面就把剑指着女孩子吧,万一误伤到别人,就不好了。大家都是文明人”

    苏辰皱了皱眉,狐疑地看着她,好似她说的是另一种语言。

    雪若咳了咳,端出个认真的表情:“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失忆了,武功全忘了。”

    她摊了摊手,“你看我连剑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所以,我刚才不是装的,对你也没有任何威胁。”

    苏辰持剑的手还举在半空中,目光犀利地望着她。

    却见她忽然往背上的包袱里掏着什么东西,心道不好!她在拿暗器!

    不及思索,他迅速挥剑反击,雪若手刚从包袱里出来,就见眼前银光一闪,那柄剑以比闪电还快的速度又指向自己胸口。

    她的手里举着一块烧饼,一脸热情道:“你要吃烧饼吗”

    苏辰寒冰一样的目光扫过来,她刚说完就被他一把揪住后颈的衣领,双脚着地拎了起来,手中的烧饼也掉在了地上,他一边拎着她一边往外走。

    雪若生气地在空中挥手蹬腿,可是怎么也够不着苏辰,“苏辰,你这个王八蛋,冷血动物!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我又不是兔子,你干嘛拎着我”

    叫骂声从殿内到庙外响了一路,苏辰一言不发地拎着她疾步走着,就像拎着一件衣服,或者举着一个旗杆。

    雪若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要再次面对跟苏辰仇人一样的关系,也就是说上一个场景中吵过的那些架,吃的那些亏,受的那些气,统统都要重新走一遍。

    神啊,救救我吧!她在心中哀嚎。

    平行时空

    背靠着巍峨群山的斥候营山庄, 在夜色中显出影影绰绰的宏伟模样。

    雪若被苏辰扛在肩头,踏上通向大门的高高石阶的脚步坚实有力。

    她的肚子被他的肩膀硌得生疼,一路颠簸, 下午吃的烧饼都被挤到喉咙口了。

    她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了一路, 让苏辰放自己下来走,结果他一言不发, 完全当她是个假人。

    她说得累了,骂得也累了,干脆就趴在他肩头养养神。

    后来干脆还腾出手来,把背在背上包袱挪得垫在肚皮下,才略微舒服一点。

    进入斥候营大门的时候, 一队值班的地候看到苏辰和他背上的雪若,均神色一惊, 忙躬身行礼。

    苏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径直往前厅走。

    议事厅里已经聚满了人, 雪若勉强从苏辰背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

    如果算起来,从她上次离开,到再次回到这里,前后仅过了不到一个月, 而她却好像经历了几回人世一般。

    她被扔到了厅堂中央的地上, 膝盖磕在冷硬的砖石地上生疼, 她没好气地瞪了苏辰一眼, 坐在地上揉着膝盖。

    四下打量了一番, 看到了森严的高位上坐着的风堂主和清堂主, 和堂上众弟子中目光担忧的李申。

    果然,所有的情境都与上一次一模一样, 她心下稍安。

    还未等二位堂主开口斥责,她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捂着脑袋说自己前几日练功的时候不慎从山坡上摔了下来,一时失去了记忆,心中十分惶恐,就迷迷糊糊地跑出了营地。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又听她委屈地说,方才苏师兄前来抓她回去,当时他还把剑架在她脖子上要杀她,一下子就把她给吓醒了,就没有任何抵抗地,特别配合地被苏师兄给架回来了。

    她向二位堂主行了个礼,说十三知道错了,请二位堂主看在十三当时脑子摔坏的缘故上,原谅十三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听她口口声声叫着苏师兄,堂上众人低声议论起来,都说这十三果然脑子坏的不轻。

    见她暗中告状,苏辰寒冰彻骨地瞥了她一眼,她立刻瞪眼做凶悍状回过去。

    果然清堂主板起了脸,说既然十三不是故意出逃,苏辰怎可对同门下手太重。

    苏辰拱手赔罪,清堂主说不信营中长大的十三会逃跑,还宽慰了她几句,与面色不豫的风堂主商量几句,就赦免了她。

    一切正如她所设想的那样,议事结束了,雪若得意地跟着众弟子一起走出大堂。

    见李申走在前面,她高兴的快步上去,一把搭在李申肩膀上,热络道:“李申,又见面了,这么久不见,想不想我啊?”

    李申侧头见是她,吓得一哆嗦,半天才嗫喏道:“十三不是昨天我们才见过啊?"

    雪若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忙松开他的肩膀,笑嘻嘻道:“瞧我这记性,都记岔了。剧情走得有点快,你一时适应不了,抱歉抱歉啊!” 说着顺手替他撸了撸衣服上的褶子。

    她说着从肩膀上取下包袱,背到李申的肩膀上:“我给你带了点烧饼,等下你去分给孙子、钟午和倪丑他们吃。”

    见李申张着嘴,楞在哪里说不出话来,她又吩咐道:“对了,小厨房碗柜里那个酱牛肉甚是好吃,等下拿一碟过来我房间,再弄壶酒,咱们边吃边叙旧。”

    叮嘱完,她拍拍李申的肩膀,一扭头就先走了。

    李申背着一袋烧饼,呆呆地站着原地,回不过神来。

    向来冷若冰山的十三这次一回来就跟他如此亲近,还要叙旧?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惊诧又有些欢喜。

    还有,她怎么知道小厨房碗柜里锁着酱牛肉?

    月光透过纸窗照进简陋的卧房,雪若两手撑着脑袋,翘着腿躺在木板床上。

    第二次进入十三这具身体,她已经没有上次的恐慌无助和巨大落差。

    此刻她思索得更多的问题是,如果这不是梦境,为什么她又一次回到了同样的场景,又一次成为了那个女杀手十三?

    是谁安排了这一切,让她一次次来到这个空间,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的目的?

    想着想着,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此后数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仿佛戏本子里的规定情节,按部就班地一幕幕演绎了下去,就算过程当中有一些细微的改变,但最终产生的结果,基本都与上一次相符。

    譬如她愉快地给自己改了名,聊话本子与倪丑找到了共同语言,用烧菜赢得了钟午的心,至于毒舌孙子,他又不出预料地被毒虫咬成了猪头,让雪若顺理成章地治好了。

    四人欢乐小分队顺利组队,这一次,她干脆在手臂上造了个假伤口,拖延时间不外出执行任务。

    所有的剧情都按照之前经历过的轨迹顺利推进。

    这一日,雪若在房内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可以跟苏辰一起执行任务,再将他骗到夏州,然后她是不是又能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了?

    可是,可是这一次的情境中,其余的事情都顺利进行着,唯独到了苏辰这里,就毫无进展了。

    自从回到斥候营后,苏辰就好似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刻意躲在自己。

    雪若觉得这一次的场景里,两人好似两条平行线,根本就没有交集。

    她想了想,上一回苏辰开始搭理她,好像是从他掉入瀑布寒潭开始的。

    她跟他说自己救了他两次,说他欠自己两条命,所以后来他才主动陪她一起外出执行任务,才会答应着她一同去夏州。

    所以,瀑布寒潭那一幕是至关重要的情节。

    数着日子算下来,今日就是当初苏辰落水之日。

    寒风吹进屋内,雪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再也不想去那冰冷彻骨的寒潭里洗劳什子澡了,可是她不去洗澡,怎么撞见苏辰?苏辰不落水,她又如何去救他,又如何向他讨要两次救命的人情呢?

    她撑着脑袋,愁苦地思考了半天,还是披星戴月出了房门。

    寒潭的水果然冷得惨绝人寰,雪若蹲在水里只觉得思维都要被冻住了。

    为了防止走光,她穿了两层中衣,冻得发紫的嘴唇打着哆嗦,一手攀着潭边的岩石左右张望。

    可是每一块崖壁的阴影都看过了,压根都没有苏辰的影子。

    雪若的身体在水中抖得如同筛糠,熬了一炷香功夫实在受不了,再不上去估计就直接冻死在池子里了。

    她爬上池边的岩石,好不容易在滑溜溜的石头上站稳脚跟,弯下腰拧了拧裙摆的水。

    直起身就看到面前站着的苏辰,她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道:“苏辰…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苏辰一身黑衣,手里拎着一柄剑,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掉水里了?”

    “呃”雪若咽了咽口水,干干道:“天太热了,我来洗个澡"话没说完,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连忙伸手捂住嘴。

    苏辰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打搅了。”说罢,抬腿就走。

    雪若看着他从身边经过急得抓肝挠肺,恨不能立刻一把拉住他,飞起一脚将他揣水里,自己才能顺理成章地救他。

    可这仅限于她的脑补,因为两人武功相差悬殊,她将他一脚踹下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就算她真的将他揣下去了,哪怕把他救活了,他想起来后不一掌劈了自己才怪。

    见他慢慢走远,眼看机会丧失,她无计可施,只能情急将自己的一只鞋往水里一踢,对着苏辰的背影叫了起来:“啊呀,我的鞋掉进水里了,苏辰…你帮我去捡一下好吗?”或许他有那么一丝丝助人为乐的善念也不一定。

    苏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水中漂浮的鞋子,缓缓道:“你自己去捡吧。”讲完继续往前走。

    好冷的心肠啊!

    雪若急得直搓手,他完全无视自己,根本搭不上话,看来今日天时地利均不合,只能作罢,今后再找机会做打算。

    她只得再次跳进冰冷的水里,狼狈地去捡自己的鞋子。

    等她好不容易拿到自己的鞋子,要爬上来岸的时候,发现苏辰不知什么时候在岸上跟人打起来了。

    她趴在池边瞪大眼睛看着,原来跟苏辰动身的是隔壁风字堂的大弟子,她依稀记得那人姓邹。

    他来找苏辰打架是因为在上个月的营内比试中,他惨败给了苏辰,让他觉得丢尽了面子,因此趁着月黑风高跟踪苏辰而来,要找他决斗。

    雪若觉得这些杀手们真的很热衷于互相决斗,以前十三找苏辰决斗是为了表达爱慕之情,这个邹师兄找苏辰决斗是为了一雪前耻,反正无论表达爱恨,都只有决斗一种方式。

    她当真的不太理解他们的这种爱好。

    果然邹师兄并没有能成功一雪前耻,再次决斗的后果是让他耻上加耻。

    他被苏辰用长剑划伤了手臂,仰面倒在地上的时候,又被苏辰一脚踩在胸口,用剑指着喉咙,形容甚是惨淡。

    雪若在心中替他默默叹息,人贵有自知之明,该认怂的时候要认怂,就算在这个领域赢不过对方,就要另辟蹊径去想办法,譬如她武功比不过苏辰,那就要在别的地方发掘自己的长处,想办法把便宜占回来。譬如嘴和脑子比他转得快,脸皮比他厚这些显而易见的长处。

    眼前这场比试就这么毫无悬念地结束了,雪若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水里,忙扶着岩石爬上水。

    岩石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她爬上去的时候把青苔蹭得又平又滑,费了半天劲才在岸上稳住打滑的脚。

    她在岸边收拾自己的衣物准备回房,冻了一晚上一无所获,还看了一场无趣的打斗,不免有些心累。

    却见苏辰阔步向她走过来,他皱着眉头,嫌恶地看着自己手上和剑上的血,似乎要到水边洗一洗。

    被他浑身冰冷的气场所迫,雪若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身,给他让了一条路。

    她看着他倨傲冷淡地经过自己身边,看着他踩上自己方才爬上来的岩石,看着他蹲下身正准备洗手,就脚下一打滑就直溜溜地摔进了水了。

    一瞬间发生的情景让她目瞪口呆,苏辰一落水脸色就变得青白,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她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抬头向天空虔诚地合掌感谢。

    她静静地看他扑通了一会儿,见水花越来越小,寻了个当口,纵身“扑通”扎进了水里…

    平行时空

    夜色在天地间蒙上一层暗紫色的薄纱,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通过斥候营的黑色大门。

    苏辰居高临下地晃了下出营金牌,守门的地候见状躬身行礼,目送着他和雪若纵马绝尘而去。

    两人俱是一身利落的深色束袖箭衫, 并肩通过东梁镇空无一人的街道, 很快就踏上了出城的小道。

    初秋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雪若拉着缰绳, 侧过脸看向一旁纵马的苏辰。

    他一头墨发在头顶束成马尾,用一枚精致的银扣固定,骑马的时候发尾飞扬起来,看上去俊朗又青春。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样束发,不由盯着多看了两眼, 可能道路不平过于颠簸,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连忙移开了目光。

    那一日,她把苏辰从水中打捞起来后, 他的寒疾果然没有令人失望地发作了,她笃定地替他扎穴放血,按照上一回的模板又救了他一命。

    把他弄回房间后,翻箱倒柜找了一件干的上衣替他换了。

    脱下他身上衣服的时候,她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他后背、手臂上的新旧伤痕, 有的还结着血痂, 有的只留下一个狰狞的疤口或者淡淡的痕迹, 可以想象他有过怎样残酷的经历。

    烛光下, 他的肌肤泛出玉般的色泽, 肌肉线条流畅而强悍, 她忍不住看了一会儿,才红着脸, 用衣服将这副惹人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

    见他一时未醒,她还抽空去熬了一碗姜汤,以免他寒疾发作得厉害,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或者留下点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喂他喝姜汤的时候,有一些汤汁从他嘴边漏出来,她在怀里掏了掏,才想起女杀手是不带丝帕的,只能拎起他垂在床沿的手,用他的袖子给他自己擦了擦嘴。

    她正喂一口,指挥着他自己擦一下嘴,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抬眼看到了一双清冷的眸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凉凉地望着她,她一怔,对他绽开了一个笑。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举起一只手,狭长的眼眸盯着自己衣袖上淡黄色的汤渍。

    她看着他的神色从懵懂到惊讶,再从惊讶到薄怒,在他的脸完全变黑之前,她放下碗,从从容容,委婉又重点清晰地把要说的话说了一遍。

    尽管她绕着圈子说得有些夸张和复杂,但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意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救你两命,这辈子你得供我驱使了。

    聪明如苏辰,果然很快就领会到她的讲话精神了。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与上一次一样,他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除了对袖口上的污渍略显嫌弃之外。

    可能物极必反,或者她做姜汤里用料有点猛,她竟然觉得他望着自己的时候,脸有些泛红。在烛光下,甚至有些面若桃花的意味。

    唔,真好看。

    偏题了。

    此后的故事情节就完全照搬上一次毫无新意,其中穿插了一些她自己的修正方案。

    譬如她唯恐苏辰的寒疾发作影响执行任务的计划,她便每天变着花样给他熬制食疗补汤。

    担心他对十三的反感波及到自己,一开始她都是熬好汤偷偷地放在他的桌上就闪人。

    后来有一次正好碰到他在房内,她刚想借口走错房间了,没想到他拦住她,默默盛了两碗汤,逼着她也一起喝了一碗。

    她在汤里放了好些滋补调理的苦药,看着她自己难喝得脸皱成一团,他的嘴角勾了勾,似乎含着隐约的笑意。

    哼,恩将仇报的小人!她磨着后槽牙在心里道。

    又譬如看他身上那么多疤痕,料想洗澡的时候未免有些硌手,又按照子衿的秘方给他做了祛疤药膏。

    她把药膏给他的时候,让他涂一涂身上的疤,没想到他的脸又泛出了桃花一样的颜色,可是那天明明没给他喝姜汤啊。

    她以为他发烧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一看苏辰的脸,妈呀,这回变成鸡冠的颜色了。

    时间很快就推进到宁国府盗通敌文牒任务下来的那一天,她在议事厅当众接下了任务,苏辰果然就提出来要给她打辅助,两人准备就绪连夜就离开了斥候营。

    骏马嘶叫一声,跃过路上的一个大坑,雪若正凝神想着心事,一时来不及反应,缰绳脱手而出,人整个地向后仰去。

    就在她几乎要摔下马去的时候,后背突然被一股坚实有力的力量稳稳托住,她手忙脚乱地抓住缰绳,才渐渐地在马上稳住了身体。

    她转头向苏辰投过感激的目光,苏辰难得没有冷言冷语,只是淡淡说:“坐稳些了,要是困了就歇息一下。”

    “嗯……”

    同悦坊的柜台前,苏辰吩咐道:“老板,来一间上房。”

    老板热情地答应着,苏辰原以为雪若对两人同住一室会有所异议,没想到她一点反应没有,低头玩着衣角上缀的穗子,他不免略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不料她抬头,笑容清澈地对他道:“夫君,我受不了吵。”

    她伸出手指了指楼上一个方向,嗲声嗲气道:“我们就要那个角落的那间房吧。”

    苏辰瞳孔微缩,看她入神竟忘了回答。

    掌柜连忙接话:“有有有,那间房正好空着,这就让小二领贤伉俪上去。”

    小二领他们入房后,关照了几句话后就带门出去了。

    苏辰打开窗户观察街对面宁国公府的情况。

    待他回头想与雪若说话,却见雪若歪在椅子上,正在拿着他放在桌上的剑研究。

    苏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得想个办法潜进宁国公府打探消息。”

    雪若喝了口桌上的茶,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下楼出门右拐,去宁国公府后门打听,那边正在招临时的浆洗丫头,接下来你就可以建议我去那边做苦力了。”

    苏辰皱眉不解:“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雪若自顾自端详着他的剑,忽然问道:“你这个剑看着很是不错,是哪里买的?这个容易买到一模一样的吗?”

    苏辰莫名:“你用我给你的那把短刀不好吗?这个剑对你来说太重了。”

    “呃我不是要用你这把剑,就是想问这世上还有第二把一模一样的剑吗?”

    剑柄上有一道裂缝,她无比确定这剑与在上官逸房中看到的是同一把剑,苏辰的剑是怎么落到了上官逸手中,两人面貌又是如此相像,难道……

    “这我不清楚,这把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苏辰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苏辰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问这个,他把话题转回任务:“你说宁国府招丫头的事情,是方才路过看到的吗?”

    雪若摇了摇头,从房内翻出纸笔,拿出宁国府的地图,与他细细地说宁国府的守卫分布,换岗情况…

    “书房的钥匙在管家身上,管家喜欢逛青楼,我们可以在青楼去将他的钥匙骗过来,或者直接在他进入青楼前就把他拦截了,抢下钥匙。”她从善如流地娓娓道来。

    苏辰越发狐疑,怔了半天才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雪若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根本不是十三,方才我所说的一切,我都和你经历过一遍了。”

    见苏辰瞪大眼睛,她整理了下思路,试图说得轻松一些:“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一定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些都是事实。”

    “我不是斥候营的十三,我叫齐雪若,来自八年后的夏州国。我是夏州王唯一女儿,赐号昭月公主。我记得那时我在王宫里弹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十三,来到了八年前的东梁。这是我第二次变成十三,我刚才跟你说的宁国公府的事情,并不是我未卜先知,而是我上一次变成十三的时候,我已经去过宁国公府了。”

    见苏辰一言不发地盯住自己,她咽了咽口气,善解人意道:“一下子听到这样离奇的事情,你一时难以消化也是正常的,但我半分都不曾诳你。”

    她笑得平易近人:“当然,你也不要因为我的身份而感到自卑,我这个人一向也没有什么架子的。”

    “你是夏州公主?来自八年后?”苏辰开口。

    “对啊。”雪若点头,“难道我方才讲得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苏辰站了起来,冷笑了一下,“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多了,头脑过热,开始说胡话了吧。”

    他探下身子,伸出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恍然道:“果然在发热。”

    雪若气愤不已,拍掉他的手,扯着嗓子,急得舌头打结:“我发热?我……我说得都是真的,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她一激动竟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得满面通红,软软地歪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道:“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

    苏辰不忍地看着她,无奈叹息道:“我信你行了吧。但你发热得厉害,需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雪若一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好像确实有些烫,果然是发热了。

    想起那日从寒潭上来就受了凉,略微有些咳嗽,她也没有在意,昨日连夜赶路的疲惫之下估计就发作了出来。

    见他要开门出去请大夫,她连忙叫住他:“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就是大夫。我开个方子给你,你待会出去抓几贴药。我只是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

    她提笔在桌上挥毫快速写下了一个药方,交给了苏辰。

    苏辰仔细看了看那个方子,缓缓道:“所以夏州国的公主还会替人看病?”

    雪若诚恳地点头:“我就是这么多才多艺。”

    苏辰抚了抚额角,没有再说什么,拿上药方转身出门去了。

    雪若撑着下巴看着门的方向,她在心中寻思,他方才看我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同情,好像是在看傻子?

    她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平行时空

    苏辰走下楼梯, 向店小二询问了药铺的方向后,便出了客栈的门。

    他虽然穿着百齐平民的布衣,但俊朗高挑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不时有经过的妇人和年轻女子向他投过倾慕的一瞥。

    他低咳了声, 拉高了围巾掩住半个脸,拎着用布包着的长剑, 压低了头穿过长街。

    宁国公府的后门聚集着一些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原来这里真的在招临时干杂活的女工。

    他心中诧异,想起方才雪若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见有家丁和侍卫从府中走出来,他低头快步离开。

    “王管家, 最近怎么没见你回家看嫂子啊?”

    “这不是府里事情多嘛,家主让我每月初一, 十五回家看看,过两天就回去了。”

    “一个月就见两回, 嫂子独守空房辛苦啊……”

    “你小子少跟我开玩笑,看好你的大门。”

    苏辰微微侧过头,暼见自己的斜后方,那个管家正在与门口的侍卫交谈,那个管家果如雪若所说姓王。

    心中浮起越来越多的疑问, 他回头看了一眼宁国府的后门, 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了。

    回到客栈, 他将药交给店小二去熬制就上楼了, 进房发现雪若正迷迷糊糊地睡着, 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 她阖着眼,鸦翅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弯弧度柔和的阴影。

    见她的额头烫得有些厉害, 便打来一盆冷水,用湿布覆盖在她的额头上。

    雪若眼睛动了动,睁开眼睛,吃力地撑着床坐了起来。

    见苏辰坐在床边,她扯了扯干裂的嘴唇,虚弱地笑道:“我没事儿,偶尔发发热对身体有好处,你不用担心我。”

    苏辰眼神微动,转过头去,冷淡道:“我没有担心你,只是怕被你拖累罢了。”

    “嗯嗯” 雪若不以为意,连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碍你事的。”

    苏辰不再言语,往她脑门上盖了块刚拧好的帕子,起身往外走。

    以前苏辰也老是冷言冷语说她是个累赘,那个时候她总是很生气,非要证明自己也是有用的给他看。

    经过上次的朝夕相处后,她心知苏辰是个口硬心软的性子,因此随便他怎样刺激她,她也无所谓了。

    “好,我信你。”苏辰在门边停下脚步,背影迎着斜照进屋内的阳光。

    第二日,他独自出门去了,傍晚回来的时候从怀着摸出一柄黄铜钥匙,显然就是宁国公书房的钥匙。

    雪若笑着对他比了个厉害的手势,她闻到他身上有隐约的脂粉香味,知道他听信了自己的话去青楼拦截王管家去了。

    这一次她没有出面,苏辰一个人就弄到了书房的钥匙,果然他们原先的计划在不断精进。

    两人连夜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客栈,城外三里松的土坡上,他们在一轮圆月下告别,分头行动。

    苏辰独自去宁国公府取通敌文牒,雪若在出城必经的小道上等候他归来。

    他临走时,雪若拉住他再叮嘱了一遍国公府内的布岗需格外注意的地方。

    她提醒他上一次虽然拿到了文牒,但是也惊动了府中的侍卫,导致被一路追杀。

    她让他仔细想一下自己的计划还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或许需要换一种行动方案才不至于打草惊蛇。

    抬头对上他专注的目光,深沉如海。

    心不合时宜地乱跳了一下,雪若回神,对自己道你在心猿意马什么?

    她重重地拍了他一下,也把自己拍清醒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苏辰回避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古怪,简短回答:“我明白了。”转身离开。

    “明白了不早说?”雪若嘀咕,靠在门框上看着苏辰纵马离去的背影。

    初秋的夜,寒凉如水。

    雪若缩着身子坐在一片玉米地旁,她的伤寒还未痊愈,昨日喝了汤药后高烧略退,此刻身体扔有些虚弱,一阵阵发冷。

    她抬头看了一眼爬上中天的月亮,道路的尽头还是一片寂静的黑,心中开始有些担心了。

    缩在袖子里的拳头一直握着一个迷雾弹,但她此次病中无力,如果真的有追兵出现,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力气能跑得掉。

    正在焦虑间,忽闻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她立刻趴下身子,耳朵贴着地上仔细聆听。

    虽然马蹄声急促,但是她也能听出了,只有一匹马!

    她心中狂跳,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张望,果然蒙着面,一身夜行服的苏辰骑着马出现在道路尽头。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奔到路中间连蹦带跳向对他挥手。

    马越来越近,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仰起头与苏辰对视。

    虽然蒙着脸,面罩上的眼睛弯了弯,似乎蕴着笑意。

    她怔了怔,这温柔含笑的眉眼,是第一次在苏辰脸上看到,还真有点不适应。

    这搅乱了她的记忆,因为面前人与她心里藏的那个人的身影竟然在这一瞬间重叠了。

    “得手了吗?”快速回神,她连忙问道。

    苏辰点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卷信笺向她挥了挥。

    雪若露出得意的笑容,抱着手臂道:“我说的没错吧?”

    苏辰自马上向她伸出手,她伸手握住微凉的掌心,踏着马镫翻身坐在了他的前面,他舒展双臂拉住缰绳,将她拢进了臂弯。

    “坐稳了。”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她发间有好闻的丁香花头油的味道,他用力夹紧马腹,甩了甩缰绳,骏马如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两人在夜色中骑了不到两个时辰,苏辰发现雪若一动不动,像是靠在自己胸前睡着了。

    见她情况不对,他忙停下马,一摸她的额头又是火烧火燎的,不由低叹了一声,抬头看看四处荒野,心道还是先找一个客栈让她把病养好再上路。

    他极目远眺,发现两人已经进入了北魏境内。

    平行时空

    苏辰拉住马缰, 停在了一处高高的土坡上。

    他凝望着远处暗夜中影影绰绰,连绵不绝的城廓,恍了一回神, 半晌才牵转马头, 向城门方向骑去。

    北魏是诸国中国力最为强盛的一个国家,民风也相对开放, 即使已经是夜晚了,王城宁阳街头仍然有小摊贩点着烛火卖着各种小吃和小玩意,客栈也都还点着灯迎客。而在北魏周边的其它国家,入夜后街市上便鲜有人出来了。

    苏辰在马上活动了下有些发麻的肩膀,让靠在身上的雪若换了个舒服的角度。

    她应该烧得很厉害, 隔着衣服都感觉她身上有热意传过来。

    他在一个僻静的街道停下了吗,这是一间门脸不大的客栈。

    店小二迎出来, 听说他夫人有恙,连忙帮着一起把雪若从马上扶了下来。

    苏辰横抱着雪若进了客房, 房中一应的竹制家具,看上去倒也干净整洁。

    他将雪若扶着放在床上,在百齐抓的药还剩下的两副,他一起带了过了,便拜托店小二拿去煎了。

    店小二拿药包下去让厨房熬制, 又带了一壶热水上来, 见雪若仍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 便好心问要不要帮忙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苏辰看了一眼床上的雪若, 思忖片刻, 说不用了。

    小二答应着就出去了, 临出门前还关照说他整晚都在楼下,客官有需要随时吩咐, 苏辰点头致谢。

    一晚上雪若都出于迷迷糊糊的状态,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她依稀感觉到有人一直在她额头上敷着凉凉的湿布,每隔一会儿给她喝一点儿温水,后来又喂她喝很苦的药。

    她半梦半醒中睁开眼,却见上官逸坐在床边,目光担忧地望着他。

    她怔怔地看着他,呆了一会儿才哭出来,搂着他的脖子钻进他怀里,心里的伤心难过全涌了出来,边哭边道:“上官逸,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你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苦吗?”

    上官逸的身体似乎一僵,他的双手仍旧垂在身体两旁,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顺势搂住她。

    见他今日如此冷淡,她赌气地把他抱得更紧了,抽噎道:“你知道吗?我要我要去卑兹罕和亲了!”

    她把头埋进他胸前的衣服里,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上官逸我心里好乱,我不想去和亲。”说着她哭得更伤心了。

    感觉上官逸身体挺得更直一些,似乎有些不耐烦,又好像在强忍着什么。

    可是他一句话都没说,半天才伸出一只手,笨拙地在她后背拍了两下。

    雪若哭闹了一场,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下半夜的时候开始发汗,体温也渐渐地降了下去。

    她在晨曦中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陌生房间,努力回想这是哪里。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苏辰端着一个碗从外面进来。

    见雪若一脸懵懂,他淡淡道:“你醒了,起来喝药吧。”

    看到苏辰的脸,雪若想起来了,自己还困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

    她神色黯了黯,无精打采地从他手里接过药,捏着鼻子边喝边问:“苏辰,这里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苏辰坐在房中间的椅子上,从桌子上拿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北魏的宁阳城。”

    “北魏?宁阳?”雪若皱眉,“我们跑北魏来干嘛?”

    “回东梁的途中你病得厉害,只能改道北魏歇息一晚。”苏辰瞥了她一眼,缓缓道。

    “哦,这样”雪若点点头,脑子里闪电般划过昨夜的记忆片段,观察着苏辰的表情,试探道:“那个……昨晚……你休息得还好吧……”

    苏辰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好像布满血丝,雪若不免有些心虚。

    “不好。”苏辰面无表情道:“被你吵了一晚……”

    “不会吧”雪若心跳如鼓,“我吵啥了?”

    “一直叫着一个男人的名字。”苏辰抬起眼眸。

    他的眼睛很亮,仿佛有光能刺进雪若内心,雪若脸“噌”地一下红了,直着脖子硬撑道:“你一定听错了,我说胡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忙从床头桌上抓了茶杯,喝了两口冷茶压压惊.

    苏辰轻哼了一下,拿起她喝完药的碗,转身就要出门。

    “哎,你等一下。”见他似乎又不高兴了,雪若放软声音:“苏辰我饿了。”

    苏辰一怔,侧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松了松,语气还是冰冷的:“洗漱好后,下楼吃饭,我在楼下等你。”

    “嗯,好哒!”雪若欢快回应,从床上蹦跶来。

    苏辰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大步走出了房间。

    雪若这次感染风寒以来,一直也没胃口吃饭,烧一退果然就胃口大开。

    这次出来执行任务她一直在生病,不但没有能帮到苏辰,还连累他照顾自己,不能按时回营交差。

    她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下楼的时候,正遇见店小二上来送热水,店小二殷勤道:“小娘子今日气色不错,昨夜你病得厉害,折腾了一宿。你家相公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一晚上,小娘子真是好福气啊。”

    雪若敷衍地应了两句,心道别看苏辰平日一副生人莫近的样子,竟然对病中的她如此照顾,这哥们仗义。

    她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感动坏了,但心更虚了。

    昨晚她烧得迷糊,别对他做了啥不该做的事情吧。

    店小二下楼再次经过她旁边时,拍拍她肩膀,关切道:“小娘子,你又哪里不舒服了吗?为何在这里捂着脸,呦,脸还这么红”

    “没有,没有”雪若笑盈盈着摊开手:“我身子没事儿了,早上胭脂擦得厚了,用手匀一匀。”

    店小二被灿如桃花的笑脸闪到了眼,目光不觉发直,喃喃道:“不厚不厚,甚好甚好”

    恍神见,雪若已经翩然下楼了。

    苏辰独自坐在楼下一个偏僻的角落位置,桌上摆放着清粥,小菜和包子。

    “我来啦”雪若见吃的眼开,眉开眼笑。

    苏辰不说话,默默帮她盛了一碗粥。

    雪若在他对面位子坐了下来,捧起碗乖巧地喝着粥。

    一口干完一碗粥,才抹抹嘴,从碗里抬起头,“苏辰,谢谢你。”

    苏辰不以为意,淡然道:“一碗粥而已,不必谢。”

    雪若摇头,抿唇停顿了一下,道:“谢谢你这几日照顾我。”

    苏辰没有答话,好像没有听见,忽然开口问道:“上官逸是谁?”

    雪若一愣,眼珠转动了下,支吾道:“嗯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你们很……熟吗?”苏辰又问。

    雪若咳了咳,“嗯……算……挺熟的吧。”完了,昨晚她不会说了啥有的没的,给自己找麻烦。

    “他是……你朋友?”苏辰垂眸,用勺子搅动碗里的粥,却一口未动。

    雪若不知该怎么回答,挠了挠头,想了半天说:“他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苏辰沉默了,没有继续问下去,过了一会儿起身道:“我吃饱了,你慢慢吃吧。”

    “喂!你啥都没吃,怎么就饱了呢?”雪若不解,对着他的背影问。

    苏辰不搭理她,快步上楼去了。

    “喜怒无常,真是个怪脾气!”雪若气鼓鼓,“你不吃我吃,正好饿了。”她一口包子,见苏辰面前的粥没动过,不能浪费,她端过粥就着小菜吃得欢实。

    苏辰方才脸色那么难看,看来昨夜扰得他不轻,到中午了起床气还在,她得多理解体谅些,毕竟自己打搅人家在先。

    预备着等下好言哄哄他,苏辰一向是个好哄的人。

    在心里过了一遍后,她愉快地夹起一个大肉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真好吃啊!”

    比宫里的山珍海味还好吃。

    谁料苏辰早上出门后,竟然到天黑也没回来,雪若趴在房间的窗口看得脖子都僵了,心里越来越急。

    他一声不吭跑去哪里了呢?

    怎么招呼也不打就整日未归?

    是还有啥秘密任务吗,虽然回东梁路经北魏没错,可是从地图上看也要折返十多里地,真的就只是因为她生病才过来歇脚的吗?

    这一次他们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完成任务了,虽然赶回斥候营的时间绰绰有余,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没有功夫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再次来到这里,只是要尽快说服苏辰陪她去一趟夏州,回到上次穿越回去的场景,她太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在那里,上官逸在等她,允轩需要她去营救,情势紧迫怎么能在这里逗留?

    她正手足无措之际,忽然一拍额头,喜道:“瞧我这记性!”

    忙爬上床,从自己的包袱里面翻出一个小盒子,小心地打开。

    这一次穿越过来,她发现斥候营后的点苍山上也有吸引寻踪蛾的植物南枚果叶,就悄悄地制了一些引信粉。

    离开斥候营的时候,她趁苏辰不备洒了不少在他放金叶子的钱袋子里,以备不时之需。

    雪若轻轻推开纸窗,向窗外的黑夜伸出一只手,静静等待。

    不多一会儿,沾着引信粉的手指开始聚集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寻踪蛾带着她一路骑马出了城。

    经过了一大片庄稼地后,她跟着夜空中隐约闪烁的星芒骑进了一片密林。

    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挡住,林中越来越黑。

    她有些不安,疑惑苏辰为何会到这样荒僻之地来?会不会寻踪蛾搞错了。

    腾出一只手抚了抚腰间的匕首和袖袋中的烟雾弹。

    空中寻踪蛾的亮光越来越密集,如果没有出错,苏辰应该就在附近了。

    幽暗的密林忽然变得开阔起来,眼前出现一片种着矮松树的山岗,冷白的月光给山坡披上一层素纱。

    雪若拉住缰绳,马骤然停下。

    她往空中扬了一下手,一片银色的寻踪蛾好像得到了指令一般消散开来,纷纷飞向无尽的夜空,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

    她翻身下马,把马栓在旁边的树上,拔出腰间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壮着胆沿着山岗的土坡往前走。

    往前走了不多一会儿,就看到月光下,苏辰歪斜地靠坐在一棵矮松树下,面前的黄土地上横七竖八扔了几个酒壶。

    他身旁的土包明显是个墓,长剑斜靠在墓碑上。

    他静静地坐在墓旁,面上看不出悲喜,玄衣身影好似被清冷的月色凝固住了一般。

    雪若松了口气,把匕首插回腰间,上前站在他面前:“苏辰,你怎么在这里?”

    苏辰缓缓抬起狭长的眼眸,带着三分醉意看向她。

    她没有在那双眼中找到熟悉的冰冷,却不期然被那里面的伤痛刺了一下。

    她怔住的当口,那眼中骤然闪现出狠厉决绝,她还没来得及心惊,他已经从地上一跃而起。

    眼前一道银光划过,她怔怔地望着指向自己喉咙的剑锋,不由声音发颤:“苏辰,你你这是干什么?”

    苏辰的脸色铁青,声音闷闷的,咬牙切齿道:“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你在跟踪我?”

    他的手腕向前送了一下,冰冷的剑锋抵住她的皮肤。

    他浑身上下带着的杀气,让她感觉好像从来未曾认识过他一般。

    她吓得不自觉地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态,一时语无伦次道:“我你一天都不回来,我很担心,所以就出来找你。”

    “担心我?”苏辰挑眉冷笑,仿佛听到了个笑话。

    仍然举着剑对着她,厉声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先别动怒听我说。”雪若稳了稳心绪,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是跟着这个找到你的。”

    她从怀着拿出装着寻踪粉的小盒子,当着他的面打开,用手指沾了一点点粉末,把手指伸在空中:“你看,我在你的钱袋里洒了一些引信粉,引信粉可以吸引寻踪蛾,我就是跟着寻踪蛾找到你的。”

    见苏辰露出惊疑的表情,她据实地说:“我不是没有武功嘛,这不是怕你在执行任务时把我给掉了,到那个时候还要费心来找我。有了这个寻踪蛾,就不用麻烦你来找我,我自己就可以去找你了。”

    苏辰见她指尖逐渐聚拢了一团小小的光球,便伸手去抓了一只寻踪蛾。

    他擒着蛾子的翅膀仔细看了一会儿,便扬手将它放了,“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

    他淡淡道,收起长剑,面无表情地坐回了方才坐的地方。

    雪若抚着胸口,舒了一口气,怒道:“拜托,下次不要动不动就拔剑吓人好不好,要不是我心脏足够坚强,早被你吓死了!”

    他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大咧咧地坐在那里,持着酒壶,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闷酒。

    见他情绪低落,雪若也识趣地闭嘴了。

    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墓碑,这才发现墓碑上只有生辰和身故的日子,居然没有写名字。

    她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谁的墓啊?墓主人怎么连名字都没有。”

    苏辰仰起头灌了一口酒,转头看了一眼墓碑,好似轻笑了一下,“因为不配。”

    即使他的脸隐在月光的阴影中,她也能看清他脸上凄凉的笑意。

    “不配?”雪若不解,“你认识这个墓主人?”

    “认识。”他淡淡道:“因为这是我的墓。”

    平行空间

    雪若吓了一跳, 只觉后背发凉,喃喃道:“怎么会”

    苏辰懒散地调整了个坐姿,笑得凉薄:“大概我本就不该活在世上, 原本该是个死人才对。”

    他木然看着前方虚无之处, 一阵寒风袭来,仰头灌了一大口冷酒。

    雪若在心中快速思索, 原来苏辰是北魏人,难怪回到北魏他会触景伤情。

    他说这里是他的墓,他究竟是什么人?

    给活人造墓,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世人都认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或者为了掩人耳目。

    可是这个墓碑上却连姓名都没有, 似要刻意隐藏他的身份。

    看来他的确不简单。

    见他一昧颓然自伤,她踌躇了片刻, 搜肠刮肚一番,酝酿出几句宽慰的话。

    她蹲下身子, 诚恳道:“你以前定是经历过很多痛苦难忘过往,虽然我无法想象也感受不到,但……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老天爷让我们来到这世上自然有他的道理,你知道吗, 人的一生痛苦和快活是对半分的, 之前的十几年把痛苦都过了, 后面就都剩快活日子了。”

    今日月白风清, 良辰吉日, 宜饮鸡汤。

    见苏辰神色略松, 她心头现出曙光,继续语重心长道:“你看看你, 长得也不难看,武功也不低,比我强多了,何必说那些自暴自弃的话呢,你爹娘要是听见了,怕是要难过的。”

    苏辰瞳孔微缩,像陡然被开水烫到一般,露出厌恶的表情:“爹娘?”

    啊呀,说错话了,雪若心里暗想。

    看他表情讥诮,难道爹娘是他的禁忌?

    苏辰定定抬眸,望着黑色的天幕,缓慢道:“我娘生下我不久,就嫁给别人了。至于我爹”

    他冷笑:“他大约恨不得我根本不存在才好。”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

    雪若噤声,不知该如何回应,看来父母是他心头不愿揭开的伤疤。

    她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眸:“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便当做胡话一听罢。我从小在夏州王宫长大,有父王和母妃疼爱,可是我也并不似别人眼中那样无忧无虑。”

    “王后和世子见我们如同眼中钉,母妃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们兄妹,时刻提防着被人害了去。我自小就被关在宫中不得外出,十六岁以前都没有出过宫门一步。如今王兄遭了难,父王病入膏肓,母妃独木难撑,我又要被迫和亲远嫁,可是过得也未见到比你舒坦多少。”

    她说着不觉红了眼眶,苏辰目光复杂地望着她,静静地倾听。

    四下皆静,偶尔有一两声虫叫,只有月光下怅然对坐的两个身影。

    雪若看上去有些沮丧,但仅是一瞬的时间,她又精神炯炯起来:“可是我认为,既然活着一日,就要潇洒快活一日。老天爷派我们来人世走一遭,可不是让我们来痛不欲生的吧。”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下意识地往后缩,被她一把牢牢握住,小手暖暖的,软软的,却充满力量,如同她此刻的笑容。

    他听到她说:“凡事都往好的方面去想一点,至少,你还有我这个同样不怎么走运的朋友,不是吗?”她边说边挤着眼睛对他笑。

    苏辰怔然望着她,黑夜里,她的笑容似一抹清透的月色,让人治愈般生出安宁平静之感,心底封冻已久的寒冰,一滴一滴开始融化……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也从来没有人说希望他快乐,说活着不是为了痛苦。

    他胸中有莫名激烈情绪在涌动,喉头又酸又涩。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啰,今天允许你再最后伤心一次,今后啊,再也不可以一个人不开心啦。”

    雪若拖起他的一只手,低头掰拉出他的小拇指,与自己的小指强行拉了一个勾,满意地笑了。

    苏辰的眼尾微微泛红,神色缓和下来,仍是默然不语。

    见他兀自发呆,她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走了,你一天都没吃饭了吧,空着肚子喝酒多伤身,我找你也找得饿了,吃东西去!”

    她伤寒刚好力气却恢复得不错,苏辰被她执著地拉起来,只得无奈抄起地上的剑,被拖着往马匹的方向走——

    窗外寒风阵阵,客栈的房内春意暖暖。

    苏辰的身影笼在蜡烛柔和的光芒中,他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和酱牛肉,有些茫然无措。

    “哇,好烫”雪若把面碗推到苏辰的面前,两个手烫得直捏耳垂,笑嘻嘻道:“赶紧趁热吃。”

    她方才一回来,就钻进客栈的厨房里忙活,过了好一会儿才捧着一碗面小心翼翼地上楼来。

    “别看这碗里有一碗面,其实只有一根很细长的面呢。”雪若得意道:“我厉害吧。”

    她敛容坐正了身子,郑而重之道:“苏辰,祝你生辰快乐!愿你一生平安喜乐,顺遂如意。”

    苏辰一怔,诧异道:“你怎知今日是我生辰?”

    雪若拿了一双筷子,往他碗里的面上夹了一块酱牛肉,狡黠笑道:“反正就是知道。”

    苏辰心中了然,她定是看了墓碑上的生辰,但又忌讳不愿意提墓碑两个字,顿觉心潮涌动,喉头发紧,忙低下头大口大口吃着面。

    雪若面上笑嘻嘻,心里却百味杂陈。

    往年她过生日,紫宸宫大摆筵席,父王母妃都会精心准备礼品,允轩还会叫戏班子排练她喜欢的话本子。

    而苏辰的生日,却只能去自己的墓前祭奠,着实可怜了些。

    明明好端端地活着,却被一方墓碑永远判定了不在世上,看来他注定不能以真实身份示人。

    那这个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呢?雪若的好奇心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虽然只是简单的青菜鸡蛋面,但面汤清爽鲜美,细面柔滑劲道,苏辰吃来仿佛人间少有的美味佳肴,暖心暖身,唇齿回味无穷。

    他停下筷子,认真道:“谢谢你。”

    “什么?”雪若把一只手竖在耳朵边,故意大声道:“我听不到。”

    苏辰低头浅笑,轻声道:“我谢谢你,听到了吗?”

    雪若佯做生气:“听是听到了,就是感觉味道不太对。”

    她的目光停留在苏辰脸上,叹道:“苏辰,原来你会笑啊,你笑起来真好是看,你应该多笑笑。”

    她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上官逸常常会不自觉地低头浅笑,她觉得他那个样子温柔又俊雅最是迷人。想着想着脸上不觉露出向往的神色,自言自语道:“你长得跟我那个朋友真像啊。”

    苏辰一顿,见她呆呆望着自己,忽然明白了,不由神色微变,“是那个上官逸吗?”

    “呃”雪若反应过来,忙收起花痴状,找补道:“粗看有点像,其实仔细看看,也不是很像。”

    不晓得为啥苏辰对上官逸不是很友善,大约那晚她说梦话老是叫上官逸的名字,扰他没办法安睡,因而有了心结也不定。

    苏辰放下筷子,神色平淡道:“看来你真的不是十三。”

    雪若眼中一亮,立刻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道:“我当然不是十三,我是齐雪若啊!可惜我跟你说多少遍,你都不会相信。”

    苏辰静了静,道:“我信你。”

    雪若欣喜地握着他的手,不敢置信道:“真的啊,你真的信我?”

    苏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雪若反应过来,马上不好意思松开了他的手,呵呵笑道:“说得激动一时忘情,莫怪莫怪。”

    “所以,那个上官逸,又是什么人?”苏辰看似不经意地问。

    雪若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坦言道:“他是夏州的骠骑大将军。”

    承认又何妨?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也是我的意中人。”

    喜欢就是喜欢,大大方方说出来也无妨。

    苏辰心中莫名一痛,忙转过头去不看她,神色黯然。

    雪若浑然不觉,却问道:“苏辰,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要尽快回到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雪若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我是来自八年后的夏州国。在我的那个世界里,我家中出了很紧急的事情,我必须尽快回去,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夏州吗?”

    “我陪你去夏州,你就能回去?”苏辰不太明白,皱着眉头问。

    “是的。”雪若点头,“上一次我来到这个空间的时候,在我们俩回夏州的时候,我就忽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了。”

    “上一次?为什么我会跟你去夏州?”

    “呃好吧,我诳你去的。”

    苏辰越听越迷惘,一时分不清她说的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雪若趁热打铁道:“只要你陪同我再重新去夏州一趟,我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苏辰,你帮帮我,好吗?”

    苏辰望着她,眼底虽有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他很快就回答道:“好!我送你回去。”

    原本雪若想着与苏辰一起回斥候营先交了差,再像上次一样拿了三天的假再去夏州。

    不料苏辰听了她的计划,认为没有必要回斥候营,建议直接从北魏去夏州,也不过两日时间。

    雪若试探地问,你服的毒十天就要发作,难道不怕回来的时候毒发?

    苏辰反问道,你难道就不怕毒发吗?

    见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自己,她只好从袖袋里拿出解药来,讪讪道,不瞒你说,我早就配好了解药,这个解药虽然不是原装正版,可能有少许后遗症譬如脸上长麻子之类的,但至少可以确保不死。

    苏辰接过解药,说我倒是想看看你脸上长麻子的样子,说罢淡然一笑把药吞了下去。

    见他全然相信自己,雪若心情有几分复杂和感慨,也笑着回道,要长麻子一起长,大不了一对麻子呗。

    苏辰眸光微动,低下头去,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玉宇无尘,月凉如水,雪若蜷着被子侧躺在床上,看着不远处打地铺的苏辰。

    他安静地仰面躺着,阖着眼一动不动,侧脸的弧度十分好看,双手弯曲搭在胸前。

    他睡觉的时候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好像受过训练一般规矩。

    雪若把手垫在脸下,看着他的睡容,不觉入神。

    重新走过了一次这段时空,对苏辰又加深了一层了解,她总隐隐觉得他与上官逸有着某种莫名的关联,但是除了那把长剑,她什么证据都没找到。

    上官逸出身名门,是镇北王独子,从小生长在王府,镇北王仍驻守边疆,父子情深早有耳闻。

    而苏辰自小命运坎坷,颠沛流离过着杀手的日子。

    两人似乎没有任何交集,但却长得一模一样,而自己竟也与十三长得一样。

    十三和苏辰,仿佛是她和上官逸两人在这个时空投下的倒影一般。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雪若还在床上赖着,就被苏辰叫醒去吃饭,说一会儿要去买一些路上的补给,然后就上路去夏州。

    两人简单地用过早饭,就一起去街上买东西。

    宁阳城的街市繁华异常,各类店铺林立,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雪若心中暗叹,八年前的北魏就已经如此强盛了,街市繁华,百姓生活富足,比夏州的国力要强大不少。

    她正发着呆,却发现苏辰在一个店铺前停下了脚步,她抬头一望,原来是个成衣铺子。

    铺子里的老板娘与一般商妇不同,看上去端庄温婉,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见两人迈进店来,忙微笑上前迎接。

    雪若不解地拉拉苏辰的衣角,悄声问:“我们来成衣铺子干嘛?”

    苏辰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你不是不想做十三吗?选一套衫裙换了吧。”

    面前一排北魏的女子衣裙,质地以淡雅温柔的浅色薄纱为主,每一件衣服上绣着精致的花纹。

    “不用了吧……”雪若犹豫,“我穿现在的衣服挺好,行动方便。”

    “我想看你做自己的样子。”

    听到苏辰这话,雪若抬头,与他的目光相交,那目光中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深意。

    苏辰很快移走眼神,伸出修长的手指拂过一件件衣裳,最后,停留在一件淡粉色绣着蝴蝶图案的衫裙上。

    雪若穿上衫裙掀开门帘时,苏辰眸中一亮,只见婷婷袅袅,如画中走出来的人儿般,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一旁的老板娘笑吟吟:“这双蝶牡丹群最是挑人,一般的姑娘穿着很普通,而这位姑娘肤白貌美,穿上这裙子就如天仙一般。”

    雪若在大铜镜前上下打量自己,甚是满意。

    头上发带一松,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披落肩头。

    她正诧异,镜子里出现苏辰的身影,他微附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换个你喜欢的发式吧,雪若。”

    心不期然地重重跳了一下,第一次听到苏辰叫她自己的名字,不知为啥,竟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老板娘,帮她换个发式,再配一些头饰。”苏辰转头吩咐。

    人来人往的北魏长街上,两人并排走着。

    苏辰一身蓝衫清俊挺拔,雪若裙袂飘飘翩然若仙,吸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忽地身后传来马蹄声,

    有人骑着马从后面的街角快速冲了过来,雪若走在外侧躲避不及,眼看要被马撞上的时候被苏辰大力一拉,马贴着她身旁疾驰而过。

    她因为惯性撞进苏辰的怀里,而苏辰又撞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身上,把那个小乞丐撞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苏辰扶稳雪若后,忙上前扶住那小乞丐:“抱歉,不好意思冲撞了小哥。”

    小乞丐满脸污垢,看不清楚表情,抬头只见一双乌泱泱眼睛甚是灵动。

    小乞丐没搭话,狠狠挣脱了苏辰的手,窜进人群中没了影子。

    “没撞到你吧?”苏辰站起来,关切地问雪若。

    雪若摇头,指着前面的一个首饰铺子,兴高采烈道:“我们去那里看看。”

    首饰铺的老板将最新款的钗环展现给雪若看,雪若却摆摆手,看向另一边男子的饰品。

    她的目光被躺在角落里的一枚簪发的白玉簪给吸引了。

    在她的记忆里,上官逸总是用这样一枚玉簪束发,看上去儒雅又别致。

    “掌柜的,给我看看这个。”她手指着玉簪甜甜地说。

    苏辰疑惑地看着她,小声提醒道:“这是男人用的发簪。”

    “我知道。”雪若一边答道,一边将那簪子放在手中欣赏。

    这玉簪色泽温润细腻,上面刻着简洁却华贵的花纹,让雪若爱不释手。

    “姑娘您真是有眼光啊,这柄羊脂玉簪子是我们店的镇店之物啊,全宁阳城大概也只有这样一枚啊。”老板得意道。

    雪若不等他说完,就爽快道:“那我要了。”

    见苏辰诧异地望过来,便笑道:“我要回去了,多谢你这一路的相助,想买个小礼物给你留个念想。”

    “送我的?”苏辰显然有些吃惊。

    “嗯”

    她把那簪子举起来,在苏辰的头上比划着,夸赞道:“戴上我选的这个簪子,怕是全宁阳的女子都要被你迷倒了哈哈。”

    她拍拍苏辰的肩膀,大咧咧道,“今后有了好姻缘,别忘了我的功劳哦。”

    苏辰怅然,眼中有几分动容,却没有说话。

    见他兀自发呆,雪若伸手捅了捅他,提醒道:“哎,付钱啊。”

    苏辰疑惑,“不是你送给我的吗?”

    “对啊。”雪若坦然道:“可是我哪来的钱,钱不都在你那里?”

    苏辰无奈摇头,伸手往腰间摸钱袋,脸色却突然变了。

    装着金叶子的钱袋竟然不翼而飞了。

    雪若一见,忙向他腰间查看,果然空空如也。

    她想了想,肯定道:“是方才那个小乞丐。”

    平行时空

    老板一见两人没钱, 忙问道:“二位贵客,这簪子你们还要不要?”

    “要的,当然要。”雪若连忙回答, 她转头对苏辰说:“你包袱里面还有一个小布包, 我分了一小半的盘缠出来放在那里。”

    苏辰一愣,雪若拉过他的包袱, 开始在里面翻找,果然从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铺在柜台上细细打开,果然里面有小半包金叶子。

    雪若从里面拿了一片金叶子把玉簪买了下来,把玉簪塞进苏辰的手中。

    苏辰低头看着手中的簪子, 洁白莹润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心中七分喜悦三分惆怅。

    雪若满意地看着他, 不忘嘱咐道:“要记得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别忘了我哈哈。”

    苏辰浅笑点头, 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她会想着把盘缠分一半出来。

    雪若拉着他出了首饰店的门,一路数落着,“出门在外得多防着一点,怎么能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一处?这样很容易掉的, 掉了的话我们吃什么用什么”

    首饰铺的掌柜看着他们的背影, 摇头叹道:“这家的娘子可真厉害, 能说会道又善持家, 她夫君被她管得死死的。”

    两人站在宁阳街边的屋檐下, 讨论接下去往哪里走。

    雪若气不过, 叉着腰恨恨道:“不行,一定要把那个小乞丐找到, 找回我们金叶子。”

    苏辰泼冷水道:“宁阳这么大去哪里找?我们时间也不多了,没有功夫浪费时间。再说我们不是还有一些盘缠。”

    雪若眼珠子一转:“有了!你忘了我在你的钱袋里撒引信粉吗?等天黑的时候,待我召唤寻踪蛾,不就可以找到那个偷钱的人了吗?”

    苏辰点头赞许。

    当天晚上,他们跟着寻踪蛾摸到城中一个偏僻的破败宅院,发现这里竟是个乞丐窝。

    宅院里好似有打骂呼救声,两人趴在墙头观察,发现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在围殴地上一个人。

    雪若定睛仔细分辨了一下,拉了拉苏辰的衣服,悄声道:“被打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偷我们钱的小叫花子。”

    苏辰点点头,“没错。”

    雪若哼哼:“活该!”

    苏辰问道:“那我们再看一会儿?”

    雪若压低声音道:“看什么看,再看他就被打死了,你上!”

    那个小乞丐被揍得趴在地上护着脑袋动弹不得,鼻青脸肿,嘴角开裂流着血。

    苏辰拉上面巾蒙住脸,从墙头跳了下去,长剑在夜色中划出一道白光。

    院子里打人的乞丐们被从天而降的持剑蒙面客吓懵了,他们原本就只会持强凌弱,被苏辰轻松几招用剑柄就拍倒了,纷纷抱头鼠窜。

    稀疏的一片林子里,雪若手里持着一根树枝,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苏辰拎着小乞丐的衣领,把他扔到雪若面前。

    小乞丐战战兢兢抬起头,认出来他们俩人就是白日被他偷了钱包的人。

    雪若自上往下看着小乞丐,扬起树枝作势要抽她,

    小乞丐吓得抱住脑袋,求饶道:“仙女姐姐饶命,仙女姐姐饶命。”

    叫仙女也没用!

    雪若瞪着眼睛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跟别人去学偷东西,你爹妈白养你了!”

    小乞丐缩着肩膀,畏畏缩缩道:“我爹妈早死了,叔叔要把我买去员外家为奴,我逃了出来后落入了乞丐帮,只能偷东西换点吃的活下来。”

    雪若皱眉问道:“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小乞丐低头道:“因为今日我偷了你们钱袋,所以帮主多给了我一些吃的,他们妒忌我所以就打我。”

    他对苏辰磕了一个头,感激道:“多谢大哥替我解围。”

    雪若见他口齿清伶俐像是个聪明人,叹了一口气,“你起来说话吧。”

    小乞丐抬头观察一下俩人的神色,惴惴地爬了起来。

    雪若把树枝搁在地上,问道:“你就打算一辈子做这个吗?”

    “不!”小乞丐抬起头,月色中他的眸光闪闪发亮,“我暗自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一直在找机会逃离那里。”

    他诚恳地道:“大哥,姐姐,我偷了你们的钱袋,你们今天还救我,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恩情的。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钱袋给你们拿回来。”

    说罢,他对苏辰行了一个礼,“你们相信我,我保证马上回来。”

    苏辰和雪若交换了一个眼神,苏辰点头:“你去吧!”

    小乞丐应允,爬起来一溜烟就跑走了。

    苏辰收起手中的剑,在雪若旁边的青石上坐下:“你就不怕他跑了?”

    “跑了就跑了吧。”雪若叹了口气,“我看他也是个明白人,就信他一回吧。若是实在被骗,我也无话。”

    苏辰沉默不言。

    果然,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小乞丐就跑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他们的那个钱袋,高兴道:“大哥,姐姐,钱我数了一下,一点都没少,你们快收好。”

    苏辰一愣,颇有些意外地接过钱袋,看了一眼雪若。

    小乞丐的信守承诺让雪若有些感动也有些吃惊,犹豫道:“你把钱袋拿回来,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吧?”

    小乞丐摇头笑道:“没关系,大不了被他们打一顿,反正我都习惯了,皮实着呢。”

    苏辰将钱袋系在腰间,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毕恭毕敬,拱手道:“大哥,我姓许,叫许晗。”

    苏辰和雪若第三次见到许晗是在隔日城中央的奴隶卖场中。

    那时苏辰和雪若牵着马正准备出城,被不远处奴隶市场的叫卖声吸引了。

    “苏辰,你看,那不是许晗吗?”雪若指着高台上绑着的一个奴隶,讶然道。

    许晗此刻的形容甚是凄惨,他双手被反剪捆绑着,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脸上似乎又添了新伤,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上衣碎成一缕缕挂在身上,衣服的破洞处不断有新鲜的血渗出来,应该是昨夜回去后被暴打了一顿,直接扔到了奴隶市场上来叫卖。

    苏辰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雪若说着就要往那边走,苏辰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此处人多眼杂,不宜出头。”

    雪若点头,“我会见机行事的。”说罢往高台那边挤了过去,苏辰只能跟在她后面。

    “走过路过的贵人快来看看啊,这鲜嫩的货色啊!”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短褂站在高台上,一把掐住许晗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汉子用又黑又脏的手掰开许晗的嘴,向台下的人展示,“各位贵人,你们看看这牙口,多么健康!”

    雪若怒道:“他们怎么可以把人当做牲口一样对待!”

    苏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发作,轻声道:“买卖奴隶在北魏是合法的,在他们看来,奴隶本来就不是人。”

    “怎会有这样变态的制度?”雪若愤愤道,昨日还觉得北魏繁华,现在看来还是夏州好,至少没有把人当奴隶。

    苏辰沉默不语。

    那大汉又扯开许晗破烂的衣服,让台下的看客看他的上身:“再看看这结实的身体,买回去您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许晗像个木偶一样,任由他翻来覆去的折腾,只是垂着头,眼中看不到半分生气。

    雪若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担忧地望着台上。

    听到大汉介绍完,开始叫价了,“二十两银子,便宜卖了!”

    她马上对苏辰说:“我们把他买下吧。”

    苏辰冷冷看了她一眼,“我们为何要多管闲事?”

    “他是因为帮我们去拿钱袋,才被惩罚才被卖的呀?”雪若有些急眼。

    苏辰不为所动,“可那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只不过弥补了自己的过错。”

    “有没有贵人要啊,要的话举个手。”大汉沿着高台边缘一圈高声叫着。

    “如果没人买他……会怎样?”雪若问。

    “看情况,身体健康的可能净身后送宫里做粗使,如果病的严重……也许直接扔乱葬岗。”

    “苏辰,我们就买下他吧”雪若低声恳求道。

    苏辰看着她,眼中有些无奈,“你忘了我们要做的事情了?如果买了他,我们的盘缠就不够了。”

    雪若想了想,不甘心道:“可是他太可怜了。”

    苏辰冷笑:“天下可怜之人何其多,这也许就是他的命运。”

    大汉依然还在叫喊着:“二十银,只要二十银,有没有人要啊?”

    雪若心中抓肝挠肺地着急,大汉最后一次叫卖许晗的时候,雪若忽地伸出手指,在苏辰腋下挠了几下。

    苏辰吃痒不自觉地举起手臂,不解地回头瞪她:“你干什么?”

    “有人举手要了!有人举手要了!”台上的大汉满脸堆笑地奔过来,“这位贵人,是您要买这个贱奴对吗?”场下所有人都向他们看了过来。

    苏辰一怔,一旁雪若清亮地替他回答:“正是,这个人我们买了!”

    苏辰转头怒视雪若,雪若笑嘻嘻地对他做了个鬼脸,不由分说从他腰间扯下了钱袋。

    两个人扶着奄奄一息的许晗进了一家客栈。

    苏辰替他脱下了身上破烂的衣服,雪若给他把了把脉,说他是挨了打又绑在柱子上晒了一上午,有点虚脱问题不大。

    她打来一盆清水,用湿布细细地替他清洗伤口,在他的伤口上敷上随身带的药膏,又换了一盆水,顺手替他把脸给洗干净了。

    雪若玩笑道:“才发现这小家伙长得还挺俊的。”

    回头正对上苏辰冷若冰霜的目光,想起方才自己强迫他买下许晗,不免有几分心虚,吐了吐舌头忙出去倒水了。

    苏辰无奈摇头,到床边替许晗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新衣裳。

    过不了多久,许晗幽幽转醒,第一眼就看到了雪若的笑脸。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雪若,“姐姐,我怎么在这里?”

    雪若道:“我们买了你啊。”

    许晗一听就要下床给她磕头,雪若连忙拦住他。

    许晗激动道:“今后我就是你们的人了,您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的样子让雪若忍不住想笑,这时苏辰端着一碗药进门来,她便指着苏辰笑道:“是他买的你,你谢他便好。”

    许晗在床上向苏辰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多谢姐夫救命之恩。”

    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平行时空

    雪若与苏辰尴尬地对望了一眼, 苏辰脸上隐约出现绯红的色泽。

    雪若打了个哈哈,笑道:“你的想象力不错。不过搞错关系了,他叫苏辰, 是我师兄, 我的名字叫涟漪。”

    苏辰垂眸,他站着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许晗见叫错了, 忙拱手行礼:“姐姐,大哥,许晗不懂事胡言乱语,二位莫怪!”

    雪若笑道:“你倒是懂得礼仪。”

    许晗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让我上过几年私塾, 跟着夫子学了些文章礼仪。”

    雪若点头,问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她从苏辰手中接过药碗, 递给许晗,许晗感激地接过药, 仰头一饮而尽,恳切道:“我没有打算,只要能跟着大哥和姐姐就行。”

    苏辰冷冰冰道:“我们不方便带着你。”

    许晗一听急了,求到:“大哥,你们买了我, 我生是你们的人, 死是你们的鬼。你就让我跟着你们吧, 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苏辰摇头, 目光冷冽:“明日你身子好了, 我们就分道扬镳吧, 你不必跟着我们。”说着便拿着空碗出去了。

    许晗转头恳切地看着雪若,雪若为难道:“其实, 我们确实有要紧的事情去办,而且你跟着我们,未必比在乞丐窝里面安全多少。”

    许晗斩钉截铁道:“我没有地方可去,不管是刀山火海,我生死都跟姐姐和大哥在一起。”

    雪若笑着打趣道,“你这小子,嘴皮子倒是伶俐的很,苏师兄不爱说话,当心他嫌你烦。”

    许晗一听,立刻乖觉地闭嘴了。

    因添置了一个许晗,他们这次投店要了两间房,苏辰和许晗一间房,两人住在雪若的隔壁。

    雪若见许晗身体有些虚弱,便开了一副方子,让苏辰去抓几贴药让他带着,自己去楼下替许晗点几个爽口的小菜。

    斥候营诸人在刀口浪尖讨生活,今日不知是否能活到明日,苏辰不肯带着许晗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把盘缠分一些给许晗,让他独自去谋生。

    她记得上一次穿越过来的时候,自己曾经问过苏辰,难道没有想过要逃离斥候营?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他没有地方可去,也不想离开斥候营。

    这一直让她十分困惑,难道他是真心热爱杀手这项事业?还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她一边思忖,一边上楼回房,手中的食盘盛着一荤两素一碗米饭,正要推开苏辰他们的房门时,却见隔壁自己屋子里突然黑了灯。

    她皱了皱眉,莫非方才忘记关窗了,风把蜡烛吹灭了,于是便端着食盘转身回房查看。

    推开门,房内一片漆黑,她的眼睛有片刻的不适应,伸着手摸索着找桌子。

    忽然,门“砰”地一声关上,有坚硬锋利的东西蓦然抵在腰间。

    陌生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要动,否则我捅死你!”

    手中的食盘掉下,汤水贱了一地。

    苏辰拎着药走在街头,远远看到有人向他奔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许晗。

    他皱眉:“你怎么出来了?”

    许晗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哥涟漪姐姐被歹人抓走了!”

    苏辰一惊,“你说什么?”

    “方才姐姐下楼拿饭菜给我,我听到她房间里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忙跑过去查看,发现房中已经没有人了。”

    苏辰把药扔给他,拔腿就往客栈跑。

    雪若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窗棂上有脚印的痕迹,歹徒应该挟持着她从窗口逃走的。

    按照许晗所说,他们刚走没有多久,歹徒挟持着雪若应该走不快。

    他们一路隐姓埋名藏匿行踪,在这北魏之地,有谁会绑架雪若?

    苏辰站在窗口远眺,看远处街道的尽头有一辆马车正摇摇晃晃地拐出去,直觉让他心中一凛。

    不及细想,他立刻飞奔下楼,跳上马,沿着马车的方向一路追踪,许晗也骑着雪若的马紧紧跟在他后面。

    苏辰本不让他跟着,但许晗说什么也要一同去救雪若,苏辰见他心意坚决便作罢。

    两人一路跟着车轮的痕迹,跟到了城郊的一处荒林。

    “大哥,你看!”许晗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苏辰抬头,赫然看见密林深处的两棵树中间,吊着一个人。

    那人两手被绑在头顶,身体吊在半空中不住晃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辰心内震颤,果然是雪若,许晗也在一旁焦急道:“是涟漪姐姐。”

    苏辰举手示意他噤声,他压低身子伏在马背上,目光警惕扫向四周。

    林中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但那些人一定埋伏在周围。

    他向许晗使了个眼色,拔出腰间的长剑,纵马向雪若方向奔去。

    剑光闪过麻绳应声而断,雪若骤然从空中坠落下来。

    苏辰从马上飞身而起,自空中托住她下坠的身体。

    下坠的冲力把两人都震了一下,雪若头发散乱,嘴里塞了团布,在他臂弯中抬起惊恐的双眸。

    下落的瞬间,她对上苏辰迫切的目光和他身后蓝黑色的夜幕,他眼中似有万千星辰,腰被稳稳地托住……

    她镇定下来,这感觉莫名熟悉啊,就算是天塌下来只要有他在就不慌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很安心。

    耳边不出意料地响起“嗖嗖”的声音,有利器划过夜空。

    苏辰转头,看见有黑衣人骤然从林中三个方向持刀向他砍过来。

    他一个旋身落地,侧身躲过最近的剑锋,把怀中的雪若推向许晗,沉声道:“看好她!”

    许晗连忙扶住雪若,帮她把手上的绳子松开,拿着一把匕首警惕地挡在她前面。

    三个黑衣人包围过来,苏辰寒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是黑血教的。”

    “黑血教?”苏辰心中一凛,黑血教在北魏境内势力庞大,烧杀掳掠臭名远扬,他眼中的光冷下来,“我等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要为难我们?”

    “那个小娘们以前杀了人,她的仇家出钱买她的人头。”黑衣人冷哼。

    若干年前北魏朝廷曾派重兵剿灭黑血教,但当时不知两方势力达成了什么密谋,一场围剿居然以不了了之收场,此后黑血教暗中为朝中势力服务,成了黑白通吃的帮派。

    苏辰面前声色不动,冷声道:“你们找错人了,她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那黑衣人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副画像,“她这张脸与这画上的人一模一样,怎么会找错。”

    雪若在许晗身后听得清楚,明白了这一定是十三以前在北魏结了仇,现在仇家把她给抓了报仇。

    苏辰瞥了一眼那幅画像,上面画的确实是十三,镇静道:“虽然面貌相似,但她的确不是上面的人。”

    他讥诮:“她不会武功。相信你们也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松被你们绑走。”

    黑衣人一怔,立刻怒道:“休要花言狡辩,世上哪有如此相似之人,你如果不把她交出来,就一起去死吧。”说着一挥手,几人就持刀就砍了上来。

    苏辰身形纹丝不动,轻飘飘吐出一句话:“既然你们要找死,就不要怪我了。”

    他翻弯挽了一个剑花,身形随着剑影闪动,剑锋如雨如雪如万千星芒,笼罩着白衣翻飞的身影。

    “飞雪剑!”黑衣人中有人惊呼:“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辰唇角勾起一抹笑:“送你们见阎罗的人。”

    为首的黑衣人见苏辰剑法神出鬼没,知道很难赢过他,忽然杀了个回马枪,调转方向疾速冲向雪若,恶狠狠地一刀劈了下来。

    雪若转头,只见侧面方向刀锋的寒光一闪,速度之快让人无法反应。

    她一时吓得浑身僵硬,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待戮。

    那刀堪堪就要劈到她时,许晗一把将她拉开,护在自己身后。

    冰冷的刀锋便直直地朝许晗砍下,雪若吓得惊呼起来,只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柄长剑不知从何处飞过来,穿透了黑衣人的身体。

    “大哥!”另两个黑衣人高喊起来,悲声中透着恐惧。

    黑衣人不敢相信地低头,看着胸口刺出的剑头,身体痛苦地抽搐了几下,倒了下去。

    雪若转头去看,见苏辰两手空空,那正是他的长剑。

    两个黑衣人见首领被杀,苏辰手中又没有武器了,便红着眼对着苏辰一顿狂杀猛砍,苏辰只能左右避过刀锋,渐渐有些吃力。

    雪若见状,忙对着许晗道:“快给他剑!”

    许晗反应过来,快速奔向地上黑衣人的尸体,颤抖着手拔出长剑,对着苏辰大叫一声:“大哥,接剑。”说着就把剑向他抛了过去。

    苏辰一个飞身而起接过剑,向许晗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

    许晗受到鼓励,激动欢欣地叫道:“大哥当心。”

    苏辰点头,长剑在手气势顿时大涨,只轻松半个回合,他便缓缓收住剑势,负剑长身而立。

    两个黑衣人如同被劈开的树桩,一个接着一个倒在地上。

    许晗张着嘴,呆站在那里,被眼前着瞬间发生的优雅又残忍的屠戮震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辰弯下腰去,淡定地用黑衣人的衣服擦拭箭上的鲜血。

    他向雪若走过来,蹲下身子,关切问道:“有没有受伤?”

    雪若白着脸摇头,揉着手腕,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没有,除了快被你吓傻了。”

    苏辰皱眉,拉过她的手查看,只见细白的手腕被麻绳悬挂绑得红紫一片,心中被针扎了一下,皱眉问:“是不是很疼?”

    雪若不好意思抽过手,放在身后,敷衍道:“不疼,一会儿就好了。”

    她爬起来,拍了拍身旁在发呆的许晗,“小鬼,走了。”

    许晗回过神,大大喘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脚有些发软,扶着旁边的树,结巴道:“刚才……刚才真是太刺激了……”

    他不敢相信方才是亲眼看见的,这以绝对实力快刀斩乱麻般迅速消灭所有对手的场景,他只在茶馆先生唾沫横飞的说书中听过。

    “切!吹牛!怎么可能有这么厉害的人!”他不屑地吹了记口哨,站起来大摇大摆走出去,他蹲过的墙角马上被其他乞丐占领了。

    原来,说书先生没有骗他,拥有这种绝世武功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就在他面前。

    他直勾勾地看着苏辰,激动得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大哥,你的剑法太太太厉害了!”

    苏辰轻笑了一下,学着他的语气道:“知知道了。”

    说着,便扶雪若上了马,自己牵着马往前走。

    许晗不好意思挠挠头,忙从树上解开另一匹马,快步小跑跟着后面,只是方才极度的惊吓和对苏辰剑法的折服惊艳让他兴奋得停不下嘴来。

    “苏大哥,你能不能教我一点剑法”

    “不能。”

    “苏大哥,别这样嘛,反正我跟定你了,要不你收我做徒弟吧”

    “没兴趣。”

    “苏大哥,我这个徒弟很好的,我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譬如你盘缠不够了,我可以帮你偷点回来”

    “闭嘴!你敢再做贼,当心打断你狗腿!”

    “好的,好的,我再也不会了,方才我逗你玩的,你收我做徒弟吧”

    “闭嘴,太吵了。”

    “你答应收我做徒弟我就闭嘴,否则我就一路求你”

    “”

    平行时空

    三人回到客栈快速地收拾了行李, 趁着夜色离开了宁阳城。

    雪若告诉许晗,苏辰要送她去夏州,然后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问许晗还要跟着他们吗?

    许晗有些吃惊, 拉着雪若的袖子不舍地问,涟漪姐姐, 你真的要和苏大哥分开了吗?

    这话说得雪若和苏辰两人俱是一震,不约而同地想,怎么什么话到了这厮嘴里,听上去都有点怪怪的。

    苏辰轻咳了一下,说他们两人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要做。

    许晗想了想说, 苏大哥,那我可以跟在你身边吗?

    苏辰起初不答应, 但禁不住许晗的再三恳求和雪若期盼的目光,终于松口同意带他一起走了。

    但对于收徒之事, 他说自己闲散惯了,做不来别人的师父,故而不肯答应。

    又说既然许晗跟他们共过一回生死,就算是兄弟了。

    许晗一开始听苏辰不肯收他为徒,正哭丧着脸, 后面一听愿意把他当兄弟, 待遇直线提升, 马上又喜笑颜开了, 搂着苏辰的胳膊“大哥大哥”叫个不停。

    苏辰沉下脸来, 说如果要跟着他, 可能随时都有性命危险,让他想清楚。

    不料许晗想也没想, 就断然说:“我跟大哥生死都在一起。”

    说着又亲热地攀上苏辰的肩膀,苏辰嫌弃地将他的爪子敲下去,许晗把手缩回去,默默地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苏辰,趁他不注意又去搂他肩膀。

    雪若看着两人打闹的背影,“噗嗤”笑了出来,心底都是满溢的欣慰。

    忽又觉这一幕十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曾说过要做苏辰的朋友,让他不那么孤单,可是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

    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这些日子每每想到苏辰在墓前落寞独饮的样子,她的心就仿佛被只无形的手揪住,一阵一阵地难受。

    现如今凭空冒出来个许晗,他性子热闹活泼,与苏辰安静沉稳性格正好互补,有了他的陪伴,苏辰或许能够快乐一点。

    苏辰允诺她,会护许晗周全,让她安心。

    三人一路快马加鞭朝着夏州方向疾驰,雪若和苏辰两人共骑一匹马,许晗独自骑着一匹马。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前方蓦然出现了一座小镇,地处北魏边境,名唤云深。

    云深镇地势颇高,依山傍水而建,背靠着巍峨群山,镇下有一条玉带河经过,清晨时分云雾环绕仿若仙境一般。

    三人迎着阳光走向位于半山腰的小镇,苏辰牵着马走在前面,许晗牵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脸憧憬兴奋。

    雪若慵懒地坐在马背上,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目光停留在苏辰的背影上,只见他迎着晨曦的万丈金光,仿佛独自一人走向无尽的虚无,想到他悲凉的身世,一时惘然惆怅。

    几声清脆的鸟鸣使她回神,空气中有着青草和晨露的清新气息,只觉此刻安宁静谧,如同一幅岁月静好的清新画卷。

    想起真实时空纷纷扰扰的诸多烦心事,忍不住心生留恋起来。

    虽是大清早,云深镇中已十分热闹,家家炊烟袅绕烧早饭,早起的百姓各自忙着生计。

    三人准备在镇上稍事歇息,吃过早饭再赶路,便把马牵在河边吃草,来到不远处的面摊边。

    面摊是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的,慈眉善目的老板娘看到三人过来,忙手脚利落地收拾出一个干净的八仙桌,热情招呼:“三位客官往这边坐。”

    三人落座,苏辰点了两碗咸菜肉丝面,许晗吵着要吃馄饨,又帮他点了一份青菜肉馅的馄饨,另加了三个荷包蛋。

    老板娘在一旁记下了,去灶台边准备。

    老板在铺子的一角炸着葱油饼,裹着新鲜小葱和切成丁的油肉膘的面团放进滚烫的油中炸得金黄后,再拿出来到一旁的炭火灶里烘,整个铺子都弥漫着油饼的香味。

    许晗伸着脖子,边看边咽口水,开口问老板:“老板,你们这个饼好吃吗?”

    苏辰在一旁冷眼瞟了他一眼,这不废话吗?谁会说自家东西不好吃。

    果然老板立刻自豪地回道:“小店的招牌就是这个葱油饼,经常有别的镇的人走十几里路过来买呢。”

    许晗闻言大大地咽了一口口水,巴巴地望向苏辰。

    雪若抿着嘴看着许晗笑,苏辰转头轻声问她:“你要来个饼吗?”

    雪若道:“已经有面了,我吃不了这么多,充其量吃一口就饱了。”

    苏辰对着老板娘道:“再来两个饼,其中一个不要放葱。”

    许晗在桌子下面热烈鼓掌,又奇道:“苏大哥,葱油饼不放葱?吃的啥?”

    苏辰白了他一眼,并不回话,翻了个茶杯,用桌上的热茶一一烫了烫碗筷。

    他们点的吃食很快就上桌了,青白相间的咸菜肉丝浇头铺满整碗面,馄饨个个饱满如元宝,三个荷包蛋煎得金黄铮亮。

    许晗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苏辰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往他碗里搁了一柄汤勺,淡淡道:“吃馄饨用勺子。”

    许晗嘴里塞了满满的馄饨,抬头含糊不清地道:“我是粗人,没那么多讲究。”

    雪若笑道:“他在长身体要多吃点,就由着他吧。”心想他以前估计难得有几顿饱饭吃,便把自己的荷包蛋也夹给了许晗。

    “姐姐,我够了,你自己吃吧。”许晗不好意思地推辞。

    雪若道:“我吃面就够了,你帮我吃了吧。”许晗感激地谢过。

    “饼来了。”老板端着一个盘子热情地说着过来,“上面这个有葱,下面这个没搁葱。”

    “谢谢老板!”许晗伸手拿起上面一个饼就往嘴里送,一口咬掉半个,烫得龇牙咧嘴,不忘赞道:“外脆里嫩,好吃好吃!”

    苏辰无法忍受他的吃相,恨不得将他扔到旁边一桌去,只能转过头不去看他,眼不见为净。

    他把剩下那个饼推倒雪若面前,雪若正低头斯文地吃面,摇头道:“我吃不了这么多。”

    苏辰道:“你先吃,剩下的给我就行。”

    雪若犹豫了一下,禁不住许晗一直在旁边夸道这饼如何好吃,便伸手要去掰一块,苏辰见状道:“别弄脏手了,直接咬吧”

    他用筷子夹起饼,举到雪若唇边,示意她咬。

    雪若一怔,见许晗正扭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俩,忙赶紧伸头在饼上咬了一小口。

    她捂着嘴巴,点头赞道:“确实不错,我够了。”

    她迟疑地盯着着被自己咬了一口的饼,不知怎么处置,不想苏辰很自然地就夹着她吃剩的饼吃了起来。

    许晗望着他俩嘿嘿一笑,埋头继续吃馄饨。

    雪若掩着嘴轻咳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醋盅往苏辰的面里倒了一些醋,道:“你快吃面吧,凉了不好吃了。”

    苏辰含笑答应,低头安静吃面。

    一旁的老板娘闲下来,抄着手站一旁与他们闲聊:“三位这是路过云深吧?你们要往哪里去啊?”

    雪若点头:“我们要去夏州的长乐城。”

    “长乐啊,那还有蛮远的路呢”老板娘道:“你们小两口带着弟弟一路也蛮辛苦的。”

    三人怔然抬头,雪若和苏辰互相尴尬地看了一眼。

    许晗摊摊手,表示这次可不是我说的。

    老板娘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笑道:“我看二位如此有默契,还以为你们是小两口呢,客官莫怪呵呵。”

    “哦,不打紧。”雪若红着脸低声道,苏辰挑眉神色放松,许晗一脸赞叹望着老板娘。

    过了一会儿,苏辰打破僵局,问道:“老板娘,你们这边生意还好吗?”

    老板娘叹道:“原本我们在宁阳城开面馆的,不想两年前,皇上病重后太子监国,开始在宁阳各个商铺收重税,我们生意做不下去了,就逃到云深镇来摆摊了。这里官府收的税没有宁阳高,老百姓还能喘口气。”

    苏辰皱眉道:“可是我看宁阳城商家众多,一派繁荣景象。”

    老板娘道:“客官你是不知道,那些商家都想离开,可是太子下了严令不许撤市,私自撤市的要全家入狱,为了维持表面的兴旺景象,那些商家都赚不到钱,苦死了,还好我们逃出来早。”

    雪若思忖着道:“征重税又不许商家撤市,商家为了维持只能提高价格,难怪宁阳的物价比别处要高许多,我还当是当地百姓富裕呢。”

    老板娘摇头:“哪里啊,宁阳早就剩一座空壳子了,交的那些税都给达官贵人去享用了,百姓们都想念皇上理政的时候啊。”

    苏辰神色清冷,默然无语。

    雪若叹息着,只有许晗一脸无所谓,反正他之前的行当在哪里都差不多。

    吃好早饭三人继续上路,苏辰似乎有心事,牵着马沉默地走着。

    路过主街时,许晗指着一个街头画像的摊位提议道:“涟漪姐姐,苏大哥,你们分别在即,要不要画张像留个纪念?”

    两人闻言,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苏辰目光沉沉,乌黑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要溢出来。

    花白胡子的画师从宣纸上抬头,看了端坐在面前的两人一眼,亲切地笑道:“二位坐得近一些,姑娘你都快出画了。”

    雪若闻言神色尴尬,只得略微往苏辰那边挪了挪,不料苏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带了一把。

    她不由自主地靠在苏辰的胳膊上,一时脸上发烫,扭头嗔怪地看着他。

    苏辰视若不见,对着画师摆出微笑的表情,勾住她腰的手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强势和任性。

    雪若无奈,想着就要分别了,就任由他搂着了。

    画师一边画一边道,说自己原来是王宫的画师,因为年纪大了才出来自己摆摊,又夸赞说二位的面相真是龙章凤姿,尤其这位贵公子,竟然与宫中的王子们神采模样都有几分相似。

    苏辰闻言变色,脸色铁青,抿唇不语。

    画师下笔如有神,“唰唰唰”一会儿功夫就画好了。

    许晗跳过去看了看,说画得好传神啊,他缠着画师,说能不能给我也在画里添个身影。

    雪若在身旁挪出一个位置,拍拍长凳:“许晗你过来坐。”

    许晗高兴得刚要答应,却对上苏辰冰冷的目光,不禁吓得打了个寒战,忙干干对画师补充道:“我不要大头像了,您给我在远处添个身影,在画里就行。”

    画师闻言道:“好嘞”,又是“唰唰唰”几笔,片刻功夫就说“好了!”

    许晗满心欢喜跑过去,睁大眼睛看了半天,陡然变色,气得哇哇叫:“老先生,这是我吗?跟路人有啥区别,怎么连脸都没有,又这么小,远看像蹭了一块灰。”

    画师奇道:“不是你说只要远处添个身影,你看这衣袍的颜色,头发跟你像不像?”

    许晗欲哭无泪:“跟谁都很像啊。”

    苏辰起身,过来拿起画作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笑容,“老先生画得很好,多谢了。”

    他往桌上放了一片金叶子。

    “贵客,不用这么多钱。”画师忙道。

    苏辰自画中抬头,温和道:“先生不必推辞,这画值这些钱。”

    雪若听得稀奇,也凑过来看,只见画中的女子浅笑盈盈,眉目如画充满灵气,身旁的男子面如冠玉,气宇轩昂,两人很自然地靠坐在一起,神色默契。

    雪若被画中人的神采吸引,心中感慨,久久凝望着宣纸。

    她的目光移向画中两人身后不远处一个只指甲盖大小的模糊路人,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难怪许晗要不乐意了。

    忽然生出别样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她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副画?

    是的,她一定见过这幅画。

    她正思忖时,忽然听到有人高喊:“他们在那边,抓住他们!”

    众人忙转头去看,见街中不远处出现一队骑马疾驰而来的黑衣人。

    他们个个手持长刀,凶神恶煞一般向他们冲过来。

    “是黑血教的人,快走!”苏辰快速将画卷起藏进怀中,拉着雪若就向一旁的马奔去,许晗见状忙跟在后面,向自己的马奔去。

    两匹马疾驰在小道上,苏辰让许晗骑在前面,自己带着雪若跟在后面,黑衣人的马队在百步远的距离外嘶喊着追赶他们。

    听苏辰说,十三曾经前往北魏执行风堂主的秘密任务,听说是刺杀朝中高官,应该是那时她不甚露了真面容,因而被向黑血教悬赏追杀。

    昨日他们在宁阳杀了那么多黑血教的人,他们怎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雪若和苏辰身下的马带着两个人跑不快,渐渐地追兵越来越近。

    “嗖嗖”有箭从耳边飞过,黑血教的人开始后面放箭。

    苏辰一手拉住马缰,一边躲避一边回身挥剑挡开飞过来的箭。

    “苏辰,他们人太多,我们就要被追上了,怎么办?”雪若大声地说。

    “不要怕,有我在。”苏辰低沉的嗓音混合着呼啸的风声。

    许晗一边纵马一边回头,见苏辰他们的马快要被追兵赶上,也放慢马速,随时准备帮忙。

    “快停下受死!”黑衣人叫着,他们离苏辰他们的马渐渐地不到一丈距离,一个个挥舞着手中的钢刀高声呼喊。

    苏辰大声道:“你们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说罢,他轻轻地握了一下雪若的手,雪若心中一惊,手背上还有他掌心熟悉的微凉温度,他人已经跃下马去。

    苏辰回头对不远处的许晗大声喊到:“快带她走!”

    说着便拔出长剑劈向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匹马。

    棕色的马惨叫一声,轰然倒地,地上的黑衣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苏辰一剑封喉。

    他执剑凛然立于路中,黑发在风中扬起,目光冰冷杀气大涨,后面的黑血教诸人均是一震,不由同时拉住马缰。

    黑衣人在为首的指挥下拉住马缰,一个个拎着长刀翻身下马,怒气汹汹地向苏辰走过来。

    苏辰长剑挥动,与一群黑衣人混战到一起,用一己之力把黑衣人密不透风地拦在道路的一端。

    许晗心急如焚想上去帮苏辰的忙,可是自己三脚猫武功估计一上去就立刻被砍成肉饼了。

    雪若惊恐地望着后面密密麻麻出现的黑衣人,苏辰一人如何能与这上百人对抗。

    一小片黑衣人倒下,又有更多的黑衣人源源不断地扑上来,苏辰的白衣上已经染上斑斑血迹,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对手的血。

    “苏辰!”雪若焦急万分,忍不住大声呼唤他。

    苏辰闻声心乱,分神转头对着许晗大声嘶吼:“走!带她走!”

    许晗痛苦地对雪若道:“涟漪姐姐,我们在这里只会拖累他,我们…走吧!”

    雪若眼眶微红,咬牙道:“你走吧,我不走。”说着把心一横,掉转马头就迎着打斗的人群冲了过去。

    骏马冲过去,几个黑衣人下意识地让出一条路。

    “苏辰!”向苏辰冲过去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耳边是“嗖嗖”的利箭破空声音。

    她对如蝗虫般压上来的黑衣人恍如不见,眼里只有那浑身浴血的持剑身影。

    也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她迎着他,目光坚定,轻纱垂落,她自马上侧身向他伸出手来。

    见她折返冲过来,苏辰心提到了嗓子眼,瞅住空档一把握住马上的小手,借力翻身上马。

    雪若见他坐定,心中稍安,随即扬手往身后扔了一颗烟雾弹,趁着浓雾弥漫中狠狠夹紧马腹,马长嘶一声冲出了白雾的包围。

    雪若刚喘了一口气,忽然马长嘶一声,骤然中箭剧烈地抽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两人直直地翻下马去。

    两个人在地上失控翻滚,一直紧随其后的许晗眼见一排黑衣人立刻张弓搭箭,要射向地下的二人,顿时急红了眼眶,怒吼道:“我跟你们拼了!”说着发了疯一般地纵马向黑衣人撞去。

    他的马撞翻了几匹对方的马,自己也被巨大的冲力掀得从马背飞起,重重地砸在地上。

    苏辰被摔得眼冒金星,长剑也脱手而出,刚稳住身体,抬头见几名黑衣人正引弓向他们瞄准,他疯一般地寻找雪若的身影。

    很快,发现她躺在不远处时,他来不及拿咫尺之外的长剑,一个翻身扑过去,把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体下面。

    箭声响起,苏辰的身体震动,闷哼了一声,脸色变得灰白,表情痛苦隐忍。

    雪若茫然地抬头,看着苏辰嘴角缓缓流下鲜血来。

    “苏辰,你你怎么了?”她心中惊痛,想用力挣开他,却被他死死地箍在身下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抽出一只手去摸索他的后背。

    她摸到了他背上插着的箭和温热的鲜血,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就在这一瞬间,天地景物蓦然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躺在地上紧紧拥抱的两人

    不期然,耳边忽然响起轻柔的呼唤:“殿下,殿下,醒一醒…”

    这是什么声音?为什么有人叫她殿下?

    雪若睁着茫然的眼睛,陷入了一片混乱。

    苏辰唇上的血色一分分消失,不断有液体滴落下来,她的脸上湿湿的,分不清那是自己的眼泪,还是苏辰的血。

    “苏辰”

    她讷讷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明明就死死地伏在自己身上,可是她想拉住他,却怎么都拉不住,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分分往下坠,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黑洞狠狠吸住。

    苏辰惨白的脸和震惊的表情慢慢变淡,变的朦胧,眼前景物都模糊不清起来。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间,不知怎么,有个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

    她想起来了。

    方才在云深镇画的那副画,就是那时她在海神庙神龛下面找到的那副发黄的画!

    平行时空

    “殿下, 快起来吧,睡在这里要着凉了…”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身体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雪若蓦然睁眼。

    入眼是身下的泠泠七弦琴, 她的头脑有片刻空白,懵懂抬头。

    “看到殿下在这里睡了这么久也不叫她一下, 要是她受了风寒我可饶不了你!”碧凝絮絮叨叨地怪着芸儿。

    芸儿嘟着嘴道:“殿下多久没睡个好觉了,我看她好不容易睡着…”

    雪若睁大眼睛,怔然地望着两人。

    她明明方才与苏辰正经历着生死一线的惊险时刻,那么多的刺客,苏辰寡不敌众, 让没有武功的她和许晗去逃生,他们没有走, 想与他同生共死。

    她清晰地记得他们从马上摔落,记得苏辰把她护在身下,

    不自觉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他肩头的血,曾一滴一滴掉落在自己的脸上,温温的,黏黏的

    这一切, 难道都是梦吗?

    如果是梦, 为何如此逼真, 逼真到醒来依旧心痛难忍, 那么多的刺客, 他逃不出去的, 还有许晗

    她困在悲伤激烈的情绪之中,无法自拔。

    她确信这不是梦, 是自己两次穿越去了八年前的同一个时空。

    “上官大人到!”小福子在院子里高声传讯。

    雪若猝然抬头,神色复杂。

    房门打开,上官逸一身青色长袍的从夜色中翩翩步入,周身带着霜露的气息,风尘仆仆像刚赶了远路。

    雪若懵懂站起,恍若隔世般看着他。

    碧凝和芸儿对望了一眼,低头悄然关门出去了。

    “雪若”上官逸笑着走近,见她呆立不语,他习惯性伸手去摸她的发顶。

    雪若下意识地侧头躲开。

    上官逸略感吃惊,手举在半空,慢慢抚上她的脸,拭去滑落的泪,“你怎么了?”

    面前上官的脸与苏辰中箭后苍白的面孔在眼前交错重叠,雪若望着他,心内翻涌如潮,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几日不见,看到我不认识了?”上官逸打趣道。

    雪若回神,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肩上的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她曾经替上官逸换药时,看到他肩头有一个明显的伤疤,与苏辰中箭的位置差不多。

    上官逸神色一僵,笑容凝在嘴边:“怎么忽然问这个?”

    雪若急切道:“你快说!”

    上官逸停顿了一下,不徐不疾道:“三年前与卑兹汗作战时,不慎被长枪所伤。”

    “长枪?”雪若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上官逸失笑道:“我瞒你这个作甚?”

    雪若拧眉想了一想,又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上官逸望着她,神色坦然:“不是在燕熙宫的前院吗?”

    雪若眸光微动,逼问道:“当时我们怎么会遇见的?”

    “你不记得了?”上官逸浅笑,娓娓道来:“那时你和三王子拿着棍子打树上的柿子,我迷路走到燕熙宫,结果被你们叫去爬到树上摘柿子,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还把胳膊摔折了,后来你叫我病秧子。”

    他神态自若,回忆往昔似忍俊不禁。

    雪若舒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去。

    是自己想太多吗?

    八年前苏辰在斥候营里当杀手,上官逸一直在镇北王府里做大少爷,她见过那时的他,虽然隔着帘子看不真切,依稀一副弱不禁风的少年模样,与儿时燕熙宫初见那孩子有几分相似。

    可是八年后,他为何长成了苏辰的模样?

    “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身体不好,看上去有几分病弱,怎么后来竟完全不同了?”她迟疑着开口。

    上官逸勾了勾嘴角,神情自若道:“就是因为儿时身体不好,父王才让我去战场上历练,不想历练了几年后身体就强壮了许多,旧疾都不医而愈了。”

    他挑眉不悦道:“雪若,今日你为何见了我,就这般刨根问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在这里疑神疑鬼?”

    他的一番话严丝密合听不出半分破绽,可是越是这样,雪若越是觉得不对劲。

    她缓缓地坐在椅子上,空洞的目光注视地看着窗外的夜空。

    “我又见到他了。”

    “他是谁?”

    “苏辰…”

    屋内陷入了一片沉寂,连窗外的蛙声都变得清晰,烛火“哔啵”地响了一声。

    隔着一个方几,上官逸坐在琉璃灯的阴影里,他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哦,你倒是与他挺有缘分,总是能梦见他。”

    “这不是梦!”雪若肯定地回答,上官逸眉心一跳,依旧神色不动。

    “上官逸,我一定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几年前的一个世界。”

    上官逸替她倒上一杯茶,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杯,悠悠道:“何以见得我从未听说有如此蹊跷之事。”

    “你知道苏辰长什么样子吗?”雪若转过头望他。

    上官逸淡然回答:“我与他素未谋面,怎会知道。”

    见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地砖,对她的问题似乎没有什么兴致回答,雪若继续说到:“但我知道,他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你好像提过。”上官逸挑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你总想着我,所以把他想成了我的样子。”

    雪若固执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上官逸平静地侧过头,幽深的目光直视过来:“你说你回到了八年前,遇到了那个斥候营的匪首苏辰?然后发现他长得跟我一样?”

    雪若点点头,“不错。”

    上官逸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似乎神情更轻松了一些,忽然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看你是话本子看魔怔了吧,居然想出这么离奇的故事来,你不去写书当真可惜了。”

    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过头去,笑容在脸上慢慢褪去。

    雪若听了这话,抿唇不语,旋即起身,跑到书架旁一通翻找。

    她从一堆书下面拿出一卷泛黄的纸,放到他的面前:“你看,这幅画就是我们方才在云深镇画的!”

    上官逸在袖子中的手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缓缓地展开那幅画,盯着看了一会儿,道:“这人确实与我有几分相像,不过世上相像之人颇多。这画中的女子与你也有七八分相像,如果按照你所说的,难道八年前你就是这般模样?”

    “对啊。”雪若想也没想就回答。

    “可那时你不才八岁吗?”

    “不是……这是我在那个时空,进入了斥候营跟我长相一样的女杀手的身体里,确切的说,这个人其实不是我。”

    “你的意思是,八年前有两个你?一个变成斥候营里的杀手,一个是八岁孩童?”

    雪若的声音不觉低下去,干干道:“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被他一番盘问说得脑子越来越迷糊。

    “你不觉得听上去很荒唐吗?”上官逸修长的手指阖上画卷,淡然道,“除了在你的那个梦中,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此人就是苏辰呢?”

    “呃…”雪若一时语结,苏辰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孤独而沉默寡言的,上官逸却是文武双全能言善辩,讲起学来妙语连珠,被他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两人似乎不怎么相像了,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她忽然灵光一闪,补充道:“对了!上次在你府中见到的那把剑,与苏辰的佩剑一模一样,这你如何解释?”

    上官逸嗤笑:“你说的是那把青州七星剑吗,是北魏与夏州交接的青州所铸,当时很多侠士剑客佩戴,我也着人弄了一把收藏,现在夏州花五十两银子就可以买一把,这很稀奇吗?”

    见她沉默不语,他叹了口气,“你我几日不见,没想到刚见面,你就问东问西,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还把我与那个斥候营的匪首扯上关系,雪若,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似乎有些生气。

    雪若心中有些慌,握住他搭在桌几上的手,歉然道:“上官逸,你别恼我不是怀疑你。我好像刚刚从那个空间回来,那里发生的一切不停在我脑子里回放。我记得我和苏辰,还有一个叫许晗的兄弟,我们三人在云深镇画好画像,就遇到了黑血教的袭击,苏辰为了保护我中了箭,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

    她眼眶微红,神情有些失措,无助地举起双手,不知如何表达,“我看到你…我就想起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脱险…”

    她恳求地看着他:“你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去了另一个世界,这是第二次了,我没有骗你。”

    上官逸心中一紧,不觉伸手反握住她的手,眸光中似有千山万水。

    他默了默,声音微涩:“雪若,你是个有情义的人。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去到了八年前与那个苏辰经历了这一切。那你可以放心,他当时应该有人相救脱险了。”

    雪若一惊,忙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上官逸眼底无波,平静道:“因为案卷上写了苏辰死于六年前的连阳围剿。”

    雪若心内一沉,久久没有说话。

    明明是个众所周知的结果,可是为什么她再次听到时会觉得呼吸都变得凝滞了。

    是啊,苏辰早就死了,在与她相遇的两年后就消失在这个世上了。

    她还在期待什么?

    难道她还想着去改变他的结局吗?

    上官逸轻咳了一下,转换话题:“难道除了不相干的人,你就没有其它话想跟我说吗?”

    雪若看着他,努力想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有…本来有一肚子话要找你说,等了你好多天,结果现在都忘了要说啥了。”

    上官逸走后,雪若心绪略微平静了一些。

    上官逸说关于这次和亲的计划他已经安排好了,他们兵分两路出发。

    他们跟着送亲队伍出发后,就想办法离开,一队是大部分和亲队伍,而莫轻寒会带着小队人马来接应他们,他们这一路小队人马抄近路翻越雪山提前抵达卑兹汗。

    他们想办法在送亲队伍到达前就查明允轩关押的地方,然后见机行事救出允轩。

    原来上官逸早有筹划,雪若不由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不已,又问道如果真的能救出允轩,她怎么办?

    不会真的嫁给卑兹汗那个长毛王世子吧?

    上官逸笑道,傻孩子,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喂狼。

    他神色肃然道,我已经暗中调集镇北军接应我们,到时候他们会护送我们回长乐。等你平安抵达长乐,我再向陛下请旨带兵出征卑兹汗,定将他们打回老巢。

    雪若心中温暖欣慰,恍然笑道:“原来这些日子你失踪就在安排这些事情,也不派人通个信给我,让我颓了这些日子。”

    上官逸低笑一声,打趣道:“我见有苏辰陪你,你也不至于颓到哪里去。”

    雪若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继续说下去了。

    心中暗想,那苏辰不知为何对上官逸一直颇有芥蒂,她一提就黑脸。

    上官逸对苏辰倒是落落大方,时常开个玩笑,看来两人性情还是不一样的。

    她在灯下展开那副发黄的画卷,确信与他们在云深镇画的一模一样,只是数年辗转,宣纸已经发黄。

    手指拂过画卷边缘淡淡的棕色痕迹,微微颤抖,这是苏辰的血。

    他当时将画卷藏在怀中,如今上面的血迹已经模糊不清,淡淡的血痕氤氲着当时一段惨烈的血色回忆。

    忽然想起苏辰在北魏的那个墓碑和他口中不堪的身世,他自小父母缘薄,落草做了杀手。

    而上官逸双亲健在,从小在镇北王的精心栽培下成了文韬武略的骁骑大将军,他长年征战,身上伤痕累累,肩头有伤也不足为奇。

    两人可谓天差地别,可笑自己想多了,捕风捉影胡思乱想。

    看来,苏辰只是与上官逸长相相似,仅此而已。

    她叹了一口气,落寞地坐了下去。

    目光移动,停留在画卷的左下角的人影,凝视片刻,她抓过画卷仔细查看。

    她记得从海神庙拿到这个画卷后,曾在灯下反复细看,至今仍清楚记得,那时画中只有她和苏辰两人,而眼前画却赫然出现几笔画就的熟悉身影。

    灰衣墨发,手舞足蹈,不是许晗那小子又是谁?

    画怎么会发生了改变?

    难道…她的穿越改变了历史?

    她觉得越来越懵了。

    平行时空

    * 上官府 *

    不觉已是深秋时分, 入夜后风寒刺骨,漆黑的天空看不到月亮。

    上官逸负手站立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落叶被风时而卷起, 在空中旋转, 时而凌乱散落四处。

    书桌上铺开一卷长长的宣纸,上面细细描摹的一副地图墨迹新鲜未干, 密密麻麻标注着自夏州往卑兹罕的沿途地名。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莫轻寒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刚要招呼他喝药,见他独自站在窗前,忙放下手中的药碗, 上前几步把窗关上。

    上官逸神情一怔,便听莫轻寒语气嗔怪道:“变天了, 莫站在窗口吹风,你的身子受不了。”说着把药端给了他。

    上官逸皱了皱眉, 伸手接过药碗将药喝下,用莫轻寒递过来的帕子擦拭嘴角,淡淡道:“喝完这副便不必再喝了,治标不治本,无甚用处。”

    莫轻寒道:“至少能减缓你寒疾发作的次数, 你就当用来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他侧头看向桌上的地图, 叹了一口气, “此去卑兹罕要翻越焉止雪山, 那雪山延绵数十里, 你这畏寒的身体如何受得了?”

    上官逸神情舒缓下来, 安慰地笑了笑:“我哪有你想得那么娇弱,无非多穿几件衣服罢了, 再说这寒疾我自小便有,早就习惯了。”

    莫轻寒摇头,“可是噬魂蛊毒会激发你身上的寒疾,而且噬魂蛊毒已经发作过一次了,再发作一次你就没命了。”

    上官逸狭长的眼眸淡淡扫过来,眼中蕴着不怒而威的寒意:“我心中有数,你咒我作甚?”

    莫轻寒低下头去,在椅子上郁郁地坐下,嘟囔道:“你把关心别人的心用在一分自己身上也好啊”

    上官逸不以为意,轻掀衣袍下摆,在莫轻寒身边坐下,替他倒了一杯热茶,推至他面前,涩然道:“这些年你跟着我吃苦了,半分好处没捞着,还把脸毁了,是我对不住你。”

    莫轻寒双手捂着茶杯,只觉得暖意从手掌一直蔓延到心口,喉头发紧,却大咧咧笑道:“平白无故说些煽情的话干嘛,我早说过生是”

    “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上官逸笑着打断,“你这些肉麻话留着骗小娘子时用吧。”

    他敛容沉吟道:“此去卑兹罕一路凶险重重,你就留在府里等候,不用跟我去。”

    “什么?你是嫌我武功不济吗?”莫轻寒急道。

    上官逸侧目看他,似笑非笑揶揄:“有点。”

    “再不济也是你教出来的好不!”听他言语,莫轻寒怒从中来,指着他破口大骂:“你别以为现在叫上官逸了就看不起人了,那一路再怎么凶险,你一个中了寒毒的病患,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公主能去,我怎么就不能去了?你觉得我是那么贪生怕死之人吗?更何况我戴着这个面具不仅能防身还能御寒不是。”

    上官逸听他说面具御寒忍不住笑了,心中温暖酸涩,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我是甩不掉你了,你和她一样,都是属牛皮糖的。”

    莫轻寒忽然问道:“你为何不告诉她,你就是苏辰?”

    上官逸蹙眉,怔然不语,半晌,拿起桌上的银针轻轻剔了剔油灯的灯花,嗓音黯淡:“以她现在的身份,我怕她知道我”

    慢m慢石山村

    话说了一半蓦然打住,他低声咳了下,“何况,我也不愿她想起那些惨烈的过往,那不是她能够承受的。”

    他既盼着她想起以前的事情,又怕她想起,“她只需记得与上官逸在一起的事情,无需记得苏辰那个人。”

    笑容有了苦涩的味道,手握紧了银针,骨节处泛着青白。

    “可是,你也说过,她的记忆在一点点复苏,那些都是她要亲身去经历的事情啊!你如何阻止她想起那一切?”

    上官逸望着即将燃尽灯芯,愈来愈暗的油灯,定定道:“那我便改变她的记忆。”

    他说得很轻,却分明带着飞蛾扑火的执著,“改变过去发生的一切,这一次,我必须要成功。”

    莫轻寒担忧地望着他,“可是如果改变过去后,现在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呢,而且这个变化是你无法控制的,如果是一场灾祸呢?”

    上官逸哑然无语,良久,才黯然道:“轻寒,你知道,我没有选择。”

    房赟捧着满满一托盘的案宗走进燕熙宫的偏殿,殿内桌上已经铺着一堆发黄的纸。

    雪若坐在桌子后面,随身扔了一本案卷出来,从桌上抬头道:“都放在那里罢。”

    房赟道:“殿下,你让我拿着三殿下的金牌去太常府调卷宗,我已经把傅大人经手的卷宗都拿过来了,可是您到底要找啥啊?”

    雪若摆摆手,“辛苦你了,先下去吧,我自己找就行。”

    “需要属下帮你一起找吗?”

    “不用不用,我一人找就行。”雪若忙不迭将他赶了出去。

    她快速地在房赟拿进来的托盘上一一审视过来,翻看了数本之后忽地眼睛发亮,她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卷宗。

    目光停留在卷首“斥候营”三个字上,又抬头向外看了一眼,确定房赟已经出去了,才迫不及待地打开泛黄的纸页。

    她压抑住跳得飞快的心,目光快速扫过案卷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最终停留在页尾短短的几行字,捧着卷宗的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

    瑞丰二十一年,斥候营女杀手涟漪被教主以重刑处死。

    同年苏辰刺杀教主,以一柄长剑击败风、清、月、朗四位堂主,在清洗斥候营后接任教主之职,隔年北魏、夏州两国联手围剿斥候营,苏辰在连阳被乱箭射死,营中众人被消灭殆尽,斥候营从此覆灭。

    她怔然地放下卷宗,久久无法平复。

    原来真的有涟漪这个人,十三就是涟漪。

    但,这不是她当时给自己随意取的名字吗?

    那这卷宗上记载的涟漪是十三还是她。

    最让她骇然的是,涟漪最终被重刑处死,那处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已经从那个世界回来了,难道当时接受重刑处死的是十三?

    她百思不得其解。

    “小殿下,听说你找我,是不是想我了?”玉阳子人还没进屋子,嬉皮笑脸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灰布法衣,近来钦天阁供奉丰厚,想必是烧鸡烧鸭没少吃,身形又胖了一圈,法衣上下宽松,腰身处明显紧身,咋一看像套了一条肥大的裙子。

    “玉阳子,你来了。”听到他的声音,雪若不觉莞尔,起身迎接。

    玉阳子自己找了桌边一把有厚垫子的椅子坐了,两手肘撑在桌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道:“你叫我来,有什么要事吗,你知道我可是很忙的咦,你把这琴搬出来,是要给我弹奏一曲吗?甚好甚好,不过有曲没酒不合适,芸丫头”

    “不急,”雪若抬手打断他的话,抚了一下手下的琴,沧海月明琴发出了一串清幽的音符,她抬眸,单刀直入道:“玉阳子,你给我的这个琴有古怪。”

    玉阳子的手一抖,瓜子从手指缝里漏了一桌子,一脸莫名:“如何古怪?我怎么从来没发现它跟其它的琴有什么不同?”

    雪若站起来,不动声色左右察看一番,轻轻地关上门。

    转身回到琴边,对玉阳子说:“我弹了这个琴之后,就灵魂出窍到了八年前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身上,然后经历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玉阳子正在撸着自己的山羊胡,听她一说,手下不留神,把胡子拔了两根下来,疼得龇牙咧嘴捂着下巴道:“小殿下,你在跟我说笑是吗?”

    雪若认真道:“谁跟你说笑了,我说的都是亲身经历的事情,我莫名去到那个叫斥候营的杀手组织,成为里面的女杀手。而我查过卷宗,那个人和我在那个空间经历的事情,竟然都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玉阳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半晌没吭声,好半天才不敢置信地迟疑道:“你是说,你的灵魂穿越到了八年前,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跟你还长得一模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雪若点头,“而且有两次这样的经历,每次都是在我弹沧海月明琴之后发生的?”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其实我也不知道。”雪若有些茫然:“就是很突然,那个空间的场景骤然中断,我就回到了现在,然后就醒来了,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她喃喃道。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玉阳子唏嘘道,他眼中闪过一道光:“要不然,你再演示给我看一遍?”

    雪若一怔,神色复杂,“这”

    说实话,她并不想再回去了,毕竟眼前才是她生活长大的世界。

    李申、钟午、孙子和倪丑几人嬉笑打闹的场景浮现眼前,他们围坐一起热热闹闹聚餐的样子,许晗对着画像气得让人捧腹的模样,以及奋不顾身纵马冲撞黑衣人的那一刻,还有

    还有苏辰他的面孔这些日子一直在她眼前浮现,他的冷漠与傲气,脆弱又自伤,和难得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清澈如晴空映雪那般

    “小殿下,你在发什么呆啊?”玉阳子伸手在她眼前晃着,她一个激灵回了神,却听玉阳子闲闲道:“你要么再试着弹一下这个琴,这样我才能相信你说的话啊。”

    他拍了拍胸脯,“你放心,有我在这里,你这么穿过去的,我立刻给你把魂拎回来!”

    “此话当真?你真有这个本事?”雪若心动,又疑道。

    玉阳子翻了个白眼,悲怆道:“小殿下,你对我能力的怀疑,真的太让我伤心了。”

    雪若迟疑了一下,按捺不住想搞清楚这个琴究竟是何魔力的好奇心,嘱咐道:“那我一旦灵魂出窍,穿越过去了,你要赶紧把我叫回来,听到了吗?”

    玉阳子拽着她的衣袖把她拉到沧海月明琴前面,“快给我演示一下,好久没看大变活人的把戏了。”

    “你!”雪若气急瞪眼。

    “哈哈哈,我逗你玩的。”玉阳子笑道:“你且弹来,我在一旁看着。”

    雪若在琴凳前坐得端正,屏气凝神,伸手欲抚琴,忽又转头关照:“你确定没问题吗?”

    “啊呀,没问题,快弹吧!”玉阳子不耐烦地催促。

    古朴委婉的琴音自指尖流泻而下,雪若半阖着双目,手指飞快地划过琴弦,玉阳子站立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一曲既毕,她忽地趴在了琴身上,一动不动。

    玉阳子后背一震,犹豫地伸出手,缓缓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心道:“小殿下”

    雪若没有反应,玉阳子变了神色,不住地推她,“醒醒,小殿下!”

    见她不动,他准备使出大招,大力地拍她脑袋,不想雪若忽地抬起头来了。

    “别吵了!”她叫了一声,一脸失望:“我还在这里”

    平行时空

    玉阳子一愣, 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小殿下,是你吗?”

    雪若目光呆滞,打量他的脸, 漠然道:“你是我认识你吗?”

    玉阳子大惊, 自言自语道:“糟了糟了,这不知道是谁的魂魄过来了。”

    说着便快速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 伸出舌头沾上口水,就要往她脑门上贴。

    “咦~”雪若嫌弃地撇开脑袋,伸手拦住他的爪子,大声道:“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牛鼻子老道玉阳子吗?”

    玉阳子嘿嘿笑道:“小殿下逗我玩儿呢。”

    她白了他一眼, 拧眉端详着面前沧海月明琴,疑惑道:“为何这次没有灵魂出窍?难道跟弹奏的曲子有关?”

    她想了想, 又抬起细白的手腕,弹了一曲《云间月》, 上一次她去到八年前的空间时便弹奏的是这个曲子。

    玉阳子耐着性子等她弹奏完毕,发现雪若依旧好端端地坐着。

    两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玉阳子挠了挠脑袋,出主意道:“要么我来弹奏一下试试?”

    雪若忙站起来让位, 玉阳子坐在琴凳上摆好架势, 欲弹时忽道:“可是我不会弹琴啊。”

    雪若气噎, 没好气道:“那你随意拨两下罢。”

    结果与方才她弹琴时一样, 玉阳子扯出一连串破碎的音符后, 精神抖擞地停了手。

    “难道不是这个琴的缘故?”雪若撑着额头, 百思不得其解。

    玉阳子拂了拂身上的衣袍,撸了撸下巴上的山羊胡须, 做高深莫测状:“既然小殿下两次灵魂出窍就是弹琴后发生的,那这事情或多或少与这沧海月明琴扯得上关系。而且此琴作为法器被钦天阁收藏,必然有其玄妙之处。小殿下可知,但凡有灵气的法器,都要在特定的情境之下才能开启它,你再想想当日与今日之情境有何不同之处?”

    雪若想了想,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有何不同。”

    玉阳子起身,到桌边给自己和雪若各倒了一杯茶,道:“不如小殿下把你去到那个空间所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我帮你看看其中有何玄机,这样我也可帮你分析一二。”

    雪若觉得有理,便把自己如何成为斥候营的女杀手十三,如何为了活下来想尽办法的过程简略地讲了一遍,她没有提及苏辰与上官逸长相一样,只是随意地带过了与他一起执行任务的事情。

    玉阳子凝神听着,表情逐渐变得严峻起来,听她讲完,他思忖了片刻道:“听来小殿下的经历不可谓不惊心动魄啊,只是你两次穿越至那个空间都是从同一个时间点开始,却是从不同的时间点结束?”

    “正是。”

    “那每一次你都是怎么回来的?”

    雪若沉思道:“好像是听到碧凝和芸儿叫我,然后我就回来了。”

    玉阳子一拍桌子,“是了!这或许说明,要从那个空间回来,需要现世的人唤醒原本陷入沉睡的你。你两次穿越的时间长短不一,或许与丫鬟叫醒你的时间有关系。”

    雪若一脸恍然,又细思了一番,点头道:“好像有些道理。”

    玉阳子继续循循诱导:“你在那个情境里,难道就没有遇到什么人,与现实这个时空有联系吗?”

    雪若眸光微动,马上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玉阳子皱眉道:“如果有这样一个人,或许就能解释出来你这两次灵魂穿越的原因了。但凡法器现出法力,也多少有些个规则缘故,譬如这琴灵若施法于你,便不会无缘无故,或是让受法之人去另一个时空寻找一段已消弭的前缘,又或者是解开悬而未决的谜团也未定。”

    寻找一段已消弭的前缘

    雪若不断思索着这句话,眸光渐渐转沉。

    夜风涌进半开的窗,烛火簇簇摇曳,她的脑海里不断交叠出现苏辰和上官逸两人的身影,心中的乱麻越缠越乱。

    和亲团队定在三日后出发,在慧贵妃的恳求下,王上于病中钦点骠骑大将军上官逸带领一百禁卫军护送昭月公主前往卑兹罕。

    这一日天色阴郁,自清晨起就开始飘雨,凛冽寒风裹挟着绵密的细雨打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宫中乐师奏起的雄浑喜庆的礼乐,冯嬷嬷搀扶着昭月公主缓缓走进了长信宫厚重的宫门,身后跟着一长队捧着各式陪嫁珠宝首饰的宫女太监。

    公主头戴七宝四凤金冠,绣着凤凰于飞的大红嫁衣拖曳在大殿上的金砖上。遮面的金色流苏晃动间,隐约可见娇艳的容颜,新娘浓妆下更衬出眉目妍丽,明艳照人。

    数十个太监宫女在长信宫的殿门外候着,站在最前面的是世子贴身太监端木敏。

    他一身华贵紫袍在其余的蓝衫太监中尤为显眼,清俊的脸在阳光中苍白得近似透明,一双异瞳隐在乌黑的睫毛下,眸光阴郁冷漠得让人不敢靠近。

    他身后的小太监站得脚有些发酸,不觉往殿门上靠了靠,殿门发出“吱呀”的清晰响声。

    端木敏倏忽回头,如鹰的目光犀利地看过来,小太监吓得跪下讨饶,哆嗦地抬头看敏总管冷着脸一言不发,知道今日公主和亲大喜,自己逃过一劫,忙利索地站起来默默退到后面。

    这敏总管手段歹毒谁人不晓,内务府的小太监们但凡犯个小错,轻则掌嘴,重则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当初欺负过他的那些太监不是莫名其妙死了,就是被罚去苦役库,这辈子见不了天日了。紫宸宫里的太监们见到端木敏无不像见了阎罗王一般,大气不敢出,背后咬着牙骂他这个变态。

    一只白净的小手从后面轻轻地拉了拉端木敏的衣摆,旁边的太监瞥见,均悄悄侧目大气不敢出,想看谁这么不知死活敢在老虎头上拔毛。

    端木敏冷冷回望,穿着淡粉碎花宫女装的女子抬起头,小心翼翼道:“敏总管。”

    “是你?”一丝惊诧划过冰冷的眼眸,端木敏怔然望着芸儿。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芸儿压低声音道。

    端木敏侧头看了看殿内,见仪式尚需些时间,便点了点头,不动神色地随着她走到了殿外拐角的僻静处。

    芸儿粉面微红,低着头声音很轻:“我要随殿下去卑兹罕了,今后大约也没办法回来了敏总管,上次如果不是你提醒,我们殿下怕是要遭人毒手了。之前怕给你惹麻烦,一直也没有来谢过你,现在我要走了。”

    她缓缓从身后拿出一个锦缎的包袱,“听说你腿受过伤,刮风下雨便会疼,眼看就要入冬了,我做了一对护膝给你,望你莫要嫌弃。”

    端木敏一愣,一贯冷厉的眼中竟然浮现一丝无措。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纷纷流言,端木敏作为太监首领和世子跟前红人,关于他的各种传言自然不少。有人说他能得到世子的宠爱,皆因世子男女通吃亦有龙阳之好,端木敏与世子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世子失势之时,他曾被宫中老太监报复上过夹棍,双腿被折磨得血肉模糊险被夹断,养好后也一直有旧疾。

    芸儿听在耳中,只默默记下了他的腿疾,回去熬了一晚做了一副护膝。

    无论别人如何谈论,在她心中,他只是那个被人欺负的可怜人。

    芸儿把锦包塞到端木敏的手中时,端木敏回神,刚要开口,就被芸儿利落地打断了:“不许不收。好了,我要走了。”

    说罢并不看他的脸,转身就要走,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出一个弧度,还没抬步,胳膊就被拉着了。

    端木敏迟疑道:“你也要去卑兹罕?不是说碧凝陪公主殿下去?”

    芸儿转过身,微笑道:“碧凝姐姐被留下来照顾贵妃娘娘了,殿下点了我陪她一起同去。”

    他们都说他阴鸷狠厉,冷酷无情,可是从第一次见他起,她就对他讨厌不起来。

    端木敏很快就掩饰了眼底不易察觉的失落,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锦包,哑着嗓子道:“多谢。”

    不觉在心底冷笑,他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有人会关心他。

    他稳了稳心神,从手上褪下一个绿玉扳指,淡淡道:“这玩意儿虽然是主子赏的,却也一直在我身边多年,你若不嫌弃,送你做个纪念。”

    芸儿呆了呆,怔然地接过扳指,只见那扳指十分小巧,成色极好,一看便是个贵重之物。

    她心中一慌,快速把板子塞回他手中:“这东西太贵重,我不能要。”

    端木敏冷然一笑,垂眸黯然道:“你莫不是是嫌它脏?”

    芸儿不住摇头,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你不要多想,只是我从没拿过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

    端木敏拉过她的手,把扳指放进她的掌心,目光沉沉:“你给我的护膝,比这个贵重百倍。”

    芸儿抬头望着他,第一次发现异瞳除了冰封一般的冷漠,还有着宝石一般清澈的美丽颜色。

    一时心跳如擂,耳根发烫,忙低下头去。

    端木敏将锦包放在身后,背手转身离开了。

    秋风掀起他的衣袍,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桂花清香。

    多少年过去了,记忆泛黄的画卷里,青砖黛瓦的小院中,他和表妹在桂花树下追逐玩耍。

    那个时候表妹还活着,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还没有残缺不堪

    刚才笑容青涩美好地塞给他护膝的那个女孩,有着与表妹一样灵动的一双杏眼。

    每次看到那对眼睛,都让他忍不住想起记忆里那个女孩——

    “昭月公主拜别王上、王后!”唱礼的太监高声道。

    雪若在殿前跪下行告别礼,起身的时候一眼望见两鬓斑白的父王。

    王上瘦得令人心惊,脸色蜡黄地靠在王座上,王后在一旁搀扶着他,他只是吃力地抬了抬手,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父王疼爱自己的画面浮现眼前,曾经的父王风采斐然,与如今形容枯槁的样子判若两人,今日一别,恐怕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王后依礼叮嘱了两句套话,雪若颔首默默答应。

    “昭月公主拜别慧贵妃!”

    这几个字好似一道鞭子抽打在心脏上,一时锥心刺骨地疼痛,抬眸已是泪眼模糊,她扑通跪倒在地,向母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慧贵妃坐在上方早已哭肿了双眼,强撑着端庄的样子,哑着喉咙嘱咐她万事当心。

    雪若又向坐在一旁的世子施礼,世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吉时到!请昭月公主登车启程。”唱礼太监尖锐的嗓音中,冯嬷嬷扶着雪若缓缓走向宫门外。

    “雪若!”慧贵妃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不顾一切地走下金阶要拦住女儿。

    王后冷冷使了个眼色,她身后两个盛装的嬷嬷立刻上前,一人一边拉着慧贵妃,将她拖回来摁在座位上。

    雪若猛然转头,见状喝道:“大胆奴才,还不放手!”

    两个嬷嬷一吓,就要松手,王后高声道:“吉时已到,还不请公主殿下快快登车!”

    王后宫中的宫女就要蜂拥上前,雪若伸开双手阻拦,怒道:“谁敢造次?”她对着上方高声道:“放开我母妃!”

    转头激愤地看着父王,王上仍然是呆呆的没有反应。

    慧贵妃见殿中僵局,忙跪下向王后赔罪,说自己心中激动一时忘了规矩,请王后殿下恕罪。

    王后也不看她,伸出带着珠宝戒指的手挥了挥,两个嬷嬷这才放开了手。

    看到母妃眼前境遇,雪若心中担忧不已,可如今已成骑虎之势,她一时心乱如麻,怔立在殿中不肯离开。

    唱礼官催促了第三遍之后,见昭月公主不肯离去,殿上人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僵持之际,端木敏自殿外进来躬身上前,在雪若跟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雪若神情一震,目光诧异地望着他,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母妃一眼,片刻之后,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殿外走去。

    等殿中人都散去后,世子对端木敏招手。

    端木敏不徐不疾地上前,世子抚摸着他玉白色修长的手,笑嘻嘻道:“阿敏,你方才对公主说了什么,她一听就听话地走了。”

    端木敏压抑着心中的厌恶,恭敬道:“奴才说,如果耽误了时辰,惹恼卑兹罕,怕是对三殿下处境不利。”

    世子哈哈大笑:“还是你这个小鬼机灵!”

    他又冷笑道:“允轩那小子,怎么可能有命回来。”

    端木敏目光停留在面前青金色的殿砖上,木然地任由世子拖着自己的手,想起自己方才对雪若说的那句话。

    他说,殿下放心,奴才是三殿下的人,必会尽力护住慧贵妃娘娘周全!

    关山飞越影成双

    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大殿前排到了护城河边, 随行太监和宫女都穿着喜庆的红服,因路途遥远,送亲的几十人里大多都是太监, 只有寥寥几名宫女。

    芸儿作为雪若的陪嫁大宫女, 和左子衿一样被安排上了单独的马车,跟在公主乘坐的装饰着五彩华盖六驾马车之后。

    众宫人簇拥着雪若从长信宫门走出, 缓缓走下铺着大红地毯的白玉阶。

    队伍的最前面是一队骑马的禁卫军,雪若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上官逸。

    他端坐在马背上,上身挺拔而修长,银色盔甲在阳光下闪亮,更衬得他眉目如画, 英姿勃发。

    见雪若从殿中出来,上官逸翻身下马, 依礼静候在车辇旁。

    金冠的流苏摇曳中,上官逸看到她脸上的泪痕, 微微皱眉。

    “请公主殿下登车!”他躬身恭敬道,与她对视的目光温暖平静,不动声色宽慰道:“莫要难过,我们不久就会回来的。”他

    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刚刚只有她能听到。

    雪若红着鼻子微微颔首, 头上金冠的流苏左右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伸出细白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衣袖上, 无人察觉之际, 上官逸轻轻握了一下她隐在袖子中的手, 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自微凉的掌心传来, 她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礼炮齐鸣, 喜乐高奏,马车巨大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

    雪若轻掀车帘, 回望烟雨迷蒙中雄伟的紫宸宫。这一瞬,只觉得往昔时光如逝水难追,而此刻的她便如水中的浮萍,飘飘荡荡,不知要去往何处

    送亲队伍出了城后走了不到半日,就到达了城外驿馆。

    这驿馆规模颇大,为进长乐城觐见的外国使团和各级官员的修沐整饬之处。馆内房屋众多,庭院错落,可同时容纳数百人歇脚。

    一对禁卫军整齐地排列在驿馆的庭院中央,形成一条人形隔离带,把送亲人等都拦在了宽敞的前厅。

    雪若带着芸儿、左子衿快步走向后院一间别致的厢房,上官逸、元裴和房赟紧跟其后。

    推开房门,戴着半边脸面具的男人转身过来,朗声笑道:“你们终于来了,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身后站着两个穿着干练短衫的青年。

    雪若一见是莫轻寒,转头看向上官逸,上官逸解释道:“轻寒和他的徒弟们跟我们一起上路。”

    莫轻寒见雪若一身嫁衣盛装,不觉眼前一亮,赞叹道:“哇,齐雪若,你今日真是美出天际了。”

    说罢对着上官逸心照不宣地笑,撞上上官逸冷冽的目光后,忙敛容做正经状。

    雪若红着脸一笑,又感激道:“这一路翻山越岭定是十分辛苦,莫先生和二位高足受累了。”

    莫轻寒嘿嘿一笑:“你跟我这么客套干嘛?就算不是为了你,为了上官逸,跑这一趟我也义不容辞的。”

    雪若不由望了上官逸一眼,脸上的绯红更加明显了。

    左子衿在房内的椅子上坐下,冷冷地看过来,不徐不疾道:“这位蒙面先生不知是何来头,见了公主殿下竟然不用尊称?”

    莫轻寒闻言转头,斜眼瞥了左子衿一眼:“没错,自然是因为我跟他们俩的关系非同寻常。不知你又是何人,殿下站着,你坐着倒挺舒服。”

    “他们俩”三个字在左子衿听来尤为刺耳,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就被雪若抢在前面对莫轻寒道:“莫先生,这位是我的师父,左子衿。”

    又对子衿笑说:“师父,这位莫先生是上官逸的朋友,他是自己人。”

    莫轻寒不满道:“难道我就不是你的朋友吗?”

    雪若哭笑不得,连声道:“当然是,当然是。”

    莫轻寒一向随性惯了,可他也不看看她师父此刻的脸色,说话还这么随心所欲。

    左子衿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衣袖,哼了一声:“殿下如今交友广泛,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

    “三教九流?”莫轻寒听不下去,刚把嗓门提高了八度,肩膀就被人轻轻按住,回头看到上官逸示意他闭嘴的目光。

    上官逸云淡风轻道:“轻寒,这位是公主殿下的恩师,左子衿先生,不得无礼!”莫轻寒撇嘴表示不屑,倒不再吭声。

    上官逸又对左子衿拱手道:“左先生,我兄弟是个粗人,说话比较直接,还望先生见谅。”

    雪若在一旁打哈哈道:“都是自己人,不会见怪的。”她说着从头上取下沉重的金冠,放松一下被压迫许久的脖子。

    “事不宜迟,各位且过来商量此次行动安排。”上官逸从怀着取出一副地图,在房中的桌子上摊开,房中诸人自觉地在桌边围了一圈。

    上官逸站在主位,目光炯炯扫过众人。

    “此次我们以和亲为名去往卑兹罕,实则目的是为了救出三殿下,并护送公主殿下和三殿下平安回夏州。因此,我建议大家兵分两路,一队由芸儿姑娘扮成公主殿下跟随和亲队伍从官道出发去卑兹罕,左先生和元裴陪同在侧以掩人耳目。”他手指着地图一方,“和亲车马行进缓慢,约需二十日左右才能抵达卑兹罕的王城凉州,你们就按照正常速度行进即可。”

    左子衿沉吟不语,没有表示异议,芸儿和元裴均点头领命。

    上官逸看了雪若一眼,“其余剩下的人,护送着殿下骑马从驿馆后门离开。”

    “我们要赶着和亲队伍之前到达凉州,谋图营救三殿下。但长乐至凉州沿途城镇多有被卑兹罕占领,硬闯十分不易,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他肃然说道,“故而,我们需绕道而行,翻越杳无人烟的焉止雪山,从北边直接进入凉州境内,顺利的话五日左右就可抵达。”

    话音刚落,左子衿便摇头不以为然:“焉止雪山险峻异常,平日商队都不敢进入,马上就要入冬,深雪封山怎么能轻易翻越。”

    上官逸点头,沉吟道:“雪山环境险恶难行,确实要冒一定的风险,但翻过雪山后一路便是水草丰沛的平原,这是我们能最快抵达凉州的路径。距离入冬还有十余日,这个时节也是经常有商队在向导的带领下取道雪山的。”

    左子衿闻言反驳:“既然要冒风险,为何要带着殿下同行,营救三殿下你们自己去便可,她一个弱质女流能帮什么忙?”

    莫轻寒鼻子哼了哼,不屑地道:“左先生你到底了不了解你这位高徒,她会的技能大概比你多多了,易容、下毒、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临机应变能力也是极佳,这是一般的弱质女流吗?”

    房赟在一旁立刻道:“我作证,殿下身手十分了得”

    左子衿瞪了一眼房赟,房赟立刻低下头去,他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雪若,除了易容之外,他不晓得她居然学了这么些江湖盗匪的本领,眼神冰冷地扫过雪若的脸。

    雪若心虚地干笑:“其实那个都是会点皮毛。”

    “既然各位都不反对,那事不宜迟,我们便分头行动吧。”上官逸不再多言,将地图卷起,收进怀着中。

    这房中还有一间內室,芸儿和雪若进到內室互换了衣裳和装扮,左子衿替芸儿易容成雪若的模样。

    两人原本身形就十分相近,易容完毕出来时,众人见到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公主殿下,无不赞叹神奇。

    临行之前,子衿拉住雪若,说需单独与她说几句话。

    雪若不解,跟随他进了內室,不料子衿直言劝她对上官逸不可不防。

    雪若知道子衿一向与上官逸不对付,也就点头嗯嗯敷衍着,但他后面讲的话却让有些她心惊。

    左子衿说,我以前跟你说,上官逸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你听不进去。

    你且看他是如何对待世子的,他表面上是在帮世子,可是当初世子被允轩弹劾之时,那些关键的罪证到底是谁提供的,你想过吗?

    除了世子身边的人,谁能够轻易得到那些证据?

    他为世子和三殿下的内斗推波助澜,目的何在?

    世子与三殿下轮番得势,可是上官逸手中始终掌握着兵权,骁骑营和京都防卫营都被他牢牢抓在手中,除此之外,他还暗中与其它组织有所勾结,他的图谋又是什么?

    殿下,你要擦亮眼睛,他并不如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往往最危险的人就在身边。

    一番话如狂风骤雨把雪若说得懵懂不已,她呆了半晌说不出话,震惊道:“师父,你平日只行医救人,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子衿冷然一笑,眼中划过狠厉,“你说呢?自然是有人告之。”

    “有人?是谁”雪若将信将疑,“难道是允轩”

    子衿不置可否。

    雪若心里有些难过,像吞了一只苍蝇那样,与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是势同水火一般,让她如何自处。

    她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说法,迟疑着辩驳,“可是,是他提出来要去救允轩的,如果他真有异心,为何要犯险去做一件对他没有任何益处的事情?”

    她弱弱地为上官逸辩护,心里充满着歉疚,也许她应该立刻拉下脸来反驳师父,可是她为什么做不到,难道她心里也或多或少这么以为吗?

    子衿语重心长道:“殿下,你相信我。他定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拭目以待,他的野心迟早会暴露的,现在我们只能先利用他救出三殿下,再做图谋吧。”

    说罢在她肩头轻拍了一下,深深望了她一眼,便走了出去。

    利用?让她利用上官逸?

    雪若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地看着子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过这番话,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那太可怕了。

    不可能的。

    她立刻否定了自己。

    凭她对上官逸的了解,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一定都是允轩和子衿的偏见而已,她对自己说,心绪纷乱不已。

    直到上官逸来內室催她启程,她还坐着发呆,闻声倏忽抬头,望着上官逸的目光有几分复杂。

    上官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走了,马都在后院等着呢。”

    她点点头,强打精神从內室走出。

    关山飞越影成双

    众人见两人出来, 均站了起来。

    芸儿走到雪若跟前,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她虽然扮成雪若的新娘模样, 但眉目神情仍然像平日那样大咧咧地爽利。

    雪若伸手梳理芸儿额前的碎发, 微笑地安抚了她几句,叮嘱她装也要装得矜持一些才好, 又道师父身体弱经不起长途跋涉之苦,让她留心多加照顾子衿的身体。

    芸儿乖巧地低头答应。

    雪若欠身对元裴行了一个礼,郑重道:“元裴将军,我师父和芸儿就托付给你了。”

    元裴吓得忙毕恭毕敬还礼,道:“殿下言重了, 此乃属下份内职责。”

    见左子衿拢着袖子站在门边,似在欣赏屋外的风景, 雪若迟疑了一下,缓缓走至他身后, 轻声道:“师父,这一路山高水远,你多保重!”

    左子衿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默然点头。

    师徒二人看着彼此, 似依依不舍, 却欲言又止。

    莫轻寒打量身旁的上官逸, 见他也正看着他们, 神色似有些许怅惘, 莫轻寒重重地咳嗽了一下, 大声提醒道,“差不多了, 好走了!”。

    雪若抽神回来,立刻拢了拢披风出门去,左子衿嫌恶地看了一眼莫轻寒。

    莫轻寒大摇大摆跟在上官逸后头,经过左子衿身旁时还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两拨人马约定二十日后在凉州的驿馆相见后,交代完毕便分头上路了。

    驿馆后门的竹林早就备好了几匹高头大马,上官逸扶着雪若上马后,也翻身上马与她同乘一匹,纵马疾驰而去。

    莫轻寒、两个徒弟和房赟,四人也各骑着一匹马跟在后面。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寒冷,天空中下着冷雨。

    渐渐地,寒风裹挟着冰粒子扑面而来,打得骑着马上的人睁不开眼睛来,雪若感到自己的脸都快被冰刃一般的寒风割开了。

    上官逸一边纵马疾行,一边腾出手将她披风上的风帽兜头罩住她的头脸,将她整个人在怀中裹紧。

    雪若缩着脑袋,窝在上官逸的怀里避风,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之前她还暗自嘀咕为何要两人骑一匹马,现在算是明白了,要是她自己单独骑恐怕早就被冻僵了。

    没过多久,天空中飘起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雪花落在骑马人的身上,不一会儿肩头就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雪若从小生活在四季如春的长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冰雪场景,倒也觉得十分新奇,她忍不住从披风中伸出手去接空中的雪花。

    上官逸也不拦她,只是拉紧了缰绳,将她牢牢护在前面。

    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到达了夏州边境的一个小城镇,名叫石河。

    因天黑路途难行,他们打算在镇上的客栈投宿一晚。

    几人牵着马停在了一家挂着红灯笼,门面宽敞的客栈前时,早有人在那里等待接应他们。

    穿着镶毛边蓝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似乎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了,一见到牵着马的上官逸忙上前拱手施礼。

    上官逸与他耳语几句,那个男人不住点头,一脸俯首听命的恭敬。

    他听上官逸吩咐完,对身后挥了挥手,马上就有几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上前,替他们把随身的包袱都搬了下来。

    “他们是什么人?”雪若悄声问道。

    上官逸淡淡回答,“是我安排在这里的镇北军旧部。”

    “哦”雪若低声应着,心里暗叹,夏州人普遍身量中等,上官逸的镇北军倒是个个高大威猛。

    上官逸也是差不多身形,只是有些消瘦修长。

    客栈内早就给他们开好了几间上好的客房,房内炭火烧得旺盛,桌上已备好了热水和精致的点心。

    在寒风中奔波了一天一夜的几人,甫一进入温暖如春的房间,顿觉身心都松懈下来。

    晚饭是在客栈一楼的雅间包厢内用的,因经常接待西域的商旅路过此地,因此客栈里菜肴的口味融合了异域的特色。

    桌子中间放着一大盘烤得喷香冒油的大块羊排,旁边摆放着一圈当地特色的菜肴,主食是烘得白胖松软的烤饼。

    莫轻寒和两个徒弟早就饥肠辘辘了,莫轻寒见众人落座,就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块羊排开吃。

    房赟站在门边,不敢与雪若同坐。

    雪若招呼他坐下,也顺便与其他人吩咐,说这一路不要再把她当公主看待,大家都是兄弟,今后统一直呼她的名字就好。

    房赟和莫涵、莫德听雪若这么一说,也都放松了神情,十分愉悦地大快朵颐起来。

    上官逸低着头,正专注地用一把小刀在盘子里把羊排切成整齐的小块,切完将一盘肉放在雪若面前。

    雪若微笑道谢,拿起筷子轻轻地夹了一筷子肉放进嘴里。

    她看上去有些心事,吃得不是很多,上官逸只道她是去国离家的感伤,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替她布菜。

    他们用好餐回房不久,那个蓝衣中年男子就带着随从给每个人送来了卑兹汗当地的服装。

    鲜艳明丽的夹棉锦缎裁剪成西域常见的服装样式,翻领窄袖,修身束腰。

    雪若挑了一件利落的男装,她把头发高束在头顶,额头上绑了一条五彩绳编的抹额,白玉般的脸上黛眉明眸,看上去清丽俊俏又英姿飒爽。

    转头见上官逸正在看自己,挤着眼睛对他笑笑。

    上官逸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开,耳尖微红。

    夜里狂风大作,下了一整夜的大雪。

    第二天早起,风收雪止,白花花的日头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将稀薄的阳光照在雪地上。

    森林、田野和道路都披上厚厚银装,庭院里的一棵雪山衫枝条上都凝固着晶莹的冰棱。

    一行人用过早饭后准备启程,他们都换上了加厚的冬衣,看着彼此穿着异域风格的服装新奇不已。

    莫轻寒穿了一身竖条纹的短袄,头上戴了一顶毡帽,看上去十分臃肿,房赟取笑他像个地主家的账房先生,他回说房赟像个跑堂的小厮,几人嘻嘻哈哈在雪地里扔着雪球,互相追打取笑着。

    雪若站在二楼看着他们嬉笑,心中莞尔,房赟不过十七岁,莫轻寒虽然看不清面容,听他声音应该也是十分年轻的,他的两个徒弟更是毛头孩子,都是闲不住的好动年纪,这一路有他们作伴倒也热闹十分。

    雪若扫了一眼不见上官逸,便径自往院子中去寻找。

    客栈的庭院里蹲着一个穿着胡服的男子,正蹲在地上往马车的车轮上绑草绳,应是防止车轮在雪地里打滑,她叫了一声,那人回头起身,果然是上官逸。

    上官逸穿着与莫轻寒同样款式的棉袄,因身形修长挺拔,看上去不像个球,反而温润儒雅中透着华贵之气。

    天气寒冷不易骑马,他们改用适宜山野行路的重辕马车。

    昨日接应的中年人早已替他们备好了四驾的马车,车厢宽大坚实,车内装饰着厚锦的壁饰,座位上都在棉垫上铺上厚厚的动物皮毛,陈设温暖舒适。

    雪若留心到那些镇北军士对上官逸异常恭敬,为首的中年人称呼他“少主”,除了办事外一个个沉默少言。

    几人在车内坐定后,莫轻寒不声不响地往上官逸手中塞了一个东西,上官逸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刚加了金丝碳的手炉。

    上官逸对他感激地笑了笑,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把手炉递给了坐在对面的雪若。

    莫轻寒斜眼看他,叹气摇头。

    雪若一晚被风声扰得无法安眠,眉目间有几分憔悴,她把冻得发红的手捂在手炉上,开始想念长乐温暖的气候来。

    不知为何,自从天气变得愈发寒冷后,上官逸的脸色有些苍白,唇上的血色也渐渐褪去。雪若怕他冷,捂了一会儿手炉后就硬把手炉塞回他手里。

    回头发现莫轻寒正在盯着上官逸,好像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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