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飞越影成双
刚出发不多时天就阴了下来, 空中飘起了柳絮一般的雪花。
沿途的道路均已积雪冰封,马车艰难地向西缓缓行进,雇来的当地向导坐在车辕上驾着车, 车里十分豪华宽敞, 六个人同坐在内并不觉得拥挤。
莫涵、莫德和房赟坐在一排,闲来无聊猜拳玩, 莫轻寒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看。
上官逸肃容坐着车窗旁,时不时掀起车帘观察外面的天气和地形。
他见一旁的雪若撑着脑袋不住打瞌睡,脑袋时不时撞在车壁上,便往她那边靠近了一点。
不一会儿雪若很自然地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十分香甜。
马车缓慢地行驶了大半日后, 几人正神情放松谈笑中,不提防车子猛地一震, 一车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去。
雪若也猝然惊醒,若不是被上官逸及时抓住胳膊, 恐怕要顺势滚出车厢去。
向导带着一身风雪掀开车帘,说车轮开裂了,恐怕不能再前行了。
众人忙下车查看,只见马车一边的车轮被冻得完全裂开变形了,车身向一边严重倾斜。
上官逸向四周看了看, 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白雪覆盖的荒原, 看不到有半点人烟的踪影, 看来已经没有半分修复的可能, 他思忖片刻, 断然道:“把车弃了换马匹, 不是必须带的物品也一并扔了。”
他扶着雪若从车上下来,莫氏师徒、房赟和导游一起七手八脚地把两匹马从车辕上解下来, 几人又从车上拿了轻便的随身物品、干粮及水。
莫轻寒看着歪到在雪地里豪华马车,啧啧叹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辆车,还没坐暖就要扔了。”
上官逸牵着马经过他身边,揶揄道:“如今大家都要羡慕你的面具了,又挡风又保暖。”说着拉着在路边冷得跺脚的雪若就走。
莫轻寒看着他走在雪地里的背影,忙快步上前抢过他身上的包袱,顺手牵过马,嘱咐道:“你照顾好雪若,其他的我来就行。”
上官逸淡淡一笑,也不推辞,扶着雪若继续往前走。
风雪迎面而来,雪若伸手挡着雪,侧头看着莫轻寒与上官逸,大声道:“莫先生待你真好,一路上对你无微不至地,你是如何认识这样的好兄弟?”
上官逸勾了勾嘴角,轻描淡写:“他之前没人要,求着我买下他,买了之后甩不掉,就一直跟着了。”
“他是你买来的?”雪若奇道。
上官逸笑而不答,没有继续说下去,
风刮得雪若睁不开眼,她抬手抹去脸上的雪片,挨着上官逸的胳膊走:“你这么开莫先生玩笑,当心他生气找你麻烦。”
上官逸伸手替她拢紧了身上的披风,在她耳边道:“我没瞎说,你要喜欢他,我把他送给你,他一定求之不得。”
雪若只当他随口戏言,便一笑置之。
她总觉得上官逸一贯沉稳持重,也只有与莫轻寒在一起时,才会出现些许任性顽皮的少年心性。
抛下了马车后,两匹马驮着物质走在前面,众人裹紧衣裳顶着漫天大雪费力地跟在后面。
沿途看不到半个人影,路旁时常可见废弃的房屋和农具,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抵达了雪山脚下。
众人极目远眺,只见铅云凝聚的苍穹之下,雪峰如波如云连绵不绝,壮阔浩渺,天地之间之剩下纯粹的一片洁白。
向导从背上的包袱里拿出蒙眼的黑巾给大家,叮嘱每个人戴上以免被雪光刺伤双目,又嘱咐到在雪山之中切不可高声说话,以免引发山雪崩发。
众人应允,整装完毕后便开始向山上行进。
上山路上的积雪越来越深,在深可及膝的厚雪中行走对人的体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不消多时众人均气喘吁吁,眉间发梢都沾满了细雪,渐渐都露出了疲乏的神情。
雪若不想拖大家的后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尽力往前走,好几次脚步虚软要跌倒时,都被上官逸一把拉住。
一行人顶风冒雪走得快要麻木之际,天也渐渐地黑了下来。
见风雪一点也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向导带领众人行至一处山谷。
“雪又下大了,在这里安营扎寨,天明再行。”向导大声道。
两顶尖尖的简易帐篷支在山谷的背风处,帐篷顶上覆盖着牛皮毡子,雪地里燃起了几堆篝火。
“焉止雪山中央有一条狭长的山谷,我们现在就在峡谷的起点,沿着峡谷往前走一日就可以走出雪山。”
上官逸盘腿坐在一块花纹繁复的厚绒毯上,用手中的干枯的树枝指着地上铺的地图,他神色平静,不见白日的疲累之态:“雪山之后便可到达乌犁,我们在乌犁稍事歇息后,添置马匹后骑行一日半就可抵达卑兹罕的王城-凉州。”
“所以到明日晚上我们就能到达乌犁,住进暖房泡热水浴了是吗?”莫轻寒一手拿着牛肉干在啃,一边问道。
“不错,按照计划,乌犁是我们下一处修沐之地。”上官逸点头道。
“看来这焉止雪山也不过如此,怎么都没有商旅经过呢?”房赟叹道,莫涵和莫德也在一旁附和。
上官逸神色严峻,似乎在思忖什么,并没有接话。
导游从帐外拎着一壶刚烧开的水进来,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热水暖身子。
上官逸目光扫过帐内,不见雪若身影,便起身走到账外,见雪若抱着膝盖独自坐在一堆篝火旁。
身上被披上了一件重裘披风,她抬头,看到在身边坐下的上官逸。
他伸出双手在火上取暖,侧头问道:“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累了?”
雪若摇了摇头,笑容有些疲倦,嗓音也有些黯哑:“不曾想什么。”话未说完,怀着多了一个纸包。
她不解,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葡萄干,便捻起一粒放在嘴里,清甜微酸的滋味在因疲累而发苦的舌齿间绽开,轻笑道:“原来你还带着这个。”
上官逸用树枝拨着篝火,缓缓道:“知道你喜爱零食,便让芸儿提前准备了,包袱里还有栗子和海棠糕。”
雪若抿嘴笑道:“让大家把无用之物都扔了,自己偷偷藏了这么多吃的。”
上官逸低头浅笑,并不说话。
雪若注视着跳跃的火焰,叹了一口气:“就算到了凉州,我们要怎样才能救出允轩?”
上官逸目光变得凝重,沉吟道:“只能到了凉州再见机行事了。”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含笑宽慰:“这些事情交给我操心便好,你今日好生休息,明日还要在雪地中走一日。”
雪若点点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懒懒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她沉默了半晌,终究开口:“上官逸,你是不是从来也不曾骗过我?不会做欺瞒我的事情?”
上官逸显然没料到她忽有此问,翻拨着篝火的树枝停了下来,轻松回道:“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雪若闻言搂住他的胳膊,将头靠上去,闭上眼睛,低语道:“嗯,我信你。”
“哔剥”干柴倏忽爆裂出火星,上官逸的眼皮跳了跳,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神色难辨,
半夜时分,急遽的马嘶声将众人吵醒,向导跌跌撞撞冲进帐篷,惊惶失措呼喊:“不好了!外面有狼群,把马咬死了!”
众人俱是一震,忙各自抄起武器出帐查看,待跑到帐篷外看清眼前情景时,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苍茫的夜色中闪动着无数蓝色荧光,数十头灰白色的狼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分散而立。
帐篷旁倒卧着两匹马,鲜红的马血染红一地,看上去触目惊心。
上官逸率先拔出长剑,房赟和莫轻寒师徒也纷纷亮出武器,几人围成一个圈,将雪若和向导围在了中间。
“嗷呜”狼群此起彼伏的尖厉嚎叫回荡在山谷中,令人毛骨悚然。
上官逸心内一沉,冰雪封山这些狼找不到食物饿了多日,看到骤然出现的这么多人和马,定会不顾一切地疯狂进攻,回头看看不会武功的雪若和向导,隐隐担忧。
一只体型巨大的狼站在山坡的顶上,看上去是头狼,它在坡顶一声长啸过后,众狼好似得到号令一般纷纷地从山坡上冲了下来,移动速度之快令人心惊胆颤,瞬间功夫,就近到能看清楚它们凶狠的眼睛和尖利的獠牙。
一头健壮的狼瞅准一个空挡直接扑向身材娇小的雪若,它跃起在半空中,就被上官逸挥剑切断咽喉,喷着温热鲜血的狼猝然掉落在雪若面前。
雪若吓得高声惊叫起来,捂住嘴连连后退。
又有三四头狼向他们扑来,被房赟和莫轻寒师徒一一砍杀,头狼在高处发出凄厉的叫声,越来越多的狼红着眼,前赴后继地扑向奋力拼杀的人们。
饥饿使它们无所畏惧,发了狂一般地攻击山谷的人们。
上官逸周身笼罩在剑光之中,长剑起落间,不断有狼影从空中坠下,他一边斩杀着扑上来的狼,不时分神看着身后的雪若。
莫轻寒师徒使用的武器是长刀,冲向他们的狼都被粗暴地砍成两段或被剁得血肉模糊。
不一会儿雪地上已经遍布狼尸,空气中充斥了浓重的血腥气味。
饶是外圈的五人全力斩杀,但扑上来的狼似乎没有穷尽,一头头红着眼踏着同伴的尸身进攻,渐渐地,众人体力出现了不支。
有两头狼同时向莫轻寒扑过去,他挥刀砍杀一头,侧身躲过另一头时,躲在暗处地第三头狼逮住空隙猛地扑向他身后的向导。
他回头时正看到向导被狼咬断脖子,一脸惊恐地倒下去。
见向导瞬间被狼咬死,在场所有人都震惊悲伤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包围圈已被打开,两头狼从空挡扑向雪若。
雪若惊呼退后,上官逸冲上前挡在她面前挥剑挡开狼的攻势,一剑将最前面一头狼砍死,另一头狼同时扑上来时他来不及回剑,只能本能地挥动手臂抵挡一下。
跃在空中的狼露出狰狞的獠牙,眼看就要扑到上官逸身上时,忽闻“嗖嗖”两声划破空气,狼跃到一半就颓然直直落在雪地上,脑门和前胸各插着一支精致小巧的箭。
上官逸回头,见身后的雪若睁大眼睛惊魂未定,她举着一只手,手腕上扣着一个袖弩。
上官逸松了一口气,赞赏地对她笑了笑,快速地从狼身上拔出弩箭递给她,沉声道:“躲在我身后。”
雪若得了鼓励,信心满满地把带着狼血的箭装回袖弩,在上官逸身体的掩护下,频频向进攻的狼群出箭,不断有狼中箭倒地。
一番腥风血雨的厮杀后,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狼尸,几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
莫轻寒的衣服被狼爪扯开了一大刀口子,翻出了里面的棉花,他的两个徒弟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房赟的脸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
就在大家的体力快到达透支边缘的时候,狼群终于停止了进攻。
剩下的十余头狼聚集在上坡上,虎视眈眈地看着下面的人。
莫轻寒提着长刀,大声对上官逸喊道:“怎么办,它们还会不会再冲上来。”
上官逸冷峻地盯着上坡之上,沉声道:“不知道,拿上包袱,我们撤!”
莫轻寒对两个徒弟和房赟比划了个手势,他们均会意向帐篷靠拢,准备去拿包袱。
忽然,那头头狼仰起脖子,对着天空发出了诡异而高亢的嚎叫,其余的狼在它的带领下齐齐地仰天长啸。
雪地中的人们面面相觑,不解狼群的意图。
正在疑惑间,山谷外传来隐隐的闷雷声,好似千军万马的铁蹄踏过地面,又好像恶鬼孤魂在地狱发出的低吼。
“不好!雪崩了!快跑!”上官逸突然大声说道。
他指着西南方向:“往高处跑,那边的岩石下面看看有没有地方可以躲!”说罢把剑快速插进剑鞘,弯腰扛起身边的雪若就跑。
其余几人俱是一震,不及细想,也跟在他后面狂奔起来。
不断有大小不一的雪球沿着山体滚落下来,雪若伏在上官逸的背上,被颠得头晕眼花。
她努力抬头望上坡上看,只见狼群像一串黑色小点向山顶聚集。
山体的中部赫然出现一条黑色的裂缝,那裂缝越来越大,巨大的雪体缓缓移动,顷刻之间化为一条几乎是直泻而下的白色巨龙,闷声呼啸着以凌厉的声势地向山下冲了过来。
俯冲的雪体快速追赶着奔跑的几人,上官逸驮着雪若跑在最后面,刚跑到一片上坡之上,就快要被一个巨型雪体追上。
仓忙奔跑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若是被着下落的雪体击中,人就会被裹入其中随着雪崩飞泻而下,那必定是粉身碎骨绝无生还可能。
而他驮着雪若跑不快,转瞬之间就会被这白色巨大怪物一般的雪体吞噬。
仅仅思索了一瞬间,他就快速把雪若放了下来,雪若惊恐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抱住她,目光坚定温柔,她莫名感到无边的恐惧。
他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抱紧我…”
两人齐齐倒在雪中,紧紧抱住彼此,从着百丈高山坡快速滚了下去…
关山飞越影成双
雪山深处高阔的崖洞内, 地上燃着一堆篝火,上官逸盘腿坐在火边,凝神望着躺在自己腿上昏迷不醒的雪若。
两人从山坡滚落时正好掉落在这个崖洞的洞口, 在崩塌的巨雪将两人吞噬前, 他拖着雪若扑进了洞内,洞口瞬间就被铺天盖地的雪体堵得密不透风。
崖洞内伸手不见五指, 上官逸摸索着检查了一下雪若的脉搏和鼻息,感觉到她虽微弱但清晰的脉搏后,遂放下心来。
洞内干燥温暖,应是位于雪山的深处。
在眼睛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后,他发现地上竟然有一堆干柴, 用手摸了摸,所幸柴很干燥。看来这是路过的商旅在此避风时留下的, 便忙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把干柴堆好点燃。
刚才雪崩之时, 他们几人分头逃命,莫轻寒他们现在生死不明,而眼前的雪若一直沉沉昏睡不醒,漆黑的眼睫紧闭着,她的脸颊呈现一种病态的潮红, 他忧心忡忡。
堵在山崖的洞口的深雪非人力可以撼动, 他用长剑铲了半天, 决定放弃这个不可能的想法。
环顾四周, 洞内深处一片漆黑, 地上的火苗簇簇摆动, 似有微风流动,莫非这个洞内竟有通道?
他向洞内查看一番, 不由大喜,果然,洞中不是死路,走了几步就看到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无尽的幽黑。
这洞内无食无水,如果不尽快走出去,迟早要困死在里面。
他打定主意,折回去把雪若扶起来背在背上,踩灭地上的篝火,点起火折子往洞内缓缓走。
他脚步虚浮地走了几步,有些吃力地把身上的人向上托了托,她的头无力地垂在自己的肩窝,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她身上传来不正常的热度,烘得他后背暖融融的,心却愈发冰凉。
这几日,他每天都在强撑着压制体内的寒症,鬼神医曾经说过让他终身都要远离寒冷之地,这些年在四季如春的长乐居住才使得寒症鲜少发作。
然而,现在被困在彻骨寒冷的雪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雪若的体质与他截然相反,两人如同冰与火,既不相容又互补。
他饱受冰寒侵骨之苦,而她每次身体虚弱便会发热。
想起上次她体内断魂草余毒发作时,他抱着她冲向子衿的医馆时,她身上的火热感觉就如同现在一般,他心中隐隐地不安起来,眼前并无左子衿可以施救。
洞中的通道越走越窄,空气也变得稀薄,他有些喘不过气,脚步愈发凌乱,一步步像踩在棉花上。
察觉到背上的雪若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忙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洞中空气稀薄禁不住再消耗了。
唯恐她在自己背上呼吸不畅,他忙把她放到地上,观察了半天,直到她呼吸渐渐平稳才放下心来,弯腰吃力地横抱起她,扶着石壁继续往前走。
眼前浓重的黑看不到尽头,空气里弥漫着青苔的潮湿气息,洞中有水滴落的声音,地上开始变得湿滑,应该是融雪流入洞中,那这个洞应该有出口与外面相连。
他心中升起希望,不由抱紧怀中的雪若,咬着牙步履艰难地往前走,走到力气用尽时就靠着石壁休息一会。
这样走走停停过了几个时辰,忽然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一个百尺见方的开阔溶洞出现眼前,洞中弥漫着白蒙蒙的雾气,地上和石壁上都被冰霜覆盖着,无数钟乳石如同一个个巨大的魔爪悬在洞中。
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极寒让上官逸的控制不住身体剧烈颤抖,一股邪恶的冻僵感从脚底缓缓蔓延上来。
多年折磨他的寒毒在这濒临绝境之时不出意外地发作了!
他站立不稳,着急撑手去扶石壁,脚下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竟一个踉跄向前摔去,怀中的人也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出。
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洞中回荡着沉闷的落地声,雪若无声无息地在地上翻滚了两下,趴在地上不动。
浑身传来刺骨疼痛让他眼冒金星,也让逐渐僵硬的身体清醒过来,他知道大部分疼痛来自雪若,还不等缓过劲来,就挣扎着爬起来,在满地白雾中摸索找雪若。
手摸到一截硬邦邦的像木棍一样的东西,他心下蹊跷,拿到眼前细看。
竟然是一段枯骨。
他惊得不由向后一坐,赫然看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上,几具骷髅在迷雾中或坐或躺。
他撑着手坐在地上喘息,彻骨的寒意如同利刃缓缓地割开五脏六腑,更为蹊跷的是,他觉得周身的真气和力量正缓缓从体内散发出去。
不好,这个洞中有古怪!
他心内一沉,意识到这个诡异的洞能吸收人的能量,常人在这里呆的时间一久便会精力枯竭而亡,这旁边的几具骷髅大约就是走到这里后,被吸着了全身真气干枯而死。
他想起了曾经听说焉支雪山中有一处玄冰洞,凡是进去之人都是有死无生,难道这里竟是那玄冰洞不成。
他心中惊恐万分,忙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地上弥漫着一层白雾,他看不清雪若在哪里,他挣扎着爬起来,颤颤巍巍在地上摸索,终于找到俯面躺着的雪若。
他吃力地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小心翼翼靠在自己的身上,“雪若,醒一醒!”他试着摇晃她肩膀唤醒她。
他们需要立即离开这里,否则两人身上的能量和精气都会被吸得精光,他努力稳住身体的真气,减缓流逝的速度。
而她一直昏迷着,等于束手无策地任凭身上的能量被吸走。
雪若仍处于迷迷糊糊意识不清的状态,身体滚烫如火,却冻得瑟瑟发抖,她的手脚软绵绵地垂在地上,在他的摇晃下,她忽然闭着眼睛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上官逸吓了一跳,再看时,见不断有血从她唇边溢出,不可遏制。
他颤着手去搭她的脉搏,发现她的脉搏微弱得几乎快摸不到了,心中大骇,忙再去探她鼻息,果真气若游丝,看来连日跋涉的奔波劳累和玄冰洞的诡异力量,催动了她体内的余毒发作了。
断肠草为天下至毒之一,虽然她体内仅残余了少量的余毒,但发作凶险时可瞬间累及五脏六腑,让人毒发身亡。
他心底一片冰凉,曾经数次濒临生死绝境的他,这一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生命正以无法阻挡的速度往尽头流逝,也许只在一瞬,眼前的血肉之躯便会香消玉殒。
心中的恐惧渐渐漫延,他顾不得自己身体里正在不断流失的真气,将她扶起来坐在地上,自己盘腿坐于她的身后,双掌抵在她的后背之上,将至纯却至寒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过去,护住她如丝弦即断的心脉。
他不能再失去她,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就仿佛被尖刀剜得鲜血淋漓。
他不计后果地用自己被冰寒折磨得本就残弱的身躯,孤注一掷地拉住她流逝的生命。
只要她能醒过来对自己笑一笑,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立刻把他的命拿走都行。
他满脑子都想着这个,至于自己的体内的真气是否会枯竭并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玄冰洞吞噬着他的真气,而他还在往外输送着真气,这种不要命的做法也只有疯狂如此刻的他,才会去不计后果地采用。
随着越来越多的真气离开身体,连意识都渐渐模糊起来,呼吸都仿佛要被夺走。
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得近似偏执地向她体内输送真气。
然而,沉静磅礴的真气仿佛泥牛入海,她始终低垂着头,无声无息不见动静。
他猝然吐出一口鲜血来,身体发软忍不住要倒下,忙用手撑着地,腾出另一手搂住她歪倒的身子。
看来再多的真气也不能抵挡断肠草毒发的凶猛势头,难道除了解毒,再也别无它法了。
解毒?如何解毒?
左先生医术世间卓绝,他历经数年都无法清除的余毒,如何能在顷刻间解除呢?
一筹莫展间,耳边骤然响起左子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断肠草与噬魂蛊毒,均为天下至毒,然两毒相生相克。”
脑中电光火石的一道闪过,既然两种天下至毒相生相克,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噬魂蛊毒就是断肠草的解药呢?
心头忽地敞亮,来不及细想,他拿起一旁的长剑,对着自己的手腕用力划了下去。
清晰的痛感传来,他那一剑划的很深,腕间顿时鲜血淋漓。
他忙扶着她靠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心地将流血的手腕贴在她的唇上。
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勉力从灵台中撑出一份清明。
回首二十余年人世,那么多伤痛,耻辱,悲凉和不甘都已淡去,只留下了那一年的明月夜,荒林孤坟前,她温暖而清澈的笑容。
那笑容似纯白的花开在暗夜中,点亮了他曾经不堪如泥淖的人生,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活生生的人。
原来自己也值得被人放在心上珍爱和怜惜。
从那时起,他就在心中发誓要一生一世守护她。
她活,他便一起活。
她若死了,他便与她携手黄泉。
无论如何,生死都是一双人。
腕间的鲜血如丝如缕地注如她的唇间,又从齿缝中流了出来,她牙关紧闭,了无声息。
他停顿了片刻,低头将受伤的手腕放至自己唇边,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他满嘴都是自己的鲜血,眼前突突地闪着金星。
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柔软如花,却冰冷如水,他轻轻地碾开她的唇角,小心翼翼分开她紧合的牙关,温柔地将满口腥甜渡了过去,一口,两口,三口…
她静静地躺着,乌黑的睫毛乖顺地垂着,如玉的脸庞安详秀美,唇上有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然而,她的鼻下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
微颤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他贪恋地凝视她,泛着泪光的眼眸浮起苦笑,摸索着握住她尚有暖意的手。
在她身边并肩躺下的时候,他心里安稳而满足。
再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了。
人生如此,虽有遗憾,但却无悔。
他缓缓握紧她的手,身上仅存的真气和能量正一分分离开他的身体,他躺在稀薄的白雾中,仰望着洞顶无数嶙峋的垂石,只觉得入骨的倦。
心中释然,原来,玄冰洞才是他的归宿。
若干年后,有人发现他们时,应该已经化作一对执手相握的枯骨。
听上去也不啻为一段佳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唇角含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心想,那一年燕熙宫的海棠花开得真好啊。
握在掌心的小手,疏忽动了一下。
………………
淡金色的阳光照在新晴的雪地上,照在一块没有冰雪的岩石上,也照在躺在上面熟睡的女孩身上。
雪若的睫毛动了动,甫一睁开眼,就被阳光刺得眼前一片花白,不由伸出手臂挡在脸上。
她稍微移动身体,浑身上下无处不传来清晰的钝痛,脑子有片刻的空白,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之前的经历。
他们被雪狼群攻击,后来发生了雪崩,她和上官逸从山坡滚下来,身上的疼痛应该是一路上被磕伤了。
后面经历了什么,她完全记不起来了。看样子他们已经脱险了,可是其它人呢?上官逸呢?
她忍着疼痛坐起来,看到躺在几米外雪地里的上官逸。
在她发现上官逸的同时,她惊奇地发现了一个事实,她的痛觉居然恢复了!而且周身上下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畅快之感。
她从岩石上爬下去,踉跄地跑到上官逸跟前,叫着他的名字用力推他。
上官逸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怔然望着她,仿佛注视着一个梦境,片刻后他脸上现出慵懒的微笑,声音轻得好像一片羽毛:“你醒啦?”
才大半日的功夫,他看上去好像清减了不少,眼底一片青色,雪若疑惑道:“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上官逸苍白地笑了笑,眼中有了泪意,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脸上,他说得有气无力却温柔入骨:“可能是……运气好吧。”
“啊呀,你的手怎么了?腕上哪来一道这么深的伤口?”她忽然惊讶叫道。
上官逸下意识想把手缩回去,却被她一把抓住,只能喘息着道:“被狼抓的,已经无碍了。”
雪若从衣服上扯下一根布条,不由分说地替他包扎起来,他拗不过她,只能任由她摆布。
她一边包扎一边兴奋道:“上官逸,你知道吗?我能感觉痛了!”
回头发现上官逸正在望着自己,他眼中没有惊讶,只是微笑:“是吗?这很值得高兴?”
“当然值得高兴啊,这说明我是个正常人了。”她帮他把手腕包扎严实,快速地打了一个活结,兴奋道:“而且我感觉浑身轻松畅快,你说这个雪山是不是有神力,把我身上的断肠草毒给解了?”
上官逸点头:“有可能。”
她见他一直躺在地上不动,便拉着他的袖子摇晃:“你怎么躺在雪地里,快起来吧。”
上官逸疲倦摇头,脸色更加苍白:“走累了,雪若,让我歇一会儿。”
雪若不依,硬要拉他起来,“哪有人睡在雪地里的,受了寒有你好受的。”
上官逸叹了口气,摸索着拿过身边的长剑,撑着长剑摇晃着坐了起来。
雪若怔然望着他的脸,忽然指着他头上惊道:“你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他的鬓角赫然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白发,在阳光下十分显眼。
上官逸一僵,旋即随意地摸了摸鬓边,遮掩地说:“你看错了,是雪吧。”
说罢撑着长剑蹒跚着站起来,背过身去。
“没有,是白发。”她担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上官逸?”
说着就要拉过他的手替他把脉,上官逸像被烫到一样将手缩回去藏在身后,敷衍道:“我没事,可能累了吧。”
他波澜不惊说着,不再理她。
撑着长剑就往前走,走了两步,见雪若不跟上,她仍旧站在原地发呆,无奈道:“走了,还要去找其他人呢!”
雪若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雪地上留下了两人长长的一串脚印
关山飞越影成双
到达乌犁的时候已经是天黑时分, 雪若和上官逸在雪山中走了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上官逸看上去异常疲惫,走一阵就要歇息片刻, 雪若过去要搀扶他, 也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她无意触碰到他的手,竟然凉得似冰一样。
不知为何, 从雪崩脱险后,上官逸神色寡淡,沉默少言,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雪若忧心不已, 曾问他是否在雪崩时受伤,他不在意地摇头, 懒懒道只是有些疲累了。
但他鬓边那些陡然出现的刺眼白发,让她感觉他不仅仅是累了这么简单。
医书上记载一夜白头, 通常缘于巨大的精神创伤或是剧烈的心力耗损,可见他未见外伤,神态如常,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
只是每每要替他把脉时,都被不耐烦地拒绝了, 雪若愈加不放心了。
乌犁是卑兹汗边境的一个宁静的小城, 因地下有温泉经过, 故而终年植被丰茂, 气候温暖。
城中到处可见彩色圆顶的卑兹汗特色房屋, 这里的百姓也都是高鼻深目, 琥珀色眼睛的面貌,与中州人长相迥异。
雪若跟着上官逸走在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上, 被街道两旁店铺里卖的琳琅满目的当地商品吸引住。
不觉已是晚饭时分,街两边的小贩叫卖着烤馕和烤肉,高高的吊炉里面支着一大块羊肉或牛肉,撒上调料烤得滋滋作响,浓香扑鼻。
雪若悄悄地咽了咽口水,他们的行李包袱都落在雪山没有拿出来,如今两人是身无分文,今夜约莫是要流落街头了。
她想到一行人出来,还没到凉州就已走失了一大半,也不知道莫轻寒、房赟他们现在是生是死,再思及救允轩一事,就更觉得渺茫无望,不由黯然神伤。
她暗自愁苦得九转回肠,而上官逸虽略有些苍白憔悴,面上却看不到一丝颓丧,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看他这样气定神闲,雪若也稍微心安一点。
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雪若悄悄勒紧了腰带,不让肚子发出声音。
低着头默默地跟着上官逸在街上走了半天,进了一间中州风格红墙黛瓦的铺子。
掌柜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见两人进店忙迎了上来,上官逸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立刻恭敬地将两人请进内堂。
雪若站在店铺内左右打量了半天,才发现这是一间银庄,小厮上茶水,引她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她抿了一口茶,瞥向内堂中间,见上官逸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墨玉印章,掌柜恭敬地接过印章,就着一旁的油灯仔细查看。
不一会儿,掌柜拿着一叠银票和一个簿子,毕恭毕敬地把银票摆放在上官逸面前,“公子,这是您的银票,请收好。”
上官逸接过银票,简短致谢,用手中的印章在簿子上盖了一下。
雪若手指在茶杯口划圈,在心中思忖,上官逸何以在异国如此偏远小镇都能调动资金?
互听上官逸在后面唤她离开,她忙放下茶杯,赶忙跟在他后面出了银庄。
三两步跟上他,:“上官逸,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
“刚才那个掌柜认识你?”
“不认识。”
“那你怎么会想到在这个地方存钱,是猜到我们会像现在这样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吗?”
“没有,只是千里跋涉需要多考虑一点,有备无患。”他停下脚步,忍不住纠正道:“我们并没有走投无路,至少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一路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我们也和莫轻寒、房赟他们走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雪若忧愁道。
上官逸挤出一丝笑,温声道:“往好处想,也许他们已经脱险,在去往凉州的路上了。”
他伸出手,举在她发顶上方,似乎又想要摸摸她头发,这是他逗她或者安慰她时的习惯动作,雪若总觉得这手势该是摸小猫小狗的,却从未提出反对意见,不知怎么每次都受用地配合低头。
可是这次他的手却蓦地停在半空,眼底的光不动声色黯了黯,敛容收回手,淡淡道:“好了,你不要多想了,我听你肚皮也叫了半天了,怎么现在倒不喊饿了?” 说罢负手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雪若有点失落,咬着唇望着他的背影,自从雪山脱险后,总感觉他哪里不对劲,可也说不出到底哪里。
两人前后脚迈进路旁烤着喷香羊肉的铺子。
见两人是中州模样的人,铺子老板娘用蹩脚的中州话招呼他们坐下。
雪若用茶壶里的热水烫着碗筷,上官逸点了羊肉和囊,另加两碗羊汤。
老板娘高声跟烤炉旁的老板说着卑兹罕语,老板利落地用一把尖刀从架子上烤全羊上割了一大块羊腿肉放在盘子里,又从烘炉里剥了两个刚烤好焦香的囊,就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羊杂汤一起用托盘端到两人面前,肉香扑鼻而来,雪若咽了咽口水。
当地人吃饭大都不用餐具,以手抓为主,这倒正遂了雪若的心意。
她接过上官逸帮她撕好的羊腿,就着松软的面囊吃得满嘴都是油,十个手指亮晶晶的。
酒足饭饱,她抚着圆鼓鼓的肚皮,心满意足地在乌犁的街头晃时,感觉月亮都变圆了。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果然有了银子,说话都有了底气。”她由衷地感叹道。
上官逸弯腰,仔细地拍去衣袍在烤炉上蹭到的一小块灰。
“我们还是找个客栈过夜,你看街角那家如何?”夜色渐浓,他指着不远处挂着暖黄灯笼的三层小楼。
雪若一手支颐,靠在客栈的柜台上,看着客栈的掌柜正在向上官逸询问住宿的事情。
忽然觉这个场景格外眼熟,竟觉得这并不是第一次与他一起投店了。
仔细想了想,原来那些都是跟苏辰一起执行任务时的记忆,或许两人长得过于相似,常常让她有些搞混。
“客官,小店还有多间上房,请问您要几间房啊?”掌柜是个中州人,殷勤地问道。
雪若一掌拍在柜台上,抢在前面豪放道:“来一间!”
上官逸一怔,侧头看着她,掌柜闻言忙利落答应,又神秘兮兮地笑道:“先生和夫人莫非是新婚,若是新婚夫妇住我店的天字号上房,小店可以安排特色服务哦。”
雪若听闻耳根一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又好奇他所说的特色服务是怎样,便忍不住问道:“是什么特色服务呀。”
掌柜闻言一听上路,立刻兴致勃勃介绍道:“就是”
刚开口,就被上官逸清冷地打断,他面无表情道:“掌柜搞错了,我们并非夫妻,两间普通上房即可。”
“呃”掌柜噎住了,悄悄转头去打量雪若的表情。
开店这么多年,这种场面他倒是第一次遇到,女子提出要住一间房被男子拒绝了,这女子岂不是略显尴尬没趣。
但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有趣有趣啊。
他没有从雪若脸上看到任何羞耻和尴尬,只看到想打听特殊服务未能如愿的一脸失望。
上官逸看了她一眼,拿上掌柜给的门牌和铜钥匙径直上楼去,雪若低着头沓着脚跟在后面。
一进房门,雪若便不满道:“干嘛要住两间房,那么浪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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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曾与苏辰同住一室多日,她已经十分习惯了,觉得江湖儿女出门在外没必要拘泥太多,同住一室既省钱还能互相照顾岂不好。
上官逸垂着眼眸,淡淡道:“未婚男女同住一室,不太合适。”说罢,不再多言,让她好生休息,便去隔壁房间了。
雪若坐在椅子上发呆,不知怎的,感觉上官逸这几日对她有些冷淡。
他定是为行动受阻,莫轻寒几人失去联系而烦忧,心事重重顾不得其它,也是有的,她对自己说。
客房内的床硬得有些硌人,这一夜她睡得不太安稳,半夜的时候悠悠转醒,隐隐听到一阵阵咳嗽声。
她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下,好像是从隔壁上官逸房间传来的,听着像故意压抑着声音,但又无法控制的咳嗽。
她不放心,打算起身去看看,又忽听一声沉闷的响声,仿佛有人重重摔到地上发出的声响。
雪若心内一惊,忙下床披上衣服,趿上鞋直奔隔壁房间。
上官逸的房门从里面闩上了,她推了两下没打开,向左右看了看,她轻轻地拍着门,压低声音关切地问:“上官逸,你还好吗?”
过了片刻,门内传出上官逸平静的声音,“我很好,方才喝水呛了一下。”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雪若无法放心,继续敲门:“你开开门,我进来帮你把个脉。”
上官逸好像笑了一下,淡然的声音传出来:“半夜三更莫要吵到店家,我确实无恙,你快回房休息。”说罢,任她敲门都不再言语了。
雪若见他坚持,只能无奈回房。
她躺在床上一直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半天也不见有声音传过来,听着听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见到上官逸的时候,他看上去脸色如常,因消瘦更显得五官深刻,眉目清晰,唇上也比昨日略有一些血色了,雪若暗暗放下心来。
一辆式样普通低调的两驱马车已经等在客栈门口。
雪若掀开车帘,发现里面装饰精致,座位上铺着厚厚的暖垫,还准备了干粮和水。
雪若心中不解,骑马不是更快,为何要坐马车?
她望着上官逸,目光移到他鬓边如染微霜的丝丝白发上,心中三分疑虑五分难过。
难道,他已虚弱得无法骑马了……
雇来的车夫驾驶着马车在黄土道上颠簸了两日后,远处出现一处雄伟的城墙,依稀可见城墙后面的大片异域特色的彩色房屋和穿着鲜艳服饰的百姓。
“先生,凉州城到了。”车夫掀开车帘大声道。
雪若双手推着正撑着额头打瞌睡的上官逸,兴奋道:“上官逸,快醒来,凉州到了!”
上官逸缓缓睁开眼,蹙眉往帘外看了看,这两日他总在犯困,一路上都在打瞌睡。
他略思忖了一下,从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两块通关牌递给车夫,简短道:“进城。”
城门盘查的时候,带着尖顶军帽的卑兹罕士兵用生硬的中州话问他们是干什么的,没想到上官逸竟然用卑兹罕语与他们对答,他们交流了几句,士兵查看了他们的通关牌就挥手放行了。
雪若吃惊地拉着他的手,夸赞道:“你竟然会说卑兹罕语,真是厉害了。”
上官逸不动声色地把她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挪开,轻描淡写道:“小时候学过一点而已。”
雪若咬牙笑道:“那你刚才跟他说什么呢?”
“我说我们是中州来的茶叶商人,到凉州洽谈生意。”
雪若拱手佩服。
是夜投宿后,两人各自回房歇息,这一次不知为何两人的客房相隔甚远。
半夜雪若放心不下,悄悄地去上官逸房门外听里面的动静。
不想她刚趴在门上,就差点整个人摔进房内。
房门居然没有关。
屋内漆黑一片,空荡荡地看不到人影。
雪若一惊,半夜三更上官逸跑去哪里了?
她查看了桌上的油灯,油温已冷,他离开至少半个时辰以上了。
她搓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无法抑制。
心头蓦然一亮,她想起自己绣给他的那个香袋,无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携带的,今日还见他揣在怀里。
她急急折返回自己屋里,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引信粉盒子过来,打开窗户对着夜空召唤寻踪蛾。
银色的光球逐渐变大,越来越多的寻踪蛾凝聚在指尖,却迟迟不肯飞走。
她心中诧异,不停地驱动引信粉,但寻踪蛾依旧在窗口徘徊不去。
收拢手指,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房内,发现上官逸的长剑也不在了。
她走到床前,轻轻掀开枕头,看到了赫然躺在枕头下的荷包。
上面一对蝴蝶翩然欲飞正是她送他那只。
她握住荷包,心中三分失落七分不安。
一片偏僻的竹林中,夜色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十余名身穿玄色轻甲的男子恭敬地立在竹林中。
脚踩过落叶的声音响起,身材修长挺拔的男子负着手,缓步从月光的阴影中走出来。
浅淡的月华照在他略显消瘦的脸上,但觉俊朗清逸,气质华贵无匹。
一排玄衣人肃然而立,齐齐俯首,恭敬行礼道:“见过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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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做少主的男子轻袍缓带, 意态舒雅地扬手示意众人免礼。
为首的玄甲人惭愧道:“属下们护卫来迟,请少主恕罪!”
男子微微点头,嗓音清冽:“无妨, 凉州城中安排了多少人马?”
“启禀少主, 已有二百人在城中各处埋伏,另有二百人在城外五里处接应。”
“很好。”男子淡淡道, 修长的手指从袖子取出一卷用蜡封的细长的纸,递给为首那人,“这四人与我们失散在焉止雪山的雪崩之中。速速派人去寻找,如若找到立刻送来凉州。记着,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他的声音低沉轻缓,却带着切金断玉的果决和威严。
玄甲人闻言均神色一凛, 躬身异口同声道:“属下遵命!”
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趴在桌上睡着的雪若被阳光刺得皱了皱眉, 迷迷糊糊睁开眼,忙用手挡了挡照在脸上的阳光。
趴得时间过久,四肢有些血脉不畅而发麻,她吃力地活动一下肩膀和手臂。
自打从雪山出来恢复了痛觉之后,接踵而来的是除了痛觉以外的诸如酸胀、麻木这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体感也变得清晰敏锐起来。
这种感觉她只在进入十三那具身体时感受过, 如今动辄就觉得浑身酸痛难忍, 她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
门外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清晨的客栈里静悄悄的, 即使那人走得很轻, 她也能听得清楚。
她屏气凝神地听着, 意识到脚步声正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过来时,忙不迭从桌边站起来, 一个箭步跃上床,扯上被子盖好,面朝内侧睡。
房门的转轴发出轻轻的“吱呀”声,她的心怦怦跳,这才想起,昨夜回屋忘了关门了。
站在门口的人身上有着令人熟悉的气息,是冷梅裹挟着寒风的清冽味道,她因为稍安。
果然是上官逸回来了。
他没有进屋,只是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就轻轻地阖上门离开了。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从床上坐了起来,皱眉注视着门的方向。
无法再睡着了,她起床快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若无其事地去到上官逸的房间。
推门进去的时候,上官逸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昨天半夜降温,她来给他送被子时发现房间空无一人。
一夜未睡他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疲态,雪若清了清嗓子,随意地打招呼:“上官逸,起得好早啊,昨晚睡得还好吗?”她笑嘻嘻地盯着他。
上官逸含笑回道:“很好,你呢?”
狭长的眼眸淡淡扫过半开的纸窗,他夜里畏寒,睡前必定关窗,看来昨夜有人来过他房间,并从窗口向下眺望。
雪若在他旁边椅子上坐下,挠了挠头道:“我一觉到天亮,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甚好。”上官逸点头,替她倒上一杯清茶,指着床上的一套衣服道:“今日你改扮成男子吧,出去行事可便利一些。”
雪若的目光停留在放在衣服上的暗红色发带,只觉得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再哪儿见过,便含糊地答应着。
两人并肩走在凉州热闹的街头,雪若把头发用发带扎成高马尾,身上换上了色彩鲜艳的毛领短褂,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小后生。
她想起来了,当她是十三的时候,日常用一根红发带束发。
一旁的上官逸虽丰神俊朗,但鬓边若隐若现的白发给他增添了些许成熟沧桑的稳重气质,两人远远走来,倒好似一对容貌出众的长兄幼弟。
上官逸负手身后,款款踱进了街头最热闹之处的饭馆。
雪若不解地跟在他后面,小声道:“我们不是刚用过早饭,怎么又进了饭馆?”
上官逸并不回答,只是缓步走向迎上来的店小二,两人用卑兹罕语交谈了两句,小二弯着腰,热情地把他们引到店内一个角落的桌旁。
两人刚落座,马上有侍者给他们倒上乳酪茶,在桌上放了一些小吃点心。
雪若左右张望,只见店内坐满了人,大都是当地的老百姓,他们一边喝着乳酪茶一边用卑兹罕语言大声交谈,时而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上官逸低头默默地喝着乳酪茶,好似在听店中食客的交谈,抬眸看到旁边一脸懵懂的雪若,遂弯曲两个手指扣了扣桌面:“你尝一下这乳酪茶,比夏州的更香浓。”
雪若迟疑地捧起杯子,低头喝了一口,抬头却见上官逸在桌上抓了一把葡萄干,起身离座,施施然向柜台走去。
柜台后面的老板娘三十有余,妆容浓艳,体态丰腴,鬓边斜插一朵大丽花,既有成熟少妇的风韵,眉眼又有商人的精明。
她正低头看着桌上的账本,一只手把算盘拨得“劈里啪啦”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伸进她的视线,闲闲地指向账本一处,男子含笑轻缓的嗓音响起:“姐姐,这里算错了。”
老板娘抬头,诧然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柜台外面的俊美男子。
他闲闲地靠在柜台上,对着她微微一笑,白玉般的脸庞上眸光如水,容色生辉,她望着他的脸,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勾魂摄魄,竟一时忘记了应答。
老板娘回过神来,低头查看,果然那一处算错了,忙用鹅毛笔圈了出来,抬头笑容妩媚道:“公子,您还会看帐啊?”
上官逸随意地往嘴里扔了一粒葡萄干,风轻云淡地笑:“略懂一点皮毛,让姐姐见笑了。”
老板娘把上身虚靠在柜台,凑近道:“公子是中州人吧,来凉州是为什么呢?”
她身上浓烈的香料味熏得上官逸有点头晕,面上依旧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
修长的眉微微挑起,他把头靠近老板娘,压低着声音道:“不瞒姐姐说,我家是做珠宝生意的,想把中州的珠宝卖进王宫,却不知道有什么途径吗?”
老板娘闻言恍然,思索了片刻,“王宫中最有权势最有钱的女人就是王世子次丹的侧妃古丽了,她也是西羌部落酋长的独生女儿,你卖的珠宝要是能得到她的青睐,或许能得到大的订单也不定。”
“哦”上官逸眼中发光,“那要如何才能进宫觐见这侧妃呢?”
西羌部落是卑兹罕下属的诸多部落中势力最强,领土面积最大的部落,次丹的侧妃是西羌部落的独女,她在卑兹罕王宫中的地位必定举足轻重。
老板娘摇头道:“怎么进宫觐见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可以向人打听着一下侧妃的喜好,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让人引荐一下。”
上官逸沉吟皱眉,轻叹一口气,“只是如何才能获得这些信息呢?”他璀璨一笑,语气略带求肯:“还望姐姐指点一二。”边说着摊开手中的葡萄干,邀她共食。
老板娘被他倾倒众生的一笑迷得七荤八素,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摩挲过他微凉的掌心,轻巧地捻起一粒葡萄干放入涂着大红唇脂的口中,眉眼含情,似笑非笑道:“在这凉州城啊,要想打听消息,就要去你们男人最爱去的地方呢。”
她探过头去,掩着嘴在上官逸耳边窃语,上官逸轻笑点头附和。
两人正热聊中,上官逸忽然觉得有人在后面拉他的衣服,回过头去,诧然看着脸色铁青的雪若。
雪若目光炯炯地望着姿态亲昵的两人,面无表情用生硬的卑兹罕语说:“哥哥,我吃饱了,走!”
上官逸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着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说话就见雪若扭头就走,脚步飞快地出了门。
上官逸伸头看向门外,不动声色地将老板娘搭在自己手上的爪子挪开,依旧保持着良好风度:“多谢姐姐指点,我先走了,下次有缘再见。”说着闪身快步走出门外。
“哎公子,你别走啊!”老板娘在柜台后面挥着手绢,失落地喊道。
雪若冷着脸走得飞快,上官逸从后面追上来,笑道:“你什么时候会说卑兹罕语了?”
雪若脚步不停,眼睛看向前方,咬着唇不搭理他。
“你怎么不说话?”上官逸跟着旁边,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一边逗着她道:“那个乳酪茶不好喝吗?把你喝得气鼓鼓的。”
雪若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吐出几个字:“问你自己!”
上官逸使劲想了一些,做恍然大悟状:“你是在生气我跟别人说话,冷落你了对吗?”
雪若在街边停下脚步,气不打一处来,“你那是正常说话吗?你分明在跟那个老板娘调情!”
她很费力地说出调情两个字的,对于这两个字她连说都羞耻,上官逸方才竟然大大方方在做!
上官逸“噗”地笑出了声音,忍着笑道:“原来,你吃醋了!”
见他脸上喜气洋洋,甚至有些得意,让雪若更生气,怒道:“胡说!谁会吃你的醋?!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抱歉啊!你去跟那个老板娘继续聊啊,跟着我出来干嘛?”
“雪儿你果然醋了!”上官逸憋着笑,想伸手去刮她鼻尖,被她一巴掌拍掉,他捂着手皱眉委屈道:“哇,这么大力气,哎呦呦,手背都被你打红了,没想到你这个小辣椒这么厉害啊。”
雪若侧目瞟了一眼他手背,噘着嘴不理他。
上官逸将她拉进旁边一条无人的小巷,一把搂进怀里,任她怎么反抗也不撒手,他敛容正色道:“我方才不过是为了探听一下王宫的消息,看看怎么找到救允轩的入手之处。”
雪若放弃挣扎,抬眸肃然道:“那你问到什么了?”
上官逸点头,似乎心情很好:“嗯,我们要从世子的侧妃身上入手。”他忽然反问:“对了,你不是会卑兹罕语吗,难道没听清楚我们说啥?”
雪若一噎,如实道:“我就是这几天学了几句简单的,现学现卖而已。”
上官逸伸手捏住她的脸颊,由衷夸赞:“我们雪若真是冰雪聪明。”
雪若左右扭头躲开他的魔爪,红着脸道:“你下次再不许与人这样亲近了!”
上官逸眼中含笑,应道:“好的,我保证!”
他笑起来有些晃眼,雪若被狠狠刺了一下,不觉怔然,好久没见他如此笑了,于此刻忽然见到,只觉得星辰璀璨,万物美好,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了。
雪若回过神来,犹不解气地在上官逸胳膊上重重拧了一下,他低头笑着捂住手臂忍受着。
以前宫中的冯嬷嬷常常教诲她,说男人天生好色,无论宫中还是民间官宦富贵人家,男子三妻四妾是免不了的。女人要心胸宽大些,对男人这一本能属性睁眼闭眼就好,这样日子才能过的平稳舒坦。
她当时想着,不就是不管自己的男人呗,不管就不管,自己管自己开心就好,大不了各过各的。
她这样想着,一度觉得自己真是通融大度心胸宽广,简直堪为贤良淑德的典范了。
没想到,今日上官逸与那老板娘才说了没几句话,自己的肺管子都要气炸了,看来一直高估了自己的胸襟度量。
但她觉得自己做得非常正确。
心里不舒服就要说出来不能憋着,否则要憋出毛病来的。况且,她发了一通脾气后,上官逸马上就承认了错误,表示出了悔改,这样就很好嘛。
她在心中默默思忖,考虑和总结,低着头跟着前面走的上官逸进了一家青楼。
关山飞越影成双
城中繁华处矗立的两层圆顶建筑便是当地最大的妓馆。
妓馆门口挂着的五彩灯笼在风中摇曳, 三两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倚门揽客,娇声婉转,不时有大胡子男子搂着浓妆艳抹的女子调笑着从门内进出。
馆内弥漫着浓烈的香氛, 冬不拉和手鼓弹出的奔放乐曲中, 一群身穿露脐薄纱的胡姬赤足扭动着腰肢。
这些异域女子个个肤白胜雪,身材丰腴, 手腕、足腕上套着层层叠叠的金环,翩翩起舞时环佩叮咚,柔若无骨,眼波流转春意盎然。
扮成男子的雪若在地垫的一端如坐针毡,疲于躲避着两旁胡姬的夹攻, 不时把搂在她肩膀上的雪白玉臂拿下来,抑或红着脸伸手拦住要亲上来的红唇。
胡女向来性感奔放, 见这个玉人一般的中州小公子害羞拘谨的模样,更加觉得新鲜有趣, 伸手搂腰的搂腰,摸脸的摸脸,让雪若招架不住,濒临崩溃。
她一边躲闪,一边不满地看向不远处的上官逸, 频频向他递过去恶狠狠的眼神。
然而上官逸恍若不觉, 含笑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 随即又停留在身边的胡姬身上。
他姿态舒展地半屈着腿坐着, 既不拘谨也不轻薄, 神色从容、气度华贵, 频频与身边的胡姬举杯对饮,谈笑风生。
一旁的胡姬平日见的多是当地粗鲁不修边幅的大汉, 难得见到这样俊雅清逸的中州男子,不由一个个直了眼,恨不能把整个身体都粘在他身上,每次要靠过去揩油时,都被他不露痕迹地躲了过去。
几杯酒过后,上官逸苍白的脸上透出绯红来,沿着耳根,顺着弧度优美的颈项一路淡淡铺开,微醺的眼眸仿若春水,灯笼的红光在他脸上蒙上一层绮丽的色泽。
身侧容貌艳丽的胡姬看得心旌荡漾,不由捻着一块糕点,风情万种地笑着递到上官逸唇边相喂,却被他一把捏住手腕。
他轻轻地取了她手中的糕点,反喂进她的樱唇中。
在众人的起哄和笑声中,上官逸淡淡微笑。
目光移动,正对上雪若寒冰似的目光和咬牙切齿的表情。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继续与身边的胡姬低声说着话。
走出妓馆的时候上官逸已然脚步虚浮,站立不稳。
他留下银两,醉醺醺地拒绝了胡姬留宿的热情邀约,搂着在雪若的肩膀上,歪歪斜斜地离开了妓馆。
见他醉得厉害,雪若憋着一肚子怒气没处发作,气鼓鼓地撑着他走。
走过两个街口,在僻静的无人之处,她将他的手狠狠地甩下来。
上官逸被冲力推得后退两步。
雪若见状,恐他跌倒,忙又伸手去拉他。
却见他在月光下站得笔直,眸光清亮,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她刚要开口,就听他抚了抚衣袖,用白帕子仔细地揩拭上面被蹭到的一小块胭脂,淡淡道:“方才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不必介怀。”
雪若咬唇,揶揄道:“你这戏做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我看你是自在开心得很”
话未说完就被他借着醉意一把扣住后颈,她受惊抬头,只见深蓝天幕和倾覆下来的高大身影。
毫无预期地,他忽然吻住了她的双唇。
他的唇舌间有淡淡的酒香,攻城掠地般碾过着她柔软的唇。
她下意识想推开他,但他力气很大,像个任性的孩子般不容她抗拒,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渐渐地,胸中怒气不知消散去哪里了,晕晕乎乎地承受着他温柔又强势的吻。
似乎过了很久,他才喘息着放开她。
他一手撑住她身后的墙,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如低叹,说不出的温柔黯哑,“雪若,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又怎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忽又叹道:“不过,你能吃醋,我很高兴。”
雪若满面绯红,嘴唇有点发肿,愈发娇艳如花,她把眼睛瞥向别处,嘴硬且忿忿:“谁吃醋了,你爱找谁找谁我才不稀罕呢。”
“我稀罕……”
她鼻子里哼了声,准备再揶揄两句,转头却见上官逸眼中碎光闪动,不由微诧。
刚想开口,却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她伸着脖子挣扎了两下,被他摁在胸口动弹不得。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是怕你多想,才带着你一起你也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了,怎么脸皮还是这么薄”
他忽然住口,不再说下去。
雪若抬眸,有些不解:“你说什么,执行什么任务?”
上官逸停顿了下,坦然道:“你上次翻墙来上官府救我时,你忘了吗?”
雪若恍然:“你说那个,那是带着小宝,又不一样。”
但她确实执行过很多任务。
那是她在那个时空与苏辰一起去执行的,两人以搭档关系相处的,因此无论任务要求她怎样配合,她都能坦然接受。
但是与上官逸在一起则不同,谁能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包围,而安之若素呢?
想到后面两人要共同面对的艰难险阻,她不觉叹了口气,有些灰心。
顺便默默检讨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他们好不容易从雪山脱险,千辛万苦地来到凉州城,眼下他们要尽快找到莫轻寒、房赟他们,再一起想办法把允轩救出来。
大局为重,而她却小家子气地与上官逸闹别扭,似乎有些不应该了。
“刚才还像个火药筒,现在怎么变闷葫芦了?”见她闷头不语,上官逸打趣道。
雪若抬起头,立刻切换到搞事业模式:“对了,你方才在那青楼里面探听到什么情况。”
“探听到一些,我边走边说给你听啊……”
上官逸拖起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月光将两个身影在地上拉长,重叠
“那妓馆时常有卑兹罕朝中的达官贵人前来寻欢作乐,因而那里的胡女能知道王宫内的各种小道消息。”
“嗯,什么小道消息?”
“她们说,世子侧妃,也就是西羌部落公主古丽是与世子次丹青梅竹马长大的,当年次丹就是因为借助着西羌部落的支持,才能坐上世子宝座。听那些胡女说,古丽深爱着次丹,但无奈卑兹罕可汗曾说世子的大妃只能是一国的公主,因此古丽只能委屈地做了侧妃。”
“那如果我嫁给次丹,岂不是拆散了他们一对有情人吗?”
“那古丽对次丹一往情深,但次丹则更在意王图霸业,他在夏州兵败之际提出联姻,便是想与夏州结盟,来对抗来自北魏和百齐的威胁。”
雪若感叹道:“世上男子多薄幸,女子的一腔深情往往都是付诸东流的。”
上官逸失笑:“怎么突然一棒子打翻了一船人?”
他捏了捏雪若的手,想说“你放心”,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客栈门口,刚要进门,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闲闲地传来:“你们二位就是这样一路秀恩爱躲过雪崩的?”
两人一怔,却见门边阴影里倚着的男子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斜斜地看着他们,他的脸上覆着半边面具。
“莫先生!”雪若惊喜,差点尖叫出来。
莫轻寒抱着胳膊,半脸坏笑。
“我回来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上官逸身上,声音发涩。
上官逸会意微笑,款步上前,拍了拍莫轻寒的肩膀,“回来就好。”
两人心有灵犀地互望了一眼,劫后余生的欣慰和喜悦,尽在不言中。
房赟和莫涵、莫德也从店内走出来,看到上官逸和雪若立刻亲热地迎了上来。
房赟的脸上被狼抓的伤痕犹在,莫涵的脚在雪崩逃离时扭伤了,拄着根拐棍一瘸一拐的。
原来,他们被上官逸派出去的人一一寻到,送到了客栈来会合。
雪若看到他们几人俱是完好无损地站着面前,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这几日的担心和沮丧一扫而空光——
在经历了雪狼谷和雪崩的生死之劫后,六人行动小组终于在凉州城重聚,是夜几人聚集在雪若的房间,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上官逸将这些日子打探到的情况与众人简要说了一遍。
他们这两日在城中多方探听,也未能打听出三殿下的关押之处,想必他在卑兹罕被严密看押着。
当务之急,他们只能以世子侧妃作为突破口去试一试了。送亲大队还有十日左右就要抵达凉州了,在那之前,他们要找到救允轩的办法。
众人闻言,均神色凝重地点头。
当天晚上,凉州城的大街小巷都开始流传一个传闻:远嫁卑兹罕的夏州昭月公主姿色倾城,不仅温婉贤淑,而且才智过人。
这位身份尊贵,美貌与智慧的昭月公主如果嫁给王世子次丹,她将成为王宫中最亮眼的明珠。
消息传进王世子府,侧妃古丽打碎了自己陪嫁中最珍贵的夜明珠。
消息传进客栈,正在啃鸭腿的雪若抹了抹嘴上的油,有些心虚,“沉鱼落雁、温婉贤淑这说的是我吗?”
莫轻寒翻了个白眼,“显然不是。”
刚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个桃,讲不出话来,上官逸凉凉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瞎的?”说着顺手把丝帕递给雪若。
莫轻寒取下桃子,撇撇嘴,不以为然地哼哼了一声,“好好好,你说是就是!”
两个徒弟低头窃笑。
房赟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那些传言已经放出去了,还要再补充点啥吗?”
莫轻寒咬了口桃子,大咧咧地把一只脚翘在凳子上,啃着桃子顺口接道:“说你家公主是神女转世得了,娶了她能福泽众生,泽被万民。”
“别胡说了,房赟,别听他的。”雪若无奈吩咐。
“我倒觉得并无不可。”上官逸放下了手中的茶,语气平静而果决:“房将军,就按照轻寒说的去传话吧。”
“我……”莫轻寒结舌,无语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不愧是你。”——
上官逸推开房门,却见莫轻寒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屋里喝酒。
他转身将门阖上,皱眉走过去:“大半夜的,怎么喝起酒来了。”
莫轻寒在面前的酒盅里倒满酒,神情有几分低落:“前几日在雪地里冻怕了,喝点酒暖暖。”
他给上官逸递过去一个杯子:“你要不也来一杯?”
上官逸把酒杯推过去,“我不想喝。”
莫轻寒盯着他道:“你是不想喝?还是根本喝不了?”
上官逸一怔,挑眉道:“什么意思?”
他低笑了一声,“有何喝不了的?”说着就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要喝,却被莫轻寒将手按在酒杯上拦住。
“你要硬撑到几时?”莫轻寒哑着嗓子道:“你头上的白发是怎么回事?”
他和房赟他们见到上官逸时都吃了一惊,没想到短短几日,他尽然鬓发染霜,他阻止了其他人想要一探究竟的企图。
上官逸默了默,目光看向窗外的浓黑,声音平静:“那日雪崩后,我和雪若被困在一处山洞之内。不料那洞应该就是能吸噬人真气的玄冰洞……雪若当时情况很不好,她身上的断肠散毒性发作危在旦夕,我给她输送真气之后仍然救不回来。”
他似乎并不愿再回忆当日的场景,只简单地用几句话概括,“还好我想起左先生的话,临时想出了个法子,不想却解了她身上的毒。”
莫轻寒追问道:“什么法子?”
上官逸停顿了一下,又喝了口茶:“我给她喝了点我的血,原来噬魂蛊与断肠散真的相生相克。”
莫轻寒的眼光扫过他左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刀疤,怔然道:“原来是这样……你为了她,果然连命都豁出去了。她知道这些吗?”
上官逸摇头,笑容疲惫:”她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她能活下来,我就再无其它奢望了。”
莫轻寒望着他,心中难过不已,知道他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眼前看到他的神情自若不是他在强撑就是假象,半天才道:“你身上的寒症和蛊毒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折腾,但我见你”
他盯着上官逸,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陡然变得惊悚,喃喃道:“难道你竟然用寒冥功倒逼真气,来维持眼前这番若无其事的模样。”
上官逸一顿,旋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懂得还不少,如此聪慧,当年可惜没收你为徒,遗憾啊。”
莫轻寒拍掉他的手,眼中直要逼出火来,“你这是饮鸩止渴!寒冥功这种阴邪的功夫只能暂时压制你身上的寒毒,但却会重创你全身经脉,用不了多久你身上的寒毒就会反噬,到那时寒毒入体,痛苦难当,九死一生。”
上官逸定定地望着跳跃的烛火,嗓音有三分黯哑:“不用那么久,二十天足够,待我救出三殿下,替雪若完成心愿即可。”
“那你自己呢?不准备活了?”莫轻寒红着眼眶,绝望道。
上官逸笑笑,“谁会不想活?等我把雪若兄妹送回夏州,就去找鬼神医。既然他当年能救我一命,再烦劳他一次,他应该不会不答应吧。”
莫轻寒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抬手将手中的酒,仰头一口喝下。
“轻寒,你莫要再为难雪若了……当初,若不是……”
“对,当初若不是她央求着买下我,我也活不下来,可是她买了我就跑走不顾了,是你这些年带着我颠沛流离,护我照顾我……”
“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在她临走前,我承诺会护你周全罢了。”上官逸打断他,淡然道:“所以你不必谢我,应该感激的人是她。”
“所以,现在你找到她了,就要把我扔还给她了是吧?”莫轻寒愤恨地抹眼泪,夺门而去。
上官逸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
第二日是卑兹罕一年一度的上斋节,王世子侧妃古丽在去寺庙拜佛回宫的路上,一阵风掀起车辇上的纱帘,古丽的目光扫过沿途跪拜的百姓,停留在一块粗布招牌上。
上面写着:中州神医,妇科圣手,专治各类疑难杂症。
举着招牌的中州神医被带到她面前,却是一位清俊消瘦的男子。
他面容年轻,却鬓边斑驳,身着青衫如玉树临风。
而一旁拎着药箱,徒弟模样的后生郎,眉目俊俏灵动,粉雕玉琢犹如画中之人。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上斋节这日的阳光尤为和煦, 凉州城内张灯结彩,商户和寻常百姓人家都在门上挂上五彩的布帷,家家户户洒扫房屋, 宰牛烹羊, 喜气洋洋。
一大早,王宫中的贵族依例去寺庙祭拜, 并在回程之时接受沿途百姓的跪拜。百姓们向王室成员奉上象征吉祥的鲜花和代表祝福的糖果糕点,在热情洋溢的乐曲中载歌载舞,一路护送着王室成员返回王宫。
王室成员依次登上车辇,世子侧妃古丽走在最后,她看上去心事繁重, 神思倦怠。
她没有与世子同乘,而是独自上了最后一抬撵。
车辇四周挂着华丽的金纱, 风吹起纱帘,依稀可见身材妙曼的年轻女子懒懒地倚靠在一整块雪白的狼皮上。
她本长得极美, 银制的王冠下深褐色的长卷发垂落在肩,五官深邃迷人,朱唇娇艳如花,琥珀色的眸子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
然而此刻的她,明眸黯淡无光, 秀丽的眉宇笼罩着淡淡的忧伤。
昨日世子与她在寝宫中发生了争执, 世子摔门离开, 直接去了侍妾处过夜, 在一众宫人面前完全不给她颜面。今日的上斋节祭拜, 世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一起乘辇前往, 而是抛下她独自走了,让她本就受伤的心中更添几分寒意。
犹记当年, 次丹在卑兹汗王室一众王子中并不受宠,而她独独就相中了从小在草原一起长大的他。在她父汗的全力扶助下,次丹登上了世子宝座,而她也如愿嫁他为妻。
虽然,只是侧妻。
他曾说过此生独爱她一人,哪怕是今后娶了世子大妃,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个摆设。
摇曳的红烛中,她望着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低头微笑含羞,甜入心底。
秋风骤起,人心易变,不过短短三年,他的心已渐行渐远。
半年前,他随使团去夏州觐见,回来之后整个人便魂不守舍,对她也是不冷不热的。
她买通他身边的近侍,才知道,原来他看上夏州国的公主了。
听说那昭月小公主年方二八,灵秀貌美,一柄短弓在围猎场上与一众男子较高低,英姿飒爽传为佳话。
消息传来,她如坠深渊。
任凭她后来怎样柔情似水委曲求全,他来她寝宫的次数还是越来越少了,记不得有多少个夜晚,她对着流泪的红烛枯等到天明。
成婚三年余,她始终没有能诞下一儿半女,可汗大妃与她的言谈中总带着含沙射影地嘲讽。
世人都道她是身份尊贵的天之娇女,只有她自己明白,她的日子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再后来,夏州内乱。
两位王子争夺权力巅峰的宝座,次丹趁此机会挑起两国战事,一举生擒夏州国三王子。
她知道,除了一血之前战败的耻辱外,次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迎娶夏州国的公主。
如今那夏州公主已经日夜兼程赶赴凉州,与她的丈夫成亲。
他终于如愿以偿。
那她的心愿呢?那些密密匝匝的誓言和神前许下的愿望呢?又有谁还记得?
满城喧嚣鼎沸,到处都是洋溢着欢乐的笑脸,在她看来只是刺目戳心,与喜悦相关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
她的人生,只剩下满地冰冷的日光。
车辇驶过王城人声鼎沸的主街,沿途的百姓跪在路的两边此起彼伏地跪拜,她轻挑纱帘往外看,次丹的车辇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她心灰意冷地靠在软垫上。
不知何时,车外传来一阵子争吵喧闹的声音。
豪华的车辇骤然停下,有侍从来报说路边有百姓发生了争执,看热闹的人太多,堵住了车辇前进的路。
前面不远处几个百姓围着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在叫骂,那个大汉气得两手乱舞,嘴里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竟然是个哑巴。
原来大家伙儿都跪在路边超拜,这个络腮胡子人虽不胖,偏一会儿踩到旁边人的脚,一会儿又把隔壁人挤一个踉跄。
人家说他,他还蛮横不讲理地凶起来,虽然没人知道他在哇哇叫点啥,但他的态度把旁边的人都激怒了,都齐齐围着他叫骂起来,完全忘了王室的车还有一辆没走过去。
车辇前的侍从想上前去驱赶百姓,但越来越多的人把路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没有办法挤过去。
古丽在车上等了一会儿了,吩咐侍从改道而行。
车辇调头向旁边的街道绕路而行,人们都蜂拥在主街上庆贺,与主街相比这条路明显冷清很多,沿街的店铺门可罗雀,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路上行走。
长街上的争吵还在继续,那络腮胡子哑巴伸长脖子,看着世子侧妃的车辇向另一个方向驶去后,他忽然大吼了一声,两手拨开人群,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转身跑了。
方才与他争吵的人都愣住了,纷纷用卑兹汗话在后面高声叫骂,那哑巴充耳不闻一路狂奔,跑过了几条横街后,窜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上。
他在脸上一顿撕扯,络腮胡子被整片撕下,薄如蝉翼的皮膜从脸上揭了下来,露出下面满是伤疤的脸,他低头把一个面具戴在脸上。
车帘掀开,又爬上来一个其貌不扬留着小胡子的男子。
小胡子一边跟他说话,也从脸上取下易容的皮膜。
“刚才差点被那帮人揍,莫先生,你还好吧?”原来是房赟。
莫轻寒用一块湿布擦着额头边残余的胶水,不以为然道:“怕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能把我们怎样?”
房赟道:“那可难说,卑兹汗民风彪悍且抱团,真要打起来我们不一定能占便宜。”
方才他潜伏在莫轻寒身边不远处,莫轻寒挑事的时候,他在一旁推推搡搡,不停地煽风点火,很快就怂恿众人把路堵得死死的。
金车的车轮碾过青石铺就的道路,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前方空荡荡的路边出现一个摊位,摊位前挤着几个百姓。
铺着粗布的一桌两椅上放着笔砚,大夫模样的男子一身中州装束,正在与面前看病的百姓讲着什么,他身后的竹竿上挑着一块醒目的招牌,用卑兹罕和中州两种文字写着八个大字:妇科圣手,药到病除。
华丽的车辇缓缓经过这个临时的问诊摊位,向着王宫方向驶去。
正在看病的年轻大夫有些心神不宁,屡屡回头去看站在他身后的白衣男子,那男子长身而立,负手盯着远去的车辇,神情一派笃定。
往前走了十来步,车辇忽然停了下来,远远地奔过来一名侍卫。
白衣男子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
侍卫跑到正襟危坐的大夫面前道:“这位大夫,我们世子侧妃劳烦您去王宫跑一趟。”
那年轻大夫抬起头,做出一脸莫名的表情。
他听侍卫说完后,转头与身后的男子递过去一个狡黠的眼神。
两人在宫门外等候了一会儿,就有內侍出来领着他们,在经过了两道宫门的严密盘查后,终于进入了世子侧妃的寝宫。
整个宫殿建造得宏伟又精巧,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奇特的花草,沿着铺着白色鹅卵石的小路走了半盏茶功夫,两人在內侍的带领下进入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内殿。
一进殿就看到一副巨大的白玉浮雕屏风,阵阵异香扑鼻而来,走在绣着大朵富贵花的厚地毯上,仿佛踩在了云端。入目所见的陈设器物都极尽奢华,玛瑙制成的珠帘后,隐约可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斜倚在美人榻上,她怀中抱着一只长着雪白长毛的猫,她的脸被珠帘遮挡看不真切。
雪若和上官逸双手交叠平举在胸前,屈身向帘内的人行礼。
那女子只是略抬了抬手,没有说话。
殿内有两三个侍女在服侍,珠帘前站着一名的中年妇人,妇人见这两个异族男子进入了内殿,神色有些戒备。
她与帘内的女子交谈了几句后,便用卑兹汗语问两人道:“你们哪位是大夫?”
雪若与上官逸互看了一眼,上官逸指着雪若,用卑兹汗语从容道:“他是大夫,但他听不懂这里的话。”
殿内人似乎略有些吃惊,看上去更年轻的这位男子竟然是大夫,中年妇人指着上官逸道:“那你是做什么的?”
上官逸道:“我是他的翻译、保镖和徒弟。”
帘内传来一声轻笑,古丽轻抚着怀中白猫的背毛,柔婉清澈的声音缓缓传来:“有趣,我竟然认错师父和徒弟了。”说罢,轻舒玉臂换了一个姿势靠在软垫上,向帘外的妇人使了一个眼色。
妇人会意颔首,对着雪若道:“既然先生自称是中州的神医,便劳烦先生替我家公主看看,公主身上有何不妥。”
言罢,两个婢女上前在古丽的榻前放了一张矮几,在矮几上摆了小巧的软垫,古丽懒洋洋地把一只玉臂搁在垫子上。
雪若敛容恭敬上去,坐在帘外的方凳上,将两根手指搭在她雪白的腕间。
她微微抬眸,看清了古丽的相貌。
她的美丽令人心惊。只是虽然浓妆艳丽,却难掩眉间的憔悴。
雪若想到若按照和亲的计划,自己原本是要与她共事一夫,心内不禁百感交集,一时失神,怔然望着帘内的古丽。
妇人见她发呆,低咳了两声提醒。
雪若反应过来,发现古丽也在帘内盯着自己看,忙低下头,屏气凝神地探脉。
半晌,雪若收回手,恭敬地行礼后退至距离珠帘几步之外,对上官逸道:“你先问她是不是因为无法受孕而烦恼?”
上官逸迟疑了一下,意识到让自己与女子讲其闺中隐私实有不便。但转念一想医者父母心,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大夫的徒弟,便也无不可,就坦然把雪若的话翻译给了古丽听。
古丽在帘子后默然不语,帘外的妇人点头替她回答道:“正是。”
雪若见上官逸点点头,便缓缓道:“她是肝郁气滞、气血紊乱,长时间情志抑郁导致的气血失调,所以才难以受孕。”
上官逸翻译过后,古丽冷冷地看了一眼帘外:“王宫的御医也是这么说的,难道就没有点新鲜的吗?”
上官逸对雪若说:“还有什么特别的吗?最好能马上打动她的。”
雪若看着他,有点纠结:“她的病有些古怪,我需要点时间思考一下。”
她想了想,对着帘内道:“气血失调是公主无法受孕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公主在几年前曾经小产导致素禀不足,血脱气弱,伤及身体的根本。”
上官逸把这个话翻译出来后,殿中人个个脸色骤变,神情古怪。
古丽从榻上骤然坐起,脸上分不清是惊惧还是气恼,长长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抱着的猫身上,猫惨叫从她怀中挣脱。
中年妇人满面震怒,指着雪若骂道:“哪里来的骗子庸医,在这里胡言乱语,我看你们不是大夫,而是中州来的奸细。”
雪若不解为何她们反应如此激烈,上官逸问她:“你有没有哪里弄错了?”
雪若摇头,“没有啊,我只是实话实说。”
两人正在莫名的时候,那妇人已经叫了侍卫进来。
四个凶神恶煞般的侍卫不由分说,狠狠架住两人的胳膊,雪若的手被反剪在身后疼得龇牙咧嘴,挣扎着问上官逸:“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办啊?”
上官逸看了她一眼,冷静地对古丽朗声道:“世子妃殿下,不知道我师父方才说错了什么话,才让您如此误会的?”
妇人在一旁铁青着脸怒道:“公主从来不曾怀孕,何来小产一说,你们分明就是来讹人的!”
雪若和上官逸一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古丽冷冷地望着他们,轻轻地说了一句:“把这两个奸细押进天牢!”
雪若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只能急急地望着上官逸,目光分明就在说“怎么办?你快想办法!”
两人被侍卫押走的时候,上官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心略微定了定。
关山飞越影成双
出了侧妃的寝宫, 两人的头上就被套上了黑布袋,在一路粗鲁的推搡中跌跌撞撞走了约两炷香的功夫。
头上的布袋被骤然取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用岩石砌成的高阔建筑, 黑色的大门紧闭着, 门前有几个拿着长枪的守卫。
上官逸不动声色地向四周打量,心道这里应该就是天牢了。
刚才一路走过来, 脚下的泥土由坚硬变得松软,空气中有淡淡的木棉花香。
木棉花气味极淡,如果不凑近闻根本闻不到香味,而这里却能闻到清晰的花香,这附近应该有大量的木棉树。
他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凉州地图, 在凉州的西北部有一整片木棉花林,那里土质疏松适合栽种, 看来这个天牢就在那个方位。
两人被押着走在天牢昏暗的通道内,通道两边关押着不少衣衫褴褛的犯人, 耳边不断响起起哄的口哨声和悲惨的□□。
最终,他们被带进了走廊尽头不大的一间牢房,整间牢房的墙壁都是用厚重的赤岩砌成,地上铺着破烂的棉絮垫子。
狱卒锁上牢门的时候,问押送过来的侍卫, 这两个中州人犯了什么事儿。
“他们得罪了世子侧妃古丽殿下。”侍卫站得笔挺, 简单而冰冷道。
这些侍卫是侧妃宫中私卫, 他们个个都是西羌的勇士, 随古丽陪嫁到凉州, 只听命古丽一人之命。狱卒知道这些侍卫得罪不起, 便不再多问。
狱卒和侍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雪若抱着膝盖坐在一个脏兮兮的垫子上, 愁苦道:“这下可好,啥也没打探到,反而被扔到牢房里来了。”
上官逸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蹲下去仔细擦拭着一块墙。
雪若见他不回应,疑道:“你在干嘛?”
她从垫子上爬起来,凑过去细看那块墙,压低声音紧张道:“这里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上官逸收起帕子,把地上的干草堆堆均匀,悠然地靠墙盘腿坐下:“没有,只是墙上有点脏而已,我不喜欢脏。”
雪若无语凝噎:“大少爷,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牢房,你的洁癖能收敛一点吗?”
上官逸点头答应,“好。”伸手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袖,把袖边一层层叠得整齐。
雪若抚了抚额角,焦急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想办法逃出去?”
上官逸往牢房外看了一眼,淡然道:“倒也不急,先观察一下再说。”
火烧眉毛了他还是这副闲散态度,雪若有些焦躁:“我们现在不知道允轩的情况怎样,到底关押在哪里,和亲队伍还有没几天就要到了,我们现在却被困在这里,你说我能不急吗?”
上官逸淡淡望了她一眼:“欲速则不达,眼下情境你急也没用,不如冷静下来见机行事。”
他把她拉过来与自己并肩靠墙坐着,轻声道:“我们难得有机会能这样单独相处,难得不好吗?”
他闭上眼睛,嗓音低了下去,仿若叹息:“就这样陪着我安静地坐一会儿吧。”说着握住雪若的一只手,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见他一脸疲倦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想必他心中已有计较,便不再说话,伸手搂住他的胳膊,轻轻依偎在他身旁。
上官逸合着眼,呼吸渐渐均匀,雪若观察了一会儿,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地搭在他的脉搏上。
他的脉搏平稳而有力,她心头一喜,放下心来,便靠在他的肩头迷迷糊糊地也睡了过去。
上官逸缓缓地睁开眼睛,牢房中一片漆黑,只有外面走廊高处有如豆的一点微光。
月光从高高的铁窗照进依偎坐着的两人,深夜的天牢十分安静,他伸出手,点了雪若的睡穴,小心地将她身体靠在墙上,心道这些日子她也辛苦万分,且多睡一会儿罢。
起身走到门边,从发簪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将银针插入牢门上挂着的铜锁锁眼,屏息轻轻拨动片刻,“咯嗒”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他小心地取下铜锁,又向外面左右查看了一番,才开门闪身出了牢房,又转身将牢门按照原样关好并挂上铜锁。
牢房中间的通道阴暗潮湿,满是混合着血腥气和霉味的难闻味道,高处的灯台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上官逸发现自己白衣有些显眼,弯腰捡起一颗小石粒,扬手处“嗖”的一声,油灯应声熄灭。
他放轻脚步,衣袂飘动,快速闪过一间间牢房。
这个天牢十分大,里面通道纵横,他经过的牢房关的都是卑兹汗当地人,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允轩的身影。
心头升起疑惑,难道他没有被关押在这里?
他往天牢深处走过去,通道尽头的墙上赫然出现一扇巨大的铁门。
他上前推了推,铁门纹丝不动。
这门后面是什么地方?
他走近细看,门上没有挂普通的铜锁,而是镶嵌着一个像八卦盘一样的东西,里面刻着卑兹罕文的数字。
当他正在研究这个怪异的锁的时候,忽然听到脚步声,有灯光从不远处移动过来。
他所处的地方是个死角,有人过来避无可避。
他立刻折返回去,却发现灯光和脚步正迎着自己方向来,要返回牢房已经来不及了,放眼望去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狱卒正在例行查房,他们一人提着一个灯笼分别照着两边的牢房。
走到上官逸方才站立的地方,一个狱卒忽道:“怎么前面的油灯灭了?”
另一个也狐疑道:“是啊,这里也没风,难道油没了?”
说着就举着灯要抬头去查看,这时,一旁的牢房内不提防发出清脆的器皿碎裂声。
两个狱卒吓了一跳,声音是从一旁角落里不起眼的单人牢房里传出,两人走近一看,原来里面关的那个囚犯把喝水的罐子砸了。
“这个疯子,大半夜发什么疯!”一名狱卒骂骂咧咧道。
那个囚犯闻言,攀着铁栏杆瞪着眼睛,龇牙咧嘴地发出野兽一般的低沉的吼声。
另一名狱卒忙拉着同伴,“别理他了,他听不懂你说啥的。”
另个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了一眼那个囚犯,拎着灯笼快速离开了。
一道白影翻过,上官逸从走道的顶上一跃而下。
方才他攀着房顶的一块突起的石块,才在上面稳住身子,如果不是那个囚犯正好吸引了狱卒,恐怕他已经暴露了。
他向那个牢房方向感激地看了一眼,里面的人穿着深色的当地长袍,蓬头垢面,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炯炯有神的一对眸子在黑暗中闪亮,从高大的身形看,并不是齐允轩。
上官逸往前一步,再想仔细看清楚他面容时,脚步声又传了过来,看来方才走的狱卒又回来了。
他来不及细想,衣角扬起,人已经闪出了几步远,他快速打开自己那间牢房门进去,行云流水地锁好铜锁。
在墙边盘腿坐下,闭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动静。
雪若依旧歪着墙上,没有醒来。
两个狱卒分别查看每一间牢房,确认没有异样才出去。
牢房内又暗了下来,月光如霜照在地上。
上官逸挪动了一下身体,把睡得正香的雪若拥进自己怀里,心里思索着那扇奇怪的铁门和刚才那个囚犯。
卑兹罕世子宫的后花园内,身材娇小的丽人正斜倚在八角亭内栏杆边,往身下的池塘里一下接着一下扔着鱼食。
她的贴身侍女捧着鱼食立在旁边,谄媚道:“贵人如今深得世子的宠爱,夜夜招您临幸,就连这个八角亭都是特意为您建造的。”
那丽人正是世子最受宠的侍妾阿依娜,她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冷笑道:“看来我们尊贵的侧妃古丽殿下可要气死了。”
侍女笑道:“等贵人您生出一个小世子下来,封妃之日指日可待了。”
阿依娜媚眼如丝地笑道:“是啊,眼下就算古丽有西羌部落撑腰也没有用,如今她父亲年事已高,幼弟又未成人,世子早就对他们西羌无所顾忌了。现在世子倚重的是我们鄯善部落,对她早就厌烦透顶了,等世子和大妃完婚后,她古丽离被废也不远了。”
一阵风把这番尖酸刻薄的话吹到了亭外的假山旁,带着奶娘和侍女经过此处的古丽耳边。
奶娘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对骂,被古丽一把拉住。
“公主,这个小□□仗着世子的宠爱,现在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老奴替您去教训教训她!”奶娘怒道,她还是保持着古丽未出嫁时的称呼。
古丽摇头,冷淡道:“何必生事,世子如今要笼络鄯善部,我不想他为难,不与她计较就好了。”说罢转头就要走。
阿依娜在次丹面前总是一副柔弱无辜的模样,屡次状告她欺压于她,她懒得分辨,与这样浅薄无礼之人计较未免失了身份。
刚走了两步,却听那阿依娜和侍女刺耳的笑声从身后传来。
“贵人,你看她假装没听见,避着咱们绕道而走了。”
“果然还是有自知之明,看来西羌真的没落了”
藏在金丝刺绣的薄纱中的手缓缓握紧了拳头,鲜红的指甲掐进肉里,古丽拧着眉,倏忽转身,扬起头迎面向阿依娜快步走去。
见古丽面带微笑地走过来,阿依娜和侍女有些惊异地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古丽姿态优雅地环顾四周,浅笑盈盈道:“没想到殿下为夏州公主修建的八角亭这么快就建好了,连这亭下的荷花和锦鲤鱼也与夏州王宫的一般无二。”
阿依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败坏道:“你胡说,这明明是殿下为我修建的。”
古丽怜悯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噗”地笑了,“你真的会相信?殿下会为了你建一个夏州风格的园子?”
她上前一步,阿依娜被她的气势逼得倒退靠在柱子上,古丽微屈手指轻轻划过阿依娜的脸,缓缓而清晰地吐出一句话,“就连这张脸,也是对夏州公主求而不得的下等替代品而已。”
阿依娜眼中流出不可置信的惊恐,厉声道:“不可能,你都是骗我的”
古丽比她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带着轻蔑的笑,“你信与不信,这都是事实,你不会没见过殿下珍藏的夏州公主画像吧?”
微微上扬的眼尾扫过不远处的月洞门,次丹正带着侍从从那里进来。
她心中一横,看着面色发白的阿依娜,挑眉道:“世子殿下来了,唯恐你没有撒娇卖宠的资本,不如我来帮你一把。”
说罢,扬手狠狠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阿依娜被打得转了个圈摔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大哭。
古丽转身,带着奶妈和侍女扬长而去。
她听到阿依娜在身后用鄯善方言恶毒地低声道:“你狠什么,下不出蛋的母鸡!”
她眸光微动,咬住下唇,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前走。
经过一脸惊诧的次丹身边,她没有看他的脸,只是朝着他的方向行了个礼,就带着人离开了
天刚蒙蒙亮,世子侧妃突然派私卫来到天牢,要提走昨晚上送进来的两个假大夫。
狱卒忙恭敬地打开牢门,请在里面雪若和上官逸出来。
古丽这么快就要放了他们?雪若有些莫名。
她打了个哈欠,走出牢门,回头看了一眼上官逸,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看来昨夜他也睡得不错。
跟着狱卒和侍卫沿着长长的通道往天牢外走,忽然牢中传来痛苦的□□声。
众人一看,旁边牢房里一个囚犯正捧着腹部大叫,看上去疼得满地打滚,额头上渗出大滴大滴的汗水。
上官逸皱了皱眉,认出此人正是昨夜打碎水罐的那个囚犯。
那个囚犯继续大声喊叫,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样,狱卒见此人突发疾病吓了一跳,忙开门查看。
雪若伸长脖子在看,对上官逸道:“跟他说,我会看病,让我看看吧。”
上官逸迟疑片刻,犀利地看了那囚犯一眼,便与狱卒说了雪若的话,狱卒见这犯人突发疾病正愁一时找不到大夫,听说眼前就有大夫,忙让开让雪若上前去。
雪若走过去,蹲下身子拉过那人又黑又脏的手,想要替他把脉。
不提防却被他一把扣住自己的腕。
她吓了一跳,刚想抽回手,却听那人低声用中州话道:“殿下,是我。”
她心内一惊,诧异地盯着他,努力从他披散的长发和带着血污肮脏的脸上辨认出什么。
看了半天她才发现,原来这人竟然是傅临风!
朝中传说傅临风叛逃卑兹罕,看来都是世子散播的谣言,原来他是被俘了。
傅临风应该在牢中吃了不少苦,他现在这副邋遢样子与往日志得意满的风采相去甚远,难怪他们一时都没认出来。
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假装在仔细把脉,侧耳听到傅临风压轻声说:“三王子就被关押在天牢的地下一层,从走道尽头的那个铁门下去即是。”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世子侧妃寝宫一处隐秘的房间内, 铜銮香炉内有袅袅青烟缓缓逸出。
古丽屏退左右,靠坐在铺着羊皮的豪华座椅上,定定地望着一旁琉璃瓶里插着的一束白色的干花。
她的神色落寞而哀伤, 缓缓道:“二位, 请原谅我昨日的无理,让你们受苦了。”
雪若与上官逸两人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 两人虽然都有易容,但仍是中州人模样,站在一众高鼻深目的卑兹汗人中,比较打眼。
雪若疑惑地望着古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古丽自嘲地笑了笑, 眼中已无昨日初见时的凌厉骄傲之气,她轻叹了一口气, :“不怕你们笑话,别看我住在这样的地方, 奴仆成群,锦衣玉食。其实,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她笑容哀婉,雪若似乎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与上官逸心有灵犀地交换了个眼神。
古丽停顿了一下, 支在椅子上的手撑住了额头, 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能说出来:“其实…我在与次丹成婚前, 确实有过一个孩子, 昨日殿中人多口杂因此只能委屈二位了。”
她垂下眼眸, 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说出, 忽觉松了一口气,涩然道:“未婚先孕, 在我们部落中会被视为不贞不洁而由亲友们投乱石处死。母妃为我严密地隐瞒了此事,并找人替我落了胎。后来,父汗知道了。他震怒非常,把我身边之情的侍从都处死了,包括和我一同长大亲如姐妹的婢女。”
她唇色发白,笑容惨淡,“那么多无辜的人因我而枉死,也许是为了偿还我犯下的罪孽。从此之后,我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她抬起琥珀般剔透的眼眸,对雪若恳求道:“先生,你是第一个查出我曾经小产的大夫,你与那些王宫的庸医不同,你能帮助我怀上孩子,对吗?”
她眼中泪光闪动,哀艳的容颜令人动容:“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上官逸低声将古丽的话翻译给雪若听,雪若同情地望着古丽,心中有些难过,她想了想说,“殿下可否让我再为您仔细把一把脉。”
雪若敛容将手从古丽腕上收回,沉吟道:“殿□□寒难以受孕,需忌一切寒凉之物,我开几副汤药给你先服用。”
说罢便去一旁的书桌上写好方子,递给古丽,“您可以让人去凉州城的中药店铺抓药。”
古丽点头致谢,小心地将方子叠好。
雪若皱了皱眉头,走到香炉旁,吸了吸鼻子,又伸出手指往炉内摸了一下,指腹上沾上了一层浅白色的香灰。
她凝视细看着香灰,自言自语道:“这不是黛露凝吗?”
上官逸走到她身后:“有什么问题吗?”
雪若拍了拍手上的灰,忽笑道:“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怀不上孩子了。”
她轻声道:“这个黛露凝是用极寒之花露凝提取而制成的,长期熏此香会加重她的体寒,故而难以受孕。”
上官逸释然地点头,又见她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狡黠笑道:“夏州很多青楼里面都是熏这个香的?可以防止那些女子怀孕。”她上次被拐到天香阁,熏的就是这个香。
上官逸挑眉,似笑非笑:“你懂得还真不少。”
雪若被他看得心里发虚,转念一想,立刻笑着反问,“所以,你不觉得味道很熟悉嘛?”
上官逸咳了咳,不再说话。
见两人低声交谈,古丽坐在上方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上官逸转身过来,恭敬道,抱歉让殿下久等。方才师父说这个香对女子受孕不利,建议殿下今后不要再用了。
古丽诧然,“此香是世子特意从夏州买回来相赠于我,阖宫也只此一份,我一直视若珍宝,使用至今。
雪若闻言心念一动,随即笑着解释道:“寻常人并不知此香会致人体寒,想必世子也是一番好意。”
古丽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手,立刻有贴身私卫推门进来,她将手中的药方递给那人,嘱咐他去抓药,又对上官逸二人道:“不知二位先生落脚在何处”
雪若悄悄问上官逸,“要不要告诉她我们住哪里?”
上官逸反问道:“你看呢?”
雪若想了想,说:“我是真心想帮她,若是她用药后有需要再询问的,找不到我就不好了。”
上官逸轻声道:“你真是善良,难道你真想在凉州一直扮大夫吗?”
他对古丽恭敬道:“启禀殿下,因我们师徒二人刚来凉州不久,眼下居无定所,如果殿下有需要,可以去纳福银庄留下讯息,我们闻讯便会进宫觐见。”
古丽点头微笑,“也好。”
忽然,外面的私卫推门进来急道:“启禀殿下,世子来了,已经进了前院。”古丽一怔,眼中顿时显现神采。
上官逸神情一凛,低声对雪若道:“次丹来了!”
雪若眼皮跳了一跳,不觉脸色发白,悄悄拉住上官逸的衣摆:“怎么办?”
上官逸轻道:“不要慌。”他向古丽弯腰行礼道:“那我们就不打搅殿下了,先行告退。”言罢,拉着雪若转身就走。
“先生留步。”古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从身边台子上拿起一个小小的丝绒布袋,“这是给二位的诊金,请笑纳。”
上官逸也不推辞,上前接过布袋,“多谢殿下赏赐,那我们告辞了。”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忽然殿中三门大开,门外侍卫宫女俱都弯腰恭敬地行礼,两人正好迎面遇到了阔步进来的人。
中等身材,留着八字胡,五官硬朗英气的华服男子快步走了进来,周身带着凛冽而强悍的气息。
不好,是次丹!
上官逸心中一惊,低下头去,不动神色地将雪若挡在身后。
次丹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两个中州穿着的年轻人,声音傲慢而冷硬:“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侧妃的房间?”
雪若躲在上官逸后面,不敢抬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如同擂鼓一般。
次丹一步步走进,看向雪若,厉声道:“为什么低着头,抬起头来。”
上官逸吸了口气,不卑不亢道:“世子殿下,我们是中州来的大夫,来为侧妃殿下诊病的。”
见他会说卑兹罕语,次丹犀利如鹰的目光移动到上官逸的脸上,不知为何,此人身上有令他熟悉的气息,声音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是五官却全然陌生。
他身后那个瘦小的男人,看上去比女人还弱几分,也长着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
“哦?中州来的大夫?”次丹说得轻缓,怀疑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忽高声道:“来人!把这两个人抓起来细细审查!”
门外马上有次丹的随从要进来抓人,雪若心中暗自叫苦,次丹此人凶残暴虐,要是落在他手里就惨了,
“谁敢!”古丽突然出现,高声喝道,吓得次丹的侍卫们退后了几步。
古丽冷冷道:“他们都是我请来的,谁敢无理!”
次丹脸色铁青,怒道:“古丽,你现在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古丽冷笑,“是殿下不把我放在眼里,这座寝宫是我父汗为我修建的,里面所有的人和一花一草都是我西羌的陪嫁,殿下在我的地盘要抓我的贵客,未免太过分了!”
她拍了拍手,马上有私卫进来听命,古丽果决道:“立刻派人护送两位先生出宫!”
“你!”次丹咬牙,怒不可遏。
“怎样?”古丽傲慢地扬起头。
趁着两人剑拔弩张的当口,上官逸和雪若悄悄地跟着私卫从偏门撤了出来,一路快步出了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眼见金色的尖顶宫殿越来越远,走至一片僻静的林子,雪若才叉着腰,扶着一棵树上气不接下气:“方才可太吓人了,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她顺手扯下脸上的皮膜,“还好我们易了容,吃了师父给的让嗓音变粗的药,否则就要被那次丹给认出来了。”
见四周无人,她拉过上官逸,帮他把脸上的皮膜也取了下来,叹道:“小逸逸,你还是自己的模样好看。”
上官逸浅笑,打趣道:“方才吓成那样,如今又活过来了?”
说着就往前走,雪若忙跟在他后面走,兴奋道:“我们这一趟真是不虚此行,虽然坐了一夜的班房,但是遇到了傅兄,还知道了允轩被关押的地方。”
上官逸脚步缓了缓,斜眼望她,“傅兄?怎么不叫临风了?”
雪若笑得甜美而谄媚,如实道:“因为小逸逸会不高兴。”
上官逸哼了哼,表情却有些受用,没有反驳她,只是负手快步往前走。
他走得很快,雪若不得不小跑地跟着他,许是脱险后的兴奋,她像个黄雀般聒噪起来。
“你说,那次丹故意给古丽用黛露凝,让她怀不上子嗣的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有可能,因为西羌势力强大,他担心古丽一旦生下儿子,西羌便会全力扶助这个孩子登上王位。”
“嗯”
“你别嗯呀,到底是也不是。”
“是,你长进了。”
得了夸奖,雪若眉飞色舞,不过很快又摇头叹息,“啧啧啧,可惜古丽一片深情终究错付了…”
“啊呀!”她一直低着头走,一不留神竟然撞在一棵树上,捂着额头欲哭无泪。
上官逸回头,哭笑不得:“第几回了?”
说着伸手替她揉着脑门,掌心冰凉而温润——
两人回到客栈时,莫轻寒等人久等无消息正急得焦头烂额,打算闯宫去救人。
见他们进门,莫轻寒忙拉着两人上下检查,确定没有受伤才放心。
雪若把两人昨日怎么见到古丽,又如何被投进天牢,怎样见到傅临风,得知允轩的下落详细地说了一遍,听闻已经找到三殿下关押的地方,众人均是欢欣雀跃。
商量好次日的行动计划后,不觉已月上中天。
莫轻寒等人都回房休息去了,雪若舒展了下筋骨,叹道:“这几日过得好生刺激啊。”
上官逸低头看她,将她鬓边掉落的一缕碎发拂至耳后,“还不觉着累吗?”
“不累,”雪若摇头,想到这么快就打听到允轩的下落,她欣喜万分,只想尽快见到允轩。
“那我们去看月亮吧”
“看月亮?”话未说完,就被他拉着出了门。
夜阑人静,雪若和上官逸并肩坐在客栈房顶的屋脊上,面对着半空中一轮玉盘般的明月。
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雪若在心中感叹,不知为什么,这几日计划出乎意料的顺利,但她心中隐隐生出不安,总感觉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般。
她转头,目光停留在上官逸微霜的鬓角,咽下了想说的话,只是将头靠上他肩膀,在心中低叹一声。
上官逸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凡事有我在。”他似乎洞悉她的心思。
雪若轻轻点头,闭上了眼睛。
“你说,那古丽分明心里眼里都是次丹,为何见了次丹,两人又像水火不容一般?” 她低声问。
上官逸望着圆月出神,“你可听过一句诗,至高至白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如此通透,写这诗的人许是因为过于清醒而痛苦。”她在他肩头蹭了蹭额头,“我只愿难得糊涂,做个快乐的傻子。”
上官逸低头看了她一眼,一缕墨发温柔地垂下来,落在她颈间。
她以为他会说什么,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他开口,只觉得搂着自己的胳膊紧了紧。
万籁俱寂,玉宇无尘,两人相依而坐的身影融入了淡淡的月华之中,似一副缱绻又宁静的画卷——
凉城西北一隅的天牢门口,两个狱卒手缩在袖子里,跺着脚取暖。
“娘的,今天送饭的怎么还不来?”
“是啊,平时早来了,饿死老子了。”
正说着,听到隆隆的车轮声,两人忙探头去看。
夜色薄雾中隐现推着板车的人影,二人精神抖擞起来,抄着袖子迎过去。
今日来的是两个陌生的卑兹罕面孔,左边的高个只是个长相普通,旁边矮一点留着胡子的瘦子看上去又丑又呆。
两人不由一怔,嘀咕道:“你们俩是新来的吗?怎么以前没有见过?”
高个子的卑兹罕口音有点生硬,应该是远离王城的偏远部落来的,他说:“我们俩都是造食所的厨子,今日乌依得了急病,沙克休假回家了,所以改派了我们俩人来。”
听他说出平日送饭的伙计的名字,狱卒便不疑有他,迫不及待地围上来取他们带来的饭菜,一边从腰间取下一块铜牌递给高个子。
高个子自然地接了铜牌揣进怀里。
狱卒打开签名簿,高个子在上面签了名,狱卒替他们开了大门,就忙不迭着去吃饭了。
两人一人拎着两个食桶走上通往大门台阶,小个子那个拎得有些吃力,旁边的高个子不动神色地从他手中顺走一只食桶,一人拎着三个食桶进了大门,小个子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天牢里还有两个狱卒在值班,两人将食桶里的饭菜分给他们后,便一人一边给各间牢房送饭。
在昏暗的牢房内七拐八弯,两人一路走到尽头铁门旁的那间牢房时,将小个子伙夫将一个馕饼和一碗稀粥放在牢门前,牢内灯光昏暗,仔细看才发现墙角坐了个人。
放饭食的手纤细洁白,微微颤抖,有人压低声音道:“傅兄…”
牢内人猝然抬头,惊喜万分又不敢置信,“殿下!”他爬起来,又踉跄着摔倒在地,有些艰难地从铺着干草的地上爬过来,双手死死攀住牢门的木栏。
雪若伸手过去扶住他,声音微涩:“傅兄,你受苦了……” 见他受刑后的模样,她忍不住气血翻涌。
傅临风伸出一只手覆在雪若手上,激动道:“能再见殿下一面,临风虽死无憾!”
雪若感动得刚想开口,忽然身体被人向后一拽,很自然地摆脱了傅临风的手,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被上官逸挡在身后了。
“时间不多了,出去再叙旧。”上官逸冷冷道,说着蹲下来,翻开手掌,掌心中摊着块铜牌,“这可是那个铁门的钥匙?”
傅临风敛容,往他手中看了一眼,立刻点头轻声道:“正是,这个铜牌每日都不一样,你看上面是否有文字,我见他们把它放进铁门中间一处,然后按照上面的文字拨动那个圆盘就能开锁。”
“好!”
果然,按照傅临风的指点,他们轻松地就开了铁门。
沉重的黑色铁门缓缓打开,赫然出现一条向下的通道。
雪若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砰砰乱跳,一时悲喜难辨,两脚仿佛被灌了铅,每移动一步都十分困难。
通道两旁石壁上点着几只蜡烛,越往下走,空气中霉味越来越明显。
几经转折,终于下到通道劲头,眼前出现了宽敞的内室,如果不是四周都围着铁栏,这间牢房与普通的厢房看上去没有差别。
牢房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不算破旧的书柜。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穿着干净粗布长衫的男子端坐灯后,捧着一卷书在看。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拎着饭桶,其貌不扬的两个送饭人。
他的目光扫过二人,最终停留在雪若脸上,皱了皱眉。
雪若怔然地望着灯光中熟悉的身影,仿佛站在一个久违的旧梦之前,只觉百味杂陈,喉头酸涩难当,控制不住珠泪滚滚而下。
她微笑着流泪,用黯哑的嗓音轻唤:“允轩…是我。”
关山飞越影成双
捧着书的手颤动了一下, 书桌后坐着的人缓缓抬起头,望着站在牢房外的陌生的面孔,满眼不可置信的惊诧。
他的嘴唇动了动, 迟疑问道:“你是……雪若?”
眼前这个有着陌生面孔的瘦小卑兹汗男人抬手抹了抹眼睛, 吸着鼻子道:“你看出来了?看来无论我扮成怎样,都瞒不过你。”
她含笑望着他, 眼泪模糊了视线。
还记得允轩离宫那日,他一身耀眼银甲,率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开出王城,鲜衣怒马,说不尽的意气风发。
而面前这个穿着粗布长衫的男子, 胡子拉碴,微微驼着背, 说不出的沧桑。
他的脸色因为数月关押导致的营养不良和不见阳光而苍白发青,整个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与她印象中的允轩判若两人。
见到凭空冒出来的两人,允轩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你……怎么会来到凉州的?”
“当然是为了救你来的。”雪若上前,快速从发间拔出一根极细的银针,插进牢房门上的锁孔里,“卑兹罕以和亲为条件退兵, 所以我们就趁和亲之际, 翻越雪山先行过来救你。”
“和亲?次丹要你和亲?”允轩有些吃惊, 原以为他们在战场上节节败退, 卑兹罕定然乘胜追击不肯罢休, 没想到竟然提出和亲, 果然次丹对雪若觊觎已久的传言不虚。
又想到父王病势沉重,他被俘后, 世子必然东山再起。
按照世子的脾性巴不得以和亲换取退兵,然而以次丹的野心,和亲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他必定是江山和美人都不会放过的。
看着面前不顾生死闯虎穴救自己的妹妹,他心情沉重,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心疼。
这一路千山万水而来,不知可还有归途。
念及此,愈发悲伤,目光停留在雪若身后之人。
看身形应该是上官逸。
允轩心中一沉,神情复杂。
铜锁应声而开,雪若拉开了牢门快步,奔到允轩面前,拉着他的袖子激动地上下检查,确定他没有受过刑才放下心来。
上官逸上前行礼:“拜见三殿下。”
果然是上官逸,齐允轩点点头,“上官大人不必多礼。”
上官逸道:“殿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随我们出去。”
雪若在一旁补充:“允轩,我们快走吧,牢饭里放了蒙汗药,上面的人应该都被放倒了。”
“好!”允轩应声,跟着他们走出牢房,忽又急道:“临风也被关押在此,不知你们是否见到他了?”
雪若点头:“我们能找到你,便是在傅兄的协助下。”
三人鱼贯沿着楼梯往上走,允轩身体孱弱,才走了几步便扶墙喘气不已。
上官逸见状欲搀扶于他,被他摆手拒绝了,坚持自己走了上去。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牢房内的囚犯吃了拌了蒙汗药的饭,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着,还有人发出雷鸣般的鼾声。
傅临风攀着木栏杆伸长着脖子,看到三人出现激动不已,上官逸蹲下身飞快地开了他牢门的锁。
傅临风踉跄地从牢内步出,一头跪倒在允轩面前,泪流满面:“殿下,您受苦了!”
允轩眼眶微红,忙拉傅临风起来,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欲语却无言。
天牢内的两个守卫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上官逸搀扶着傅临风,雪若扶着允轩,四人迅速地出了天牢内室。
天牢的正门和牢房內室中间隔着一个庭院,他们没有选择从大门出去,因为正门不远处驻扎着卑兹罕的一个守卫营,每隔一个时辰,守卫营的士兵就会在附近巡视一圈。
一旦天牢中有风吹草动,守卫营即刻便会发兵援救。
门外的两个守卫此刻应该也昏睡过去,而下一次守卫营士兵巡视时必然会发现其中蹊跷,留给他们逃走的时间不多了。
上官逸将藏在送饭箱下面的绳子取出,把带着铁钩的一端扔向高高的围墙之上。
他率先爬上墙头,雪若帮允轩和傅临风身上一一绑好绳索,上官逸站着墙上将两人拉了上去。
允轩和傅临风随着上官逸跃下墙头,天牢外面是一片黑魆魆的胡杨林,允轩担忧道:“糟糕,雪若还没下来”
上官逸一脸镇定,“三殿下不必担心,公主殿下自己会爬墙过来。”
允轩抬头,愕然地望着墙头上出现的娇小身影,她一边灵巧地顺着绳子滑到地上,一边利索地将绳子收好。
四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在林中走了一会儿,就遇到前来接应他们的莫轻寒等人。
几匹高头大马早就等待在林中了,上官逸和雪若乔装顺利进入天牢后,他们就一直埋伏在大门附近观察,同时监控守卫营的情况。
允轩和傅临风分别骑上马,跟着领路的莫轻寒等人一同疾驰进入了树林。
月色在稀疏的胡杨林上蒙上一层薄纱,允轩拉着缰绳,侧头看了一眼旁边共骑一匹马的雪若和上官逸。
上官逸拉着缰绳,将雪若拢在臂弯内,雪若很自然地靠在他胸前。
允轩收回目光,用力挥动马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雪若坐在马上掩饰不住兴奋,“上官逸,没想到我们这么轻松就救出了允轩他们。”她在颠簸中把头转向上官逸,“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找子衿他们,让他们赶紧打道回府?”
上官逸专注地看着前方,面色冷峻,没有接话。
雪若伸手拉了拉他棕黄色的假发,“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嗯,听到了。”上官逸冷静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不觉得,这次我们有些过于顺利了吗?”
雪若不解:“顺利还不好吗?”
上官逸摇头,皱着眉头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雪若默然,皱眉思索着他的话,吃力地腾出一只手卸脸上的皮膜,闷了大半日脸上皮肤又痒又疼。
忽然间,高亢的马嘶在空旷的林间骤然响起。
雪若睁大眼睛,瞳孔猛地一震。
地看着前面的几匹马齐齐地前蹄一软,翻到在地,马上的人都被甩出很远。
“不好,有埋伏!”上官逸沉声道,地上应该设有绊马绳,在他们坐下的马也摔倒前,他一把挟住雪若自马上腾空而起。
两人刚自马上飞起,忽觉头上有什么东西一闪,遮住了月光。
抬头看时,只见一张巨大的网铺天盖地般直直地罩了下来,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人猝不及防。
就在两人的头顶快碰到这网的电光火石间,上官逸快速从腰间拔出长剑,向那白色的网劈了过去。
不料这网不知是何材质制成,一剑劈下去竟然纹丝不动,两人被网挡了一下,加上挥剑的冲力,不受控制地向地面坠去。
落地的时候,上官逸挪腾了一下两人的位置,雪若重重地在他身上,听到他闷哼了一声。
“上官逸,你还好吗?”雪若忙侧身滚到地上,急切地问。
“没事”上官逸还来不及坐起来,那张网就重重地砸在他们身上,先前倒地的几人也全部被网罩住了。
见他们被巨网困住,四面八方的树上都有黑衣人飞身而下。
他们手中的利刃划过空气,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
再次蒙着头套,反绑着双手押了一路之后,雪若感觉自己被推进了一间内室,她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要摔倒之时又被人拎了起来。
她哼了一声,马上就听到上官逸声音传来:“雪若,你还好吗?”
“我没事。”她喘着粗气,听脚步声似乎只有上官逸和她被押解过来了,便问道:“允轩他们呢?”
“不清楚……”上官逸还没说完就被押解他们的人粗暴地打断了,那人吼了一声,似乎不允许他们交谈。
雪若听到有皮鞭抽在上官逸身上的声音,便咬唇不再开口。
两人被押着蹒跚着下了楼梯,路越走越窄,凌乱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内回响。
雪若心道,莫非又被送入天牢了。
头套被取掉的时候,却是一处幽暗的陌生密室。
密室的四面墙都是青石砖筑成,两人被押着跪在密室中央,黑衣人退后,在他们身后站成一排,似乎在等人进来。
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进来,雪若正在纳罕,却听上官逸用卑兹罕语朗声道:“古丽殿下,您准备让我们等到何时?”
高处的铁门外传来女子的笑声,铁门开启,盛装的丽人婷婷袅袅地走进来。
她对着上官逸莞尔一笑:“先生又怎知是我呢?”
上官逸虽被缚着双手,却是神态自若:“方才一路闻到大丽花的花香,大丽花珍贵罕见,非寻常人可以种植,而您的寝殿周围则遍种此花。再者”
他向后看了一眼后面的黑衣人,“这些武士并非卑兹罕士兵,身材体态倒是与殿下的西羌私卫有些相似,故而推断而出。”
古丽抚掌赞赏:“不错!如此看来,你这个人既聪明又有趣。”
她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上前将上官逸脸上的皮膜和假发揭了下来。
古丽眼中一亮,定定地盯着上官逸的脸,玉葱般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她妩媚一笑,叹道:“先生生得如此俊朗,却要用个假皮囊来遮住一身光华,着实可惜啊。”
雪若忍不住怒目:“你别碰他!”虽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见不得她轻薄上官逸。
“呦”如丝的眼眸转过来,古丽正视雪若,继续用卑兹汗语道:“你是个女子?看来你们才是一对。”
她收回了手,得意地问上官逸,“那你且说说,你们就算易容成这样,有怎么还是被我发现了呢?”
上官逸抬起头,唇边浮起一抹笑,缓缓道:“因为殿下能听懂中州话。”
古丽一愣,“哈哈哈”随即用丝帕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敛容,用清晰而标准的中州话道:“你说对的,可惜知道得太迟了。”
雪若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竟然能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州话。
上官逸在心中懊悔不已,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对,方才中了埋伏被擒时,眼前忽然心念电转地闪过他和雪若用中州话小声交流时,古丽神色微变的一瞬间。
“自小父汗就请了师父教我各国语言,而我的中州话学得最好,不知道二位觉得如何?”古丽神情中有淡淡得意。
上官逸轻笑,风华气度不减,“殿下的中州话说得非常好。”
雪若不解:“既然你会说中州话,为何要隐瞒我们?”
古丽冷笑:“如果不这样,我又怎么知道你们并非真正的大夫。”
古丽抬起涂着艳红蔻丹的手轻轻地指了下雪若,后面两个私卫立刻上来押着雪若不让她动。
上官逸冷声道:“殿下,此事都是我主谋,与她无关,不要为难她!”
古丽幽幽道:“你倒是时时刻刻都护着她。”
她上前一步,微屈手指抚上雪若的脸,雪若目光惊恐地想躲,被身后的私卫摁住脖子动弹不得。
古丽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际,一扬手,快速从她脸上撕下一张皮膜来。
“啊!”雪若吃痛出声,别过头去。
等她转过脸来时,发现古丽正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古丽一脸不敢置信的惊诧,神色复杂,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她的眼神逐渐由慌乱变为狠厉,半晌过后,冷声道:“你你就是那昭月公主齐雪若?”
雪若和上官逸都是一震,她竟然能一眼认出雪若来,上官逸心道不妙。
雪若冷静下来,正视着古丽,扬起下巴,“没错,我就是齐雪若。”
她不卑不亢道:“我与殿下素味平生,你怎么能一眼认出我?”
古丽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却掩不住目光中的落寞,“这个问题让人有些难堪啊。”
她居高临下看着雪若:“世子从夏州回来后,就命人画了一幅你的画像挂在房内日日欣赏”笑容缓缓褪去,只剩下幽幽的恨意:“你是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呢?”
雪若闻言怔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古丽接着道:“世子日思夜想都要娶你,没想到你却乔装潜伏接近我,想必也是为了去天牢救你兄长吧。只是你怎么也没料到,你们的计谋被我识破了,现在会落在我的手中吧?”
雪若默然片刻,平静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怨言。只是,这一切与其他人都无关。”
她抬起漆黑的眼眸,恳切道:“只要你愿意把我兄长和其他人都放了,我可以把性命给你。”
她波澜不惊的声音回荡在密室中,上官逸眸光闪动,面色略沉。
古丽古怪地望着雪若,忽而仰头大笑:“你让我杀了你?他那么想得到你,你若死了,岂不是永远活着他心里了。若是他知道是我干的,便会把对你的爱化为对我的恨,我没那么蠢!”
雪若摇头打断她:“世子与我之间何曾有爱?那只是他的错觉而已,我跟他只见过一面。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同样我对他来说也是一样,这种错觉又怎么能跟殿下与世子之间青梅竹马的感情相提并论呢?”
“青梅竹马”古丽自嘲地喃喃道,神色哀伤地仰起头,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可是他疯狂地喜欢你,就连找的侍妾也是与你有几分相像的”
一旁的上官逸忽然开口道:“既然殿下深爱世子,而我们公主也并不想嫁到卑兹罕来。看来,我们已经坐在一条船上了,不如谈一下合作吧。”
古丽轻蔑道:“所谓合作,是在势均力敌的双方之间发生的。你们现在是我手中的阶下囚,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合作?”
上官逸闻言点头,“说的有道理。”
话音未落,他忽地一跃而起,双手已不知何时挣脱了捆绑。
只见衣影翻飞,房内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神出鬼没地站在了古丽的身后,在她细白的脖子上抵上了一把放着寒光的短刀。
他扬起眉峰,语气轻松,“现在,我有资格跟殿下谈合作了吗?”
屋内的私卫被他快如闪电的身法震撼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古丽脸色发白,颤声道:“你难道你就是那传说中的夏州战神,上官逸?”
上官逸轻笑:“不敢当,在下正是上官逸。”
古丽苦笑道:“如果当初是你带兵出征,次丹应无胜算可能,也便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看来都是在下的不是了。”上官逸微微一笑,保持着良好的风度,“不过,殿下应该对自己的丈夫有点信心。”
握着短刀的手上前送了一分,冰凉的寒意穿递过来。
古丽侧目望着上官逸近在咫尺俊朗的脸,听到他淡然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谈了吗?”
精悍的西羌私卫将侧妃寝宫看守得密不透风,禁止任何人随意进出。
在其中的一处隐秘的宫室前,也有三五个私卫神色警惕地守在门口。
屋内的熏香已经换成了普通的沉水香,古丽斜靠在宝座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坐在不远处的上官逸,声音柔和委婉:“你方才说的,我都可以接受。只要齐雪若不嫁入卑兹罕,我可以帮助你们救出你们的三殿下。”
雪若闻言大喜,忙道:“殿下请放心,我原本就没准备嫁过来。”又问道:“那我兄长现在何处?”
古丽把玩着自己手上的宝石戒指,语气随意:“自然是被我又扔回了天牢。”
她哼了哼,“不过,我怎么把他扔进去,自然会怎样把他弄出来。”
上官逸起身行了个礼:“多谢殿下相助,那此事全仰仗殿下了。”
“不必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而已。”古丽淡然回答。
她秋水粼粼地望着上官逸,眉头微蹙,嘴角勾起一抹妩媚的笑,狡黠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雪若不解:“殿下还有什么要求?”
古丽轻舒玉臂,含笑指着上官逸:“我要他!”
雪若震惊得下巴快掉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下,你你说什么?”
“不必紧张。”古丽巧笑嫣然:“我只要他陪我一夜即可。你让我的男人神魂颠倒,现在我也要借用下你的男人。这样,方才公平。”好看的琥珀色眼眸弯起,既清纯又妖媚。
“不行!我不借!”雪若断然拒绝,一副此事没的商量的表情。
她转头去看上官逸,见他竟然微低着头,唇角含笑,好像没所谓的样子。
雪若气得快说不出话来了,质问古丽:“你不是跟次丹世子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吗?怎么可以随意跟其他男子过夜”
她耳根发红,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古丽摊手,不以为然:“我们卑兹罕向来民风豪放,我跟他只是一夜情缘,并不需要天长地久。再说,上官大人风华绝代,多少女子想亲近于他,我只是短暂借用一下嘛。”
雪若抬眼望了回房顶上五彩斑斓的壁画,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三观震碎,无法直视。
见上官逸依旧缄默不言,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
静默了片刻,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来,大大方方道:“刚才是我量窄了,承蒙殿下看得上,那我就祝你们共度良宵。”
说着走到上官逸面前,帮他整理下衣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为了救允轩,你好好表现,我在外头等你。”
不知为何,上官逸的脸好像一下子就黑了。
雪若不再多言,扭头就出门去了,把两人单独留在了屋内。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一轮明月缓缓地爬上了树梢, 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若隐若现的星子。
栽种着奇花异草的庭院里,小小的身影抱着双膝,靠着一个大象石雕静静地坐着。
她低着头, 把脸埋在双膝间, 好像被凝固在了月光里。
夜色渐深,四野寂静, 偶有几声秋虫的鸣叫。
华丽的殿门开启,明亮的烛光顿时照亮庭院一隅,香风阵阵自殿内袭来,上官逸缓步走出殿门。
他站在石阶上凝神看了一会,才发现坐在庭院角落里的雪若。
上官逸走过去, 弯下腰凑近打量她,发现她埋着脸的膝盖上衣裳湿了一小片。
他心中暗笑, 心情却莫名轻快起来,低声咳了咳, 轻拉她的衣袖:“雪若,好了别哭了。”
她的肩膀动了动,埋着头抽了抽鼻子,却不搭理他。
上官逸掩袖,咳了咳, 低声道:“其实方才我们只是在商议如何救允轩的计划……古丽是故意气你的。”
他正认真说着, 雪若忽然自膝盖上抬起头来, 懵懂地望了他一眼。
她迷迷糊糊道:“上官逸, 你终于出来啦?”说罢, 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上官逸皱眉:“你睡着了?”
雪若怔然点头, “嗯,你们搞那么久, 我实在困得不行了啊。”
“我们搞那么久?”上官逸面上一僵,指着她衣服上的水渍,哭笑不得:“所以这是口水?”
雪若盯着衣服看了一下,难为情地道:“嗯我太累了……”说罢嘟嘴看着他。
上官逸的脸色明显有些难看:“难道你都不关心我们在殿内做了些什么吗?”
“还能做什么呀?”雪若伸了个懒腰,不以为然:“一男一女深夜独处密室,难道切磋诗词歌赋啊?”她促狭地对着上官逸挤着眼睛笑。
上官逸气急败坏,“所以,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雪若无所谓地摇头,摊手振振有词:“反正她说只是借用你一下,你又没有少块肉。我把你放出去一会儿,就能换回救允轩的机会,这种合算的买卖我干嘛要介意啊?我又不是傻子。”她笑咪咪地弯着眼角,一脸坦然。
上官逸的脸已经黑得不像话了,他哼了一声,倏忽站起身来,拂袖就走。
雪若忙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跟在他后面。
“怎么了?你们刚才进行得不顺利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一脸关切,“跟我说说呗。”
上官逸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雪若觉得此刻自己身上肯定成了一个透光的筛子了。
见他越走越快,她跟在后面继续嬉皮笑脸:“你怎么不高兴了,小逸逸?方才你自己也不反对的对吧,现在技不如人却在我身上出闷气,是何道理呀?”
上官逸的脚步一顿,磨了磨后槽牙。
门口的西羌私卫替他们开了门,并按照古丽的吩咐给他们准备两匹马。
雪若见那马体格高大,毛色鲜亮,不由啧啧赞叹:“好马,不过我们俩骑一匹就行了,不用两匹那么浪费,你说对不对,上官逸”
转头一看,上官逸已经上马先走了。
她忙翻身上马,扬鞭纵马跟在他后面。
上官逸并没有骑得很快,她一会儿就追赶上了他,继续开启了话痨模式:“小逸逸,你怎么都不等我呢?”
上官逸不理睬她,他凝神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不一会儿,骏马带着他们奔过一片荒僻的山林。
雪若侧着头,在风中提高声音:“你一个人骑马多没劲,我们一起骑还能彼此聊个天,这两天过得这么波折又精彩,难道你没有很多感想要跟我交流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气鼓鼓,她就越想说话。
话还没讲完,就见眼前人影一闪,身下的马蓦然震动了一下。
她的身体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上官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她身后来了,把她吓了一跳。
旁边的马愣了一下,心道这是什么操作?
难道我要跑个寂寞了?它想不管了,跑了再说!于是不管旁边背着两人的同伴的幽怨眼神,撒开双蹄快乐地一起奔跑开去。
上官逸一手拉着缰绳控制着马的速度,一手从后面将雪若的头扳过来。
雪若不知他要作甚,便顺着他的手转头去看。
不料他忽地歪下头,他的唇擦过她的脸颊,狠狠地吻住了她。
马奔跑的速度虽然减缓了,仍然强烈的颠簸让这个吻看上去十分优美,但实际操作难度却有些高。
雪若惊讶地睁着眼睛,突如其来的吻像暴风雨一样让人措手不及,她的身体向后旋转成一个漂亮的弧度,脖子被他的手扣住。
惊慌中,她只能伸手攀着他的肩膀,以防自己摔下马去。
上官逸紧紧搂住她,似乎在用尽全身力气亲吻着她,炽热而缠绵,既强势又任性,像个予取予求的孩子。
这人简直是个疯子!她心中气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左右摇晃,立刻被他用手肘稳稳地托住。
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她感觉自己的牙齿划破了他的嘴唇,本能地想推开他,可是他仍然不管不顾地纠缠着她,怎么也不肯放手。
似乎过了很久,他终于喘息着松开了她,拉紧手中的缰绳,马慢慢停下奔跑,不紧不慢地走在空旷的田野中。
“上官逸,你是不是疯了?!”
望着她怒气腾腾的双眸,他伸出两个手指随意地抹去嘴唇上一抹艳红的血,漆黑的眸子里波光粼粼,漾着得逞的笑意。
“你不要装了。”他神情笃定:“你早就知道我跟古丽什么都不会发生。”
雪若转过头去,把后脑勺对着他,鼻子里面哼了哼。
上官逸贴上去,温热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耳边:“你方才都是故意报复我的是吗?”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带着缠绵的鼻音。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雪若扭头扔了一句话,唇边却含着隐约的笑意,“是你先帮着古丽一起来气我的好不好?”
上官逸轻笑:“次丹觊觎于你,她心里自然憋着一股气。你让她出出气,这样她才会舒坦地来帮我们,不是吗?”
听他如此说来,雪若倒也觉得有理,便不再赌气。
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懒地靠在他的胸前:“先前我的确被你们骗了。后来我转念一想,她对次丹用情至深,又怎么会随意与其他男子做出逾矩之事。而你居然也毫不反对。”
她用手指卷着他的一缕发梢玩,振振有词:“照理说,你好歹会顾及一下我的面子,至少跟我打个招呼”
上官逸无语看了一回苍天,“跟你打个招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啊呀!我方才是不是应该做出怒不可遏的样子,这样古丽方能觉得出气?”雪若拍了拍脑袋,后悔莫及。
“嗯确实。”上官逸诚实回答。
“可是那样,岂不是让你很开心?”
“让我开心一下,不好吗?”
“不好!”
“还有,你方才与我说的那些话,是正经公主说的话吗?”
“我说什么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你说我技不如人”
“哈哈哈哈,你心虚什么?”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这么说的”
“你无耻!”
骏马疾驰起来,马背上俪影成双,声声马蹄踏碎了一地静谧的月色。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两人一骑在夜色中疾行了许久, 最后停在城郊偏僻之处的一个普通民宅前。
雪若不解,问为何不回客栈。
上官逸说他们身份已经暴露,客栈不再安全了, 所以住到这里来。
他从古丽那里得来的消息, 说次丹早已城门内外派了重兵盘查,昨夜他们再往前走不久就会遇到暗哨, 即使没有被古丽截住,要想顺利出城也非常困难。
“看来古丽歪打正着帮了我们?”
上官逸点头,“可以这么说,当下我们先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从微掩门望见一个不大的庭院, 内屋亮着暖暖的烛光。
雪若心中寻思,此处又是接应点, 应要很久前就在凉州城里布下内应。
“下来吧。”上官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马,站在马前伸手等着扶她。
雪若收回神思, 搀着他的手跳下了马。
听到马蹄声响起,早就等在屋子里的莫轻寒师徒和房赟几人迫不及待地奔了出来。
原来昨日晚上,他们在林中里一齐被绊马索摔下马后,统统被古丽的私卫抓获。
允轩和傅临风被悄无声息地送回了天牢,他们几人戴着头套被领到一个地牢里关了几个时辰,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放了出来。
他们出来时才发现, 刚才被关押的地方是之前来勘察过的世子侧妃的寝宫。
离开没多久, 就遇到了躲在路边林子里前来接应他们的人, 那些人早就替他们打包好了行李, 将他们带来了这一处民宅。
这一路上总有一队人马总是如影相随, 暗中协助他们,但不知为何上官逸并不让他们直接参与营救计划。
上官逸没提, 她也就心照不宣地没有问。
上官逸简短地介绍了现在的情况和新的计划,莫轻寒等人点头听命,昨日猝然被抓打得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形势又戏剧化地反转了,看见了希望,一个个都再度振作精神起来。
夏州的和亲队伍还有几日就要到凉州了,在那之前他们尚有几日的清闲,来修整一下连日来疲累的身心。
这一处民宅虽然不大,但里面的陈设俱是周全妥帖。除了前厅以外,前后两个小院子共有七八间屋子,他们几人一人一间,还余一间吃饭和储存粮食。
庭院里搭着葡萄藤,还种着一些当地的瓜果蔬菜。进门旁的耳房里住着一对聋哑的卑兹罕老夫妻,负责替他们烧饭和洒扫院子。
众人在前屋议事完毕,莫轻寒开始喊肚子饿,原来他们忧心上官逸他们安危,都顾不上吃晚饭,这会儿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一半下来,才觉着肚子早唱空城计了。
聋哑夫妇一人端着一个摆满食物的大托盘进来,竟然都是一些夏州口味的菜肴和一叠当地的面馕。
皮蛋豆腐、辣椒炒鸡蛋、油炸酥肉、红烧鱼和两个蔬菜一个汤,大家很久没吃到家乡风味的菜了,看到着一桌子菜不由勾起思乡情怀。
众人热闹地围坐在一个圆桌旁吃着迟到的晚餐,席间议论起这一路过雪山、斩群狼、劫狱被俘的种种惊险历程,紧绷多时的神经总算有了片刻放松,莫轻寒打着手语找老夫妻要了杯盏,又从厨房找出了一坛子当地的米酒,与众人在桌上推杯换盏地喝起来。
只有上官逸没有动桌上的食物,其他几人在谈笑对饮,他只是安静地喝着杯中的冷水。
雪若不动声色地拿了一块热腾腾的馕,用筷子夹了些肉和菜卷在囊中,放在上官逸碗里:“我发现这样卷着吃特别好吃,你尝尝。”
这一路上官逸都吃得很少,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着实让人有些忧心。
上官逸看着眼前的卷饼,有些犹豫,“我吃饱了。”
雪若低声道:“胡说,你方才一直在喝水,你的筷子头都是干净的。”她板起面孔:“人是铁饭是钢,怎么能不吃饭呢?这点必须吃完!”
说着她把碗推到他面前,催促道:“快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上官逸无奈笑笑,叹息道:“你把我当三岁孩童了。”伸手卷好馕饼,慢慢地吃了起来。
“是吗?你的意思是我像你娘亲?”雪若来了兴趣,探头过去,“你娘亲现在还好吗?上次听说她身体有恙,北地天寒地冻还是早日把老人接回夏州得好。”
上官逸目光一顿,有些艰难地咽下一口饼,很快就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她挺好的,多谢关心。”
雪若目不转睛看着他,张嘴却没说什么,转换话题道:“你说那古丽是真心帮我们的吧,她不会想想又变卦了吧。”
上官逸挑眉咽下一口饼,缓了缓,覆在她耳边轻声道:“她要是变卦,就不怕你一怒之下留下来霸占她相公吗?”
话音刚落就拧起了眉,含恨看向雪若,压低声音道:“把你的脚拿开!”
雪若抿唇得意地笑,搁在他脚背上的鞋底用力辗了两下,用蚊子叫般的声音恶狠狠道:“再胡说,我就把你送给她当男宠!”说着,用冰冷的目光示意着他吃光面前还剩下的饼。
上官逸乖觉地捡起饼来塞进嘴里,雪若满意地点点头,提起了踩着他的脚。
众人吃饱喝足,各自回房歇息。
宅内最深处一间最大的朝南厢房给了雪若住,她刚关门准备洗漱,就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原来是房赟在外面。
房赟进来后,忙把门关上,面色有些凝重:“殿下,不知你有没有觉得,那些前来接应的人有些蹊跷,他们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每次都能先我们一步到达,好像这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
雪若一怔,旋即不以为然道:“这些都是上官逸提前安排好的。”
房赟忽道,“属下斗胆,虽然殿下与上官大人感情深厚,但上官大人毕竟是世子的心腹之人,万一万一这一切都是世子埋下的圈套,只为了把三殿下从卑兹罕手中救出,再永绝后患呢?”
“不可能!”雪若断然否定,“我相信上官逸的为人,你不要胡言!”
房赟闻言,忙拱手赔罪,“是属下失言,请殿下恕罪。”
雪若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夜已深了,早点回去安歇吧。”
房赟应承行礼,起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院子传来几声尖利的鸟叫,此时雪若听来更添心烦意乱。
而前院上一间未点灯的厢房,“吱呀”一声,窗户被轻轻拉开,一个人影轻手轻脚跳进了房内。
借着照进屋内的晦暗月光,他看到屋内的人正扶着床栏弯着腰,对着地上的铜盆干呕。
大惊失色地上前搀扶,“你还好吧?”
上官逸穿着白色的中衣,身上消瘦得几乎要摸得骨头。
上官逸喘息着站起来,用手中的帕子擦了一下嘴角,淡然道:“无妨。”
月光在他身上投下疏落的阴影,他的嘴唇看不到半分血色。
“好好的门不走,为何要跳窗?”上官逸瞥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吃不得热食?”莫轻寒并不搭理他的询问,“寒冥功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是吗?”
上官逸扶着床栏坐下,苍白地笑笑:“哪有那么严重,我只是吃多了不消化而已。”
“你何必瞒我?热食会减弱寒冥功的作用,加速反噬的到来。”莫轻寒有些生气:“如果你连我都不肯说真话,在这世上,你的真心话又能对谁说呢?”
上官逸沉默了片刻,他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中透着自嘲和落寞:“你说的不错,假话说得太多,可能连自己都分不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了。”
他叹了口气,安慰道:“寒冥功还能压制住我体内的寒毒,你不必杞人忧天。”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十天?还是一个月。这几日身体的反噬情况越来越明显,他只要一吃热食就会控制不住寒症发作,这几日他只敢喝些冷水,偶尔吃几口肉食,也是放在莫轻寒从外面弄的冰里弄凉了才能吃。
方才被雪若逼着吃了馕饼,在席间就觉得遍体生寒抑制不住,迫不及待回到房里就全吐掉了。
“难怪你一直让我去弄冰,问你原因也不说。”莫轻寒挨着他坐下,担忧恳求道,“你的情况不能再拖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鬼神医好吗?既然那个世子妃都已经同意帮忙了,这里就留给他们处理吧。”
上官逸摇头:“和亲队伍马上要到了,用不了几日我们便能完成任务,这个时候我不能走,你放心,再等几日就好。”
莫轻寒怒道:“那个齐允轩就是个白眼狼,你舍了命救了他,信不信他出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灭了你?!”
“信。”上官逸笑了笑,说不出的凉薄,“换我是他,或许也会这么做。”
“那你现在犯什么傻啊?”莫轻寒恨铁不成钢。
“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情。”上官逸轻描淡写回道。
因为他不愿意看到她痛苦,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便可以忽略不计所有的顾虑和权衡。
还有,如果齐允轩不在了,世子将继位大统,那夏州将民不聊生,百姓难免倒悬之苦。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何时变得这么高尚起来,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居然也幻想救世。
思绪被莫轻寒的叹息打断,“我知道你一贯固执,好吧,既然你要搏命,我也拦不住你。”
他脱下鞋子,盘腿坐在他床上,“我给你输些真气护住你的心脉吧,这样你能好受一些。”
上官逸瞥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吐出两句话。
“你确定自己的真气有用?”
“谁允许你上我的床?”
莫轻寒翻了个白眼,趁他虚弱将他一把拉上床,扶着他背对着自己端坐在前面,不由分说把手掌抵在他后背,絮叨道:“你不要看不起人,我的内功好歹是你教的。我再不济,多少学了一两成,还一点给你就算报恩了。你也别嫌弃,真气不纯你凑合着用,来了哈!”
上官逸疲惫地笑了笑,真气来没来不知道,心里已经是暖融融的,便随着他去折腾。
关山飞渡影成双
后两日是当地一年一度的添仓节, 听说凉州以及附近城镇会举行各种的庆祝仪式,蜗居在城郊一隅里的雪若等人正好闲来无事,便准备分别结伴外出看热闹。
这日早起时, 聋哑老夫妇已经在宅子里忙碌了半天了。
老妇人在厨房准备好了早饭, 老汉正在庭院里收割豆角,他身边的地上已经堆了一小把带着叶子的豆角。
见到雪若开门出房, 老夫妇忙恭敬地向她行礼,雪忙笑着摆摆手。
她饶有兴趣地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拔豆角,又忍不住比划着跟老汉要求自己来试下,老汉欣然点头,雪若撸起袖子拔得十分起劲。
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洒了一地碎金子, 老汉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老妇人端着早饭经过他身旁时, 也含笑看着弯着腰忙活的雪若。
老汉拉住妻子,抬手轻轻地从她头发上取下一根干草, 两人默契地相视而笑,老妇人温柔地看了老汉一眼,端着盘子走了。
雪若心中不由莞尔。
这小小的宅院虽然朴素简陋,但若得一人相守,寻几亩良田, 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就算一世相顾无言, 也令人艳羡不已。
房赟和莫轻寒等人从前院过来, 房赟忙跑到雪若跟前, “殿下, 让属下帮你来干吧。”
雪若拍拍手上的土,笑道:“不用, 我只是一时新鲜,干着玩儿。”
又远远向莫轻寒挥挥手,“莫先生,早上好!”
莫轻寒敷衍地点了下头,就背着手带着莫涵和莫德走了。
“这人脾气真怪,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理人。”房赟在一旁抱怨。
不晓得的为啥,每次感觉莫先生见到公主都变得喜怒不定,说他讨厌公主,但凡公主的事情,他都二话不说地默默帮忙,说他喜欢公主吧,每每看到公主都是阴阳怪气。
真是个怪胎。
雪若却不以为意,似乎早就习惯了莫轻寒的轻慢。
用早餐的时候没有看到上官逸,听说他还没起来,雪若便让房赟替他留一点热粥和馒头。
莫轻寒低着头啃着馒头,闷闷地打断:“不用给他留。”
雪若不解,刚想问,莫轻寒就不耐烦道:“我会给他准备的。”
房赟为难地看着雪若,雪若点头示意他不用了。
屋内的气氛莫名有些诡异,雪若一声不吭地喝着面前的粥。
莫涵说起待会儿到凉州城去逛节市的事情,房赟和莫德都兴致勃勃,几人相约一起出门看热闹。
“师父,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莫德拉了拉莫轻寒的衣袖。
莫轻寒头都没抬,“你们去玩吧,我陪着大人。”
“大人有殿下陪就行,师父你就别操心了。”莫涵大咧咧道,莫德也在旁边帮腔,房赟看着雪若的表情不说话,雪若低头微笑不语。
“你们俩给我滚!”莫轻寒吼了一声。
众人都吓了一跳。
雪若清了清喉咙,打破尴尬:“你们师父事忙,不如等下让房将军与你们一同去逛逛吧。”
莫轻寒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看了眼雪若,叹了口气,放缓口气说等下再看。
待众人用好早饭,上官逸还是没有出现,雪若放心不下,趁莫轻寒被他两个徒弟缠着,悄悄离开去前院找他。
门没有闩,她轻轻地推开门。
上官逸穿着白色中衣安静地躺着床上,他弯曲着一个手臂搭在眼睛上,睡得十分安详。
自从离开雪山后,他似乎特别贪睡,日日晚起,别人都已经用好早饭了,他竟然还在呼呼大睡。
想起以前在夏州时听说上官逸天不亮就会去骁骑营练兵,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未懈怠。
看来传言果然不能尽信,她苦笑摇头。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见他仍不醒来,便拔了一根头发轻轻地在他鼻尖上撩拨着。
上官逸的头动了动,别过脸去,把手从眼睛上移开,一脸倦容地睁开眼。
轻拂开她的手,懒懒道:“别闹……”
雪若拉住他的衣袖,不住摇晃闹他:“日上三竿了,快起来吧,懒虫!”
目光不自觉地就停留在他脸上,在心中感叹,他一身白衣的时候尤为好看。
一头墨发披散在枕头上,眉修长而笔直,眼睫漆黑如深潭,鬓边不甚明显的银丝给过分俊秀的脸上凭添了几分沉稳厚重,整个人如同水墨画里走出来一般,让人挪不开眼。
她干脆趴在他胸口,一只手撑着下巴,细细端详着他,心里一分分溢出欢喜来。
这是她的男人,一辈子要朝夕相对的人,真好啊。
“这就起来。”上官逸被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咳咳你盯着我作甚?早饭没吃饱么,莫非我脸上有什么好吃的?”
“嗯,我想吃了你。”雪若笑眯眯道,脸上不觉一烫,在上官逸接茬前马上岔开话题:“对了那个外面过节十分热闹,我们待会出去逛逛好吗。”
上官逸沉沉地望着她,轻笑了一下,道:“好。”
她出门让上官逸起床洗漱,不料门外站着端着食盒板着脸的莫轻寒。
“莫先生,我来吧。”想伸手接过食盒帮忙,被莫轻寒嫌恶地躲开,“不用!”
“哦”她嘀咕里一句,“那麻烦莫先生了”
“不麻烦。”
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受欢迎,她赶紧脚底抹油离开了。
刚才触碰到食盒冰凉的底部,竟无一分热意,男人毕竟不够细心,把餐食都放凉了才拿来。
她也不便多言,寻思着给上官逸熬点鸡汤什么补补,他脸色还是不太好。
*
这几日,凉州城的百姓大约是一整年最忙碌的时候,刚刚过完了上斋节,紧接着又迎来了添仓节。
街上五彩绸布帷刚取下两天又挂了上去,百姓们各自穿上颜色鲜艳的服饰,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祈愿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虽然卑兹汗与夏州屡次交战,但两国的往来贸易并未中断,加之北魏、百齐的百姓也都与夏州一样是中州人长相,所以一直有商人行旅常年往来各国之间,故穿着卑兹汗服装的上官逸和雪若走在凉州街头,倒也不觉得特别显眼。
两人跟着出城的人流一路离开了凉州,一人骑着一匹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骑行了约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一望无际的草原。
白云下一碧如洗的草色铺开绿色绒毯,上面零零散散洒落着悠闲吃草的羊群,风过处,绿色的波浪翻出浅浅淡淡的颜色。
两人在一处高高的山坡上停下马,极目远眺,神怡心旷。
“真美啊!”雪若把手在眉骨搭着一个凉棚,由衷地感叹道,她回头望向身后的上官逸:“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看的草原吗?”
上官逸点头,指向远处:“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草原上矗立着几个巨大的帐篷,帐篷前一群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两人把马留在远处,雪若拉着上官逸去看热闹。
原来是这里是当地一个叫阿訇的小部落,部落的百姓们正在进行庆祝添仓节的活动,还有一对新人趁此良辰吉日成婚。
见到上官逸他们两人过来,热情的人们邀请他们一同参加庆祝典礼。
两人欣然答应,与大家一起盘腿在草地上围坐成一个大圈。
不多久,在一阵礼炮声中,年轻的新郎将红纱蒙面的新娘抱出了帐篷。两人一起迈过火堆,在众人的祝福的唱经声中两人对拜结成夫妻。
长老模样的人从一旁的盘子里抓起一把糖果随手向空中一撒,在座的当地人都飞身抢夺代表吉利甜蜜的糖果,草原上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上官逸专注地看着两个新人,神色复杂,似乎又高兴又感伤。
雪若笑道:“小逸逸,你在想什么?”
上官逸目光投向远方, “没想什么,可能在羡慕他们如此简单快乐。”
雪若看着他望向的地方,凝神片刻,听到自己说,“难道你就不想成亲”
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她竖着耳朵等他回答,却没有听到。
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四五岁的当地小娃娃,脸蛋红扑扑的,穿着鼓囊囊的棉袍。
见他们两人坐着不去抢糖果,就从自己怀里掏出两粒抢来的糖果,在他们腿上一人放了一粒。
“哥哥,姐姐吃糖。”小人儿奶声奶气地道。
上官逸目光温柔,摸摸孩子的小脸,俯下身子笑着用卑兹汗语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满。”小阿满一点不认生,似乎跟上官逸十分投缘,一屁股坐进他怀里,掏出一颗糖,让上官逸剥给他吃。
上官逸笑着接过糖,细心地替他剥去外面的油纸,把糖拿在手中,柔声道:“阿满,张嘴。”
阿满把嘴长得大大的,上官逸轻轻将糖塞进他红润的小嘴里,阿满一边吃一边看着上官逸满足地笑。
上官逸也宠溺地看着他,很自然地顺手替他擦掉嘴边的口水。
雪若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舒缓了嘴角。
她开始幻想出个画面,晨光中的庭院里,上官逸带着他们的孩子嬉戏,男孩在一旁舞刀弄枪,女孩软软地在父亲怀里撒娇,她坐在一旁荡秋千,看着夫君把孩子们宠上天
“姐姐,你吃糖吗?”稚嫩的童声打断她的遐想,她回神,不好意思地摇头,“姐姐不吃,阿满乖。”
“姐姐没吃糖,为啥一直在笑啊?”小阿满歪着脑袋问。
雪若脸一红,“因为阿满可爱,姐姐高兴呢。”转头对上上官逸清冽的目光,脸不觉更红了。
没过多久,阿满的母亲就过来笑呵呵地把他领走了。她是个长相秀气的年轻妇人,一直对上官逸行礼致谢。
小阿满依依不舍地与上官逸挥手作别,跟着母亲走了。
上官逸顿觉怀中空了一块,莫名有几分失落。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有人擂响了激越的鼓点,当地妇女捧着装着烤牛羊肉和糕点的盘子请在场所有人品尝,还奉上自制的马奶酒。
上官逸二人被当做贵宾得到了长老的敬酒,他们按照敬三口干一杯的当地礼节与长老对饮。
在众人高唱的劝酒歌中,两人将酒三口饮完,一时祝福声、欢笑声和歌唱声在草原上经久不息。
两人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雪若有些措手不及。
后面一个活动是青年男女选定心上人并定情的节目,姑娘将手中的花放在意中的男子面前,如果男子接受了,便把花回赠给她,然后心意相通的两人便对着月亮神许愿定情。
阿訇族的姑娘热情奔放,一个个手里拿着花束眼波流转,满面欣喜,丝毫不见扭捏害羞之态。
雪若伸长脖子准备看看哪个阿訇族的男子最受欢迎,那模样一定长得特别讨人喜欢。她正一脸好奇和期待的时候,姑娘们选情郎的活动就开始了。
热闹的乐曲声中,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僵住了,没过多久嘴角就耷拉下来,因为不断有人往上官逸面前放花束。
刚开始有姑娘过来,她还好意地拦一拦。
“欸,他不参加”
“那个美女,你放错地方了。”
“他不是你们的人”
可能是她说的话,那些女孩也听不懂,一个个放下花笑嘻嘻地就走了,不一会儿上官逸面前的花束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雪若见阻拦不住,索性也不拦了,抱着胳膊在旁边不吭声。
上官逸依然盘腿坐得端正,低头浅笑不语,握着杯子呡着冷酒。
“你似乎很得意嘛。”她抬起下巴,鼻子里面哼了哼。
“没有啊。”马奶酒后劲有点厉害,上官逸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绯红,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潋滟地看了她一眼,低笑道:“你在吃醋?”
“哈哈哈~”雪若仰天大笑,气势上不能落了下风:“有啥稀奇的?可惜没有男子送花,否则啧啧啧,我到哪里去找花瓶来插那么多花呢?”
“哦,那确实有些可惜。”上官逸点头赞同,把手肘支在膝盖上,一手撑着下巴,侧着头目欣赏她气呼呼还要假装大度的样子,觉得愈发可爱。
场上接到花的小伙子都把花回赠给属意的姑娘,只有上官逸面前的花没有动过。
全场的人都在起哄,想看看这位英俊高挑的中州男子会不会看中他们族中的女子。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上官逸挑了几支颜色鲜艳的花,快速编出了一个漂亮的花冠,他长身站立起来,向雪若伸出了手。
雪若抬眸看他,眼神并不惊讶,心有灵犀地笑了笑,把手放进他的手心。
两人对面而立,上官逸地将花冠郑重地戴在她头上,两人相视深深一笑,十指交叉相握,深情尽在无言中。
场上响起欢呼声和掌声,所有人都高声祝福着他们,草原上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
向月亮神许愿的时候,雪若虔诚地在心中默默祝愿,学着其他人一样恭敬地对着月亮磕头。
转头看向上官逸的时候,发现他只是望着月亮发呆,好像什么愿也没有许…………
深蓝色的天幕点缀着数不清的繁星,天地间一片静谧。
与草原接壤的高山半山崖洞前燃着熊熊的篝火,地上铺着的一整块兽皮上。
雪若枕着上官逸的腿上看着天上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星。
“今日过得真如做梦一般,多希望时光停留下来不要走了。”雪若喃喃道。头上是漫天繁星,脚下是无垠的草原,连呼吸中都满是草原上花香的味道。
上官逸目光如水地望着她,见她一头泼墨般的秀发铺陈在自己腿上,便用手指轻轻替她梳理起来。
等了一会,不见他吭声,雪若伸手拉住他放在自己发间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等这次救了允轩回去,我们就寻一处这样美丽的地方,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好吗?”
上官逸的手顿了一下,半天才道:“好……”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黯哑。
雪若坐起来,看着上官逸的眼睛:“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有心事?”
上官逸目光躲闪了一下,笑了笑:“你想多了。”
不提防,她突然伸长脖子,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下,上官逸微笑受用,雪若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想跟我长相厮守吗?”
他闻言沉默片刻,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一瞬不瞬望着她:“想,我想娶你。”
雪若心中甜蜜,伸出两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两个人的脸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她轻笑道:“正好,我也想嫁你。”
雪白的脸上浮起绯红的色泽,微带醉意的笑犹如暗夜最艳丽的花,勾魂摄魂。
上官逸心中一窒,忍不住低头去吻住了她柔软精巧的唇。
她食髓知味地配合着他的动作,他细细地一点点探入。
她的舌尖芬芳甜美,令他流连忘返,他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腰,温存而有力地将她压入自己怀里。
雪若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云彩之上,浑身轻飘飘的柔不可支,又仿佛沉浸在温暖的湖水中,脑子有些晕晕的,一会儿懵懂一会儿清醒,望着他的目光愈发迷离起来。
他喘息着松开她,凝神看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层涟漪,近似完美的五官在篝火暖光的映照下呈现出柔和的弧度。
她也望着他,时间在此刻静止,只觉得眼里心里只有他。
心早已融化成一滩溶溶春水,不管不顾地向他流去。
似乎有着不用言说的默契,他托着她的后背,两人缓缓地躺倒在兽皮上。
雪若衣衫松散,鬓发凌乱,眸光粼粼地望着他,眼中说不清是期待,还是默许。
上官逸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玉白的脸,轻声笑道:“今日早上你说什么来着?”
雪若红着脸,咬牙忍耐,“没什么。”
“你说,想吃了我。”他在耳边喃喃道,嗓音魅惑而磁性,声音低如叹息,“可是,究竟是谁吃谁呢”
雪若的心跳得很快,身体不觉轻轻颤抖起来,眼神似小鹿一般清纯无辜,又无比诱惑风情。
微微张开的唇,色泽鲜艳欲滴,如最饱满的樱桃,半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
上官逸稳了稳心神,低低笑道:“真是要命。”
…………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上官逸翻身半起, 用手肘支着身体。
一旁的雪若仰面躺着,脸颊绯红,杏眼波光粼粼, 乌黑的睫毛沾着清晨的水汽, 微微颤抖,像把小刷子在他心扉一下一下挠着。
他只觉气血翻涌, 难以自持,凝神着她的眸光渐深,缓缓俯下身来。
读懂了他眼中的意味,雪若又羞又怯,欲拒还迎, 手不自觉扣紧他肩头,浑身上下使不上一丝的力气。
上官逸的身体虽然有些过于清瘦, 但骨架纤长,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他身上线条流畅的肌肉和男性强悍的气息。
他顺着她的额头、鬓角、眼睛和鼻尖, 一路吻过去,停在她眼下的泪痣上,略一停顿。
前尘往事尽上心头,他的神情有些复杂,眼尾微微泛红, 爱怜地吻着她的泪痣。
雪若情动地扬起头, 主动吻上他的唇。
两人浓情缠绵之际, 雪若的衣带刚被解开, 上官逸忽然停下了动作。
雪若恍然睁眼, 有些不知所措。
她迟疑了片刻, 伸出细白的手轻抚着他的脸,笑容清澈坦然:“早晚都是你的人, 我不会后悔的。”
既然早已两心相映,又何必苦苦压抑,她愿意将自己的身心一齐交付给他。
不知是不是月光晦暗看不真切的原因,上官逸俯视自己的脸看上去十分苍白,他松开她坐了起来,替她系上衣带。
若是自己身上的毒解不了,若是他不久就寿限将至
她该如何自处?
雪若青春正好,不该顶着未亡人的名头度过余生。
他不愿再想这个痛苦的问题,如果不能长久地陪伴在她身边,他又怎能在此刻自私地拿走她的清白?
大脑瞬间清醒异常,眼中的请欲已荡然无存。
他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嗓音温柔而沙哑,“睡吧,有些累了…”
她虽有些不解和遗憾,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轻声“嗯”了一下,便像小猫一样把身体乖巧地蜷缩在他怀中。
他身上一贯寒凉,她伸出手搂紧他的腰,用自己的体温去暖暖冰山般的身体,一阵阵寒意袭来,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哆嗦,以免被他察觉。
这一晚,被冻得睡不着,但依偎在他怀里心里说不出的安宁妥帖,她睁着眼睛听着风吹过草原的声音,空中划过的雁鸣,水滴在岩石上,滴答如钟漏
直到满天星子缓缓淡去,曙光从草原的边际一分分地现出,她才迷迷糊糊睡去
上官逸一夜无眠,他侧头望着不远处渐渐黯下去的篝火,干柴即将燃尽,竭力维持着微弱的火光……
*
因一路天公作美,夏州的和亲队伍比预想的要早了两天到达卑兹罕。
消息传来时,他们即将抵达距离凉州二十里之遥的驿丞村。
卑兹汗马上派出重臣迎接,待和亲队伍在驿丞村驻扎下来,将和亲的国书递交给接应的大臣,再由大臣引领着进入凉州城。
元裴派人提前传了消息过来,上官逸通知所有人收拾东西,前往驿丞村与和亲队伍汇合。
这几日莫轻寒师徒和房赟等人乔装潜入城内打探消息,并未探听到那一日天牢囚犯越狱的半点传闻,果然古丽的西羌私卫做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行人扮成商人模样趁着夜色悄悄地出了城。
驿丞村在凉州旁一个叫嘉木的小城里。
卑兹汗地广人稀,民风豪放,不仅人的体型高大,食物、生活用品和房屋在中州人眼里都是大份的,连驿丞村的规模也比夏州王城长乐的驿站要大上好几倍。
驿丞村门前停着整齐的轿撵,隐约可见驿馆内通明的灯火。
雪若见到远处的灯火和和亲队仪仗,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子衿和芸儿了,不由激动地夹紧马腹一马当先飞奔过去,
忽听身后响起口哨,她立刻警觉地拉住缰绳。
这是他们约定暂停前进的信号。
上官逸在马上压低身体向众人挥手示意,几人在驿丞村不远处的密林里下了马,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驿馆门口的动静。
原来门口停着不止夏州的仪仗,还有卑兹汗王室的车辇。
“不好,他们比我们先到一步。”上官逸低声道,众人心中一惊。
*
驿馆宽敞的正厅红烛高烧,亮如白昼。
数名夏州的侍卫和穿着喜服的太监被赶到了厅外,厅内靠门站在几名配刀的卑兹罕武士。
次丹一身骑射服,翘着腿坐在主位,他下方的冷艳美女依在椅子上,无聊玩着剑柄上的穗子的,不时面无表情地撇一眼厅中众人。
络腮胡子的卑兹罕大将正对着站在厅中的元裴用生硬的中州话大声道:“我们世子殿下和公主殿下亲临,为什么夏州公主不出来迎接?”
元裴拱手向次丹行礼:“世子殿下,和亲婚礼尚未举行,按照夏州的规矩,新人是不能够见面的。”
那大汉瞪眼不满:“什么夏州?现在是在凉州,就要按照我们卑兹罕的规矩来办。我们世子降尊纡贵地来看你们公主,你们怎么敢推三阻四地不见面?”说着就要去推搡元裴。
“阿伊图,不得无礼!”次丹抬手,用马鞭指了指那大汉,慢条斯理道。
叫阿伊图的大汉立刻恭敬退到一边,老实地垂手立着。
次丹用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笑着对元裴道:“常言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得知昭月公主殿下抵达驿站,我和王妹特意前来迎接,还望这位小将军禀告公主出来一见,莫要辜负了我们一番好意。”他的中州话虽然有浓重的卑兹汗口音,但也说得流畅清晰。
元裴面露难色,“启禀世子,昭月公主殿下一路跋涉颠簸,不慎感染风寒,实在不方便在此时见客。”
次丹一怔,旋即笑道:“既然公主玉体欠安,那我们更应该当面问候。”
元裴低头回绝,“请世子殿下见谅”
依缇将手中的剑“啪”地拍在桌子上,冷笑道:“什么了不起的公主,躲着不肯见人。不仅公主见不到人,就连他们护送的那个什么骁骑大将军也不见人影,居然派了这么一个无名小卒来搪塞我们。”
她转头向次丹道:“王兄,莫非他们有什么猫腻不成?”
次丹皱眉,眼神犀利地看着元裴,“公主拒不肯相见,就莫怪我等要无端揣测了。”
元裴见状,思考了片刻道:“既然如此,二位殿下,容我再去禀过昭月公主殿下。”
次丹默然点头,元裴转身出门向后院走去。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元裴重新回到了厅堂上,对次丹和依缇道:“昭月公主殿下请二位殿下移步西花厅相见。”
西花厅里垂着一道珠帘,里面端坐着一名穿着华丽宫服的女子,帘外站着一名宫女和一身青衫的清峋书生,正是左子衿。
次丹背着手拿着马鞭,大步流星走进了西花厅,依缇、阿伊图带着几个侍卫紧随他一起进来。
他本是一副迫不及待的形容,不料一进屋就发现挂着的珠帘,女子的脸藏在帘后看不真切,他仔细端详,依稀是数月前围猎场见过身影。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在眼前,次丹心情激动起来,刚想掀帘入内,忽然想起中州惯重礼节,不要吓到新人才好。
他遂敛容正立,以卑兹罕的礼节行了个礼,帘内女子也微微欠身还礼。
次丹心内欢喜,不由叹道:“没想到,依着夏州的规矩,我要见自己的新娘竟如此之难。”
说着便伸手要掀起帘子,左子衿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世子殿下,昭月公主殿下不见外人,请您见谅!”
“哦?”次丹心生薄怒,面上却是戏谑的笑,“我是她未来的夫君,难道都不能见吗?”
他侧目打量左子衿,轻蔑道:“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是昭月公主的师父,左子衿。”左子衿平静道:“还望世子殿下尊重昭月公主的意愿。”
次丹想起在围猎场上站在雪若身边那个病秧子,没想到他也跟来了凉州。
心中莫名地不爽,又见子衿单薄的仿佛要被风吹倒似的,不觉轻慢道:“公主嫁来卑兹罕,原来还陪嫁一个师父来。”
左子衿不紧不慢道:“在下略通几分医术,一路随行可保殿下玉体安康。”
次丹不在理他,依旧对着帘内毕恭毕敬道:“公主殿下,为何一言不发?难道你不想见本世子吗?”
依缇抄着手臂站在次丹身后,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他一眼。
没有等到帘内的答复,次丹忍不住再次要去掀帘子,左子衿想阻挡被他抬手一挥便拂倒在地。
侧头看跌坐在地上的左子衿,次丹不屑地哼了哼:“这位师父如此柔弱,还是先守护自己安康吧!”
帘内人始终沉默不语,他的耐性快要耗尽,不管不顾地去掀帘子,一名长相清秀的夏州宫女伸开双手挡在他前面。
次丹皱了皱眉。
他身后的阿伊图一把拉过宫女,咋咋呼呼道:“你个小娘们,坏我们世子好事,给我过来。”
“你们不可以这样!”左子衿强撑着病弱之躯体怒道,扶着墙吃力地站起来,“请你们尊重公主殿下!”
阿伊图放肆大笑:“尊重?你们夏州不过是我们卑兹罕的手下败将,失败的人有什么资格讨要尊严!”
他说着就毛手毛脚摸了那宫女的脸一把,宫女吓得尖叫起来,旁边的卑兹罕武士起哄地笑了起来。
次丹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依缇冷笑了一下,在一旁看戏不语。
次丹上前掀开珠帘,帘内女子惊慌抬眸,随即以袖掩面。
惊鸿一瞥,只见花容变色,仍不减倾城之姿,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夏州公主齐雪若。
他心头狂喜,情不自禁地就要上前亲近,那女子吓得从座椅上站起来,连连后退,左右躲闪。
厅内阿伊图扔在调戏着那个宫女,旁边的武士哄笑着把左子衿推来推去。
“嗖”低不可察的声音响起,阿伊图忽然杀猪一般大声嚎叫起来,他正伸向宫女腰间的手上不知何时被叉上了一个竹签,顿时鲜血如注流下。
次丹身旁的夏州公主见状,扭头便拉开身后的侧门,悄然离开。
突然发生的一切让厅内所有人都惊呆了,齐齐看向门外。
脚步声响起,着月白色锦袍的男子从容不迫走了进来。
他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握着一把烤肉串,看上去随意不经心,气度风华却令人眼前一亮。
上官逸淡淡扫了一眼屋内人,挑起修长的眉,似笑非笑道:“深夜竟有贵客拜访,在下有失远迎。”
关山飞越影成双
“上官逸!”
厅内众人闻言一震。
上官逸在卑兹罕军中素有夏州战神之威名, 曾在大战中带兵连夺卑兹罕数座城池,只要提到他的名字卑兹汗军中人人心有余悸。
这几位将领都曾在战场上领教过上官逸的厉害,纵使今日他只是一身普通常服装扮, 几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手纷纷握住了腰间的刀。
次丹面色一寒,转过身来阴郁地盯着厅中的上官逸,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脚踏在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把弄着手中的马鞭。
卑兹汗众人中只有依缇,自上官逸进来就不由自主站起来, 视线一直跟随着他。
上官逸弯下腰,扶起被推到在墙边的左子衿, 低声道:“左先生,还好吧?”
左子衿点点头, 他的青衫下摆蹭了不少污渍,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元裴眼眶发红,努力克制着激动:“大人”
上官逸对他会意一笑,目光瞟到已经拔掉手上竹签,捂着伤手怒不可遏的阿伊图, 歉然道:“啊呀呀, 原本想请阿将军品尝烤肉的, 不想一时性急竟吃到了手上。阿将军的手又不是咸猪手, 何须用竹签来串呢?”
他摇头叹息, “真是罪过啊罪过。”
元裴和在场的夏州宫女太监俱低头偷笑, 方才被卑兹汗众人压制得紧张情绪自上官逸出现骤然松弛下来。
见他出语讥讽,阿伊图气得脸涨得紫红, 胡须根根直立,乍看像一头炸毛的鬃猪。
“上官逸,你不要欺人太甚!”他旁边的两个卑兹罕将领见状就要拔刀,怒目相向。
上官逸扫了他们一眼,皱眉冷声道:“莫非你们也要吃?何不早说?”
话音刚落,身影倏忽飘动,房内众人只见一道白影自眼前闪过,两名将领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觉得肩头穴位一酸,浑身瞬间动弹不得。
待大家反应过来时,但见白色衣袂飘落,上官逸仍旧站在原来的位子,好像根本不曾离开过。
他顺手将手中剩下的肉串递给元裴,拿出一方帕子仔细地擦着手。
两个卑兹罕将领俱都张着嘴,一人叼着一串肉,模样委实滑稽。
次丹挑眉,眼中顿现腾腾杀气,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依缇嫌弃地看着出洋相的两人,见上官逸谈笑之间就能轻松羞辱这两人,果然他的武功高深难测,厅中人包括王兄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她的目光带着七分崇拜三分气恼。
不多时,衔着肉串的两位将领发现穴道自行解开,羞愤地将肉吐在地上。
阿伊图怒不可遏地握着手中的长刀刀鞘,急切地看着次丹,等他一句话就准备开打。
不料次丹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让手下众人摸不着头脑。
次丹收了笑意,眼中划过玩味的笑:“上官将军别来无恙?看来,你果然与那些夏州的酒囊饭袋将领不同。”
他摇头叹息,“只可惜你们的三王子有眼无珠,明珠蒙尘,却重用鱼目,最终落得个兵败如山倒的下场。自己被俘不说,丢了城池还要让妹妹和亲,真是令人感叹啊。”
上官逸不以为意,不卑不亢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成王败寇无甚稀奇。看来世子殿下不仅战场上武功了得,嘴皮子的功夫也数上乘,在下佩服。”
他扫了一眼厅中卑兹罕众人:“只是,这夜闯驿馆惊扰公主殿下銮驾,便是卑兹罕的待客之礼吗?”
次丹冷笑一声:“昭月公主不日就是我的世子大妃,这是卑兹罕的国土,我来看看自己未婚妻,有何不可?”
上官逸盯着他的眼睛,面不改色:“世子此言差矣,既然您诚心以大妃之礼求娶昭月公主,就应该给她正妃应有的体面和尊重。这不仅仅是为了夏州,也是为了卑兹罕和世子您的体面。”
清朗磊落的声音回荡在厅中:“而世子却在成亲前夕纵容手下羞辱公主近侍甚至尊长,这便是羞辱公主殿下,羞辱日后的世子大妃。这,难道不是在羞辱世子您自己吗?”
次丹和卑兹罕众人闻言心内一震,被他掷地有声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依缇看向上官逸的目光更具深意。
次丹理屈词穷,脸色发僵,隔了一会儿,才缓和口气道:“上官大人言重了,我等听闻公主殿下玉体欠安,关心则乱,因此才来驿馆叨扰。”
他掀起衣袍在着椅子坐下,“还请上官大人将公主请出来,我等问候过放下心来,才能安心回去。”
上官逸也笑了笑,摊手无奈:“出不出来见诸位,由公主殿下决定,在下无法做主。”
他见左子衿看上去有些疲累,便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让左子衿坐下。
依缇冷笑开口,嗓音清脆,“看来我这未来的嫂嫂架子很大,我们特意登门探望她却连声道谢都没有。今日若公主殿下不出来给个说法,我们就不走了!”
夏州这边众人都看向上官逸,上官逸似乎没有听见,不置可否。
正僵持不下时,珠帘后的小门倏忽打开,方才出去的丽人又出现在门口。
左子衿和元裴对视了一眼,望着帘后之人面露喜色。
他们方入住驿馆,次丹等人就旋风般地来造访,情急之下只能让芸儿继续出来假扮公主殿下,几人也是硬撑着与对方周旋。
眼下既然上官逸已经现身,那显然现在出来的便是如假包换的公主殿下本人了。
雪若一身端庄华服,掀开帘子缓缓走了出来。
次丹原本背对着珠帘坐并未看到,见厅中其他人齐齐看着他身后,便转头看去,眸光微动,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雪若从众人面前施施然走过,停在距离次丹两步远的距离,微微欠身道:“世子殿下携众位亲贵前来探望,本宫感激在心。”
笑容客气中透着疏离:“时候不早了,本宫身体虽无大恙,但连日舟车劳顿也是疲累不堪,还请诸位早早回去歇息吧。”
次丹定定地望着她,无法挪开目光。
方才她惊恐慌张,见他如凶神恶煞,一转眼却大大方方出来相见,一时难抑内心狂喜。
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似乎要被点燃一般,琥珀略带灰色的双眸放出异样神采,忍不住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公主我你 终于肯出来见我了。”说着忘情地去握她的手。
雪若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两手抄在袖子,礼貌回道:“多谢世子抬爱,夜已深,便不再多留您了。”
话里话外送客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奈何次丹相思数月终于得见真人,完全充耳不闻,一副痴汉模样,柔声道:“你就这么着急赶我走吗?”
依缇看不下去,鼻子里嗤了一声。
“那倒也不是。”雪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抬袖抹了抹额角的汗,这人怎么跟鼻涕一样摔也摔不掉,她低头偷偷瞄了上官逸一样,露出求救的表情。
上官逸心领神会,高声对元裴道:“元裴,你去把我们的马牵开一些,世子殿下他们马上要回去了,莫要挡了他们的路才好。”
元裴响亮地回复遵命。
次丹回过神来,却仍望着雪若不接茬,雪若在心中默默叹服他的脸皮之厚,觉得是时候扔两句肉麻话了,为了能把这几个丧门星请回去,她也没啥放不下身段的。
她咳了咳,努力扯出个温婉的笑,夹着嗓子道:“嗯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日方长,殿下莫要让妾身为难。”
唐元
啊呀老天莫怪,这话走嗓不走心,待救了允轩便再也不用与他虚与委蛇了,她在心里说。
她瞟向上官逸,他站得挺直,寒凉如水地望了她一眼,她赶紧心虚地移开目光。
她这不走心的一句话,在次丹听来尽是柔情蜜意,心中欢喜异常,便点头道:“公主殿下所言极是,三日后便是我们大喜之日,届时我在世子府恭候。”
见次丹带领众人往门外走,雪若终于松了一口气,忙激动地走到左子衿身边,扯着他的袖摆摇晃:“师父”
子衿含笑温柔地望着她,安慰地点点头。
她仔细端详子衿,叹气:“你又瘦了。”
次丹还未走出厅堂,就被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动的依缇叫住了。
“王兄留步,你一心只有未来的王嫂,却忘了小妹的心愿了。”
次丹停下脚步,回望依缇,不解其意。
依缇拿起桌上的长剑,握着剑柄指向上官逸,唇边勾起一抹骄傲的笑,她说:“久闻上官大人剑术超群,我也从小学习剑法,想趁此机会与他比试剑法。
众人一惊,次丹意味深长地看向依缇,似笑非笑。
上官逸淡漠拒绝:“让依缇公主见笑了,在下从不与人比试剑法,抱歉。”
分明是推辞的言语,依缇听来却心弦微动。
他的嗓音低沉温润,自己的名字从他唇中读出,竟有一种别样感觉。
依缇扬起下巴,深邃的眼眸明亮如星,“上官大人是担心我会输?”
她看了一眼次丹身边的两个将领,“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三人对阵你一人。”
她是卑兹罕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贯任性而为,就连次丹也拿她没办法。
雪若只到她年少意气,想报复上官逸而为卑兹罕出头。
她心中思忖,若论剑法,他们三打一也不一定是上官逸的对手,只是眼下情形复杂,胜负都难免节外生枝。
这场剑术较量在驿馆宽敞的前院开始进行。
月光下上官逸白衣胜雪,负剑而立。
依缇也是使长剑,一身红裙被风吹起,剑光照在她漂亮的眉眼上,更添几分冷艳。
两个卑兹罕将领一身粗壮精肉,磨刀霍霍欲报方才肉串之耻。
四人很快斗在一处,上官逸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从容挥剑,姿态潇洒,身手矫捷。
依缇的剑法不错,应该从小受过严格规范的训练,比旁边两位大汉武功要高出一筹。
一时剑光如急雨飞溅,白衣红裙翻飞煞是好看。
走了不过三五招,上官逸逐渐由防守改为进攻,依缇三人进攻的势头很快被上官逸的剑锋压制住。
两个将领实力不济,越打越乱,凭着一身蛮力用力挥舞着长刀,一次次劈下均被上官逸轻巧躲过,毫不费力地化解了他们的进攻。
眼看三人对打上官逸一人都占不到便宜,次丹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转头凉凉地看了阿伊图一眼,阿伊图点头会意。
他正要报方才受辱之仇。
上官逸一剑扫去,同时震开了面前三人的武器,忽觉眼前精光一闪,只见一枚树叶状的暗器向自己飞过来,忙向后翻滚躲过。
依缇被他杀得眼红,一时求胜心切,对两个将领使了个眼色,趁上官逸躲暗器的空挡,她忽然改变剑的方向,直直将剑向坐在场边的雪若刺去。
雪若怎么也没料到依缇的剑竟然冲着自己来了,吓得脸色发白,一时反应不过来。
上官逸见状忙飞身过来相护,不料两个卑兹罕将领齐齐举刀向自己劈来。
他完全可以先挡住劈向自己的刀,但是依缇的剑就有可能刺到雪若。
他心知这不过是他们的计策罢了,依缇的剑不一定会真的刺到雪若,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飞身过去挡在雪若面前,一剑挑开依缇的长剑,两剑相击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火花四溅。
依缇一向自负剑术高超,本想仗着人多让上官逸当众低头,却不料他们三人都打不过上官逸一人。
气恼之下,她出此招时只是想拖延上官逸还击的速度,他只要挑开她的剑,回身再应付两个将领的刀锋,便堪堪与他们打个平手,这样他们就不会输得太惨,卑兹罕和王兄颜面也得以保存。
没想到他选择了对昭月公主最保险,对自己却是危险的方法。
他用身体挡在那昭月公主面前。
而面对两个同时挥刀下来的对手,他的时间只够拦开其中一人的进攻。
依缇的瞳孔骤然放大,眼睁睁看着那名卑兹罕将领的长刀划过上官逸的肩膀,月白的锦袍被撕裂,鲜红的血顿时染红了半个手臂,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她并没有想伤他。
只是她没有料到,为了避免齐雪若受一点点威胁,上官逸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安危。
他简直是个疯子!
依缇无法理解,一瞬的震惊很快就被无法遏制的妒火淹没。
上官逸摇晃了一下,身体要倒下时勉强用长剑撑着,半跪在地上。
“上官大人!”雪若焦急地从椅子上站起,刚想冲过去查看上官逸的伤势,有人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拉了她一下,她转头见是左子衿。
左子衿抢在她前面出去了,雪若犹豫了一下,不安地坐,强自镇定。
元裴忙上前扶住上官逸,左子衿拿出药箱里的绷带替他简单地包扎止血。
依缇在不远处收剑呆立,说不出话来。
次丹和在场的卑兹罕将领都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元裴义愤填膺:“你们使诈!比剑居然用暗器,太卑鄙了!”在场的夏州将领和一众人等都起身附和。
上官逸吃力地抬了抬手,元裴等人立即噤声。
他对着依缇拱手行礼,苍白一笑,“依缇公主剑术高超,在下输了!”
依缇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
莫轻寒快步走进驿馆后院的厢房,不大的房间里围了好几人,他两手拨开面前的人,看到了坐在床沿上,半敞着上衣,肩膀上血肉模糊的上官逸。
左子衿坐在床前的方凳上,正在往他肩上缠着纱布,一旁的铜盆里半盆鲜红的血水。
雪若站在后面,咬着唇看着左子衿替他包扎,搭在床栏上的手微微颤抖。
莫轻寒叉着腰,怒道:“上官逸,哪个杀千刀的把你砍成这样?你怎么不还手,你是不是傻啊?”
上官逸凉凉看了他一眼,莫轻寒收口不言。
上官逸的唇色雪白如纸,神色淡然道:“你大惊小怪干嘛?本来没什么事情,被你一叫便觉得疼了。“
见雪若面露担忧,便宽慰道:“这小子就是这样咋呼的性格,殿下莫怪。”
雪若刚想开口,就听芸儿在身后说:“左先生,你还好吗?是不是身子不适?”
话音未落就听到“扑通”一声响,雪若回头,神色骤变,只见去放绷带的左子衿竟晕倒在地。
“妈呀,怎么大人被砍,他倒昏倒了?”莫轻寒感叹,上官逸眼锋过来,他马上闭嘴。
“师父!”雪若大惊,忙过去扶起左子衿,拉起他的衣袖,去搭他脉搏。
芸儿已恢复自己的面貌,她在一旁焦急道:“左先生在来的路上感染风寒,牵引旧疾发作。他一直硬撑着到现在,方才还被那些卑兹罕人欺负,我见他脸色就不太对”
“好了,别说了。”雪若打断她,她站起来,让房赟将左子衿先背回房间,几人快速簇拥着左子衿离开厢房。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上官逸孤零零地坐在床上。
莫轻寒叹了口气,“你说没事,人家就真当你没事了。有本事你就硬撑到底吧!”
他坐在床边,从上官逸手上接过纱布研究,“这个怎么包来着?”说着笨拙地把纱布往上官逸胳膊上缠。
上官逸抬手挡了一下,不小心牵动伤口,疼得直皱眉。
他不耐烦地推开莫轻寒,疲倦道:“你走开,我自己来就行了。”
莫轻寒站在一旁,看着上官逸低着头,一言不发,费力地替自己包扎伤口。
便忍不住替他难过起来。
关山飞越影成双
这日半夜, 上官逸忽然开始发高热。
莫轻寒在他房间搭了个地铺守着,时时留了个心眼观察上官逸的情况,半夜起来查看时发现他身上火热, 烧得晕晕乎乎的, 心中暗道不好。
自他认识上官逸时他身上就有寒症,据说是小时候中毒导致的, 但不知道被哪个高人医治过后,只要不接近寒凉之地,寒症就不会发作。
后来他又被下了噬魂蛊毒,这噬魂蛊毒是世上最险恶的毒药之一,发作时蛊毒随着血液流动, 缓缓散入四肢百骸,不但会加剧中毒者体内原本的宿疾, 而且会让人丧失神志,浑身上下如同被千百只恶虫噬咬, 最终痛苦而亡。
上官逸上一次因情伤而毒发,幸亏他用了半支天山雪芙蓉才捡回上官逸一条性命。
饶是上官逸从小习武内力深厚,也调养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如果能一直地呆在温暖的夏州,不让噬魂蛊再次发作,鬼神医曾言他可安稳度过数十年余生。
可他偏偏要翻越雪山极寒之地, 又在玄冰洞内不顾死活地给雪若又是喂自己的血又是输送真气, 导致寒症侵犯脏腑, 浑身经脉受重创, 已然现出了油尽灯枯之迹象。
如今他的身体日益虚弱下去, 为了压制寒症发作, 他不惜动用了寒冥功。
记得鬼神医曾说过,非万不得已之时万不可用这一以毒攻毒之法。
因这寒冥功最为阴毒刁钻, 虽然能有效克制寒症的发作,使人呈现出脉息平稳的健康假象,但实则对人的身体损耗极大,在压制寒症的同时一点一点消磨掉人的元气和气血,一旦寒冥功也压制不住体内如冰山崩裂的寒症爆发时,人便会立即血脉封冻而亡。
上官逸一向体寒,每每身体虚弱之时只会导致寒症发作,而今日受了外伤却开始出现高热的反常状态,这让莫轻寒心里一阵阵发慌。
他把两个弟子叫醒,拿铜盆盛了冰冷的井水进来,用湿布反复覆在他额头降温却仍不见好转。
上官逸烧得有些神志不清,脸上出现不正常的潮红。
莫轻寒见他病得厉害,将手中的湿布交给莫德,让他们在床前照看着,他去叫公主殿下过来查看一下上官逸的病情。
刚要迈步,却被上官逸拉住袖子,上官逸烧得迷糊,语气却很坚决:“不要叫她。”
莫轻寒心中不免有些生气,“你病得如此严重,还怕惊扰了她不成?”
上官逸强打精神坐了起来,靠在床栏上慢慢道:“我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只要你不咒我就没事。”
他虚弱地看了莫轻寒一眼,“别傻站着了,我渴了,倒点水来喝。”
莫轻寒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从莫涵手中接过倒满温水的碗,坐在床边要喂他喝,他却自己伸手接过碗,将水喝了下去,淡淡道:“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转头见莫轻寒一脸担忧,他撇了撇嘴角:“你跟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点小伤何必大惊小怪,明日烧退了就无事了。”
莫轻寒望着他鬓边日益明显的白发,痛心道:“这一次不一样”
上官逸望着他,良久无言,忽然抬手,微屈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脸上的面具:“你跟着我,受罪了。”
当年只是无意之中救了他,也不指着他报答。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他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哪怕刀山火海,哪怕脸被毁容,要一辈子戴着这个丑陋的面具,他也没有抱怨,执意不肯离去,默默地照顾自己。
还记得那时一脸认真地说要一辈子做自己的跟班。
那时的他眼神单纯明澈,脸上总是挂着笑。
世情凉薄,有谁会把承诺当真,何况是个半大孩子的话,自己当时这样想着。
不料,他竟然是个死性子,说到做到。
前尘往事如云烟,蓦然想起,恍如隔世。
莫轻寒接过他手中的碗:“这面具戴着冬暖夏凉特别好,要不是你长的倾国倾城,我也推荐你戴一个!”
上官逸想笑,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咳着咳着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莫轻寒一见慌了手脚,紧张的手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忙站起来吩咐莫涵:“快请公主殿下过来替大人诊治!”
“不许去!”上官逸撑着床板,侧着头喘息道。
左子衿一人就够她操心的了,他的身体自己有数。
他的唇上血痕犹在,一贯苍白的脸现出红润的色泽,眼若笼着一烟寒水,整个人仿佛枯枝上极盛将凋的花。
莫轻寒不理他,推着站在那里犹豫的莫涵:“快去!”
上官逸冷声道:“你们若是不听我的,今后就不必跟着我身边了。” 他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莫涵为难地看着师父,莫轻寒叹了口气,无奈摇头示意他作罢。
他扶着上官逸躺下,温言道:“好了,你莫要动气了,我听,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上官逸疲惫点头,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不知是老天庇佑,还是上官逸一向说到做到,不到天明的时候,他出了一身汗后,高热也随之而退,让操心了一夜的莫轻寒总算放下心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莫轻寒捧着铜盆出去倒水,路过左子衿住的那间屋子,见房门虚掩,里面仍亮着烛火,便放下了手上的铜盆,进去一瞧究竟。
桌上的医药箱子敞开着,装药的瓶瓶罐罐摊了一桌,旁边摆方着喝了一半的药碗,床头的桌几上铺着一块深色的布,上面整齐地插着一排针灸用的银针。
房内没有侍女,除了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左子衿,只有趴在床边睡着的雪若。
她伏在床沿边上睡得很沉。
莫轻寒的目光一顿,停留在雪若与左子衿交握的手上,她的手指也紧张地拽着,好像怕他逃走一般。
莫轻寒心里泛起寒意,他想重重地摔门离开,想起上官逸的嘱咐,不甘心地关上门,默默退了出来。
*
第二日,卑兹罕使者前来驿馆交换国书,并正式迎请昭月公主前往凉州。
上官逸代表夏州完成了国书交换的礼仪,整个仪式雪若都没有出现,上官逸拿着换好的国书去驿站后院的厢房。
他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果然,她仍旧守在左子衿的病床前。
左子衿已经醒来了,面色灰白地坐在床上,虽然芸儿也在屋内服侍,但雪若亲自拿着银勺在给子衿喂药。
上官逸拿着国书站在门边,他们距离他仅几步之遥,他却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那个闯入的外来者。
见他默然不语,芸儿悄悄地提醒下,雪若才发现了他的存在,“上官逸你来了。”
她语气兴奋,果然见到自己,她还是高兴的。
上官逸刚要开口,便听她开心道:“我师父现在好多了,昨晚可把我吓坏了,还好有惊无险。”
上官逸眸光一黯,却生硬地笑了笑:“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他转过头,向左子衿道:“左先生需多保重身体才好。”
雪若只看了他一眼,剩下的注意力全在左子衿身上,“师父的脉息还是不太稳,这一路风霜雨雪太遭罪了,需得好生调养才行。”
她絮絮地说着,上官逸只觉得肩膀伤口的钝痛弥漫开来,浑身都难受起来。
“多谢大人关心。”左子衿抬眸漠然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雪若送到唇边的药。
见他皱眉嫌苦,雪若忙从碟子里拣了一块蜜饯,塞进左子衿嘴里,左子衿眉皱得更深。
“好酸”
雪若一愣,笑道:“那莫吃这个了,吃这个桂花糕,甜。”
上官逸扶着肩膀,仓促道:“那我就不打搅了。”他放下手中的那卷纸,转身就往门外走。
“对了,上官逸。”雪若忽然叫住他,面露关切:“忘了问你肩膀上的伤好些了吗?”
上官逸微微侧过头,狭长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淡淡道:“已经无碍了,多谢关心。”说罢便快步出门去了。
雪若“哦”了一下,放下心来,她昨日探过他的脉相,较之前平稳有力多了,看来他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昨日的刀伤幸未伤及筋骨,十天半个月应该就能痊愈。
左子衿看着上官逸的背影消失,沉声问雪若,这一路与上官逸结伴而来,可发现什么异常吗?
雪若一怔,不由想起了那些一路接应的神秘人。
她目光闪烁了一下,随机笑道:”没有什么异常,这一路多亏上官逸的相护才能顺利抵达凉州,师父不要多心了。”
左子衿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从小生长在王宫中,想必也明白,身边越是强大的人,越不可不防。”
雪若心情复杂地听着,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师父从来就不待见上官逸,这让她左右为难。
子衿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架子上的一个包袱,“那个布袋里有一个黑色药瓶,你帮我拿过来。”
雪若不解地望着他,起身去包袱里翻了那个药瓶出来,是个小巧的黑玉瓶,握在手中泛着莹润的光泽。
子衿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药瓶,道:“这里面有一粒药,叫幻海悲吟。它可以让人浑身功力在短时间内消散殆尽,武功全失且神志昏聩,但此药只有两个时辰的效力。你将它带在身边,万一日后上官逸对你构成威胁,而你又无法控制他之时,只需哄他服下,便可轻松降服。”
他的话仿佛烫手,药瓶差点从雪若手中脱手而出。
她心神大乱,连声拒绝:“不不不,师父,我不要这个东西。上官逸他,他不会对我构成威胁的。”
子衿瞟了她一眼,冷声道:“我并没有叫你现在用,只是放在身边作为不时之需,如果他果真对你忠心不二,你也可以永远不用此药。”
雪若心里乱成一团麻,怔然握着那个药瓶,只觉得上面那浓重的黑色仿佛要渗透到指尖上一样。
*
因左子衿旧疾复发需要休养,原本第二日和亲队伍前往凉州的计划向后推迟了一日。
听闻昭月公主不顾卑兹罕使臣的不满,坚持要晚一日进凉州。
那使臣也不敢得罪日后的世子大妃,只能派人向世子次丹去紧急禀告。
次丹原本十分不情愿,但想到那日雪若的温言软语和深情蜜意,暗道多等一日又何妨,何必惹得美人不快。想到从此便可一解相思,日日温香暖玉红袖添香,不禁喜上眉梢。
眼见左子衿脉象渐渐平稳,气色也逐渐恢复,雪若才略宽了心。
这才想起好像这两天都没怎么见到上官逸,也不知道他伤好些了没,便起身去他房间找他。
推开上官逸的房门看,看到他正靠在软塌上在与莫轻寒下棋。
见她进来,上官逸眸光微动,脸上并没有流露什么表情,只是轻持白子放在棋盘一隅,吃掉了莫轻寒的一片黑子。
在莫轻寒不满的抱怨声中,雪若放下手中装着纱布和药膏的托盘,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棋局。
等他们下好一局,她才开口,说要替上官逸查看一下伤口。
莫轻寒冷哼了一声,张口刚要接话,上官逸冷峻的目光扫过来,他自觉地闭上了嘴。
上官逸没有看雪若,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棋盘,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伤口愈合得很好,等下让莫轻寒替他换药即可。
雪若略微一怔,隐隐觉得他有些不高兴,刚想再说什么,就听莫轻寒道:“上官逸他皮糙肉厚,不碍事的,左先生身子弱,殿下你还是去照应他吧。”
雪若看向上官逸,只见他低垂着眼眸,薄唇抿成一线。
房中的气氛有些压抑,雪若挤出一个笑容,说那就麻烦莫先生照顾他了,又看了一眼上官逸,才转身离去。
上官逸的目光跟着她走出门外,向左子衿房间的方向走去。
他有些心烦意乱,手上的白子随意地摆落在棋盘上,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被莫轻寒吃掉了一大片。
莫轻寒麻利地收着桌上的白子,见他面上紧绷,口不应心地宽慰道:“他们是师徒之情,亲厚一些也是难免,你要往开处想。”
上官逸走神看向窗外,没有接话。
想起刚刚认识她时,她扮做芸儿的样子,他向她探听公主殿下的情况,被她义正言辞地斥责了一番。
她说,昭月公主殿下早有意中之人。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竟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他不止一次地想,那是她信口胡言,还是她却有意中人。
想起她为了左子衿苦练箭法,抛头露脸在围猎场比箭,想起医馆里他们两人在烛光中相拥的身影,左子衿昨日昏倒时,雪若惊慌失措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昨日两人在房中喂药的场景
一幕幕场景不期然浮现眼前,他心中涌起酸涩,即使雪若与他已经互表心迹,可是只要左子衿一有事情,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照料他,而他,则立刻被她抛到了脑后。
或许他不该如此敏感和多虑。
为了与她相见,他苦等了六年,但这一世他们相遇自今不过短短一年。
而左子衿,他不仅救过她的性命,还陪伴她从小长大,手把手教习她医术。
难道,竟是因为她与左子衿爱而不得,所以退而求其次才找了自己?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到莫轻寒在一旁说道:““来来来,我来帮你换药,你这个人啊,一会儿嫌我包扎不来,一会儿又非我不可,变得也有些快了。”
他边捯饬着盘子里的纱布,边不厌其烦地念叨:“我跟你说啊,上官逸,你此次受伤严重,需要好生调养。这几日再也不可轻易动用内力了,否则能不能撑到去见鬼神医就不知道了。”
回头见上官逸手里捧着一个绣着双蝶的精致荷包发呆,便喝道:“还不放下那香艳之物,把衣服脱了!”
*
隔日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阳光无遮无挡地洒向大地。
夏州的和亲队伍带着一应的婚礼仪仗,浩浩荡荡地准备从驿馆出发。
停在最前面的是昭月公主的车辇,套着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豪华宽敞,车内用锦垫搭出一张舒适的床,上面铺着厚厚的羊皮和靠垫,床中央放置着一个紫檀小桌几,上面摆着茶水和几样精致的小点心。
上官逸因身上有伤也弃马而改乘马车,他一个人登上马车时,不经意地看向不远处,只见雪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左子衿上了她自己的那架马车。
他怔然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掀起车帘钻进了车内
马车刚刚启动,又忽然停了下来,车帘响动,一个窈窕的身影不声不响地钻了进来。
上官逸有些诧异,显然没想到雪若为何会上他的车,“你怎么来了?”
雪若向车外张望了一下,放下车帘,笑盈盈道:“小逸逸,我来陪你呀。”说着便挤着坐在他身旁,亲热地要搂他的胳膊。
上官逸向旁边偏了偏身子,躲开了她的手,克制住心头的喜悦,冷淡道:“你怎么不去陪左先生了?”
雪若眸光粼粼地望着他,弯了弯眼睛,笑出梨涡,“因为小逸逸不高兴了,吓得我赶紧过来陪他呢。”
上官逸脸上有些挂不住,坐直了身体,嘴硬道:“我哪里有不高兴,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小心眼了。”
雪若用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看着他,“原来你没有不高兴,看来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上官大人,我错了。”
她一脸诚恳道:“那我小小地表示一下歉意吧。”说着探起身体,在他的唇上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
关山飞越影成双
唇上还有她留下的温润柔软感觉, 上官逸耳根微微发红,低头抿唇不语。
“小逸逸,你害羞了吗?”雪若把脸凑近看他, 声音像一片羽毛划过他心间, “看,你的耳朵都红了。”
上官逸伸出两个手指把她脑门顶开, 转头望向车外,故意不去看她,“没有,车厢里有些热。”
“热?”雪若看了看窗外似火的骄阳,点头同意:“今日确实有些热, 这车内空间狭小,两个人挤着坐就更热了。要不我还是回自己车里去吧, 这样你就不热了。”说着就作势要起身掀车帘。
手被他一把拉住,微凉的手轻轻握着她纤细的手腕, 将她不由分说拉回了座位。
“不许走!”他的声音里有些赌气的成分,“我不嫌你热。”
雪若顽皮地看着他的脸,笑得心照不宣。
还想揶揄他几句,却被上官逸一把搂住肩膀,稳稳地拥进怀里。
和亲的队伍缓缓离开了驿站,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 已置身于林木葱翠的丛林之中。
车厢有节奏地晃动颠簸着, 雪若半躺在上官逸的怀中, 把玩着一缕他垂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发, “那日师父忽然晕倒, 让我乱了阵脚,只顾着照料师父而忽略了你, 忘了你也受了伤,是我做得不对。”
上官逸低下头,替她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安静地听着她缓缓道来:“自我认识师父时,他的身体就十分不好,每年必要回医圣谷去找师祖调养。一到过冬的时候,他就会特别虚弱,说不知道能不能捱到第二年春天”
她停顿了一下,坐起身子,叹息了一声,话语也沉重起来,“这些年,我时刻为师父的病情忧心。你知道的,我从小被父王拘在宫里不得自由,允轩也不能随意来看我,只有师父,师父他一直陪着我,替我治病。师父他孑然一身没有亲人,却待我比亲人还亲。这一次他千山万水地随我来凉州,我真的很怕,怕他有什么闪失”
上官逸默然听着,这几日心中的沟壑被这寥寥数语完全抚平。
他没说多说什么,只是搂紧了她,温言道:“左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一世行医救人,老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雪若红着鼻子点了点头,上官逸用手拨开她额前发丝,心头涌起歉疚,觉得自己前两日的气生得有些没道理。
雪若扭头看他,眼中还有些湿意,“你肩头的伤好些了吗?”她伸手想去拔开他的衣襟,“让我看看伤口愈合得怎样了。”
上官逸握着她的手腕,不以为然:“无妨,你莫要操心了。”
“你方才上我车的时候,有没有避开些人?”他转开话题,“没有被卑兹罕的使臣看到吧。”
雪若摇头,谨慎回道:“放心,我这身宫女服甚是低调,方才我上自己车的时候特意让使臣看到,他们应该不会起疑。”
“你那凤驾内可还有人?”上官逸又问。
雪若点头,“我留了芸儿在车里照顾师父,然后换了衣裳悄悄地溜了过来。”
上官逸放下心来,微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们雪若做事越发周全了。”
受了表扬,雪若得意地伸手去捏他的脸,被他一把捏住手腕,两人笑着打闹起来。
马车继续前进,雪若闹累了,伏在上官逸膝上小憩。
上官逸拉了一旁披风盖在她身上,伸手掀起车帘,眼前的树木快速后退,视线转向湛蓝色的天空,只觉心情也如眼前景致一般明朗起来。
后日就是大婚之日,救了齐允轩之后,他得尽快去找鬼神医了。
寒冥功最多只能再压制毒性个把月,只要在这期间找到鬼神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雪若,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带你远走高飞,过无拘无束的生活。
他低下去,满怀爱意地看着已经在膝上睡着的人儿。
*
和亲车队一路逶迤而行,翻越林木茂密的高山,元裴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小队士兵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卑兹罕的使臣紧随其后,房赟和莫氏师徒护卫在公主的车辇旁。
因是通往凉州唯一的官路,山上修出了平坦宽阔的石板路供人马行走。
随着上山路上的坡度渐陡,队伍移动的速度变得缓慢起来,马匹吃力地拉着车辇,颠簸地碾过石板路。
道路一边是陡峭而巨大的崖壁,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虽然靠悬崖旁用木头筑起了不高的简易栏杆,但栏下弥漫着雾气的万丈深渊让人看一眼便觉得晕眩腿软。
路越走越窄,仅容马车堪堪通过,和亲队伍里的人不得不排成窄长的两列,小心翼翼地跟在马车后面往前走。
空山幽静,时不时有响亮而古怪的鸟叫声回荡在山谷,山中的雾气越来越浓,远处的连绵的群山影影绰绰,几乎要被弥漫的白雾吞没。
雪若睡醒,从车窗探头,只见走在前面的车马在浓雾中时隐时现,日光也渐渐被密林遮掩。
她莫名感到有些心慌。
两排车队正贴着崖壁往前走之时,忽闻空中“嗖嗖”声响。
众人不解,抬头去看,湛湛青天并无异样。
然而,数名走在前面的军士却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
等其他人察觉时,他们都已毙命,每人身上都插着几只黑色的羽箭。
在太监宫女的尖叫声中,众人骇然抬头,发觉云雾弥漫中出现密密麻麻的箭雨,如黄蜂过境一般。
“有刺客!”元裴和房赟大叫着拔出佩剑,用力挥舞挡开如雨点般落下的羽箭。
他们身后的士兵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剩下的人纷纷亮出兵器抵挡,卑兹罕使臣抱着头缩在马背上。
过了好一会儿,密集的箭雨忽然停住。
众人正在茫然之际,高处的崖壁忽地飞下来数只黑色的大鸟,朝着车队前方最豪华的车辇直扑过来,穿云破雾垂直地冲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竟然是一群穿着如同蝙蝠翅膀一样黑色衣服的戴面具之人,他们一个个手握雪亮的长刀,从天而降直取公主座驾。
“保护公主殿下!”房赟高声大叫,兵士们开始向公主的车辇聚拢。
前方车队被袭的同时,上官逸已经快速察觉到了异样,看到远处那些像鸟一样降落的刺客时,他顿时神色骤变。
竟然又是他们!
他一把拿起身边的佩剑。
这些刺客的速度极快,尽管地面上的士兵很快开始防守,最先冲下来的一人的长刀已经刺进了公主马车的车窗,车内传来女子尖锐的惊呼声,那刺客正准备冲进车厢时被房赟挥剑阻拦,而另外两名刺客又从另一个方向齐齐将剑刺进马车。
他们显然都是冲着公主殿下而来!
车外元裴、房赟等人分别都被刺客纠缠得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被攻击。
两名刺客拔出插在车厢上的剑,一左一右跳上车辕,一剑刺死瑟瑟发抖的车夫,又挥剑劈向了车帘。
整块锦缎制成的车帘骤然落下,芸儿手臂流着血,一脸惊恐地将左子衿护在身后。
左子衿想拉开芸儿,无奈身体虚弱,芸儿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根本拉不动她,只能靠着车壁喘息。
两名刺客对看了一眼,各自挥剑向车内两人刺去。
忽地空中一道白影闪过,剑光如流星划过天际。
俩黑衣人只觉眼前白花花地一亮,下意识地挥剑去挡,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中,剑锋掀起的无形之力挡在前面,将两人生生从车上抛了出去,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十分狼狈。
上官逸持剑立于车辕上,山风吹起白衣飘飘,他快速看了一眼地上的刺客,忙转身查看车内情形,见芸儿只是手臂外伤,又去查看左子衿:“左先生,你没事吧。”
左子衿脸色苍白,竭力平静道:“没事。”
雪若穿过打斗的人群中急促地往前跑,方才上官逸看到刺客之时,嘱咐她躲在车内不要妄动,便身形一闪飞跃了出去。
刺客袭击目标很明确,他们冲着她的座驾来,就是要置她于死地,忧心车内的左子衿和芸儿,她没办法自顾自躲藏,便心急火燎地跳下车去了。
因为打扮得与普通宫女差不多的服饰,因此跑过混战的人群时,也没有人太在意她,她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自己的马车旁,见上官逸和元裴等人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忙手脚并用地爬上车。
“殿下!”见到雪若,芸儿激动地叫了一声,马上被身旁的左子衿捂着了嘴。
卑兹罕的使臣正好也在车外,自马上伸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原来车内的并不是昭月公主,还没来得及缩头就被刺客一刀砍下了脑袋。
有黑衣人用中州话高声叫道:“刚才上车的那个才是公主!”
话音未落,喉咙蓦然出现一道喷射的血线,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倒在地上。
上官逸的白衣上溅上了一串鲜红的血,长剑的尖端不住地滴着血,他横剑立在马车前,挥剑如雨筑起不可突破的防线,阻挡着接二连三地向马车进攻的刺客。
不断有的黑衣人倒在车前,夏州的将士们逐渐占据了上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刺客和夏州士兵的尸体。
就在刺客还剩下三两个的时候,一名刺客见正面突破不行,就趁上官逸不备,孤注一掷地挥剑砍向了车前的马匹。
骏马受伤惊嘶,撒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带着马车往前奔去。
本站在车辕上的上官逸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巨大的前冲力掀翻,摔下车去,在路边不住翻滚。
元裴在后面一跃而起,眼疾手快地挥剑解决了这名刺客。
马车失去控制一路狂奔,车内的三人无法控制地被剧震摔得东倒西歪。
“师父”
“殿下!”
三人试图拉住彼此。
子衿整个人被抛起重重地撞向车壁,雪若奋力扶住子衿的身体,想用自己身体挡在他与车壁之间,但车内一片混乱,三人被撞成一团,无法自控。
马车顺着山路直往山顶冲去,雪若从摇摆不定的车窗看去,前方忽然开阔,百步开外竟是万丈悬崖。
这一看,吓得她浑身发软,连惊叫的力气都失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马车的后门重重打开,上官逸不知何时出现在车后。
车上三人一阵激动欣喜。
上官逸努力在飞驰的车上站稳身体,一手抓住车门,一手向车内伸出,大声叫道:“拉住我!”
他用脚将自己固定在车辕上,将雪若和芸儿一一拉住,将两人推下疾驰的马车,紧随其后的元裴等人立刻接住被抛下马车的两人。
马匹受惊疯了一般狂奔不止,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上官逸回头再去拉车厢最里面的左子衿的时,整个车已经冲到了悬崖的边缘。
众人在后追赶不及。
“轰隆隆……”一阵巨大的声响,半空中扬起烟尘,林中树木剧烈摇晃。
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摇晃了几下,直直地掉下了悬崖。
天地间骤然安静下来。
雪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一旁的房赟忙上前搀扶她。
她推开房赟,爬起来,跌跌撞撞往悬崖边奔去。
扬起在半空的灰尘渐渐落定,远处悬崖旁赫然趴着一个满身血迹的白色身影。
原来,上官逸并没有掉下去!
众人不禁欣喜万分,急急地向悬崖边奔过去。
上官逸半个身子在悬崖外,一手拉着身体悬空在崖上的左子衿。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头不断滴下,他的脸色苍白发青,拉着左子衿的正是肩膀受伤的那只手,伤口已然崩裂开来,鲜红的血顺着手臂如注流下,不时滴落在左子衿的脸上。
左子衿的身体像一片树叶无助地在空中飘荡,崖下的山风吹起灰色的长衫拍打着他的身体。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拼命拉住自己的上官逸,目光绝望而冷寂,虚弱的声音被风扯得破碎:“放手吧”
上官逸没有说话,兀自咬牙坚持着,肩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眼冒金星,拉着左子衿的手臂仿佛下一秒就要从他的身体断开,意识一阵阵模糊。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远远奔过来的众人,虽然只是几步的距离,却仿佛天堑般遥远。
天地万物看出去都是一片血色,在最后一分力气也要耗尽时,忽觉手下一空。
待反应过来时,只见左子衿已仰面向白茫茫的云雾倒了下去。
他骇然变色,脸色惨白如濒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松手的。
耳边响起众人齐齐的惊呼,他听到雪若凄厉的哭声:“师父,不要!救我师父!”
仓促回头时,望见她绝望的泪眼。
她无助地瘫在地上,痛不欲生,好像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痛苦的模样。
心中紧了紧,没有过多思索,便跟随着左子衿的身影,也纵身跃下了万丈深渊……
关山飞越影成双
北魏国, 靖元二十三年。
绵密的细雪下了一整日,宁阳城的大街小巷披上了洁白的素装。夜幕降临,白墙黛瓦的深宅门口, 一个仆人正举着竹竿往屋檐下挂点好的灯笼。
厨房的炉火上正“噗噗”地炖着鸡汤, 浓郁金黄的汤汁不时从砂锅的缝隙中溢出,一时满屋飘香。系着围裙的年轻妇人正在灶前忙活, 一旁两个小丫鬟在替她打着下手。
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上出现一个小脑袋,对着厨房内吸了吸鼻子,孩童甜糯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满:“娘亲,啥时候开饭, 我肚子都饿了。”
他蹦跳着进了厨房,七八岁的模样, 穿着墨绿色团花小袄,小脸红扑扑地映出两块红晕。
妇人蹲下身, 抚着他粉嘟嘟的小脸,微笑道:“你父亲马上就回来了,阿让,再忍耐一下下。”说着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掀起砂锅的盖子, 用筷子从夹起一块热气腾腾的鸡肉, 一手接着汤汁, 一边吹凉着往他嘴里送, 柔声细语道:“当心烫哦。”
阿让马上露出笑脸, 张嘴咬住鸡块, 一边烫得哈气一边狼吞虎咽,毫不吝啬地夸赞道:“娘亲烧的松茸鸡汤最是美味了。”他憨态可掬的模样把一旁干活的丫鬟都逗乐了。
院子里有仆人一层层地传话进来:“将军回府了!”
“噢!父亲回来了, 可以开饭了。”阿让的小脸绽放出神采,高兴地跳了起来,抬脚就往前院跑。
妇人望着他的背影微笑摇头,忍不住在后面叮嘱道:“你稳重些,仔细又要被你父亲说。”
阿让踩着院子里的积雪,回过头来,对母亲做了个鬼脸,欢天喜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正厅的大门敞开着,时有风卷着雪花吹进屋内,大将军温归鸿风尘仆仆站在厅内,低头拍打着披风上的雪,两个仆从站在一旁等着服侍。
“爹爹!爹爹!”清亮的叫声伴着小碎步,从外面的回廊一路洒进来。
阿让奔跑着冲进前厅,“您可算回来了,我肚皮早就饿瘪了。”
温归鸿转头,斜睨了儿子一眼,脸上没有笑意,语气中隐隐藏着威严:“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阿让怔了一怔,往日这般父亲总是笑着摸摸他的头,骂一句:“小兔崽子,猴急什么,饿一会儿算什么?”说完便大声地叫厨房快点上菜,一双大手将他抄起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温归鸿将披风脱下,递给一旁的仆人,神情严肃道:“阿让,快来见人!”
巨大的披风从眼前挪开,阿让这才发现厅中还站着一个人。
是个比他大一两岁的男孩,拢着一身宝蓝色滚黑貂的披风,静静地站在温归鸿的身后。
他的脸如同玉雕一般精致秀美,眼睫漆黑如墨染,只是面上没有什么血色,眉宇间神情冷淡疏离。
阿让一见有外人,立刻敛容站得挺直,对着那个男孩端正地行了一个礼:“晚生温云停,见过一礼。”
那个男孩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闪动了一下,薄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转头看向温归鸿。
温归鸿微笑道:“这是不才犬子,小你一岁,今后可以陪你一起练武。”
他又对着阿让说:“云停啊,这是你的师兄,你就叫他…”
他征询的目光看向那个男孩,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男孩想了想,拱手施礼,轻声道:“就唤我小五吧。”他声音不大,却有着温润沉静的气质。
阿让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父亲对他态度恭敬,心知此人身份定不简单,于是笑着道:“小五哥好。”
男孩点点头,大约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样唤自己,觉得有些滑稽,不禁微微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阿让望着他一怔,发现他方才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但一笑起来就变得温暖柔和,好似另外一人,便又接口道:“你也可以唤我阿让。”
“好,阿让…”小五的薄唇轻轻吐出他的名字,让他觉得十分亲切,又听小五道:“所以,你的大名叫温让?”
阿让点点头,欢喜道:“嗯,我爹爹希望我做个温俭恭让的人。”
小五不解,“莫非你还有兄弟姐妹,需要你让着他们?”
阿让摇头:“没有,我家就我一个孩子。”
小五淡然一笑:“那叫你让谁去?”
阿让迷惑道:“大概总有要让的人吧…”
小五不以为然地挑眉,不再言语。
仆人进进出出准备着晚膳,阿让的母亲温姚氏也端着菜进来向小五热情地招呼。
温归鸿见两个孩子相谈并不拘谨,自是十分欢喜,亲手替小五解了身上的披风,拉着他的手坐到一旁偏厅的餐桌旁。
阿让被一个人留在了厅上,他眨了眨眼,对着父亲的背影不由瘪了瘪嘴,但想到从此自己多一个玩伴,心情马上大好起来,蹦蹦跳跳地跟过去,挑了一张小五身边的椅子爬上去坐好。
门外风雪交加,厅内却是温暖如春,下人们端来了几个炭盆围着餐桌,小五坐在他们一家人当中,似乎有些不自然。
温姚氏体贴地问他喜欢吃什么,拿着一双银筷子一直在替他布菜,小五盯着面前菜堆成小山的碗略有些为难,但还是双手捧着碗,恭敬地接过,拿着筷子浅浅地尝一口。
他抿着唇吃得很优雅,好像在品尝着天底下的珍馐美味,完全不像阿让吃得狼吞虎咽,吧唧作响。
温归鸿脸上有些挂不住,轻轻用筷子敲了敲阿让的饭碗,提示他注意一下吃相。
小五低头微笑,轻声道:“老师,阿让吃得很香,让我很是羡慕。”
阿让一听,朝小五挤着眼睛笑笑,夹了一块鸡肉给他:“你尝尝我娘亲做得这个鸡,特别好吃。”
小五礼貌谢过,轻轻咬了一口,鸡肉鲜美酥烂入口即化,果然美味。
阿让拔了两口饭,一边嚼一边随口说:“小五,你娘亲做饭好吃吗?”
小五神色一滞,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如玉的面庞浮现方才初见时的冷漠,淡然道:“没吃过。”
“嗯?”阿让皱着眉一脸疑惑,刚要开口,嘴里被父亲冷不丁塞进一个肉丸子。
温归鸿和温姚氏交换了一个眼神,温归鸿立刻笑着打岔道:“小五,你尝尝这个冬笋片,十分鲜嫩可口。
刚吃了没一会儿,管家进来在温归鸿耳边附耳:张公公来了。
温归鸿到门口迎接,张公公白面容长脸,细长的眼睛下挂着两个像金鱼眼一样的眼袋,正抄着手站在廊下略不耐烦地等着。
温归鸿拱手行礼,笑道他们刚刚开始吃饭,如果公公不嫌弃就一起用个便饭。
张公公瞟了一眼简朴厅堂一隅的饭桌,客气笑道,就不叨唠将军了,咱家接了人就回去,小主子在外耽搁太久,咱家可吃罪不起。
温归鸿还要再说什么,却发现小五已经穿好了披风,无声无息地站到他身后。
小五对温归鸿拱手行礼:“多谢老师,师娘的款待,我吃好了,就先告辞了。”
张公公见他出来,也不行礼,就虚虚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温家三口站在门口相送,阿让眼中流露出不舍,“小五哥,你要经常来跟我玩啊。”
小五眼中含着一丝笑意点点头,张公公在前面催促,他神情落寞地回头看了一眼,便踩着地上的雪走进了夜色中。
此后的日子,在阿让天天数着手指头盼着小五过府来中度过。两人个性一动一静,一欢脱一沉稳,倒是十分投缘。
小五每隔五天会来将军府一日,与阿让一起学习剑法。两人白日或在林中一起练剑,或在书房一起练字,晚上围着餐桌一同大快朵颐。
温姚氏待小五如同亲生孩儿一般亲厚,不时嘘寒问暖,她的私房菜肴让小五消瘦单薄的身体也逐渐健壮了起来。只是每次小五过将军府来的夜晚,张公公都像鬼魅一样准时出现,催促着将他带走,从不让他过夜,阿让很是郁郁。
小五走后的四天对阿让甚是难熬,恨不得每天用一根长竹竿,把白天、黑夜的幕布一一扯了下来,如此反复四日,又可以见到小五了。
温归鸿剑术闻名天下,素有“北魏第一快剑”之称,一柄长剑快如闪电无人能及。小五资质非凡,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剑术突飞猛进,不到两年功夫就可以轻松接住温归鸿数招,并有反超之势。
眼见这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温归鸿欣喜之余,又为他请来当世的其他剑术名家悉心教习,希望他的剑法集百家之长,达到登峰造极之境。
而他自己的儿子阿让在武功上的造诣却十分平常,他喜欢研究花草和药材,常配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子让家人和小五试验。温归鸿曾经喝了儿子配的增进功力的汤药后,上吐下泻三天不能下地。阿让说小五怕冷,脸色不好,研究了半天古书给他配了温补汤,结果害小五起了一身的红疹子,这下脸色倒是红润了,全身都红了。
有一年秋天,温归鸿带着两个孩子去郊外狩猎,许诺说谁捕获的猎物多就能得到奖赏,最后的结果让他大跌眼镜,两个少年都是空手而归。
原来阿让一直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小五,小五要射梅花鹿,阿让就拉着他不许他发箭,说梅花鹿的眼睛很温柔。小五要射兔子,阿让就扑过去抱住兔子,说兔子好可爱,你忍心杀它吗?
多年征战沙场的铁血汉子温归鸿也拿这两个半大的少年没辙,只好拿出早准备好的礼物给他们。因为若是不给他们,自己还要背回去甚是麻烦,再说也没有其他人可给。
礼物是两柄漂亮的青州宝剑。两柄剑十分相似,只是青色的刀鞘上刻着不同形状的龙。
两个少年拜谢后接过宝剑,欣喜若狂。
小五给自己的剑取名“青璃”,阿让觉得自己的剑在气势上不能输,豪放地给剑起名叫“苍龙”。
他搂着小五的肩膀大放豪言:青璃苍龙,谁与争锋!小五抿唇低笑,不语。
两个少年相依相伴金子般的日子如同春草渐生渐长,然而,所有的快乐时光都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那一年,温归鸿受命领兵赴边关执行任务,带着小五和阿让随军历练。
执行任务回程途中,那是个黑雾弥漫的夜晚。他们的队伍遭到了不明身份军队的袭击,这些袭击者先是在他们沿途的上游水源下毒,军中许多的军士都中毒不起。紧接着,数不清的身穿黑色铁甲的士兵仿佛从天而降,这些刺客似乎好像掌握了他们全部的军机,直逼主帅营帐而来。
军帐外喊声震天,北魏军士的血染红了营地,当温归鸿终于意识到这些袭击者的目标是小五时,他们士兵用身体筑成的最后一道防线马上就要被突破。
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温归鸿做出了此生最痛苦最困难的一个抉择。
他让阿让与小五互换了衣裳,不顾小五的哭闹反对,强行将他绑上马,护送着他逃离了危险之地。
他们离开前,阿让惊恐无助地拉住父亲的铠甲,“爹爹,你们要去哪里?”
温归鸿含泪对他说:“阿让,乖孩子,爹爹把小五送到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回来救你,你等着我!”
阿让听话点头,默然无语。
温归鸿深深地看了阿让一眼,毅然上马护着小五疾驰而去。
阿让忍着眼泪看着父亲带着小五消失在夜色中,营帐外狼烟四起,杀声震天,敌人放火烧营映红了半边天,阿让蜷缩着身子缩在帅帐的一角,心中的恐惧如同黑夜一般无边无尽,眼泪终于止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掉。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父亲,却等来了像蝗虫一般密集地冲进军帐的黑甲士兵。
他被拎到了帅帐中央,身上小五的衣服被撕烂,那些残暴的黑衣人轮流对他拳打脚踢,看着他痛苦地在地上爬取乐,他们用脚踩在他的脸上哈哈大笑。
每一刻他都在想,爹爹马上就要来救我了,我爹爹是北魏最厉害的将军,会将你们统统杀死。
直到那些人意兴阑珊,他们把他压在地上,用小锤子一点点地敲碎了他手脚的骨头,用刀剑在他脸上划出纵横的伤口最后,他们将他捆绑在军帐内,一把火点燃了帐篷。
他浑身是血,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火海中,终究没有等到父亲回来救他……
耳边响起第一次见小五时的两人的对答,
“我爹爹希望我做个温俭恭让的人。”
“莫非你还有兄弟姐妹,需要你让着他们?”
“没有,我家就我一个孩子。”
“那叫你让谁去?”
“大概总有要让的人吧…”
这一刻,他明白了父亲给他起温让这个名字的深意了。
他也终于等到了他要让的那个人,而且,他要让出的,
是他的全部。
树藤缠绕的幽暗山谷中,左子衿仰面躺在覆盖着厚厚植被的泥地上,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上方一小块灰白色的天空。
他怔然片刻,有些费力地转过头,看到上官逸正面朝下趴在他的身旁,一只手紧紧地拽着他肩头的衣服
关山飞越影成双
左子衿努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四肢和五脏六腑传来清晰的疼,这种刺骨的疼痛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让人不由想起多年前那个连天都被烧得通红的夜晚。
他伸出手, 推了推身旁的上官逸, 见上官逸没有反应,又摸了摸他的鼻息, 还有气,想是掉下来时被巨大的冲力震得昏过去了。
想起方才自己从崖上掉下,不料上官逸竟也随着他跳了下来,这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耳边山风呼啸而过,崖壁和林木糅成快速倒退的苍灰色块,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上方,不远处上官逸的白袍被风吹得猎猎鼓动。
不知怎的, 脑中浮现出一幅泛黄的画卷,夕阳斜照中青衫白衣在剑影中翩然翻飞…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和错乱, 一时百味难辨。
上官逸为什么会跳下来救自己?
马上他就在心中给出了答案,毫无疑问是为了公主殿下,爱屋及乌唯恐她伤心难过,让他抱着一线希望跃下深渊。
想到这里,心中情绪复杂, 分不清是酸涩, 还是失落。
也好, 如果这是最后的结局, 至少这一次, 他不是孤独的一个人。
他侧头去看地上的人, 暗自冷笑命运弄人。
下坠的过程中,他不断被树藤绊住, 上官逸很快就抓住了他的衣服,两个人在风中旋转着,一齐急速地向下坠落。
每次要撞到崖壁的时候,都被上官逸用身体挡住了。
他听到上官逸身上骨头被坚硬的崖壁撞击发出的声音和痛苦的闷哼,那一刻,他心里竟有些痛快,这感觉第一次来自于别人的痛苦。
能拉着上官逸一起死,他的遗憾会减轻很多。
纵然密布的树藤极好地缓和了下坠的力量,落到崖底松软泥土时的巨大冲力仍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成了碎片。
他的感觉如此强烈,用身体垫在他身下的上官逸应该感受更明显。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发现手脚尚能动弹,便掰开上官逸的手指,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拂了下去。
翻开上官逸的手时,见他的手掌已被血染红,不断有新鲜的血从他的袖子里流出来,目光扫过他肩头泛红的衣裳,他知道是他的刀伤裂了。
过了很久,上官逸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是死了吗?这么快就死了?
左子衿忍不住去打量他。
*
上官逸悠悠转醒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崖底厚如绒毯的植被上,他撑着手试图坐起来,肩膀上突然传来刀割一般的剧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暗中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不要乱动!”
上官逸一愣,转头望去,只见左子衿坐在不远处的崖壁旁,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漆黑的眸子漠然看着前方虚空之处。
上官逸低头,见自己的肩头已被缠着布带包扎好,已经不再流血了。
他用另一边支撑住身体,费力地坐起来,关切问道:“左先生,你还好吗?没有摔到哪里吧。”
还有功夫来操心别人?左子衿心想,淡淡道:“暂时死不了。”
上官逸点头,活动了一下手臂,左子衿不知给他上了什么药,伤口好像也不怎么疼了,遂感谢道:“多谢…”
左子衿勾起一边唇角,从一旁地上拔起一根野草,打断道:“只是这里正巧有止血的白茅花,就随手替你包扎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眯着眼睛看着上官逸,“不必谢我,你跳下来救我,应该是我谢你才对。”他口中言谢,语气和神情都透着讥诮。
上官逸并不计较:“左先生言重了,你平安就好。”
他扶着崖壁,摇晃着站起来,大概是肩膀失血过多,脚底虚浮无力,走了两步稳住身形,也许是错觉,自崖下醒来,他竟然觉得身子比之前松快些。
左子衿仰头望向悬崖上方:“那些袭击我们的是什么人?”
上官逸明显迟疑了一下,才肃容道:“是黑血教的人。”
“黑血教?”左子衿一惊,“你是说北魏的黑血教。”
上官逸点头,又问:“左先生也知道黑血教?”
左子衿目光闪烁了一下,“当年做游方郎中时途径北魏,听说过黑血教的一些事情。”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上官逸环顾四周,“殿下他们应该也在山中找寻我们。只是这崖底暗无天日,瘴气弥漫,我们要想办法尽快出去,你先在此坐一下,我去那边看看。”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南边是一片林子,那里的地势逐渐走高,应该可以慢慢往山上爬,他手里还捡了一根又粗又直的树枝给左子衿做拐杖。
伸手要去扶左子衿起来的时候,被他不领情地避开,吃力地撑着树枝站起来,独自沿着刀削斧凿般的崖壁摇摇晃晃往前走,上官逸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左子衿知道自己前几日旧疾发作,本就虚弱的身子,又经掉落悬崖的一番惊吓刺激,伤及情志,气血逆乱难以逆转,眼下不过硬撑着一口气而已?
他扶着崖壁,艰难地走了几步就脚底发软,亏得上官逸在后面一把搀住才不至于摔倒。
上官逸见他情形不对,走到他前面弯下腰去:“我来背你走吧。”
左子衿的本意无疑是抗拒的,上官逸见他不动,便道:”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未见得多喜欢你。但眼下离开这里是首要之事,以你如今的身子,靠自己是爬不上去的。还请忍耐之二,先出去再说吧。”
言罢,不由分说就把左子衿背了起来,脚步沉重地往前走。
左子衿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冷笑道:“我确实比不得上官大人身体强健,受了那么重伤,依然健步如飞。
上官逸不睬他的讥讽,只是低着头背着他,一路扶着路旁的树往前走。
左子衿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背在身上除了有些硌人,倒并不觉得比他自己走重多少。
只是他体内用寒冥功压制的寒毒有蠢蠢欲动之迹,加上肩头的伤,此刻连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元裴他们此刻应该已经歼灭了刺客,大约正在满山寻找他们两人,找不到左子衿,雪若定是焦急万分……
他不能再想太多,只是奋力往山上方向走。
眼前横亘出一根树枝,左子衿的手持着树枝,没好气道:“现在我的脚也用不着,拿着这个碍事!”
上官逸笑了笑,接过树枝道:“多谢!”撑着这拐杖走起来,果然省力不少。
很快眼前便出现了希望,贴着峭壁有一条不起眼的上山小路,应该是被樵夫或者猎人踩出来的小径。
上官逸扶着崖壁,身上背着左子衿,沿着这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脚底越发滞重,他不得不走一段,便靠着崖壁歇息一会儿,左子衿默默地伏在他的背上,一声不吭。
一路上不见人影,也全无人声,空寂的山谷中时不时听到三两声不知道是野兽还是鸟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崖顶的距离仍然遥不可及,令人生出看不到头的绝望。
上官逸仍然摸黑往山上爬,感觉到他的气息逐渐紊乱后,左子衿冷冷道:“天黑了,我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再走吧。”
上官逸喘息着停下脚步,思忖片刻后道:“也好。”
悬在半山的崖洞里生起一堆篝火,上官逸站着洞口向外查看。
山中浓雾弥漫,放眼望去只见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葳蕤丛林,看不到一星半点的火光。
他心中思忖,这座山方圆十几里,搜寻他们的人需要不少时间才能找到这里,看来今夜也只能先在此处先歇息一夜了。
回头见左子衿坐在火堆不远处,身体靠在崖壁上,似乎睡着了。
一张脸苍白瘦削,唇上半分血色也没有,双手抱着蜷在胸前,一阵寒风吹进来,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入夜后山中气温骤降,见他畏寒战栗,上官逸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他身上,又往火中加了几根树枝,火苗窜起热力扩散开来,他穿着中衣挨着火堆坐下,也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左子衿双目紧闭,眉峰深锁,依旧在睡梦中,脸上的神情却变得焦躁起来,分不出是痛苦还是悲伤。
他看到那时的自己,正奄奄一息躺在燃着熊熊大火的营帐中,那些刺客以为他必死无疑,放了火就扬长而去。
他手脚尽断,求生的欲望让他用最后的力气爬出营帐,燃着熊熊大火的营帐在他身后不远处轰然倒塌。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数不清的尸体,四周全是血腥味,他心中居然还存着一丝丝希望,也许父亲还会回来,他说过一定会回来救他的。
怕自己这副吓人的模样让父亲认不出来,他用最后一分力气爬到了一块空地。
他忍着不死,躺在那里等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父亲,阿让就要死了,撑不下去了……”
“父亲,你怎么舍得阿让去死,呜呜呜呜……母亲……”
他心里哭喊了千百遍,浑身上下已经疼得麻木了,心一分分变冷。
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事到如今还在期待着什么?
从父亲让他与小五换衣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然是一颗弃子。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被他们抛弃得这么干净利落。
也许是他注定命不该绝,就在他气若游丝行将绝命之时,遇到了正好路经此地的医圣谷谷主。
那日谷主正好心情好,原本病患千里求医他也未必高兴一看的,见他那日四肢尽碎,经脉全断,容貌被毁却还剩一口气的情形,不知怎么就有了自我挑战的兴趣,觉得如果能把这样一具几乎全毁的躯体挽救重造出来,将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
他被抬回了传说中无人知晓在哪里的医圣谷。
谷主花了两年时间替他接续手脚的骨头和经脉,又花了一年时间重新替他造了一副面皮,并且修复他被浓烟熏哑的喉咙。
那几年他浑身裹满纱布浸泡在药汤里,忍受着胜过刮骨锥心的痛楚,喝下数不尽的苦药……
三年后,他怔然望着铜镜中陌生而苍白的脸,开口时,发现连声音也变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谷主说,他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和生活,但因为这具新身体太过脆弱,经受不起一点病痛侵蚀,所以他需要格外小心才行,而且每年都要回医圣谷,在药汤中调养月余,才能勉强活个十来二十年。
他心中死水微澜,十来二十年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救命之恩如山重,他跪地重重拜倒在谷主面前。
谷主怜他悲惨遭遇,见他天资聪颖,于医学又颇有领悟力,便收他做了关门弟子,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
第四年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回了一趟宁阳。
因为心中牵挂着母亲,母亲定然以为他已经死了,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如今他换了一副模样回来,又要怎么跟母亲解释这一切,他心中隐隐发痛。
还有父亲,和那个人,他想知道,用他的性命换回来的日子,他过得可好?
没有想到迎接他的不是旧家门和母亲的笑脸,而是贴着封条的废弃庭院和荒野中一座座坟墓。
三年前,大将军温归鸿勾结外敌意图谋反,全家一百二十余口人被满门抄斩,温归鸿潜逃自今未被抓捕归案。
客栈的店小二说起温归鸿造反的旧事,义愤填膺,破口大骂温贼当诛,全家死不足惜。
他猝不及防地吐出了一口血。
凄凉的月色照在孤坟之上,他颤抖着手,一遍遍地抚摸着墓碑。
“阿让,跑得慢些,当心跌倒…”
“阿让,鸡汤好喝吗?”
“我的小阿让又长高了…”
记忆中亮起明媚的光,娘亲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娘亲的手如绵似锦抚摸自己的脸,娘亲望着自己和煦如春风的微笑…
如今,他的娘亲,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碑。
世上只有娘亲最爱阿让,而娘亲到死,都没有能够见到他一面。一千多个日夜他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从此再也无人述说,他成了飘荡于世间的一缕孤魂。
那夜墓地的大雨寒冷刺骨,他抱着母亲的墓碑痛哭嚎啕,脸上倾泻而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泪……
左子衿从梦中猛然惊醒,在黑暗中睁着惶恐的眼睛,喘着粗气回不过神来,背上的冷汗湿透衣襟。
火堆中的树枝已经燃尽,只剩下微弱的火星,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衣裳,立刻嫌恶地将那衣裳扔到脚边,仿佛那上面有毒蝎子一般。
他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靠着石壁沉睡的上官逸,黯淡的火光中,他的脸有些许扭曲,眼神逐渐冰冷狠绝。
他扶着崖壁站起来,悄无声息走到上官逸身边,弯腰捡起他放在一旁的剑。
宝剑离鞘的寒光照亮了他脸上的决绝与忿恨。
他定定地望了上官逸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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