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钓系病美人只想当你爹 > 第25章  大结局下
    第25章  

    大结局下  周琰忽然抬手,握住宛童儿的手。

    宛童儿吃了一惊。他看起来弱不胜衣,手下竟然这般有力。

    周琰只抬手一掀,将宛童儿掀翻在地。腰间斩鲸剑已出鞘。金环映月,剑如霜雪。

    他一剑指着被掀翻在地上的宛童儿,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宛童儿,你当我是你的小舅舅,我方才是你的小舅舅。明白吗?”

    “若要算计我、利用我、和我动手,十个你也不够。”他说话的语气依旧温柔而清淡,用剑轻轻地拍了一下宛童儿得脸,好像长辈在抚摸调皮小孩的脸蛋一样,“望你去面壁想明白,什么时候要认小舅舅,我还是你的小舅舅。”

    周琰一挥手,身后的禁卫就要上前抓宛童儿起来。

    宛童儿忽然大笑不止,抬手握住周琰的剑刃,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周琰说道:“小舅舅,你还是舍不得杀我。你对我心软了是吗?我真高兴。”

    “但我肯定是活不了了,我把这条命送给你吧。”宛童儿一手握住剑刃,割破了自己的咽喉。

    脖颈上的动脉割破,鲜血就像止不住的泉水,从他脖颈间喷出来,溅了周琰一身。

    “宛童儿?!”周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刃上,沾着亲人的血。

    眼前十三岁的孩子倒在地上,满身满脸鲜红的血,溅在他雪白的衣衫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铿——”

    周琰手中的长剑堕地。

    “咳……咳咳……”他咳出一口血,却顾不得自己,立刻俯身将地上的孩子抱起来,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着他走出皇陵。

    萧征易追着他跟了出来。

    皇陵外,是被萧征易拦着不让进入的一众大臣。

    周琰一向冷淡的语气里有了一丝焦急,问道:“医官何在?”

    一名医官连忙出列,看了看周琰怀中的孩子,最终还是摇头道:“国师,这伤口致命,已经没救了。”

    周琰听到那一声“没救了”,再支撑不住,脚底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怀里还抱着渐渐没了体温的孩子。

    他本来体力透支,情绪又到了崩溃的极点,这一刻再也没能坚持住,怀抱着孩子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周琰把孩子抱得很紧,萧征易好不容易从他怀中把宛童儿抱出来,命人将宛童儿的尸|体带走好生处理,自己将周琰抱回皇陵里,给他重新找一身衣服换上。

    外面,目睹一切的百官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带起节奏: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参拜昭武皇帝没力气,抱着一个人还能健步如飞?”

    “这个奸细和刚才那些乱贼脱不了干系,他如此紧张一个奸细,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都只敢用“他”代称,没敢直接指名道姓。

    但说的是何人,都心照不宣.

    萧征易焦急地守在周琰身旁。

    自从宛童儿躲过他派出的追杀后,他就一直担心这小奸细会想尽办法来接近周琰。

    他派了那么多人守着周琰,这些日子都没出过纰漏。今天昭武皇帝出殡下葬的日子,他实在忙不过来,就被宛童儿钻了空子。

    虽说宛童儿死,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可以让周琰日后避免许多为难和威胁,但这小奸细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死得这样不妙,在周琰面前自暴身份,然后死在周琰的面前,甚至是死在周琰的剑下。

    这无异于,是让周琰亲手杀了他。

    宛童儿的死,不像是在为周琰着想,倒更像是暴露身份无能为力以后,做了一个杀敌八千自损一万的选择。

    他在报复周琰,报复周琰不肯帮他,要让周琰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精神折磨。

    偏偏周琰还是个重情之人。

    萧征易越想越恨,越想越觉得心疼,倒宁可刚才是自己一刀杀了宛童儿。周琰恨他骂他甚至来杀他报仇,好歹都有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

    如今这样的结果,教周琰醒来如何接受?

    昭武皇帝下葬是大事,方才根本没来得及完成程序,萧征易赶来见周琰耽误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外面陆陆续续有大臣前来催促,他方才将周琰交给裴觉,又命厉风带人将屋子守好,方才离开。

    周琰醒来已是午后,他是被痛醒的,心口就像刀绞一样疼。

    裴觉将宛童儿已经被带走安葬之事都告诉周琰,好让他宽心。

    仙华山如今既为帝陵,不能安葬旁人。周琰要见宛童儿最后一面,只得驱车到城东郊外。

    厉风已经受了萧征易的警告,有了上次的教训,对周琰寸步不离。

    宛童儿未及成年,不能立碑,只在郊外无名小山上简单地入了土。

    周琰独自祭拜了宛童儿,将他临死前递给自己那一包粿子,都放在坟墓前。

    他起身看了一眼原处苍茫的群山与河流,回头对裴觉道:“走,望江边去。”

    裴觉问道:“咱们不回仙华山?这是要望哪里去?”

    周琰没有回答,转头对厉风说道:“我走了,你去向太子殿下复命吧。”

    厉风虽奉命保护跟随,毕竟萧征易没让限制周琰自由,厉风无权干涉他行动,也不敢强迫,为难道:“属下奉太子殿下之命跟随国师左右,国师若不回仙华山,请允许属下跟从。”

    周琰悠悠走下山,一边淡淡地问道:“跟我去天涯海角吗?”

    厉风愣了一下:“国师说笑了。若是要出去散心几日也使得,难道还不再回去了?”

    “我可不曾说笑。”周琰行至山下,上了车,对厉风说道,“厉总管若执意跟随,跟我去也无妨。不过太子殿下不见一个人回去,不知会怎么样?”

    厉风有点慌了:“国师您是真要走?!”

    “不然呢?”周琰道,“上一次说吴国大将军是我兄长,我有通敌之嫌,将我禁足。这一次我是‘前朝余孽’的舅舅,说不定今日那些刺客,也都是我派来的。”

    厉风无奈道:“这都是哪里的话?太子殿下十分信任您。就算有些许人挑拨故意制造流言,殿下也不会听的。”

    “厉总管,你想得太简单了。”周琰叹了一声,不愿多说,将车帘放下,吩咐道,“走吧。”

    厉风左右为难,只得回去复命。

    已是黄昏时分,厉风硬着头皮去找萧征易。进了皇陵,萧征易还在处理事务,不得空暇,他只得先站在一旁听着。

    萧征易面前站了几名官员,其中一人说道:“方才抓到那几个闯入皇陵的活口,全都一口咬定国师就是主使。”

    萧征易的脸色很冷,淡淡说道:“都杀了。”

    另一名官员说道:“还有传言,国师今日看似大义灭亲以表忠心,实则是在杀人灭口、弃车保帅。”

    厉风站在一旁,惊讶得直瞪眼睛。

    他终于明白了国师方才临别时那一句“你想得太简单了”是什么意思。

    国师若不是走了,回到这里来,只怕真要处处受人攻讦。

    就算有太子殿下足够信任他,就如同先帝对他一般好,恐怕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和当初吴国让周靖对战先帝,先帝不得不禁足他一样。

    萧征易抬眸,正好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厉风,问道:“你怎么在此?国师呢?”

    厉风连忙上前跪下禀告:“回禀殿下,国师……走了。”

    萧征易蹙眉:“走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压迫感十足。厉风脊背发凉,硬着头皮回答:“国师不愿回来,望钱塘江方向去了,属下不敢强行阻拦,特来向殿下复命。”

    萧征易眯起眼眸,脸色冷得吓人。

    他挥手屏退了方才那几名官员,立刻匆匆冲出门去:“立刻备马,孤亲自去追!”.

    钱塘江上,江风瑟瑟。

    墨云间只露出月光一隙。白露横江,天地间苍茫一片。

    芦花丛里,江水声中,传出哗啦哗啦的桨声。

    一艘小船慢慢地靠岸。

    周琰带着裴觉下车上船,身旁只有二三随从。

    裴觉跟着上船。船舱内壁上挂着灯盏,舱内干净整洁。有一张小桌,桌旁铺着坐垫。茶水点心俱全。

    裴觉惊讶道:“国师,这?”

    周琰在草编的软垫上坐下,对裴觉道:“请坐。”

    裴觉坐在他对首,问道:“您是早有准备?前几日殿下命人将屋子把守得那样森严,您是怎么准备的?”

    周琰给裴觉倒了一杯水,微笑道:“小裴,喝茶。”

    他不回答裴觉的话。

    裴觉只得喝了一口茶,问道:“咱们去哪里?”

    周琰品了一口茶,将茶杯慢慢放下,悠悠回答:“大江对岸,吴军水寨。”

    裴觉吓得手中一哆嗦,杯子差点拿不稳,水都撒了出去。

    “您不要开玩笑了。”裴觉心神不稳,拉住周琰的手问道,“去吴国做什么?”

    “早上不是说了,我要投敌。咳……”周琰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慢慢嚼碎,咽了下去,说道,“你说愿意跟随我。”

    “啊?”裴觉大惊失色,“我只当那是一句玩笑话……国师,别吓我了,我们真去投敌?虽说……虽说朝中是有些人总是非议您,但大多数人对您都是尊敬有加……”

    “今日之事,殿下的态度您是看见的,即使有人故意挑拨,殿下一定会维护您……况且,自古以来忠孝为本,投敌之事万万不可!”

    “您在梁国是有还有什么顾虑?……船,船真往吴军水寨去了?!”裴觉吓得站起来,着急道,“……快快停下,快快停下……”

    周琰被裴觉的反应逗笑了,摇了摇头。

    “国师,别玩了,别闹了……前面就是吴军水寨,咱们不是送死吗?!”裴觉急得要死,又跑回来抓着周琰的手臂恳求,“国师,还是快回去吧,求你了!”

    “等一会儿吴军若是出来,咱们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您不会真的打算投敌吧?您早就备好了船,难道还和吴国通了信?!……国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觉急得团团转。

    周琰过去没少逗他,但他现在真的想不通了。

    龙泉一战,梁国到那般内忧外患穷途末路之境,周琰也没想过投敌。如今梁国虽然形势不好,但比那时的一败涂地不知强了多少,为何周琰要去投敌?

    如果投敌真是一句玩笑,那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就这样只身闯入吴军水寨,找死吗?

    裴觉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舱内急得转来转去。

    周琰气定神闲地喝着茶,吃着点心,还贴心给他递上一块荷花酥:“小裴,没用晚饭,吃点吧。”

    裴觉捧着周琰递过来的荷花酥,欲哭无泪:“国师,我哪里吃得下?咱们眼看都到吴国水域了,命都要没了。”

    周琰还未回答,这时忽然听的外面船夫的声音禀报道:“国师,眼前已是吴军水寨,后面有战船追来,请问国师该怎么办?”

    “小裴。”周琰拍了拍裴觉的手背,安抚他,“你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啊?”裴觉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啊?外面鼓角喧天……怕是交兵了?!”

    周琰笑道:“大雾横江,谁敢交兵?都在虚张声势罢了。”

    裴觉又惊又怕,一直站在船头张望。

    周琰气定神闲地坐在船里,喝一口茶,吃一口点心,好像外面的鼓角连天、杀声四起,都只是丝竹管弦之声,助兴而已。

    周琰招招手:“小裴别急,来坐下吃一点。”

    裴觉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哪里能坐下吃东西。他望着外面的水雾,星星点点的船灯,听着浓雾里的擂鼓、喊杀之声,急得频频向周琰投去求助的目光,喊话声都破了音:“国师,您吃完了没有?这到底怎么回事?外面好像真的打起来了啊……咱们真的不会死在这?”

    周琰安慰他:“没事的,小裴。”

    裴觉叹了口气,直跺脚。

    周琰悠悠然吃完他的晚餐,看了裴觉一眼,对外面的船夫吩咐道:“现在调转船头,北上。”.

    大雾之中,发生的那些事,全都在周琰预料之中。

    厉风回去向萧征易复命之前,怕无法交差,一路上都安排了暗卫盯着周琰。萧征易追着周琰的踪迹直至江岸,立刻弃马上了战船。

    周琰逃去的时间不久,他带兵穷追不舍,直追到吴国的水域。

    吴军水寨里,江衡元盼了周琰许久,一直不见船只到来。

    他等得迫不及待想要亲自派船出迎,忽然听闻禀报,说是白雾横江,江上的灯光星星点点,像是有战船。

    周靖劝他周琰来投万一有诈,恐有埋伏,不要亲自出行,于是江衡元只得暂且按兵不动。周靖本欲命人放箭,江衡元又恐周琰真的会来,反而伤了他,周靖只得命鼓角齐鸣,战士喊杀,以震慑敌方。

    萧征易闻声,知道自己闯入吴军水域已被发觉。他没带什么人,况且身在吴军水域,吴国本来擅长水战,又有周靖亲统水军,他不至于真闯进去送死。

    但是不见周琰,谁也不肯退去,两边僵持不下。

    周琰的船真是趁此时机躲开追兵北上靠岸。

    直到天色将明,等大雾散去没了掩护,必定吃亏,萧征易只得下令退兵。

    江衡元亲自在江边等了一夜,却连周琰的影子也没看见。直到天明,方才收到周琰一封书信。

    江衡元拆信一看,上面六个大字:

    “多谢吴王护驾。”

    他气得捂住心口,差点没吐出一口血。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被周琰算计,但还是恼怒非常。他将信摔在地上,骂道:“周琰!欺朕太甚!”

    骂完,他抬起头,正对上周靖那一张与周琰七八分像的脸。

    天光溶溶照在他一身银甲上,身姿挺拔如巍峨雪山。容颜清俊如玉,山眉海目映着旖旎霞光,天地间难以形容的美好,都钟于一身。

    火气竟然下去了一点。

    他俯身将周琰的信拾起来,说道:“不该生他的气。他必是受了委屈,无法脱身,才借我摆脱梁军的追赶。他怎么就想不开,不来朕身边,跑到哪里去了?”

    周靖:“……”

    时至今日,他早已看出来了,江衡元每次对周琰生气,气不过三秒,就能自己说服自己。

    他得给君主一个台阶下,于是拱手道:“谢陛下体谅二弟。他如此性情猖狂口无遮拦,改日定让他向陛下赔罪。”

    江衡元听周靖这么说,彻底没了方才的气,反而有了一丝愉悦。他不再计较周琰教他一夜徒劳,对周靖说道:“无妨,朕知道他爱闹。他在梁国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你休要责备他,好言劝慰即可。”

    周靖:“……”.

    一艘小船沿江北上,在芦花丛中慢慢靠岸。

    周琰下船,带着裴觉上了车。

    他辛苦一夜,早已乏力,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时不时抑制不住轻咳。

    周琰自从被萧征易软禁,就谋划了这一场逃跑。

    他本来是想逃离萧征易令人窒息的掌控,但知道萧征易一定不会放他走,想借江衡元的手摆脱萧征易的追兵。

    谁知临行之前又正好添了宛童儿的事,这也不能打乱他的计划。

    他精力有限,更没时间浪费在内斗上。

    如今若回去,满朝风言风语,会将他推在风口浪尖上,就算新君信任,只怕最好的结果也是被禁足待查。要把事情解释清楚,不知又要被禁多久,到那时一年半载过去误了时机,他要再带兵也受掣肘,这正是敌人要看到的结果。

    内斗这种烂摊子,甩给萧征易他自己应付即可。

    所以,终究还是逃走干净。

    裴觉跟着他跑了这一夜,在车里仔细想了想,终于回过味来,也明白了周琰的意图,说道:“古人说,‘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那些人心太险恶,国师又无心于此,这一走倒也好。”(1).

    萧征易追不到周琰,只能愤懑回京即位,主持朝|政。朝中对周琰的攻讦不断,如潮水一般涌来。

    他只得一边收拾烂摊子,一边派人寻找周琰下落。

    此时,一直没有完全压下去的叛乱和边境骚动却有了转折性的胜利,北方捷报频传,戎狄连连后撤。

    半年之内,戎狄便接连战死了三任主帅,首领也遭人暗杀。戎狄的朝野上下震恐,都说是被周琰暗杀了首领。戎狄的淳于太后也吓得肝胆俱裂,带着还未成年的孙儿迁都逃回到大漠去了。

    至此,曾逼死前朝皇帝、屠了前朝国都、覆灭前朝的戎狄,正式退出了前朝的国土,也彻底失去了对梁国的威胁。梁国也得以收复前朝大半疆土。

    另外,梁国因为纸币通行,商贸便利,连周边的吴国,甚至西北的戎狄、西南的蛮夷,都用了纸币。至此梁国的货|币地位稳固,商业欣欣向荣,梁国得以国力大增。

    萧征易怎么看都觉得,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决定亲自赶到边疆去看一看。

    他赶到时不见周琰,但到处都是周琰的影子。

    不论是严明的军纪、训练有素的军队,都有周琰的痕迹。还有边疆繁荣的农商经济,处处都像周琰的手笔。

    但是全军上下,上至将军下至小卒,没有人承认自己见过周国师。

    萧征易独立瑟瑟寒风里,登上城楼远望。

    眼前漫天大雪,到处苍茫一片,没有他想寻觅的身影。

    原来上辈子不是他能轻易抓住周琰,是周琰没有真正在反抗他……周琰要远离他,他根本就抓不到,连影子都摸不着。

    难道上一世,周琰曾经对他有情吗?

    萧征易不敢想,心口疼得厉害。

    原来,曾经,他想要得到周琰是这样容易,却用了一个最错误的方式.

    江南难得下雪,就连下雪也是浪漫而温柔的。小朵小朵的雪花从天空飘落,漫山遍野已经是皑皑一片。

    小山前的窄路上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车轮轧过的地方,传出一阵积雪被轧来的吱呀声。

    一辆不起眼的普通马车在小山前停下。

    裴觉穿着一件厚厚的褐色斗篷,先从车上下来,回头握住从车中递出来的一只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瘦长如竹,肌肤如冰雪一般白皙剔透,唯有指尖微微泛着红。

    周琰在裴觉的搀扶下走下车来,他披了一件绣白梅的斗篷,领上有绒绒的白狐毛。下车时,斗篷被随着动作微微掀开,露出里面纤瘦的腰来。

    裴觉陪他步行上山,山林间草木繁茂,打伞不便,他没有打伞,但是握了一把伞在手中备着。

    这片郊外的小山,真是半年前安葬了宛童儿的那一座。宛童儿因为没有成年,也不能立碑,当时为了方便辨认,只种了一株小小的青松,算是做了标记。

    周琰和裴觉上山时,微微有些惊讶。半年不见,这里并不是想象中的荒凉。青松树冠上覆了一层晶莹的雪,为下面的土地遮了一片没有风雪的小天地。坟墓周围丈余地内打理得十分整洁,甚至有新鲜的茶花和水果供在墓前。

    裴觉道:“国师,这里似乎有人打理。”

    周琰心下警觉。

    他回来以后为了不被萧征易发觉,连昭武皇帝的帝陵都未曾前去,只先来了宛童儿这里,打算入了夜再悄悄去看一看萧玄。

    但未曾想到宛童儿的坟墓被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宛童儿在这世上别无亲人,他心中有些怀疑。

    但既然已经来了,他便先祭拜。将带来的祭品,都一一放在松树下。

    他蹲身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望着松树下生了苔藓的地面,像对孩子一样说道:“你是好孩子,小舅舅还是喜欢你的,你还会喜欢小舅舅吗?”

    “小舅舅没有要杀你,小舅舅会保护你的呀,你不相信么?”

    当年龙舒侯育有一女二子。周琰除了周靖这个年长三岁的兄长外,有一个大了他七八岁的长姐周姬。

    有道是长姐如母,周姬出嫁之前,对两个弟弟都十分照顾。会给他们做好吃的,总带他们练剑,还教他们读书。

    周氏是江左的豪门望族,周氏女子历代都不下嫁,多与皇族的王侯通婚。周姬又因为容貌姝丽,嫁给了当时的太子。

    虽然周姬远嫁,再见一面都难,也时常写信给弟弟,寄回家一些京城的特产,和宫中好玩的物件。

    周琰和周靖,也都对姐姐有割舍不断的感情。

    周琰从第一次见到宛童儿开始,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之意。

    直到宛童儿叫他“小舅舅”时,他心里的惊喜都大于其他一切情绪。

    哪怕他知道这一声“小舅舅”要带来多少麻烦。

    他真的不想失去,剑下留了宛童儿一命,要宛童儿去面壁思过时,他已经想好了不惜一切保护宛童儿,哪怕要和梁国众臣为敌。

    但是这孩子和他虽有血脉之亲,却毕竟交往不深,没有相信他真的能保护好他。甚至,用这样的方式折磨他。

    周琰这些时日一直在忙于西北戎狄的战事,甚至来不及悲伤,如今被填满各种公事的心里终于有空隙去填放个人的情感。

    想起过往种种,不觉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才在墓前站了一会儿,雪花便在发间星星点点落了一片霜白。裴觉抬手替他掸了掸长发间落的雪,撑开随身带来的伞,劝道:“外面太冷,你身子也没大好,不要久站了。”

    周琰点头。这里的确不是可以尽情伤怀的久留之地,他正要和裴觉收拾一下尽快离开,但抬眼望去,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山上唯一的小路上,一队持刀带甲的黑衣禁卫步伐整齐地沿着小路跑上山来,行至墓前分为两列,将整个墓地包围起来。

    裴觉吃惊地抬眼望去,山道的转弯处,少年一身黑衣带长刀,从松林后缓缓现身。

    “咳……”周琰被寒风吹得微咳了一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何况他还有一些在意之人,这就是软肋。

    人一旦有软肋,被抓住也是正常的。

    他心态倒是不差。

    反正他想做的事,差不多也已经做完了。

    少年默默地走到周琰面前停下,没有急着开口。

    裴觉看看少年,又看看周琰,只觉得原本寒冷的天气都变得越发冷了。

    萧征易望着眼前的人,冰雪之中好似一株梅树。皎洁不输冰雪,却比冰雪多一段诗歌词赋中浸润出的风骨。

    他魂牵梦萦,求了两世连影子都抓不住的人,重新站在他的面前。

    真的不能再失去了。

    “先生。”萧征易望着眼前的人,终于还是先开了口。

    他有好多想说的话,到了唇边却说不出口,最后只剩下一句:“回来了。”

    周琰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点头。

    萧征易上前,接过裴觉手中的伞。

    裴觉十分会察言观色地退到一旁。

    萧征易亲自给周琰打伞,将人带下山,塞进车里。

    他是乘马匆匆而来,就顺势钻进周琰的车。

    裴觉见此情形,只能自己冒着雪骑马。

    车里,周琰不说话,只抱着备在车中的手炉,看窗外风景。

    萧征易在他身旁坐下来。

    周琰不论生气还是高兴,都温柔克制,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也使他现在估摸不准周琰心里究竟对他还有多少排斥和逃避。

    但是有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太久。

    萧征易望着身旁的人,手指动了一下又收回来踌躇了几回,方才伸出手,将周琰的手握住。

    周琰的手实在太凉,即使抱着手炉,手心捂得异常热,手背却还是冰凉的。

    周琰的手在萧征易掌心里轻颤了一下,回头看了萧征易一眼。

    萧征易千言万语都到了嘴边,但是很多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问他:“冷吗?手和结了冰一样,来靠我怀里。”

    周琰:“……”

    萧征易把他冰冷的手捂在手心里暖着,一手把他的肩搂过来:“不论你将我当成谁,你当时亲的是我,抱的是我,睡的也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你可别做完了就不认账。”

    看来这半年里,他给自己洗了脑,做了许多心理建设。

    周琰被他一提,埋藏已久的记忆又被挖了出来。

    思及萧征易提的那些事,周琰心中有些许歉意。

    他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征易。分别半年,他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巴不得这辈子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如此冤家路窄,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人生中有些事,总得有个结局,有个交代。

    萧征易轻轻的凑到周琰耳边,郑重地再一次重复上一次表白过的那一句:“观玉,我爱你。”

    上一次,周琰把他当做了另一个人。

    这一次,他要用真正的身份,亲口对周琰说一次。

    他望着周琰的侧颜,只见周琰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遮着琥珀色的眼眸,看不出他的情绪。

    过了好久,周琰方才开口对他说:“曾经,远在上一世,我也爱过。”

    萧征易的心痛到快要裂开了。

    明明他那样期待周琰的爱,可如今听到周琰说曾经爱过他,他的心却痛得好像被敲碎了。

    周琰总是把情绪掩藏得那样好,不论是爱还是恨,以至于他总是分不清楚。

    原来他期待了两世的珍宝,曾经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摘下,却被他自己亲手推得远不可及。

    萧征易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抓住最后的救赎和希望,生怕自己最珍重的东西破碎:“是我的错,再爱一次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什么都听你的。”

    周琰回过头,看着萧征易淡淡地问道:“我为什么会重活?你又因为什么?你先诚实地回答我。”

    萧征易问道:“你怎么知道……重生的事?”

    周琰淡淡地回答道:“其实,那时我坠楼后并没有死。不过我是真的摔得把什么都忘记了,后来我路过街市,看到一本民间的话本子,我还是没想起来。”

    “不记得其实是最好的,我好不容易摆脱你,过了安生日子,每日里闲得很,吃好喝好听戏看话本,日子也挺好过。可是,我突然就重生到了十三岁?我又不记得以前的事,还以为自己和有些书里写的一样,进了那个民间话本里,便一直提心吊胆。”

    “我在外这半年里到处了解过,原来世上有这样的邪术,献祭自己的命,换重生一世?”

    萧征易:“……”

    上一世,萧征易的确献祭了性命,换来这一场他和周琰的重逢。

    但是他没想到周琰其实并没有真的死,重来一世的是跳楼后失忆的周琰,难怪周琰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有他曾经做过的那些错事,像噩梦一样纠缠。

    他有些没脸,解释道:“这个法术很邪,早就失传了,所以定不了时间,不一定重生在什么时候。我其实是也半年多前才回来的,真的。”

    周琰道:“细说邪术。”

    萧征易道:“就是将你生辰八字写下,以血浇灌。”

    他说得轻描淡写,故意略去了一些痛苦的部分。

    周琰沉下声,正色教育他:“你身负国家重任,怎么能做这种事?”

    “先生,都是我不对。”萧征易搂着周琰的肩膀,把他埋进了周琰的胸口,“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不知轻重,乱做事的傻子。你放心把偌大国家留给我一个人?我这样蠢钝,改日把家底都败完了。”

    周琰没有回答他。

    萧征易趴在他胸口继续说:“先帝创业十余年,怎么能毁在我这个不知轻重的傻子手里?你日后得看着我。”

    周琰很无奈,拿他没办法。

    是他曾经亲口答应过先帝的托孤。他受先帝恩遇,这临终托付,他终究不能不信守承诺。

    既然他已经被萧征易缠上,便也不需顾忌去帝陵,带着萧征易一起祭拜了先帝。

    帝陵前梧桐如盖,周琰在雪地里跪下,跪了很久很久。两世、十三年,铁马金戈、并肩作战、到最后黄昏青冢……一切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浮现又掠过。

    人生虚幻得宛如一场大梦。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2)

    萧征易只是陪他站着,默默站在他身后寒风吹来的方向,遮挡了他身后的风雪。

    这辈子他不愿再去做任何强迫周琰的事。

    何况周琰是任何人都强迫不来的,有时看似强迫了周琰,其实只是周琰自己愿意接受。

    就像前世,他自以为把周琰关了起来,也不过是仗着周琰在纵容他。

    周琰要离去的时候,根本不会让他抓住分毫。

    这一次他没用什么手段去留周琰,甚至,哪怕周琰要离开,他也不会阻拦。

    但他愿意再去寻找一次,追一次。

    虽然这个过程让他几乎想得发疯。但他宁可如此,也不愿再伤害周琰一分一毫。

    但是周琰起身后,没有再提离开的事,陪萧征易回了京城。

    周琰回到府上,没有没有留萧征易坐一会儿,直接将萧征易送走。他连客气一下的本能都忘了。

    天地间的一切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其实重生是一件利弊相生的事。

    他没能留住先帝,却有幸再陪伴先帝左右,并肩作战十三年。

    他没能留住宛童儿,可是十三年前一念之间,却留住了这个世上的另一个血脉至亲。

    但也正是因为兄长周靖活下来了,他却又间接害了先帝,造成了一个无解的死题。

    因为兄长活下来,所以割据混战的乱世结束得比前世早,同时也导致了两国并存,一统困难。

    周琰不是没有过离梁国远去的打算,但是他放不下很多事情。

    尤其是先帝托付了萧征易给他,而现在还是这样两国并存的状态。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这样的性子。明明这样很累,可他心里就是有很多事放不下,答应了的事就必须做到,把什么国家大事都当成自己的事。

    他既然答应过先帝,如今大业未成,他就不能放下心离开。

    但是两国并存的局面注定还要持续很久,因为梁国经历完多事之秋,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时。

    周琰给兄长周靖写了一封信,邀请他过来看看自己。这是他想起来一切后主动去联系周靖,这个在上一世里十三岁就失去的至亲,是他重生一世里命运最大的馈赠。

    他叠好信交给身边的小童,腿上忽然感受到一阵压力,有个温暖又柔软的东西压在腿上。

    周琰低下头,腿上盘着一团毛绒绒。

    是一只狸花猫。

    漫漫十三春杜家

    眼前忽然浮现那一夜,少年冒着雨,将这只猫从竹林下的泥土地里,抱到他的面前。

    回想从前的事,最挠动人心的,总是不在那些轰轰烈烈,而在某一个微小的瞬间。

    他眼前无数个瞬间在杂乱地交叠。一会儿是昭灵宫里少年一身血迹跪在地上,一会儿是仙华山里的拥吻,一会儿是梦里无数遍的道歉和忏悔。

    周琰将腿上的狸花猫抱起来,抱在怀里,垂眸沉思。

    这只猫已经长大了好多,又被养得很好,毛也比之前刚遇见时柔顺了。

    周琰抚摸着柔顺的猫毛,猫身上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不属于他的手。

    周琰抬起头,正对上少年明亮的琥珀色眼睛:“你怎么……?”

    “先生好不客气,都不留我坐一坐?”萧征易冲周琰眨了眨眼睛,撅了一下嘴,好像很委屈。

    “咳……天色不早,”周琰道,“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萧征易冲周琰做个鬼脸,他上前给周琰披了放在一边的斗篷,顺势从身后张开手臂把周琰圈在怀里,头靠在周琰的肩上,手心覆上周琰的手背,五指扣住,和周琰的手一道埋在毛茸茸的猫毛里。

    周琰的噩梦已经半年不曾有了。面对少年的接近,周琰已经没了之前那些毛骨悚然的感觉,但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然而又未曾到当初要呵止甚至动手的地步。

    他的性格如此,只要不是非常难以忍受,一般都不露声色。

    萧征易是个得寸进尺的,直接这样把周琰搂着不放。

    “国师,饿了吗,让厨房给您做了点……”裴觉端着承盘来找周琰,正好看到萧征易抱着周琰这一幕。

    裴觉如遭雷击,吓得把承盘放下赶紧转身:“不知陛下在此,臣先行告退。”

    他放下承盘离开后,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

    有道是人走茶凉,哪怕是英明神武如先帝,他的人也不一定就能保住。

    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新君宠幸了先帝爱妃的事。

    虽然手中有先帝遗诏在,但是裴觉不敢将这事去告诉邵潜。

    先帝说的是如果新君欺负了周琰,周琰在十分不情愿的情况下,他们万不得已之下,得共同商议拿着遗诏解救周琰。

    可眼下的情况显然没到那种地步。

    新君对国师的态度是赤|luo|luo的亲昵,而国师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

    周琰自己没有觉得很难接受,表露出明显的排斥,裴觉自然不想多找麻烦。

    萧征易看抬眸看了一眼,将裴觉放下的东西去取过来,只见是一碗梅花露,和一些时令的粿子,梅花饼、佛手酥之类。

    周琰生长在江南,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萧征易给周琰端过来,哄他吃了一点。

    周琰离开这半年里,萧征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朝中对周琰的负面评论这已完全听不见了。萧征易知道周琰心思都在办事上,不愿意纠结于内斗和处理那些复杂的关系,他将一切都处理好了,方才亲自接回的周琰。

    龙泉之战,加上之后几次平叛和出征,梁国十分需要休养生息。定下休养生息的国|策之后,周琰要做的事还是很多,发展好经济,才能恢复国力。

    周琰每日里除了忙着公|务,就是接受萧征易和裴觉两个人的轮番投喂。

    一个多月后,周琰写出的信终于有了回音,周靖果真应邀来了洛京。

    周琰欢喜得不行,亲自出了城迎接。他听闻最近城郊有庙会,特意换了一身平民的衣服,与周靖去逛庙会。

    周琰从小就比周靖贪玩。周靖是清贵自持的世子,担当着家族的重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万众瞩目,因此一向比周琰严肃冷峻。

    周琰十三岁前一直成长在他的庇护下,是个无忧无虑的傻白甜。

    因为整个家族对周靖这个继承人都十分满意,导致对周琰几乎没有要求,属于放任自流,随他心意。

    于是周琰就有了听曲、凑热闹、看话本、逛庙会诸如此类不太入流的爱好,左右只要他不太张扬,悄悄地喜欢悄悄地去,就没有人来管他。

    但周靖是第一次被人拉着在民间庙会上逛。

    他有一点点拘束,但又好奇弟弟喜欢凑的热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庙会很长,摊位摆了足足摆了两条街,吃的、玩的、杂耍,什么都有,还请了戏班子唱戏。

    人来人往,嘈杂而拥挤,却一点没让这个生长在侯门公府、钟鸣鼎食的贵公子感到不适。

    周靖好像理解了周琰为什么喜欢这些。

    这一切都平凡而简单,又生机勃勃。热闹得街市里人来人往,都是最真实、最有生气的模样。

    周琰请周靖到路边小摊吃个午饭。

    他们二人点了荞麦饼和馄饨,没有坐多久,周琰身旁就多了个拖油瓶。

    拖油瓶没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坐在周琰身旁,望桌上放了一堆买来给周琰吃的东西,还跟着周琰一口一个叫“兄长”,周靖差点没吐出血来。

    虽然周靖年纪不算很大,但明年就要三十岁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叫他兄长,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更何况他认识这个拖油瓶是谁,梁国的一国之君,叫他“兄长”,他总觉得别扭。

    萧征易叫得毫无心理负担。周靖对于周琰而言的确是个好兄长。

    周靖碍于身份不便,恐惹麻烦,是悄悄来的,不过周琰事先与萧征易打过招呼,萧征易欣然同意。

    虽然龙泉之战,周靖大败梁军,萧玄因此郁郁而终,他们于共有莫大的过节。但是明面上如今两国已经议和,私下里周靖是周琰的兄长,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周靖私下来看望周琰,萧征易都觉得没有问题。

    萧征易扒拉着他给周琰买的吃的,取了一串冰糖草莓给周琰,还客气地递给周靖:“兄长你也尝尝,观玉很喜欢吃这个的。”

    被他叫“观玉”的人脸有点红了,手中拈着一串冰糖草莓尴尬地和周靖笑了笑。

    好在周靖是一张万年没有表情的脸,只有见到弟弟时温和几分,有着非凡的情绪管理能力,并未流露出什么震惊之类另周琰难堪的表情来。

    周靖很平淡地接过萧征易递给他的冰糖草莓,道了声谢,就优雅地吃了一口。

    萧征易打心里十分满意自己唯一的大舅子,虽然这个大舅子是他单方面认下的。

    他们都是便衣出行,没带仆从,吃完饭,萧征易起身去付钱,用的是纸币。

    现在连民间小摊小贩,也大多都爱收纸币了。

    周靖望着摊贩们手中的纸币,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沉重地说道:“如今吴国也到处都用纸币。”

    他和江衡元曾经意识到过纸币的问题,虽说这些钱币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经济,可这些钱币来自梁国,经济的命脉等于被另一个国家掌控。

    江衡元甚至下令禁止过使用,可很多东西是光靠行|政|命令无法控制的,尤其是民间的很多经济行为。最后这一条禁令名存实亡,纸币还在继续流通。

    周琰笑了一下,说道:“至少十年之内,两国之间都不会有战争。何况现在咱们在逛庙会,兄长不要烦恼这些。”

    周靖也笑了笑。论排兵列阵,他能与周琰抗衡。但和平之时发展内|政和经济,周琰的确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厉害。

    龙泉之战才过去不到一年,梁国又刚经历叛乱和边境的战争,如今竟有经济复苏和繁荣之势。

    世上的事终归不能强求,尤其是国家之间,成王败寇,能者居之,何况现在的确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周琰已经把切过的荞麦饼都推到他面前了。

    每一盘灰色的荞麦饼,都被整齐地切成四块,方便用筷子夹起来。荞麦饼里是雪菜和肉馅,饼皮带着微微的甜。

    萧征易的心思全然没在自己吃上,一直盯着周琰,不停劝周琰多吃几口,就和哄孩子似的。

    周靖看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边欣慰弟弟在梁国过得不错,一边又觉得有一点别扭。

    他们俩有一点太亲昵了,不像君臣之间该有的样子。

    有一点……像……周靖转头看了一眼隔壁桌,一对夫妻,丈夫嘴里吃着饼,眼神却盯着妻子吃饼,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意。

    他回头看了看萧征易,脸上也是那种看自己妻子一样的表情。

    周靖觉得这世界好像有点魔幻了。

    他们吃完饭,就开始在街上逛逛。

    寺庙每逢开光、修缮、神佛生日之类才举办庙会,商贾自发聚集在庙前做生意,也有些收益。然而这一天其实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甚至附近根本没有庙,倒更像是打着庙会名义的集市。

    果然,周琰逛了一个时辰,将庙会都逛到了头,就流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来,他问萧征易:“这是庙会,庙呢?”

    这庙会其实是萧征易为了讨周琰开心而特意安排的,附近甚至一座庙都没有。但萧征易一点也不心虚,用手遥遥一指:“那边山上,不是有一座庙嘛?”

    萧征易指的方向,山上的确有一座小庙,好几里开外,和这边八竿子都打不着。

    周琰:“……”是故意安排的?

    萧征易已经猜到了周琰心中所想,劝他说道:“庙虽然是没有,能给商贩找个名头赚点钱,不也是好事么?这叫与民同乐不是吗?”

    这些时日,萧征易学会了用周琰接受的方式讨他开心。

    周琰不喜欢搞特权,更不喜欢劳民伤财,但他这一回虽然主要是为了周琰,做的却的确是一件利民的好事。

    周琰果然没有指责之意,反而是笑了一下。

    连周靖都被萧征易的话给说笑了,明明是一国之君,做什么都可以,非要和周琰如此解释,倒像极了一个在先生面前巧言辩解的差生。

    周琰听罢觉得有道理,不计较这些了,于是便要去听曲子。

    听完曲子,已经是黄昏。

    残阳已落,唯有山头还映着一片金红的霞光。

    远处那一峰披着霞光的山上,周琰想到了萧征易用手指过的那座庙。

    他们三人皆是忙里偷闲,难得出来自然要尽兴,尤其是周琰有兴致,大家便一起望山上去看看。

    到庙里时,天都黑了。

    庙宇里幽暗不明,到处静谧,唯有佛前还亮着几盏灯光。

    昏黑的暗夜里,水月观音端坐在莲台,白衣欺雪,一身光明。

    周琰在佛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

    萧征易不信鬼神,自然不会许愿。他站在一旁,看看眼前合十双手许愿的人,再看看观音。

    佛前明灯柔和的光华,映着周琰的眉眼。

    萧征易想:这么像。他与观音莫非也是亲戚?

    他望着周琰出神,周琰过来轻轻地拉了他一下。萧征易抬起头,只见周琰已经跟着周靖走了出去。

    萧征易连忙跟上。

    走出寺庙,是一处山间平台。

    夜风阵阵,吹起袍带。周琰有些“不合时宜”地咳了一声。

    身旁两个人都解下氅衣递了过来。

    周琰笑了笑,眉眼弯弯。落在萧征易的眼里,更像极了庙里足蹑莲台的神明。

    在周靖震惊的眼神里,他直接冲过去将周琰搂住了。

    周靖这一回彻底没绷住,震惊地看着,最后叹息一声,收了衣服,十分识趣地走远一点,转头去看山下的风景。

    只要周琰不排斥,他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萧征易抱住周琰,轻轻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山间俯瞰,万家灯火璀璨。

    人间一片繁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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