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身体有些不对劲◎
柳云溪本来和宋妤躲在花厅闲聊, 乐得自在,不曾想沈玉衡突然找了过来, 一进门就往她跟前站。
宋妤是个有眼力见的机灵鬼,偷偷掩着笑,就往外头去了。
采晴早习惯了眼前的情景,连吩咐都不用听,只见是小公子进来,便自觉的去外头守门。
她家小姐从前是最温和最知礼的,所以才会忍受老太太的气,也不会与贺家公子过从甚密。
如今大概是被小公子搓磨久了,格外为他破例, 偶尔也会有不遵礼数,不敬长辈的时候, 日子反倒是越过越轻松了。
只除却时不时被小公子寻上来就黏着不放这一点, 日子是变轻松了。
柳云溪推开抱着自己不放的少年, 理了理被他弄皱的衣裳。
“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幽怨地看着她, “我只晨起出去了一趟,回来又不见你的人了。”
声音分明是清朗的少年音,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个深闺怨妇。
可怜柳云溪并不是弃家室不顾的负心人,只是极为寻常的出来赴宴, 怕他回来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出门时还特意跟家中的下人叮嘱了, 见到他回来要告诉他一声。
她没有反驳少年的埋怨,只告诉他:“这是在别人府里, 不许胡闹。”
一边说着, 向下拉住他的手, 抓在手心里, 用体温安抚他的不安。
跑那么远找过来,一定不是为了埋怨她。
大概是想见她,想撒撒娇。
沈玉衡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乱的情绪,在触碰到她手心的那一刻,瞬间缓解了许多,哪里是什么生气、幽怨,分明是回家后见不到人,想的慌。
张开手掌与她十指相扣,喃喃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家里的马车从侧门离开了,还以为是你,结果发现是那两个人。”
大概是护卫们刚把人塞进马车,就被他看到了。
“然后呢。”柳云溪挺感兴趣。
“我见她们被绑着,猜想是他们犯了事,所以……”少年放低声音,语气多了丝调皮的意味,“给她们下了点药。”
闻言,柳云溪有些惊讶。
少年忙说:“放心,不致命,只是会让她们体虚几日,没力气再瞎折腾。”
听到他说不致命,柳云溪才缓过气来,好奇地说:“我竟不知你手里有这么好的药,怎么不拿给我一点。”
“用错了量会出人命的,我可不希望你手上沾上脏东西。”少年轻声解释,话语间的轻松俨然是早已将下药害人的事研究了个透。
有他在,自己倒是不担心会有除不掉的麻烦。
柳云溪带着他往外走,门外只有采晴守着,并不见宋妤。
“宋小姐呢?”她松开少年的手,疑惑的问采晴。
“往那边去了,可能是提前去席上坐着了吧。”采晴指了指方向,正是被人窥视的侧窗,正对着的方向。
沈玉衡心下了然,接了话头说:“那我们也去入席吧。”
两人都这样说,柳云溪也没再多想,往前院去了。
稍早些时候。
贺延一脚深一脚浅的从花厅旁跑回到贺夫人身边,后脑勺发毛的感觉依旧明显,及时跑得远了,也还是没能消解那些恐惧感。
他是个读书人,平日接触的都是温文尔雅,研究诗词歌赋的文人墨客,或是扬州城里各行各业拔尖儿的人,任谁都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人。
那样的眼神,空洞而冷漠,只一眼就叫人觉得恐怕要小命不保。
明明是那少年做了不知羞耻的事,却没有丝毫愧疚,反像一个胜利者,站在高处俯视连他脚尖都够不到的甚至不配称为对手的对手。
心里仍旧看不起少年的卖弄,可潜意识里却忍不住嗔怪母亲。
母亲看上了云溪妹妹,就要他去跟人家示好,不但话没说上,反倒撞破了柳云溪与那少年不为人知的关系,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思索着已经走回了母亲面前。
贺夫人疑惑问:“怎么跑回来了,光瞧见你在外头看,怎么不进去啊。”
贺延偏过脸,找借口说:“人家姑娘家在一块说话,我不好进去打扰。”
“是宋妤那丫头吧。”贺夫人露出些不耐烦的意思,“我就知道她是个没眼力见的,也不知道给人家腾点地方。”
闻言,贺延小声反驳,“母亲,宋妤人挺好的,您别这么说她。”
一向孝顺的儿子忽然出言反驳,贺夫人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我不过说她两句,你倒是会护她,莫不是对她有意思。”
“没有,母亲怎么会这么想。”
贺延慌张地摇摇头,赶忙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宋妤她性子急躁,爱闹腾又容易冲动,我作为她的朋友,自然要好生规劝,以防她犯下大错。”
摆明了朋友立场的话,贺夫人听了进去,跟在他后面偷偷过来,躲在树后的宋妤,也恰巧听见了这一句。
少女脸上好奇的表情顿时失落下去。
她没有冒出去找贺延斗嘴,而是躲在后面,独自沉默。
贺夫人不再纠结宋妤的事,只叮嘱儿子,“这会儿说不上话就算了,一会儿到席上,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
“知道了。”贺延乖乖点头。
母子二人带着下人离开。
良久,宋妤从树后探出头来,望着贺延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怨着,狠狠的咬了下后槽牙。
——
已经开席,今日到访的宾客都坐在席上欢笑言谈,过寿的贺夫人也带着儿子在主桌坐定。
柳云溪左右看看,寻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宋妤闷闷不乐的往她身边来。
她起身给好友拉开凳子,关心问:“你去哪儿了?”
“没什么,去别处逛了逛。”宋妤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凉菜。
见好友心情低落,柳云溪很是疑惑: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只分开一会儿,怎么就不高兴了?
她问:“心情不太好?”
宋妤吃了两口酸甜的凉菜开胃,放下筷子,小声说:“云溪,你说我当初是不是猪油糊了心,才觉得嫁给贺延是件还不错的事。”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刚才听见他和他母亲说话,才知道他在他母亲面前就是个只知道点头的小鸡仔儿。”回想起贺延那副慌张又软弱的样子,宋妤一脸的嫌弃。
听她所言,柳云溪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声劝解,“人都是复杂的,跟不同的人说话是不同的样子,还算正常。”
好友说的在理,宋妤却摇头拒绝。
喃喃道:“我原先是当他温柔,现在才发现他是个怂货。”
等她说完,柳云溪抬起头来瞧瞧这张桌上的旁人,确认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的窃窃低语后,才摸两下她的后背。
宽慰道:“好了好了,等回去我陪你一起骂他,只这会儿在人家家里,就先忍着些。”
贺夫人亦是是官宦人家出身,今日过生辰,屋里摆了一桌,外头院里摆了六桌,还请了城里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宴席上热闹的很。
柳云溪坐的桌上,一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算上她和宋妤,总共九个人。
姑娘们说话都是聊聊才子佳人,胭脂水粉,或是哪家哪户里出了什么事,三三两两的说着,还算一团和气。
期间,一个身着黄绿的姑娘起了身,在一众姑娘好奇的注视下,走去了主桌给贺夫人敬酒。
等人回来,众人也不多在意,各吃各的,各聊各的。
忽然,桌上一直斜着眼看人,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袁家姑娘,对着刚坐下的姑娘悠悠开口。
“许妹妹这样殷勤,莫不是想讨好贺夫人,做她的儿媳妇?”
许家姑娘也不怵她,放下空了的酒盏,正面看过去。
“是啊,我就是想讨好贺夫人啊。我做事光明磊落,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不像某些人,心里想要的不得了,表面上还要装的毫不在意,看着别人得脸,就跳出来挑刺。”
说了一连串的话,堵的袁家姑娘不知如何反驳,恼羞成怒的训斥:“你怎么说话的,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说谁小门小户呢!”许家姑娘不悦地反驳。
桌上的姑娘都听见了,大抵是出身类似,有几个也开口帮许家姑娘说话。
“小门小户怎么了,咱们在这儿一块吃席,也没得罪袁家姐姐,竟还被平白无故的嫌弃一顿。”
“也不瞧瞧是在谁的家里,讲规矩训人,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眼瞧着桌上热闹的氛围为着只字片语渐渐冷下来,宋妤开口调解说。
“能来这儿赴宴,诸位姐姐妹妹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这原本是许家妹妹和袁家姐姐的争辩,咱们掺和什么。”
话音刚落,就被袁家姑娘盯上。
“哟,平常在什么地方碰到,属你宋妤最能闹腾,怎么到了贺家,受了这书香熏陶,宋妹妹也变得矜持起来了。”
柳云溪本不想掺合,可听到袁家姑娘夹枪带棒的话,就忍不住替宋妤说话。
“袁姐姐,宋妤是好心,你何必如此挑衅。”
她一向不主动沾惹是非,可若是有相识的亲近的人碰上了麻烦,她是能帮就帮的,因此在同龄的姑娘里,人缘还不错。
听到一向脾气好的柳云溪都开口驳斥袁家姑娘,另外几个隐忍着的姑娘也跟着帮腔。
“就是,袁姐姐想做贺家的媳妇,也没人拦着你,犯不着旁人说一句你就要怼十句。”
“怕不是当贺延是块肥肉,咱们这些姑娘家家的都是豺狼虎豹,要抢她的肉吃呢。”
“可不是,这扬州城又不只有贺家一个名门,只有贺延一个男子,好像她看上了人家,咱们都得看上人家似的。”
“这以后当着袁姐姐的面,我们可不敢跟贺家人搭边儿了。”
“哈哈哈。”
姑娘们笑的欢快,旁的桌上只听见姑娘们不知在聊什么,笑的这样开心,只有吃了败仗的袁家姑娘憋闷着一口气,再不出声。
“哼。”她冷哼一声,也学着许家姑娘,端着一杯酒,起身去主桌要敬酒。
刚从桌边站起来,还没走出一丈远,就见贺夫人带着公子从主桌那里走了过来,竟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袁家姑娘眼睛发亮,屋里端着酒盏,动作矜持又羞涩。
等两人到跟前,她抬高酒盏,刚要开口说些吉祥话,贺家母子就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主人家过来了,姑娘们收起声音,不敢笑的太放肆,可亲眼瞧了袁家姑娘吃瘪,个个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贺夫人带着贺延停在柳云溪身后。
亲切地开口:“云溪啊,难得来一回,不给我敬一杯?”
柳云溪愣了一下。
众人也因为这指名道姓的亲切的称呼,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本以为贺家母子亲自过来,是要这一桌人敬酒亲近亲近,没想到是冲她一个人来的。
主家如此要求,柳云溪身为客人只得起身,倒了两杯酒。
“夫人寿辰,祝夫人心想事成,生活如意美满。”
说罢,满饮了一杯。
她将另一杯敬到贺夫人面前,贺夫人却轻笑着把她的手挪到了一旁,转到了贺延面前。
“我已不胜酒力,这杯敬酒就让我儿替我喝吧。”
这也算合礼数,可看着贺夫人满眼亲切的笑容,柳云溪总觉得不对劲。
坐在她旁边的宋妤也跟着警惕起来。
贺延从她手上接过酒去,喝满了一杯,还要亲近地说:“多谢云溪妹妹。”
待她如此热络,倒衬得的桌上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过客似的。
柳云溪觉察到了桌上的气氛不对,更觉得贺延此刻亲近的态度不是他平日的做风。
尴尬之时,身旁的宋妤着急的端了两杯酒起来。
“我也好不容易来一趟,也给夫人敬一杯吧。”
“祝夫人心情好,胃口好,少操心,多吃饭。”说完自喝一杯,余下一杯不往贺夫人跟前送,只递给贺延。
瞧见宋妤主动上去凑热闹,又见过了袁家姑娘对贺延痴心的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都端酒围上去,要给袁家姑娘看个够,气死她。
一时间,贺家母子被数不清的酒盏给包围了。
柳云溪不动声色的退出来,悄悄问宋妤,“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两人一起坐下,宋妤小声说:“我过来之前,偷听到贺夫人叫贺延在席上好好表现,还以为她是看中了哪家的女儿,没想到是你。”
“啊?”柳云溪十分摸不着头脑。
“我不喜欢贺延啊,他应该也知道这件事。”
宋妤狠狠咬了一口白斩鸡,埋头说:“所以我说他是个怂货,明明知道你的态度,也不对他母亲讲明,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过来要你敬酒。”
就是个没担当的懦夫。
理清前因后果,柳云溪微笑着看她,感激道:“好妤儿,回去我就把我那对珍珠耳环拿给你,好谢你今日替我挡灾。”
宋妤正靠吃来解酒气,一听到好友要主动送给她那对她一直想要的珍珠耳环,顿时什么气都散了。
开心道:“喝一杯酒就得了一对珍珠耳环,这生意不亏。”
两人相视一笑。
身旁的热闹近在咫尺,二人只看着桌上的菜肴,并不在意那些。
简单吃了几口,贺延的酒也已经喝到了第九杯,脸色已经有些红了。
贺夫人自己把儿子带过来要人敬酒,这会儿姑娘们都来敬,她根本不好推辞,看儿子喝完了最后一杯,赶忙拉着他要回去。
想回主桌却没那么容易,几个姑娘将他们围住,善言辞的许家姑娘缠着话头不松口,还有那个有心要做贺家媳妇的袁家姑娘,堵在后路,迫不及待地要上来与母子二人说上几句话。
贺家母子骑虎难下,恰在此时,主桌的方向走来一人。
少年气质矜贵,开口淡然,“这里这么热闹,不如我也敬一杯。”
听到那声音,众人好奇地看过去。
霎时间,空气都安静下来。
身着红衣的少年生的一副魅惑人心的绝美容貌,正是少年成长入青年的时候,容貌刚断了稚气,脸颊轮廓流畅,肌肤白皙胜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即使平静淡漠的看人,也流露出一股令人怜惜的美感。
正面看着少年,贺延终于想起,自己曾在七夕夜见过他,当时的少年也是跟在柳云溪身边。
那时,少年话都不多说几句,看着就是个乖巧的邻家弟弟,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当初那个清瘦的少年,就抽高了个子,样貌也比那时更妖冶了。
贺延只敢瞟他一眼,不敢再直视。
看着貌美的少年,贺夫人疑惑的问:“这位公子是?”
“这位是张公子,为夫人的生辰贺礼万两。”贺老爷从身后走过来,向自己的夫人介绍。
闻言,贺夫人露出喜悦的笑容,点头道:“好好,既然是张公子的敬酒,那得我亲自来喝才够礼数。”
伸出手要接少年手上的酒盏,少年的手却有意躲开了她,把酒盏送到贺延跟前。
“何须贺夫人亲自,就照旧,交由贺公子来喝吧。”
轻飘飘的一句,落在贺延耳朵里,像是听到了多么恐怖的威胁似的。
没等母亲开口替他解围,他便接了酒盏,一饮而尽。
接了一回,还有下一回。
少年自己喝一盏,就让贺延也喝一盏,喝到第三盏,旁人看着不说话,柳云溪心里已经着急了。
宋妤陪她站起来,替她开口说:“今日寿宴是为热闹,这位公子可别喝的走不动路了。”
“对对,小酌怡情,喝醉就扫兴了。”贺老爷也赶忙应和。
这位张公子身份不明,只凭着万两贺礼也能看出此人来路不简单,贺家不敢败坏贵客的兴致,只能迎合着别人的话稍作劝解。
沈玉衡脸色微红,眼神执拗的盯着已然醉醺醺的贺延,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才没当着众人面打他一顿。
什么东西,也配让云溪当众敬酒。
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贺家人主动过来,是对这桌上的姑娘有意。
云溪为着名声,不愿公开与他的婚约,在人前少与他接触,竟要当着众人面被迫跟这书呆子喝酒。
他舍不得云溪受一丝委屈,非得给这个蠢货一个教训不行。
言语讥讽,“怎么,贺公子喝的下诸位姑娘的敬酒,偏偏喝不下我的了?”
此言一出,贺夫人听出他话中所指,自觉理亏,赔笑说:“张公子,我儿喝的是有些多了,还是我来吧。”
主家已经给了台阶下,少年也没有接话的意思。
柳云溪看他倔强着跟人斗气,气不打一处来,状似随意地说了句,“看来这位公子,很喜欢与人斗酒啊。”
听到她的声音,少年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低声说:“只是见贺公子万花丛中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二人对视一眼。
看到心上人眼中的愠怒,沈玉衡这才知道自己做事过火了,把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放,扭头走回主桌。
他一走,贺家老爷和夫人也跟着去。
贺延扭捏的站在两行人中间,看看爹娘,又看向柳云溪和宋妤,露了个羞愧的表情,转身跟着爹娘走了。
桌上的姑娘尽数坐回来,交头接耳的谈论着方才所见的美少年。
“瞧见没,刚刚那位公子生的可真是太好看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我并不记得贺家与哪个张家有那么好的关系,这位张公子竟然送了万两重礼,出手如此阔绰,一定是权贵家的子弟吧。”
“我原先还觉得贺延算是相貌端正,温润如玉的君子,跟张公子比起,他可差远了。”
“这趟寿宴没白来,见了这样一个妙人,回去可得打听一下这位张公子。”
几人议论的兴高采烈,柳云溪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日光偏西,已经开始有人离席。
柳云溪坐在那里没心思吃东西,见有人离席,自己也起身离开。
隔着一段距离,沈玉衡没心思搭理面前微笑奉承的几人,看到柳云溪离开,他起身同他们告辞。
临走还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贺延。
他追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找过去,一路穿过了院子,却毫不见她的身影。
她去哪儿了?
走的那么快,连个眼神都不给他,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今日喝的酒虽多,但贺家待客的酒都是不怎么醉人的佳酿,喝了只觉得身体暖暖的,头脑依旧清醒。
再往前便是贺家的侧门,一眼望到门口,看不到柳云溪的身影,沈玉衡顿觉不安。
加紧步子跑过去,路过一个拐角,被一双手拦住腰勾了过去。
沈玉衡下意识认为自己被偷袭,一个转身,变被动为主动,抓住那人的手按到墙上,反人困在了身前。
视线在眼前聚焦,看清面前的少女,他慌张的心才稳下来。
一身紧绷的神经松懈下去,低头枕在了她肩膀上,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蜜荷香,竟比酒香还要醉人。
少女难得穿些粉嫩的颜色,温婉的面容在清透的珠玉的点缀下多了些少女的娇俏,面颊未染胭脂,也因那一杯酒染了些酡红。
柳云溪转脸不看他,抽回手来,揉了揉被捏红的腕子,愠怒着责怪。
“上回醉成那样,你是一点都不长记性,怎么还拿喝酒跟人撒气。”
被她这样说,沈玉衡十分委屈,为自己辩解,“分明是贺延和他母亲对你有别的心思,哄你敬酒,就是要众人都看见,他家对你有意。”
像挑选物品一样,告诉众人:这个姑娘,被他们贺家看中了。
一厢情愿,傲慢无礼。
柳云溪只当贺延是朋友,也没想到他母亲会对她有意,毕竟柳依依和余氏在外人眼中也是柳家的人,做了好事坏事,多少要算在她头上。
大概是她收拾那两个人的时候,叫贺夫人觉得她的手段和人品,足以给贺延做个贤内助吧。
可惜,她要么心高气傲,往上挑,要做就做个王妃、皇后。
要么小富即安,往下挑,即使是身份低微的男子,也可以收入府做赘婿。
从来也没考虑过贺家。
身前的少年还在压着声音低语,“他们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才没有错。
他就算有错,也不要云溪觉得他是错的。
柳云溪也是无奈,想在人前维持个好名声总是难的。
好在今日割了那两个毒瘤,往后家里再没有外人掺合,也算是一件好事。
想到还有件顺心的事,心里的气儿顺了,也就不想跟他生气了。
抬手抚上他的后背,拍了拍。
“好了,先回家吧。”
听到她松了口,沈玉衡很识趣的顺着她,同她一起往侧门外走。
柳云溪给他挽着胳膊,看他脸上红彤彤的,关心道:“不能喝酒就少喝一点,喝不干净也没有人会怪你。”
少年靠着她的肩,喃喃细语,“喝醉的话,你会亲我,也不会跟我生气。”
“……”柳云溪一时失语。
即使个子长高了,也还是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走出侧门,采晴引着一辆马车靠了过来,宋妤撩开门帘,探出身来,“上来吧,我送你们回去。”
几人坐上宋家的马车,往柳府去。
马车上,两人面对着宋妤坐,宋妤知晓二人的关系,故意把视线转向窗外,不去看对面的二人。
沈玉衡一开始还倔强的坐的笔直,渐渐在马车的摇晃中感觉疲倦,身体被酒热的暖烘烘的,红着脸,渐渐软了身子。
他习惯性的往柳云溪身上靠,起先只是肩膀靠着肩膀,渐渐的整个身子都卸了力,脑袋不断往她身上沉,枕在了颈窝里。
毕竟还有外人外在,沈玉衡保持意识清醒,时不时打量一下对面。
许是落在身上的视线太过刺人,宋妤不自然打了个寒颤。
她不好意思开口,柳云溪看到好友的不自在,立马按了少年的头,强迫他转过脸,不要再看人家。
少年乖乖转了脸,视线随着一起转过去,自然而然落进少女敞开的领口里。
他呆愣了一下。
眉目低垂着,视线扫过白皙的脖颈,凸起的锁骨,深入到曲线分明的胸//脯,随着心跳的节奏上下起伏……
少年滚了滚喉结,隐忍着呼吸,身体里的酒热似乎一股脑的往下涌去。
身体有些不对劲。
第32章 32
◎可以不必隐忍◎
马车停在府门前, 柳云溪同好友告辞,扶着微醺的少年走下马车。
刚到下午, 前院正在打扫的家仆一转眼就瞧见自家小姐扶着那位张公子走了进来,眼神中有惊讶更有喜色。
张公子是以客人的身份在府上留宿,但府里人都知道他对小姐的心思,就连老夫人都眼馋这位金龟婿,好几次想找他聊聊亲事,却回回扑空,压根儿没能和张公子说上话。
大小姐很少主动提及自己的婚事,眼看着就要十九岁了,也毫不着急。
即使老爷没说过分家的事, 府里人也能约摸着知道,这座宅子, 日后是要交给大小姐和她未来夫君的。
大少爷一年要在永州待十个月, 老爷在外头养病, 一年也回不来几趟, 家中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大小姐在操持,于情于理,大小姐都是这府邸未来话语权最大的主人。
如今瞧见大小姐终于和张公子有了亲近的接触,就连管家都已经悄悄在心里盘算成婚摆宴, 要准备的事可多了去了。
在众人祝福又期盼的眼神中,柳云溪扶着人往东边那座偏僻的小院子去了。
新搬来的这间院子不比西苑宽敞、采光好, 一天半数的时间都被前头房屋的阴影笼罩着。
刚到下午,院子里就像傍晚一样。
知道奶奶不在家, 柳云溪做事都松快了些, 不必担心会被人拿住把柄。
牵着少年的手带他走进房里, 安排他在桌边坐下, 自己去翻找毛巾。
回来的路上就感觉他身上热的厉害,湿了毛巾擦擦额头,或许能降下温度来。
她拿着沾湿的毛巾走回到他面前,抬手刚在他额头上擦了一下,少年就倏地打了个颤,抬起双眸,无辜的看着她。
柳云溪移开视线,随口问:“你今天早上出去了一趟,是去哪儿了?”
闻言,少年低下了视线,平静道:“秘阁设计刺杀沈晏,失败了。”
听到这段话,柳云溪心头一震。
起先是感到惋惜,刺杀胜在出其不意,这次刺杀失败,日后沈晏必定有了防备,再想对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
其次,她有些心慌……
秘阁的人下手不一定会被查出身份,但以沈晏和沈玉衡的关系,估计沈晏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沈玉衡是幕后主使。
曾经忠于他的人反过来刺杀他,她不知道沈晏会怎么想,却能猜到,他一定会极力报复。
杀了沈晏,她和沈玉衡就能过上平淡的生活,如今人没杀成,接下来面对的恐怕就是狂风暴雨了。
“那是我安排在他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心腹,如今他死了,沈晏对我的信任也岌岌可危……下次动手之前,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布局。”
听着少年平静的言语,柳云溪平复下心中的种种思绪,轻声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哪怕重生一世,也不会事事如意。
她既然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摸着他的额头温度低了些,柳云溪拧了拧毛巾上水,转身把毛巾挂了起来。
身后,少年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没有防备,被他整个人按上来,往旁边的柜子上压过去。
少年的心跳不断从后背震过来,急迫又慌乱。
两人独处,淤积在体内的热意总是散不去,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只要看见她,甚至听到她的声音,浑身的血液都汹涌着往下流。
下马车的时候还只是腰眼有些发酸,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越发明显的感受到某处有了些难以忽视的变化。
“云溪……”他低声呼唤,喉咙被热气灌满,嗓音有些沙哑。
柳云溪被他按在柜子前,听到耳后传来的少年低沉的声音,有些无所适从。
他是害怕了吗?
自己跟他说要杀死沈晏,是二十天之前的事,只二十天他就把消息传到了京城,筹划了一次暗杀,却还失败了。
“没事的,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她柔声安慰。
感觉到他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稍微松了些,柳云溪想转过身来看他,忽然,散在背后的长发被撩开,后颈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凉。
灼热的呼吸不断靠近,少年的沉默化为粗壮的低喘,她隐隐不安,轻声道:“你不要借着酒劲胡闹。”
话音刚落,两篇柔软的唇落在了颈间,柳云溪惊讶地绷直了身子。
沈玉衡难得的任性一回。
曾经受了伤,只能在她怀中舔舐伤口的自己,如今竟也能把她困在自己怀中。
阴暗的房间,狭小的空隙,酒精带来的刺激将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放大,他喜欢把她困住的感觉,仿佛将这朵不染纤尘的青荷捧在了自己手心里,只属于他,只给他一人观赏。
她太好了,所有人都注视着她,有很多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她,自己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实是痴心妄想。
越吻越痴迷,满身的燥热没得到丝毫缓解,反而像被一点火星子点燃,在身体里滚烫的沸腾起来。
身后的濡//湿感越发磨人,后颈传来的酥麻感蔓延到整个脊椎,沿着脊线冲进头脑中。
柳云溪紧咬着唇,依旧堵不住悠长的吐息。
“放开,大白天的胡闹,我看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沉着声音想震慑少年放纵的行径,扭了下腰要从他身前挣脱出来,不知碰到他身上哪处,惹的少年闷哼一声。
沈玉衡蓦地睁开了眼睛,给她意外蹭//了一下,身子如同触电一般,激得他浑身一颤,唇边溢出一声难耐的哼声。
那是什么感觉,飘乎乎,酥酥麻麻,几乎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
很开心,很舒服。
也很陌生。
沈玉衡吞了下口水,颤抖着松开了少女的肩膀,倒退了两步,侧过身去。
总算从闭塞的空气中解脱出来,柳云溪匆忙理了理头发,眼神嗔怒着看向少年。
本想怪他两句,却见他眼神偏向别处,迷茫懵懂,手背无措的点在脸上,依旧擦不去脸颊的绯红。
她疑惑,“玉衡,你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没有看她,视线有意躲避。
“喝了这么多酒,当然难受。”柳云溪没有多想,只当他是酒劲上头才做些过界的事,更不敢在屋里多待。
一步步往门边走去,“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等醒酒汤煮好了,记得喝。”
真到了门口,看到少年仍旧僵在那里心不在焉,又有些放心不下。
他喝酒,也是为了给她出气。
自己要是走了,会不会伤他的心?
站在门前,小声问了一句:“要不然,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只要他挽留,自己也不是不能留下,被啃两口而已,她还没那么小气。
心里已经有了倾向,一向黏人的少年这次却变得懂事了起来,声音沙哑道:“不,不用了。”
“嗯?”柳云溪疑惑,“今天怎么突然变性子了。”
少年磕磕巴巴道:“我可能会吐,一定很丑,不想给你看见。”
闻言,柳云溪松了一口气,“那就答应我,不要再拿喝酒跟人斗气了。”
“嗯。”少年闷闷点头。
听着身侧少女推门出去的声音,他心中失落,又得了些安稳。
低头看向下头,心道:忍一忍就好了。
——
拥挤的府宅里。
前厅上,柳承业满脸笑意地看着对面说话的客人,认真的听着。
来人道:“我家老板说了,染坊那儿他没心思多管,若是柳老爷能拿出七百两来,他就把自己名下的五分利贱卖给您四分,日后染坊里头您做主,他做副,染坊的事务就要您多费些心了。”
开一个染坊,光建地方,买原料和请人就花了两千两,那时他和周老板各出一千两,各占一半。
如今再出七百两就能做大东家,每年的利润分成岂不是还会高上一倍。
柳承业府上喜笑颜开,乐呵呵地点头,“好好好,替我回了你家老板,求他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会筹到钱的。”
恭敬着把人送走,回到前厅,刚刚躲在屏风后偷听的陆氏站到了厅上。
她迎上来,好声劝说:“老爷,咱家用最后一点余钱跟那个周老板合作开了那个染坊,一年赚上个千八百两,已经尽够了。”
“妇人之见。”
柳承业甩开了她的阻拦,自信道,“开染坊不过是个开头,他管布庄,我管染坊,这是上家下家的合作,捆在一起了,人家若不是赏识我的能力,怎会有意让我做染坊的大东家。”
说的头头是道,陆氏听着也感觉很有道理,可仍旧为难,“可是家中真的没有余钱了。”
钱,总是钱的问题。
平时花的时候不觉得花了多少,每每到要用上大数额的银子时,才发现家底儿又花干净了。
柳承业坐回椅子上,冥思苦想。
再从哪儿筹点钱来呢。
思索间,一个下人哭丧着脸小跑了进来,“老爷。”
柳承业冷着脸呵斥:“垂头丧气的做什么,又不是死了亲娘。”
下人回禀:“是钱庄来催债了。”
闻言,陆氏面露窘迫,柳承业也焦躁的抓起头发来。
“又是催债,催什么催,有钱了自然会去拿给他们,为一点小钱三天两头的跑上门催,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小人。”
下人低着头继续说:“钱庄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次过来了,等到月底再不还清债,他们就要告给官府。”
“告上官府?那咱家的这些物件、宅子,岂不是都要拿去抵债了?”
陆氏慌张不已,跑到柳承业跟前急的跺脚,“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啊。”
“急什么。”柳承业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沉声道,“只要有一笔钱能周转一下,眼前的困境就能解了。”
他摆摆手,屏退了下人。
听多了筹钱周转的说法,陆氏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办法,往椅子上一坐,捏着帕子愁苦道:“你说的简单,能借的都借了,我娘家都不让我上门了。”
“我就说你娘家不中用,你还上门去做什么。”柳承业没好气的训她。
出嫁的女儿总往娘家跑,那不是告诉外头人,当家的是个没用的男人吗。
陆氏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愿意腆着脸问娘家要钱,还不是为着咱们家中用钱。”
听到此处,柳承业的脸色缓和了些,站起身来走到夫人身边,安抚她。
“别着急,母亲不是带着依依去贺家谈亲事了吗,只要这婚事定下,贺家的聘礼送过来,不光能还了债,染坊也能全数拿下来。”
陆氏抬起头,眼神怀疑,“母亲与贺家夫人又不相熟,她带依依过去,这事儿能成吗?”
“你不知道我母亲,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什么,她没有不给我拿到手的。”
柳承业越说越骄傲,头颅高高的抬起,拍拍夫人的肩膀,“安心等着就是,母亲一定会带回好消息来的。”
没过一会儿,有个丫鬟急慌慌跑过来,口里念着,“老爷,夫人,不好了。”
“都着急忙慌的做什么。”柳承业烦躁的看过去,又瞥了一眼陆氏。
埋怨这个当家主母没有好好教下人规矩,一个个都跟她一样沉不住气。
丫鬟回话:“是大老爷府上的马车停在了侧门,下来两个生人,把小姐和老夫人抬进府里来了。”
“抬?”柳承业拧起眉。
陆氏反应快些,抬手去给丫鬟扶住,催促她:“快带我过去看看。”
三人一同来到侧门,只见余氏和柳依依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伺候她们两人的白妈妈和宝珠正蹲在地上解两人身上的麻绳,一旁还丢着两块抹布,想来是堵在她们嘴里的。
见状,柳承业夫妇大惊失色。
陆氏惊慌失色,“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你们快过去帮忙解绳子。”
几个下人围上去帮忙解绑,可系绳子的人显然手法独特,麻绳从头滚到脚,只打了一个结,怎么都解不开。
下人只能取了剪子开,一点点把麻绳割断,这才把余氏和柳依依从地上抬起来,送到房间里去。
听了白妈妈和宝珠讲述原委后,夫妇二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偏厅去。
陆氏幽怨,“这下,贺家的婚事是没指望了,说不定人家还要记恨咱们。”
柳承业脸色难看,嘴硬着说:“本来就跟他家不怎么熟,记恨就记恨吧,身上又少不了一块肉。”
进了偏厅关上门,两人惆怅的踱步,怎么也坐不下来。
陆氏抓住他的袖子晃晃,“你还不快想想还债的事,月底再不还上,咱家宅子都不保了。”
“母亲那儿,应该还有些私产。”
眼看着聘礼没了指望,柳承业又把主意打到了余氏身上。
“可是你母亲不是已经把那些铺面都给咱们了吗,竟然还有私产?”
“你是不知道我家鼎盛时多富贵,就光我父亲送给母亲傍身的金银财宝,就够咱们一家吃一辈子了。”
听到夫君如此夸口,陆氏着急的催促他,“趁着人在咱家,还不快去问问,能不能再拿点过来。”
柳承业还算坐的住,“母亲的心眼儿不比我少,不一定能把底儿都交出来。”
想了一会儿后,开门对外头的丫鬟吩咐:“去把白妈妈请过来。”
不多时,白妈妈进了偏厅。
行礼道:“二老爷,二夫人,您二位找我?”
已经不是第一回 私下里问话,柳承业不再说些冠冕堂皇的遮掩,直接挑明了问:“白妈妈,我母亲的私产有多少,你应该知道的比我清楚吧。”
“老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那些贵重东西都是我帮她收拾的。”
“白妈妈,你服侍我母亲也有二三十年了吧,就不想再多给家里的两个儿子攒点家底?”
“瞧二老爷说的,奴婢能攒下点家底,还不都亏了二老爷赏识。”白妈妈露出谄媚的笑容。
“这回也少不了你的。”柳承业气定神闲地坐下,“你也知道我跟周老板做的生意有多大,白花花的银子都要塞到钱袋子里了,不收下岂不是得后悔死。”
听到有银子入钱袋,白妈妈立马表忠心,“二老爷您说,要我做什么。”
“不难,只要你在母亲边上吹吹风,叫她再拿些私产来给我”
“这个……怕是不行。”白妈妈主动解释说,“老夫人前些日子听说二老爷跟周老板做生意,已经把能给的都给您了,剩下的都是她留着傍身的钱,无论如何都挪不了。”
陆氏在一旁听的都着急,插话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就不能想想办法?”
“那一箱的金银珠宝是不少,老夫人日日看着,就连我也不敢乱动。”白妈妈面露难色。
思索了一会儿又说:“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二老爷肯不肯了。”
“说来听听。”
“当时大老爷和二老爷分家,老夫人是落在大老爷家的户籍上,由大老爷一家供养的,若是二老爷把老夫人接到自己家,迁了户籍过来,给老夫人养老送终,不就理所当然能动用那些钱了。”
白妈妈做了半辈子的下人,到老了,还要和余氏一起被大小姐教训,打在屁股上的板子能好,心里的疤可好不了。
大小姐不尊敬老太太,也跟着不拿她当回事,可是二老爷一家对老太太是敬着盼着的,尤其是她还把着老太太的傍身钱,等搬到这儿了,这一大家子为着情分为着钱,不都得好好对待她们。
白妈妈绘声绘色的说着,柳承业也开始认真思索。
陆氏站到两人中间,表情不悦,“这怎么行,我们一家人花销还不够呢,怎么能把老太太接过来。”
“你闭嘴。”柳承业指了她一下。
沉思之后,对白妈妈点了头,“就这么办吧,你可得好好跟母亲说,叫她同意搬过来。”
得到二老爷的首肯,白妈妈努力忍耐笑意,故作沉稳,“等老夫人醒了,我一定劝她答应此事。”
等白妈妈出去后,陆氏才又凑到夫君面前,一脸的不情愿。
“老爷,当初分家的时候说好的母亲让大哥抚养,你现在接过来,算怎么回事儿啊。”
“要不怎么说你见识短浅。”暂时不用担心筹不到钱,柳承业眉梢的愁闷很快淡了下去,嘴角又挂上得意的笑容。
他招呼了夫人到跟前,伏在她耳边说,“有了老太太的压箱底儿,我这生意又能更上一层楼,还愁照顾不了她?退一万步,就算有个万一,生意经营不善,有老太太在咱们家里,我就不信大哥能狠心甩手不管,到时还不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接人到府里,不只是为了那箱子,更是抓了张牌在手里。
陆氏听了,瞥眼道:“你要留下老太太我不反对,只一点,家中外事你做主,内事我做主,向来如此,不能因为她过来,坏了家里的规矩。”
“行行行,多大点事儿。”柳承业随手拍拍她的肩膀,轻易打发了她。
秋日的夜来得早些,太阳落下去没多久,天就黑了。
府邸各处都未点灯,只在园子里亮了几盏地灯,在草木中添些光亮。
守夜的下人两两结伴在园子里巡视,各自提着一盏灯笼,一路照亮了清静的府宅。
秀心抱着一摞账本送到书房里。
“小姐,掌柜们今天刚送来的账本,都是上个月铺子里的账。”
“放那儿吧。”柳云溪坐在书案后,停了下手中的毛笔,指了指桌案一角还空着的位置。
秀心把账本放下,俯身在桌边帮忙收拾桌下扔掉的废纸。
小声说:“周老板让人过来传话说,他为了放鱼饵费了不少功夫,还舍了些小利,要小姐千万记得他的辛苦,湖州那边的生意,多照顾着他些。”
柳云溪看着纸上的墨迹,淡淡道:“替我去传话,等这事办妥了,柳家药材在湖州的客商,就指定他一家了。”
“是。”
秀心收拾好地面,退了出去。
门没关上,采晴端着安神汤走了进来,到门前时听了几句,好奇问:“小姐和周老板商量什么了?”
柳云溪收起桌上的纸笔。
“叔父不是一直都想着做个大生意,赚数不清的银子,扬眉吐气吗,我就圆他这个梦。”
采晴将安神汤放到她跟前,嘟囔说:“叔老爷做了半辈子生意,亏了半辈子,家底儿都败光了还不死心,就是头倔驴,小姐何苦跟他浪费时间。”
听罢,柳云溪轻笑一声,端起安神汤来吹了吹。
“连你都看出来叔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身边的人却一直相信他能逆风翻盘,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总不会他们都是傻子吧。”
“他们个个都精明。”柳云溪喝了一口汤,身子暖暖的,放松了四肢,顺势靠在椅子上。
“他们知道叔父不论做什么,落到什么下场,都有奶奶和我父亲帮着收拾烂摊子,得了好是他们自己的,要承担后果了就等着旁人来帮,久而久之,就觉得孤注一掷也没什么好怕的。”
养在温室里的小苗,不放出去叫他们自己经历风雨,怎么能长成大树。
喝下一碗安神汤,还没有睡意。
门外响起青娘的声音,“小姐,床铺好了,您要休息吗?”
柳云溪站起身,心里还念着沈玉衡,不知道他这会儿好些了没。
对门外问:“公子那边怎么样?”
青娘:“听元宝说,小公子两个时辰前喝过醒酒汤就睡下了,这会儿大概已经睡熟了吧。”
她吐了口气,吩咐,“你们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再叫你们。”
“是。”采晴出了门,和青娘一起回了耳房。
柳云溪吹了烛火,走出书房。
没有去卧房,转身出了院子,朝着少年住的偏僻的小院去。
白日里分开时感觉他有些不对劲,不亲眼看到他安睡,总是不放心。
沉闷的房间里,少年躺在被子里,难耐的吐息。
刚喝了醒酒药躺下的时候,身上的热意是有所缓解,渐渐睡了过去,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虚浮的做起梦来,睡意并不安稳。
与往日的噩梦不同,大概是身上太热,梦里的自己竟然身体赤//裸,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身下花丛里还压着一个……
梦境迷幻,指节勾//缠着难分彼此,追逐着虚无缥缈的满足感,完全被野性的欲//望操控。
“玉~衡~”少女娇媚的声音喘息在耳边,如同一剂猛药,让他头脑烧的更凶。
“云溪,云溪……”他喃喃轻唤,浅浅的凝起一丝意识。
刚从梦境的迷热中抽离出来,就被身躯的紧//胀给痛醒了——好难受。
睡前才消停下去,怎么又……
意识逐渐清醒,鼻尖嗅到近侧有熟悉的香味,转过视线,床边静静坐着一人。
她背对着床榻,似乎是在那儿坐了有一会儿了,一声不发。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沈玉衡朦胧的瞧见少女容貌恬静,细长的睫毛低垂着,脸颊边染了淡淡的羞粉。
他强装镇定,“你怎么过来了。”
柳云溪双手叠在腿上,微微偏头看了他,视线向下挪了一点,瞟了被子微微凸起的地方一眼。
“你就是为了这个,有意避着我?”
看到她眼神所指,沈玉衡慌张的坐起来,被子堆到腰腹,“不是,我没事。”
藏也没用,她已经看到了。
她自己也还是个姑娘,对那事儿的了解比较朦胧,却觉得,沈玉衡对她藏着掖着,并不只是因为害羞,还多了些强//迫的隐忍在里头。
不然也不会现在还积着火没消。
柳云溪转脸看向地面,盯着月光照在地上的小块光斑,低声呢喃:“这种事很正常,你不必避讳。”
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种话,沈玉衡扭过脸,态度坚决又抗拒。
“不,父皇他可以为了泄//欲,有很多女人,有很多孩子,但我不会像他一样,被欲//望操控。”
避之,如避洪水猛兽。
洁身自好是好事,可强迫自己忍耐天性,久了会伤身吧。
少女声音浅浅,“虽然这样说,但世间的男女做那事,也不都是为欲驱使。”
她说这话时,脸蛋红红的,沈玉衡难得见她羞涩的样子,不自觉胸腔发紧,心脏跳的越来越快,本就紧胀的身子加难以忍受。
声音沙哑,“是吗……”
柳云溪轻轻点头,“若是彼此真心相爱,那事也像水到渠成一般。”
反正娘亲跟她是这样说的。
说完转过脸去,没能看到料想中少年释然的表情,反而对上一双极度隐忍、压抑着狂热的眼眸,如同饥饿的野兽紧盯着她这只送上门的猎物。
她头皮发麻,只被那双眼睛盯着,心跳停了半拍,腰都软了。
“就像我们?”少年跪坐起身,朝她的方向逼近。
柳云溪靠在床柱上,抬头看着少年沁满了细汗的额头,敞开的领口,起伏剧烈的胸膛,和那与往常很不一样的亵裤,里头不知藏着什么……
有了奇怪的联想,她紧张的扭过脸。
自己才刚说了不必避讳身体的自然反应,这会儿自然不能逃。
她喜欢他,希望他好。
“玉衡,我们还不是夫妻。”
她小声提醒,在感受到盯在自己脖颈上的视线时,紧张着抓住了手边的被子。
低头又说,“我还是先回去了,你自己来吧。”
说完就要出去,给他腾出私人空间,腿还没站直,就被拽住手臂,按了肩膀,整个人又坐回原处去。
少年灼热的身子伏上来,柔软的脸颊在她脖颈轻蹭,修长的手臂从后背圈到后腰,低喘的呼吸近在耳侧。
“怎么来?”唇瓣有意无意的蹭过耳垂,沙哑的声音虔诚的求问,“云溪教教我吧。”
那声音勾着她心肝儿一颤,推拒在他胸膛上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第33章 33
◎想要一辈子◎
阴暗的房间中, 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待床上落了帐子, 遮蔽了光亮,昏暗的床榻上,就只听得见低沉的喘息声。
“别闹了……”
“我很听话的,云溪疼疼我?”
柔软的唇瓣在嘴上轻啄,带着些讨巧卖乖的意味,诱心软的少女垂怜他这个快要失了理智的卑劣之人。
他真的很乖,明明身子已经胀得发痛,忍的身上都发虚汗了,还能用仅剩的耐心去勾她。
柳云溪在不同场合见过很多人, 也曾瞥见过不同的男人沉沦在情//欲中的不可自拔,表面装的再正人君子, 拥了姑娘在怀里时, 个个急//色如狼犬, 什么矜持、克制, 眨眼间都丢到脑后去了。
少年与旁的男人不同,笨拙又青涩。
他好像真的不太懂?
恍惚间,竟觉得他的讨巧中有那么些求教的诚意在。
尽管自己也只了解一星半点,却还是被他低姿态的磨人给撩动了心弦, 逐渐放松了身子,闭上眼睛。
靠在床柱上, 和少年浅浅的接吻,清醒的意识渐渐染上放纵的欲//望。
手掌摸到他裤腰上, 指尖点在少年的腰眼, 随即就感到手下的躯体猛的一颤, 接吻的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哈啊——”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看到近在眼前的少年面色红热,短暂的吐息后,唇舌又一次缠上来,不似方才轻盈的试探,多了些贪婪的追逐,和难以言语的兴//奋。
少年像盛开的红山茶一般热烈。
已不是山茶开花的季节,她最爱的花朵随着少年一起长留身侧。
在她指尖的抚摸下,花色越发浓郁,脖颈间沾了汗气,仿佛沾染了夜晚的雨露,比晨间清冷的雾气更添了些昏沉的热意。
经不住燥热的折磨,勉强挂在肩头的衣领一次次垂落下来。
直到少年紧紧搂住身前的心上人,被松垮的寝衣限制了动作,立刻甩手把寝衣扯下来丢到了床头。
脱了衣裳,沈玉衡好似从闷热的温泉里浮上来换了一口气,意识有了短暂的清明,也有了更长的清醒去享受这漫长的欢//愉。
前世,他半数的时间都是在被沈晏驱使,剩下一点时间也被皇族的要求裹挟着,读书写字、学习骑射,跟一众兄弟站在一起比较,奢求自己的努力,能得到父皇的一点欣赏。
他从来都是那个最受敌视的。
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也没有人告诉他:你也很重要,你也是个人。
他压抑、沉闷。
忽视自己的情绪、感情,将自己圈在一个自闭的壳子里,机械的按照别人的吩咐做事,连自己身体的感受都完全忽略。
无论是重伤的疼痛,醉酒的迷蒙,还是春心萌动的夜晚,梦到在意了许久的柳云溪,而升起的那点错愕与羞赧……都被他隐忍下来。
被压抑的一切在身体中深耕,久而久之变得麻木不仁。
“唔……”
少年的喟叹埋没在爱人发间。
“云溪,云溪……”他雪白的身子极度松懈的压在她身上,不断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
柳云溪抿了抿唇,从怀里捏出帕子来擦擦沾了汗水的手。
微微鼓起腮,定了定神,才不让自己被耳边的轻//吟勾去了魂。
好在天色够暗,哪怕少年人都脱光了,她也瞧的没那么真切,只瞟了一眼他蒙上水雾的眼睛,羞涩地转过脸去。
撩开床帐,月光伴着清凉的空气吹了进来。
柳云溪推了推赖在身上犯懒的少年,声音柔和道:“已经很晚了,你早点睡吧,我该走了。”
沈玉衡抱着人不肯松手,喃喃道:“都这会儿了,还走什么。”
手掌扶到少女腰间,伸到外衣下,隔着柔软的布料不轻不痒的把住了她的后腰。
“留下来吧,又不是没有一起睡下过。府里没有旁人,怕什么。”少年一身的懒散劲渐渐退去,力气慢慢重起来。
与心上人有了进一步亲//密的接触后,胆子越发大起来,意味不明的又要往她的唇边吻去。
柳云溪侧脸躲开,只给他亲了下脸。
如他所言,老太太已经不在府里了,她做什么事也不必再害怕落人口实。
若在平时,自己受不住他软声细语的挽留,也就顺势留下来过夜了,可这回又与往日不同,自己刚做了些不知羞的事,眼看着沈玉衡满身的贪恋,不像是清醒之态。
真要顺着他的意思,怕是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柳云溪虽然主意大,却也知道不能做亏本的生意——两人相许相知,亲密些不算什么,可没名没份的做了那事,风险太大。
倒不是怕沈玉衡会辜负她,而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防外人容易,自家人却防不住。
万一被哥哥或者父亲知道他们两人私下里乱来,父亲糊涂不好说,哥哥头一个就不会给沈玉衡好脸色。
思虑再三,还是推了他。
偏着脸,语气认真道:“你要今夜与我在一起,还是要这一辈子?”
闻言,沈玉衡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她看破,心中有些羞愧。
卸了力气趴在她身上,乖顺答:“要一辈子。”
柳云溪摸摸他的头,耐心的捋顺他的长发,温声道:“乖,你睡下吧,我该回去了。”
说着就拿下了他抱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从床上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少年慌忙去床里拿自己的衣裳,匆忙穿上了,追着她下床,跟出屋外。
月色清凉,月下人影成双。
——
清晨,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两辆马车缓缓停在柳府门口,上头下来不少人,大门前顿时热闹起来。
附近的邻居看见了,站在街对面好奇地张望,“他们是哪家的人啊?堵在人家门口做什么?”
“那就是这家的兄弟,以前经常来这家借钱,最多的那回,一个月来了三次,回回哭着上门,揣了满兜的银票回去。”
“真是好福气啊,有这样富贵的人家做亲戚,只靠上门打秋风都不愁吃喝。”
隔着一条街,声音悠悠地传到马车里。
陆氏脸色一变,撩起窗帘对闲聊的众人怒道:“说谁打秋风呢!”
当街说说话都能看人急了眼,大妈撇撇眼,对着喊回去,“你家人自己上门讨钱,还不让别人说了。”
下了马车的柳承业听到了几人的声音,扭过脸去也跟着争辩,“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来讨钱的,我是来帮我母亲搬东西的。”
说话声音大,渐渐引了路人驻足。
周边的邻居也听到有热闹,纷纷出门来围观。
眼见周围人多起来,柳依依下了车,柔柔弱弱的样子虚的站都站不稳,手边有宝珠扶着,才勉强撑住身子。
漫不经心的站到马车旁,有理有据的解释说:“大伯一家满心都是银子,冷落了我奶奶,我家有孝心,才过来把奶奶接过去到府上亲自照顾。”
闻言,柳承业挺直了腰杆,陆氏也在马车里坐的笔直。
邻里们一顿,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众人取笑,柳承业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愤怒。
反击道:“笑什么笑,我家一片孝心,天日可鉴,你们这些穷酸相的破落门户,也好意思笑我们。”
一人开口道:“柳二老爷,我们是不比你兄弟家富贵,可也知道这家人把他们老太太伺候的比太后娘娘还要舒服,出门穿金戴银,六十多的年纪了还富态不减,可没瞧见冷落人能冷落成这样的。”
又一人捂着嘴笑,“前些日子我还瞧见那老太太身边的老仆,偷偷拿了什么东西往外送,保不齐就是把这家里的好东西都偷拿去柳二老爷家了吧。”
“胡说什么,你们有证据吗?”
余氏走下马车就听到有人揭她的短,扭头朝人群中喊,“一个个信口雌黄,信不信我去官府告你们。”
众人丝毫不怕,还有一人讥讽,“老太太这么大脾气,难怪柳大老爷家要冷落你。”
邻里那么多年,老太太他们是没正脸见过几回,可这家里的大少爷和大小姐,逢年过节都叫人来送些米面肉蛋,接接节日的喜气,每过三五年还会帮着修修附近的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家人很不错,可惜沾了一家子吸血虫,才不得安生。
话越说围上来的人越多,柳承业眼见着一双双凝视的眼睛不怀好意,勉强压制了怒气。
哄着余氏,“母亲别跟他们生气,赶紧进去把该搬的东西搬出来,咱们好早些回家,不稀罕跟他们计较。”
“哼。”有儿子撑腰,余氏当着街都敢对人甩脸子。
不回来一趟还不知道,这些邻居平日里见着和和气气的,没想到背后都是些牙尖嘴利的歹毒之人。
亏了她的好儿子有孝心,劝她早点搬走,也好一家团聚。
“老夫人您慢点。”白妈妈扶着余氏走进柳家大门。
看到门外走进来的人,王伯热情地上来迎接,“老夫人回来了。”
余氏看了他一眼,吩咐说:“正好你来了,叫上几个人帮我搬些东西。”
“老夫人要搬什么?”王伯疑惑。
“问那么多做什么,叫人来就是了。”余氏懒得多说。
“不是小人不遵从。”王伯看了一眼外头二老爷家的马车,尴尬道,“要往外头搬东西,得去知会大小姐一声,得了她准许,我等才好出力办事。”
又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孙女。
提起柳云溪,余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前天宴席上,要是没有柳云溪,依依的婚事早就成了,偏她一个柳家人不帮自家人,反而帮外人,毁了她的好盘算。
被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护卫在身上打了一下,昨天深夜才醒过来,浑身虚的没有力气,又躺了一天才能下床行走。
都怪柳云溪,好好的事儿碰上她都变成了倒大霉的破事。
余氏直接绕过王伯,“行啊,那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以后不住这儿了,也省得她跟我横眉冷对的。”
“奶奶是这样说的?”
书房里,柳云溪轻声一笑。
来传话的秀心小声嘀咕,“管她怎么说呢,真要走了,家里还太平些。”
柳云溪合上账本,从书案后站起身,兴致勃勃。
“走吧,过去看看。”
采晴着急跟上来,“小姐去看他们做什么,那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见一面都要染上晦气。”
“奶奶要是真搬出去,得先把户籍从这儿迁到叔父家去,不然她随时想回来就能回来。”柳云溪气定神闲,“她这么着急往别处搬,我得帮忙推她一把,可别等哪天又搬回来了。”
闻言,两个丫鬟会意,不再多言。
片刻后,柳云溪踏进余氏的院子,看着屋里忙碌搬东西的人,在白妈妈和余氏的指挥下,只恨不得把墙皮都拆了带走。
她虽疼惜银子,却也知道送走瘟神需要付出代价,只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拿就拿吧,把院子腾出来,给她留一片清静,比什么都强。
余氏指挥着丫鬟连被褥都一起抱走,扭脸看见柳云溪,冷哼一声。
“下人传话倒是够快。”
柳云溪心里很期待,面上却冷冷的,开口又是耐心的劝告。
“奶奶,搬家不是件小事,你千万要想好,可不要胡闹一通,浪费大家的时间。”
余氏讨厌人说教,指着脸就戳破她的伪装,“你打量我不知道吗,跑去江州那么长时间,说是买船,其实是跟周老板谈生意去了吧,生意没谈成,心里头郁闷,回来才不给我好脸色。”
闻言,柳云溪觉得新奇。
她只是告诉周老板帮她这个忙,没想到他编的话倒全,连去江州的事都能编排进去,难怪那么喜欢听人说书。
听在耳朵里,也就顺势说:“奶奶都是从哪儿听说这些事的。”
“别想套我的话,有些人你请不动,不代表别人请不动。”余氏傲气的抬高下巴,“你终究是输在了年轻气盛。”
“是……”柳云溪微微低头,又怕余氏走的慢了,主动说,“奶奶走之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听到要帮忙,余氏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柳云溪现编话,“跟周老板的生意没谈成,家中的现银又被我都拿去买了船,府中这个月还要给下人们开月银,还缺十几两。”
提到借银子,余氏不自然的抱起手臂,“找我做什么,你那么多首饰布匹,拿去变卖一些不也能解一时之急。”
“毕竟是大户人家,十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要变卖东西,传出去总不好听。”柳云溪摆低了姿态,又故意敲打她,“奶奶也在这府里受了这么多人的伺候,此时出些银子来解了孙女的困顿,也是应该的吧。”
“我没钱。”余氏抬着动作不便的腿,离她远了些。
白妈妈在屋里瞧见了老太太对柳云溪的抗拒,大声开口唤进出的家仆。
“你们几个,小心着老夫人的东西,坏了一件,你们赔得起吗!”
声音落下,人也到了余氏跟前,扶着她往外走。
一行人搬东西的搬东西,伺候人的伺候人,余氏往前走还要用余光瞥身旁的柳云溪,看她跟过来,满心的紧张。
自己的钱留给儿子的,舍了一分给她都是浪费。
没好气道:“你跟来做什么。”
柳云溪为难答:“奶奶没有现钱,那我去找叔父婶娘借一点。”
一路走到前院,穿过庭院就看到门外站着的一家人。
“母亲。”柳承业急慌慌的上来接余氏,看到柳云溪后,脸色古怪起来,“云溪怎么也来了。”
“叔父,好端端搬家做什么,你还不帮我劝劝奶奶。”
“我也想过了,你家照顾老太太也有十多年了,我也是做儿子的,不能不对自己的母亲尽孝。”柳承业难得在侄女面前摆高姿态,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招呼她到跟前,“既然你过来了,正好咱们把迁籍的事儿给办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柳云溪停在门里。
余氏出了门去,催着陆氏和柳依依快走,生怕哪一个被柳云溪拉住,借去一星半点的银子。
看着迁籍的文书,柳云溪很犹豫,慢吞吞道:“我还是得跟父亲商量商量。”
她越是慢,柳承业越是着急。
那么一大箱金银珠宝都搬上车了,连带着不少布匹摆件,得卖多少钱啊。
脑袋里盘算着钱,催促她:“有什么可商量的,老太太都已经同意了,你当了那么久的家,不会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吧。”
柳云溪喃喃道:“可是奶奶平时要很多人照顾,光她院子里就有六个丫鬟,我怕她去了叔父家不习惯。”
“你家买得起一二十个丫鬟,我家就买不起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随口又说,“不然,把奶奶院子里的丫鬟也带过去吧,身边多些人照顾着,奶奶过得也舒坦些。”
还能带走几个丫鬟?
柳承业眼冒绿光,“行啊,你既然送了,我怎么好不收。”
得了他应答,柳云溪唤了青娘过来,叫把那几个丫鬟都喊过来,一块儿跟着柳承业家的马车去了。
稍后,在文书先生的见证下,两家为老太太迁了户籍,柳承业满脸笑意,柳云溪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舒畅的松了口气。
看着他家的马车拉着东西走了,她有种甩掉身上巨石的痛快感。
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的阳光照在大门上,整个庭院都通透起来。
柳云溪刚要让下人关上门,未曾注意的外墙边突然冒出个人影来,竟是她许久不曾在意的柳依依。
“姐姐。”柳依依低着脸,垂头丧气。
意外于此人还敢出现在她面前,柳云溪冷声问:“你怎么没走?”
“姐姐能不能借我点路费,我想去京城一趟。”
柳依依着急的凑上来,眼巴巴的瞧着她,在她一脸疑惑的不解中,神秘兮兮的说:“姐姐知道重生吗?”
闻言,柳云溪心下一惊。
虽然她早就已经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是重生,可仍旧惊讶于柳依依会把这件事宣之于口。
大概是觉得嫁进贺家无望,又是一门心思想去找沈晏吧。
自己上辈子竟然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可见沈晏的出现对她们二人的命运影响有多大。
她不掩嫌恶的眼神,“你在说什么鬼话?”
即使不被理解,柳依依也已经没了旁的指望,着急的说:“我是重生的人,我有个贵人在京城,只要我去了京城见到贵人,咱们一家子都能平步青云。”
她要是信了这话,就白死了一回。
柳云溪露出惊讶又怜悯的眼神,“依依,你若生了病就去看郎中,在人前如此胡言乱语,会被当成疯子的。”
“姐姐,我没有疯,求求你借我一点钱吧,爹娘都不信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柳依依急切地说,一双手不住的揉搓帕子,急的快要把帕子扯破了。
“怎么不问奶奶借,你若开口,奶奶一定心疼你。”柳云溪点她。
柳依依瞥了下眼,“爹娘不让我跟奶奶借……”
家里钱不多,心眼倒不少,老太太还没接到府里时,爹娘就已经在筹划着要如何使用老太太的压箱底儿了。
偏自己在家中没有话语权,这钱再怎么分也留不到她手上,她要办点什么事儿,还得变卖自己的首饰衣裳才能凑出钱来。
原本想着搭上贺延多少弄点钱来,如今贺家也指望不上了,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心肠软又好骗的堂姐可以求,随便从柳云溪指缝里捞点银子,也够她去京城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做了皇后,眼下受些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柳云溪不再理她,“我帮不了你,你去求别人吧。”
守门的小厮要关门,柳依依硬生生的身手卡在门缝里,不许他们关上,可怜的哭喊。
“姐姐,求你帮我这一回。”
死皮赖脸的模样像极了他爹,柳云溪听了心情很是烦躁。
看着门缝外面的人,她心中又浮现出那个念头来——或许早该杀了柳依依,彻底掐灭这个每日妄想着做皇后,转而威胁自己的隐患。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
先前是觉得此人不成气候,让玉衡杀了沈晏,柳依依没了指望也就掀不起风浪来。她也不愿开了不择手段的头,一旦动了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想法,大概自己也就跟沈晏没什么两样了。
如今沈晏没死,她还能留着柳依依吗……
“云溪,我等了你半天,你这是跟谁叙旧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深思,柳云溪转过脸便见沈玉衡凑来了自己身侧。
少年随手一指,小厮便重新把门打开,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这家里的人。
看着门外的陌生人,沈玉衡神态自若地笑了一下,同身旁的少女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先前在桥上要推你下水的那两个人……我早早就查到了他们的背后主使。”
眼睛审视着柳依依,“就是这位。”
二人数次夜话,柳云溪已经知道了此事,此刻被他提醒,很快就想到摆脱她的方法。
先是惊讶,随后痛心疾首道:“依依,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被人当面揭穿,柳依依有些错愕,下意识否认,“姐姐,我没有。”
借着怒意,柳云溪甩了她一巴掌。
手上麻麻的痛感连带着把自己脑袋里生出的那点杀意也打了出去。
“做了这下作事,还谈什么姐妹,不要再过来了,刚才还能给你留些情面,再要纠缠,咱们就去官府论一论吧。”
脸上火辣辣的,柳依依懵了。
每每受委屈都会回想前世的荣华,想着她的晏郎,才能忍下这些屈辱。
硬生生被小厮推出去,大门在眼前关上,她心里空落落的——有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连敲门呼喊的胆子都没了。
没过多久,柳依依就知难而退了。
庭院里,柳云溪若有所思地踱步到偏厅前,走上厅,坐了下来。
少年不想坐椅子,直往她身边站,
调皮的手勾着她鬓边丝缕长发,悄声说:“想什么呢,那一家子污糟事,你看了也不嫌烦,若不是你不叫我插手,我一定要把他们挨个揍一顿。”
柳云溪摇摇头,眉头微皱,屏退了厅上的下人才同他道:“柳依依把自己重生的事四处跟人说,我很担心这件事。”
这样私密的事竟然会跟她讲,也足以窥见,柳依依已经跟不少人说过了。
如此违反常理的事透露给旁人,除了引来旁人的反感与忌惮外,没有任何好处。
从她的语气中,沈玉衡了解到了事情很严肃,忙自证叫她放心,“除了你,我没有对旁人说过。”
柳云溪看向他,握住他的手,小心叮嘱。
“以后我们彼此也不许再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嗯。”沈玉衡点头。
双手交握,有知根知底的人互为支撑,心中的不安渐渐平复下来。
他们要的是平静的生活,不能有太多无法控制的意外,更不能暴露自己与旁人的不同,无论是皇族的身份,还是重生的天机。
——
秋日的暖阳下,微风轻轻吹过,红黄的枯叶飘落一地。
越往北方,秋日的寒意来的越早。
永州府衙里,官员们已经在官服里套上了厚着的衣裳,坐在案前,身形早没了春夏时的轻薄。
身着蓝衣常服的男子收拾了桌上的公文,起身要走。
坐在对面的同僚好奇问:“柳大人怎么请这么长时间的假?”
柳明川微微俯身,“家妹要成婚,我得回去看看。”
旁的同僚听了,笑着恭贺:“是桩喜事,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
谢过同僚的恭贺,向知府递呈这个月处理完的公文后,柳明川走出府衙,坐上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一时一刻都不耽搁,径直出了永州城。
收到扬州送来的信后,他先是惊讶于妹妹的大胆,之后又觉得妹妹要招个赘婿而已,她自己应该有数。
几个夜晚的辗转难眠后,他还是决定提前回去看一看,再怎么也得知道妹妹到底看上了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放心。
几个月来,把公务尽数做完,提前一个月请了年假,今日才往扬州去。
柳明川从扬州出来时,是为了开拓家中的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到如今,生意搁置许久,他已经在永州的府衙任通判大半年了。
回乡的路上,原本一路顺利。
他专挑的熟悉的商路走,不曾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竟被匪徒盯上了,一行十来个人,与匪徒死斗,死了大半。
“少爷!”心腹被匪徒困住,有两个蒙着面的人直冲着柳明川来。
危机之时,有几人从后面赶来,二话不说,利落的逼退了匪徒。
地面一片狼藉,柳明川上前扶起心腹,抬头才看见施以援手的恩人,是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
他忍着胳膊上伤口的疼痛,走上前双手抱拳,“多谢英雄出手相助,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抱拳回礼,笑容亲切,“在下姓晏。”
看了看恩人身边只跟着两人,似乎个个身手不凡,而自己和心腹都已负伤,除去死了的,就只剩下五人。
在外行走,人少了总归不安全。
柳明川有意多问一句:“这条路直往江南,晏公子可也是要往南方去?”
“是,去扬州。”
许是在官场上待过一段时间,看对方的言行举止,滴水不漏,总感觉像是同道中人。
有恩情在前,又看对方衣着举止不凡,为着双方的安全考虑,他主动邀请,“真巧,在下也是要去扬州,不如与公子同行?”
“好啊,当然好。”白衣男子淡笑着点头。
昏暗的夜色中,一袭白衣似乎取代了云后的月光,重整了队伍,继续南行。
骑在马上,柳明川有意与新结识的恩人多交谈几句,说话时不自觉的往他身上看,白衣反衬的微光中,隐隐露出男人修长的脖颈。
脖颈与肩膀的连接处,盘踞着一条丑陋的疤,出现在这样一位贵公子身上,显然很突兀。
发觉他好奇的视线后,男人不加遮掩,主动拨了下领口,给他看那处疤。
略带笑意的自嘲说:“家中养了只狗,本以为乖巧懂事,不曾想那夜突然暴起伤人,在我身上咬了这样一道疤,百般疼爱,竟养出了只恶犬。”
“公子受苦了。”柳明川勉强应和,移开视线。
他在府衙里见过仵作验尸,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伤口、疤痕。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不会看错。
那道疤,绝不是被恶犬所咬,分明是被利器所伤。
第34章 34
◎他快要疯了◎
贺家后院里, 缠了绿藤的凉亭下,两人坐在桌边闲谈, 一团和气。
贺夫人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绸缎,发簪的簪子也换了打磨过的细竹段,看上去清雅厚重,身负诗书气自华。
她微笑着将一盘糕点推到柳云溪面前,“这红枣奶糕味道香甜,你一定喜欢,快尝尝。”
在年纪大的长辈面前,柳云溪格外守礼娴静,今日受邀到访, 只穿了身最素净的荷叶青,配的首饰也都是颜色淡雅的素玉, 成色一般, 胜在颜色和谐, 配一身淡色也不至于喧宾夺主。
她捏了一块糕点尝尝, 规矩答:“伯母府上的糕点不很甜腻,却有种回味悠长的香气,比我家里做的好上太多,”
“你喜欢就好。”贺夫人一脸笑容, 顿了一下,稍微收敛笑意, 才又说,“前日之事, 是我失礼了。”
闻言, 柳云溪也就知晓为何今日贺家会邀请自己上门。
宽慰道:“伯母说哪里话。”
书香门第最注重名声, 本以为贺家叫她过来也不过是道歉做做样子, 没想到贺夫人一脸认真,竟然真的解释起来。
“我只当你与延儿也算好友,多少亲近些,才自作主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出那糊涂事来。”
她越说越内疚,脸上勉强挂着笑,尴尬道,“早日听延儿说了你已有心上人,这才知晓你与那位张公子关系并不一般,忙请你过来,要你别怪我才好。”
“伯母是长辈,我怎会怪您。”
听多了家里奶奶冠冕堂皇、阴阳怪气的话,如今再听贺夫人将前因后果和自己的心思都表露明白,才知跟人说话,是可以说的明白的。
知晓对方的诚意,柳云溪也以诚相待“我父亲不在家中,奶奶又不愿意花心思在我身上,亲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伯母不知我与张公子之事,不是您的过错,也是我有意隐瞒,为的是不想让奶奶插手。”
两相说清,便解了其中误会。
贺夫人请人来为的是道歉,不想因为一时的过错给两家的关系戳一个刺。
如今听了柳云溪说这许多,便知她这孩子不是个坏心眼,感叹道:“你呀,就是太懂事了。”
“多谢伯母夸奖。”得了长辈的夸,柳云溪低下头,礼貌应答。
贺夫人看着对面举止穿着都很得体的姑娘,满眼的欣赏。
“从前我还当你哥哥是个不务正业的,不守着扬州的家业,总爱往外跑,苦了你这个做妹妹的,一个女儿家独自撑起整个家来。”
说着,站起身往她身边坐近了些,亲近的握着她的手,又说,“如今才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即便是你哥哥回来管家,他也不一定做的比你好。”
家中的事,柳云溪跟沈玉衡聊的最多。
平时累了、高兴了,和他说说、聊一聊就能解了心下的疲惫,心上的欢喜也多几分,似乎自己一身的疲倦和欢喜都有人分担了。
如今跟贺夫人一个外人说起来,又是不同的感触。
她心平气和,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志气,哥哥自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能守住家业,我很欢心。”
“好孩子,好孩子啊。”贺夫人满眼堆笑,连连夸赞,“贺延那孩子也是,怎么不早些把你介绍给我,若我们能早几个月如这般促膝长谈,我知道了你的脾气秉性,一定要你做我们家的媳妇。”
“伯母说笑了。”柳云溪礼貌的陪了个笑。
贺夫人赶忙说:“是说笑,我们家的孩子终究是要读书、考功名为先。”
柳云溪点头肯定,“科举自然是头等大事。”
彼此能有相同的见解,戳中了贺夫人的心事,她先是深有感触地眯了下眼睛,随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忍不住感慨:“先前他和柳依依走的那么近,我就很不高兴,即使当着你这个堂姐的面,我也得说说那个姑娘,不识大体,不分轻重,实在不像话。”
这世间的男子女子到了适龄年纪,彼此相看、说说话,都不算什么。
贺夫人只记恨柳依依缠上他家儿子时,不顾大体,常常哄着贺延陪她出去逛逛玩玩,丝毫不惦记贺延是快要科考的人。
如此没有远见的姑娘,他们贺家可不敢要,所以才将提亲之事推了又推。
不曾想柳依依先将此事甩得一干二净,后头跟人当街抱在一起,名声尽毁了才又回过头来贪图他们贺家。
柳云溪了解贺家的想法,随口说些场面话,“依依是家中的独女,又有奶奶给她撑腰,想是给宠坏了。”
贺夫人摇头道:“家里宠爱不是坏事,可惜了家里大人也不明事理,再小的一个家也要好好经营才能越过越好,放任孩子学些狐媚样子,终归还是做长辈的无知无德。”
这是明摆着说柳依依的长辈了。
好在她并不把那些人当长辈,对他们的话,也向来是不听的。
柳云溪微笑着不应话。
贺夫人主动问:“我听说,昨日你奶奶从你家搬出去了?”
贺家的消息倒是灵通。
柳云溪微微抿唇,略带惋惜答:“叔父和奶奶执意如此,我实在劝阻不了,只能遂了他们的意。”
见她一幅好心肠,贺夫人又忍不住多说两句,“要我说,这样不成器的亲戚就该早些赶出去,两家划分界限,都已经分了家,就该分的彻底一些。”
听了对方的仗义执言,柳云溪竟然感觉心中宽慰许多。
从前看贺夫人,只当她是个固执强势的长辈,没想到看待起事来,还挺在理。
她垂了下眸,温声道:“若云溪家中有伯母一样得力的长辈,有许多麻烦也就不会沾惹了。”
贺夫人笑着摆了摆手,“按理说我是个外人,不该议论你们的家事,但你也帮了我和延儿,有些事,我也得告诉你一声。”
忽然这样说,勾起柳云溪的好奇心来。
“伯母请说就是。”
贺夫人看了看左右之人,凉亭里伺候的丫鬟看到主家的眼色后,自觉的往外退了,柳云溪也摆手,让采晴跟着去外头站。
四下宽敞了,贺夫人才用极小的声音说:“你那位张公子,看着不似普通的权贵子弟。”
没想到话题转到沈玉衡身上,柳云溪沉默了,也是在惊讶贺夫人的眼力。
大多数人都能瞧出沈玉衡的美貌和富贵出身,却鲜少有人看到更多。
贺夫人解释道:“延儿曾跟我说,他看见公子就觉得心里发虚,我想有这般震慑之力,大概张公子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孩子。”
柳云溪依旧是沉默。
贺延见到沈玉衡会心虚?
细想也没记起,他们两人之间有过什么,左不过是为了寿宴上喝她敬酒的事。
“你不反驳,我就当我是猜对了。”贺夫人稍微放大了声音,“既然出身高贵,这个年纪也该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才是,不好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岁,年纪大了只能依靠着家族过活吧。”
听罢,柳云溪大概了解了贺夫人的话中之意。
喃喃道:“伯母的话有理,但我也有私心……原是想将他招入府中做赘婿的。”
“赘婿……”
贺夫人拧了下眉,细细思索,“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好评判,可古语道潜龙卧虎,有能耐的人是藏不住的,硬要藏起来,你有那个把握为他的一辈子负责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既然要招他入赘,那自己就要为他的一生负责。
大概她是前世被那些明争暗斗给吓怕了,重活一世,身为民间百姓无论如何都是斗不过身为皇子的沈晏的。
所以她从来都是躲避着,甚至不屑于柳依依那般上赶着去京城找贵人。
前些日子,沈玉衡同她说了刺杀沈晏失败的事,那些打打杀杀、波诡云谲之事距离自己太遥远,竟然连居安思危都忘了。
重生回来有好几个月了,她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以后,也得想想沈玉衡的未来。
如果注定要对上沈晏,他们两个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看她深入思考,贺夫人知道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欣慰道:“若是你母亲还在,我想她也会对你说这些话。”
“嗯,我懂的。”柳云溪看向她。
“女子不能像男子一样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大都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像你和宋妤那样分得家中产业经营的,终究还是少数。若说日后你可以供养你们两人的小家,但他能不能担得起一个赘婿的责任,管好家中的杂事,教好你们两人的孩子呢?”
一个家的成败,并不止仰仗一人。
她想的是生死,贺夫人与她讲的却是生活。
柳云溪惭愧低头,“我竟没有考虑过这些。”
贺夫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年纪还小,当然不知道成家以后的琐碎麻烦,提前考虑,对你们两人都有好处。”
“多谢伯母提点,我会好好想一想。”
话说着,贺夫人看向凉亭外,问丫鬟,“少爷呢,这会儿不是上午休息的时候吗,也不过来见见他云溪妹妹。”
丫鬟回话说:“少爷听说柳小姐要来,特意取了家中珍藏的雨前龙井,此刻正在书房泡茶,要等一刻才到。”
“泡茶要等那么长时间吗?”柳云溪听了很是好奇。
贺夫人捏了帕子嫌弃一甩,“害,还不是前日去濮水求师,被人家李先生说是温懦有余,耐性不足,没有收他做学生,一回来就练自己的耐心。”
说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贺夫人是又气又爱,“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孩子还有很多要学的呢。”
柳云溪听了倒觉得有趣,反问:“濮水有名师?”
贺夫人凑近了些,小声答:“是上个月刚从京城退下来回乡养老的李鹤李老先生。”
李鹤。
她知道这个人,前世偶尔听沈晏说过几回,此人官至三公,门下学生众多,曾是太子党。后来或许是自己年纪大又或是觉得太子不堪重托,心灰意冷之下,告老还乡了。
没想到李鹤的老家竟然在濮水,那是个扬州与湖州交界处的小镇,比前去玉谷村的路程要远的多。
贺夫人看她出神,提议说:“你也别等他泡茶了,直接去见他吧。”
柳云溪回过神来,有些为难。
贺夫人忙解释,“叫我逼着做了那糊涂事,他心里也挺对不起你,多少叫他给你当面道个歉,别误了彼此的友情。”
话说的在理,柳云溪不去见一次也不是回事,起身道:“那我先过去了。”
贺夫人慈爱的看着她,“好孩子,去吧。”
眼看着清雅的少女越走越远,近身伺候的丫鬟才走进凉亭。
在贺夫人耳边嘀咕:“夫人,柳小姐不过是商贾出身,满身铜臭又无才学,您同她说这么多肺腑之言,还和少爷亲自道歉,是不是太抬举她了?”
闻言,贺夫人不高兴的扭过脸来。
驳斥了她,“你懂什么,那孩子聪明,选的未婚夫也不是个寻常人,日后必然有一番作为,跟这样的人家维持好关系,对延儿,对贺家都有益无害。”
“夫人睿智。”丫鬟识趣的改了口。
贺夫人远看着柳云溪,又期盼,“只求延儿能争气些,别枉费了我对他倾注的一番教导。”
心情憋闷的贺延在房中盯着一壶茶水不动弹,自己没有动作,可心里却是纷忧杂乱。
先是被柳依依舍弃,又同宋妤玩得欢心,如今只对柳云溪起过一点心思,就被她的未婚夫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日寿宴后,他吐的昏天黑地,差点以为自己掉进酒坛子,要淹死了。
好不容易寻到一位名望甚广的先生,还被人家给拒之门外了。
但凡他想做成点什么事,总有数不清的变数和挫折等着,这几天就没有顺过。
“贺延。”
窗外响起低低的呼唤,他随声望去,就见衣着淡雅的少女站在秋风落叶之中,在青蓝色的天空下,是最纯净随和的存在。
只瞧见她的云淡风轻,就感觉自己满心的烦忧是多么浮躁不稳重。
贺延走到门边,请人进屋。
低着脑袋,愧疚道:“云溪妹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见你。”
柳云溪随意答:“那日的事,有宋妤解围,终究也没有人乱说什么。”
即使她这样说,贺延仍旧心结难解,坦白说:“是我太懦弱,没能早些把你和张公子的事告诉母亲,也是……心中有些侥幸,以为咱们可能会有那一点可能性。”
柳云溪听得糊里糊涂,歪头问:“贺延哥哥喜欢我?”
“不不。”贺延忙否认,解释说,“是觉得你为人不错,又能把一家上下打理的好,日后会像我母亲一样是个得力的当家主母。”
越听这解释,柳云溪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竟然生起气来。
从前竟未发觉,贺延还是个自作多情的。
这事儿如果不在这儿有个了断,只怕以后还有的闹呢。
她严肃地说:“贺延,我可以当家,可以为妻为母,但这一切不会是为你而做,你也不必考量我。”
听到她的回应,贺延满心失意,尴尬道:“是,我没有张公子那般貌美,也没有像他一般家世富贵。”
“这些只是最小的原因。”柳云溪更正他的念头。
“他为我做了很多。”
“他为你做过什么?”
听到这个,贺延激动起来,“据我所见,他不过是个卖乖逢迎的娇客。”
面对他的指责,柳云溪并不反驳,她承认,沈玉衡有些时候是挺爱撒娇要人疼,只是这一面何时被外人看了去,她就不知道了。
她轻声道:“他喜欢我这个人,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事。”
说到少年时,她眼中是从不曾有过的温柔。
贺延只看一眼就懂了。
低语惆怅,“是我妄想了。”
柳云溪还要问他,“既然不喜欢我,何必来招惹我,知道我不喜欢你,又为何要来打扰?”
“我……”贺延无言以对,只低眉说一声,“对不起。”
“看在贺伯母和我家哥哥的情分上,我接受你的道歉。”柳云溪好言相劝,“你也得自己想明白才是,若总是心分两头,抓得了眼下就不管明日,迟早要在这上头吃亏。”
贺延抬不起头来,“妹妹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柳云溪转身要走,眼睛随意瞟了一下桌上的茶,随口道:“茶也不必泡了,有这时间去耐心读书,还用得着以泡茶来练心性吗。”
闻听此言,贺延更是无地自容。
将近正午,柳云溪出了贺家门,是贺延亲自出门来送。
站到门前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马车,和站在马车边抱着手臂的红衣少年。
看到人,柳云溪面露喜色,贺延脸色一白,礼貌的点了一下头,同柳云溪说了声告辞,便退回府中去了。
柳云溪不去管他,走下台阶来,笑意温柔,“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眼瞧着贺延人影都没了,轻蔑的眼神才收回来,眼睛亮晶晶的盯在心上人身上。
他伸手去牵她,柳云溪走近过来,抬起一只手搭在他手上。
沈玉衡握着手将人扶上马车,回了她刚才的话说,“去钱庄看了一圈,听说你往贺家来了,顺路来接你。”
紧跟在后面,他也上马车。
坐进来后便失了在外人面前的礼数,黏到柳云溪身旁,信手搂了少女的软腰在臂弯中,歪头靠在她肩膀上。
幽怨道:“怎么还往这家来,我瞧那个贺延是个软骨头,同他走的近也没什么好处。”
听他说这话,柳云溪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他。
十五岁的确是纯真烂漫的年纪。
可如今他也十六了,跟在沈晏身边也不知学的什么好坏,总不能一直叫他这样肆意放纵下去。
黏人的小狗有一只就够她受了。
实在无法想象,日后两人的孩子也像他一样无所顾忌。
被她盯得久了,沈玉衡害羞地咬了下唇角,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还有些心猿意马。
伏脸凑过去,眼睛半眯着,在她鼻尖轻吻了一下,羞问:“看我做什么?”
柳云溪下定决心,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们去一趟濮水吧。”
“去玩吗?”少年很感兴趣。
同在府里住着,尽管没有老太太,可还有那三个叽叽喳喳的丫鬟,他夜里虽能潜入云溪的院子,十回有九回都能被守夜的丫鬟堵在门外。
他还念着玉谷村时亲密无间的相处和那夜欢愉到令人痴迷的亲//热。
在他的满心期盼中,未婚妻却十分正经的说:“我想该给你请一位老师。”
沈玉衡疑惑:“请老师做什么?”
虽然自己是有几个月没读书了,可也比贺延那样闭门苦读的书呆子强,何必要请老师。
见少年有些排斥,柳云溪转头看向另一边,面露忧愁。
喃喃道:“只是看你现在的脾性,不免担心你我婚后的日子,又想你日后会如何教养咱们的孩子呢?”
口中说着好似很遥远,可实际距离成婚的日子也没两三个月了。
怀胎十月的话,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有第一个孩子了,万一是双胞胎,那就是两个……
沈玉衡思考的格外认真,答她,“我会好好教养他们的。”
落在她腰间的手都收紧了些,要她知道自己的坚定。
“要做个宜室宜家的好夫君,就要先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柳云溪状似无意,扭过脸来,笑着问他,“去不去?”
“去,我去就是了。”于她,沈玉衡软硬都吃。
低着眼睛在她身上乱瞟,只看了两眼便觉脸上发热,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大概是那夜尝了好滋味,这两日总是惦记着,只是惦记,又没机会跟她提起来,便独自受着熬煎。
想这许多做什么。
等到成婚,水到渠成才好。
他轻轻念着,搂着少女的腰,又往自己身侧带了带,要彼此靠得再近些,亲密//无间的贴在一处最好。
——
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柳云溪简单备了一辆马车,出发去濮水。
临去之前,她回忆了李先生的好恶,知道此人生性简朴,不喜铺张,为了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这回出行不带很多人,只带两个护卫两个家仆和一个车夫,服侍的丫鬟一个都没有带。
马车走了一天,夜间歇在山脚下,又是大路边,视野还算宽敞。
有护卫和沈玉衡轮流守夜,柳云溪和体力一般的家仆在夜里安稳入睡。
秋日的夜渐渐冷起来,睡在透风的马车里,柳云溪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虽然是睡着,可也没有在家中睡得安稳。
“没睡好吗?”
清晨,沈玉衡撩开车进来,看她睡眼迷离,眉头微皱,“今天还要一日的路程,你躺在我腿上再睡一会儿吧。”
他坐回车里,拉住她的手要她躺下。
“不必了,今日快些赶路,明天一早就能到濮水了,那时再休息也不迟。”
柳云溪摇摇头,只往他肩上靠了一下。
马车摇摇晃晃,柳云溪起先还算清醒,赶路大半日,上午在沿路的村里吃了顿饭,下午便有了困意。
天色又黑下来,马车在山间缓慢前行,夜半时分,柳云溪枕在沈玉衡腿上,沉沉睡去。
后半夜,马车停了下来。
似乎前路有状况,她感到沈玉衡对她说了什么,然后便下了车去。
不过片刻,一阵凌厉的剑气穿过窗帘刺进马车里来,柳云溪顿时惊醒,睁开眼,赫然见一支羽箭直直的插在马车里距离自己只有半臂的距离。
如果她是坐着睡的,那此刻已经死在箭下了。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慌,透过吹开的窗帘看向外头,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东西,却能听见外头刀剑相撞的清脆的声响。
是碰到山匪了?
比起山匪,外面这群突然冒出来打打杀杀的人显得格外安静,闭口不言,却招招致命。
让她想起了曾经的沈玉衡和他手下的密探,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她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握在手里,外头突然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一只手猛的拽开了门帘,是个黑衣蒙面人。
他脚边,是早已被杀,刚刚才被踹下去的车夫。
黑衣人抬起剑就要往马车里刺,手还没有落下,就有一只剑锋从他身后头顶落下,就在她眼前,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
血淋淋的尸身分开后,露出少年担忧的面容来。
他脸上沾了血迹,手中的剑也早已血色斑驳,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对她伸出手,“云溪,出来,我们得走了。”
柳云溪胆战心惊,搭上他的手。
下来马车才看到,从前头到后头,几乎是满地的尸体,不下二三十人。
不通武艺的家仆已经死在了贼人手上,不远处是箬竹和墨影在拖延对方八个人,双方艰难对峙,一时难分胜负。
沈玉衡熟悉极了这样的把戏,知道在原地拖得越久,对方的支援就会源源不断的赶来,拖也会把他们拖死。
是沈晏对他的报复。
这么快就来了。
不该这么快的。
两人跑进密林深处,拼杀的声音越来越远,可从不同的方向都有树叶颤动的声音不断往这里汇聚。
如同暗藏在黑夜中的鬼魅一般,不见其形,声音却步步紧随,直至近到身侧。
“咻——”
一支羽箭从身侧射来,少年锐利的双眸在夜色中泛着血光,松了拉着少女的手,猛的抓住了快要从眼前擦过的手,反手就将箭往它射来的方向用力掷去。
只听得箭头入体的声音,树枝沙沙作响,树上一人重重落地。
“咻咻咻”不断有箭从身后身侧射来,沈玉衡以剑抵挡,直到对方的箭陆续用光,不得不从黑暗的阴影中现身近身搏斗。
带头的黑衣人目光阴冷,步步逼近。
“你背叛了主人,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沈玉衡侧过身来,把少女挡在自己身后,对着来人,眼神冷漠。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主人,你做他的走狗,也该想想自己的下场。”
他孤身与五人缠斗,轻而易举就砍下了两人的头,柳云溪躲在后面看着,见那血肉横飞的景象,不觉得怕人,只有满心的担忧。
千万不要受伤。
都怪她操之过急,让沈玉衡刺杀沈晏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
忧心间,余光瞥见身侧阴暗的树林中竟然还躲着一人,他拉开弓,箭光直对着沈玉衡。
“玉衡!”她想要提醒她,开口的瞬间箭已经射了过来,几乎来不及思考,她张开手臂挡在了他背后。
利箭刺进胸膛,顿时疼得她面色发白,站都站不稳。
“云溪!”沈玉衡将最后一个人拦腰砍成两段,尸体倒地的瞬间,温热的血液尽数溅到他衣角上。
回过头就见少女胸膛中箭,无力的倒来他后背。
他立刻扶住她的身体,眼神对着箭来的方向不断寻找,瞬间就找到了拉弓正要射第二箭的刺客,想也没想,掂了下手上的剑,朝对方刺去。
长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脖子,他睁大了眼睛,痛苦倒地。
沈玉衡将少女打横抱起,来到那人面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手握着剑柄,把剑拔了出来,顿时,黑衣人脖子上露出个血窟窿,流出来的血喷的老高。
总算把这一波刺客暂时清理掉,他一刻都不敢放松,把柳云溪放下,要她靠在树上,用剑砍断箭尾,简单做了处理。
看着满眼的血色将纯白的少女染成猩红,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手掌按在她伤口边,流血根本止不住。
沈玉衡颤颤巍巍将人抱起,站在林中简单判断了一下方向便头也不回的往前去。
身后的黑暗仿佛要将他吞没,肮脏的血迹如影随形,就连唯一心爱之人躺在他怀里,也被血色染透。
他前世做的恶,不会因为重生就放过他,所有的代价都要偿还。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鼻子被血腥味熏的生痛,已经分不清楚脸上沾染的是泪水还是血水。
——上天啊,如果我做错了,请惩罚我一个人,不要让她分担我的罪孽。
他不敢再奢求平安和顺的明日,只求她能活下去。
“云溪,你不能睡。”少年忘记了疲惫,声音颤抖着不断的对怀中人祈求。
少女的呼吸微弱,紧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痛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个时辰后,几乎见不到光的密林外露出一丝灯火,沈玉衡抱着人飞奔到那户门前,把人往身上托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急促地敲门。
不多时,小院里走来一农夫,打开门后看到门外是两个浑身染血的男女,慌慌张张就要把门关上。
关到一半,就被少年从腰间拔出的剑给抵住。
他眼神凶狠,如厮杀疯了的野兽,剑尖直指那农夫,“把门打开。”
农夫心惊胆战,不得不敞开门。
沈玉衡抱着柳云溪进了门去,回身命令,“把门关上,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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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5
◎共枕同眠◎
满手的血, 分不清是谁的。
浓重的血腥气淤积在鼻间,每一次呼吸都是血腥味灌进鼻腔, 伴着他慌乱的心跳,不住的折磨着他。
沈玉衡因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杀戮,他十二岁那年就被沈晏教唆着在校场中给一御前侍卫下毒。
那人毒发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黑红的鲜血,沾湿了鲜嫩的草地,引得一片惊叫,而他站在很远的地方,仿佛死亡的阴影从不会笼罩在自己身上,那些痛苦与绝望与他无关。
他面无表情, 看着同样不经意间路过的沈晏,在看到一片混乱中死去的侍卫时, 面露怜悯, 神情悲怆。
他学不会伪装, 只有隐藏。
直到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才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是压不住的。
手掌急得发抖,眼眶溢出的泪珠断断续续,牙齿紧咬着,呼吸都变得凌乱。
在农夫的指引下, 沈玉衡抱着柳云溪进了一间客房,不敢点灯,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极为清晰的看着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仿佛那箭直直的扎在自己心口, 痛得无法呼吸。
这痛本该他受的, 这是他做的孽, 不该让云溪来承担。
他已经习惯了疼痛, 即使开膛破肚,人头落地也不过一眨眼的事,可云溪没有做错什么,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痛?
伤在她身上,于他而言反而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他快要失去她了。
又一次。
沈玉衡颤抖着呼吸,把人平放在床上,握着早已落满了鲜血的剑柄,用剑尖挑破了她的衣领,撕破了伤处上覆盖的衣物,鲜血淋漓的伤暴露在眼前。
湿黏的血液浸透了少女白皙的肌肤,箭头埋进了胸膛里,露在外头的血肉一片模糊,看着令人胆战心惊。
农夫只敢在门边站着,看着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心里又慌又怕,却忌惮少年手中的剑,不敢轻举妄动。
打眼儿往房里瞧了一眼,只瞄见少女一身血红,面色苍白。
喃喃道:“这位姑娘伤的这样重,不想想办法,只怕要过不去今晚了啊。”
闻言,沈玉衡猛的扭过脸来,盯着门边的农夫,又看到院子别处还亮着灯火,狠狠道:“去把院里的灯火都熄了。”
农夫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这二人伤至如此,许是被人追杀,院子里亮着火光,万一会引来更多的人……
“诶。”他应了一声,出了门去。
周边安静下来,沈玉衡强迫自己冷静,手掌在衣袖里不断翻找,拿出好几个精巧的药瓶子来。
他倒出两颗,送到少女嘴边,“云溪,把这个吃了。”
已经昏迷的柳云溪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沈玉衡紧张的喘息着,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
回到床边,捏了她的下巴抬起来,强迫她张开口,把药丸塞进少女嘴中,自己喝下一口水,吻上她微张的嘴,把药渡下去。
服下药后不过片刻,伤口的出血就缓解了大半,只是箭头仍然刺在里面,不及时取出来,只怕会伤到更深处的肌理。
他擦掉嘴边的水迹,红色衣料的袖子从脸上擦过,擦去泪痕血点,脸上的血腥味却还是很重。
少女被药物催着稍稍有了些意识,眉头因为疼痛不安的拧起。
沈玉衡半跪在床边,忙捧上她的脸,轻轻抚摸,安抚道:“你会没事的,别睡,别丢下我……”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如果云溪去了,那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前世只为了活着,卑微阴暗的过完一生,依旧躲不过必死的结局。
人都是会死的,不同的无非是有人活的明艳灿烂,有人活的幸福美满,也有人无畏好坏,只是空有一副躯壳,活到了死而已。
柳云溪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光芒和温度——混乱疯长的花丛为了阳光雨露向上生长,沉寂凝滞的深渊开始流动。
他不能失去她。
外头传来脚步声,与农民厚重的步伐不同,是轻缓而稳重的声音。
沈玉衡警惕的扭过脸,站起身来,就见门外走来一个身着灰底云纹,须发花白的老人。
他见过这个人,是那位时常出入太子府的太傅,李鹤。
早在半年前,他还没有重生的时候,此人就已经在沈晏的暗杀名录上了,前世也因为沈晏的失踪数月,李鹤躲过了一劫,告老还乡。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比起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李鹤显然不甚在意样貌极为熟悉的少年,只将目光投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
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李鹤身后,农夫小跑着过来,“哎呦,先生,您怎么起来了。”
“动静那么大,我若是再不起来看看,还得了。”
开关门的声音还算小,真正吵醒他的是少年急促混乱的步伐,起来到院子里一看,就瞧见了不知从何处来的血迹和一路的血脚印。
跟到这房里后,一进门就被房中的血腥气冲的鼻腔生痛,再看少年一身红衣,衣摆处还在往外渗血,像极了厉鬼。
见他转过身来,眼角未落的泪花和提剑时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李鹤才确信这是个人。
“这位……”他的目光在少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尽管夜色昏暗,凌乱的额发遮了他大半的眉眼,可如此过人的容貌,总是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李鹤走近了一些,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女,又问少年,“公子,你方才可是给这位姑娘喂过什么东西?”
知晓李鹤的为人,又因为他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沈玉衡暂时放下了戒备心。
“是止血的药。”
“姑娘是中了箭……”李鹤简单确认了少女的伤情,回头吩咐农夫,“老吴,去烧点热水,再取两块干净的布来。”
“诶。”老吴转头往厨房去了。
少女的伤口暴露在外,李鹤不便久留,往门边站去。
看着守在床边的身影,神情中满是惊诧,似不经意地问:“敢问公子,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娘子。”
沈玉衡坐到床边,小心擦拭少女额头的细汗,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丝缕鬓发。
李鹤眨了眨眼,苍老的面容露出些不可置信,又不好质疑,只感叹:“看公子的年纪不大,成婚挺早啊。”
反感这套试探来试探去的鬼话,沈玉衡冷声应,“我没空跟你闲聊。”
他眼神专注的看着柳云溪的情况,努力的平复呼吸,等手稳了,一会儿才好为她取箭头。
李鹤微微低头,关切道:“公子不必担心,你方才已经给她吃过了止血药,只要把箭头取出来,敷上药,包扎了伤口就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家中应该有止血散,我去找一找。”话头一转,李鹤走出了房间,体贴的把门关上。
一片黑暗中,再无杂音。
月亮隐藏在乌云后,风吹云动,被遮蔽的天幕上只显露出一轮模糊的月影来,熄了灯火的院子借着黑暗的遮掩,完美的隐藏在了茂密的深林中。
冷风从窗外划过,吹散了一路带来的血腥气,撞在窗户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中,少年从方才血腥的杀戮中抽回神来,心痛也变得麻木,只有眼泪不住的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啪嗒,啪嗒。”滴在床榻上,伴随着低低的啜泣,飘进少女耳中。
她以为沈玉衡是不会流泪的。
至少在她死之前,她从未见过那个冷脸的男人在任何情况下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神识模糊的时候,前世死后的记忆便清晰起来,那时她的魂魄因为怨念久久不散,她不甘心的恨着沈晏和柳依依,却忽略了在寒风冷雪之中,自己的尸体久埋在冬雪之下,也曾感受过一丝温情。
她想起来了,她死后,是沈玉衡寻到了她的尸体,将她妥善安葬。
那个总是穿着黑衣,似乎没有过情绪的六王爷,在她下葬的那个晚上,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身边空无一人的黑夜,只在睡梦中,他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沈玉衡曾为她流过泪。
在仇人奢靡享受、酒醉迷离,执掌朝堂如玩物之时,猎猎冷风中,独他一人承担了她离世的悲伤——在那里,沈玉衡是她死后与世间唯一的联系。
所以他被定下死罪后,独她一缕孤魂,再也顶不住冬日的寒冷,飘然轮回去了。
如果她走了,留他独自在这世上……
不,她不放心。
顶着沉重的身体,柳云溪艰难的睁开眼睛,意识很久才聚起来。
床边坐着一脸凝重的少年,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已经解开了她的腰带,拨开繁复的衣饰,从外衣到里衣,再到内裙,最后露出被血浸湿了大半的绣着白芍药的肚兜来。
少年微微起身,要解她脖子后面的肚兜带子,俯身过来才看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疲惫。
沈玉衡又惊又喜,看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慌张解释:“我,我不是……”
“我知道,不必解释。”柳云溪闭上眼睛,侧过脸去。
挂在后颈的带子被解开,遮在身前的肚兜被掀开一角,露出半边欲语还休的柔情,热水浸湿的棉布在身上轻轻擦拭,靠近伤口时,小心放轻了力气。
柳云溪咬唇忍痛,心中万分内疚,低叹一声,“对不起。”
正专心处理伤口的沈玉衡听到她的话,惊讶又心痛,“为什么要说这个?”
“是我让你去刺杀沈晏的,我以为我们掌握了先机,是我太狂妄了。”
是她低估了沈晏,当时的决定是自己下的,后果却是他们两人承担,甚至还牵连了无辜的人。
跟皇室的人沾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似乎想的太简单,明明已经为此死过一次了,这一生却还是会在这上头犯错。
早在她选择了沈玉衡的那一刻,就应该有觉悟,有些事是躲不过的,要么主动迎战,要么被迫反击。
很可惜,她走上了后路。
“不是你的错,在那之前,沈晏的人就已经在找我了,他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沈玉衡急忙解释,“这跟你没有关系,他是冲着我来的,在我离开他以后,就料想到会有今天。”
说着哽咽起来,垂下头,“我只是没想到,会在今天。”
晶莹的泪珠不住地滚落在肩上,抬眼望去,少年一双眼睛都已经哭红了,雪白的脸颊溅上了鲜红的血珠,泪水流过,沾了血色,滴滴血泪满是痛心。
“玉衡……”她想要抬起手,只动了一下,就感觉胸膛上蔓延来撕心裂肺的痛。
沈玉衡赶忙制止了她,“你别乱动,当心伤口。”
柳云溪安静的看着他,轻声安抚,“别哭了。”
她只是想给他擦擦眼泪。
少年眼波流转,乌黑的眼眸更添伤感,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乖乖擦掉眼角的泪,点了点头。
寂静的屋外,送了热水毛巾和止血散的两人站在几丈远外,久久不曾离去。
望着一片漆黑的屋内,偶尔听到里面传出几声不可闻的低语和浅浅的抽泣,李鹤无奈的摇摇头。
老吴看到主家摇头,以为他是对里面两人不满,就提议说:“先生,这俩人来路不明,伤成那副样子,怕是遭仇家追杀呢,咱们还是把他们赶出去吧,别惹祸上身。”
李鹤没有理会他,沉声感叹,沧桑的声音吹进了风里。
“我以为远离京城就能避开纷争,讨得一方清醒,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老人清瘦的身子挺拔的站着,如同将尽干枯的竹节,被秋风吹拂,落了无数的竹叶,也不失一身笔直的傲骨。
老吴只是山中种田打柴的农民,听不懂主家的话外之音,好奇问:“先生认识他们?”
李鹤小声回他:“不必多问,门户可闭好了?”
老吴赶忙点头,“都关上了……怕只怕追杀他们的是什么绝顶高手,只咱们这院墙和门可挡不住。”
这担心不无道理。
“尽力而为吧。”李鹤背起一只手来,往自己屋里去。
“唔!”
屋里传出一声闷哼,箭头被丢进水里,沈玉衡赶忙撒了止血散在伤口上,撕了一张干净的棉布,熟练的包扎好伤口。
一身衣裳都被血沾脏了,他只好扯过被子盖在少女纤瘦的身子上。
“咚咚咚。”外头响起敲门声。
他起身去看,打开门,是老吴拿了不少东西过来,“什么事。”
老吴捧着东西到他跟前,“这是干净的被褥,还有两身衣裳,是我家先生的儿女穿过的衣裳,二位如不嫌弃,先将就着穿一穿吧。”
沈玉衡看了一眼衣裳,又回望榻上的少女,从怀里取出定银子拿给他。
“多谢。”说罢,将衣裳被褥抱过来,随手关上了门。
老吴从台阶上走下来,握着手里还带着血的银子,稀罕的在手心里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到李鹤房门前,敲敲门。
房门打开,老吴手捧着银子喜悦道:“先生,这是那个公子给的。”
“你收着吧。”李鹤淡淡答。
老吴开心的收起了银子,拿了钱,更有干劲了,主动问:“可还有什么要给他们帮忙的吗?”
李鹤轻声叹息,“你先去休息吧,只盼着今夜不要再有旁的事。”
“诶,那我先去睡了。”老吴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夜色渐深,屋外的声音也再不响起。
沈玉衡坐在床边看着柳云溪因为疼痛陷入昏迷,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看了一眼伤口的出血也止住了,这才放下心。
过了小半个时辰,风声中夹杂着一声低低的鸟笛声,声音渐有规律。
听出其中传达的意思,他站起身,出了房去。
施展轻功踩上墙头,从墙头跳下,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密林中踩着青草落叶的奔跑声从对面逐渐靠近。
比起刺客,他更懂得在黑夜中隐藏,停在树旁的阴影中,待人到跟前,一个抬腿将他直直的踢了出去。
“啊!”
那人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上,在山林中滚了两三圈,猛的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断了两根肋骨,痛的直不起腰来。
口中涌上来的血腥味儿让黑衣人痛得格外清醒,抬眼就看到身着红衣的少年走到身前。
他浑身散发着血腥气,阴狠的眼神居高临下的蔑视着微小的蝼蚁,仿佛随时都会将人踩死。
窒息的压迫感步步逼近,刺客惊恐的后仰,正要取出牙缝中的毒药自尽时,少年的手猛的掐住了他的脖子,完全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气和狠厉。
刺客无法呼吸,连痛快的自尽都做不到,惊恐更甚。
被掐到沙哑的嗓子求饶,“六皇子饶命,我们也只是奉命做事。”
沈玉衡冷漠的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什么时候找到的。”
刺客稍有犹豫,他就加大手劲,清脆的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刺客嘴角流出血来。
颤抖着答:“是三皇子传话下来,往扬州增派了人手,找了一个多月,前几天听说贺家寿宴上有个穿红衣裳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我们这才找到您。”
知晓了想要得到的答案,沈玉衡松开刺客,随手往旁边一扔,拔出腰间的佩剑,割断了他的脖子。
刺客在流血中挣扎而死,刚刚断气,追着他赶过来的箬竹和墨影便到了这里。
看到沈玉衡,二人半跪在地上。
“主上。”
他们负了不少伤,好在没有致命伤,处理了山路上的刺客后,追着这最后一个人来到这里。
沈玉衡瞟了他们一眼,低骂一声,“没用的东西。”
从前在秘阁的时候,这两个武功身手都是拔尖的,今日却被敌人缠的分不开身。
箬竹低头,手臂上的刀伤还在不断流血,“主上息怒,属下已经传信到秘阁,天亮之前就能将山路上的残局收拾干净。”
沈玉衡心里还惦记着柳云溪,不再跟他们生气,取了两锭金子丢给他们,“去找地方养伤,三日之后在濮水会合,若有变故,以飞鸽传书。”
墨影双手接下金子,低头道:“主上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再说还有小姐在,若再有歹人围杀,主上带着小姐也不好脱身。”
“这些事我会吩咐旁人,你们自去吧。”沈玉衡没有再看他们,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失意。
各自站起来,一同处理了旁边的尸首,随后才沿着山路向前去寻找人家。
没有月光的夜深沉的可怕。
每过一刻都要更黑一点,一时一刻熬着,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天亮。
沈玉衡坐在床沿上,衣不解带,靠着床柱浅眠,每过半个时辰都要睁一回眼,仔细观察柳云溪的情况。
丑时二刻,身边响起少女低低的呻//吟,他忙从浅眠中醒过来,俯身去听。
“冷……”
柳云溪睡得很不安稳,从昏迷中找回意识,第一时间就觉得身上冷的厉害,嘴唇都有些抖。
闻言,沈玉衡用脸颊贴上她的额头,并未察觉有高热,再摸摸她的脖颈、手腕,被下的身体是比寻常人的体温要凉一些。
应该是失血太多,身体虚凉。
有着丰富的受伤的经验,他起身去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来给她盖上,在被下握着她的手,希望她能暖一些。
可她还是很冷,无意识的想要蜷缩起身体,但一动弹就会扯到伤口,睡得更不安稳。
少年看着床上的心上人,又看看自己,没有多少犹豫,解了衣带,将沾了血污的衣裳丢在地下,只着中衣,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不敢挪动她的身体,只能侧着身躺在外侧,半边身子压在她未受伤的一边,想要将体温传到她身上。
因着不能动她的伤口,沈玉衡包扎过后并没有给她穿好衣物,只简单套了一件干净的内裙,肩膀到胸口都露在被里,被他的心口压着,好一会儿都没能暖过来。
不是第一回 跟她睡在一起,可他此刻哪还有往日闲情逸致的心思。
半揽着微凉的身子,满心的担忧。
“从前你总教我发乎情止乎礼,如今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轻声说着,利落的解了中衣,丢到床尾去。
没了衣物相隔,肌肤贴着肌肤,触碰到的地方很快升起温度来。
“扑通扑通”,是她心跳的声音。
若是阎王来讨命,就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带走吧。
若是夺得一线生机,他愿意把自己余生的寿命都分给她一半,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没有什么不能付出的。
“云溪,我的云溪……”
少年低头埋在心上人发间,小心翼翼将她护在身下,浅浅的呢喃散在秋夜的冷风中。
心跳逐渐同频,呼吸此起彼伏,体温也跟着升高,被下终于暖起来。
睡梦中的柳云溪似乎也感受到了身边可靠的热源,极其轻微的动作往他怀里挪动,直到整个手臂都被他紧实的腰腹覆盖,仿佛身边卧了一只强壮的狼,高热的体温烘的她暖暖的。
好暖……
耳边,是熟悉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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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辛苦夫君了”◎
天边蒙蒙亮, 山间的晨雾飘进院里,丝丝凉意透过窗户缝钻进房中。
床帐拦了外头潮湿的凉意, 棉被下,枕在自己胳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低下脸就看到少女一脸安然的睡意,柔软的脸颊轻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一时间,沈玉衡有些恍惚。
她脸色稍微好了些,可还是发白,看了直叫人担心。
他轻手轻脚的从她身侧坐起,小心替她掖好了被角,看到少女露在外面的半张脸, 附过身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穿上老吴拿来的干净衣物,尺码对他来说有些大, 勉强穿上, 悄悄出了房去。
第一缕阳光照进晨雾弥漫的山林, 沉睡的小院从黑夜的寂静中苏醒过来。
“喵喵~”几声呼唤, 叫醒了老吴。
推了门出来,轻车熟路的走到前门,打开了门。门外一只又胖又壮的狸花猫大摇大摆的从门缝挤进来,亲昵的在老吴脚边绕了两圈, 闲步走进了院子。
猫儿一回来,也就到了老吴早起去烧水备饭的时候。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 在井边接水洗了洗脸,随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水, 便往厨房走去。
才走到厨房门口, 就看到烟囱里已经冒出了炊烟, 里头一间灶台下烧着小火, 灶台上煨着一只砂锅,整间厨房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走进来,看到蹲在灶台边添火的人,老吴愣了一下。
先生是独自来此地,请了他一个山村中的孤寡老汉来帮忙收拾院子,做做活,因此,他并没有见过先生的儿女。
可是在烟火弥漫的屋里,恍然瞧着少年身穿竹青色的衣裳,与昨夜煞星一般的红烈截然不同,精致美丽的侧脸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昨夜昏暗,未曾看清少年的面目,如今见到,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即便是先生的儿女,也不会有比更好的相貌了。
“公子怎的这么早就起了?”老吴走近了些,“若要熬药,吩咐我做就是了,何必公子亲自动手。”
毕竟拿了人家的银子,不多帮人家做些事,钱拿的也不安心。
“你家主人为何来此?”少年答非所问,另挑话头。
“啊?”老吴不解。
沈玉衡看着到台中的火,随意问:“他不是住在濮水吗,怎么跑到这偏僻的地方。”
说起此事,老吴面露为难,侃侃而谈,“害,还不是我家先生名头太大,原本回乡就是要平平淡淡的过日子,结果三天两头就有人慕名而来,要我家先生教导仕途,我家先生不堪其扰,就搬到这儿来躲清闲了。”
说完又好奇地问:“原来公子认识我家先生?”
昨夜听先生的话头,也好像是认识这位公子,能被先生认识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老吴对少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少年却始终没有回答他。
站起身,吩咐说:“这药再用小火煨上半个时辰,就帮我取下来端到房里去吧。”
“诶。”老吴痛快的应答,又问,“公子早饭要吃些什么?”
“随便,你看着做吧。”
沈玉衡理了理有些宽松的衣裳,抹了下脸上沾到的草木灰,走出厨房。
清晨取柴火的时候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院子很小,分成了左右两个院子,前门进来是东院,一间待客的堂屋,一间客房,旁边是杂物房,台阶下对着的厨房和老吴的房间。
他从厨房出来就要回客房,路过联通两院之间的拱门时,被里面一声猫叫吸引。
扭头看过去,西院里,李鹤坐在竹椅上,腿上卧着一只肥胖的狸花猫。
猫儿昨夜在外头玩闹,回来便扑在主人身上安睡,闭着眼睛,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看着格外喜人。
沈玉衡没心思去看一只胖猫,只看着朝自己打量过来的李鹤,目光狠厉。
李鹤对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有很深的印象,从前见面,他不是跟在三皇子身边,就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往。
官职越高,知晓的内情也就越多,李鹤早已看透对方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如何嗜血残忍的天性,自己那些无声无息中被夺去了性命的同僚,又有多少是死在这个六皇子手中。
他斜了下眼,调侃道:“我回乡之前就听闻六皇子在江南一带失踪,不曾想今日一见,竟是连娘子都有了。”
彼此都隐于世间,沈玉衡警惕他会主动挑破两人的身份,也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快步走进院中,警告他,“你既选择了退隐,过往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一老一
忆樺
少,一静一动。
李鹤不待见手段下作的沈玉衡,出言讥讽:“老臣是年纪大了才回乡养老,六皇子正值青年,还有大好的前程,怎么也隐于世间了。”
“与你无关。”沈玉衡扭过脸。
“自然与我无关,毕竟我曾侍奉陛下和太子,太子仁厚,许我离京。”
李鹤朝北方拜了一下,随即把身上的猫儿抱下来,起身同少年对峙。
“而您侍奉的那位三殿下,想必没有太子殿下那般的好性子吧。”
沈晏对外都是一副好心肠的君子模样,可李鹤侍奉太子,实实在在站在沈晏的对立面,看到的也比旁人眼中的沈晏大为不同。
而眼前的沈玉衡,无论怎样遮掩,都躲不了他是沈晏的帮凶的事实。
一朝为恶,终身为恶。
即使努力挣扎出泥潭,也会有人要把它往泥潭里按,告诉他——
“那才是你真正的面目”。
他人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沈玉衡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知晓自己在京城的名声早就烂透了,面对李鹤的旁敲侧击,面无表情。
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转身就走。
李鹤拽住他的袖子,激动道:“你助纣为虐,为人刀俎,残害了多少官员,如今流落民间,见了另一番景象,就想抛却旧事,重新来过?”
旧事被挑破,沈玉衡心绪不平,反手一个擒拿,将李鹤按在竹椅上。
沉声呵止:“你住口!”
见他生气,李鹤反而得了畅快,“哼,凡事皆有报应,那女子与你成婚,只怕要被你拖累,不得善终。”
少年皱眉,想着柳云溪伤势未愈,不能在节外生枝,极力忍耐才没把他的胳膊扭断。
松手把他丢在竹椅上,质问:“李鹤,你以为你是圣人,人人都要像你一般两袖清风,心无杂念?”
李鹤揉着被扭痛的胳膊,对少年怒目而视。
少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身姿挺拔,眉目间是不可被冒犯的威严。
“可知太子不一定想做太子,我也并不稀罕侍奉沈晏,你倦了可以甩手就走,可你的太子还被架在那里,与人争斗不止,你又如何问心无愧。”
同是背主而走,谁又指摘得了谁。
李鹤被堵的哑口无言,看着少年走远,心里那股火下去了,才一阵后怕。
曾在朝堂上说不出的怨言,当着人面却敢说了,可自己已垂垂老矣,对方却还是杀伐果决的壮年……
说了远离朝堂,修身养性,却连一点怒气都忍耐不住。
——
太阳高起,柳承业府上。
厨房里冒着热气,里面叽叽喳喳的热闹声响格外惹人注意,府上的下人站在外头往里瞧,只敢小声嘀咕,没人敢坐进去。
陆氏身边的大丫鬟翠菊气势汹汹的从后院走来,踏进厨房。
一进来就看到长桌上摆着各色佳肴,坐在桌边享用的却只有白妈妈和那六个跟着老太太搬到府上的丫鬟。
翠菊站在桌前,捏了帕子叉着腰。
“这鸡蛋羹小姐和夫人都不曾吃,白妈妈倒是不光自己享用,还照拂着这六位姐妹。”
正在吃饭的几人抬起眼来看她,也没耽误了手上夹菜。
只白妈妈放下手里的碗,理直气壮道:“毕竟是一块跟着老太太从大老爷府里出来的,又拜了我做干妈,如今在二老爷府上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
俨然一副有功之臣的模样,刚进府几天就开始仗势欺人了。
翠菊在陆氏身边,也是这府里管人的大丫鬟,丝毫不给白妈妈好脸色。
“妈妈说话倒是容易,殊不知这钱难挣,家难管,妈妈和六位姐妹日日吃的用的比小姐还金贵,真给自己脸了。”
话说到这儿,坐着的丫鬟也就听出翠菊明晃晃的嫌弃。
一人撂了筷子,讥讽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不过一碗鸡蛋羹,一身新衣裳罢了,先前在大老爷府上,大小姐随随便便的赏赐都够我们吃一个月了,不曾想到二老爷府上不过几日,连吃个鸡蛋羹都成了不该的。”
堂堂一个大丫鬟,竟然被一个排不上号的三等丫鬟给当面撂筷子,摆脸色。
翠菊指着那人破口大骂。
“小蹄子,你还当自己是大老爷府上的丫鬟啊?睁开眼睛看看,这儿是二老爷府上,我们这儿就是不如大小姐富贵,日常花销都要节俭,可没多余的功夫伺候你们这些金贵的奶奶小姐。”
声音大起来,一屋子人都不安静了,丫鬟们接二连三的站起来,给自己找场子。
“你阴阳谁呢,没钱还把我们带回来,是成心给我们找麻烦呢?”
“就是,又不是我们乐意来的,老夫人犯了糊涂非要过来,你们看我们不顺眼,就去找老夫人说去,在这干吼有什么意思。”
“都是做丫鬟的,谁比谁金贵啊。”
面对七张嘴,翠菊一个人吵不过,外头的下人见自己府里的人落了下风,也挤进厨房里来说句公道话。
两边儿你一句我一嘴的吵着,不知是谁先动了桌上的碗筷丢到人头上,紧接着就抄起地上的板凳,连带着锅碗瓢盆,整个厨房里打成一团。
动静闹得那么大,陆氏闻声过来,叫了好几个小厮才把混战中的丫鬟们拉扯开。
板凳摔断了腿,桌子上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饭渣菜汤。十好几个丫鬟,头发扯的凌乱,衣裳都撕破了好几块,简直不堪入目。
陆氏压下怒气,质问众人,“为着什么事儿啊,打成这副样子。”
“夫人。”翠菊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头发上的残渣,小跑到陆氏身侧。
“是老夫人带来的白妈妈和六个丫鬟吃用的份例太多。”
她放低了声音,凑到陆氏耳边,“咱们府里下人本来不多,自从来了这些人,厨房这个月采购的食材,才第三天就被他们吃的没剩多少了。”
涉及到府里的花销,陆氏更不高兴了,“按理说,她们是老太太带来,花销该从老太太账上扣。”
翠菊低声应,“理儿是这个理,可咱们老爷不是在老夫人面前夸口了吗。”
前儿个柳承业为了从老太太那里拿些珠宝去付钱庄的利息,夸下海口说老太太带来的丫鬟婆子,不必花销老太太的钱,月钱都从公账上扣。
当时白妈妈也在场,听得真切。
白妈妈也爬起来,眯着笑脸说:“老爷孝敬老夫人,咱们都是伺候老夫人的,不过是吃的用的多了些,想必夫人不是个小气的,会跟咱们这些下人计较。”
“你要不说这番话,我还不会跟你计较。”陆氏冷着脸看向她。
“白妈妈,你不会以为自己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就连我也要给你几分面子吧。”
被主母训斥,白妈妈毫无惧色,反而轻松自在,“夫人说笑了,毕竟老奴也是在老爷面前说过几句话的。”
她手里可捏着二老爷的把柄呢,当初是她帮忙把老太太请到这儿的,二老爷一家想卸磨杀驴,也得看看她是不是个好拿捏的。
“你敢拿老爷压我?”
陆氏一脸不可置信,区区一个婆子,帮了点小忙,就敢爬到主家脸上了。
她大声立威,“我告诉你,老爷只管外头的事,这宅子里大小事都是我说了算,敢在我面前托大拿乔,我不必禀报老爷,当即把你赶出去。”
旁的丫鬟听了或许有些胆怵,可白妈妈却稳的很。
“夫人可别说笑,我的身契是捏在老夫人手里的,把我赶出去,也得问老夫人愿不愿意。”
听罢,几个丫鬟也有底气了,附和说:“就是,我们都是老夫人的人。”
一个个没规矩的很。
翠菊大声呵斥:“瞎叫唤什么,在夫人面前也敢如此不敬!”
陆氏被这些个刁奴气的都快站不稳了,“好啊好啊,一个个仗着有老夫人做靠山,敢跟我叫板了。”
回身吩咐:“来人!给我把这群祸害捆了,全都发卖出去,一个不留!”
几个小厮取了绳子来,白妈妈见状,不悦的反驳。
“夫人,您凭什么发卖我们。”
六个丫鬟也接连从地上爬起,扶着白妈妈一起往外挤,“我们不服,有本事找老夫人说理去。”
安宁不过片刻,厨房内外又开始了混战,几个丫鬟要出去,陆氏带着人堵在外头,非要捆了他们不成。
奈何柳承业府里的下人总共不过十几人,除去丫鬟婆子,小厮也就四个,还要分神保护夫人,一个没留心就让白妈妈带人跑了出去。
宅子里又追又逃,连吵带骂,一路来到余氏住的客房外。
白妈妈年纪大,腿脚却很利索,最先跑进余氏的房间,狼狈的模样跪到正在拜佛的老太太身旁。
“老夫人……”
余氏停了手上的佛珠,转头看过去,大为惊讶,“怎么了这是?”
“奴婢们只是在厨房里吃饭,夫人见我们吃了碗鸡蛋羹就发了大脾气,要把我们都发卖出去呢。”白妈妈可怜兮兮地哭诉。
“竟有此事?”余氏大惊。
刚搬过来没享受几天母慈子孝的好日子,儿媳妇就来挑事了。
紧跟其后,六个丫鬟也跑进来,在堂上跪着,一个个像被欺负蔫儿了的小鸡崽子,更衬的其后进来的陆氏一脸凶恶。
看到余氏,陆氏忙行礼。
“婆母。”
余氏被白妈妈扶着站起来,“我听说你要把我身边的人都发卖了?”
陆氏低头道:“这几个丫鬟实在不像话,还有白妈妈,仗着自己资历大,敢在儿媳面前摆谱,厨房都给他们砸的不像样子,只有处罚了她们,才能正家规。”
“正家规?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人伺候我吧。”余氏走到她跟前,坐在椅子上。
“婆母说哪里话。”
余氏冷哼一声,不稀罕看她。
“我家业儿从小聪明机灵,娶了你之后,做什么都不成事。若不是还有我这个做母亲的帮着他,只怕他再过十年八年也做不成这么大的生意。”
念着自己劳苦功高,摆出伯母的架子来教训陆氏。
“你有那心思就该想办法帮着自己夫君成事,而不是来搓磨你婆母。”
陆氏一个当家主母,被当着里外这么多下人训斥,不光耻辱,更有说不出的气愤。
她只是个管家的妇人,老爷想做什么从来都不听她劝,时不时还要让她回娘家去借钱来补贴生意上的亏空。
这许多委屈不足说给外人听,偏自家老爷的亲娘会摆谱,把她这个儿媳放在眼里,连带着这些刁仆也学的仗势欺人。
陆氏紧咬着牙,反说:“婆母不管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家里本就没多少现银,供养一家子十来口已经很勉强,如今陡然间加了八张嘴,还个个都要吃的好,穿的好,若是婆母,会怎么办呢?”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为了银子。
“不就是银子吗,我按月往府上公账交钱就是了。”余氏瞥了她一眼,暗骂一声穷鬼。
气定神闲地问:“我的花销,还有这些丫鬟婆子,一个月多少银子。”
对方给了解决方案,陆氏也不想闹的鱼死网破,顺着台阶下,“按照这三日的花销来看,婆母每个月交五十两银子就是了。”
五十两,哼。
余氏心想自己从前在大儿子府上,光自己一个月的吃食都不止五十两,果然是换了地方,没了好富贵可享。
毕竟还有儿子孝顺她,更何况搬来这里也是自己的选择,这时候让她回去跟柳云溪低声下气的认错,她宁愿在这里跟儿子孙女一起,享天伦之乐。
余氏向旁边抬手,“把我的钥匙取来。”
白妈妈睁大眼睛,有些忐忑不安。
余氏看了她一眼,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
“诶。”白妈妈应了声,小步往里间去,翻找了一会儿,取了钥匙过来。
余氏拿了钥匙,独自拄着拐杖往里间去。
外间候着的人只听得钥匙开锁的清脆声响,打开箱子嘎吱一声,紧接着传来老太太一声惊恐的尖叫。
“啊!!!”
白妈妈赶忙跑进去,陆氏也跑进去,看到老太太在床尾后的箱子前跪着,两手抱着箱子边,整个人都在打颤。
陆氏紧张问:“婆母,怎么了?”
余氏急促的喘息,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我的箱子,怎么……怎么……”
空了。
原先堆的满满的一箱子金银珠宝都不见了,箱子里头光溜溜的,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的钱呢?钱呢!”余氏扭头看向白妈妈,痛苦的质问。
白妈妈慌张跪地,颤声道:“老夫人,我不知道啊……”
“我的钥匙一直都是你拿着的。”余氏一边喘息一边转头看向陆氏,“是不是你偷拿了我的钱,你还给我!”
说着两手抓住陆氏的裙摆,狠狠的摇晃,恨不得立刻从她身上摇出银子来。
“儿媳都没碰过你的箱子。”陆氏一脸无辜。
转念又想起,昨天自家夫君好像是拿了一大把当票回来……她隐约发觉此事跟柳承业脱不了干系,忙改口说:“想是家里遭贼了吧。”
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余氏已经完全没了理智,又哭又闹,声音凄厉。
“快去报官,我的银子!我的钱啊——我怎么活啊——”
几声长长的悲鸣后,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晕厥过去。
“咚”得一声。
一头栽进了大箱子里。
“老夫人!”众人慌慌张张,忙上来要把人从箱子里拉出来,可老太太吃的富态体壮,两个丫鬟卯足了劲儿都拽不动。
陆氏不得已喊了小厮来,这才把人从箱子里拉出来,抬到床上去。
——
睡梦中,身边好似有只黏人的狼守护着自己,柳云溪睡得安稳了,良久之后,在明媚的阳光中醒了过来。
床帐撩开了一半,阳光照进来,眼前一片温暖的灿白。
她缓缓睁开眼睛,定神后才发现自己平躺着,侧着脸,而脸前正对着的是少年敞开的领口。
雪白的中衣一直向下敞到了腰间,领口里露出紧实的胸肌,紧贴在她脸颊上。
眨了下眼睛后,她垂下视线,饶有兴趣的从胸膛打量到腹肌,看着肌肉的曲线没进系得松垮的衣带下,隐约还能看到他微微躬起的大腿。
呼吸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井水的冷气,仍带着一丝沉闷的血气。
她想起了昨夜血淋淋的场景,不觉得惊恐,反而因为一直有他在身边,感到十分安心。
少女轻轻呼了一口气,浅眠的沈玉衡感到心口下有一股热气散开,睁开了眼睛。
低头看到少女闪动的睫毛,微笑着叹:“你醒了?”
柳云溪抬眼看他,少年对上她的视线,伏下脸来用额头轻轻蹭她的额头。
她轻笑一声,声音虚弱地问:“昨晚的事,你怎么想的。”
沈玉衡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裳,回答说:“我加派了人手过来,不会再给他们可乘之机。”
看着他的后背,柳云溪沉默了。
感觉到她凝固的视线,少年回身看她,“你不满意我的做法吗?”
“我们这是在哪儿?”
柳云溪避而不答,捂着受伤的胸膛,勉强从床上坐起来。
少年赶忙扶住她,等她坐稳了才说:“是个山里的小院,昨夜情况紧急,我只能带你来此借宿。”
柳云溪似有所思,又问:“距离濮水还远吗?”
“你伤的这么重,先养上几天吧,去濮水也不着急。”
少年关心的说,目光不受控制的往她光洁的肩臂上瞟,滚了滚喉结,侧脸移开视线,拿了床尾的衣裳给她披上。
“到底濮水有什么名师,值得你这么为我上心。”
柳云溪被他照顾着穿上衣裳,说道:“是从京城回来的李鹤,你应该也知道他吧,官至太傅,做了他的学生,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李鹤?”沈玉衡很是惊讶。
“对啊,怎么了?”柳云溪不以为意,歪头看向他。
沈玉衡皱眉道:“他是太子的人,你让我去向他求学?”
“他不是已经回乡养老了吗,人都已经不在朝堂了,还分什么太子党。”
“可,可是……”
自己才刚刚跟李鹤针锋相对,彼此心里都有芥蒂,怎么可能放下成见,还能做师生呢。
少年心里想的多,面上很不情愿。
柳云溪温柔的看着他,没受伤的那边胳膊伸过去,指尖拨弄拨弄他的手背,手掌轻轻按在他手上。
“就算他曾经是太子党,敌视过你,但你那时算是沈晏的人,他敌视你多半也是为着沈晏的缘故,如今彼此都脱离了朝堂,他为人又方正,怎会容不下你。”
想要与沈晏抗衡,怎能不多多积蓄力量,现今就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不及时抓住,日后只会后悔。
她眼神坚定,沈玉衡知她话中之意,最后挣扎一下。
低声问:“一定要吗?”
看着少年低垂的视线,柳云溪如何不明白他心中的为难,转了话头说:“刚才你说应对昨日的事,加派了人手。现在我告诉你,我的想法。”
“嗯。”少年乖巧点头。
柳云溪抬起手掌捧上他半边脸,要他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少女的脸色仍旧苍白,安睡了一夜养起来的精神也不珍惜,仍要劳心劳力。
“我要你拜李鹤为师,回京。”
沈玉衡大惊,“你不要我了?”
比起拜李鹤为师,要他回京简直比丢了他更让他伤心。
眼看着他眼眶湿润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委屈,柳云溪赶忙安抚,“在那之前,我们先成婚。”
听到这句,沈玉衡才定下心来,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我回去做皇子?”
柳云溪看着他,扬起淡淡的微笑。
“不只是皇子。”
就这一句,他都懂了。
话说完,也要给他留个商量的气口,柳云溪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再想别的路。”
“不,我愿意。”沈玉衡覆住她的手,脸颊痴痴的往她手心里蹭,“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她知道他会明白。
柳云溪微笑着叮嘱:“这般心思只我们彼此知道就好,在动身之前,切不可叫旁人知晓。”
“我知道。”
“玉衡,我们要一起活得长长久久,绝不能让旁人捏住了我们的命脉。”
“嗯。”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没什么不能做的。
说话间,外头响起敲门声。
沈玉衡起身去开门。
老吴站在门口,知晓女眷在屋里,只把药端过来,恭敬道:“这是您的药。”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柳云溪拢了下衣裳,对外头说:“多谢。”
听到少女温柔的声音,老吴倍感亲切,笑答:“不必谢我,是您夫君天不亮就去盯着灶火熬上了药,我不过是天亮了之后看了一会儿火罢了。”
“夫,君?”柳云溪轻轻拧眉。
尽管为少年精心的照料十分感激,可还是被旁人口中的称呼给惊到了。
沈玉衡神色一僵,从老吴手上接过托盘,关上了门。把药放在桌上,背对着少女,羞得脸色涨红。
直到身后传来少女的笑叹,打断了他的沉默。
“玉衡,我昏迷的时候,你都跟人家说了什么啊?”
那么认真的事,她怎么能笑呢?
明明事关两个人,只有他在害羞。
沈玉衡回身看她,不自然的拨了下额发,赌气道:“我又没说谎。”
“还嘴硬。”柳云溪无奈摇头。
“难道不是夫妻吗?”
沈玉衡大步走来床前,两手撑在她身侧,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昨夜靠在我身上睡得那么熟,说不是夫妻,旁人也不会信吧。”
柳云溪仰头看他,笑意浅浅。
指尖点在他下巴上,沿着凸起的喉结一路滑下锁骨,点在他心口正中间。
胸腔的震动不住的传到指尖,仿佛心脏尽在咫尺,她抬了下脸,唇瓣轻轻吻在他下颌。
“辛苦夫君了。”声音柔软,似春风绕过耳尖。
少年蓦地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瞬间容光焕发,嘴角止不住的扬起,咬了咬唇,心跳都加快了。
清咳一声,压下心中满溢的甜蜜。
低下脸去吻了下她的唇,“为你,就不辛苦。”
作者有话说:
更新在22点左右,早写完会早点更
第37章 37
◎鸳鸯戏水◎
一大清早, 柳承业睡醒了起来,推开门就看到院外走过一个郎中。
他踱步到院门边, 朝着反方向走到后厅上,看到了坐在后厅上的陆氏,疑惑问:“怎么回事,家里怎么请郎中了?”
陆氏移了下眼神,不耐烦道:“是老太太。”
柳承业听了直说不可能,自信地说:“我母亲身体好的很,十多年了,也没听说生什么病。”
“还不是你。”陆氏起身走过来,手里捏着帕子甩打在他身上, 靠的极近才小声说,“是不是你伙同白妈妈把老太太的箱子掏空了, 老太太急得晕了过去, 都中风了。”
老太太晕过去是昨天晌午的事儿, 本来没当是什么大事, 只叫人在一旁伺候着,等老太太醒。
谁知过去了一天一夜还不见人醒,陆氏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早晨才叫人去请了郎中来, 郎中看过才知道,老太太是气急攻心, 中风了。
从前只是有点腿脚不利索,如今是整个人都瘫在床上, 动弹不了了。
“这……”柳承业瞥了下眼。
下意识就为突如其来的意外感到烦躁, 紧接着就觉得, 当初不该把老太太接到家里, 原本只是想着把母亲养在身边,日后出了意外,好问大哥再讨些钱财。
现在可好了,只为着一箱子钱,老太太人就瘫了,眼下不知道要费多少银钱买药,还得拨人伺候她,数不清的麻烦。
陆氏也对这个婆婆没什么感情。
她嫁给柳承业不到二十年,只有最开始的两三年是在公公婆婆家里住着,后来分了家,老太太在柳安年那里养着,从来都不用她们夫妇操心,只见面的时候说几句奉承的好话,哄的老太太高兴,就能讨到不少实惠。
如今老太太在自家府里中风了,陆氏只感觉疲惫,催促柳承业,“你去哄哄你娘吧,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里头哭呢。”
中风半张脸都歪了,原本富态的脸顿时肥肉横生,再哭起来,就更丑了。
“我?我哪有时间去哄她,刚约了周老板的人去染坊呢,看好了场子才好交房契地契,这大事可耽误不得。”
柳承业嫌弃的撇撇嘴,尖酸的嘴脸越发刻薄。
打发她说:“行了行了,人都已经瘫了,难道我去看一眼他就能好起来不成?等我把染坊拿到手,赚了大钱,再给她买多点珍贵药材,治一治就成了。”
说着,理了理衣裳,就往外走。
陆氏迈着小碎步跟了出来,又说:“老太太瘫在床上管不了人,她房里那些丫鬟我可要赶出去些,一个个都不听我的吩咐,养在府里看着都气人。”
柳承业摆摆手,“这都是后院的事,你做主就是了,不必来问我。”
得了老爷的同意,陆氏停下脚步,走回厅上,又恢复了以往趾高气昂的气势。
老太太又不是她的亲娘,亲儿子都不管,她这个做儿媳妇儿的也没必要上赶着去低三下四的伺候人。
要趁着这个好机会,把那些惹事的贱人处置了才好。
叫上了贴身丫鬟,“翠菊,走,咱们去收拾了那帮贱蹄子。”
“是。”翠菊从厅上出来。
主仆二人一同往客房那边去。
进了客房,只站在外间都能嗅到一股沉闷的老人味,郎中开的药还没端进来,房间就已经被老太太的病气给染透了。
白妈妈从里间走出来,见到陆氏,立马笑脸逢迎,行礼道:“夫人。”
陆氏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轻笑一声,“哟,白妈妈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难不成是看着你家老太太中风,念着没人给你撑腰了,这才愿意给我点好脸色?”
白妈妈躬身低腰,赔笑说:“夫人说笑了,我们这些做奴婢没读过书,粗鄙不堪,哪里敢跟夫人做对。”
“你呀,早该看清局势。”陆氏抬手指了指她,“这家里向来都是我做主,可别当我是柳云溪那样的好脾气,能被人随意拿捏。”
“是是,夫人管着整个家,自然是最有手段的。”白妈妈不住的迎合。
瞧她这副奴颜婢膝的下贱模样,陆氏只觉得同她多嘴是自降身份。
站起身来,招手让房里房外伺候的六个丫鬟到自己跟前跪下,没有老太太撑腰,就连白妈妈也俯首称臣,六个小丫鬟自然比谁都听话,乖乖跪下。
陆氏审问她们,“昨天你们这几个,哪个叫得最凶来着?”
重翻旧账,小丫鬟们都吓破了胆。
忙跪地磕头,声声忏悔:“夫人,我们知错了。”
陆氏随手指了五个,吩咐外头,“来人,给我把这四个捆了,发卖出去。”
丫鬟们可怜兮兮的求饶,“夫人,求求您别卖了我们。”
“实在不成,还请夫人发发善心,把我们送回大老爷府上吧。”
闻言,陆氏脸色顿时不好。
“你说什么?”走过去揪住那个小丫鬟的耳朵,叱骂道,“痴心妄想的小蹄子,感情人在这儿,心里还想着你们的旧主呢。”
翠菊也帮着自家夫人,抬手给了她们一人一巴掌,把低声抽泣的丫鬟打的不敢再哭闹。
训斥道:“人到了这府里,那就是我们夫人手底下的人,怎么惩处收拾,那都是你们该受的,活该你们跟了个没用的主子,自己先倒了,护不住你。”
撕破脸的话说出口,老太太的人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而陆氏一脸畅快,是贴身丫鬟帮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偷笑过后,还故意对着里间假装训斥两声。
“翠菊啊,可不好说这么大声,被老太太听到,怕不是又给气坏了。”
翠菊也学着陆氏的样子,对着里间回话:“老太太有什么好气的,夫人替老太太收拾这帮刁奴,老太太该谢谢夫人才是。”
几句逢迎,夸到了陆氏心坎里。
她笑容满面,对着跪在面前的丫鬟们说:“柳云溪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那就是不要你们了,还把自己当成是大老爷府里出来的人呢,没听得叫人笑话。”
转身走到白妈妈跟前,抬手在她脸上拍打两下,“白妈妈,以后你就带着你这个干女儿,好好伺候老太太吧。”
“诶,是是。”白妈妈垂着眼,一句反驳都不敢有。
瞧得一屋子人被她治的服服帖帖,陆氏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很是得脸。
临走还不忘提醒她们几句。
“府里现银不多,日后你们两个,加上老太太,一个月只有五两的银子花销,扣去药钱,一个月只有二两银子吃喝,你们自己心里有点数。”
“是,奴婢们知道了。”白妈妈悄悄看门边,神情幽怨。
外间的对话,躺在床上的余氏听了个清清楚楚,连带着话里夹枪带棒的讽刺和自己人的屈辱,也听的明明白白。
她歪着半张脸,眼泪止不住的流。
回想自己当初多么风光,嫁了个能干的男人,又一连生下两个儿子,被邻里羡慕,个个都夸她命好,是天生该享福的命。
如今一辈子都快到头了,却在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家里遭受如此的羞辱。
一定是儿媳妇偷了她的钱!
如今见她中风了,又趁虚而入打压她的人,她真是瞎了眼,当初只顾着收拾大儿媳妇,却没好好在二儿媳妇面前立威,以致有今日之苦。
正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收拾陆氏,外间又传来几声低语。
丫鬟惆怅着问:“妈妈,我们怎么办啊?”
闻言,余氏气的不行。
她才刚倒下,这些个丫鬟一点主意都没有,要不是自己身边还有个白妈妈,只等这些没用的丫鬟伺候,日子可真就难过了。
没过一会儿,她最信任的白妈妈开了口,呢喃道:“哭也没用,大小姐那儿也回不去,老太太更是指望不上了……”
听到这里,余氏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恨不得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白妈妈是她一手提拔在身边的,两人相伴十几年,自己只是一时病倒,她最信任的忠仆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止不住的流泪,咬住牙也控制不了另半边歪斜的脸,鼻涕和着口水一起流下来,狼狈不堪。
外间的两人不安的踱步。
“以夫人的脾气,她肯定是容不下咱们的。”
“这个月只有二两,下个月恐怕连二两都没有了,妈妈,您快想想办法呀。”
“好孩子,你既认我做了干娘,我必然是把你当亲女儿的。”白妈妈按住丫鬟的肩膀,“好闺女,先前在大老爷那儿领的月钱不少,你身上还有多少?”
“我……我攒了十两。”
“我这儿也还有二十两。”
“妈妈,您问这个做什么。”
白妈妈瞥了一眼里间,没在意里头细微的动静,只心焦地说:“傻孩子,你瞧老太太这样子,一个月三两的药钱指不定够不够用呢,真要不够了,变卖首饰和衣料又能撑多久。”
她拉着丫鬟往更偏的角落去,“这老人一旦病倒了,那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与其留在这儿跟个瘫子浪费时日,不如早些另寻出路。”
丫鬟低着脸,“咱们哪有出路,身契在人家手上捏着,真要走了,那就是逃奴,抓住了要被打死的。”
白妈妈露出自信的笑,“老太太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好闺女,咱们今天收拾收拾,找个机会就走,不能在这泥潭里搭上一辈子。”
听罢,丫鬟点点头,苦闷的日子又有了盼头。
二人在外头筹划,无人搭理里间床上哭得不成样子的余氏。
——
两天后,山里的天阴沉了几日后,今天一早便放了晴。
明媚的阳光照在山林间,山路通畅,林间落了几层或红或黄的落叶,仍有松柏墨绿点缀在山间,在暖阳的照耀中,蓬勃生长。
小院里,少年已经习惯了身上较为宽松的衣着,穿着宽袖舞起剑来,不失力量,颇具美感。
沈玉衡少在人前用剑,也是山间的日子乏闷,舞剑聊以消遣。
坐在院子正中的李鹤一脸无奈。
时不时看少年挽的剑花从自己跟前飞过,即便知道那一定不会伤到自己,也还是忍不住要心惊肉跳。
他总算憋闷不住,开口问:“公子,你非要在这儿练不行吗?”
听到他问话,少年舞剑的姿态依旧如行云流水,气定神闲道:“我家云溪说了,你是个有学问有见地的,要我认你做老师。”
李鹤别扭的转过脸,“我也说了,我到这儿就是图个清静,收留你们借宿,也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等那姑娘养好伤,你们就尽早离开吧。”
少年已经在他跟前晃悠两天了,每日除了伺候自家娘子,就是来他面前磋磨他的性子。
李鹤向来沉得住气,也被他惹得烦躁起来。
沈玉衡态度坚决,“你不收我做学生,我不走。”
他已经答应了云溪,日后要有更大的打算,若连一个李鹤都拿不定,他还有什么脸面做云溪的夫君。
李鹤不堪其扰,站起身来,“堂堂……宫墙里长起来的人,怎么也学得这无赖行径。”
看他站起,沈玉衡利落收剑。
按着腰间的配剑,面对着李鹤,冷眼道:“先前骂我的时候很下力啊,今日只说无赖,莫不是口下留情了?”
李鹤厌烦的瞥了他一眼,“我是见你娘子醒了,不想给她听了担心,好好一个姑娘家,只因为嫁错了人就要受这些罪,我实在于心不忍。”
他说旁的,沈玉衡很不在意,可每每说到云溪,都是一副惋惜的表情,好像自己很配不上云溪似的。
沈玉衡也知道自己是高攀,扰乱了她本该平静安宁的生活,可云溪从来没有怪过他……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容不得别人多嘴。
沈玉衡顺势转回话题,表情淡漠,“真要关心我家云溪,那你就早些点头,收我做学生。”
“你这古怪脾气,明明是请我做事,态度也不正当,反倒逼着我顺从。”
李鹤熟悉的是官场上你来我往的规矩,更懂得世家大族之间的人情世故,怎么也没见过像沈玉衡这样简单粗暴的做法。
真不知是他本就为人简单,还是因为两方曾经对立的立场,故意失礼。
疑惑之时,沈玉衡亲自给了他回答,冰冷的眼神在他身上打量,近乎威胁的语气沉沉响起。
“若要省事,直接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就是,以你的年纪,我怕你撑不过去。”说到后头,语气又和缓下来,不经意的扭过脸去。
“你!”李鹤欲言又止,情绪轻易就被带偏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恰在此时,柳云溪从东院走了过来,端着刚刚泡好的热茶。
沈玉衡听到她的脚步声,忙转身过去,接下了她手上的托盘,放到桌上。
“李先生。”柳云溪走到李鹤面前,屈身行了个礼。
李鹤回礼,“柳姑娘,不必多礼。”
经过几日的相处,彼此已经互通姓氏,知晓这间院子的主人便是李鹤后,柳云溪对这位儒雅的老先生更多了几分敬重与感激。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玉衡,回过脸来,在李鹤面前谦逊的低头。
“我家夫君自幼不得人疼,年纪又小,偶有放肆的地方,还请先生指正。”
有柳云溪在,刚才还阴狠着好似要杀人的少年顿时变得老实起来,李鹤见状,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直接对她告状说:“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手上沾了数不清的杀孽,为人不正,性子极端,更不尊师重道,实在不是老朽能教导的材料。”
“夫君他还是很听话的,若他对先生不敬,我必定罚他。”
柳云溪在李鹤面前替沈玉衡说些好话,转脸又嗔怪他,“玉衡,你做了什么惹人家生气,还不快对李先生道歉。”
闻言,李鹤很是惊讶。
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彼此并不互称真实姓名,暴露的越多,危险就越多。
可六皇子竟然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她了,好似真有一份真心在。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少女的话音落下后,沈玉衡竟然真的开口道歉了。
“刚才是我不敬,请先生责罚。”
少年拱手低腰,偷瞥了一眼柳云溪仍旧不悦的表情后,曲下一膝,半跪下去。
堂堂六皇子,竟在他面前跪下了!
李鹤大为震惊。
明明沈玉衡是个心思歹毒的大奸大恶之人,又那般孤傲冷僻,怎得娶了个娘子,便懂得知错就改了,连皇家的颜面都不顾了吗?
惊愕中,衣着素雅的少女也跪了下去,声音柔柔道:“我家夫君命苦,母亲早逝,自小不得父亲教导,上头还有好几个兄弟压着,以至于养成现在的性子,也不是他愿意的。”
旁人只听热闹,李鹤却能听懂她话中所指——沈玉衡竟然连这些都告诉她了。
“柳姑娘……”
一时间,李鹤心绪复杂。
看到李先生的态度动摇,柳云溪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虽听我的话,可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商人,大事上教不了他,还请先生能收下他,加以教导,云溪感激不尽。”
天顶的浮云三两片,随着温热的风一起从太阳下飘过,遮蔽了刺眼的阳光,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风声入耳,阴影很快飘过,又是明亮的阳光洒在眼前,照着一双璧人。
李鹤站在二人面前,虽有动摇,心中仍有顾忌。
沈玉衡懂他的举棋不定,也做做诚意,表明心迹,“先前与先生说起,如今也该解释一下,我离京并非要抛却旧事,而是要与他新仇旧恨一起算。”
“……”李鹤如遭重击,不可置信。
少年在他面前抬起头来,眼底是他从未看到过的清亮。
“先生还有何问?”
李鹤犹疑着捻了捻胡须,“我怕收下你,来日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又怕不收你,任你刀光剑影去拼,更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不会。”
少女的声音温柔似水。
“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他不会随意残害无辜。”
“我能看出柳姑娘是个心境平和、知事懂礼的人,你的话我自然信。”李鹤俯身将她扶起,视线瞥了一眼她身旁的少年,“可是这位公子心事纷杂、戾气太重,我实在不敢……”
话听到此,柳云溪不得不推他一把,轻声说:“京城中,先生应该也有放心不下的人吧。”
“什么?”李鹤又是一番惊讶。
刚夸奖了小姑娘是个心底良善的,怎么转脸就说起这种话来。
柳云溪看着他,忧心忡忡,“先生看重的那人,是个心思仁厚的贵人,先生离京,自以为您的学生会继承您的衣钵继续侍奉那贵人,可各人心思都有不同,先生就不担心贵人会被歹人所伤吗?”
沈晏已经暗害了那么多人,保不准哪天就会轮到太子头上。
李鹤皱眉,“连这些你都知道?”
“只是从夫君口中听过一些。”柳云溪语气平淡,低头看少年,“我家夫君虽负杀孽,可他是因谁为谁,先生不会不知。”
从前立场对立,如今各自离了主子,选了自己的路,还谈以前的事做什么。
比起过往的恩怨,显然是太子的安危,朝堂的安定更为重要。
在少女的提醒下,李鹤总算透过偏见看到了沈玉衡背离沈晏,于己于太子,都不是坏事。
太子于他有恩,为了太子……
“罢了罢了。”
几番深思后,李鹤松了口,“要我教导你也不难,只要公子在明天落日前为我砍三百斤柴来做拜师礼,我便收你做我的学生。”
“谢先生。”沈玉衡低下头。
“多谢先生。”柳云溪开心的笑了。
事情分辨明了,李鹤抱起园子里乱跑的狸花猫进了屋去。
沈玉衡起身扶住身边的少女,伏下身替她拍了拍裙上沾的尘土,低声道:“都是为着我的事……你不该跪他的。”
柳云溪笑着揉揉他的发顶,“李先生曾是当朝大员,日后又是你的老师,我跪一跪也是应当的。”
两人一起往东院走,沈玉衡牵着她的手,眼神关切的往她胸膛上看。
“你的伤还好吗?”
柳云溪低头看了一眼,摇头说:“只要不碰到,不疼的。”
养了三天,已经没有再出血了。
沈玉衡还是不放心,问她:“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她摇摇头,主动和他一起往外走,“我还不饿,咱们去砍柴吧。”
要在明天日落前砍够三百斤柴,怎么听都是个不小的力气活。
沈玉衡拉住她,认真道:“一点体力活而已,我自己去就成,你身上有伤,别跟过去了。”
说着就把她往屋里送,从柜子里随意翻出两根带子来束起宽袖,抬手抓了一下额发,模样干练的往外头去了。
柳云溪追到门边,见他头也不回的往院外去,不将此事办好,誓不罢休了。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
看着外头日光由明到暗,黄昏时分,窗外吹进来的风依旧是暖暖的,厨房里燃气温暖的灶火,烟囱里升起炊烟。
她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起身出门,路过厨房时跟里头烧火的老吴打了个招呼。
循着老吴指的方向,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树上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不远处一根半干的树枝从树上掉了下来,吹起一片落叶。
砍柴不光是个体力活,也要细细分辨,满山都是树,可也不是什么树都能砍的。
“玉衡!”她朝树上喊了一声。
少年立刻从树冠下冒头,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从树上跃下。
恍然见他,柳云溪脸上一热。
今天天气热,少年做了大半天的力气活,受不了汗闷的热气,干脆把上半身的衣服脱了,系在腰间,露出一片被汗水浸湿的沟壑分明的肌肉。
精瘦的身躯透着隐隐的力量感,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握着一把旧斧子也像挽着剑似的轻松熟练。
白璧无瑕的身子在夕阳的照耀下透着微微的金光,一滴汗水从脸颊滑落到下巴,落下来滴在胸口上,滑下一道水痕,一路没进腹肌下的肚脐处。
柳云溪稍稍移了下视线,想看他的脸,可被那花白的肌肤吸引着,有意无意就往他身上瞟了过去。
“云溪,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不好意思的穿起衣裳,随手把斧子丢在一旁,朝她走过去。
心上人投来自己身上的视线好似被一片轻柔的羽毛,似有若无的撩拨在他汗湿的肌肤上,身上顿时泛起一股痒感,不住的往骨子里钻。
似乎是今日的风太过温暖,他随便穿了穿,衣带也没系好就站到了她跟前,风从领口灌进去,也不觉得冷。
柳云溪低下脸,替他打理了下衣带,“已经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正要回去呢。”沈玉衡抿了下唇,指着下头山坳里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把那些也捆起来。”
柳云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赫然见到三大捆柴。长短修剪一致,每一捆都有四五个成年男人的腰那么粗,地上还散落着一堆柴,就是他这会儿要去收拾的。
这么多加起来,得有一百多斤了。
惊讶于少年做事的速度,也对他修剪柴火的小心思颇为意外。
看着少年往山坳里去,她不想独自在上头等着,也沿着小路往下走。
突然,脚下踩到了一颗石子,柳云溪身形不稳,直直的往一旁茂密的草丛里跌了过去。
噗通一声,随即响起少女的惊叫。
“哎呀!”
沈玉衡听到声音,慌忙寻过来,拨开半人多高的草丛后,才发现草木遮掩中有一方小小的清潭,水底长满了青草,水色清亮透明。
少女整个人坐在水里,潭水没到她胸膛下,浸透了素白色的衣裳,散在背后的长发也湿了大半。
“云溪,你没事吧?”他踏进水里,伸手去拉她。
柳云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见自己湿透,先是茫然,紧接着惬意地笑了起来。
朝他摆摆手,庆幸道:“没事,还好是跌进了水里,一点都不疼。”
照了一整日阳光的潭水还带着些微暖意,浸透了裙子,水意在肌肤上蔓延开来,柳云溪没觉得难受,反而被这一时的清爽缓解了多日来身上凝聚的血气和药味。
指尖拨动着水底的青草,抬眼望去,站在身前的少年低着视线看她,眼神微怔。
柳云溪抬手遮住领口,抬眸盯着他的眼睛,有意逗他。
“小公子,你在看哪儿呢?”
被捉了现行,沈玉衡有意回避她的视线,身上浮起一片躁动的瘙痒,与方才的痒感比之更甚。
他小声反驳,理不直,气也壮,“你刚刚也看我了。”
见他模样乖巧,顶嘴却快,柳云溪又说:“我同你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少年好奇地问,颇感兴趣的在她身前蹲下身,也不在意自己的衣摆已然浸到了水里。
连日来同床共枕,柳云溪心里藏了些羞人的事不好说出口,如今独自在外,天宽地广,只有彼此,干脆说开的好。
“虽然你每日都起的比我早,可是我睡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你那个……也太硌//人了。”
语气很平淡,落在少年耳中却是一记闷雷。
他脸色倏地涨红,本就积了一身汗热,闷在心里无处发泄,如今听她明晃晃的说这些,更是羞的厉害。
慌张解释:“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同你睡在一起,我会那样很正常吧。”
有种越描越黑的意思。
大概是看过他杀人时眼睛都不眨的凶狠样子,如今再看他仍是纯粹懵懂的少年,脸蛋红红的,眼底澄澈明亮,柳云溪很是欢心。
她可以接受他为了自保,有那样残忍的一面,但她不想要他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望进他的眼底,瞥见某一瞬的情//动,汹涌的热意,仿佛疯狂蔓延的红山茶朝她奔袭而来,如红色的海浪般将她吞没。
柳云溪斜了下眼睛,忽然就有些无措,低声问:“你很想//要吗?”
发现少女躲闪的视线,沈玉衡心底涌上一丝窃喜。
用了一天力气,精气被调动起来,这会儿泡在水里也没觉得身上凉快多少,反而因为眼前的少女欲语还休的情态,胸膛里更烧起一团火来。
他凝视着心上人泛着薄粉的脸,涌上热气的喉咙声音低哑。
“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办?”
少女有一瞬的错愕。
没想到他会反客为主。
明明自己也不懂多少,还敢拿这个来逗弄他,真羞死人了。
“随便说说而已。”柳云溪轻笑一声,只想赶紧把这一页揭过,“拉我起来吧,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朝他伸出手,手掌自然的被少年接在手里,却没有拉她起来,而是十指交扣了反往她身后按去。
“……?”
柳云溪没能反应过来,上半身就给他按在了水草茂密的岸边。
转过脸来看他,就被少年俯下来的身子结实压住。
喘息间交错的呼吸灼热而急促,柳云溪被迫仰着脖子同他接吻,潭水不停的拍打在身上,荡起一层层涟漪。
她一个重伤初愈的伤患,哪里有他那么旺盛的精力,只吻了一会儿便腰软腿软,整个人都要沉到水底去了。
近乎力竭的时刻,少年的手心及时按在她后腰上,贴心地帮她直起上半身,往自己身前搂去。
彼此交换着呼吸,林间的暖风吹过来,濡//湿的身体泛起些许凉意,逼迫着心意相通的少年少女彼此抱得更紧,相拥的暖意在身上蔓延,仿佛融为一体,缠了一株燃烧的灯芯。
“湿成这样,怎么回去啊?”
柳云溪低声嗔怪,五指没进他后背,泄愤似的狠抓一把。
未曾想过只过了几个月的时间,那只瘦弱的只能躺在她怀里的小猫崽,转眼间就成了一只推都推不开的大狼狗。
虽然身体很暖、很结实,可是力气越来越大,倔强劲儿也没见他改,越发会磨人了。
被她用指甲抓了一把,也不觉得疼,反而更加兴//奋,扣着她的腰,不许她逃。
“那就晚些再回去。”
少年痴迷的吻在她发间,指尖描摹着未婚妻纤细的腰肢,爱不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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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
◎斩不断的情债◎
晚风从山坡上倾流而下, 在夕阳照来的金色光辉中,吹落枯黄的树叶, 洋洋洒洒,如飘花落雪,带着秋日的些许暖意,吹来少女发间。
脖颈间被风撩起几缕微湿的长发,柳云溪半眯着眼睛,手臂无力地搭在少年肩上。
他总是很黏人,私下里是这样,起了念头就更是如此,唇瓣只要碰到一处, 他就沉迷着听不进话去了。
有那么舒//服吗?
她闭起眼睛来细细感受,身上酥酥软软的, 即便半泡在露天的小水潭里, 胸膛里也有一团热气不散, 好似冬日围在暖炉边, 彼此闲聊说话,只一个眼神的交流便拥到一处去。
心情很是欢喜,像喝了一碗甜甜的蜜水,彼此唇舌搅在一起, 舌根都有些发酸了,却依旧不知疲倦。
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去瞧少年绝美容貌染了满面红//潮,神情迷离。
仿佛自己是拥了一朵浸满蜂蜜的花儿在怀, 湿漉漉, 黏腻腻, 还带着些醉人的香气。
夕阳落山, 最后一缕光消失在茂密的林间,夜风温柔,天色黑的也快。
耳边时不时响起几声归巢的鸟鸣,伴随着几片树叶落下来,更衬得四周寂静,只听得见水潭中荡起的涟漪,一声接着一声,一直荡到边缘的水草上,激起一片水滴拍在岸上的声音。
拥着心爱的人在怀,沈玉衡久久未能平静下来,一定要紧紧的贴着她的胸膛,感受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才有了切实的安心。
天黑过后,一轮弯月挂上天空。
清凉的月光照在林间,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追逐着少年沉稳的步伐。
两人身上湿的厉害,柳云溪闷头趴在少年背上,身后披着少年半干的外衣,懒懒的不想说话。
沈玉衡踩着脚下的月光,背着她走了大半的路程,仍旧没从方才的欢愉中回过神来,时不时被甜腻的余韵撞在心上,嘴角腼腆一笑。
走到院门外,院门未关。
推门进到院子里,迎面就看见刚从西院走出来的老吴。
看着两人一身潮湿的狼狈模样,老吴一脸惊讶,紧跟着就后怕起来,看了一眼两人身后未关的院门。
莫不是又遇到了什么危险?不会把歹人引到这边来吧?
心中虽有别想,但还是先关心着问二人,“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湿成这样了?”
被人问起,柳云溪是没脸答话。
趴在少年肩上的小脸往旁边一扭,又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沈玉衡随口答:“不熟悉山上的路,跌进水里了。”
老吴了然地点点头,“这山上是有不少水潭,你们可也得当心着点,好在今天不算冷。我先去烧点热水给你们擦擦身子,别再冻着了。”
见老吴没有怀疑少年的说辞,柳云溪才放下心来,答谢一句:“麻烦您了。”
老吴摆摆手,“哪里的话,你们快回屋吧,别在外头吹风了。”
两人进了屋,柳云溪从沈玉衡身上下来,随手取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上脸上未干的水迹。
一边擦着身子,还要被一同投来的视线给盯着,她扭过脸去对上少年的眼睛。
少年先是一惊,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
终究是年纪小些,沉不住气。
柳云溪轻叹一口气,回过脸来说:“你今晚,睡地上吧。”
闻言,少年更沉不住气了,走来她身边委屈地问:“为什么?”
见他朝自己走过来,柳云溪随手就把脱下来的湿透了的外衣丢在他怀里,有理有据道:“谁要你为着一时爽快,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改。”少年一边说着,走去把湿衣裳放进了外间的木盆里。
“你还想有下回。”柳云溪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
大概是她性子太好,才纵得沈玉衡没了章法,想来是方才占得了上风,尝了甜头,这会儿认错都没几分诚意。
若给他轻轻揭过,日后成家立业,怎能立得住规矩呢?
她态度坚决,看都不看他一眼,要叫他知道自己对待此事格外认真。
“瞧你身体那么好,在地上睡一晚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见她没有松口的意思,沈玉衡头脑中欢//愉的后劲儿下去,这会儿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确实做的不妥。
她身上还有伤,又是在外头吹着夜风,万一受凉了可怎么好。
怪他怪他。
从前向来不屑面对这些欲//求,如今遇上了真心喜欢的人,更想好好护她爱她,可欲//望冲上心头,自己就像失了智的野兽一般,顾不得其他了。
沈玉衡深刻反省,偷偷抬眼看隔了半扇内门的里间,瞄见心上人偶然间垂落的纤纤玉手,换衣时扬起的脖颈,仍是止不住的心动。
日日相伴,却鲜少有肌肤之亲。
至于周公之礼,更是羞于提及。
距离婚期至多不过三月,每日都是度日如年。少年内心挣扎,直道没有比这更甜蜜的折磨了。
此夜各自安睡,泾渭分明。
沈玉衡起的比平时更早了,柳云溪醒来时只见到外间早已准备好的早饭和汤药,出去问了老吴,才知少年天不亮就去山上了。
正值晌午,院墙里摆满了一整墙的木柴。
李鹤计量后,点头道:“三百斤,不多不少,正正好。”
看着修剪整齐的柴,隐隐发觉沈玉衡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浮躁,只要能定得住心性,也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回身看他,“既然收了你的拜师礼,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见过先生。”沈玉衡跪地行礼。
李鹤带他走进西院,边走边说,“做了我的学生,首要就是向内修心,平心静气,向外修德,忠君爱国,你可明白?”
“明白。”
同样的道理他在别处也听到过,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又不觉得自己能逃脱了沈晏的手掌,便从未将这些话往心里去。
如今快要有了自己的家,又与云溪约定了彼此往后的前程,自然要尽心去做。
难得见少年如此专心,倒真有一副为人学生的样子。
李鹤并且搁置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先关切问:“你家娘子的伤可好些了?我听老吴说她昨日去山上寻你,不小心跌到水潭里去了,没着凉吧?”
从前看着再不顺眼的人,如今关心起他在意的人来,也多了几分体贴的良善。
沈玉衡对他的关心很受用,拱手回礼,语气更多了几分敬重。
“多谢先生挂念,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昨日天气暖,虽然碰了水,也没有着凉。”
“那就好,女儿家身子娇弱,你这个为人夫君的该好好关心人家。”
李鹤说着,随手捞起了趴在台阶上晒太阳的狸花猫,叹息道:“没名没分的跟了你,没图到你的名利,估计也就是图你体贴会照顾人了。”
本该是如此的,可他昨日也没能体贴云溪,还叫她受累了。
沈玉衡想来很是羞愧,低头答:“先生说的是,我会护好她的。”
李鹤转脸瞥了他一眼,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看着这沈玉衡倒是正常了些,大抵是离了京城那个权力斗争的中心,人也变得有个人样了。
许是有着类似的经历,李鹤感慨道:“你也别怪我多嘴,我与亡妻相伴四十载,她在时,我们同在京城经营家业,从不觉得日子乏闷,直到她去了,我才明白什么名利争斗、儿女前程,都不是我毕生的追求。”
情到深处,渐渐湿了眼眶。
如今子女或在京城继续为官,或嫁了人家经营自己的小家,自己功成名就,回乡归隐,所有的荣耀与光芒褪去,就只剩一个看淡世事的老人。
经历的多了,总想给后来者一些建议。
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汇集到当下,就只剩一句,“身边有个爱着你的人,彼此能说说知心话,比什么都好。”
“是。”沈玉衡应声。
活过一世,他也算是过来人,怎能不懂先生话中之意。
感慨过后,李鹤调整了下呼吸,很快说:“既然柳姑娘身体没什么大碍,那咱们就早点出发,别耽搁时间了。”
“先生要去哪儿?”
“回濮水的宅子一趟,我既收了你做学生,该教的东西自然是要教给你的,首要就是念书。”
看他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沈玉衡担心先生以为自己是不学无术的蠢材,忙解释说:“我离京之前还一直在读书,史记、政论、战国策,还有不少名家经典。”
“读过,可通了?”李鹤不抬头,只问他。
沈玉衡梗了一下,没能答话,
李鹤摆摆手,“我瞧你这脑子就是有点执拗,什么时候把脑筋转过来,能像你家娘子那样待人和气,清明豁达,也就成了大半了。”
已经定了行程,当即就收拾了行李,锁上院门,四人一起下山。
只在山路上走出不远,对面就驶来两辆马车迎接,是沈玉衡提早联系了箬竹和墨影,叫他们买了马车,前来路上迎接,一同前往濮水。
濮水只是个小县城,地界不大,路也好找。
马车停在李家祖宅前,未到门前,就看到宅子门外有三三两两的人等在那里,或是忧心忡忡,或是精神疲倦,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看到有马车过来,等候的人争相凑近过来。
不知是谁先瞥见李鹤从马车上下来,立刻激动的喊出声。
“李先生,我家儿子天资愚钝,只有您这样有学问的先生,才能教的会他呀。”
“李先生,我家孩子明年要考乡试,求您帮忙给指点一下,深谢先生大恩。”
“都让开,我是来给先生送补品的,李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步聊聊?”
一个个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只吵得李鹤耳根子生疼。
沈玉衡护了李鹤与柳云溪先后进门,剩下老吴堵在门前吼了一嗓子,才镇住叽叽喳喳的众人。
干了一辈子的农活,老吴精神头好,嗓门也不是一般的大,对众人喊。
“诸位,我家先生已经收了学生,要搬到别处去了,就请各位不要再空等浪费时间了。”
声音落罢,有人悻悻而归。
也有人仍不死心,叫嚣着:“我们愿意等,必得让先生看到我们的诚意才行。”
“就是,先生要搬到哪里去,我等就跟到哪里,在哪儿读书不是读啊。”
看到几人的态度,赶车的箬竹和墨影默契的从车上下来,也用不着沈玉衡格外叮嘱,握着剑鞘,三两下边便将堵在门外的人清了个干净。
宅子里,李鹤带着二人进到自己的书房中。
面对着满满一屋子的书,他细细挑拣了十几本出来,抱给沈玉衡。
“这些书你拿回去细读,半个月后再来见我,我会细考你。”
“是。”沈玉衡接过书。
柳云溪看着李鹤,小心开口:“先生……”
李鹤擦了擦桌上的浮尘,听到少女的声音后,转过脸来亲切道:“柳姑娘有话直说就是。”
柳云溪才说:“濮水和扬州城之间有两三日的路程,彼此要频繁地来往相见也不方便。”
李鹤似有所思。
她又继续说:“先生既然想躲清闲,何必拘泥于一地。我在扬州城郊有一处宅子,周边也没什么人,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去住上一阵子。”
闻言,李鹤哈哈一笑,“你都安排的这么妥帖了,我不答应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多谢先生成全。”柳云溪微笑。
既然决定搬到别处去住,李鹤干脆把书房里的书挑挑拣拣,封了三五大箱,一起带去扬州。
在李家祖宅简单睡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前往扬州。
车马不停,行了两天一夜。
第三日一早,在扬州城郊外安置好李鹤与老吴后,二人才进扬州城。
在偏僻的山间待久了,重新踏进繁华的街市,纵然秋风乍起,也吹不去满街的烟火气。
听着马车外人声喧嚣,叫卖声此起彼伏,柳云溪倍感亲切。
经过扬州城最大的酒楼时,撩起窗帘同身旁的少年戏说:“这家酒楼的大厨手艺极佳,待成亲之日,一定要请他去家中掌勺做席。”
沈玉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张宽大的门匾——“醉仙楼”。
酒楼中坐满了客人,大堂上,小二忙得不可开交。
跑堂从后厨端出菜来,熟练又轻松的走上楼去,敲了敲雅间门,将菜送了进去,把饭菜摆上桌,恭敬着退了出来。
雅间里,柳依依关上门,眼神惆怅的在屋中二人身上扫过。
柳承业喝了几杯酒,脸色已然有些红,又举起一杯,对着身旁的年轻人,笑意恭维。
“周老板大气!这杯我干了!”说着又灌下一杯去。
在一旁坐着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端正,身形微胖,穿一身暖橙色锦缎,腰间配一条青色玉带,头顶的发冠虽不是金丝,却镶嵌了一枚鸽子蛋那么大的青玉,质地温润。
只看衣着打扮,便知此人身家不菲。
柳承业是越看越高兴,好似那些珠宝现今穿戴在青年身上,但很快自己也能有一模一样的富贵。
周景客气着举杯,自己却不喝,恭维道:“哪里,还是柳老板慧眼识珠,知道这布匹生意才是最赚钱的行当。”
“哈哈哈。”柳承业听到业内人的肯定便觉得自己前途稳了。
又是高兴,又是酒意阑珊,招呼女儿到跟前来,“依依,还不快给周老板敬一杯。”
原本柳依依这是在一旁默默无闻的坐着,时不时帮忙倒酒开门。
毕竟是柳承业带来的人,周景很清楚她的身份,只是也要做些面子功夫,佯装主动的询问:“这位是?”
看到周景很感兴趣,柳承业脸上笑意更深,介绍说:“家中的女儿,十七了,还没议亲呢,带出来见见世面。”
闻言,周景挑了下眉。
柳承业主动示意女儿,“依依,去跟周老板敬酒。”
瞧着那双醉醺醺的眼睛,柳依依不情不愿,可还是拗不过父亲的威严,走到周景身边,斟了两杯酒。
“多谢您在生意上帮衬我父亲。”说着,捧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
瞧这姑娘家一双柔的出水的眼睛,周景心肝一颤,不自在地躲了下视线,接了她手上的敬酒,碍于彼此的面子,一口喝了个干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柳承业对此乐见其成,指着周景旁边的凳子对柳依依说:“就坐在那儿吧,伺候柳老板加菜。”
敬酒就罢了,坐在一旁,还要伺候人家用饭,这跟上赶着做妾有什么区别?
“父亲……”柳依依皱起眉,不愿意坐下。
柳承业苦心道:“周老板这样的人才,咱们平时是见都见不着的,人家能来扬州跟咱们谈生意,那是看重咱家,彼此见一场也是缘分。”
说的多了,周景在一旁听着,也就知晓了这父女两人的打算。
柳依依的态度暂时不明,但这柳承业上赶着送女儿的样子遮都不遮掩一下,实在叫人反胃。
罢了,为着和柳云溪的生意往来,他就作戏作全套吧。
“既然是缘分一场,小姐就别拘束着了。”周景笑了笑,微胖的脸上挤出两个酒窝,侧过身去,故意拉了一下柳依依的手。
柳依依大惊,忙抽回手去。
原本初见这个富商还感觉他是个有些见识的,没想到是个色鬼!
她拉下脸来,“我感觉不太舒服,我先走了。”
说着就走去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诶!”柳承业见状,顿时感觉脸上无光,对着周景赔笑两声,躬着身出去,在外头追上了柳依依。
一把抓住她,“你出来干什么?”
柳依依甩开他的手,委屈的指责:“父亲只说带我出来相看人家,没说是要女儿陪外人吃酒。”
柳承业啧了两声,苦口婆心道:“周老板喜欢喝酒听曲儿,你要是能在他面前唱上两句,保不齐他就看上你了呢。”
闻言,柳依依一脸不可置信,“父亲说什么呢,难道我是乐馆里的戏子吗?”
从前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德行,可也没见他贪慕虚荣到如此地步,竟然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能卖作人情。
柳依依觉得委屈,柳承业心里也不好受,小声说:“那天落水的事闹得那么大,现在扬州城的好人家哪有愿意要你,你娘要你嫁个山野村夫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说着又往雅间里瞥了两眼,提醒她:“里头这位家财万贯,又住在湖州,不知晓你的那些丑事,只要能拿下他,还愁没有好前程?”
嫁给周老板,自然是一辈子不愁吃穿,富贵荣华。
可是……她是商贾之女,要是嫁给一个商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还是商贾出身,连着三代都是商贾,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做人怎么能低贱到这种地步。
她可是做过皇后的人,就算委曲求全,也绝不要跌进泥潭里去。
“不,我不去!”
柳依依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走。
柳承业喝酒上劲,被推了一下,恼羞成怒,对着她的背影怒吼:“死丫头,我苦心为你谋划,你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柳依依不管不顾,走下楼梯到了一楼大堂,叫上了候在门外的宝珠,一同往外去了。
眼看着她态度坚决,柳承业无能狂怒,“你敢踏出这酒楼,日后就别指望我再替你的婚事操心了!”
酒楼里声音吵嚷,听到这一声,声音稍稍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仰头去看。
被人注视,柳承业心虚着咳了咳,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回了雅间。
长街上,柳依依委屈着抹眼泪,漫无目的的走在人群中。
忽然,眼中余光的一角偶然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从前面一个街口拐了过去,虽然自己只看到一张侧脸,可前世无数个日夜相伴相随,她不可能看错。
那是沈晏!
一时间激动难忍,连哭都忘记了,急慌慌的拨开前头挡路的人,恨不得立马跑到他跟前。
自重生以来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她还以为是上天要她饱尝相思之苦,没想到彼此还能有重逢的一天。
她的晏郎,终究还是来她身边了。
柳依依满怀期待的跑到街口,视线环顾,却再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期盼落了空,她心下茫然。
渐渐的,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因着她重生了,记得前一世的境遇,所以才期盼着于沈晏重逢。
眼下柳云溪去了别处,并不在扬州。那沈晏来到此地,必然不是前世的意外,他还能为什么来到扬州呢?
难道……是为她?
柳依依欢喜不已,心道:如果沈晏也重生了,来到扬州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来寻她呀。
想明白此事,她急忙往家赶。
她要快些回去,她的晏郎一定在等他!
——
马车停在家门外,柳云溪从马车上下来,见自家府门大敞着,虽然感觉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走进庭院,前厅的门也敞着,厅上坐着一位身着墨绿的男子,黑发一半散在脑后,一半用木簪束起,容貌清隽,恍若逝去的盛夏的繁茂顺着秋风又飘回她面前。
柳云溪惊喜万分,提着裙子快步走上前厅。
“哥哥!”
柳明川闻声抬头,见到她回来,笑着站起身来,“妹妹!”
原想着到年底才能相见,没想到哥哥提前两个月回来了。
柳云溪扶住他张开的手臂,上下打量,“哥哥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同少女站在一起,更显出柳明川身形的高挑,他低头看自家妹妹,像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宠溺的笑着。
“我还要问你呢,我昨日就回来了,听王伯说你去了濮水,一去十多天了,还当是你在那边有什么大事,今日本要去找你,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说着话,目光便被门外走进来的少年吸引过去,瞧着那张令人惊艳的脸,柳明川瞬间就分辨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看着少年,低声问柳云溪,“这位就是张公子?”
柳云溪回过头,才发现沈玉衡已经走过来了,忙走去他身边,牵了袖子,把人带到哥哥面前,介绍他们认识。
“玉衡,这是我哥哥,柳明川。”
“哥哥,你叫他玉衡就是。”
先前与云溪的父亲说过许多话,彼此很是是亲近,如今见到云溪的兄长,沈玉衡也把他当自己人看,拱手行礼,“见过哥哥。”
柳明川看着少年,意不在此。
忽略了少年口中亲切的称呼,只轻笑一声,感叹:“真有意思。”
柳云溪好奇问:“哥哥笑什么?”
自家人面前,柳明川也不卖关子,看着少年说:“我看公子第一眼只觉得好看,渐渐才发现,这位公子长得跟我认识的一位朋友,竟有那么几分相似。”
“哥哥认识的人?我见过吗?”
柳云溪细想了想,自家哥哥认识的人多,她也见过不少,其中不乏长相俊美的公子,但能与沈玉衡相媲美的,她倒没见过。
柳明川解释说:“你没见过,是我回程的路上刚认识的人。他姓晏,路上遇险,得他搭救,我才捡回一条命来。”
闻言,柳云溪点点头,“是吗,那我得好好谢谢这位燕公子了。”
说起友人,柳明川顺便介绍说:“他说他来扬州城是为寻亲,倒也没透露寻的是什么亲人,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就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府上了。”
姓燕,长得和沈玉衡有几分相似,来扬州城寻亲……
起先只是觉得奇怪,可条条件件放在一起,诡异的巧合感让她感到背后发麻。
她转过脸去看沈玉衡,想从他眼中看到几分有关的考量,可少年只是眉目沉思,对她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是否与那人有关。
沈晏若动,秘阁应该会传消息过来才是,如今秘阁并无响动。
二人疑惑之时,柳明川走到门前,对院子里问:“王伯,有没有见到晏公子,刚好云溪回来,请他过来一趟也好。”
王伯站在院子里回话:“早上见那位公子出去了,还没见他回来。”
“那也好。”柳明川走回厅上,微笑说,“等他回来了,我再引你们相见。”
柳云溪轻轻点头,心中仍有不安。
她故意侧过脸,没让哥哥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对。
柳明川也没在意她的躲避,眼神直直的落在沈玉衡身上,“说了许多,也该聊聊正事了。”
语气仍旧亲切,只是故意带了几分年长者的威压,“张公子,家妹给我的信件中并没有提及太多有关你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该跟你认识认识。”
既然是妹妹认定的人,那必然是要进他们柳家的门了。
在进门之前,他得审一审这个少年。
看着柳明川狐疑的眼神,沈玉衡转头看了一眼微有不安的柳云溪,回过脸来,独自面对柳明川。
恭敬道:“兄长说的是。”
柳明川微微侧身,引他到侧厅,“那咱们借一步说话?”
听罢,柳云溪也回过神来,随着哥哥的声音看去,走上前轻轻按了一下少年的肩头,安抚道:“没事的,去吧。”
沈玉衡对她微微一笑,随即与柳明川同往侧厅去。
他们有话要说,柳云溪便去安排丫鬟把这回带来的书安放到沈玉衡房间去。
在园中走了一趟,停在荷花池旁。
今日阳光正好,残枝遮不住暖阳。
池中荷花残败,枝叶枯黄,水面倒映着残荷枯枝,恍若一幅清淡的水墨画。
欣赏秋景,心情渐渐平和。她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慵懒的舒展四肢,便斜卧在了上头。
一躺下,车马劳顿的疲惫顿时席卷而来,她倦倦地闭上眼睛。
眼睛仰望明亮的天光,闭上的眼前是一片温热的暖白。
日光渐渐升高,身上暖意更深。
就在快要聚起睡意的时候,头顶移来一片阴影,笼罩在了她上头。
起先只当是一片飘来的浮云,可那阴影始终不散去,柳云溪抬手遮了下脸,微微睁开眼。
朦胧的视线看到个人影,那人在后头俯身看她,落在她眼中的面庞是倒着的。
恍惚间,柳云溪以为是沈玉衡同哥哥说完了话,特意找过来。
她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一句“你怎么找过来的?”还没说出口,头脑清醒时,视线也变得清晰,看清那张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攥着袖子,帮忙要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
“小姐小心。”
来人温润有礼,白衣飘飘,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胳膊,稳住了她慌张的身形。
柳云溪站起身,忙从他手中撤了出去,曲身行礼,“小女子失礼了,不知这位公子是……”
沈晏背着一只手,看向她的眼神微有笑意。
“我姓晏,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叫我晏三就是。”
只是看着那张脸,她呼吸都快要停了,极力忍耐着心底迸发而出的恨意,装作闺阁女子的羞怯,垂眸道:“晏公子好。”
“想来这位就是柳兄的妹妹了。”沈晏微笑着看她,轻声吐息。
“早听柳兄夸奖小姐貌若芙蓉,心比青莲,恬静淡雅,今日一见,才知柳兄并未夸口,小姐之貌……比芙蓉更叫人动心啊。”
第39章 39
◎虚伪的爱◎
街市上, 柳依依欢快的跑着。
一路跑回了自家府上,推门看到前厅外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着急的问:“翠菊,家中有没有客人到访?”
“没有啊。”翠菊感到莫名其妙,看自家小姐气喘吁吁的跑进门,又急又喜,全然与平日柔弱内敛的样子不同。
反问:“小姐怎么回来了,不是和老爷一起去见周老板了吗?”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反而被提起酒楼里的事,柳依依面上的笑意很快冷下来,质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到翠菊躲闪的眼神, 她心里大致有了答案,不可置信道:“母亲也知道父亲心里的盘算, 竟然不告诉我, 还帮着父亲一起瞒我, 是早就想把我卖给那个人了是吗?”
为什么她的爹娘总是这样短视糊涂。
他们糊里糊涂的拿自己的前程、家里的积蓄去冒险, 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可婚事实实在在关系到她的前程,怎能被爹娘拿来当做筹码。
柳依依越想越气,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晏郎就在扬州城中, 原本还能劝自己再忍耐一下,如今也全然不想, 也不必再忍了。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翠菊忙劝说:“小姐, 您何必生气呢, 周老板年少有为, 实在是个好夫君啊。”
“见识短浅的东西, 他就算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难道我会为那几两银子折腰?”
柳依依瞬间爆发出来,站在前厅的台阶下,也不顾大门开着,院子里四下还有几个家丁竖着耳朵在听,就愤怒的指责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在酒楼里受到的屈辱,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要我嫁给一个商人,我后半辈子不就毁了吗?”
“胡说八道什么!”
陆氏从后院走出来,还没走到前院就听到了女儿的指责,大声打断了她。
迈着急促的步伐走到女儿跟前,用更大的声音,更愤怒的架势压住了女儿。
“你这孩子犯了什么疯病不成?”
陆氏一脸不解,扯了她的袖子把人往厅上拽,翠菊跟进房里,宝珠在外头关上门来。
“先前好不容易搭上贺家,再等上个半年就能把亲事定下来了,偏你不知道搭错哪根筋,竟然拒了人家贺公子。”
陆氏越想越气,本就急躁的性子更加郁闷,一声声数落女儿。
“书香门第你不要,如今你爹好不容易找到个富甲一方的周家,你还看不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还想上皇城去做公主娘娘不成!”
若在从前,柳依依只是个依靠爹娘、奉承奶奶才能过些好日子的闺阁女儿,自然不敢反驳母亲的训斥。
可如今不同了,她亲眼看到了沈晏,那是她平步青云的天梯。
有了晏郎,她和这些蠢材就不是一路人了,现今还能站在这里同他们说话,不过是还念着家人的情分,自己身为皇后,怎能容许旁人骑到自己脸上。
享受过身为皇后的权力,心境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姑娘。
柳依依抬起下巴,“母亲知道什么,我不知享过多少富贵,他贺家周家算什么东西,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你这个死丫头!”
陆氏一脸惊奇,猛的打了一下她的胳膊,“还在这儿异想天开。”
柳依依捂住被打痛的地方,为这些愚昧无知的蠢人感到气愤。
自己是重生而来的贵人,前世给了家里多少富贵荣华,如今家人不但不信她的说辞,还斥责她异想天开——
要不是有他们阻拦,她一定早就和沈晏相逢,在皇城里过上好日子了。
柳依依猛的甩了下袖子,把陆氏都给吓了一跳,后撤半步看着表情陌生的女儿,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她都快不认识了。
“我受够你们这些人了,要不是我,你和父亲一辈子都得对大伯一家摇尾乞怜,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飞黄腾达,别说是公主娘娘,就是王爷皇子,也得在我面前跪下!”
听到后头,陆氏瞪大了眼睛,慌张招呼翠菊,“还不快捂住她的嘴!”
翠菊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惊恐,自家小姐向来柔弱乖巧,今儿是怎么了,不但有胆子跟夫人顶撞,竟然还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翠菊上来捂住了她的嘴,笑着在两人中间调和说:“小姐想是病了,夫人还是让她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氏被女儿惊的许久没能缓过神。
她捏着帕子按住心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说这些话不怕被杀头吗?再胡扯八扯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随便拉个山野村夫来配你,让你再痴心妄想!”
柳依依气愤的挣扎,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翠菊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安抚陆氏说。
“夫人,小姐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还是叫小姐先回房吧。”
陆氏摆摆手,默许了翠菊的说法。
翠菊慌张把人带到门边,拉开了门推出去,告诉宝珠:“带小姐回房吧,小姐想是心情不好,今天就别在外头乱逛了。”
宝珠扶了柳依依过来,点了下头。
主仆二人转去后院,身边不见人了,宝珠才小声说:“小姐,您跟夫人争执什么,夫人这两天也烦的很呢。”
“你也帮着他们?”柳依依扭过脸看她,年轻貌美的面庞已然带了些势力的刻薄。
宝珠低头,“奴婢只是不想看小姐这样伤心,和老爷夫人生了嫌隙。”
说起自己哪双不争气的爹娘,柳依依就满心的不甘,“家里没了银子,我看他们就只想着卖了我,去巴结讨好那个周老板,好换他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吧。”
听着她的话,宝珠疑惑不解。
周老板条件很差吗?从前也没见小姐结交过条件多么好的郎君,如今是怎么了,连周老板都看不上……
小声嘀咕:“可咱家这条件,配人家周老板也很勉强吧。”
“你懂什么,我……”柳依依差点就把自己是要做皇后的人说出口,最后一刻还是收了些情绪。
眼神飘向别处,勾了鬓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个不停。
“我看不上这些商户,自然有更好的人选。”
话说到此,宝珠不答话了。
自家小姐总是说些云里雾里的怪话,问她是为什么她也不说,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家小姐跟以前的脾气相差太大,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说话,两人走在院里不免寂寥。
柳依依担心贴身的人深究她的话,忙转移话题问:“你刚才说母亲这几天烦得很,知道是何原因吗?”
“老太太不是中风了吗。”宝珠安静答。
柳依依见怪不怪,“奶奶中风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也没见母亲多么上心,怎的今天如此烦躁。”
“是老太太身边的白妈妈,还有那个小丫鬟,今天一早不见人了。”
“什么?”
“奴婢是听翠菊姐姐说的,早上去送饭的人进了老太太屋里,闻见屋里的味儿不太对,才发现屋里没人伺候,里外找了一圈也没在府里找到白妈妈和那丫鬟。”
“逃奴可是重罪,她们竟也敢。”柳依依这才惊讶起来。
“事后夫人把老太太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她们两个的身契。”
不光身契不见了,还丢了好些衣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裳,更是连一套首饰都找不到了。
先前柳承业暗地里从老太太手上拿东西去变卖,好歹还留了几套成色一般的珠玉给老太太装点模样,如今两个贴身的人悄悄逃跑了,连带着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也捞走了。
宝珠从前跟着柳依依常往余氏跟前去,从余氏手中领过一些赏赐,天长日久的也有点情分在。
说到这里,小声问了句:“小姐,咱们要去看看老太太吗?”
“看她做什么?”柳依依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好似听到了什么愚蠢不可及的鬼话。
翻了个白眼,喃喃道:“原本我也没想奶奶回到咱们府上来,这都是父亲和母亲自作主张,不管出什么事,都是他们的事,我才不管。”
宝珠听着,虽然下意识想遵从小姐的吩咐,可良心上却过不去。
“老太太对您也挺好的……”
“你蠢不蠢,她是对我好吗,她是喜欢别人奉承她,把她当成了不得的长辈摆在高处。”柳依依抱起双臂,“从前我还有闲心哄她,如今她都瘫在床上了,咱们过去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听罢,宝珠渐渐不说话了。
柳依依也不在意身边人的沉默,慌忙叮嘱她:“别管奶奶了,你快去咱家后门守着,若是看到有陌生男子过来,一定要告诉我。”
正是时机到来的时候,一时一刻的误差都可能会影响一辈子的命数,那还管得了旁人。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可不能被那些蠢材给拖累了——这可是奶奶教给她的。
看着宝珠离去,她心中又升起满满的期待。
晏郎,你何时来寻我呢?
我就知道,咱们夫妻七年,情意深厚,你一定放不下我。
心里念着前世的夫君,那个给了自己无上荣宠的男人,像个待嫁的姑娘一般又欢喜又羞涩,摸摸自己因为跑了几步而冒了汗的脸。
若是让晏郎看到她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可怎么好。
她走回房间,忙重新洗了脸,坐在镜前精心梳妆起来。
窗外,日光移至正午,暖洋洋的洒在枝叶枯黄的树上,在树下投落一片明媚的光影。
暖风从池面拂过,饱满的莲蓬在半干的细杆的支撑下,在风中轻轻摇晃。
微风吹不起涟漪,沉淀了落叶的池底游着几条小鱼,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池边两人。
少女着一身嫩绿衣裙,搭一件靛青色的褂子,如水天一色,悠然娴静。
身着白衣的男子只与她相隔一臂的距离,本该是客人的身份,却在少女面前显得从容随意,好似自己是这府上住久了的人似的。
他的确在这住过一段时日,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记忆蒙尘,仍旧是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
昨日随柳明川住进府里时,从下人口中得知这府里的老太太搬去了别处,沈晏还有些惊讶——原来没有遇到他的柳云溪,也并不是心善到能包容一切的好姑娘。
她果然是在他面前伪装成那副善良宽厚、满心爱意的样子。
他讨厌她的伪装技巧高超,从不看清自己低贱的身份,竟然把主意打在他身上,明明他才是那个利用别人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心中是那样厌恶她,却还是下意识地要在她身边停留。
看着少女面对生人时的羞怯,仿佛梦回当年。
两人初识之时,彼此身份不明、懵懂克制,反到比知晓身份后的互相算计,要令人怀念的多。
见她有意退却,沈晏却坏心眼的不要叫她全身而退,主动搭话。
“听说柳姑娘已经定亲了?”
柳云溪侧目瞥向荷花池,并不看他,语气疏离道:“晏公子,这是我家的私事,请恕我不方便告知。”
“是我多嘴了。”沈晏低笑一声。
少女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让他感到新奇。沈晏自诩相貌算是人中龙凤,走在街上也见多了旁人的注目,哪怕是羞于见人的闺阁女儿家,也会借着话头偷偷看他两眼。
不愧是柳云溪啊,连这样的小心思都能忍得住。
他偏要戳破她的伪装,用更温柔的语气说道:“大概是姑娘和你家兄长一般是随和的脾气,虽然是初见,却让人感觉像经年旧友一般,很亲切。”
闻言,柳云溪喉咙一哽。
“公子说哪里话,家中人都说小女子与兄长脾气秉性都大不相同,想来公子与我家哥哥认识不久,不太了解他吧。”
礼貌的驳斥了他的说法,是一丝亲近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沈晏只当她是女儿家畏惧生人,看她有意推拒自己的好意,反而好胜心起,想见她被逼入穷巷时可怜的模样。
从前在他身侧,她总是气定神闲,一副温柔可人的模样,轻易就哄了别人的欢心去。
他很不喜欢。
“来日方长,既有缘相见,在下可以慢慢了解,就是不知小姐肯不肯赏脸了……”
貌似友善的接触,内里却不知藏了什么鬼心思。
柳云溪不想去猜。
曲身行礼,告辞说:“公子,小女子连日车马劳顿,现下有些累了,先回院了,公子请自便吧。”
忍不住了,想跑?
沈晏淡然挑眉,“姑娘请。”
说罢,少女还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转身离开了,一刻的犹豫都不曾有。
她不是已经见过他的脸了吗?她曾经说过很喜欢他的这幅长相,怎么这会儿却一眼都不敢多看?
大概是初次见面,还很害羞吧。
沈晏不许自己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往心里去。
不知是因见到了昔日的旧情人,还是卸下帝王身份后的故地重游,心情莫名很好。
离了荷花池,柳云溪快步走变成小跑,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晏……沈晏……
他怎么会来这,他为什么要来?
今生的岁月足够真实,有沈玉衡在身边也让她多了许多踏实的念想,让她可以把前世的不堪统统抛之脑后。
本该尘封在心底的记忆,那些应该烂在泥潭里的痛苦与恨意,全都因为沈晏的到来,失控了。
快到自己院子前时,迎面看到了走出来的采晴,她帮忙伸出手去要采晴扶。
“小姐?”采晴一直守在院子里,没等到小姐,这才出来寻找。
见小姐脸色不好,赶忙把人扶住,两人刚进院子,柳云溪便止不住的恶心,抬手撑在门后,在台阶上干呕。
采晴吓了一跳,使劲儿扶住她才没让人跪倒下去。
“呕!”
柳云溪感觉自己的肠胃翻天覆地,揪心似的痛苦牵扯着身体痉挛起来,控制不住的恶心,一直干呕,直到呕出了酸水,胃里空空荡荡,呼吸才顺畅起来。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采晴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虚弱的模样,小心在她后背拍着,不知所措的问:“难道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坐马车颠着了?”
吐无可吐,柳云溪喘息着咳嗽了两声,摇摇头,费力说:“去给我倒杯水吧。”
“小姐……”采晴不敢擅自离去,小心翼翼扶她在屋檐下的凳子上坐下。
柳云溪的身躯在无意识的颤抖。
是恐惧,极度的厌恶,还是痛苦到生理性的排斥。
只是跟那人说句话都恶心的不行,那副虚伪的嘴脸,从来只把人当工具,也不知方才,自己在他心里又被揣测了多少次,打量了多少回。
长久陷在争斗场里的人,早把面具贴在了脸上,长进了血肉里。
沈晏的心藏的太深,前世,直到她死去,也没看清沈晏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若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他当时已经是皇帝了,牢牢守住这个位置就是,又为何无故杀戮,连一些把命卖给他的人也不放过。
亲手筑起的高楼,又亲手推倒。
她不在乎那个人的命数,只恨自己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不能将他杀之而后快。
缓了好一会儿呼吸,肠胃的痉挛缓解了许多,心里涌出的恨意却控制不住。
“小姐,快喝口热水。”采晴从屋里出来,捧了一盏热水送到她跟前。
柳云溪接过来,喝了一口。
热水入喉,身体才感觉舒缓了些。
她随意间抬眸,视线落在墙边,原本一片茂盛的红山茶早已枯败衰落,只剩一丛纠缠复杂的枯枝。
夏日早已过去,秋色渐深,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又是一年严寒将至,风雪冻人,这些脆弱的花枝又怎么熬得过去呢?
荷花池旁,白衣男子悠闲的坐在少女躺过的地方,看她看过的秋景,只看到一池衰败的残荷,没有半分美感,只有秋日的寂寥。
她方才为何不看他?
明明看这些枯枝败叶看得很专心啊——也不知这些垃圾有什么好看的。
哼,一个在外经商的女子,也懂得见生人时要遮着面扮矜持?
心思胡乱飘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叫他回过神来。
“主子,您怎么来这儿了?”
沈晏没有回头,随意道:“来这儿赏花,也没什么可赏的。”
穆山熟知自家主子的话里有话,猜测问:“主子可是窥见佳人了?”
先前分开时,就见主子在池边不远处偷偷窥视,不知是在看谁。
想来想去,也就是这府里刚刚回来的大小姐了。
沈晏无心遮掩,站起身来。
“商贾之女,看两眼也就罢了,哪里值得往心里去。”
穆山躬下身,微笑说:“自然,主子是何等千金贵体,这些下贱的门户再怎么高攀也配不上主子。”
听着手下的话,明明是说在了他心坎里,听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沈晏低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露不满,只问他。
“不是得了信儿,说沈玉衡在扬州吗,怎么到了地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穆山回话:“先前派到扬州的人,是传回消息说六皇子在扬州,奴才一直想要联络上他们,但至今都没有消息。”
派到此地的暗卫都是最忠心的,本该不等他寻找,自己就该主动来禀报。
如今不见人,沈晏心里也有了猜想,只平静地说:“若情况属实,估计他们大半也没命了。”
闻言,穆山附和:“六皇子的秘阁不容小觑,既然派了暗卫也拿不下他,此地岂不危险?主子又何必亲到此处,随便挑个罪名给他安上,在京中发通缉令,叫扬州府尹派人抓捕就是。”
沈晏轻笑一声:“他有这个胆子背叛我,怎会怕官府的追捕。”
“主子是想亲自处置了他?”
“总得当面说几句话才好,忠心耿耿跟了我那么多年,一朝变心,翻来想去总叫人想不明白。”
虽然派了暗卫去杀,但也没指望那些人能敌得过沈玉衡手里的秘阁。
旁人杀不死沈玉衡,还是得让他这个做兄长的来晓之以情。
死在他手里,六弟应当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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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40
◎兄弟阋墙◎
前院里, 柳明川同沈玉衡一前一后走出偏厅,相谈甚欢。
柳明川长居永州, 在收到妹妹送来的信后,又接连收到了父亲和柳朝寄来的信,从他们的信中对陌生的少年就有了些简单的了解。
如今亲眼见过,又说了许多,才觉这公子品貌不凡,性情也算和顺,不愧是自己妹妹看中的人。
虽然小公子有张家的财势,却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气,至少在他面前很是规矩。
柳明川满意道:“为着我自己的事, 我在永州待的时间更长,对家中之事, 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有你在扬州帮着云溪管家, 我也放心些。”
毕竟家中有如此富贵, 还能舍了前程来委身做赘婿的男子,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虽然年纪小了些,但这个年纪的男子长得很快,到年底成婚的话, 还有两个多月——到那时,少年十六岁半, 也不算太小。
“哥哥这样说,我实在惭愧。”
沈玉衡微微低眸, 自省道, “府中井井有条, 也不是我的缘故, 是云溪细心打理,又同父亲说了一回,才把府中上下安排的如此规整。”
“我知道妹妹能干,所以期盼着你能帮她分担一些。”柳明川若有所思地瞥向他,“毕竟她孤身一人时,总有一些事不方便做。”
所谓夫妻,本就是要共同承担。
为人赘婿,更是要为妻家考量,以后柳云溪不好出面的事,自然要他这个赘婿去分担。
柳明川话里话外的提点,沈玉衡也不是蠢的,读懂他的示意,点了点头。
“我会为她着想。”
说话间抬起眼来,不知觉间已经步行到了后院里,园子里不复夏日的生机勃勃,树叶落了满地,各处都有下人在打扫。
少年的视线随意在园中扫过,没了茂密的枝叶遮挡,轻易间就在诸多或生或熟的面孔中锁定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而那个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沈玉衡的心猛然提起来,一时出了神,甚至都没听清柳明川在耳边的话。
见他出神,柳明川也无意怪罪,只好奇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一句:“你在看什么呢?”
沈玉衡指着假山后一闪而过的人影,镇定问:“那人看着面生,似乎不是府上的,可是哥哥带回来的人?”
柳明川眼神好,在人影闪过之前,也瞥见了那人。
轻松道:“他呀,是晏公子的手下,也随着他主子一起暂时借住在府上。”
说着就更疑惑起来。
晏三不是一早出去了吗,他手下怎么在这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听王伯来禀报?莫不成是走的后门?
还没等他想明白,陪在身旁的少年便拱手告辞。
“哥哥,我有些事要办,先失陪了。”说着,也不等他点头同意,便匆匆离去了。
“诶?”柳明川很摸不着头脑。
少年转身离去,穿过枝叶枯黄的紫藤萝花架,身边无人后,即刻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他不会看错,那人是穆山。
是沈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替他管理他收拢的一批暗卫。
回想前世,穆山死的比他还早。
没想到沈晏竟然会带着穆山来这儿,看来是他离开之后,沈晏对心腹的把控更紧了。
李鹤对他的谆谆教导犹在耳侧,要他沉得住气,静得下心。
可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在一起,无论是哪一桩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足够他杀沈晏上百次了。
他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再恨沈晏也不把报仇放在第一位,重生之后,只想来云溪身边圆了前世的遗憾。
可沈晏总不放过他,竟一路追到此地。
那就怪不得他了。
西苑中,穆山旁若无人的走进一间院中,看到一袭白衣的君子后,低头回禀:“主子,我在外头探查了一圈,这府邸虽好,可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不管做什么都很拘谨。”
他偷偷抬眼观察沈晏的反应,见他只是百无聊赖的坐在竹椅上把玩手上的玉佩,才又继续说。
“主子与那位柳公子又不是多么深的交情,何必一定要住在这儿,不如去住客栈,或者买间宅子暂时落脚。”
“你的想法倒是多。”沈晏抬眼看了他一眼,随手甩了甩玉佩下坠的流苏。
穆山低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想耽误主子办事,更何况六皇子现在下落不明,一同跟来的暗卫还在外头活动,咱们要和他们互通信息,在旁人眼皮底下,总不太方便。”
主子叮嘱过这趟过来就是要处理了六皇子,原本杀人这事要么摆在明面上走公事公办,要么私下解决不要被人察觉。
可他也猜不到主子是怎么想的,明明要私下解决,却还在半路结识什么柳公子,如今还很乐意住在人家府里,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久,见的都是自家主子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样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主子好像多了许多忧思,如今又对这个柳家格外上心,怎能不让人多想……
回想起来,大概是江上那次,躲过了刺杀之后,回到岸上住了一晚。
从那之后,主子便有些不同了。
脑海里胡乱想着,不敢抬起的头只能低垂着听主子的吩咐。
沈晏并不在意他的担忧,只说:“这些都是你的问题,我留你在身边是解决麻烦,不是要你给我找麻烦。”
“是。”得知主子的态度,穆山也不得不应声。
说话间,墙外隐约传来一串极轻的声音,如落叶触地,风过墙面。
二人并不在意,直到有个人影,忽从门外突现到眼前。
半臂长的短剑极为精巧善隐藏,很适合随身带着,几乎在电光火石间,身着青衣的少年握着剑柄,直指沈晏,几乎快要刺中他的眉心。
沈晏睁大眼睛后撤,穆山也从靴中掏出匕首抵挡。
“铛!铛!”两声,剑刃从匕首一侧狠狠划过,凶猛的力道被化解半分。
穆山是个成年男子,又常年习武,即使少年身形灵活,出招狠厉,力道上较之对手也要逊色几分。
打出去的力道被卸去一半,又被穆山的攻击反打回来,腾起的身子不得不在半空转向一侧,一个后空翻退后些距离,才在地上站稳。
彼此看清面目,穆山惊叫:“六皇子?!”
“狗东西。”沈玉衡叱骂一声,又朝沈晏面前逼去。
看着迅速靠近的少年,沈晏温润的面庞上难得见了几份狡诈的喜悦,惊叹:“真是好大的惊喜。”
他站在原地未动,任凭少年的剑逼近到眼前。
意料之外的是,沈玉衡没有即刻下杀手,只将剑尖抵在他脖子上,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若沈玉衡像只疯狗一样迫不及待要杀了他,沈晏还能安心一些。
如今看到他的克制和一丝丝冷静的理智,沈晏反而怒了。
——工具不需要有思想,他们只需要恐惧、压抑、愤怒,被他操控,为他所用,理智和思考对工具而言都是不必要的东西。
沈晏摆正了姿态,回答说:“我为什么会来扬州,你心里最清楚……还是你问的,不是我来扬州,而是在柳家府上?”
说罢,心里更有疑惑,“等等,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与你无关。”沈玉衡努力克制着愤怒,可看到那张脸,就忍不住想把他的头砍下来。
手上的力道往前刺了几分,剑尖见了血,几乎下一秒就要割断他的脖子。
“主子!”穆山上来护主,匕首挑起短剑,剑身前倾的力道划破了他手臂,穆山似乎不觉得疼,慌忙为沈晏说话。
“六皇子你疯了吗,这是三皇子,是你的亲哥哥,你要杀了他,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瞬间,沈玉衡想到了他还未成的家。
握着剑柄的手顿了一下。
看到少年动作的迟钝,沈晏捂着脖子上细小的伤口,冷笑一声。
“冷静下来了?”
沈玉衡转了剑刃到身后,一身青色的衣裳远不是往日漆黑的暗沉,如同蓬勃生长的枝叶,哪怕立在秋日风中,也仍是挺拔向上。
他再不是那个只能躲在兄长的影子里的孩子。
种子长出嫩芽,突破尘封的土层见到了向往已久的阳光,在和风细雨中长出了自己的枝干,便知往日任他依附的大树,踩在他身上,吸了他多少血。
少年不卑不亢的面对旧主,开口便戳破了他此行的目的。
“你派暗卫要杀了我,暗卫失了手,如今你来到扬州,是想亲自动手吗?”
被人点破心思,沈晏丝毫没有慌张,反笑说:“玉衡啊,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拿这些坏心思揣测旁人。”
开口便是满满的兄弟情深。
“你失踪在外,是不知道为兄有多担心你,自然,我手里的暗卫也是没脑子的蠢货,一听说你背叛了我,便自作主张要替我清理门户,我知道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可也怕你会因为那些狗奴才误会为兄,特意亲自过来,同你解开误会。”
“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沈玉衡扭过脸去,任他胡扯八扯,心意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已经见过了太阳,体会到了真正的爱,再也不会听信沈晏那仅存于口的虚假的兄弟情谊。
沈晏却不在意,一副苦心教导弟弟的好兄长的样子,“那你怎么连句话都不传给我,你若是累了想休息,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好,何必闹的兄弟阋墙,两败俱伤?”
满口虚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沈晏自己分得清吗?
沈玉衡只当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兄长。他总是喜欢扮演一个“好人”,所有信任他、追随他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养分,被他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你不用说了。”沈玉衡冷着眼看他,不接他的戏码。
再精彩的戏,演成独角戏,也会变成一个笑话。
沈晏不见少年有丝毫动容,冷笑一声,“六弟,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他背起一只手,姿态高傲,“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说话,那是因为我还念着些兄弟情分。你如今失踪在外,连个正经的户籍都没有,我在这儿杀了你,又有谁会深究?”
话语中夹杂尖刺,沈玉衡也毫不示弱。
“那你大可以试试,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杀了我。”
闻言,沈晏舒心的笑了几声,抬眸看了看天色,悠悠道:“我能不能杀了你,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杀不了我。”
视线落回到少年身上,见那一身干净的青缎在阳光中泛着粼粼波光,恍惚间就让他想起往日那个爱穿青绿的女子。
她曾经是他的女人,虽然他不爱她,可她没名没份的呆在他身边,就是他的人。
他的好弟弟,出现在了他的女人家里,尽管不知道两人之间有着什么关系,可既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不得不容他多想。
说起来,前世他也曾看见过向来不露情绪的沈玉衡,曾有过一回,侧目去看柳云溪。
那时就觊觎她,那眼下……
沈晏出言试探,“我此行到扬州微服巡查是跟父皇请示过的,每个月都要送书回京汇报行程,若我死在了扬州,你猜猜……跟我扯上关系的柳家还有没有命活?”
他拿柳家要挟他,极为明显的试探,可沈玉衡实在难以忍受。
为什么总要把他珍视的一切毁掉,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把他踩到烂泥里才甘心吗?!
少年极力忍耐着,气的牙根都在打颤,反手把手上的短剑丢了出去。
速度迅猛,穆山看到剑冲着自己来了也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刃插到自己腿上。
“唔!”
他躬了一下身,赶忙抓住了剑柄,这才没让整个剑身都没进去。
沈晏转脸看了一眼穆山,回过头来,眼皮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道:“若是教训一下这些奴才,就能让六弟消气,也算他们死得其所了。”
就是这副视人命如草芥的嘴脸,最让人讨厌。
沈玉衡质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晏微笑着,“当然是寻你回京了,父皇时常挂念你,你出来一趟这样任性,可是伤透了我们的心啊。”
“我不会回去。”沈玉衡后退半步。
“扬州就这么好?”沈晏挑了下眉。
看着那张虚伪的嘴脸,仿佛一张巨大的阴影蒙上心头,拉扯着他不断下坠,直到被丑陋的惊惧吞噬。
少年不断在心里念着“云溪”的名字,即使她不在这儿,也仿佛有她陪在身边,心上有再多的寒意也能被暖化。
还好云溪不在这儿,不然,她看到沈晏,一定会很痛苦。
沈玉衡冷静了些,也学着他装作毫不在意,淡淡道:“我不想再争了。”
“你说什么?”
沈晏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扯出一丝讽刺的笑,声声指责少年。
“说的好像谁逼迫你一样,你我生在皇家,争权夺利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都是为了彼此的前程,如今你甩甩手走人,你当初做的那些污糟事,难不成指望我给你摆平吗?”
说话间,以往维持的从容淡定、翩翩君子的模样也带了几分拿捏不住人便加之于罪的气急败坏。
少年看了只觉得可笑。
沈晏总喜欢说旁人痴心妄想,攀附权贵,却从不审视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少年彻底冷了心,侧过身去,“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里又没有旁人,随你怎么说。”
“沈玉衡,我护了你这么久,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沈晏一边质问,手掌按到腰间,抓了一下腰上的软剑。
沈玉衡没有理会他,径直离开。
看少年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连情绪都变淡,沈晏这才开始慌了。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掌控感,在这一刻忽然失控了。
沈晏快步跟上,不住的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何尝没有怨气?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了你?我只是希望你我兄弟联手,能在太子手底下讨得一丝喘息之机,可你从来不理解我的苦心。”
即使说的再多,少年也不再为这些恶毒的低语有丝毫反应。
既然他暂时杀不了沈晏,沈晏一时也奈何不了他,那就这么耗着,反正他在京中也没有太大的势力,不像沈晏有许多臣子要笼络。
离开京城越久,沈晏的势力很难不被人钻空子,太子仁厚,可追随太子的官员并不都是吃素的。
彼此撕破了脸,看谁耗得过谁。
少年毫发无损的出了院子,沈晏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只是小小一道,但流出血来也还是痛的。
脸上的笑容变得扭曲,笑声也颤抖起来,不可被冒犯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久违的感到了不安。
一旁伤了腿的穆山挣扎着爬起来,把短剑拔出来,丢到一旁。
见主子心情不好,逢迎说:“主子,看来六皇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沈晏重重哼了一声,“这才分开几个月,翅膀就硬了。”
“六皇子原本就不安分,只等主子下令,我等一定取了他的性命。”
话是这样说,可成与不成他心里却没有底。
自己的手下是什么能力,沈晏一清二楚,他培养的暗卫个个精良,总共也不过百人,为了杀掉沈玉衡,已经折损了近三十人。
如今已失了沈玉衡这个左膀,不能连右臂也葬进去。
沈晏摇摇头,不肯再冒险。
穆山:“那主子要如何处置?”
沈晏沉默了一会儿,平定了心中的一丁点不安,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眼神轻蔑,语气平淡,“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
离了西苑,沈玉衡回头看了几次,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后才往柳云溪院里去。
大白天,院门竟然关着,他等不及敲门,直接翻墙进了院里。
走到院子里,正见采晴从小厨房出来,看到他后,小丫鬟一脸惊讶,“小公子?您怎么进来的?”
“你家小姐呢?”沈玉衡着急问。
采晴老实答:“小姐她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受了惊吓,刚才进门吐得厉害,这会儿才好了些,正在书房里。”
听罢,沈玉衡转头就往书房去。
推门进去,随手落了门栓。
少女正在软榻上坐着,手边是一盏还没喝完的红枣桂圆茶,心思乱的很,突然看到少年进来,眼中满是疑惑。
“云溪!”少年往她面前来。
“玉衡,我刚刚见到了……”
柳云溪放下茶盏,迫不及待要把沈晏的事告诉他,可看到他的眼神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原本澄澈的眼眸带了几分浑浊的烦躁,心神不定,连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身板也紧绷起来。
“你也见到他了?”柳云溪轻声问。
听罢,少年心中顿时泛起伤感。
他以为云溪没有看到沈晏,没想到她已经见过了,怪不得采晴说她回来吐的难受,她得有多伤心啊……
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被人轻易就揭开尘封的伤疤,像他一样,几乎是被迫把往日遭受过的痛苦重新回味了一遍。
少年站在榻边,把人抱在身前,内疚道:“对不起,我没能杀了他。”
恍然被抱住,少年在阳光下晒过的衣裳还带着暖暖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抱住她的头,隔绝了那些不断反刍的回忆,给了她好大的安慰。
柳云溪缓缓吐息,维持着坐姿,回抱住他的腰,“我知道,以他的身份,是绝不能死在扬州,死在咱们府上的。”
“他用柳家来要挟我,我与他,必然是不死不休了。”
他低下脸来,深深埋进她发间。
自己是一定要和沈晏一决生死,可他不能拿柳家冒险,云溪给了他很多,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涉险。
都怪他,都怪他……
感受到手下身躯的颤抖,柳云溪忙抬起头来,松开双手去扶住他的腰窝。
“你冷静些,不要自乱阵脚。”
少年稍稍回过神,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只是感受到她的存在,都好像被暖暖的阳光照着,轻易就驱散了阴霾。
柳云溪已经定了神,思索间便找出了眼下暂时破局的症结。
“他是借着哥哥的关系才住进来的,我这就去跟哥哥说,让他从府上出去。”
如今的惶惶不安,是因安稳的家中进了外贼,贼人冠冕堂皇的做了家中客人,住在这里,还对他们抱有歹心。
要让沈晏离开府上,随后再加强戒备,守好府门,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看着他的眼睛,安抚说:“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的家,容不得外人在这儿造次,除非他忍不住先动手,亲手坏了他三皇子的名声。”
寥寥数语,便给足了少年安全感。
面对沈晏的来势汹汹,他总是孤身一人坠入黑暗,但是这一次,有云溪在。
她会拉住他。
“云溪……”不知是放下了心,还是太过感动,少年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乌亮的眸子被泪水浸的湿润,在眼泪落下之前,心上人便轻柔的抚上他的面颊,拭去了眼角未落的泪珠。
他俯下身,笔尖蹭蹭她的鼻尖。
柳云溪伸长手臂,揽住他的后背,亲亲他的嘴,又亲亲他的眼睛,吻下一颗又一颗泪珠。
温柔的安抚:“没事的。”
他知道,他相信。
有了此刻的心安,他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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