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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立冬(一)

    巷尾这间二进院里里外外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一帮子巡夜捕役与兴子一番大眼瞪小眼,领头的问:“你说的人呢?”

    “您几位倒是搜搜啊!”

    兴子抬手示意。

    “串子,你要是敢愚弄我们哥几个,当心回衙门里吃板子!”领头的一双绿豆眼一眯,朝身后的弟兄挥挥手,“搜!”

    捕役们提着灯笼犹如流火四散。

    前面也就这几间房,捕役们一脚又一脚地踢开门,钻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领头的见他们都在摇头,便一把拎住兴子的衣领:“串子,大半夜使唤我们好玩儿吗?”

    “我骗你干嘛?”

    兴子急得一头汗,“没人才奇怪啊!老坛主呢!一戏班子的人呢!怎么连个声儿也没有!”

    领头的捕头一听,心说好像有些道理啊,他将兴子一把松开,兴子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正是此时,大开的院门外一阵纷杂的步履声近,一片连绵的灯笼光铺来,兴子一个抬头,喊道:“线儿!”

    线儿跑进来,左右一看:“兴子哥,四哥他们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院子里灯都灭了!”兴子十分纳闷,他说着摸了一把摔疼的屁股,却抓起来几粒什么东西。

    那捕头却看着门口几十名黛袍侍者鱼贯而入,“哎,你们什么人?谁许你们在夜里乱走?还来这儿?来啊……”

    说着,捕头要招手唤人,那线儿一下上前,“少放肆!陆公子在此,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

    陆公子?

    捕头没去过后衙,却也知道后衙里住了一位陆公子,那是县尊都要供奉着的人物,他此时一见那年轻公子与一年轻女子进来,忙不迭低头作揖:“卑职有眼无珠,竟不知陆公子来此!”

    “何必多礼,”

    陆雨梧看着他道,“我并非有意插手县衙中事,赵大人应该再有一时半刻也就过来了。”

    “是是是。”

    捕头躬着身子。

    这时几个捕役从后面冲出来,着急忙慌,“何捕头!后院里……”

    “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何捕头呵斥了一声。

    “何捕头,我们去看看。”

    陆雨梧说道。

    何捕头哪敢说话,忙带着陆雨梧与细柳往后院里去,一道门大开着,几个捕役大腿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在打颤。

    他们手里的灯火一照,屋中十几具尸体死状各异,堆在一起,他们有些脸上油彩未卸,傩戏面具满地都是,个个沾血,好不诡异狰狞。

    兴子跟线儿两个都被这一幕吓傻了。

    “四哥!”

    兴子率先醒过神,一下子蹿了进去,线儿也连忙跟进去。

    “天爷啊……这到底是谁作的孽!”何捕头一阵头皮发麻,脸都白了。

    正是此时,兴子飞快地从门里出来,“陆公子,那些都是戏班子的人,但里面没有四哥,也没有大武!老坛主也不在!”

    灯火之下,他跑过来在陆雨梧的面前舒展手掌,只见几粒炒过的落花生泛着油润的光泽:“这是四哥的二姐炒的落花生,他常分给我们吃,有时我们几个抓逃犯走散了,也会用这个做标记!”

    陆雨梧从他掌中捻起一粒炒花生,看向细柳。

    “我去。”

    细柳接过那颗炒花生,又提来一盏灯,睃巡着地上花生皮的踪影,很快找准一个方向,几步施展轻功跃出院墙。

    “青山。”

    陆雨梧唤了声。

    陆青山立即令十几名侍者跟上去。

    何捕头看他们一个个施展轻功掠入夜幕,再回过头,一名侍者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把太师椅,陆雨梧坐下去,他背后是嶙峋灯影,照着门内尸山。

    “何捕头,你的人不去搜吗?”

    陆雨梧看着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询问,“你若不去,我们便在此一道等赵大人过来。”

    何捕头冷汗直冒,忙回头招呼一批捕役出去搜城。

    此时宵禁未除,城中寂静,窄巷里窸窣的脆声惊动了前面的人,他回头恶狠狠盯住乔四儿,“你做什么呢?”

    乔四儿手里捏着一把炒落花生,他被数双眼睛盯着,干脆将手掌一摊,“光顾着找老坛主讨工钱了,没吃夜饭呢,你们吃吗?”

    用刀抵着他后腰的人一把拍落他手中的落花生:“吃什么吃?张员外家在哪儿?”

    乔四儿僵着脊背,“哎,就到了,就到了。”

    老坛主被大武扶着,夜风冻得他越发清醒,他想起一屋子的徒弟儿孙的尸体,浑浊的老眼又憋出泪来。

    “张员外是个好人呐……”

    他哆哆嗦嗦地念叨,“小老儿我怎么能害他呢?”

    乔四儿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忽然见他一把将大武推开,大武一下子撞上墙,回头一看老坛主转身才跑出几步,那大汉手中刀挥出。

    “不要!”

    乔四儿话音才落的瞬间,刀锋刺穿老坛主的肚子。

    那把刀抽出来,温热的鲜血溅在乔四儿和大武的脸上,他们两个大睁着双眼,看着老坛主身子一晃倒下去,月光之下,血很快浸湿他身上的百家布披褂。

    “你杀他做什么!”

    康二哥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抓住那汉子的衣襟,低斥,“没有他,我们还怎么进张家!”

    汉子低下头,说道,“二哥,他是不会乖乖听咱们的话的,依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借什么张家运货出城,不如就扮作傩戏班子,趁着衙门里的贵人离城之际,咱们混出去得了。”

    人都杀了,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康二哥一把撂开他的襟子,一双眼倏尔看向墙根儿那儿的乔四儿和大武两个,他这目光犹如蛇信一般舔舐而来,乔四儿双手在袖中紧握,他知道此刻自己若不能冷静些,只怕他和大武也要丢命,“我说过,张员外是县尊老爷的小舅子,天一亮只有他们家运货的车好过关,你们扮作傩戏班子人也不够,谁能保证你们不会被盘查?”

    康二哥眼底的杀意半退,但他轻抬下巴,看向那死得透透的老坛主,“你不是说他跟张员外交情好,现在他死了,我们怎么进张家?”

    “我们将老坛主扶过去,就说他身体不适,半夜宵禁又找不到大夫,所以去求他们府上的大夫帮帮忙,”乔四儿站直身体,解下自己的外衫俯身去裹住老坛主满身血污,“只要有机会见到张员外,你们就可挟持他一块儿出城去。”

    “康二哥,咱们必须得快些出城,大哥他们说了马上就要去临台,只怕他们这几日就要从罗宁山上下来了,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顾及着康二哥的矮小,弯身在他耳朵边说着。

    窄巷里安静,乔四儿隐约听见了,但他没作声。

    康二哥眯一起双眼来将他二人打量一番,粗声道,“你们两个若敢耍心思,这老东西就是你们的下场。”

    大武浑身一颤,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要去扶老坛主,却被乔四儿满是冷汗的手一下子拉住。

    他抬起脸,只见他四哥脸上都是汗,表情却镇定地说:“还不快来帮忙?我们两个吓得腿软,抬不动死人。”

    几人得了康二哥一个眼神,便都将刀收到后腰外衫底下藏着,死人比活人重许多,他们俯身去抬老坛主之际,乔四儿慢慢站起身。

    张府不远了,但他真的要将他们带过去吗?

    老坛主已经死了,他又不能真将这些祸害带去张府,但眼下拖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再拖不得了。

    一旁大武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这一路的花生皮兴子他们见着没有?他们到底有没有找来捕役?

    他正心乱如麻,却见身边的乔四儿抬起一只手,朝背对着他趴下去抬老坛主的一名贼人后腰摸去。

    才碰到刀柄圆环,那人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来,一双阴冷的眼盯住乔四儿的手,“你做什么?”

    “随便摸摸别见怪!”

    大武一把将乔四儿的手抓回来。

    乔四儿见他们几人将尸体扔在地上,手齐齐摸向后腰,他立即将大武推开,“大武,你快跑!”

    大武往前踉跄数步,回头见那刀刃如雪,寒光落向乔四儿——

    “四哥!”

    这时,一道银光闪过,正中那人提刀的手,他吃痛一声,刀落了地,才看清自己虎口扎着一枚银叶。

    康二哥一见那银叶,他脸色一变,猛地转过脸去,郎朗月华之下,那道纤瘦的身影提灯立于檐上,秋风吹着她黛紫的衣摆。

    “是你!”

    康二哥认出她,他手中烟杆子掉头,“呲”的一声,尖针飞出去。

    细柳一手抽刀,侧身抵落尖针,又飞快踩着檐瓦掠来,她翻身落地之际,银色腰链碰撞轻响,手中短刀竖劈向康二哥。

    康二哥吓得连连后退,连忙抽出一柄刀来接招。

    大武看那几个贼人面露凶光地朝乔四儿奔去,他大喝一声,抄起地上的碎砖朝他们一顿乱砸。

    “哎哟!”

    乔四儿捂着被打疼的脑袋,“大武你瞅准了打啊!”

    大武来不及道歉,躲开一个人挥来的大刀,再看乔四儿也被人追得够呛,眼看刀锋挥向他颈子,细柳听见他的叫喊,她一刀在康二哥身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再反身落去乔四儿身前双脚踢开一人,又一刀划破乔四儿身后另一人的脖颈。

    如此行云流水,乔四儿与大武几乎呆住。

    那康二哥捂住腰,“走!快走!”

    几人听令回身护到康二哥身边,扶着他往巷子口跑,细柳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们,果然不多时,他们停下了。

    巷子口灯火闪烁,黛袍侍者持剑而来。

    康二哥几人一下子回头,视线越过细柳几人,只见巷尾亦有灯影闪烁,青衣罩甲的捕役密密麻麻挤进窄巷来。

    康二哥倏尔盯住细柳。

    他忽然挥开扶住他的人,扬起手中刀朝细柳劈去。

    细柳一脚踢中他的腰腹,反手刀柄重击他的颌骨,康二哥一下倒地,吐出的血沫子里刹掺着几颗牙齿。

    细柳看着他的惨状,忽而俯下身:“你因何而反?”

    康二哥抽搐着。

    她一脚踩在他腰腹的伤口上,重重压出更多的血来,康二哥的惨叫充斥窄巷,他满嘴是血,声音含混:“皇帝不仁,以,以万民为刍狗……”

    这话听起来就是他常背的口号。

    “刍狗?”细柳一脚踩得更重,碾压着他的血肉,她眼底映着他狰狞痛苦的模样,而她神情淡薄:“扯上一面大旗就认为什么都可以遮得住?”

    “你们这些人就活该是刍狗。”

    第22章 立冬(二)

    天色昏黑,湿冷的秋风直往人衣袖里灌,赵知县却是满头大汗,这院子里太静了,门内那十几具堆在一起的尸体没人敢动,他小心翼翼地偷瞧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年轻公子,斟酌着该不该开口说话。

    “赵大人不要着急,”

    陆雨梧身上拢着一件披风,他轻抬下颌,“坐着等。”

    自半夜被刘师爷捶门惊醒,赵知县一路跑来这命案现场,他屁股就没沾过身后的凳面,此刻听陆雨梧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不好意思再站,手才扶着膝盖坐下去,便见数道身影整齐疾行而来。

    领头的正是尧县巡检司的张巡检。

    “卑职张用,问陆公子安。”

    他上前来抱拳作揖。

    “张巡检何必多礼,请坐。”陆雨梧温和道。

    眼下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练兵的时辰也还没到,张巡检也是听人来报说燕京陆家的公子要见他,才麻利地钻出被窝,匆匆套上一身甲衣赶回城。

    哪知道过来了,这位陆公子却让他坐。

    那,坐就坐吧。

    张巡检满脸清澈的迷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一碗热热的香茶递来,张巡检才伸手接过,便听那位陆公子道:“此前在青石滩多亏张巡检与赵大人及时赶到解我之围,按道理来说,我早该设宴答谢二位,但奈何身上有伤,到此时方才再见张巡检。”

    这一番话实在客气。

    张巡检受宠若惊,险些被热茶烫了嘴,他忙捧开茶碗,道:“公子哪里话,一切都是卑职职责所在。”

    他到此时方才抬起头去细看那陆公子,却不防檐下灯火一照,他视线落在陆公子身后,门内尸山几乎流尽了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巡检一下直起身,满面愕然。

    大燕初立,太祖皇帝敕令州县凡是关隘冲要之地设巡检司,缉捕盗贼,巡视乡里,尧县正好与永西边界接壤,虽然如今各地巡检司被裁撤大半,好在尧县巡检司尚存,作为长官,张用常不在城中,而在冲途要路设关巡视。

    赵知县坐得满屁股都是汗,此时与刘师爷相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变化。

    “听闻在青石滩,那姓康的反贼是被张巡检你拿住的?”

    陆雨梧问道。

    “的确如此。”

    虽不明白陆公子为何提起此事,但张巡检还是如实答道。

    “他人呢?”

    “他畏罪服毒,已经死在狱中。”张巡检说。

    “是吗?”

    陆雨梧看向身后那道门内堆积的死尸,“那你说这些人是谁杀的?”

    张巡检愣了一下,他先是看着陆雨梧,又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内惨状,脑子飞快转了几转,他猛然道:“陆公子,姓康的的确已经死了!只是封城,城中的弟兄没来得及将他拉出去埋了!”

    “是啊公子,”赵知县搭腔道,“这事下官也知道,说不定是那乔四儿看错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来这儿杀人呢?”

    “乔四儿怎么能认识姓康的,他又没见过。”刘师爷也开口说道。

    “人是没见过,”

    线儿忍不住道,“可我跟四哥听得真真儿的!”

    “放肆。”

    刘师爷呵斥他,“这里哪有你区区一个杂毛串子说话的份儿,人都没见过,只听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了?记着今儿夜里你擅闯县衙,活该是要吃板子的!”

    线儿被吓住,一下子往兴子身后躲。

    这时,陆青山听了一名从门外来的侍者的话,他走到陆雨梧身边低语一番,赵知县与刘师爷,乃至张巡检都小心地望着,心里各有各的抓耳挠腮。

    陆雨梧垂眸片刻,手中一把勾描青山黛色的折扇散开,正好遮住赵知县等人窥探的目光,他对陆青山低声说了几句话,扇面倏尔一合,正聚精会神偷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的赵知县被惊得缩了一下脖子。

    察觉陆雨梧的目光扫过来,赵知县连忙坐得端正些,才见那陆青山出门去,他又听陆雨梧道:“我初来尧县便觉此地民风淳朴,官民仿佛一体,足见赵大人治理地方之功。”

    这突然而来的赞赏令赵知县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红光来,他忙摆手,“公子言重,这哪里只是下官一人之功。”

    陆雨梧继续说道,“尤其像乔四,线儿他们这些人,虽是百姓并无实职,却又与你们尧县衙门密不可分,若非你赵大人治理有方,又怎会使百姓如此主动热忱地为官府做事。”

    赵大人听得忍不住嘿嘿笑。

    陆雨梧也笑,“所以我想,你这位父母官一定不舍得过分苛责他们。”

    赵知县脸上的笑意一僵。

    “……”

    他看了一眼那被刘师爷一句打板子吓住的线儿,反应过来,讪讪地说,“这是自然,自然。”

    张巡检在旁不尴不尬,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姓康的反贼转到了这儿,他正纳闷,却听门外一阵动静。

    乔四儿和大武一人拎着一条腿,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给拖了进来,十几名黛袍侍者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陆雨梧抬眸,正见那紫衣女子提灯而来。

    二人相视,而并无一言。

    乔四儿与大武两个将人扔下,张巡检离得近,只见那人一嘴的牙齿虽然七零八碎,但那张脸他却并不陌生,“这……果真是他!”

    “陆公子!”

    张巡检立即朝陆雨梧俯身作揖:“卑职近日不在城中,实在不知这贼人到底是如何逃脱的,卑职这便去查!”

    “张巡检不在城中,自然有许多事不知道,”陆雨梧点点头,随后看向一旁的赵知县,“我却想不通为何这反贼会提前知晓衙门中有客天亮将要出城?”

    这客自然便是细柳了。

    这夜才将将过半,她要离城的消息却已经传出衙门。

    一时数双眼睛都落在赵知县身上,院中一时寂静,隔了片刻,他稍稍直身,清嗓:“想不到这反贼竟炸死脱逃,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内情,下官与张巡检都是这官场里的人,定会查个清楚。”

    话至此处,他一顿,用衣袖慢慢擦了擦脸,一举一动,灯影在他脸上明灭,他俯身作揖:“公子清贵,身上有伤未愈,还请好好将养。”

    一句“官场里的人”,几乎令细柳侧目。

    她颇为意外地瞥了一言那赵知县,再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雨梧,他眉峰似乎轻动了一下,他这个官场之外的人不会听不出这赵知县的弦外之音。

    张巡检满脸的惊诧都遮掩不住,他盯着赵知县,这人喝大酒了吧?在陆公子面前说什么疯话呢?

    “赵大人是嫌陆公子多管闲事?”

    细柳出声。

    赵知县多么委婉的一番言辞被她这么一句话给总结了个干净,他脸上神情古怪,看看身边的刘师爷,他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细柳道:“先是夜市里刺杀我与陆公子的杀手,再是这个曾在青石滩追杀过我们的反贼,赵大人你说这哪一件是与我二人无关的闲事?”

    “这……”

    赵知县先是一愣,但仅仅只是片刻,“公子是在我治下遇袭,怎敢再让公子劳心劳神,本官自当竭力破案,查他个水落石出!”

    院中又是一静。

    陆雨梧忽然起身,院中所有人都看着他走到那康二哥的面前,灯火照着康二哥一嘴的血,他深陷的眼窝更青黑了。

    “门内的人是你杀的?”

    陆雨梧问他。

    康二哥张嘴,“求,饶我……”

    “他们求你了吗?”

    康二哥慢慢点头,门牙都没了,他说话漏风十分费劲,“求你……”

    陆雨梧却看着他,片刻,“你因何而反?”

    此话一出,乔四儿和大武几乎同时抬头,陆雨梧察觉他们的目光,抬眼,和煦道:“怎么了?”

    乔四儿与大武回头看了一眼细柳,齐齐出声:“皇帝不仁,以万民为刍狗。”

    “大胆!”

    赵知县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

    乔四儿跟大武两个被吓了一跳,乔四儿忙指着那说话漏风的康二哥,“他说的!我这不是怕公子听不着么!”

    陆雨梧此刻注视着细柳,而她八风不动,眉目淡薄。

    他笑了一下,手指一抬,只听“噌”的一声,细柳反应迅速地看过去,只见陆青山手中剑忽然出鞘,银光一闪,剑锋割断康二哥的脖颈,顷刻鲜血迸出,溅在赵知县的官袍衣摆。

    这一切发生太快,赵知县几乎吓呆了。

    细柳倒没太多反应,但她的目光停在陆雨梧身上。

    康二哥被割开的颈项就在眼前,陆雨梧眼睫微颤一下,嗓音仍清如玉磬,“县尊可有疑议?”

    “……下官,”

    赵知县堪堪回神,他胡须抖动,“没有。”

    陆雨梧颔首,“刘师爷,过来写罪书。”

    “什,什么?”

    刘师爷人还发蒙。

    细柳一把摘下刘师爷头上的一样东西,他的发髻散下来,看清她手里原是一支笔,他才想起今夜里他原本是在为县尊老爷要往上递的札子润色,听见衙役的禀报,他笔也没搁下就往县尊的卧房跑,这笔还是来这儿的路上匆忙插在头上的。

    “没有墨,”

    细柳俯身,刘师爷看着她将县尊赏赐的狐狸毛笔往地上那一摊血液里一蘸,他心吊到嗓子眼儿,又见她起身将沾满殷红的毛笔递给他,“刘师爷不如将就一下。”

    陆青山一剑将柱头一帖楹联揭下,摊开背面来,刘师爷颤颤巍巍地握笔,紧张地措辞。

    笔尖落在纸页沙沙作响。

    那响声几乎在刺激着赵知县的心脏,他人已经有些恍惚,再回过神,只见陆青山拿着刘师爷写好的罪书,走到那康二哥的尸体前,俯身握住他的手来,在罪书上按下血印。

    第23章 立冬(三)

    “此等反贼为祸乡里已非一日两日。”

    陆雨梧将陆青山展开在他面前的罪书略扫一眼,随即道,“如今尧县城中人心惶惶,赵大人何不将此人头颅悬于城门之上,或可暂安民心。”

    他说着,侧过脸看向赵知县,神情清澈而温和。

    “公子所言极是!这反贼自永西逃窜而来,在我尧县境内可谓无恶不作!”张巡检说着,以手作刀一般往下一切,“依卑职看来,的确也该杀杀他们的威风!”

    又是一滴冷汗从官帽里淌下来,赵知县动动嘴唇,“公子的意思是……不必再封城了吗?”

    “城多封一日,就多妨碍一日百姓之生计,再者,如今连这姓康的反贼都已搜出,杀庆元府盐商的真凶若还在此地,也应该早就露了马脚。”

    陆雨梧说道。

    “青山。”

    他看向陆青山。

    陆青山心领神会,立即上前将手中剑递给赵知县,嶙峋灯火照着刃上未干的血迹,细柳眉峰微动,她看着那赵知县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做什么?”

    “罗宁山一干反贼残害枣树村及周边乡里无辜性命,实在罪大恶极,我等今日在此皆为见证,赵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将这康姓反贼亲自枭首,以平民愤。”陆青山一张脸冰冷,说着又将剑递给赵知县。

    赵知县眼角狠抽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赵大人,一个死人而已,怕什么?”张巡检看不惯他这文官磨磨蹭蹭连剑都不敢拿的样子。

    “……”

    赵知县心中暗骂无数句张巡检这个棒槌,但最终所有脏话都化作一口唾沫,被他咕嘟一下咽下去,他握住剑来,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先对准康二哥的颈子,再撇过脸闭起眼,一剑下去。

    陆青山的剑很是锋利,这么一剑斩下去,竟也不算费力,细柳面无表情地瞥一眼地上分了家的尸首,再抬眸,陆雨梧早已背过身,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檐下的灯笼,还是门内的尸体。

    “何捕头,将他们好生安葬。”

    他说。

    一直猫在门口,一句话都不敢说的何捕头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天还没亮透,尧县城门徐徐打开,县衙的衙役在第一批出入城门的百姓目光注视下将一颗带血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罗宁山康姓反贼屠杀无辜,为祸乡里,罪大恶极,今日枭首示众,以彰天理!”

    赵知县步履虚浮,才从轿子里出来,青灰微亮的天色里皴擦着一片又一片的浓影,他定睛一看,原是一些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口。

    “县尊老爷!杀得好啊!”

    有人喊。

    “是啊,听说那些贼匪见人就杀,见人就抢,可恶着呢!县尊老爷您杀得好啊!”又有人激动地说道。

    赵知县听着他们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地喊,他脸皮抽动,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

    陆雨梧与细柳恰在此时上阶,赵知县连忙又见礼,陆雨梧虚扶礼他一把,又看了一眼底下被衙役们拦着的百姓:“赵大人真是深得民心。”

    “多谢县尊老爷解除封禁,小的才能又进城卖菜啊!”

    此时一个穿着单薄短衫的汉子喊道。

    陆雨梧被一众侍者簇拥着率先走入门内,赵知县回头看见那汉子热情挥臂的样子,他干巴巴地道:“……好好卖你的菜去吧。”

    “劝之……”

    他一把抓过刘师爷,才想说些什么,又见细柳在旁,他一下闭嘴,抓着刘师爷赶紧就往门里去。

    细柳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渐远,才抬步走进去,到了后衙,才穿过月洞门,一直在廊上的惊蛰一见她,就赶紧将她拉到房中。

    “出什么事了?你出去也不说一声!”

    惊蛰抱怨道。

    细柳摸了摸桌上茶壶,是热的,她才坐下倒了一杯,“那日在青石滩追杀我与陆雨梧的人逃了。”

    “逃了?”

    惊蛰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他本事那么大呢?在巡检司的手里也能逃了?”

    “他非但从巡检司的眼皮底下逃了,而且还知道今日衙门有客要出城,若不是乔四等人撞破他们杀人,只怕今日还真能让他们混出城去。”

    细柳抿了一口茶水,才言语简短地将这一夜之事一提,惊蛰便很吃了一惊:“人头都挂城楼上去了?”

    他不由咂舌:“我看那陆公子温文尔雅,十分和煦,想不到竟也会杀人?”

    若说意外,细柳心中也是颇为意外的,自初见再到两人结伴逃亡的几日之内,她只知此人文雅纯善,有些心思算计,却不想他还更有一番手段。

    “他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在怀疑这尧县衙门里不太干净。”

    “什么意思?”

    热烟轻拂细柳的眉眼,“我深陷庆元府盐商被杀一案,那赵大人说扔,就将我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陆雨梧,真是好不爽快。”

    “但今日陆雨梧想要插手那姓康的反贼出逃一事,那向来谄媚的赵大人却十分反常,竟敢以强硬态度提醒陆雨梧身在官场之外,不应多管官场中事。”

    惊蛰嗤笑,“他哪天不来这院子里给那陆公子问安,生怕将贵人伺候得不周到,怎么这会儿突然失心疯,敢拔老虎的须子了?”

    “不是失心疯。”

    细柳摇头,“只是世人大多事不关己,才敢漠不关心。”

    另一边,陆雨梧回到房中便开始换药,他左肩的箭伤才好了些,这忙了一夜,又渗出血来,陆骧正帮忙上药,陆青山在帘外道:“公子,乔四来了。”

    “快请。”

    陆雨梧抬头。

    乔四儿被请进来,隔着一道素纱帘,在外间坐着,手中捧着陆青山端给他的热茶,他关切道:“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身上裹好细布,他额头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穿好衣衫靠在床沿才又问道:“你说你亲耳听见他们说,罗宁山上的反贼很快就要下山,且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在那间院子里时,陆青山在陆雨梧耳边说的便是这个。

    “是。”

    乔四儿点头。

    “他们要从此地南下临台,却有好几条路可走,那何流芳到底打算走哪条道,我们如今是一无所知。”闻言,似是在思忖什么,陆雨梧喃喃。

    乔四儿想了想,是啊,尧县如今也就一个巡检司,张巡检那一百多人哪里够用,就是将全县衙的人都派出去,也封不住所有的路。

    “多亏了你与你的朋友,才不至于让这个姓康的逃之夭夭。”陆雨梧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陆骧。

    陆骧立即拄着拐,掀帘出去,将几张银票塞入乔四儿的手里,“公子赏你,收着吧。”

    乔四儿连忙起身推拒,“不,公子,我不是为了这些钱才给您跑腿的,您对我有恩,我……”

    “不止是给你的,还有你的朋友。”

    陆雨梧说道,“他们跟着你,也没有让他们白忙一场的道理,是不是?”

    “这,”

    乔四儿俯身作揖:“多谢公子!”

    喝完了热茶,乔四儿才要告辞,到了门口他却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公子,那姓康的贼人身上原有一封书信,不知您看过了没有?”

    “书信?”

    陆雨梧闻声掀帘出来,“什么书信?”

    “我不识几个字,也没看清楚,”

    乔四儿挠了一下颈子,“细柳姑娘没给您看吗?”

    陆雨梧一怔,在细柳手里?

    “我知道了。”

    他神色如常,对乔四儿道,“你先回去吧。”

    见乔四儿离开,陆骧才好奇地问,“什么书信啊?细柳姑娘没跟您说吗?”

    “走,去见她。”

    陆雨梧话音才落,那道房门一开,是一名侍者,他道:“公子,花小姐求见。”

    花小姐?

    陆雨梧眼中神光微闪,他想起跟随细柳住在这后衙里的那位姑娘,她从未主动告知自己的名姓,也不与任何人提,但偏偏此时她却……

    陆雨梧抬眸:“请她进来。”

    惊蛰没在花若丹房中找到她,跑到阿秀那儿也没见人,他急匆匆回到细柳房内,“细柳,花若丹不见了,但我看她行李还在,你说她去哪儿了……”

    细柳靠在窗前,只听一阵开窗声响,她抬头正见那在窗内的陆骧退开了些,在他身后,是身着玉色衣裙,背对着窗而坐的女子。

    陆骧看见细柳,朝她点了点头。

    “不用找了。”

    细柳靠在窗前,轻抬下颌,“在那儿。”

    惊蛰走过去往对面一瞧,那花若丹可不正在对面屋里坐着么!

    “她去那儿做什么?”

    惊蛰皱起眉。

    细柳没说话,绕过惊蛰推开门,朝对面廊上去。

    陆青山一见她上阶,便沉默地推开门,请她进去。

    细柳看他一眼,随着他走进去,正逢花若丹从内室里出来,她迎上细柳一双冷淡的眸子,如常地唤了声:“细柳先生。”

    随后便走出门去。

    细柳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走入内室,陆雨梧正好在醉翁椅坐下,他问,“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

    细柳淡声。

    话落,细柳一撩衣摆,在花若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陆雨梧笑了一下,“你不好奇花小姐来找我做什么?”

    “她来找你,那自然是不便让我知道的事。”

    细柳道。

    陆雨梧又笑,“倒也没有不便。”

    “她将身份与其父之事都告知于我,请我带她上京。”

    细柳八风不动,嗯了一声。

    陆雨梧接着道,“但我还未答应。”

    陆骧似乎煮了新茶,味道闻起来不一样,他端过来,细柳低眼一瞧,颜色如血,是红茶。

    她无声接过,抬眼却见对面那少年皱了一下眉,将茶碗放到了一旁没碰。

    “陆公子第一次杀人?”

    她状似不经意。

    陆雨梧闻声一顿,片刻他颔首,“见笑。”

    “你插手的事绝非只死一个人那么简单,”细柳抿了一口茶,随后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书信,“一旦杀得多了,这茶也就喝得下了。”

    陆雨梧见她伸手递来,他便直身去接,哪知指尖才一触,她却抬高起手来,这一刹那,四目相视。

    “你想管她的事?”

    她口中的人,自然是方才从这里走出去的花若丹。

    “是。”

    陆雨梧点头。

    “为什么?”

    “她父亲是庆元巡盐御史。”

    “庆元巡盐御史又如何?”

    天光越发净白,照在细柳的身上,她臂上缝补的针脚细密,陆雨梧看着她,想起来她这件衣裳正是阿秀的阿婆洗净缝补的那一件,是他帮张阿婆穿的针。

    陆雨梧道:“花砚惨死任上,而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姓周的庆元巡盐御史,多年前周家满门获罪,在汀州伏法而死。”

    细柳轻皱一下眉,“既是伏法而死,难道你还心有疑议?”

    陆雨梧却问,“因为他全家已经伏法,所以人心里就不能再有疑议吗?还是说,庆元巡盐御史天生就是什么短命的官职?”

    “你……”

    细柳微愕,他竟连这样的话也对她说?

    “你我是朋友。”

    陆雨梧仿佛猜中她心中所想一般,随后又朝她伸出手:“可以给我吗?”

    细柳看着他舒展的手掌,干净而纹路清晰。

    她将书信递到他手中,在他握住的顷刻,她却没卸力,只是对上他那双剔透的眼,说:“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带我们一道上京。”

    第24章 立冬(四)

    满窗明光投落在陆雨梧身上,他发髻乌浓未簪一饰,衣袍宽松而襟口洁白,视线落在信件另一端她的手指:“我答应你。”

    细柳抬眸看他,缓慢地将扣在信上的手指松开。

    陆雨梧这才将信封前后打量一番,没有署名,背面的火漆已拆,“你可看过了?”

    细柳不可置否,“看了。”

    陆雨梧轻轻点头,从信封中取出笺纸,其上墨字寥寥数行:

    “总督府至多半月将来此剿匪,限我等十日之内离开安隆府南下临台,兄已上下打点,盼弟速归。”

    他只略略一扫,脸色骤变,眼底难掩震动。

    茶碗中上浮的热烟轻拂细柳清冷的眉目,她沉静地打量陆雨梧的神情,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热茶。

    陆雨梧再看信纸末尾,“无头无尾,亦无落款。”

    “信是在那康姓反贼身上找到的,若这封信是给他的,那么信中自称为兄之人又能是谁?”

    细柳幽幽出声。

    “我的确听乔四说,那康姓反贼与他手下人提过罗宁山上的人有下山离开安隆府的打算,”陆雨梧再将手中的信纸翻看一遍,“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这封信就该是他们的首领何流芳亲手所写。”

    “可如果真是何流芳亲手所写,”

    细柳看着他,“他一个反贼首领,又是从何得知总督府何时派兵过来?”

    陆雨梧敛眸静默片刻,对帘外唤:“青山。”

    陆青山不多时便出现在那道素纱帘之后。

    陆雨梧对他道:“你去问问赵大人,永西总督府到底何时派兵过来剿匪,他这个做县令的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是。”

    陆青山应了一声,很快出去。

    房中一时静谧。

    陆骧煮了新茶来换下陆雨梧那杯红茶,又来给细柳添茶,忽的,她听见坐在醉翁椅上沉思的少年忽然轻喃一声:“难怪。”

    “什么?”

    细柳问道。

    “你我之前被那姓康的反贼领着数百人从枣树村一路追杀至青石滩,”陆雨梧说着,看向她,“你认为他们实力如何?”

    细柳道,“杀寻常百姓虽如砍瓜切菜,但若遇训练有素的官兵便一击即溃。”

    尧县巡检司虽小,但巡检张用却是一个勤于练兵之人,那日他率领百名巡检司部将追入荆棘林中,虽未全歼反贼而令一部分人逃出生天,张巡检却也忍着被丛生的荆棘扎成大刺猬的疼,硬是将那康二哥亲自拿住。

    陆雨梧点头,又道,“今年六月,永西巡抚奏报燕京,言反贼康荣虽死,其部下何流芳收拢剩余残兵,领军有方,军纪俨然,又善游击,藏身永西群山之中,行踪极其诡秘。”

    军纪俨然?

    细柳扯唇:“你所说的,果真是罗宁山上那群人?”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反贼,在枣树村的崖洞中与细柳交手的,真的算得上有些身手的又有几个?大多不过是仗着手中兵器欺凌弱小罢了。

    “如今看来,他们的确与永西巡抚奏报上所言相去甚远。”

    陆雨梧话至此处,他忽然静下来。

    细柳自然清楚他因何而沉默,无论是陆雨梧还是她,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怀疑这一间尧县衙门不够干净,可这一封反贼的家书却犹如一颗巨石落入一汪看似浅而清的潭水,激起千层骇浪不说,竟还深不见底。

    永西巡抚敢在送往燕京的奏报上扯谎,这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总督府吗?可总督府为何要放过这些反贼残兵,更为他们枉造声势?

    从陆雨梧房中告辞,今日秋阳好,细柳一眼看见花若丹在对面廊上坐,她着一身玉色衫子,素白罗裙,梳堕马髻,簪白玉镶金梳背,虽衣着打扮很是素净,却也难掩其风姿绰约。

    许是听见步履声近,花若丹抬起一双眼来,淡露笑容,“细柳先生。”

    “花小姐在等我?”

    细柳明知故问。

    花若丹点头,“有些话想与先生说。”

    细柳仿佛猜中她要说什么似的,“你暂时不想走了?”

    花若丹闻言一顿,片刻才道,“看来陆公子都告诉先生你了。”

    “你我本就是一道的,不是吗?”

    细柳说。

    花若丹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深秋的日光虽看着暖,但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太多温度,她点点头,说,“是,承蒙先生照顾,自南州来此地这一路上我才能安然无恙,若丹心中感激。”

    细柳静看她片刻,这位庆元巡盐御史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从初见之日便戴了一副面具,譬如她此刻垂眉低首,好一副羸弱之姿。

    但细柳一点也不关心她嘴里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陆雨梧已经答应带我们一起上京。”

    “真的……答应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丝惊愕。

    细柳颔首,随后看着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躯,骤然丧父失了怙恃,又一门心思要上京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对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顿了一下,又说,“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在南州之时我答应护送你上京的确不是因为钱财,但并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动,“那先生是为了什么?”

    秋风轻拂细柳黛紫的衣摆,她腰间银饰在日光底下闪烁冷光,“花小姐只需要知道,有人想杀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细如发,却应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细柳说罢,绕开她推门入房。

    花若丹只听银饰轻响,随后便是房门开合的声音,倏尔静下来,她在廊上坐着,慢慢垂下眼睛,髻后玉色丝绳随风而荡。

    细柳在房中才换过药穿好衣衫,惊蛰便从外面回来,他掀开帘子,见细柳在叠那件缝补过好几处的衣裙,“都这样了,扔了吧?”

    “你愿意破费?”

    细柳将衣服放到一边。

    “……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细柳,看你这穷酸样!好像紫鳞山没给你钱花似的!”

    惊蛰笑话她道。

    细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间荷包幽幽一扫:“你替陆公子办了一趟差,应该赚了不少辛苦费。”

    惊蛰一下捂紧自己的荷包,“这可都是我凭本事赚的!”

    “那几个人如何了?”

    细柳问。

    “还说呢,你给人身上划拉的那血口子老长,”惊蛰这一早上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过多,救是没救了,我索性给他们用了点痒痒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点有用的。”

    那几个都是跟着康二的手下人,为避开赵知县耳目,都安置在乔四儿那里,惊蛰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药理,为免声张,陆雨梧便让人请了他去。

    “什么?”

    细柳看着他。

    “罗宁山那么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会藏,听说是藏在一个什么什么洞里,大概的路线那乔四儿都画下来了。”

    惊蛰说着,撇撇嘴,“不过那贼窝子里可有两千人,就县衙这么点人,即便再加上一个尧县巡检司,撑死了也不过快三百人,真不知道那陆公子要怎么跟他们斗?”

    他索性摆摆手:“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我们都要走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床榻上,“你怎么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细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说走不了吧?”惊蛰一看她这副神情,便觉得真被自己猜中,“为什么?咱们再耽搁,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回不想走的是她。”

    细柳道。

    “她怎么又不想走了?”惊蛰拧起眉头,十分费解。

    “她向陆雨梧交代了身份,请陆雨梧带她上京。”

    惊蛰一听,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陆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儿才去向陆公子坦白身份寻求他的庇护?”

    “陆雨梧先是帮我作证,如今又对罗宁山反贼之患一管到底,她观察良久,终于肯信他的确是一个可以相托实情的正人君子,至少比你我要更值得她相信。”

    “她仅有一条命,也仅有上京这么一条路可走,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细柳说道,“我看她未必也是真想摆脱我们,而是想给自己再添一重保护,毕竟陆雨梧身份尊贵,她若能在我们与陆雨梧两方之间求得庇护,知鉴司就是再想要她的命,也会生出几分忌惮。”

    从南州来的这一路上,花若丹常是沉默的,但她的沉默便是她异于常人的敏锐,她始终警惕,也始终在权衡。

    细柳平静道:“她很聪明。”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惊蛰道。

    “若我此时不顺着花若丹的意思,难免会引人猜疑,”细柳垂下眼睛,缓缓道,“我们在陆雨梧面前只能是普通江湖人的身份,他心思深,我们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察觉端倪。”

    惊蛰听罢,叹了口气,“那看来咱们只能跟他一道走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

    细柳侧过脸,看向窗外,“他既有心思亦有手段,且都用在正途,我们与他一道,实则是我们捡了便宜,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秋阳朗照了大半日,尧县城楼上那颗头颅血都流尽了,快到黄昏,大片的夕阳余晖被阴云掩盖,隐隐又有要落雨的架势。

    陆青山从外面回来,入了内室便俯首道:“公子,驿馆从县衙接了札子,有马往定水县去。”

    “这是给他的上官报信呢。”

    陆骧说。

    定水县就是这安隆府的府衙所在,那府台大人不就是赵知县的上官么?

    陆雨梧没说话。

    陆青山又道:“还有,公子,乔四的二姐想见您,说有话告诉您。”

    “快请。”

    陆雨梧说。

    门外一个年轻妇人进来,她跟乔四儿一样举止局促,到帘内听见陆骧喊她坐,她才小心地坐下去,又想起来自己没见礼,便又赶紧起来行万福礼,“乔香儿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坐吧。”

    陆雨梧看她坐下,才问,“乔四有话为何不亲自来说?”

    “四儿他说他赶着出城,让妾来跟公子您说,他明白您的打算,这便去办差了。”乔香儿如实说道。

    “什么打算?”

    陆骧听得一头雾水,“公子,您交代他什么了?”

    陆雨梧心中生异,站起身,“你过来时他们可走了?”

    “还没。”

    陆雨梧听罢,立即道:“青山,你跟二娘子去拦下乔四。”

    “是。”

    陆青山带上几个侍者和乔香儿走了。

    “公子,怎么了?”

    陆骧见他们一行人出去,才问。

    天色沉闷,有些发灰,陆雨梧叹了口气,“乔四大抵是听了我今晨说的话,所以才去罗宁山探听虚实。”

    “那种贼窝子……他就不怕有去无回?”

    陆骧真是对那小子有点刮目相看。

    这时,门外又有侍者道:“公子,有客至。”

    外面飘了一点冷雨,细柳临窗而立,看见草木飘零的月洞门处有一行人近了,他们风尘仆仆,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

    天色此时又暗了些,细柳没太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观其身形颀长,气宇轩昂,门内陆雨梧忽然走出来,淡青的衣摆拂动。

    年轻公子剑眉星目,一身玄锦银流水暗纹圆领袍,腰束白玉鞶带,在阶下站定,笑唤:

    “陆秋融,你多大人了还逃家?”

    第25章 立冬(五)

    “修恒。”

    陆雨梧站在阶上,“你怎么来了?”

    檐廊外冷雨如滴,落在那年轻公子的衣袍上化为看不清的湿润痕迹,他几步上阶,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转过头,天色晦暗,对面有一道清瘦身影临窗而立,灯烛昏黄,他隐约看见她鬓边银饰闪烁微光,身形似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细柳“砰”的一下合上窗。

    陆雨梧看见窗前那道影子走开,他微微一笑,将面前的人请进屋中。

    对面房门一合上,细柳便吹灭桌上灯烛推门出去,她敲响惊蛰的房门,惊蛰还未入睡,闻声便来开门,一见细柳,他问:“干啥?”

    “陆青山他们出去了,我们跟去看看。”

    细柳方才便见陆青山他们跟着一名年轻妇人急匆匆跑出去。

    “……我们去干啥?”

    惊蛰咬一口苹果,“这都下起雨来了。”

    细柳瞥他,“你还想不想早日离开这里?”

    “去!这就去!”

    惊蛰几口咬干净苹果,果核往雨地里一丢。

    对面房中,那披雨而来的年轻公子才由身边的扈从脱下外面的披风,见陆雨梧要见礼,他连忙摆手:“你干嘛?咱俩还兴这个是吧?”

    陆雨梧笑笑,“五皇子殿下,礼法不可废。”

    “……你少来,”姜变坐下,接来一碗热茶,“只怕你还不知你老师让人给你捎了东西,我这趟一并给你带了来。”

    他话音才落,一名扈从便上前来,恭谨地将一只小棉布囊奉上。

    陆雨梧接来,灯烛之下,布囊里露出半截红透了的干番椒,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捎东西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他说这番椒走的时候还是新鲜的,路上怕坏了就干脆晒干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姜变笑着说,“我只带了这一些给你,剩的都在你书斋里。”

    “郑先生闲云野鹤,只是他既捎给你这些东西,怎么却连一句话也不让人带给你?”

    布囊里不止有番椒,陆雨梧嗅到一种独特的味道,他伸手抓出来数粒花椒,“他要说的已经说了。”

    “老师如今在蜀中。”

    花椒多产自蜀中,而这番椒远渡重洋而来,陆雨梧只听闻西北有植,他手中这些,应该是老师寻的种子在蜀中亲手所种。

    “修恒,”陆雨梧将布囊的带子拉紧,“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捎东西。”

    姜变却看了一眼窗外,秋雨霹雳啪啦,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对面廊上早已灭了灯火,“你还没告诉我,对面那位姑娘是谁?”

    “一个朋友。”

    陆雨梧道。

    “朋友?”

    姜变揉捻着这两字,“一个杀害朝廷重臣的嫌犯,你竟真心为她脱罪?”

    房中倏尔一静。

    陆雨梧并不惊讶姜变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但他敏锐地捉住“朝廷重臣”这四字,他几乎是立时想起当日在茶棚与细柳交手的那个人。

    他抬眸:“谁?”

    “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应鹏。”

    姜变道。

    陆雨梧稍怔,原来是他。

    谭应鲲如今正在西北应对屡犯边境的达塔人,他的亲弟弟谭应鹏在朝中亦深受社当今圣上重用。

    “难怪赵大人会怕成那副模样。”

    陆雨梧说。

    “那知县什么都不对你说,便是要你稀里糊涂地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如今安隆府知府给朝廷的奏报已经送到燕京,父皇大怒,下令彻查此案。”

    姜变看着他,“秋融,听我一句劝,这桩案子你不能管。”

    “我并非有意插手朝中之事,”

    陆雨梧说,“我只是在为一个无辜之人作证。”

    “你没有插手?那罗宁山那些反贼呢?”

    姜变追问。

    陆雨梧将张巡检如何捉住康二,那康二又是如何从巡检司的眼皮子底下诈死逃脱之事与姜变和盘托出,而后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怀疑康二他们背后有人,否则凭那赵大人的老鼠胆子,他敢轻易放了康二?”

    姜变点了点头,道:“你怀疑谁?”

    雨声淅沥,窗外湿雾弥漫,陆雨梧将一封信件拿来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姜变接来,略略扫了一眼,他脸色微变,“这信是哪里来的?”

    “你来时看见城楼上那颗人头了吗?”

    陆雨梧说。

    姜变当然看见了那人头,入这尧县城之前便有人替他将前因后果都探听了个清楚,他将信纸揉成团,就着烛火点燃。

    陆雨梧平静地看着他将烧成一团的信纸扔掉,“这是陆骧抄的。”

    “……?”

    姜变险些气笑,“难道你还想凭着这封信去抓侯之敬的错处?他是永西总督,还有我要提醒你,他还是你祖父的门生。”

    “我知道。”

    陆雨梧缓缓道,“每年祖父生辰,这位侯总督都会送上大礼。”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碰这里的任何事,”姜变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神情肃正许多,“秋融,官场之上盘根错节,这本不是你想管就真能管得了的事,就连我,即便身为皇子,又能真正管得了朝堂上的哪一桩事?”

    话说到这里,姜变叹了口气,“此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陆雨梧静默片刻,开口:“陆骧,拿安隆府舆图来。”

    陆骧没一会儿便拄着拐将一张舆图奉上,陆雨梧将其铺展在桌案上,“此前我用的舆图,还是你给我的,你说是你亲手所绘,出不了错。”

    “是啊。”

    姜变点点头。

    “多亏你,我才走错了路,流落崖洞被一帮避匪祸的村民救济。”

    “……”

    姜变不太相信,“你扯谎吧?我怎么可能画错?”

    陆雨梧提笔蘸朱砂,在舆图中勾出一个大致方位,“后来他们都被罗宁山的反贼杀了个干净,而如今,这些反贼要离开安隆府境内往临台去。”

    “修恒,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道?”

    姜变闻声,视线落在舆图之上,他接来陆雨梧手中朱笔在图上勾描出几条线路来,“若要避开关卡尽快离开安隆府,应该就是这样了。”

    陆雨梧轻轻颔首,手指顺着他描出的线路,“这几条线上安隆府境内共有二十余个村落,而无一处巡检司,这些反贼为补行军粮米,一贯屠戮乡里,青壮年若肯跟着他们造反,则可免于一死,但老弱妇孺可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姜变蹙眉,没有说话。

    秋雨潇潇,陆雨梧抬起脸来,“修恒,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注定不是一个能够入得了官场的人,而你在你的位置,亦有你的为难之处,我可以暂且放下那封信上的事,但无论罗宁山反贼走哪条道,谁能保证沿途村落几百余无辜性命不会枉受屠戮?”

    姜变一把将笔扔在舆图上,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我大燕边境屯兵几十万自可抵御外敌,可这些扎在疆土之内的暴民反贼却总是根结难除,四处乱窜,犹如野火烧之不尽!”

    “只怕我也拦不住你了,”

    姜变无奈,“你是铁了心要将这两千余反贼的命留下。”

    陆雨梧盯着案边跳跃的烛焰,并不说话,室内一时又静谧许多,良久,姜变叹了口气:“你既如此,我也与你交一个底。”

    陆雨梧闻声回过头来,只听姜变道:“这一趟我明面上是去汀州查一桩贪污的案子,但实际上,父皇还命我暗查谭应鹏之死。”

    陆雨梧手中的朱笔落入笔洗里,朱砂的红在水中缓缓散开,他眼中浮出一分惊诧。

    “你在京郊书斋不问世事,自然不知如今的朝局,今年父皇身边日日守着太医,得知谭应鹏死讯的当日他更是晕厥了半日……如今朝中正是各方心思浮动的时候,谭应鹏的死,更有风言风语神乎其神,传来传去说是我二哥的手笔,因此,父皇才命我来一探究竟。”

    姜变说着,走来他面前,“我二哥今年春天巡视宜州矿场,便是这侯之敬陪着去的,我怕此案若真与二哥有关,这侯之敬会从中阻挠。”

    陆雨梧几乎一怔,随后他轻皱起眉:“这些,我的确不知。”

    姜变又接着道:“我来此地的消息侯之敬说不定已经知晓,恐打草惊蛇,我明面上不能在此逗留,秋融,你还是先回京去吧。”

    陆雨梧略微一思索,随后摇头:“若真如你所说,那么我更要留在此地,他侯之敬到底是我祖父的门生,我若在此,他应该不敢妄动。”

    姜变默了一瞬,叹道:“我是真不想将你牵涉进来。”

    但陆雨梧决定的事,那真是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姜变一下想起来陆雨梧从燕京迢迢千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不由道:“我知道你这趟是想去南州,可七年了,即便那犯官当初真的见过周盈时,你还能认得出她吗?”

    七年时间,如果周盈时还活着,那么也已经长大成人。

    夜雨滴滴答答的,陆雨梧想了想,说:

    “也许。”

    天色才黑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的那颗人头先是被暴晒又被雨浇,已经不成样子。

    “四哥,这家伙真臭。”

    线儿在雨里都闻到那人头的臭味儿了。

    乔四儿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驾着马车,徐徐往前,“你别抬头,当心血水滴你嘴里。”

    线儿吓得立马低下头来,又凑到乔四儿身边,“四哥,当真要去啊?”

    “我让你们几个赶紧回去别跟着我,一个个都不听话!”乔四儿拍了他脑袋一下,没好气。

    线儿捂着脑袋,“四哥在哪我在哪!”

    线儿话音才落,却听身后有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近了。

    他回头:“四哥,是陆公子的人!”

    “乔四!停下!”

    陆青山喊道。

    乔四儿连忙转过脸,身后城门却徐徐合上。

    “四哥当心前面!”

    线儿忽然大喊。

    乔四儿闻声回头,只见正前方一片烟雨濛濛中突兀立着两人,他心里陡然一惊。

    那女子手中有鞭,一下打来缠住马车,她翻身一跃,转眼落在车上,夺过他手中缰绳逼停马车,一气呵成。

    天边闪电忽而亮白,照见女子清瘦苍白的面庞,一双冷若冰霜的眉目,髻边银叶滴水。

    乔四儿认出她:

    “细,细柳姑娘?”

    第26章 立冬(六)

    “行啊串子,贼窝子你都敢去,小爷爷我真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惊蛰双手抱臂,慢悠悠走过来。

    乔四儿心里讨厌这个嘴跟他的药一样毒的少年,但面皮上却不得不笑一下:“小爷爷快别折煞人了……”

    细柳在旁,看见他身边的线儿,“他也跟去?”

    “我没想让他们去……”乔四儿无奈,“线儿还小,大武和兴子他们又都是家里独苗一棵,我哪能让他们跟着我往贼窝子里钻。”

    车内的大武一把掀开帘子,“四哥!我们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

    兴子也忙说,“是啊四哥,咱们这些年的兄弟,就该一块儿去!”

    惊蛰瞧了一眼那吱呀作响又要打开的城门,凉凉道,“行了,别在这儿兄弟情深了,人家陆公子压根儿就没打算由着你去。”

    “可眼下这样总要有人去。”

    乔四儿说。

    细柳跳下马车,抬首看了一眼高悬在城楼上的那颗人头,她再看向乔四儿,“罗宁山中的反贼杀人不眨眼,你果真要去?”

    “再杀人不眨眼,他们也需要人手吧?”乔四儿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假意送上门去投靠,他们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还不够。”

    细柳道。

    “什么意思?”乔四儿面露迷茫。

    细柳骤然抽刀往上一抛,雪亮的光一闪,城楼上的那颗人头掉在车篷顶上又滚了下来,砸在线儿与乔四儿中间。

    雨气遮不住恶臭,乔四儿与线儿两个一人一边,歪着身子干呕。

    细柳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道,“这是令何流芳很是挂心的义弟,你也一并给他带去。”

    “好……”

    乔四儿才应声,又忙转过去,“呕……”

    惊蛰正哈哈笑呢,一见细柳转过脸来,他一脸莫名,“干嘛?”

    “你也去。”

    细柳言简意赅。

    “不行!”

    “不行!”

    惊蛰与乔四儿竟异口同声。

    乔四儿不想去贼窝子还得侍奉个嘴皮子尖酸,浑身是毒的小爷爷,至于惊蛰嘛,他纯粹是不想干任何份外之事,他不满道:“细柳,你别给我找事!”

    “此事若成,想必陆公子定有重谢。”

    细柳幽幽道。

    惊蛰眼珠一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将线儿给提溜下来,又将兴子与大武打发下车。

    “这趟你们出去意在打听何流芳南下的路线,”

    细柳说着,看向惊蛰,“不可横生枝节。”

    “行了知道了!”惊蛰一屁股坐上车,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串子,快走!”

    “……”

    乔四儿哪敢不听话,鞭子一拍马屁股,马车轱辘在雨地里碾过,他捏着鼻子嘟囔:“早知道在家拿个我二姐的大咸菜坛子,给这脑袋封里边儿绝对坏不了,不然淋坏了贼头子认不出怎么办……”

    马车驶入烟雨,人声渐远,这时厚重的城门终于被守城的卒役徐徐打开,陆青山等人骑马出来,只见那马车在朦胧雨雾里去了,而不远处立着几人。

    “细柳姑娘?”

    陆青山看着他们走来。

    “线儿,你们回家去。”

    细柳先是对线儿他们三人道。

    线儿他们几个都有点失落,但也没想着在这儿淋雨,应了声,耷拉着脑袋一块儿往城门里去了。

    “乔四他们已经走了,”

    细柳对陆青山道,“先回去,我去与你们公子说。”

    话已至此,陆青山自然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姜变说不逗留,这便要冒雨缀夜而去,他由扈从服侍着穿好避雨的琥珀衫,“等这里的事结了,咱们就一块儿回京去,秋融,我出来时,陆阁老似乎患了咳疾,如今朝中事多,他已经好多日没出内阁的小楼了。”

    陆雨梧一怔,“祖父他……”

    姜变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一眼他丝绦上挂的玉璜:“当初先帝赐给你陆家这玉璜,是盼着你们家好的,这些年你那些叔伯兄弟家里倒是越来越热闹,可自从几年前你父亲去世,你们家只有你与陆阁老了,他这些年不容易。”

    “至于周盈时,我也会帮你留意她的消息,这趟你就先跟我回去,之后你再出来,我绝不拦你行吗?”

    “我回京就是。”

    陆雨梧笑了笑。

    姜变见他答应下来,总算松了口气,又走到书案前提笔,不消片刻,便写下一封信,他取出自己的印信在末尾按了一下,而后招来一名扈从道:“你赶去定水县,将此信交给那安隆府知府。”

    那扈从低首应声,飞快出去了。

    姜变看向陆雨梧,道:“如今就看那侯之敬如何抉择了。”

    随后他戴上雨帽,“我这就走了。如今罗宁山上有两千贼寇,一旦风向有变,光有定水县的驻军只怕还不够,我还要再去借一些兵来才好稳住这尧县的局面,秋融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任何事,千万记得传信于我。”

    姜变一行人从陆雨梧房中出来,雨势减小,那绵密如丝的雨幕被廊内灯火照得还算透彻,花若丹披衣在窗边望,她身边是抱着猫的阿秀。

    雨落竹枝轻响,姜变忽然听见猫叫,他循声望来,一面窗中,那年轻女子发髻乌黑,鬓边只有一朵白绢。

    一时间四目相视。

    花若丹微微福身。

    姜变转了方向,稍稍近了几步,“姑娘可是姓花?”

    “公子又姓什么?”

    花若丹却问。

    姜变一笑,“花大人公忠体国,是一个好官。”

    他稍稍颔首,“还请花小姐节哀。”

    说罢,他转身,被一众扈从簇拥着往月洞门去,花若丹在窗边立了片刻,伸手摘下鬓边素白的绢花,垂眼静看。

    “人人都道您是好官,可好官未必善终啊爹。”

    她轻喃。

    “姐姐?”

    阿秀好似听见她说话了,却没听清说什么。

    花若丹摇了摇头,将窗合上,对阿秀柔声道,“我们睡觉去。”

    细柳与陆青山等人一同回来,正逢姜变一行人从衙门里走出,细柳看着陆青山上前作揖,她站定,将目光移向那年轻公子。

    此时,她方才看清他的样貌。

    姜变先是与陆青山说了一两句话,再对上细柳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他道:“不知这位姑娘可曾见过我?”

    “并未。”

    细柳道。

    姜变笑了一下,“是吗?可我却觉得姑娘认得我似的。”

    “告辞。”

    他仿佛也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也不多耽搁。

    细柳往一旁退了两步看着姜变一行人离开,方才与陆青山他们回到后衙里。

    夜色如墨,秋雨打在琥珀衫上发出轻微脆响,姜变拿来侍卫李酉手中的马鞭:“不坐车了,随吾骑马赶路。”

    李酉应了一声,将姜变扶上马背,他自己翻身上马,回头之际,夜雨濛濛,衙门两边几道灯影淡薄,他不由道:“殿下,咱们就这么走了,陆公子他会不会有危险……”

    姜变抬手打断他:“所以我们才要抓紧赶去附近的合州借兵。”

    他攥着缰绳回过头,看了一眼衙门口,“侯之敬是陆阁老一手提拔到如今这位置上的,他若不是狼心狗肺,也该顾念秋融的身份。”

    话落,他提绳勒马:“走。”

    陆雨梧房中灯烛未灭,显然是在等陆青山将乔四儿带回,但见掀帘进来的那一道紫衣身影,陆雨梧一怔,“你也去了?”

    细柳裙摆滴答着水珠,鬓发湿润,陆骧一搬来椅子,她便坐下来,“乔四被我放走了。”

    抬眸见陆雨梧张口欲说些什么,她又道:“他是本地人,比你的人要熟悉尧县这个地界,再者,我看他为人机警,应该能办成这趟差。”

    “为防万一,我已让惊蛰跟着他去了,还有,城门挂着的人头我也让他一并送还给何流芳。”

    陆雨梧听罢,笑了,“是该送还给他。”

    “青山,取披风来。”

    他唤道。

    陆青山将一件干净的披风取来,却见公子一抬下颌,陆青山懂了,将披风送到细柳面前。

    细柳看了一眼那淡青披风,她起身:“不必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陆雨梧说道。

    细柳道:“什么事?”

    “你先坐。”

    陆雨梧温声。

    细柳想了想,还是坐下来,再看陆青山依旧跟一座冰雕似的杵在跟前,还有点挡她视线,而陆雨梧却并无让他退下的意思。

    细柳沉默地接了披风,裹在身上,“你到底想问什么?”

    “死在茶棚中那一批庆元盐商中,有一个人叫做谭应鹏,他是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家的二爷——这件事你是否清楚?”

    陆雨梧开门见山。

    细柳与他相视。

    房中有一瞬静谧。

    “是。”

    细柳倏尔开口,她苍白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细柳也就一把扯下披风起身。

    “细柳姑娘?”

    陆骧在茶炉那儿坐着,一听这话他便不由道:“我们公子为你作证,担下你这桩案子,你怎么能瞒着公子这么大的事?”

    “赵大人也知道,你怎么不去问他为何瞒着你们公子?”

    细柳瞥他一眼,再看向陆雨梧:“少知道一些,你尚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再多留,掀帘出去了。

    “公子,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骧见状,愤愤道,“您好心为她作保,帮她脱罪,她怎么不领情呢?”

    素纱帘轻晃,陆雨梧看着椅子上那件披风:

    “你怎知她不领情?”

    第27章 立冬(七)

    六仞长峰直立,嵌连合拢在一块儿,远观似猿猴貌,所以地方山民土话称其“六猿山”,官话音译过来则成“罗宁山”,何流芳与他义兄康荣的两千余残部就藏身在这高木茂林之中。

    乔四儿路上在荒村里捡了个大咸菜坛子抱在怀里,领着惊蛰连夜上山绕了一大圈,此时雨已停了,东方渐白。

    “我说串子你别是画错了吧?”

    惊蛰累得满头是汗。

    “错是错不了的,只是那几个家伙死之前说得不够真切,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乔四儿也是累得够呛,一边用木棍拂开遮蔽的草木一边往睃巡,“但他们那么多人呢,每回上下山总该有些痕迹才是啊……”

    乔四儿是个衙门串子,从前也不是没往山里追过逃犯,但罗宁山他是实打实地第一回 来,这一夜走了多少弯路,眼见惊蛰的耐性快被磨得精光,乔四儿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四处寻摸。

    林中雾淡了许多,初升的日光顺着枝叶缝隙投落而来,乔四儿跟得了眼疾似的几乎趴在泥泞的地上这摸摸,那儿看看。

    “小爷爷快看!”

    惊蛰正双手抱臂观察四方,忽然听见乔四儿这么一嗓子。

    惊蛰吓了一跳,袖中飞刀反射性地滑入手中,但他定睛一看,原来一团积水底下,一双脚印若隐若现。

    惊蛰把玩着飞刀,蹲下去,“可以啊串子,这印子还是新的。”

    乔四儿嘿嘿一笑,与惊蛰两个顺着印子的方向往前走,但这座山太大,越是往上便越是陡峭,但繁密的脚印子没断。

    他们两个顺着印子一路到了一处山坡上,只见对面山壁中嵌有一溶洞,乔四儿与惊蛰立即趴下去,在草堆缝隙中观察底下的状况。

    “看来这就是那贼窝子了。”

    惊蛰看看见洞外聚着不少人,他们一个二个粗布麻衣,手里或腰间都有一把家伙什儿,一行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个个的在山雾里笔直地站着,在他们身旁还有一批堆在一起的木箱子,惊蛰眼睛一亮,“箱子上裹着油布,不知是什么好东西。”

    乔四儿没说话,只见洞中出来一人,他穿着棉布长衫,发髻梳得光亮,人中留着两撇青黑的胡须,约莫四十岁上下。

    “串子,走。”

    惊蛰判断出那人应该便是贼头子,站起身,“咱们这就投奔他们去。”

    乔四儿连忙一把将惊蛰拉回来,“小爷爷你先别!有些不对劲!”

    惊蛰一听这话,立时皱眉,他再朝底下望去,“怎么了?”

    “那些披蓑衣戴斗笠的,”

    乔四儿指着底下那些人,“你看他们脚上穿的什么,再看那些人脚上又穿的什么?”

    惊蛰听了,立即去看那一伙人的脚上,虽然沾着不少泥泞,却也能辨得出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是黑靴,再看那些粗布麻衣的家伙,脚上要么是草鞋,要么是布鞋,也只有方才出来的那个贼头子穿着一双靴子。

    “串子,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惊蛰也觉得不太对,拧起眉。

    “看着……像军中的。”

    乔四儿犹犹豫豫,也不是很确定,“他们腰侧的刀看着就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底下那贼头子何流芳正与人说话,但由于距离太远,他们两个都听不太清,惊蛰略微睃巡一番,对乔四儿道:“你就躲在这不要动。”

    惊蛰虽武功不济,可轻功却很不错,乔四儿仰着头只见他双脚一蹬树干,整个人如轻燕一般掠至坡下林梢。

    那戴斗笠,身上披着蓑衣的魁梧男人忽有所感似的,他回过头,秋风吹拂一片蓊郁翠色发出簌簌轻响。

    “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南下临台吗?”

    叛匪首领何流芳在他身前站定,眉心拢起几道褶皱。

    “计划有变,”

    男人沉声道,“总督行辕今年难得很,这个中缘由我也无须告知于你,你只需要知道这是总督大人的意思,他们要你在这处闹出些大的动静再走,尧县城中金银凭你自取,怎么?这还不够?”

    此人言语间的威压显露,何流芳怎会不知总督行辕的难处左不过就是一个钱字,那位侯总督奉的是剿匪的旨,若匪患不凶,朝廷又怎会多拨给他总督行辕一些银子使?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何流芳已是心照不宣,他立马赔笑道:“钱兄莫急,我自然晓得侯总督的难处,多亏了他我们这些草寇之流才有机会见到今日的太阳,为他做事,我自然不敢推诿!”

    姓钱的武官脸色缓和了一分,抬手指向一旁裹着油布的那堆箱子,“这些是总督大人命我来送给你们的,都是火铳,里面的火药万不可受潮。”

    何流芳他们这些草寇最怕的就是官兵的火铳,那声音一响,就在人身上炸开一个血洞,实在可怕,但这会儿这样的东西到了自个儿手里,何流芳不由喜形于色:“如此真是多谢侯总督了!”

    钱武官冷眼看着何流芳那副迫不及待命人开箱的样子,叮嘱道:“你给我记住了,明日便下山攻尧县县城。”

    惊蛰在林梢之上,将这番话听了个清楚,他没心思再听那何流芳对那姓钱的点头哈腰的又说什么,立即施展轻功飞身回到山坡上,他一把抓起躲在草堆里的乔四儿:“我们赶紧走!”

    哪知乔四儿手没抓稳,怀里的大咸菜坛子滚了下去,啪的一声。

    那钱武官耳朵一动,转身只见远处破陶片里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他猛地盯住坡上茂林:“谁?!”

    尧县衙门里,刘师爷在房中看着床上歪着身子裹起被子,一点儿没打算起床的赵知县:“县尊,这几日张巡检都在往临台各路上设关,每天换着地方巡视,我看那陆公子是真铁了心要管这桩事,您……快些起来吧。”

    “我起来能做什么?”

    赵知县就一个后脑勺给他看,脸都不转过来,恹恹的,“我亲手割了那姓康的反贼的脑袋,劝之,你说府台大人他,会不会怪罪于我……”

    “县尊,您不是已经往定水县送了札子么?府台大人会清楚您的难处的。”刘师爷安抚道。

    赵知县却苦笑一声,“你懂什么?”

    他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抓乱了发髻,“那陆公子就是要我里外不是人!你以为府台大人他会真信我吗?他定会怀疑我是见着陆公子这棵大树,就嫌弃他庙小,所以事情才会收拾不住!”

    “可我若是真抱上这棵树就好了,”赵知县说着,像泄了气似的又一下躺倒,“陆公子哪肯呢?他们都是上官,是权贵,哪个又是我开罪得起的?不管死多少个百姓,他们说不在乎就不在乎,说在乎的咱们谁又敢不跟着在乎?到了,难做的只有我这个小官,下场难堪啊……”

    刘师爷看他又将被子蒙住头,一时无话,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上前道:

    “县尊,依我来看,咱们理当直接给永西总督行辕去信,将陆公子在此所为之事一一说清,事关侯总督,他一定坐不住!”

    赵知县一个鲤鱼打挺:“你写。”

    此时后衙院子里,花若丹坐在廊上看阿秀与那只狸花猫玩儿,对面黛袍侍者无声侍立,细柳正在那道窗内端坐。

    陆骧心里还装着昨日的不满,板着脸给她奉来一碗茶放在小几上,细柳抬眸瞥他一眼,没说话。

    “陆骧。”

    陆雨梧唤了一声:“回去坐着。”

    陆骧赶紧一瘸一拐地走到煮茶的桌子那儿去坐着,一边摆弄着器具,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二人说话。

    昨夜应该也算一种不欢而散,但细柳与陆雨梧之间却好似没人在乎,陆雨梧膝上放着翻开的书卷,他温声道:“你不要太担心你师弟,如今调令定水县驻军之事已经解决了,一两日的工夫他们就到。”

    细柳纤长的睫毛微动,眸中却波澜不惊:“惊蛰年纪虽小,却也算机灵,再者他浑身是毒,用不着我担心。”

    房中一静,陆雨梧看着她,她昨夜见过他缀夜来访的好友姜变,但她这个人似乎对什么都不好奇似的,什么都不多问,哪怕是一夜之间摆平定水县驻军的这件事。

    “不过,”

    细柳忽然出声,令陆雨梧一瞬回神,只听她道:“你也说了,定水县的驻军赶来尧县要一两日,你就不怕罗宁山的反贼觉察出什么,狗急跳墙,先打起县城的主意?”

    “官府行事一向有个轻重缓急,昨夜我好友来访,替我给安隆知府发了急令,他们若是尽快整饬,来得也能快些,至于罗宁山反贼,”

    陆雨梧顿了顿,才又道,“尧县之前便无重兵驻守,你说他何流芳为何只在乡里作乱,而不敢近尧县县城一步?”

    县城中钱米分明比乡里要多得多,那些只认钱不认人的反贼为何不敢以其人数之众强抢县城?

    “只怕赵大人比你我要清楚,”

    细柳扯唇,“他与人方便,人自与他方便,又或者说,何流芳本就与永西总督行辕有首尾,他们这等草寇若不动县城,朝廷则视之为小打小闹,不会下多大的工夫狠力拔除。”

    攻县城的性质与作乱乡野的性质原本就不同,若只是死些乡野之间的百姓,也不过是在邸报上寥寥几个数字,但若他们这些人敢攻县城,那便是侵占朝廷的国土。

    “是啊。”

    陆雨梧点头:“那赵大人软弱无能,身为一县父母官,上不敢得罪上官,下不敢得罪叛匪,那何流芳定然不是第一日与他打交道,而今我只希望他杀康二的消息放出去后,那何流芳能警惕些。”

    赵知县若无更大依仗,尧县城中若无重兵,岂敢如此违背上官的意思与他何流芳公然作对?只要何流芳他心有疑窦,便不敢贸然来攻县衙。

    “如今就看乔四与你师弟惊蛰能否探得何流芳具体走哪条路南下临台。”

    陆雨梧说道。

    至于侯之敬。

    陆雨梧想起那日夜市中朝他射来的那一箭,那箭矢不伤他性命,意在警告提醒。

    猫叫声忽然传来。

    细柳与陆雨梧同时望向窗外,阴云早散,狸花猫在太阳地里打滚儿,阿秀就蹲在旁边,时不时地摸它一下。

    陆雨梧的视线挪向细柳,她侧着脸,日光在她眼瞳添了层琥珀的颜色,像是融化了一分冷意。

    “还没问过你,你为何带着一只猫?”

    他忽然道。

    细柳仍在看窗外,“有一天看见它浑身泡在血水里,一直叫,叫到没有声音,还爬来我脚边。”

    这不是多远的记忆,她还暂且可以记得起来。

    她转过来,日光在她身后,剔透的耳坠投落影子在她白皙的颈侧,她眉清目冷,“你猜侯之敬会不会来?”

    陆雨梧看着她:“也许。”

    翌日清晨,秋风飒飒。

    永西总督侯之敬真的来了。

    第28章 立冬(八)

    赵知县让刘师爷写的札子还没来得及往永西总督行辕送,一大早就听闻侯总督驾临尧县的消息,他胡乱洗了一把脸,匆忙换上官服就往衙门口去迎。

    总督是个武职,但大燕历来担此重任的都是文官,侯之敬也不例外,他是定康五年的进士,身上没穿甲衣,也没着官服,像是赶了一夜的路,没干的露水在他衣摆间像是一圈儿深绿暗花,一双眼却清明锐利,令人不敢逼视。

    “下官拜见总督大人!”

    赵知县上前作揖。

    侯之敬淡瞥他一眼,“陆公子呢?”

    “在后衙。”

    赵知县说着,连忙躬着身子将侯之敬一行人往后衙领。

    天还没亮透,呈现出一种青灰色,细柳推窗,迎面是湿冷的晨风,听见月洞门那边一阵杂乱的步履声近,她抬眸看去,花木扶疏间,那赵知县恭敬地将一个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青绿直裰,戴网巾,下巴蓄着半长胡须的中年人迎进院中。

    此人身后跟着五个膀大腰圆的武官,他们个个黑衣罩甲,腰间佩刀,细柳只瞥一眼,便清楚他们并非一般的练家子。

    而在他们身后,是红衣黑罩甲的一队亲兵,大约有百人左右,他们没有都进院,留了一半人在月洞门外站着不动。

    侯之敬见右侧廊上侍立着数名黛袍侍者,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亲兵停下,随后走上前去,在廊下站定作揖:“侯之敬请见公子。”

    不过片刻,开门声响,陆青山从房中走出,低首:“侯大人,请进。”

    “子谅,你们在此等候。”

    侯之敬走上阶,对跟在身边的几名武官道。

    “是。”

    名唤子谅的武官左边眼皮上的褐色疤痕显得他面相十分凶悍,他看着侯之敬随陆青山进去,那道门一合,他就与其他几人在门前站定。

    房内,陆骧奉上一碗热茶,侯之敬伸手接来,道:“自我到任永西总督一职后,也就回京述职过两回,与恩师更是说不上几句话,不知他如今身子骨可好?”

    陆雨梧道:“平日里倒好,只是近来事忙,又逢交季,染了咳疾。”

    “果真?”

    侯之敬面露担忧之色,“我手上有上好的川贝,这趟回去就给恩师他老人家送些。”

    “上一回我见公子还是七年前,那时你才十岁,”看着陆雨梧,他感叹似的,“这时间一晃,你已长大成人了。”

    “是啊。”

    陆雨梧颔首:“我还记得从前祖父过寿,侯世伯总是会在给祖父的寿礼中捎上一些小玩意给我,那时您常来府中用饭,我求您讲外头茶馆里的闲书与我听,被祖父发现,害您与我一块儿被他训斥。”

    往事如帧在眼前,侯之敬颇为感怀:“公子竟还记得这些?也是,你开蒙都比我那小孙儿要早,那时我也是见恩师对你管教严苛,小小年纪案头就堆满了课业,鲜有个闲暇的时候,让人看了心疼。”

    他又笑着道:“公子长大后,我却不知再送些什么了,今年得了些宜州丹砂,本想过年给公子你捎去,却不想听闻公子在此,我仓促赶来,却什么也没带,真是失礼。”

    “侯世伯何必见外,”

    陆雨梧笑了笑,“宜州是个好地方,不止产上好的丹砂,还产麸皮金,金色紫深,碎如麦片,我在京时听说今年春天二皇子殿下奉命巡视永西金矿时,便是侯世伯您一路作陪。”

    侯之敬闻言一顿,随后笑道,“那是金尊玉贵的殿下,容不得半点闪失,我身为总督坐镇永西,自然要替陛下分忧,好好保护二殿下。”

    陆雨梧点了点头,“侯世伯说得是,今日见您精神奕奕,分毫不见老态,实在再好不过,如此我回京也好告诉祖父,毕竟他心中也记挂着侯世伯您。”

    “难为恩师他挂心,”

    侯之敬像是受宠若惊,他抬手往上做出一个拱手的姿势,“当年是他老人家亲自点我为一甲,我才有幸唤他一声恩师,若有机会,我真想回京去拜见他老人家。”

    随后,他又道:“不知公子打算何时回京?”

    “原本是该早些回去,但有一样东西我想亲自交给您。”

    陆雨梧说着,抬眼看向陆骧。

    陆骧会意,拄拐起身取来一封信件递来侯之敬面前,侯之敬先是看了一眼陆雨梧,才接过信封,取出来信纸展开。

    不过才扫了一眼,侯之敬脸色乍变:“公子,此信是从何处得来?”

    “是从一个姓康的反贼身上搜出的,”

    陆雨梧说道,“听他手底下的人说,他便是几月前被您斩首示众的那反贼首领康荣的亲弟弟,这康二此前被巡检司的人拿住,却不知谁在其中做了鬼,竟让他逃出巡检司,幸而被人撞上,如今已然伏法。”

    侯之敬猛地抬起脸来:“公子,你莫非疑心我……”

    “侯世伯稍安,”

    陆雨梧看着他道,“非是我多事,实在是此事牵涉您永西总督府,而您当初又是我祖父一手提拔。眼下,您如今坐镇于此,尧县自然有所依靠。”

    他一字一顿:“可,若是那些流匪闻讯而逃,祸及周边乡县……”

    “我如何敢带累恩师?”

    侯之敬道。

    陆雨梧并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侯之敬对上醉翁椅上那少年一双温润的眸子,犹如粼波不泛的湖面,清澈之下却似乎有汩汩暗流,他敛神又道:“公子放心,此番我本就是为了剿杀反贼何流芳而来,我调令五千精兵已在路上,只是我有一个人想要带给公子你见见,所以才领了五百亲兵轻装简行,先行赶来此地。”

    “如此便再好不过,”

    陆雨梧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不知是什么人?”

    “公子稍待,”

    侯之敬说着,回过头,朝帘外道:“子谅,你进来。”

    守在门外的钱子谅听见这一声,立即推门进去,掀开帘子只与侯之敬视线一对,他一瞬了然,从怀中取出来一只小木匣子,躬着身递到陆雨梧面前。

    陆青山上前接过,将匣子打开来,只见里面铺着一层细密的黑绒布,绒布上是一枚玉环佩,玉环为纯正透亮,如冰剔透的天青翡翠,只可惜断了一截,圆环不圆如残月,环中坠挂三颗质如白雪,又见血斑的玉珠,底下的丝绦已经旧了,大约是在水里泡过,如今连本色都看不清。

    “这不是……”

    陆骧满脸愕然,他一眼认出那玉环佩,话还没说全,只见陆雨梧一下站起身来,伸手将匣中的玉环佩取出。

    藉着窗外落入室内的天光,陆雨梧手指转动环中玉珠,镌刻其上的鎏金颜色完整拼凑出一个人的名字——

    周盈时。

    陆雨梧手指几乎一颤,他猛地抬起脸,“侯世伯,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侯之敬叹了口气,“这便是我赶着来这一趟的缘故,我知道公子你一直在找周家小姐,便也一直在帮你留意此事。今日我想让公子你见的人是一个从前在南州商船上做事的老管事,他女儿嫁在永西,他女婿在应县做生意惹了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他在行贿知府时拿出来这环佩,知府不敢受,特来报我。”

    “他在哪儿?”

    陆雨梧走到侯之敬面前。

    “他在牢里受过刑,出来就身染重病时日无多,”侯之敬说着,站起来对钱子谅道,“快去将人抬进院子里来!”

    “是。”

    钱子谅应声,转身快步出去。

    细柳伏在屋脊之上,廊边一棵老槐四散生长的枝叶多少遮掩了她的身形,她透过枝叶缝隙看见那名武官从对面房中出来便往月洞门外去,接着她的目光再落回廊上,只见陆雨梧匆匆出来,却又忽然在廊上定住不动。

    秋风飒飒,吹得他银灰色的衣摆拂动,细柳随着他的目光再看向月洞门,是那方才出去的武官带着四个兵士抬了一个人进来。

    那似乎是个耄耋老人,身上紧裹着棉被,他却还在发抖,一头银发乱蓬蓬的,他一张脸像皱缩的老树皮,一双眼睛只勉强睁起一条缝,呼吸之间胸肺浊音不断。

    陆雨梧几步下阶,正是这时,月洞门那边传来一道声音:“公子!”

    细柳在暗处几乎与陆雨梧等人同时循声望去,竟是大武与兴子二人。

    “公子快走!何流芳下山来攻县衙了!”大武焦急地喊。

    也是此时,几个捕快也慌里慌张跌跌撞撞地进来,他们脸色煞白,前头一个人脚下一绊,连带着后头几人也都在地上滚了一圈儿,帽子都掉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喊:“县尊!反贼来了!”

    晴天霹雳砸头,赵知县险些白眼一翻晕过去:“城门!你们让人关城门了没有!”

    “关是关了!但他们来得实在太突然,手里又有火铳,城门关上之前,已经有一伙人趁乱进城了!”

    一个捕快哭丧着脸道。

    “他们怎么会有火铳?!”

    赵知县脑袋都要冒烟了,“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细柳转身遥遥一望,见远处城门方向有浓烟弥漫,侯之敬快步到陆雨梧的身边,“公子你放心,我来时已辟出一条安全的路,我分一半亲兵护送你,不走城门,快离开这里,回燕京去!”

    陆雨梧被侯之敬拉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顿住,看向对面廊庑,细柳房门紧闭,而靠着廊尾传来一道开门声,花若丹拉着阿秀出来,在廊上好似无措。

    侯之敬回过头来,面露担忧,“公子快些快走吧!你杀了康二,那些反贼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整个尧县人尽皆知,康二的头颅是赵大人亲手割下的,”

    陆雨梧定定地看着侯之敬,“侯世伯,此事与我何干?”

    远处百姓们四散逃窜的声音隐隐传来,院中秋风涌动,侯之敬眼底神光微动,而在旁的赵知县满头冷汗直冒,他大声叫屈:“陆公子啊,那康二可是您的人杀的,不是我啊!”

    赵知县跺跺脚,“哎呀哪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还是快躲躲去吧?侯总督,您那条道在哪儿呢?方便下官也……”

    赵知县话音未落,侯之敬倏尔松开握住陆雨梧手臂的手,注视着他,讳莫如深:“公子当真不走?”

    陆雨梧与他相视,眼底和煦寂灭,“侯总督当真只是来剿匪的?”

    “青山。”

    他唤道。

    陆青山闻声上前几步,也是这一刹,屋脊上细柳敏锐地发觉那躺在担架上的耄耋老人手中一道微光闪烁,她迅速丢出一枚银叶。

    银叶刺破秋风发出轻微的清音,抵住那枚被柔韧细丝扯着的菱花飞镖擦过陆雨梧后背的衣料被钉入廊柱之上。

    这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陆青山看了一眼嵌在廊柱上的飞镖,他脸色一变:“公子!”

    陆青山三步上前旋身抽剑的同时,将陆雨梧带到身后。

    那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耄耋老者一个翻身落地,一头碰乱的银发遮不住他那双大睁起来便显得阴鸷凶狠的眼,他指间细丝一挽,廊柱上的飞镖瞬间收回他手中,他摘下嵌在上头的银叶,抬起头来,蓦地盯住那棵老槐。

    细柳几步踩上树干,借力一跃的同时抽出腰间一柄刀来,她俯身下落刀锋直指老者,老者及时闪身,同时朝她掷出菱花飞镖。

    细柳双足落地挽刀一勾,细丝骤断,飞镖落地,老者踉跄地后退几步,他惊愕地看着手中细丝,再抬起头。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紫衣女子,乌发挽髻,银流苏在鬓边轻晃,她眉目极冷,一手挽刀指向他。

    那刀形如柳叶,刃光如雪。

    老者树皮似的脸上绷开数道沟壑,他不敢置信般:

    “细柳刀?”

    第29章 立冬(九)

    太阳在云层里隐有轮廓,天色又明亮了许多,秋风吹得细柳乌发轻扬,陆雨梧的目光从她的后背移向侯之敬,而此时钱子谅等几名武官已提刀护在侯之敬身侧,他与陆雨梧相视,叹了口气:“公子到底年纪轻,须知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侯总督一把年纪,也未见得参透其中真意,”陆雨梧面上的神情淡了许多,他道,“岂知你今日又错过了什么?”

    几十名黛袍侍者与侯之敬的亲兵刀剑相向,赵知县人都吓呆了,缓过神立马跟刘师爷躲到回廊底下去,动也不敢动。

    “侯大人可真是好大的胆子!”陆骧住着拐挪过来,“你口口声声称陆阁老为恩师,可你今日又是在做什么?欺师灭祖吗?”

    陆骧沉声道:“今日你若敢动我们家公子一根汗毛,陆阁老定然不会放过你!”

    侯之敬如何会将陆骧这么一个小小的侍者放在眼里,他从袖中掏出来一只鼻烟壶在鼻间一嗅,看着陆雨梧道:“公子,我给过你机会了……当年周昀也有这样一个机会,但他没有珍惜,以至于周家满门抄斩。”

    陆雨梧向来温润的眸子骤然一凛:“你究竟知道什么?”

    侯之敬却缓缓一笑:“公子,别再找周盈时了。”

    他想起七年前的雨夜,他从恩师陆证府中出来,那时这位公子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被陆阁老从汀州接回来,马车帘子一掀,年幼的陆雨梧挣脱父亲陆凊的怀抱,一下跪在雨地里对陆阁老道:“求祖父放我回汀州!”

    侯之敬回过神,道:“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南州的绛阳湖吗?那可是一处名胜啊,周盈时就死在那儿,七年,早就尸骨无存了。”

    好似尖针猛地刺入陆雨梧的胸口,他踉跄地后退一步,细柳回过头,少年面容苍白,绷紧下颌,她视线下落,他手中像是有一枚残缺的玉环,他紧紧地蜷握着,指节泛白,玉环刺破他掌心,血液一滴一滴淌下来。

    也是此时,侯之敬一挥手,钱子谅率先扬刀朝陆雨梧劈来,陆青山立即提剑挡下,细柳余光瞥见那老者抽剑奔来,她回头抬刀一抵,双足往前将老者逼退数步,老者一脚顿地稳住下盘,刃光映照他一双浑浊的眼,“我见过这一双短刀,不过只是几年前,那时使刀的分明是另一个女娃娃……这刀怎么会在你手里?”

    细柳手腕一转,短刀绕着他剑身转了一圈,她握住刀柄迅速斜劈一道,老者匆忙躲闪,踉跄后退几步,他看了一眼自己腰侧破损的衣料,几乎惊出一身冷汗,他抬起头来,这个女娃娃比起从前他见过的这一双短刀的主人竟毫不逊色!

    老者勉强稳住心神,气聚丹田,提剑摆开招式。

    细柳作势迎上去,几步一跃,却骤然转了方向,她刀锋直指被两名武官护在身后的侯之敬,两名武官齐齐挥刀,她一个后仰躲开两道刃光,再旋身迅速往前手中短刀左右一划,在两名武官身上划出两道血口子。

    “总督大人!”

    钱子谅回身要往侯之敬身边去,却被陆青山一剑拦下,细柳几步上前挽刀袭向侯之敬,那老者立即朝他她掷出菱花飞镖。

    细柳横刀一挡,飞镖“光”的一声击打在侯之敬手中的白瓷鼻烟壶上,鼻烟壶应声破裂,其中的烟粉一瞬散开。

    烟粉拂面,细柳骤然嗅到这股过分冰凉的味道,眉头一蹙,她握刀的手一顿,猛地呛了一下,退了两步。

    忽然间,身后一只手将她稳稳扶住。

    太阳破开层云,细柳被檐上的日光刺得双眼微眯,她回头看清陆雨梧的脸,余光见那老者一剑落来,她推开陆雨梧的手将他挡在身后的同时扬刀挡开老者的攻势。

    “公子!”

    陆骧一手拄拐,一手提剑上来护在陆雨梧身边,余下所有侍者已与侯之敬的亲兵打作一团。

    陆雨梧看着细柳挥刀与那老者过了几招,她身影迅疾如风,银白腰链闪烁点滴寒光,手中刀以下往上斜挑老者剑刃,老者反应过来,手腕向下握紧剑柄堪堪与刀锋相擦而过,勾起一阵磨耳的尖锐鸣响。

    这时几名兵士朝细柳后背扑去,她一个旋身而起,手中刀刃转了一圈,割破几人的喉管,又迅速借力一跃反身直搠那老者胸口。

    老者连忙后退,一个侧身,刀锋擦着秋风发出鸣响,细柳身如游鱼转瞬来到他面前,刀锋在他臂上连划几道口子。

    细柳刀纤薄如叶,在人身上留下的血口子极为细长,老者踉跄后退几步,摸了一把手臂,满掌都是血,他蜡黄的脸上皱痕狰狞,再度凝神聚气挽剑朝细柳杀去。

    几名黛袍侍者迎上,挡下他的攻势,细柳趁机退到廊下去,花若丹在廊上拉着阿秀,急急地唤:“先生……”

    细柳朝一边躲着的大武与兴子招手,二人连忙猫着身子过来,大武没注意疏竹掩映后躲着的人影,他一脚踢到了什么似的,只听“哎哟”一声,低头一看,竟是缩着身子颤颤巍巍的赵知县,他捂着屁股回过头来。

    大武跟兴子两个已飞快地跑到细柳面前,细柳对他们二人道:“县城你们最是熟悉,应该能找到办法出去,我想麻烦你们代我送花小姐和阿秀走。”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来迅速塞入花若丹手中,道:“你可见过那夜来找陆雨梧的年轻公子?他便是当今五皇子殿下,你去找他,他定然会保护你,你记得一定要将此物给他,就说永西总督已叛,请他带兵回来平叛。”

    花若丹握紧手中的东西,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细柳又道:“带着阿秀快走。”

    “救命啊!”

    赵知县忽然大叫一声,细柳立时藉着廊柱一跃,飞身上前一刀刺破一名兵士的喉骨,她接连几刀迅速划刺另外两人的腰腹,血液迸飞。

    何捕头领着人赶紧过来将赵知县与刘师爷扶起来,但何捕头他们这几十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帮哪边才是正行。

    “赵大人,难道你还以为侯之敬会放过你?”

    细柳回过头来,冷声道。

    方才那几个兵士都杀到他面前了,赵知县此时自然也清楚自己该如何取舍,他忙对何捕头道:“侯总督勾结反贼,犯上作乱!你们还不快快去保护陆公子!”

    何捕头得了令,他一抬手,几十名捕快冲上去与兵士对杀。

    “花小姐,咱们快走吧!兴子知道哪儿可以出去!”大武冲上走廊,将阿秀一把抱起来。

    花若丹看见细柳扬刀又朝那白发老者杀去,她抿了一下唇,立即与大武、兴子二人匆匆离开。

    细柳一刀自下而上在老者腰腹划破一道口子,老者臂上身上都是血,他到底年迈,因失血过多而力有不逮,勉力弹出一枚菱花飞镖,擦过细柳的手背。

    细柳横握刀柄几步上去,刀锋狠刺在老者握剑的虎口,老者吃痛睁大双眼,手中剑刃落地的刹那,细柳一掌打在他胸口。

    老者飞出去,后背重重抵在墙壁上,身子如落叶般摔下去,他大吐一口鲜血,一双浑浊的眼紧盯着那紫衣女子,他眼中骇然更甚。

    “师父!”

    钱子谅大唤一声,躲开陆青山的攻势几步往前要扶那老者,细柳手中一枚银叶飞出,钱子谅匆忙回身一躲。

    再看老者,他双目圆睁,声息全无。

    细柳闪身落在陆雨梧身边,视线倏尔一碰,她忽然揽住他的腰身,瞬间借力一跃,施展轻功带着他掠上房檐。

    远处火光越来越盛,城中百姓哀声不绝于耳,细柳放眼看去,那夜因傩戏而热闹过的长街如今已是摊倒人散,杨柳河上逃不开反贼追逐的百姓一个又一个扑通几声坠下河去。

    火铳轰鸣,何流芳入城了。

    侯之敬仰头望见细柳与陆雨梧的身影,立即下令:“给我追!”

    钱子谅立即一刀挡开陆青山的剑招,领着几名武官迅速飞身上檐,陆青山见此,立即道:“拦住他们!”

    数名侍者旋身掠上房檐追去,仅有陆骧腿脚不便,被刘师爷与赵知县两个拉到一旁躲着,赵知县嘴都哆嗦:“陆骧小哥,这可怎么办呐……外头还有他侯总督的四百亲兵呢!”

    何捕头他们还在跟院中的兵士缠斗,陆骧沉着脸,咬牙道:“该死的侯之敬!”

    细柳带着陆雨梧踩踏檐瓦,湿冷的秋风迎面,刺得人脸颊生疼,她回头瞥了一眼穷追不舍地钱子谅等人,带着陆雨梧飞身落在县衙外的长街之上。

    前面是一簇整齐的人影,细柳双眸微眯,认清他们身上的罩甲,不是侯之敬余下的那四百亲兵又是谁?

    她回过头,钱子谅等人飞身落来,紧跟其后的陆青山带着侍者提剑杀去,将他们拦在几米开外。

    那侯之敬从衙门里出来,隔着刀兵在阶上冷冷地睇视着他们。

    细柳转过脸来,只见面前的陆雨梧肩上隐隐浸出血迹,大约是他之前所受的箭伤再度崩裂,陆雨梧察觉她的目光,他摇头:“不碍事。”

    细柳没多说什么,她抽出自己腰间的另一柄刀,刃光雪亮,纤薄如叶。

    她双刀在手,几步要往前杀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手腕,她回过头,陆雨梧手中那残缺的玉环沾满他掌中的血,血液顺着他的指节滴落她腕上,温热的几滴。

    “细柳,你走吧。”

    他看着她道:“不要蹚我这趟浑水。”

    “杀反贼!杀反贼!”

    兵士们叫杀声几乎响彻这片天,但他们却与贼寇擦身,手中刀齐齐指向陆雨梧,疾奔而来。

    秋风涌起,远处的望火楼被烧塌了,轰隆声中,细柳反手攥住陆雨梧的手,将他往身后一带躲开一道袭来的刀锋,又带起他的手,一刀捅穿面前那兵士的胸膛。

    血雾迸来,

    溅在她与他的脸上。

    环佩的旧流苏沾了血,在彼此交握的手中微荡。

    第30章 立冬(十)

    后衙里侯之敬那一百亲兵被陆家侍者与何捕头等人收拾得没剩几个活口,可赵知县等人出了衙门口一看,外头还有四百亲兵杵着,派去坚守城门的那一半儿捕役快手也没一个回来的,反贼在街上胡乱杀人,百姓哀叫声此起彼伏。

    赵知县吓得又缩回衙门里去,喊刘师爷:“快关门,关门!”

    刘师爷等人还没将门合拢,外头逃无可逃的一干百姓奋力冲进来,赵知县不知被谁一记窝心脚给踹倒,一身官服被积水弄得脏兮兮,官帽在地上滚了一圈。

    “劝之,劝之啊!”

    赵知县坐在积水里,深感无助。

    刘师爷早被挤到门后去了,险些没被大门板给压扁,他气都喘不上来哪里还顾得上赵知县。

    陆青山一剑杀了迎面扑来的兵士,再朝前一望,细柳正抓着公子的手,她单手用刀,身姿缥缈而迅疾,刀锋所指血雾弥漫。

    她杀得人心中生骇,一众兵士一时间竟生胆怯,细柳趁此时机杀出一条血路,带着陆雨梧飞身施展轻功掠上店肆檐瓦。

    箭雨如鸣,擦着陆雨梧的耳膜,但握着他手的那个女子手中一柄短刀却总能精准地截断一支又一支袭来的箭矢。

    快近城门处,底下贼寇一字排开,鸟铳漆黑纤长的管口往上一抬,火绳的光闪烁,细柳只看一眼,施展轻功带着陆雨梧踩踏青瓦翻身掠入茶楼栏杆,与此同时,齐刷刷的鸟铳轰鸣声接连响起,碎瓦片辟里啪啦散落一地。

    陆雨梧被细柳一手按下,两人伏在栏杆内,陆雨梧朝下一望,城门已经合上,穿着青衣罩甲的捕役快手陈尸道旁,大滩血迹顺着砖缝蜿蜒流动。

    临近的望火楼烧得又往下塌了一层,剧烈的火光扑来,一只手及时伸来将他往后一推,陆雨梧倒在地上,躲开了灼人的火星子。

    他抬起头,细柳乌黑的鬓发已被汗湿,她苍白的面颊沾血,一双眼清如寒星,唇上没有多少血色,臂上濡湿一片,显然是她手臂的伤口已经裂开。

    陆雨梧立即撕下来一片衣料,将她手臂上的伤处系紧,他道:“何必因我而冒险。”

    细柳没有动,任由他包扎,闻声先是有些不明所以,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不全是为了你。”

    她移开目光,在底下睃巡,忽然定在一处:“惊蛰还在他们手中。”

    陆雨梧一顿,他眼底流露一分不太自然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底下那一帮贼寇当中有两个人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架子上,一个是乔四儿,另一个便是那少年惊蛰,他立即道:“你不必担心,定水县驻军应该已经快到了,还有我好友修恒,他应该也已经在领兵赶来的路上。”

    细柳闻言,不由看向他,“原来你早有另一手准备。”

    不会轻功的贼寇们踩踏楼板摸了上来,细柳敏锐地回过头,楼内无灯,显得黑洞洞的,她起身朝陆雨梧伸手:“跟紧我。”

    陆雨梧握住她的手,被她一下拉起来。

    银灰与黛紫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相擦,她拉着他奔入楼中,一脚将一张桌子踢出去,刚好将在楼梯口冒头的贼寇砸了个眼冒金星。

    陆雨梧见又有人上来,他顺手抓起一把凳子砸下去,正好砸在一个光头的脚上,疼得他一边蹦,一边扯着嗓子嗷嗷叫。

    细柳看了一眼陆雨梧,她扯了扯唇,拉着他上前几步,手中刀横擦一道,腕骨往上一抬,迅速抹了两个贼寇的脖子。

    一路杀至楼下,正遇陆青山带着人进来,他立即上前唤:“公子!”

    外面鸟铳砰砰响个不停,负责点火绳的那些个贼寇一点燃就躲开,徒留放铳的和乔四儿、惊蛰二人闻着呛人的火药味。

    乔四儿吸吸鼻子,骂道:“这帮山鸡,得了好东西也不会使,真是白白浪费火药咳咳咳……”

    他浑身都是被这帮子贼寇打出来的伤,连咳嗽打喷嚏都疼得受不了。

    惊蛰毒翻了好几十个贼寇,最终被何流芳亲自拿住,这会儿身上的飞刀毒药全都被搜走了,他也被打得不轻,清秀的脸上挂着彩,此刻跟乔四儿两个被何流芳背对背地绑在一根木架子上,恹恹的,“串子你很吵。”

    乔四儿睃巡四周,见没人往这儿看,他便暗自蹬掉自己的一只布鞋,穿着的厚袜子上血迹斑斑,他探脚使劲去够自己被捆住的手。

    “什么味儿?”

    惊蛰觉得自己在火药味与血腥味之间闻到了第三种难以言喻的臭味,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乔四儿已经将夹在脚趾间的一个铁片拿在手中。

    铁片被磨得很薄很锋利,乔四儿利落地割断绳索,却没妄动,双手偷偷往后去磨惊蛰后背的绳子。

    惊蛰一诧,转过头:“串子?”

    “小爷爷快莫声张!”乔四儿动作飞快地割绳索,惊蛰顿觉自己后背一松,他立即俯身从靴子中摸出几枚飞刀掷出,拿鸟铳的贼寇齐刷刷倒了好几个。

    剩下几个反应过来,回头将鸟铳对准他二人,但他们火绳点得慢,乔四儿一把将惊蛰从板车上拉下去。

    “细柳!”

    惊蛰看见细柳从那茶楼中出来,立即大喊。

    细柳闻声松开陆雨梧的手,借力一跃,飞身落去惊蛰身前,扬刀接连刺穿几人腰腹,刀锋撤出,血花飞溅。

    “青山。”

    陆雨梧见更多人扑上去,他立即唤了声,陆青山当即会意,沾血的长剑一扬,几十侍者飞檐踏瓦,杀入人群。

    城门太重,他们这点人根本无法一边应对来敌,一边打开城门,很快侯之敬的亲兵与何流芳的叛匪将细柳与陆雨梧等人包围起来。

    细柳与陆家侍者几乎人人浑身浴血,但陆家侍者却无一人后退,他们持剑护在陆雨梧身前,与眼前这混到一窝的兵匪对峙。

    望火楼烧成了废墟还在燃着熊熊烈火,道旁死尸铺陈,秋风涌动,火光随风而偏,发出呼呼的声音。

    “陆家的家奴,果然个个不凡。”

    侯之敬拨开人群,站在何流芳身边,“今日能与公子一同赴死,也算忠仆。”

    “侯总督今日杀我,却不知来日要以何理由才能从中脱身?”陆雨梧脸上沾着血,也沾了些扬尘飞灰,但他一双眼仍旧神采清澈,视线落在那何流芳身上,又道:“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我被反贼杀死,你赶来救我不成这么一个说法了,可如此一来,这些反贼你是灭,还是不灭呢?”

    这话是在问侯之敬,但何流芳听了,却蓦地皱了一下眉头。

    “若是不灭,那么来日在朝堂上只怕你侯总督依旧难逃一个过失之罪,”陆雨梧继续说道,“但若是灭了他们,杀我的罪过是他们的,任何欲加之罪,也都是他们之过,而你侯总督依旧公忠体国,忠臣一个,是不是?”

    “公子冰雪聪明,”侯之敬看了一眼道旁百姓的尸体,他笑了笑,“反贼不是已经死了吗?”

    侯之敬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抬手一挥,“上!”

    一时间官匪齐刷刷作势朝细柳与陆雨梧等人扑去,惊蛰点燃火绳,乔四儿听着响儿立时往前,鸟铳“砰”的一响。

    最前面的兵士胸口绽开一个血洞,倒了下去。

    但这阻止不了他们,陆青山等人始终护在陆雨梧身前,但他们仅仅只有几十人,很快被千余人扑来的杀意冲散开来。

    陆青山回头,正见一名贼寇挥刀朝陆雨梧杀去,他大喊:“公子!”

    细柳一刀架住袭向她面门的刀刃,回身抽出另一柄刀刺中那人的咽喉,她刀锋撤出,再转身双刀连刺面前几人,将陆雨梧拉到身后。

    侯之敬站在后面冷眼看着陆雨梧,忽然间,他隐约在这鼎沸的人声中似乎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声音近了。

    他一下回过头去。

    马背上的青年有一张微胖的圆脸,他手持一个短管火铳,管口对准侯之敬。

    “总督大人!”钱子谅反应迅速,立即扑到侯之敬的身后,只听“砰”的一声,他后背已炸开一个血洞。

    钱子谅魁梧的身形一晃,重重地倒下去。

    守在侯之敬身边的亲兵将鸟铳对准那马背上的青年,他见状立即翻身下马,滚到了一个摊子后。

    侯之敬回头,看出何流芳因陆雨梧那三言两语而有迟疑之意,他立时大喝:“何流芳!若你还想带着你的人平平安安离开此地,就给我杀!”

    陆雨梧只能死在贼寇之手。

    何流芳心中再摇摆,事也已经到这份上了,倒不如将这姓陆的他们这些人杀了,再赶紧跑出城去,他这么想着,便抬手一挥:“杀!”

    侯之敬的亲兵霎时尽数后退,而贼寇与他们擦身一拥而上。

    秋风卷地,烟尘如缕。

    没有上闩的城门忽然发出沉沉的呜鸣,它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来,铁甲撞击声伴随着纷杂的步履声而来,黑衣罩铁甲的兵士如黑云般迅速骑马涌入,手中长戟如刺,齐齐挥出,逼得贼寇匆忙后退。

    姜变骑马疾驰而来,猛然一拽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他眉目冷峻,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肃声道:

    “金羽令在此,如圣亲临!尔等焉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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