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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立冬(十一)

    何流芳这等反贼连燕京都没去过,又如何识得什么金羽令,更不知道它到底是做什么使的,但单看那马背上的年轻男子头戴善翼冠,额上镶宝,一身赤色龙纹袍服,他便心下一紧,再回头,那位侯总督脸色几乎紫成了茄子。

    “管你什么鸟令!弟兄们!与我杀出去!”

    何流芳举刀大喊。

    两千余反贼立时响应,叫嚣着朝铁甲军扑杀过去,马背上的姜变被将士们护到一旁,侯之敬见状,立即令亲兵提刀破开一条前路。

    四名武官提气踩踏众人头顶,飞快掠至陆雨梧身前,刃光一闪,在几名侍者身上横擦几道,抵开他们的同时,一名武官一手探向陆雨梧的咽喉。

    正是此时,陆青山一剑落来,那武官下意识地后仰一下,倏尔一枚银叶刺中他手背,他吃痛,瑟缩一下,细柳旋身过来,与陆青山一刀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

    “秋融!”

    姜变翻身下马飞奔而来,见他肩上一片鲜血濡湿,“你怎么样?”

    陆雨梧摇头,“先拿住侯之敬。”

    “放心,这老小子跑不了。”

    姜变盯住不远处被一帮亲兵护在混战堆里挤得灰头土脸的侯之敬,冷笑。

    姜变这趟带来的兵加上从定水县赶过来的驻军也不过刚满三千,但他们到底都是经过训练的正经官兵,杀起这帮贼寇来简直是砍瓜切菜,他们风卷残云地收拾了这支花架子反贼队伍,剩下两百余侯之敬精挑细选用来保护自己安全的亲兵亦寡不敌众,只能束手就擒。

    望火楼已被烧成了彻底的废墟,火灭了,呛人的烟味弥漫在这座安隆边界的小城中,地上死尸堆积,鲜血汩汩地流淌,冲刷地面。

    姜变的亲随侍卫李酉亲自领着人将侯之敬仅剩的几十个亲兵按在刀口下,当着被五花大绑的侯之敬的面,将他们的脑袋齐齐往刃上一按,一提,顿时血流如注,数颗头颅滚落。

    侯之敬脸色灰白,紧闭起眼。

    “侯总督别闭眼啊,”姜变松开扶住陆雨梧臂弯的手,走上前去,“现在可还没到你该闭眼的时候。”

    “殿下在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侯之敬头发蓬乱,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里发出艰涩的声音。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好说呢?

    抬起眼来再看陆雨梧,他衣襟沾血,发髻间的玉簪已不知掉在了哪儿,秋风鼓动他宽袖,他看起来那么文弱,却听他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侯总督,我亦给过你机会。”

    侯之敬扯扯唇,不发一言。

    这时,城门外有人骑马疾奔而来,细柳回头,只见那尧县巡检司使张用带着手底下的人赶了过来,才一入城门甬道,张用便从马背上下来,他满脸都是汗,只见姜变一身皇子袍服,他立即下跪拱手:“殿下!西边长岭河有五千兵马朝县城奔来!”

    姜变一听,立即将手中的金羽令交给李酉,道:“去拦下他们!就说永西总督侯之敬勾结反贼犯上作乱,已被吾扣住,他们若敢轻举妄动,一律视为谋反,吾必以金羽令裁之!”

    “是!”

    李酉领了命,立即带人与那张巡检一同出城去。

    大势已定,细柳紧绷的脊背略微一松,她双刀沾满了血,腰间银色的腰链也凝固着点滴血渍,见惊蛰脱力倒在地上喘息,她上前两步要扶,眼前却骤然一阵眩晕。

    陆雨梧及时握住她的手腕,细柳似乎缓了一下才抬起脸来,他眼中似有一分关切:“你没事吧?”

    细柳摇头,欲挣开他的手,却没挣脱,他不松,反而抬头唤:“修恒。”

    姜变转过身来,猝不及防看见陆雨梧拉着那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染透的姑娘的手,他怔愣了一下,定睛一看那姑娘手背上长长一条血口子还在往外渗血,他立即懂了,忙将自己怀里的巾子掏出来递给陆雨梧,还不忘道:“干净的。”

    陆雨梧说了声多谢,为细柳包扎好伤口,“回去再上药。”

    细柳收回手,“多谢。”

    侯之敬已经被姜变拿住,那些从永西过来的五千兵马也就没了主心骨,他们听闻五皇子姜变在此,又见了可以调动全境兵马的金羽令,也就彻底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姜变让李酉领着将士在城中清理尸体,还有那烧成黑炭的望火楼废墟,又让人去找那赵知县身边的刘师爷写个安抚百姓的布告,哪晓得那刘师爷让衙门大门板给压得人软趴趴的,拿支笔都哆哆嗦嗦,姜变只好让自己身边人代劳。

    大约是被惊慌失措的百姓们挤断了胳膊,赵知县的左胳膊用一圈细布挂在脖子上,跪在素纱帘外,身边站着几个侍卫,他后背已被冷汗湿透,根本不敢去望帘内那位端坐在椅子上的五皇子殿下。

    只听得茶碗盖儿轻响,帘内那道声音慢悠悠:“赵大人你这父母官做得好啊。”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

    立时压垮了赵知县的一副脊骨,他几乎俯趴在地上,脑袋顶着地砖:“殿下!臣该死,臣知罪!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姜变仍不紧不慢。

    “臣实在是……没办法!”

    赵知县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来,悲声道:“今年反贼从永西过来之后,臣不是没有给上官送札子去说明实情,可上官说了,调兵用兵需安隆府与永西两方交涉,走完朝廷的章程才行,让我先按下此事。”

    “可那些反贼自此盘踞罗宁山,再往后便是横行乡里,四处作恶,我又往定水县去了几封信,上官却依旧只说罗宁山反贼不敢攻尧县县城,令我暂且安抚百姓……”

    “依你所言,永西总督侯之敬养寇一事,一切因果全在你的上官知府,而你全不知情?”姜变笑了一声,“赵大人,你前日命人往定水县送的札子是你那个师爷写的?他文采不错,在这小小尧县给你这个二百五润色一些马屁话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赵知县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子瘫软,几乎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殿下!臣只是小官一个,实在无法违背上官啊!俗话说官大一级便能压死人呐!上官如何说,我便只能如何做,若我不听不做,少不得落个被人穿小鞋的下场,丢官事小,若是祸及全家……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省吃俭用将我抚养长大,又撑我十年寒窗的老父老母?”

    赵知县哭道:“臣不过小小县官,真的是谁也开罪不起啊!”

    “你是小官,”

    帘内忽然有另一道如玉磬般的声音响起,隐透一分疲惫,“可在你之下又有多少小民?他们世代在此,一生都不见得会离开这里,因而举目所望,也非是远在燕京禁宫中的圣上,而只有你这位父母官。”

    “你官场上难做?”

    那声音再度落来,“私放康二一事,难道不是你赵大人与何流芳的生意?你不曾收过他的银子?你为贿赂上官私设杂税,刮得枣树村一村人年年忙到头来,亲手种的粮食吃不上一粒米,只能以山中蓬草为食。”

    “你吃过蓬草吗赵大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什么难做,”

    那只瘦削修长的手掀开帘子,那换过了一身衣裳的陆公子以一双清淡的眸子看着他,“一县百姓之生死,都不过是你赵大人的生意。”

    “我……”

    赵知县嘴唇哆嗦,满头满背的冷汗,他几乎不敢正视陆雨梧。

    “行了赵腾,你那师爷不愧是自你上任就跟在你身边的,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忘了不要紧,他心里可有本账。”

    端坐在椅子上的姜变开口道。

    赵知县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他那师爷刘劝之定然是已经将什么都招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这二位贵人面前,全都不是秘密了。

    赵知县面如枯槁,呜呜地哭:“罪臣该死!”

    “吾问你,”

    姜变搁下茶碗,起身走到陆雨梧身边,他一双眼盯住赵知县:“谭应鹏谭将军在你尧县出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罪臣……”

    赵知县仰面望见五皇子殿下那张神情肃穆的脸,“谭将军的死,罪臣实在不知内情!实在不知啊!”

    “你不知道,”

    姜变冷笑,“赵腾,你可真是一问三不知啊。”

    “殿下明鉴!罪臣一向只遵上官的意思做事,个中秘辛,上官他又岂会告知于我?此次谭应鹏将军死在罪臣治下,我亦惶惶不敢慢怠,赶紧奏报上官,是他复我道,既已有疑犯,当立即结案奏报朝廷!”

    赵知县带着哭腔:“谁知陆公子一心为那姑娘作证,罪臣,罪臣……”

    “所以你就干脆一闭眼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秋融,一来,你也不算得罪陆家,说不定还能攀附一二,就是那催促你立即结案移送燕京的上官,顾忌着陆家也不能对你发作,二来,死的是朝廷重臣,你这里结了案也不见得算数,到了燕京,还有大理寺复查,到那时,若这疑犯经不起大理寺的推敲,就是你的责任,但若是这案子到了陆家手里,怎么结,结不结得了,都与你没有太大的干系了,到时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吾说得对不对?”

    这一番话实在是剖心拆骨,只不过剖的是他赵知县的心,拆的是他赵知县的骨,赵知县浑身发抖,额头紧抵地面,大声哀呼:“罪臣知罪!”

    “你放心,你那上官安隆知府吾已令人去定水县捉拿,你交代你知道的,他自然也要交代他知道的。”

    “来人,摘去他乌纱帽,暂押牢中。”

    姜变一抬手,两名侍卫立即上前将赵知县的官帽取下,抓住他两个臂膀拖他出去。

    “求殿下宽恕!求殿下宽恕!”

    赵知县哭爹喊娘的声音一直持续到月洞门外,方才渐渐隐去,姜变揉了揉额角,叹了口气:“秋融,若不出我所料,那安隆知府催促这赵腾结案,只怕是侯之敬那个老小子的意思。”

    陆雨梧没说话,回头看了一眼床上,陆骧脸色惨白,之前摔断的腿还没好,今日又骑马摔到火堆里,烫伤了手臂。

    陆青山才给陆骧上过药,又将陆骧使过的短火铳擦干净放回匣子里,那本是陆阁老给陆雨梧防身用的东西。

    “你哪里来的金羽令?”

    陆雨梧冷不丁地问道。

    姜变说道:“哦,是那位花小姐给我的,她说是那细柳姑娘要她带给我的,也多亏了这金羽令,否则我还真调不来这么些人。”

    “细柳?”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丝惊诧。

    “是啊,”

    姜变说着,往窗外看去,外面天色竟已渐黑,“这一天下来真是乱得很,我还没有个机会问问你那位朋友金羽令为何会在她手里。”

    对面房门紧闭,竟无一灯。

    陆雨梧与姜变从房中出来,陆青山先行到对面廊上去敲门,却无人应,反倒是回廊尽头的那道门开了,花若丹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发白。

    “花小姐。”

    姜变与她目光相接,见她要行礼,便立即道:“快免了,不知那位惊蛰小兄弟伤势如何?”

    “大夫说他伤重,清理伤口就用了两个时辰,如今还昏睡着。”

    花若丹答道。

    “细柳可在你那边?”

    陆雨梧问她。

    花若丹一怔,“我回来还不曾见过细柳先生。”

    隔着一道门,他们的声音隐约落来细柳耳畔,室内昏黑一片,她听不清,眼皮沉重得厉害,她一身气力仿佛已经用尽了,连脑中都变得混沌。

    “砰”的一声,似乎门开了。

    有人掀起帘子,又有人捧灯而来,她勉力半抬眼皮,那橙黄的,茸茸的灯影铺来,她一瞬又嗅到那种隐隐的,细微的冰冷味道,它裹挟着她的感官,像一只手将她按进波涛汹涌的水中,水声滔滔,渔灯在一条乌篷船上胡乱摇晃。

    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陆雨梧循声看去,一片昏黑浓影里,那女子一身血衣未脱,连双刀都未收入鞘中,就那么躺在一张醉翁椅上。

    他立即走上前去,陆青山扶灯跟上,灯火驱散阴影,那光落在她脸上的刹那就仿佛是流火燎过她的皮肤,她眼睫几乎一颤,喘息声重。

    “细柳!”

    陆雨梧忙唤。

    她听不清,只觉潮湿的湖水涌来,灌入她的口鼻,和着那种冰冷的烟粉味猛烈地挤压她的心肺。

    渔灯在晃。

    一道声音在叹:“孩子,你谁也不要怪。”

    那只手按着她,溺死她。

    “细柳!”

    陆雨梧见她脊骨绷紧,像被人扼住喉咙般用力喘息,脸色苍白竟有些发紫,她眼皮紧闭却不住地颤动,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光线,陆雨梧看向陆青山手中的灯:“灭灯!”

    陆青山立即吹熄了灯烛,花若丹见此,便道:“先生应该是喘症发作了,我这就去请大夫!”

    “喘症?”

    姜变立即让李酉他们开窗,秋风随着灯影月辉一道落入室内,他再看向那醉翁椅上的女子,面露惊异,“身患喘症,竟还能习得这一身武艺?”

    不断晃动的渔灯灭了,可潮湿的湖水围困着细柳,那只手的主人说:“认命,就是你的命。”

    细柳手指蜷缩一下。

    窗外光影落来她侧脸,陆雨梧似乎看见她耳下那道疤痕有些微鼓,泛出一缕青紫的颜色,飞快掠入她颈间。

    陆雨梧视线随之往下,见她颈侧青筋微鼓,他手指在她襟前蹭下来一点白色粉末,他凑到鼻间一嗅,冰冷的烟粉味,他立即想到今日侯之敬拿在手中的那只鼻烟壶。

    他立即从她腰间搜出一个瓷瓶,瓶塞一打开,苦涩的药味袭来,他倒出来在掌中瞧了一眼,似乎正是他之前见她吃过的那种。

    那道声音如冰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戳刺她的耳心,水声挤压胸肺,天旋地转间,她想,凭什么?

    “我命……”

    她泛白的唇翕动,陆雨梧没有听清,他凑近的刹那,她的手却颤抖地摸向腰侧。

    “我定。”

    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这两字,与此同时,一道寒光闪烁而来。

    姜变脸色一变:“秋融!”

    陆雨梧反应迅速,一把攥住细柳的手腕。

    他掌心温热,不同于那只几乎要她将溺死的手的冰冷,她一瞬睁开眼,满腔严寒杀意骤然遭遇面前这一双点染春晖,犹带关切的眼。

    她愣住。

    一柄细柳刀薄光凛凛,就横在她与他之间,陆雨梧忽然伸手稳稳扶住微微晃动的椅背。

    如同一个持桨的人倏尔稳住茫茫湖上那条随波乱晃的乌篷船,渔灯早就灭了,她发觉自己不在水里,在船上。

    溶溶月辉在他身后,

    他手指间捻着一颗乌黑药丸,对她说:“吃下去。”

    第32章 立冬(十二)

    陆雨梧将丸药抵到细柳唇边,她几乎下意识地张口,吞咽,姜变见她手指松懈,任由陆雨梧将她手中的短刀拿走,他松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快去倒一杯热水来。”

    李酉赶紧出门去取来热水,陆雨梧扶稳椅背,一手拿着杯子让细柳抿了几口水,回头见花若丹领着那位才给惊蛰看过伤的老大夫进门,他立即站直身体,站到一旁:“还请您老快给她看看。”

    “怎么不点灯啊?”

    老大夫怪道。

    陆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她闭着双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他道:“可是于您有碍?”

    “点吧。”

    老大夫还未出声,却听那道沙哑的女声忽然落来。

    陆雨梧看向她,她仍闭着眼,他转过脸:“青山。”

    陆青山立即用火折子点燃一盏灯,捧来放在桌上,老大夫一边卷袖伸手去探细柳的脉,一边观看她的脸色。

    花若丹用水浸湿了帕子再拧了拧,走到细柳面前来替她擦满额的冷汗,发觉她的脸色只余苍白,没有泛紫了。

    “姑娘这药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细柳随身的丸药,随后道:“只不过再好的药,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自个儿的身子,这回应该就是这种烟粉味诱发了你喘症发作,如今你的喘症还算轻微,但若继续习武,只怕会加重啊。”

    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细柳并非第一次听,她哑着嗓子:“多谢。”

    “我这就去再开几副药。”

    老大夫起身说。

    陆青山将人领出去,细柳稍稍侧过脸,陆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只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驳的掌心,她想起白日里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环佩,她忽然道:“你这手还真是多灾多难。”

    她声音轻,没有任何气力,陆雨梧还是听清了,他转过头来,昏黄的一盏灯火照着她苍白而清臞的脸,他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吗?”

    细柳“嗯”了一声,她抬眸再看向那立在几步开外的姜变:“殿下有什么要问的?”

    她先开门见山,姜变反倒愣了一下,但话都到这儿了,他笑了一声,若有所指:“吾只是想问问姑娘,金羽令为何会在你的手里?”

    “我捡的。”

    “……捡的?”

    姜变挑眉,明明是轻飘飘两字,却透出一种无形的压迫。

    “谭应鹏死的当日,官道茶棚,”

    细柳看向陆雨梧,轻抬下颌,“他也在。”

    姜变随之看向陆雨梧。

    只见陆雨梧点点头,平淡道:“当日她与谭应鹏打过一架。”

    “所以这金羽令原本在谭应鹏身上?”

    姜变颔首,又倏尔一笑,“那谭应鹏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长谭应鲲也毫不差劲……细柳姑娘你们谁赢了?”

    “她赢了。”

    正巧当日围观过那个场面的陆雨梧答道。

    “那细柳姑娘武功可真是不俗……”

    姜变颇为欣赏地点点头,但与她目光相对,他话锋一转,“可有一点吾很好奇,姑娘你为何会知晓吾的身份?”

    “这很难猜吗?”

    细柳神情冷淡。

    “也是。”

    姜变笑了一声,“多亏姑娘解吾燃眉之急,姑娘深明大义,也难怪秋融视你为友,你好好休息,吾便不打扰了。”

    姜变说罢,再看向陆雨梧,道:“秋融,我先出去。”

    陆雨梧点头,看着那李酉掀帘,跟随姜变走出去。

    “青山,去要一些清粥。”

    陆雨梧叮嘱道。

    陆青山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细柳先生,你既然醒了,那我便去看看惊蛰。”花若丹起身说道。

    “多谢,”

    细柳看着她,“你能回来。”

    花若丹一怔,她随即道:“若丹——想信先生一次。”

    她说罢,端着凉透的水盆走出去,夜风吹拂她耳边浅发,院中明灯,姜变已经走到月洞门那边,正不知与人在说什么。

    花木扶疏间,花若丹静静地看。

    姜变回过头,那女子在廊上,身影清瘦弱不胜衣,乌黑的发髻浑无一饰,他道:“花小姐,一道去用饭吗?惊蛰小兄弟那边,吾让李酉遣人照顾就是。”

    檐下灯笼微晃,灯影也在花若丹头顶晃动,她将水盆放在廊椅上,走下石阶,在一片冷暖交织的光影里微微福身:“多谢殿下。”

    她朝他走去。

    尧县县城才经历过一场火与血的洗礼,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侯之敬那五千兵马被姜变以金羽令按住,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在尧县休整了五日,姜变便要押着侯之敬与赵知县回京,但尧县的残局还未收拾干净,他便留下来几名亲随在此安抚乡里。

    这日秋风又重,吹得枯叶纷飞,天色阴暗泛青,薄薄的日光落来人的身上都是冷的颜色。

    乔四儿与线儿、大武、兴子他们三个站在城门口,惊蛰在马车里躺着,听乔四儿念叨着:“小爷爷你年纪小,骨头很快能长好,但你也别逞强啊,遇事你得多……”

    “串子你很吵。”

    惊蛰连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

    乔四儿一下闭嘴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惊蛰看他鼻青脸肿的,伤也都还没好,他抿了一下嘴,又收回目光,嘴贱得一如往常:“你看看你本来就长得一般,不好好养着当心变成丑八怪!”

    “……”

    乔四儿一把拉下车帘子,不想多言。

    他转过身,见陆雨梧走过来,他立马绷紧脊背:“公子……”

    “乔四。”

    听见陆雨梧唤他,乔四儿不由抬起一双隐含希冀的眼,他不想再做一个串子了,不想在这小小的尧县里蹲在衙门口讨生活。

    如果可以去燕京,如果可以去见识四方的话。

    “这些时日多谢你了,你帮了我很多忙。”

    陆雨梧和煦道。

    乔四儿见陆青山递来银票,他眼中的光亮却黯下去,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接过来,低下脑袋说:“多谢公子,这都是乔四儿甘愿的。”

    但银票接来,他捏了捏发现不对,将最底下的那封信件翻出来,上面的字他却一个也不识,他抬起头来:“公子,这是……”

    陆雨梧眼底含笑:“你正名便是乔四?”

    “算不得什么正名,我爹喊的,说好记。”

    乔四儿如实说道。

    陆雨梧点了点头,道:“我身边不缺侍者,不用你跟在我身边。”

    他顿了一下,又说:“但我观你即便不识几个字,《大学》你亦能倒背如流,你记性好,又好学,若能正经识字读书,假以时日,我相信你必与今日大有不同。这封信是我写给我父亲的老师的,你带着它去桂平莲湖洞书院吧。”

    乔四儿整个人都呆住了。

    “公子,您……”

    他嘴唇哆嗦,不敢置信般,“您是说我可以……”

    陆雨梧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肩:“你既无正名,那不如便取‘意诚’二字你看如何?到时你入莲湖洞书院也可有名陈上。”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这是那日被陆雨梧拾捡起来的一片残句,放在今日,竟十分相宜。

    乔四儿说不出一句话,他眼眶泛红,浸出泪来。

    陆雨梧走到马车前,陆青山将马凳放下,陆雨梧踩上去,却听乔四儿道:“公子!”

    秋风渐紧,吹着陆雨梧淡色的衣摆,他转过脸,只见乔四儿扑通一声跪下去,俯身磕头大唤:“乔意诚叩谢公子大恩!”

    “你起来,不要跪。”

    陆雨梧看着他道:“如有登临意,你自上青云。意诚,盼有朝一日,你我燕京再见。”

    辘辘声响,乔四儿抬起头来,烟尘飞卷,他看着几架马车被一众扈从骑马相护渐远,线儿与大武、兴子三个扑过来:“四哥!四哥你要去桂平念书了!”

    他们兴奋地抱着他大叫:“莲湖洞书院!听说那是天底下读书人都想去的地方!”

    乔四儿被他们弄得眼泪鼻涕流个不停却在笑。

    “四哥!我们也想跟着你出去!”

    “是啊四哥!我们想出去!”

    “都出去!”

    乔四儿抱住他们:“咱们都出去!”

    到今日离开尧县,细柳方才见到惊蛰,他们同乘一架马车,花若丹抱着阿秀,阿秀怀里抱着猫。

    “你怎么样?”

    细柳问他。

    “放心死不了,”

    惊蛰蔫蔫的,才吃过一副药,他昏昏欲睡地喃喃,“我还没报仇呢。”

    细柳抬眸看向花若丹,她明显听见了,与细柳目光一接,她挪开视线:“年纪轻轻走上这条路,谁身上没个仇没个怨的,如我,亦如你们,先生放心,我自顾不暇,无心好奇。”

    细柳却一怔。

    她没说话,却将视线落回惊蛰脸上,他已经睡着了。

    惊蛰不说,她都快忘了。

    他敢刀口舔血,是因一桩杀父之仇要报。

    不论是他,还是花若丹,他们都有仇,都有怨。

    可她——有什么呢?

    深秋渐尽,这一路少有落雨,故而没有在路上过多耽搁,他们走了一个来月,才路过永平县,却遇上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官道边支了个茶棚,姜变干脆下令停车暂时休整。

    秋雨滴滴答答的,花若丹见惊蛰端着茶碗不喝,只盯着那煮茶的老翁在看,她道:“你在看什么?”

    惊蛰抬了抬下巴,“你记不记得上回?”

    花若丹一下想起来尧县官道上那茶棚中放了迷药的茶,她一顿,不由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碗。

    惊蛰扑哧一笑:“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小爷爷我上过一回当还能再着了道?喝你的吧,这茶就是苦了点儿,没加什么料!”

    “惊蛰!”

    花若丹发觉自己被捉弄,拿炒花生砸他。

    细柳站在不远处观雨,闻声朝他们那处看了一眼,这一路上花若丹对她与惊蛰这两个伤者【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 好看了】都多有照料,惊蛰也十分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对花若丹恶声恶气,倒也相处得还算融洽。

    阿秀忽然从面前跑过,细柳见她奔入雨幕,便立即跟过去。

    陆雨梧放下茶碗,与姜变道:“修恒,我去看看。”

    他接来陆青山递的伞走如烟云雨幕,官道上却不见人,他立即走到道旁去,底下竟是一片田埂,阿秀与细柳的身影在底下影影绰绰。

    他朝陆青山摇头,示意他不必跟,而后他顺着道旁小路,慢慢地走下去。

    阿秀就蹲在田埂上,看田里收割过稻子的一簇簇残梗。

    细柳听见雨打伞沿的脆响,她回头之际,一柄纸伞遮在她与阿秀头上,她看向陆雨梧,他已在伞外,雨珠拂在他脸颊。

    “阿秀,你想阿婆了?”

    陆雨梧轻声道。

    阿秀转过脸来:“陆哥哥,你家里有田吗?”

    陆雨梧点头,“有,但不在京城。”

    “那在哪儿?”

    陆雨梧摸了摸她的脑袋,“等你长大,我带你去。”

    阿秀“嗯”了一声,又望向雨雾里的田野。

    “细柳,你拿着。”

    陆雨梧说着,将伞柄塞到她手中。

    细柳看着他蹲下去,阿秀转过来,在他掌心放了几粒没收尽的稻米,他便捏了一颗来看。

    “有什么好看的?”

    细柳忽然道。

    闻言,陆雨梧回头望她:“一粒是没什么好看,可若是千千万万的稻米黄熟呢?”

    千千万万的稻米黄熟?

    细柳微怔。

    陆雨梧眺望田野,“细柳,我曾无所望,一度不知我该做些什么。”

    “你不入仕?”

    官宦之家的子孙没几个不入仕的,细柳不明白他的迷惘。

    陆雨梧没有答,只是看向她,笑道:“若不是我带着你走错路,我还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蓬草那样的东西,百姓无以食,所以食之。”

    他捧着那几粒稻米,双眸剔透如春露:“但若是有朝一日,稻米数之不尽,收之不完,是否天下便能少有饥馁?”

    “那……可能吗?”

    细柳看着他。

    秋雨与浓雾交织,他乌浓的发髻沾了雨水,一身淡青衣袍也浸润水雾,他定定地看着她,说:“可以,只要我找到最好的稻种,只要我能找到更好的种植办法。”

    细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可是这少年神采清澈,却又令她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一字不虚。

    “我想让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

    雨声沙沙的,少年站起身来,声音清如玉磬。

    细柳神光微动。

    他知道自己是谁,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像惊蛰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惊蛰,知道自己入紫鳞山是为了报仇。

    就像花若丹处心积虑一路行来,也是为了她父亲的冤案。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来处,也知道自己的去处。

    “人,”

    细柳看着他的背影,近乎迷茫的开口,“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吗?”

    他们都有来处,所以他们也有去处。

    陆雨梧闻声回头,她清臞的面庞褪去了一分漠然,那双眼睛亮如寒星。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

    陆雨梧看着她道,“从心而已。”

    从心。

    细柳抚摸自己的心口。

    “这趟回京,你我便要分道。”

    陆雨梧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他将阿秀拉起来,“你放心,阿秀我一定会照顾好她,还有……”

    他忽然顿了顿。

    “什么?”

    细柳神色莫名。

    陆雨梧忽然从怀中取出来一枚银叶,那正是之前在尧县她承诺给他的那一枚,她抬眸:“这么快你就要用掉它?”

    “嗯。”

    陆雨梧递给她,“你从南州来,南州的许多事你比我清楚,而你又是江湖中人,比我自由,亦比我多些手段。”

    细柳看他掌心未褪的疤痕,“你想请我帮你找人?姓周?”

    陆雨梧点头:“是。”

    秋雨如滴,拍打在伞沿,他的声音仿佛浸润潮湿的山雾:

    “盈时。”

    “周盈时。”

    第33章 小雪(一)

    建弘十三年十月底,五皇子姜变押送永西总督侯之敬与尧县知县赵腾返京,一时朝野震动。

    撷月殿中,几个宫人蹲着身子低头捡拾地上的碎瓷片,官窑新烧的这套石榴红茶具还没用个几天就已寿终正寝。

    “糊涂!真是糊涂!”

    二皇子姜寰一巴掌拍在桌上,宫人们噤若寒蝉。

    常在姜寰身边服侍的太监立即挥手示意他们下去,几人如释重负,忙俯身退出殿外去,那太监这才小心翼翼地对姜寰道:“殿下,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他堂堂一省总督!正二品大员!”

    姜寰来回踱步,“不过是让他养的那伙贼寇背下杀谭应鹏的这口锅,刘吉你说他做什么亲自跑过去?如今倒好!让人生擒活捉,像个牲口一样被绑回京来!”

    “听说……”

    刘吉微躬着身子,道,“听说是陆阁老的长孙陆雨梧在尧县,所以侯总督他才会亲自过去。”

    “陆雨梧?”

    姜寰眉心拢紧两道痕,“陆证的长孙?”

    “听闻这位陆家长孙体弱多病,自小养在京郊,深居简出,”刘吉说道,“殿下不知其名,也实属正常。”

    姜寰脸色一沉:“吾还真是险些忘了,他侯之敬是陆证亲自点的一甲进士,当初他能坐上这永西一省总督的位子也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冷笑:“这个侯之敬,既选了吾的路,却还念着他恩师的那点旧情,他可真是栽在这情分上了!”

    “五弟如今在哪儿?”

    姜寰看向刘吉。

    刘吉低首,恭敬答道:“五皇子殿下与那位陆公子此时正在干元殿中。”

    干元殿正是建弘皇帝的寝殿,今年年关一过建弘皇帝的身体便是每况愈下,他今年没有上过朝,各地的折子都直送内阁由首辅陆证处理,若有大事内阁裁决不下的,才会送入干元殿。

    今日建弘皇帝的精神头似乎好些,他令人开一扇窗通一通这殿里的药气,披了一件白锦金线龙纹的外袍,靠坐在龙榻上:“太祖皇帝早有训诫,为官者最易权欲熏心,他们手里有了权力,对下,绞尽脑汁搜刮民脂民膏,对上,则想方设法将朝廷的银子变成他们的私产,朝廷若对他们太好,便会养出侯之敬这等为多吃饷银不惜养寇自重的奸臣。”

    “变儿,你做得好啊。”

    姜变垂首,将金羽令奉上:“父皇,此物乃是在谭应鹏将军身上发现的。”

    那掌印太监曹凤声立时亲自来将姜变手中的金羽令捧到建弘皇帝面前,建弘皇帝松弛的眼皮微抬:“这金羽令是朕给他的,朕让他去西北,可他却不明不白的死在尧县。”

    建弘皇帝的声音好似含混着浊音,却力重千钧:

    “变儿,侯之敬你来审。”

    姜变立即抬手行礼:“儿臣遵旨。”

    此时曹风声一听建弘皇帝咳嗽了两声,他立即亲自去端来痰盂,建弘皇帝俯身猛咳,吐到痰盂里的痰中竟带有黑血。

    曹凤声立时跪地:“陛下……”

    姜变见此,面露忧色,俯身叩首:“父皇,儿臣请父皇保重龙体。”

    建弘皇帝接来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边,又以清茶漱口,随即颇为厌恶地拧眉,“大伴,将这劳什子拿开。”

    建弘皇帝颇有些洁癖,一直服侍着他的曹凤声最是清楚,赶紧将脏了的痰盂拿走,建弘皇帝眉头这才一松:“朕还要如何保重呢?今年的药吃得最多,也就这样了。”

    才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建弘皇帝却已经病得骨瘦如柴,虽是如此,但他抬起来那双眼睛却是锐利清明的:“大伴,让陆雨梧进来,朕也见见他。”

    “是。”

    曹凤声立即使唤了一名小太监到恭默室去将陆雨梧请来内殿中,殿中只有一张朱窗开着,光线昏暗,陆雨梧越往里走,则烛火愈明。

    行至内殿,陆雨梧见姜变立在一侧,他走上前去一撩衣摆跪下行礼:“陆氏雨梧,拜见陛下。”

    建弘皇帝靠着软枕,抬手:“近前来些。”

    陆雨梧起身走近。

    建弘皇帝打量着这个一身淡青圆领袍的少年,乍见他骨相清隽,一双眼澄明如水,气质温文纯然,建弘皇帝不由笑了一下,“你比变儿还小两岁吧?”

    “是。”

    陆雨梧颔首。

    建弘皇帝看着他,忽然有些感怀:“朕十几岁时,宫中设明义堂,朕与先帝,也就是朕的皇兄在明义堂中读书,你祖父那时才三十余岁,朕还记得父皇说,陆证大才,可以为尔师,然后你祖父便做了朕与皇兄的老师。”

    陆雨梧垂眸静听。

    建弘皇帝接着道:“你表字是什么?”

    陆雨梧答:“秋融。”

    “你祖父取的吧?”

    建弘皇帝眼底噙着一分淡淡的笑意,“秋融,朕今日见你,足见老师教导有方,变儿此番在尧县所为,全靠你从旁襄助,朕该赏你。”

    陆雨梧拱手道:“禀陛下,陆氏承蒙先帝与您厚爱,秋融怎敢再求赏赐?祖父以尽臣之本分为其任,秋融身为陆家长孙,虽无入仕之能,亦愿尽心以报君恩,如此足矣。”

    建弘皇帝看他片刻,微微一笑:“秋融,你祖父将你教得很好,朕也是第一回 赏你,你便不要推辞了。”

    陆雨梧眼底神光微动,面上却未有什么波澜,他跪下去,垂眸看见自己腰间的那枚玉璜:

    “谢陛下。”

    日光薄薄的洒在燕京城中,这是整个大燕最繁华的地方,巷陌纵横交错,到处人影憧憧,一条浮金河横亘城中,商船来往,桥上叫卖,热闹非凡。

    “还是燕京好啊!又大,好吃的又多!”

    惊蛰一手抓着个肉包子,笑眯眯地咬了一大口,“细柳,咱们回紫鳞山之前先多买点吃的吧!紫鳞山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清心寡欲的,做的饭也寡淡死了!”

    细柳递给他一粒碎银子:“李记糖山楂。”

    “行了,你回回就爱吃那玩意儿,”惊蛰瞧不上她手中那点小钱,“那才几个钱,我请你就是!你等着我啊!”

    他飞快地跑走了。

    浮金河的大拱桥下支着一个糖水摊子,细柳一脚勾来长凳坐下,要了一碗糯米圆子糖水,摊主糖水做得好,这会儿生意也不错,客人几乎满座。

    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穿襕衫的书生,天气一转凉,他们便都爱这一口,这会儿有人抬头睃了一眼河对面街上,“哎哎哎,你们快看!”

    同桌的人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穿着东厂袍服的一行人边走边清道,后头紧跟而来的则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穿着蟒服的中年人,他脸上没有须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柔,一看便是个太监。

    他挺腰直背,目不斜视,身后一行人抬着御赐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箱笼稳步前行。

    “那不是东厂提督曹风声的那个干儿子曹小荣么?”

    书生那桌有人认出他来,“他这是做什么去?”

    “你们还不知道呢?”

    另一个书生长得白净,穿着明显比他们要鲜亮些,他故作姿态,见同桌的人都引颈探问,他才笑了笑,说:“你们也知道我兄长如今在国子监,他今早跟我说,那永西总督侯之敬勾结反贼作乱骗饷,乃是五皇子殿下与陆阁老的长孙陆雨梧联手灭了那伙反贼,并将那侯之敬绳之以法。”

    “那这么说来,那曹小荣是往陆家去送圣上的赏赐?”

    身形微宽的书生一面往对面张望着,一面拢起眉头思索了一番,“可我怎么没听过陆阁老还有个长孙?”

    那白净书生道:“你们才在京多久?我家就在京城,我记得我父兄在饭桌上提过,那位陆家长孙曾也是名满燕京的神童,几岁便能成诗着文,当今圣上都曾赞他心思神妙,只是后来听说他身子不好,早早地被送出燕京养病去了。”

    “可惜是体弱,不然依这位陆公子的家世,还有他的才智,若是参加科举,定然前途无量啊。”

    有人惋惜了一声。

    “有什么可惜的?”

    那白净书生道,“说不定人家那病如今已经好了呢?他啊,出生便在那等显赫之家,陆阁老仅有他这一个亲长孙,又怎会不替他铺好青云路呢?反倒是咱们,出路到底只能自己找啊……”

    这话说得戳心,几个书生都开始为自个儿往后的仕途唉声叹气。

    细柳静默地听着他们说话,一碗糖水也慢慢喝完,她抬起脸来,曹小荣一行人已渐远,道旁百姓还在不停地张望着圣上赐予陆家的荣耀。

    “你们说那陆公子会参加科举么?”

    那一桌书生还在讨论。

    “官宦人家,怎么会不入仕呢?何况那可是陆家。”

    有人说。

    细柳听着,眼前却是昨日秋雨沙沙,打湿少年乌浓整齐的发髻,顺着他那白玉簪滴落,他牵着阿秀的手立在田埂上,眺望浓浓雨雾里的一片田野。

    “我想让天下百姓不再吃蓬草。”

    他的声音回响而来。

    “细柳!”

    惊蛰的声音猛地落来,细柳回神抬眸,只见这少年身上大包小包,嘴里还咬着一块糖,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她,“你的糖山楂。”

    细柳接来,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随后站起身:“我们走。”

    午时天仍是阴的,陆雨梧从宫门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路辘辘声响,他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直至马车停稳,他方才睁开眼,掀帘出去。

    七年来,陆雨梧没有回过陆府一次,老管家见了他还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小公子?”

    “兴伯。”

    陆雨梧却还认得他。

    “哎,小公子快去花厅,阁老在等您呢。”

    兴伯说着,忙将陆雨梧迎去花厅。

    昨日下过雨,四方天井下,院子里的积水已被家仆扫尽,却还有些湿润,一株青松长在正中,颜色浓绿。

    雕刻古朴纹饰的几扇门大开着,陆雨梧才一进院,抬眼只见一年逾花甲的老者穿一身墨绿道袍,背对他负手立在厅堂中,他头戴懒收网巾,簪玛瑙,发髻见白。

    他侧影被厅中的灯笼朗照,如一道老而弥坚的山廓。

    兴伯与陆青山等人默默地退出去,陆雨梧穿院入厅,一撩衣摆跪下去:

    “秋融问祖父安。”

    陆证昂首在看匾上“松竹长清”四字,闻声,片刻方才转过身来,他眼皮松弛,神光却清明,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少年。

    忽然间,他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陆雨梧的脸上:

    “陆雨梧,你果真要我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不成?”

    第34章 小雪(二)

    陆雨梧的脸颊几乎即刻浮起一片红痕,他眼睫微动,一言不发。

    “阁老!”

    陆骧一瘸一拐地进来,立即跪到陆证的面前,“禀阁老,公子是为了尧县的百姓才……”

    “陆骧。”

    陆雨梧打断他,“出去。”

    “公子……”

    陆骧还欲说些什么。

    “出去。”

    陆雨梧冷声。

    陆骧抿紧嘴唇,不敢在陆证面前多说一句,起身拄拐,退出院外去。

    厅堂内,陆雨梧挺直脊背,拱手道:“请祖父饶恕陆骧与青山他们,是我执意要往南州去,他们身为侍者自然不敢违背。”

    陆证哂笑:“你在无我书斋七年,这些家奴是越发与你一条心了……你去南州,又是为了找周盈时是不是?”

    “是。”

    陆雨梧道。

    陆证看着他,“七年了,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经死了?你从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顺,可在这周盈时的事上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还有那郑鹜,我让你断了与他的联系,你也从来不听!”

    “当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亲自收葬,盈时不在其中,我相信她还活着,”陆雨梧抬头望着陆证,“郑鹜是您当初亲自为我请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是师,我尊敬他。”

    “你!”

    陆证脸色微沉。

    但他环视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银绫罗,那些都是曹小荣领着人送来的御赐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为这些赏赐是什么?”

    他坐到椅子上,复而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陆雨梧,几乎心平气和:“外人只道咱们陆家深受皇恩,偌大一个陆氏家族,眼见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不风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来门内,庭内松枝雨露未干,风携寒意而来,吹动陆证墨绿的衣摆,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所生下的这个亲生血脉,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为他人虽贪婪,却不乏有几分统兵灭贼的真本事,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门生,是与我一条道的人。”

    “但他当初为了爬上永西总督这个位子,不惜与我背道,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终究是他咎由自取。”

    陆证道:“这些年来,我为整顿吏治,推行‘修内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党也不是没有过参我的折子,你当这些圣上他没有看在眼里么?但这些年达塔人屡犯边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宁,国库又快被军费拖垮,圣上需要以修内令安定边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着我任用门生,以修内令强军御敌……”

    说着,陆证猛地咳嗽起来。

    陆雨梧不由唤:“祖父……”

    陆证摆了摆手,顺了顺气,才又接着道:“圣上体弱,故以我为重器,可秋融啊,须知器物就是器物,却不能是一棵树,不能枝叶蔓蔓,以至于遮蔽天日啊。”

    “我陆家有今日乃是圣上天恩,他能给,亦能夺。”

    陆雨梧岿然不动,垂着眼帘:“秋融知道。”

    自父亲陆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么都知道,陆家很大,旁枝子孙繁茂,各有各的热闹,然而这座先帝御赐的陆府虽大,却像是聚不起来人气似的,父母先后离世,到头来只余他与祖父两人。

    父亲少时在莲湖洞书院与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约二十余岁便提名一甲,而父亲却从未参与科举,他依稀记得那一年茏园中,周世叔被提拔为庆元巡盐御史,父亲提杯祝酒,却说:“少钧,我真羡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陆证任用门人,以强硬手段推行修内令,修筑边事,以盐引换天下商人往西北运粮,发展边城贸易,缓解国库渐枯的窘况,因为陆证已经老了,他百年之后,所为门人朋党也都要另谋他路,但若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便能继续将朝中那些门人后生拧成一股绳,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为的是陆家,还是天家,瓜田李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赏赐,乃是他无声的警告。

    陆雨梧看着自己腰间那枚昆仑玉璜,它曾在父亲身上压住他满腔抱负,看他莳花弄草,郁郁而终。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却分毫不觉压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诲,秋融铭记在心,此生——绝不入仕。”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惊蛰身上挂满买来的东西,走在细柳身边,他嘴上说着要回紫鳞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当口,他却又有些踌躇:“细柳,花若丹跟着五皇子走了,可咱们还没从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说我们回去会不会……”

    惊蛰有点苦恼,花若丹是活蹦乱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着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儿,这趟回去恐怕要受罚。

    “也许,”

    细柳说道,“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玉蟾。”

    “你说啥?”

    惊蛰面露惊诧。

    “细柳先生,惊蛰。”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落来。

    惊蛰听着有点儿熟悉,他转头一看,只见几步开外的一架马车里,那花若丹掀开帘子,正瞧着他们。

    随侍的竟是五皇子身边的李酉等人。

    “干嘛?”

    惊蛰走过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花若丹才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于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还未完,还想请你们继续在我身边保护我,可以吗?”

    细柳面上波澜不显,颔首:“自然。”

    上了马车,惊蛰忙着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而细柳与花若丹对坐着,秋风掀起帘子,细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宫?”

    花若丹抿唇一笑:“还不急。”

    花若丹看着细柳那张清冷脱俗的面庞,马车辘辘行进,她忽而开口道:“我知道先生这一路是真心护我,但我想,即便是护我之人,也应该有一个一定要护我的理由,因为这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该有那么多的侠义心肠,不是么?”

    此话一出,马车中寂静一片,唯余辘辘之声。

    惊蛰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苹果要咬不咬。

    细柳扯唇,不可置否。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先生你,还有惊蛰,若不是你们,我还真没想过我可以活着来京城。”

    花若丹拿起一块糕饼递给细柳。

    细柳没说话,接了过来。

    回京这段路上惊蛰已经不太会恶声恶气地跟花若丹讲话了,见她也递了一块糕饼给他,他便也接了。

    马车上三人,各有各的心思。

    李酉将他们带到一处别苑,此处有姜变的家将在守,细柳与惊蛰一如在尧县时那般,与花若丹住在一个院子。

    惊蛰憋了好久的话,到了细柳房中将门一关,忙问,“细柳,你那会儿什么意思?她到底有没有玉蟾?”

    细柳倒了一碗茶,抿了一口才道:“本来还不确定,但眼下看来,她身上是真的什么也没有,否则她一定会立即入宫。”

    “你的意思是她在等人?”

    惊蛰反应过来,“东西不在她身上,却在别人身上?那她今日是不装了啊,可她为什么还要咱们保护她?这别苑里这么多人呢。”

    “也许只是习惯了不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已是被选定的太子妃,可太子的人选如今还没定下来,她不会轻易下注,她可能在猜我们是二皇子的人。”

    细柳喝完了茶,道:“入夜后,我先回紫鳞山一趟,你留在这里。”

    紫麟山坐落在京郊隐秘之处,山中有蓊郁草木,亦有一条自悬崖倾泻而下的蟠龙瀑布,水下怪石嶙峋紫如密鳞,水声激荡,年年不息。

    细柳过蟠龙瀑布,直入山中洞府,越往里走,视野便越是开阔,掏空了这山体修筑的一座中山殿静伏于前,洞中灯火长明,身着青白袍服的男男女女一见细柳,立即无声俯身。

    “山主可在殿中?”

    细柳问一人道。

    那人不出声,只恭谨地点头。

    细柳上阶入殿,雕刻古朴纹饰的地砖隐约映出她的影子,她抬首一望,那女子鬓边赞了一支秋海棠,一身玄黑衫裙,或许是听见细柳越来越近的步履声,她回过头来,她分明已年近四十,却自有无双风韵,仿佛天生不会笑,因而眼角亦无细纹。

    细柳走近玉阶,她则一步步从阶上下来。

    “拜见山主。”

    细柳拱手下跪。

    紫鳞山主玉海棠在阶下站定,一双眸子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睃巡:“你这趟出去,身上那个东西可有发作?”

    “有过一次。”

    细柳简短道。

    玉海棠扯了扯唇,她几步走近细柳,忽而一巴掌打在细柳的脸上:“花若丹的画像到底是谁传入燕京的,你别以为可以瞒得了我。”

    她嗓音冰冷:“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为何不将花若丹送至永县?”

    细柳苍白的脸颊浮出一片薄红,她平静道:“我若将她送去永县,她会死。”

    “你可怜她?”

    玉海棠哂笑。

    “不是。”

    玉海棠看着她:“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细柳抬起眼,对上她的审视:“下汀州的第一日,我在庆元巡盐御史府邸外转了一圈,忽然就想那么做了,您知道我的脑子已经坏了,我亦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玉海棠眉眼间的冷戾骤然一滞。

    她看着面前的细柳,竟一时无话。

    她忽然背过身去,冷声道:

    “你救了一个不该救的人,下去领罚。”

    细柳起身,往中山殿外去。

    “细柳。”

    玉海棠忽然一唤,细柳回过头,只见玉海棠仍背对她,嗓音冷肃,不容置疑:

    “燕京正值多事之秋,你离那陆雨梧远一点。”

    第35章 小雪(三)

    细柳自沉蛟池中出来,见惊蛰等在崖边石道上,她走上前去:“不是让你在别苑待着?”

    “山主找我回来问话……”

    惊蛰才进紫鳞山几年,他一直有些惧怕山主,此刻看见细柳肩背上交错的鞭痕,他不由道:“细柳,你没事吧?”

    “不碍事,”

    细柳看着他道,“山主找你,可是问我的事?”

    惊蛰抿了一下唇:“是,我已说了,事无钜细。”

    细柳神情平淡地“嗯”了一声,道:“那你随我一道去见陈次辅,花若丹平安抵京,山主让我去给他一个说法。”

    燕京城中正值宵禁,五城兵马司各司其职,领军巡夜。

    城东一队巡逻的兵士方才路过一片街巷,两道影子如风一般掠过高檐,隐没在茫茫夜色里。

    陈府是一座三进院,满庭被精心伺弄的草木错落有致,点缀疏灯,颇有几分古意,只是对于在京官员而言,无亭台水榭,假山顽石者则不成园致,如此三进小院,实在过分寒酸。

    年逾五十的陈宗贤站在庭内那长方的鱼池前撒着鱼食,听见一阵细微的动静,他回过头,只见一紫衣女子与那十三四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在不远处站定。

    “恩公。”

    惊蛰恭谨地唤了声。

    陈宗贤看着他,眼底露出些许淡笑:“这趟是你第一回 出去,感觉如何?”

    “禀恩公,挺好的。”

    除紫鳞山主外,陈宗贤是唯二令惊蛰变得无比规矩的那个人。

    陈宗贤点点头,目光落去细柳身上,细柳上前一步,拱手道:“陈次辅。”

    “我知道,”

    陈宗贤将指间的鱼食一粒粒撒入鱼池,“花若丹的画像早入了宫,咱们之前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可左护法你是否应该给我个解释,你为何要护送她上京?”

    “我以为,陈次辅您会想要玉蟾。”

    细柳迎向他审视的目光。

    “玉蟾我自然想要,”

    陈宗贤的指腹碾碎鱼食,“可玉蟾呢?左护法你拿回来了么?”

    “恩公,”

    惊蛰忙道,“这件事其实不怪细柳,实在是那花若丹心思深沉,我们……”

    “我的确没有拿到玉蟾。”

    细柳出声打断惊蛰,她面无表情道:“难道事到如今,陈次辅还存有拉拢王进之心?”

    锦鲤轻点水面,发出轻微水声,陈宗贤的目光倏尔从鱼池再度挪到细柳身上。

    细柳继续说道:“我知道,那曹凤声的东厂能有今日,全因当初他与陆阁老联手斗倒了前任首辅赵籍,您之所以拉拢王进,是因为他与曹凤声不和。”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悖逆我?”

    陈宗贤乍听恩师赵籍的名讳,面色微沉,“朝廷中事岂是你能置喙的?她玉海棠到底是如何管教属下的?”

    细柳垂首,“陈次辅息怒,我并非有意违背您的意思,而是那王进身为知鉴司使,为谋求私利而插手庆元盐政,即便他能杀了一个花砚,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您今日保他,来日谁又会保您?”

    陈宗贤眸色一深:“左护法这是何意?”

    细柳抬起一张苍白清臞的脸来,目光与之一接,平静道:“都说花家有一枚价值连城的碧玉蟾蜍,里面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可时至今日,谁又真正见过那碧玉蟾蜍?”

    陈宗贤一听这话,眼底浮出一分异色:“你是说……”

    细柳站直身体,说道,“陈次辅,我以为那王进就是一面四处漏风的破鼓,我们与其一回又一回地修补这面破鼓,倒还不如一开始便选那条更稳当的路。”

    “一开始的路?”

    陈宗贤看着她,“花若丹那父亲花砚身为庆元巡盐御史,家业不可谓不丰厚,我原本意在令你取代她入宫,将来你若做了太子妃,花家的家底便是太子的依仗,将来无论谁做太子,于我们而言也都算有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花若丹的画像偏偏传入了禁宫……这条路,难道不算堵死了?”

    陈宗贤又说道:“在王进之前,知鉴司多年依附东厂阉贼为虎作伥,若不是那王进得了圣上赏识,又不屑与阉贼为伍,只怕知鉴司如今还是那阉贼的鹰犬爪牙!陆证为了争首辅的位子不惜勾结阉贼害我恩师,这朝野上下,如今有多少是他陆证的朋党,又有多少与那姓曹的阉贼你来我往暗通款曲?”

    话至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我如何不知那王进的秉性?可他至少硬得起腰杆子不肯与那阉贼为伍!我若不保他,岂非是让知鉴司再度落入陆证与那阉贼的手中?”

    细柳冷静地听罢,才道:“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我以为如今虽是多事之秋,亦是谋事之时。”

    多事之秋,谋事之时。

    陈宗贤蓦地一顿,他将细柳审视一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那花若丹并非是一般的闺阁小姐,她自汀州到南州,看似苦无所依地找上我,又从南州到燕京这一路,她走的每一步无不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我以为她身上就是有玉蟾,也未必藏着庆元盐政的秘密,她既已经进京,不妨我们就先观望着,她若真有足以将王进拉下马的证据,那么您便也不必再想着拉他一把,这个时候,您还是独善其身的好。”

    “我虽不能取代花若丹入宫为太子妃,但我与惊蛰一路护着她完好无损地来到燕京,与她也算结了一分善缘,如今明面上虽无说辞,但您却清楚那花若丹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虽说谁做太子并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事,可她花家偌大的家业终归是未来太子的依仗,您觉得我们如今究竟是要与她为恶,还是为善?”

    陈宗贤一怔,紧皱的眉头有一瞬微松,他自然知道花若丹早已是建弘皇帝内定的太子妃,否则他便不会要细柳去取玉蟾,继而取代花若丹入宫,他当初本也是存了个长远的心思,他想保下王进,亦想借由细柳这颗棋子在宫中辨明风向。

    建弘皇帝如今已经病重,如何不算是多事之秋呢?这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只怕也要不了多久就要尘埃落定了。

    陈宗贤的脸色不知不觉缓和了许多,他看着细柳:“那么依你看来,花若丹如今住在五皇子的别苑,是否……”

    细柳道:“她只是暂住五皇子别苑,与五皇子并无过多交流。”

    陈宗贤听罢,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在她身边多盯着点,事无钜细,我都要知道。”

    细柳垂首:“是。”

    夜不算深,陈宗贤想通了点事顿觉心里舒坦了不少,他和蔼地留惊蛰在府里吃夜宵,但其实应该也不是单纯的吃点夜宵那回事,大约还是想再问惊蛰点什么,细柳心里明白却什么也没说,独自出了陈府,避开巡夜的官兵回到紫鳞山上。

    “左护法,老山主要见你。”

    才到洞府口,一名青衫白裙的女弟子俯身说道。

    他们这些人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山主玉海棠与老山主都喜静,他们习惯于进洞不说一字的规矩。

    石壁燃灯,火光如簇,细柳入中山殿,又穿过一条昏黑甬道,眼前豁然见光,依山体内石壁而建的石像巨大,乃是人首龙身,龙尾处石质如紫如金,细密而分毫毕现。

    细柳自龙尾底下的洞门而入,石像中别有洞天,内载书册万千,长长的幔帐如遮如掩,玉海棠侍立阶上,那一张长榻上,老山主佝偻着脊背,披着一件黑衣斗篷,一张脸隐在昏暗阴影里,时而咳嗽。

    细柳在阶下站定,幔帐后那老山主端详着她,声音发哑:“细柳?”

    “是她。”

    玉海棠低声应道。

    老山主“唔”了一声,意味深长:“真是许久不见了。”

    玉海棠抿唇,见老山主仿佛只是随口一声,再不置一词,她便看向底下的细柳,问道:“见过他了?”

    细柳应声:“是。”

    玉海棠看向那位老山主,他在幔帐里一动不动,她便又问细柳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应该已经绝了要保王进的意思。”

    细柳说着,抬起双眸,“还有,他似乎已经择出了一条路。”

    玉海棠眉心一跳:“谁?”

    细柳道:“二皇子姜寰。”

    此话一出,洞中几乎一静,随后幔帐里传出来一阵隐约的,沙哑的低笑,玉海棠恭谨地朝幔帐里看去。

    “……好啊,”

    那老山主慢慢地笑,“都知道天要变,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总是要变,连这老泥鳅也咬牙选了条道走。”

    “海棠,”

    他隔着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石阶底下那道年轻女子的身影,冷不丁地道,“你说花家如今那份家业,有多少是那周家曾经没抄完的家底?”

    玉海棠一下低头:“海棠……不知。”

    又是周家。

    细柳耳力敏锐,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想起怀中的那枚银叶,昨日田埂上,陆雨梧才以银叶相托,请她寻周家小姐。

    她忽然觉得,自她下汀州之日始,周家便被人反覆提及。

    “细柳,”

    帘内的老山主唤她,“听闻五皇子要审侯之敬,到时你去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

    细柳垂首。

    老山主咳嗽几声,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事到如今,他们都在择道而行,那咱们如今也该择一条道走了,你下山去吧,届时自然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出了龙像洞,细柳还没走进甬道,便听身后一道声音:“细柳。”

    她转身只见几名女弟子提灯簇拥着玉海棠而来。

    玉海棠走近,灯影照见细柳脸颊上那道绯红的掌印,她睨了身边的女弟子一眼,那女弟子立即将一只瓷瓶递给细柳。

    玉海棠漠然道:“你既要走到人前去,便别在外头丢了紫鳞山的脸面,去吧。”

    细柳没说话,只略微低首,随后转身往甬道里去。

    天色转亮,清晨寒雾更甚,风浸得人骨头里泛冷,路上行人几乎都多添了衣裳,姜变才到别苑,便听李酉说陆雨梧过来了,他立即亲自将人迎到厅里。

    “陆阁老果真是老当益壮,”

    姜变没心思吃早饭,就盯着陆雨梧脸上的巴掌印看,“瞧这巴掌印,可见是用了大气力的。”

    陆骧腿脚不便,陆雨梧不许他跟来,否则这会儿一定要不满姜变的幸灾乐祸。

    此刻只有陆青山在旁,跟一座冰雕似的,动也不动。

    “笑够了吗?”

    陆雨梧有些无奈,“听说细柳与惊蛰跟随花小姐住在你的别苑,他们人呢?”

    “我听家将说那对师姐弟昨夜出门还未归,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

    姜变看着他笑:“你这巴掌印都没消呢,不在家好好待着,谁没事顶个印子出来乱跑……”

    他话音未落,只听步履声近,下意识地转过头,只见细柳一身紫衣,身形纤瘦。

    陆雨梧才想出声,却见她苍白的脸颊上赫然一道绯红的巴掌印。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

    “……”

    第36章 小雪(四)

    “细柳。”

    陆雨梧起身走出花厅,廊外一庭寒雾濛濛,掩映婆娑花木,细柳闻声停步回过头来,只见他一身鸦青圆领袍,白玉簪发,那样一张秀整的面庞上一道红印浅痕,实在令人瞩目。

    细柳向来漠然的眼底浮出一丝异色。

    陆雨梧几步走近:“你还好吗?”

    细柳神情已恢复如常,她轻轻颔首,看着他脸上的印子:“你得了圣上嘉奖,怎么陆阁老却似乎并不高兴?”

    陆雨梧露出淡笑:“我独自西行惹他不快,但好在他这回并没有动用家法。”

    他语气温润,轻描淡写。

    “青山。”

    他回身唤。

    陆青山上前来,顶着一张冰块脸,怀中抱着那只胖乎乎的狸花猫,狸花猫一边呜呜地发出威胁的声音,一边专心致志地咬着陆青山的衣袖。

    “阿秀让我把它还给你。”陆雨梧伸手将猫抱过来,递给细柳。

    细柳接过猫,发觉它比以前似乎重了许多,她抬起脸来:“阿秀不喜欢它了?”

    陆雨梧微弯眼睛:“怎么这么想?”

    见狸花猫睁着圆圆的眼睛望着他,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接着道:“她说你独来独往一个人,有时也许会觉得孤单,它还是跟着你好。”

    正是此时,一名女婢自回廊尽头走来,她垂首福身:“陆公子,细柳姑娘,花小姐令奴婢来请你们过去。”

    姜变从花厅里出来,那女婢忙又俯身:“殿下。”

    “走吧秋融,”

    姜变说着,视线落在细柳身上,“还有这位细柳姑娘。”

    此处虽是建弘皇帝赐给姜变的别苑,但姜变如今还未封王,一向住在宫中,这里他一年到头都来不了几回,如今也仅有花若丹暂住的南院收拾还行,朱楼画梁,亭台枝影相映成趣。

    花若丹在小楼上扶栏而立,静看着底下奴仆簇拥着姜变与陆雨梧、细柳三人行来,她回身挽袖,亲自煎茶。

    茶汤倾倒入碗,热烟上浮熏蒸她如画的眉眼,秋阳在檐上高悬,浅金色的日光落在她鬓发,听见上楼来的步履声,她回过头,髻边金蛾流苏颤动着发出轻响。

    她放下茶具,走上前福身:“若丹见过五殿下。”

    “不必多礼。”

    姜变抬手示意她起身,随即瞥了一眼她身后那一桌餐食,笑道:“早知花小姐这里备了席面,吾就不用早饭了。”

    花若丹站直身体,只见细柳与陆雨梧脸上各有一道印子,她明显愣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随即便道:“我昨夜便有意请殿下,细柳先生他们师姐弟与陆公子饮宴,以酬谢这一路来诸位对若丹的帮扶,但昨夜先生与惊蛰外出未归,便只好作罢。”

    摆脱了被人追杀的逃亡路,她如今更有几分大家闺秀的从容仪态,细柳静默地看向她,恰与她目光相接。

    花若丹微微一笑,又道:“方才听闻先生回来,又正巧陆公子也在,所以我便匆忙备下这席面,还望诸位万莫嫌弃,毕竟以后何时才能凑出这一桌整齐的人——也说不一定了。”

    “花小姐有心了。”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

    几人入座,花若丹执箸问细柳道:“先生,惊蛰怎么还没回来?”

    “他有些私事,办完了自会回来,我们不必管他。”

    细柳言简意赅。

    秋阳朗照小朱楼,清风吹尽金黄枯叶簌簌而动,姜变还没动筷,只见桌心一道八宝鸭,便道:“花小姐也喜欢这道菜?”

    花若丹道:“我是汀州人氏,便想以家乡名菜招待诸位,幸而殿下府中的厨子会做,燕京真是繁华堆锦之地,广纳四方来客,亦容山川百味。”

    姜变含笑饮茶,视线挪向陆雨梧,他未饮茶,也不动筷,只在静默地看着桌心那道八宝鸭。

    忽然,一双筷子扎入赤红如琥珀的鸭皮,一下将完整丰腴的鸭子撕开一道缝,露出来内里的粉白肉质。

    他侧过脸,看着细柳将鸭肉放在瓷盏里,那只趴在她膝头的狸花猫立即伸长了脖子去吃。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细柳抬眸:“怎么了?”

    “没什么。”

    陆雨梧摇头。

    有一瞬,她挑开皮肉的动作令他想起一个人。

    “好啊你们吃席也不等我!”

    惊蛰忽然在楼梯口冒头,他飞快奔来,一见姜变在,便俯身行了个礼:“殿下。”

    “坐吧。”

    姜变朝他颔首。

    惊蛰毫不客气,一屁股在细柳身边坐下,歪头看见陆雨梧,他大惊:“陆公子你脸上怎么也那么大一个巴掌印?”

    说着,他视线在陆雨梧与细柳之间一个来回:“你们一左一右,真是别致又般配啊哈哈哈哈哈!”

    细柳睃他一眼,忽而抬手“啪”的一声,惊蛰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懵然捂脸,只听细柳平静道:“现在你也有了。”

    小朱楼内几乎静了一瞬,随后花若丹扑哧一声笑出来,惊蛰一下回头瞪了一眼她:“有什么好笑的!”

    “既然不好笑,那你方才在笑什么?”

    花若丹一边笑,一边问他。

    “我……”

    惊蛰气鼓鼓地揉了揉脸蛋,细柳没用多大力,只一点微红的印子,他气得抓起来一块糕饼狠狠咬了一口。

    姜变也忍不住笑:“这小兄弟可真有意思。”

    陆雨梧在旁听着他们的笑声,惊蛰还在跳脚,细柳却风雨不动地专心喂猫,陆雨梧看着这样一幕,微弯眼睛。

    姜变事忙,在此处待了没多久便要告辞,陆雨梧唤住他:“修恒。”

    他起身走到姜变面前去,压低声音:“我想见他。”

    姜变自然知道陆雨梧口中的他,便是如今押在诏狱中的侯之敬,他道:“那老小子这一路上都不肯对你吐露一个字,只怕……”

    “我想再试试。”

    陆雨梧说道。

    姜变听他这样说,便也点了点头:“好,我们一道出去吧。”

    惊蛰眼见他们要走,便扯了扯细柳的衣袖:“哎,细柳,把你的药给陆公子分点吧,外面可没那么好的东西。”

    细柳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怀中的瓷瓶,她抱猫起身:

    “陆雨梧。”

    陆雨梧听见这一声,

    他回过头,只见细柳朝他走来,天光明净,照得她双眼犹如寒星,她轻抬下颌:“伸手。”

    陆雨梧不明所以,却依言舒展手掌。

    细柳单手打开瓶塞,几粒犹如露珠般剔透的药丸落入他掌中。

    “只需稍一用力它自化水,你涂在伤处,很快便会退红消肿,”细柳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托我找的人,我已令人着手去找。”

    陆雨梧收拢掌心的几粒伤药,他一双眸子神采清亮,看着她,声如玉磬:“多谢。”

    “对了,”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来一只雪白的信封递给她道,“这是她的画像,虽然画上只是十岁的年纪,但我想七年之间一个人即便有所改变,也应该留有一些儿时的特征。”

    细柳接来信封,点头:“我知道了。”

    日光融化了清晨的浓雾,天色明亮许多,陆雨梧与姜变出了别苑便各自分道,陆青山将陆雨梧扶上马车往诏狱去。

    姜变让李酉事先打过招呼,是以陆雨梧进诏狱并未受阻,牢头恭谨地将陆雨梧带去关押重犯的深牢中,里头零星几盆火将熄未熄,驱不散牢内的潮湿味道,那牢头忙踹了一脚旁边的狱卒:“还不将火烧得旺些,仔细冷着陆公子!”

    “不必了。”

    陆雨梧说道:“我想单独与侯大人说些话,你们出去。”

    “是。”

    牢头忙应声,将牢门打开便提溜着手下人赶紧出去。

    牢内昏黑,陆雨梧走进去,踩着地上枯草发出窸窣声响,那被绑在木桩上的侯之敬听见这声响,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从蓬乱的头发缝隙中,隐约看清那衣袍干净,气质温文的少年。

    “侯世伯。”

    他唤。

    侯之敬闻声,动了动干裂的唇,缓缓道:“我如何还担得起公子这一声世伯,公子何必来这一趟呢?”

    “该说的,我早已说尽了。”

    陆雨梧抬手,那枚残缺的血斑白玉环坠着褪色的流苏在他手中微荡:“您还不曾告诉我,这枚玉环到底是如何落在您手里的。”

    侯之敬眼中神光随着那玉环一个来回,半晌,他喉中发出嘶哑的笑声:“我记得这是公子你父亲陆凊寻了好些年才寻得玉料亲自雕刻的环佩,为的就是与你腰间那枚昆仑玉璜配成一对,以作你的定亲之礼。”

    “这玉料真的很难得。”

    他感叹道。

    “世伯什么都知道,”

    陆雨梧看着他,“您什么都不肯说,可还是在寄希望于二皇子?”

    侯之敬以沉默与他对峙。

    “世伯因对我心存恻隐才会只身领着几百亲兵亲自入尧县,最终却被五皇子生擒活捉,”陆雨梧缓缓道,“您猜二皇子可会在这个风雨正浓的当口尽力去救一个对曾经的恩师陆证还有几分情份的棋子?”

    此话一出,犹如长针入心,侯之敬的神情骤然一僵。

    “侯世伯,您不妨想一想,自你入诏狱,可有什么人给你透过一丝口风?”陆雨梧每一字都扣在他心头,“您将他看作救命稻草,可在他眼中,您早已是弃子一颗了。”

    二皇子姜寰不会救任何一个已经展露出一点二心的人,侯之敬几乎被攫住心神,他脸颊肌肉抽动,不过片刻,他整个人便像是一面破了洞的鼓,再敲不出任何沉稳悠远的声音。

    好半晌,陆雨梧忽然听见他哑声笑起来。

    “一朝踏错,满盘皆输啊……”

    他几乎是从齿缝礼挤出这含混血泪的声音。

    那枚残缺的玉环还在眼前轻晃,侯之敬看着它,一双眼变得黑洞洞的,他忽然道:“公子,我在尧县便已经告诉过你,周盈时死了。”

    他说:“七年前的一个雪夜,南州绛阳湖上,我摘下这环佩,亲手溺死了她。”

    那夜一只乌篷船,船上满缀渔灯。

    他也记得那夜的水冷。

    一句“亲手溺死了她”几乎令陆雨梧刹那唇齿生寒,他猛地攥住侯之敬的衣襟:“你胡说!”

    少年仿佛一瞬褪去温文的底色,他用一种近乎沉冷的目光攫住侯之敬。

    侯之敬被衣料粘连的伤口疼得剧烈,他青筋鼓起,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事到如今,我无心欺骗公子……她真的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仅是听令行事。”

    陆雨梧质问:“你听谁的令!”

    侯之敬却一言不发。

    “侯之敬,你如何下得了手?”

    陆雨梧紧攥他衣襟,扯得他被粘连的伤口再度被鲜血覆盖,陆青山连忙上前拉住陆雨梧,陆雨梧一双眼眶微红,仍死死盯住侯之敬,“她也曾来过陆府,她也曾亲口唤过你一声世伯!你不止一次见过她,你也对她好过!”

    侯之敬闭了闭眼:“心存恻隐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公子你看,我因老师而对你留有余地,于是我入了诏狱。”

    “可是公子,”

    侯之敬定定地看着他,“我在尧县事败,实败于你,这一点你知道,你这样聪慧的人,会想不到还有谁清楚这一点?”

    陆雨梧猛地松开他,回转过身去,这满室潮湿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陆青山跟着陆雨梧才出牢门,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悲怆而苍凉的声音:

    “侯之敬愧对恩师!愧对恩师……”

    诏狱里昏黄的火光如簇一一擦过陆雨梧的肩背,他疾步走出森寒的铁门,外面的冷风迎面拂来,步履忽然一顿。

    “公子,您真信了他的话?”

    陆青山极少见陆雨梧露出如此情态,整个人都好似裹着冷冷沉沉的湿雾,让人看不真切。

    “不,”

    陆雨梧哑声道,“时间不对。”

    “侯之敬说他在七年前一个雪夜溺死盈时,但那名南州犯官却说他在次年春天的货船上见过她。”

    陆雨梧攥握着残缺的环佩,褪色的流苏随风而荡,他迎着一片浅薄的日光,轻声道:

    “她一定还活着。”

    秋风飒飒,诏狱门前一众侍者簇拥着陆雨梧的马车缓缓离去,与此同时别苑之中,花若丹屏退了侍婢,孤身在小朱楼上坐到黄昏。

    天色终于渐黑,她蓦地听见一阵窸窣响动。

    回过头,一盏灯笼昏黄,照见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身影,那是一名老者,花白的胡须几乎长满他的颌骨。

    “小姐!”

    他一膝屈下去。

    花若丹立即起身走上前去,眼中隐含热泪:

    “雍伯。”

    第37章 小雪(五)

    诏狱。

    几架火盆中火光烧得正旺,站在旁边的侍卫只觉脸颊被烤得生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边滑下,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侯之敬已受过几回刑,浑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好皮肉,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

    姜变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吹开碗壁浮沫,抿了口茶,才缓缓道:“侯大人,吾再问你一遍,谭应鹏将军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侯之敬惨白着一张脸,嘴角微动,淌出来血沫子。

    侯之敬喉咙艰难地吞咽一下,他嘴唇颤动:“罪臣只认……养寇吃饷,绝没有杀谭应鹏……”

    “你没有?”

    姜变站起身,“那你告诉吾,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所求为何?”

    他走上前去,手握刑具的几名侍卫立即退开了些,他伸手随意地拂开遮挡侯之敬视线的蓬乱头发:“侯大人,吾奉父皇之命下安隆府便是专程去捉你这等装成钟馗的鬼魅,你若只是养着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骗朝廷几个饷,你也用不着一把年纪还入诏狱受如此酷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侯之敬被火光晃了眼,人稍微恍惚了一阵方才看清面前这位年约二十岁,光风霁月的五皇子殿下,他一身皇子的赤色圆领袍服,可谓君子之姿,龙凤之器。

    侯之敬蓦地一笑:“五殿下,从前是我侯之敬有眼不识真泰山,竟不知殿下有如此手段……”

    李酉的手猛地拽住他的乱发,几乎迫使他仰头,侯之敬的话音骤然一顿。

    姜变皱了一下眉:“侯大人,你偌大一个侯家那么多人你都可以不在乎的话,那么你藏在江夏佛陵县的那个小妾呢?”

    他看着侯之敬骤然变化的脸色:“吾听闻她曾也算是建安第一名妓,似乎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有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儿子儿媳,你的孙儿,亲生血脉你真的都可以不在乎?”

    “姜变!”

    侯之敬忽然暴喝一声。

    李酉蓦地从身边侍卫手上拿来一柄细长的匕首猛扎他大腿,一刹血流如注,侯之敬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惨叫声响彻牢内。

    “侯之敬你最好如实交代,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可是为了将谭应鹏之死扣在他们头上?”

    李酉手中匕首又一用力,“谭应鹏是你杀的,是不是!”

    侯之敬愤恨盈胸,目眦欲裂,却嘶喊一声:

    “是!”

    李酉冷声:“谁指使你的?”

    侯之敬脸颊的皮肉抽动犹如鼓面崩裂,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沫子淌了满口,他怆然道:“二皇子……”

    姜变在旁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匕首撤出,鲜血沾了李酉满手,他扔了刀,只听姜变道:“李酉,请侯大人亲自写认罪书。”

    李酉应了一声,立即招来一人端上笔墨,桌上一灯如豆,侯之敬被人解开绳索,扶到桌边坐下,他失神地盯着纸上片刻,方才颤颤巍巍地提笔。

    待雪白宣纸落满墨痕,他才停笔,拇指点朱砂,慢慢地在纸上印下鲜红指痕。

    李酉吹了吹湿墨,将罪书揭起,恭谨奉至姜变眼前,姜变扫了一眼纸上那一行行字痕,他扯唇:“侯大人临了,也算选对了路。”

    他转过身,脸上笑意顷刻消失。

    李酉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一个抬手,立在侯之敬身边的一名侍卫倏尔攥住侯之敬握笔的手,笔端朝他胸口一道伤处猛扎进去,近乎贯穿。

    侯之敬连一丝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大睁着双眼坐在长凳上,仿佛入定,鲜血一寸寸浸透他的囚服。

    姜变没有回头,

    他正欲抬步,却敏锐地察觉上面那道窗前似乎有一道纤瘦的身影闪过。

    “谁?!”

    李酉神色一凛。

    诏狱是半地下式结构,为防止犯人之间有串供的可能,牢房无比厚实坚固,上方一道窗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地面之上。

    李酉率领一众侍卫顺着窄道一路追至诏狱外,他看清那道掠上飞檐的影子,袖中滑出一枚雪亮的暗器,姜变忽然却按下他的手,随即轻抬下颌:“细柳姑娘,吾正好有事找你。”

    细柳立在檐上,看着底下姜变走近。

    侍卫手中灯影照来,夜风吹动她的衣摆,她身上所穿的分明是诏狱狱卒的袍服,戴着一顶唐巾帽,弯眉如黛,一张面庞虽清臞而苍白,却透着一种出尘的雪意。

    姜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为何能穿上这样一身袍服进入诏狱,他也没有一点要问她到底听见了什么,又或是看见了什么的意思,只是在底下说道:“立冬之时正是吾皇寿辰,届时,吾想请细柳姑娘入宫赴宴。”

    “一介江湖浮萍,何德何能敢赴天子寿宴?”

    细柳语气波澜不惊。

    “细柳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姜变眉眼含笑,“若不是你寻回金羽令,助我按住侯之敬五千兵马,只怕尧县更要遭一大劫,吾归还金羽令之时亦与父皇谈及此事,圣人有意赏你,细柳姑娘还是不要推辞了。”

    他说罢,也不待细柳有所回应,便又朝她道:“正是天寒之时,诏狱到底是知鉴司的地盘,你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姜变回身坐上马车,李酉翻身上马,他回头再看一眼高檐之上竟已无那道身影,他心下一惊,那女子连在诏狱这样的地方都能做到悄无声息,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李酉不由低声道:“殿下,她会不会听到了……”

    马车帘子没掀,里面传出姜变慢慢悠悠的一道声音:“听到又如何?此时谁若听信了她一面之辞,那么她便是谁的人,正好,吾也能藉机一窥紫鳞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谈及“紫鳞山”这三字,马车内姜变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他一瞥指间未揩尽的血渍,面露厌恶:“回宫,侯之敬畏罪自杀,吾理应急报父皇。”

    永西总督侯之敬于诏狱亲自写下认罪书后趁人不备,以毛笔贯穿胸口畏罪自杀一事仅过一夜便响彻朝野。

    尧县知县赵腾听从安隆知府的命令,对侯之敬养寇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私设苛捐杂税,致使尧县民不聊生,二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经内阁首辅陆证拍板,将二人移交大理寺,拟定问斩之期。

    建弘皇帝只看了一眼侯之敬的罪书便急火攻心,晕厥之前抓着曹凤声的手,咬牙道:“给朕下令……皇二子姜寰禁足建安高墙!”

    高墙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设下的天家囚牢,不在燕京,而在太祖皇帝的祖籍建安。

    姜寰吓得大病不起,但建弘皇帝这回态度非常之强硬,竟令人硬生生将生重病的姜寰抬出宫,往建安去。

    朝中风雨更浓,立冬这个节气却不知不觉到了尾声,建弘皇帝的寿辰在这一日,鸿胪寺紧锣密鼓地筹备几月,就等今日。

    姜变派了马车去别苑接花若丹与细柳,自己因为事忙在外耽搁了些时候,却正好蹭上陆府的马车。

    陆雨梧上次见姜变还是在别苑小朱楼上饮宴,那时侯之敬还没有畏罪自杀。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与陆雨梧对坐,见陆雨梧抬眸盯着他,便笑着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侯之敬果真是畏罪自杀?”

    陆雨梧甫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

    姜变脸上笑意减淡,片刻,他道:“他的死,你可怪我?”

    “不是怪,而是没想到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着他,“他侯之敬做得出养寇这等事,连枉死的百姓他都能污其为反贼,尧县多少无辜性命都栽在他手里,这样一个人,死不足惜。”

    “我听闻早年间他还在京时常出入陆府,对陆阁老这位恩师尊敬之极,”姜变叹了一口气,“可人在官场里,又有几个能稳如磐石,始终如一的呢?”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还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说。”

    “什么?”

    “那夜我审侯之敬时,见到了细柳姑娘。”姜变道。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道:“她怎会在那里?”

    “她是来看我审侯之敬的。”

    姜变徐徐说道,“秋融,你当她是朋友,可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不待陆雨梧开口,姜变继而又道:“若我猜得不错,她应当出自紫麟山。”

    “紫麟山?”

    这三字于陆雨梧而言实在有些陌生,他在无我书斋多年,几乎避世。

    “紫麟山在江湖上颇为神秘,出身紫麟山的杀手,皆是顶尖之辈,传闻紫麟开刃,绝无败绩。”

    姜变又说道:“前年元宵夜,六科一名给事中在教坊司中被一串彩色灯笼绳吊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仵作验伤说他伤口,多而竖长,切口极细,他并非是真的吊死,而是死于失血过多。”

    “那名给事中出事之前,才上过一道请求重新丈量江州田地的折子。”

    姜变说着,抬起眼看向陆雨梧:“你记得她那一双细柳刀吗?听说,修习那一双短刀者,双肺必日积月累浊气难除,以致——短命。”

    陆雨梧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在尧县之时,他曾问过细柳的喘症,那时她说非先天所致,乃是后天而成。

    紫麟开刃,绝无败绩。

    陆雨梧揉捻着这句话,似乎这种形容的确配得起她。

    建弘皇帝今年万寿在禁宫西面的天济殿中赐宴群臣,鸿胪寺预备的诸般礼仪因建弘皇帝忽然的晕厥而免了一大半,但好歹今日建弘皇帝还能撑起精神头,出现在百官面前。

    因建弘皇帝已好几年不上朝,好些官吏到今日方才真正得见圣颜一面,有几个翰林院的是前些年建弘皇帝身体还行的时候亲自点的一甲,平日里在外头都称自己是天子门生,今日见了皇帝,又是激动,又是哭哭啼啼。

    “大好的日子,都跟个女人似的哭什么?”

    建弘皇帝靠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几个那副吸鼻子抹眼泪的样子,“朕知道,你们是想朕了,却也该有个我大燕官员的样子。”

    “是,陛下。”

    他们齐声应,连忙休整自己的仪容。

    教坊司的舞姬鱼贯而入,伴随丝竹之声翩翩起舞,陆证身为内阁首辅坐在阶下上首处,身边便是次辅陈宗贤,其他阁臣一字排开,一殿朱红黄紫,掌握着大燕两京一十三省每一个明日的人几乎尽在此处。

    皇室宗亲又在另一边,只是今年其中少了二皇子姜寰,至于有诰命的内妇以及官宦子弟又在一处。

    殿内歌舞升平,周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细柳处于其间,正在男女分席的边缘,她左边坐着一位官员的夫人,身着盛装,正以余光悄悄打量细柳,只见她一身黛紫衣裙,髻边仅有银叶为饰,纤瘦的腰身间缠了一圈银色腰链,衣摆底下一双黑色长靴,如此干练的装束,浑无闺秀之范。

    那夫人心中生怪,不由好奇起这女子的身份。

    细柳装作没有发觉,淡然地盯着殿中舞姬袅娜的舞姿,案上珍馐美食她一概未动,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的油纸包来。

    两指在桌下油纸包中捻出一粒糖山楂,她正要吃,却忽然敏锐地察觉一道视线,她立时抬眼。

    陆雨梧就坐在她前面右一的位置,中间是过道,隔着男女两席,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料子银灰流云暗纹的圆领袍,戴网巾,玉簪束乌发,腰间佩玉璜。

    襟口洁白,更衬他皮肤冷白,他一双眼睛正朝她这处看来,细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指间的糖山楂。

    她顿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朝他伸出手掌。

    陆雨梧看着她掌心静躺着的那颗裹满雪白糖霜的山楂,他朝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指腹轻擦她掌心,捻起那粒糖山楂。

    花若丹就坐在细柳前面,她才侧过脸便看见陆雨梧从细柳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她不由回头看向细柳。

    细柳对上她的目光,干脆又从油纸包里捻出一粒来给她。

    花若丹愣了一下,她还以为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糖啊?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谢谢先生。”

    花若丹秉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糖,但一看隔壁陆雨梧才接过去便好奇地吃下去。

    外面的糖霜融化,里面的山楂酸得有点突然,陆雨梧又浓又长的睫毛眨动一下,他回过头再看细柳,她竟然面无表情。

    他一双清润的眼中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

    花若丹还没吃呢,就觉得牙齿有点发酸。

    细柳旁边坐着的那位官夫人表情就更奇怪了,她还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二个,竟在天子的万寿宴上——偷吃糖?

    歌舞忽然一止,

    殿中静谧一瞬。

    细柳抬头,只见姜变不知何时已站在建弘皇帝的身边,不知俯身说了什么,那掌印太监曹风声抬手挥退舞姬。

    只听建弘皇帝道:“变儿,让你那位朋友到近前来,若不是她,金羽令只怕就找不回来了,她有功啊。”

    “是。”

    姜变应了一声,站直身体在左边睃巡一番,目光随即定在细柳身上,他笑道:“细柳姑娘,快到近前来。”

    细柳与他目光相接,她神情平淡,也不管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站起身,几步走过陆雨梧身边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扔到他膝上。

    陆雨梧抬首,看她孑然一身走上前去,一撩衣摆俯身行跪拜礼:“拜见陛下。”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瞧着底下那年轻女子,缓缓道:“你起来,告诉朕,你想要什么赏赐?”

    “一介江湖布衣不敢求赏,愿陛下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细柳站起身,垂首说道。

    建弘皇帝因久病而有些微微浮肿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你不求,朕却不能不赏啊。”

    那立在一旁的曹凤声见此,他不由将细柳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走来建弘皇帝身边,小心翼翼道:“陛下,江湖儿女常有如此豁达襟怀,臣看这位姑娘分外出尘超逸,她说无所求大抵也是真的无所求……”

    话至此处,曹凤声笑了笑:“但臣这会儿却想向陛下讨个赏。”

    “哦?”

    建弘皇帝闻言,目光挪到曹凤声身上:“大伴倒是说说,想让朕赏你什么?”

    曹凤声仍旧躬着身,一双吊梢眼却是一抬,侧过脸再看向阶下的细柳,他徐徐说道:

    “奴婢看这位姑娘很合眼缘,想收她为义女。”

    第38章 小雪(六)

    曹凤声身为东厂提督又兼着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在建弘皇帝身边日久,深受皇帝恩宠,其地位敢与内阁阁臣比肩,他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一时四座皆惊。

    便连坐在上首第一位的首辅陆证亦不由抬眸瞥了一眼站在殿中央的细柳,更不必说他隔壁的陈宗贤,他一筷子夹起来的水晶饺太滑,一下滑进碗里。

    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接着又如常地端起碗来咬了口饺子吃。

    “大伴今年有六十五了吧,”

    建弘皇帝看着身边这个面皮松弛,身子骨却比他硬朗得多的老太监,“这么些年你身边也就曹小荣那一个干儿子。怎么?你今日这是想要求一个儿女双全?”

    曹凤声躬着身,笑着说:“陛下见怜,奴婢这把年纪,越老便越想奢求一个人间天伦,只是不知这位细柳姑娘可愿意?”

    一时间,殿中各色目光汇集细柳一身,陆雨梧端坐席间,亦将目光投落在她的背影。

    细柳抬首对上那曹凤声隐含笑意的一双眼,思及紫鳞山龙像洞中老山主的一番话,她回过神,眼底水波不兴,上前一步拱手俯身:“细柳拜见义父。”

    建弘皇帝微微一笑:“既如此,朕便全你一个儿女天伦。”

    “多谢陛下。”

    曹凤声笑吟吟应道。

    陈宗贤的脸色有点难看,不只是他,自诩清流的阁臣们也实在看不惯这阉贼在皇帝面前讨巧逗趣的样子,一个没根的东西学人讨天伦之乐都讨到圣上跟前了!

    “焘明。”

    冷不丁的听见自己的表字,陈宗贤回神见首辅陆证端着个酒杯,他连忙提杯敬道:“陆公。”

    “近来内阁事多,”

    陆证看着他身上的衣裳道,“瞧你忙得连这官袍后头中缝都抽丝了都不知道,让人做一件新的吧。”

    陈宗贤看不见自己后背,他却也不觉难为情,笑了笑道:“只是抽丝而已,用不着换新的,回家自己修整一下就是。”

    “早听闻你夫人在江州老家守着一双儿女过日子,你陈府里如今连个女使也没有,”陆证老神在在,看着他道,“焘明你也别节俭太过,连这等针线活计也值得你亲自收拾。”

    “陆公教训得是,”

    陈宗贤恭谨道,“只是这样的日子我自小过惯了,所以一时总也改不掉这些毛病。”

    “我知道,你是苦出身,你母亲若不俭省便也供不出今日的陈焘明,”陆证轻拍他的肩,说道,“所以临台过来的流民我才放心交予你去安顿,你知道他们的苦,必能办好此事,为陛下分忧。”

    陈宗贤垂眼,看着陆证收回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他面上仍噙着恭谨的笑意,却不达眼底:“陆公厚爱,焘明心领神受。”

    又是一番歌舞毕,建弘皇帝脸上明显有几分疲惫,但他仍强撑精神应付了一番宗亲与朝臣的献礼,末了,他像是方才想起来似的,抬眼睃巡殿内:“朕的庆元巡盐御史花砚的独女何在?”

    细柳抬眸,只见坐在前面的花若丹站起身,莲步轻动,款款向殿中央行跪拜大礼:“臣女若丹,拜见陛下。”

    她尚在孝中,本应缟素,但今日乃是天子的万寿宴,她穿了一身水绿衫裙,发挽高髻,镶宝的金闹蛾簪随她举手投足而轻轻颤动。

    “孩子,你起来。”

    建弘皇帝朝她抬手示意。

    花若丹依言起身,只听建弘皇帝叹了口气,说道:“花爱卿是朕之肱骨,国之忠臣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使你年纪轻轻便失了怙恃,这一路上京想来你也十分不易。”

    话至此处,建弘皇帝顿了顿,才又道:“依朕看,不妨打今日起,你便暂住宫中,伴在皇后身边吧。”

    当今敏敬皇后便是二皇子姜寰的生母,自姜寰被送去建安高墙,皇后便卧榻称病,连今日的万寿宴也未能出席。

    建弘皇帝这番话一出,满座寂然,无论是宗室还是朝臣,几乎都面面相觑,心里各有各的暗涛翻涌。

    太子妃的人选若是定下来,是否意味着自先太子,也就是二皇子姜寰的同胞兄长死后,这悬空多年的太子之位,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至于花爱卿的死,”

    建弘皇帝看着花若丹道,“你且安心,朕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花若丹眼中泛泪,忽然扑通一下跪下去,她俯身叩首:“陛下!吾父之死,实为大奸之人精心铸成的一场谋杀!若丹身为人女,此番冒险上京,便是要揭穿此人的险恶行径,为吾父求一个公道!”

    建弘皇帝闻言,他半晌不言,一双眼却在殿中睃巡了一番,而后才道:“这么说来,你手中握有证据?”

    “是。”

    花若丹抬起脸来,一双杏眼泪意盈盈,却神光柔韧:“吾父死前写有一道密折,其中所书,皆为庆元盐政之乱象,父亲方才理出一条倒卖官盐,中饱私囊的线来,便做了他人刀下亡魂,臣女深知此事之重,故与家中老仆分为两路,臣女以自己为饵,若我死,也还有老仆带着密折入京,如此臣女亦不算白死……”

    “但何其有幸,臣女竟还能活着入京。”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来一封火漆信件,她回过头,视线在那些身着朝服的官员中一个来回,骤然钉死在一人身上。

    那人不过中年,倏尔与花若丹目光一接,他脸颊的肌肉细微抽动一下,汗流浃背。

    花若丹的声音隐含哭腔,清晰地响彻天济殿:

    “臣女要状告当朝知鉴司使王进祸乱庆元盐政,谋杀吾父!”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杯盏“砰”的一声倒地的脆响紧跟而来,那王进不顾衣袖上酒水沥沥,几步出来,朝前扑倒在地:“陛下!臣冤枉!”

    曹凤声立在建弘皇帝身边,只得皇帝一个眼神示意,他便立即提起衣摆下阶,将花若丹双手高举的信件接过,一边回身上阶,一边拆开信封上的火漆。

    建弘皇帝从曹凤声手中接过展开来的信纸,竟足有八九页之多,殿中一时寂无人声,唯有建弘皇帝翻页的细微声响。

    王进汗湿满背,他在这种纸页声中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蓦地生出一种生理性的,想要呕吐的感觉。

    慢慢的,他抬起头来,只见御座上建弘皇帝翻罢信纸,倏尔将其一掌按在御案上,皇帝脸上没有怒色,亦无其他过多的神情,他居高临下地在底下花若丹与王进之间一个来回,最终目光落定在王进身上,却唤:“陈宗贤。”

    陈宗贤忙起身上前:“陛下。”

    建弘皇帝抬手,数页信纸撒向他:

    “你来查。”

    陈宗贤对上建弘皇帝那双深邃的眼,他心中一跳,立即低头,应道:“臣……遵旨。”

    “来人,摘去他官帽,暂押诏狱。”

    曹凤声这么几年,也是第一回 见王进这个小子这副面如死灰的样子,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令人来将王进拿住。

    建弘皇帝的身体也只能撑到这儿了,他先离席,不久天济殿中也就散了宴,朝臣和宗室都走得差不多了,细柳走出殿门,却听身后一道女声唤:“先生。”

    细柳回过头,只见花若丹走近,大抵是因为方才哭过,她的眼眶还有些发红,身边跟着两名宫娥,催促她往皇后的长定宫去。

    细柳看着她,道:“往后身居宫中,你多加珍重。”

    “先生会来看我吗?”

    花若丹却问她。

    细柳颇有些意外,不知为何,她竟从花若丹这短短一句话中感受到一分莫名的依赖,但她回头只见宫阙千重,忽然又觉得,是个人初入此地,多少也都会生出一分彷徨。

    “若有机会。”

    细柳朝她颔首,言简意赅。

    花若丹看着她纤瘦高挑的背影,她没有理会身边宫娥的小声提醒,只在一片闪烁如星的灯影中想起那个夜晚。

    “小姐即便到了京城,也并非真的就安全了,如今圣上身体欠安,燕京正是风雨飘摇之时,老爷临终之前交代过老奴,京中唯紫鳞山可信。”

    小朱楼上,花白胡子蓄满下颌的老者说道:“这便是老奴一开始让小姐您去找细柳刀护您上京的缘故。”

    “那细柳与惊蛰,都是值得您信任之人。”

    花若丹耳畔回荡起雍伯这番话,她深深地看着细柳越来越远的背影,忽见一人走到身边,她侧过脸,唤:“陆公子。”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再朝殿外望去,只见细柳那道身影已渐远,他瞥了眼手里的油纸包,姜变走来:“秋融,你拿的什么?”

    “糖山楂,吃吗?”

    陆雨梧把油纸包的开口处朝向他。

    姜变没多想,伸手抓了一粒喂进嘴里,糖霜里裹的山楂几乎要酸倒他的牙,他的表情一下古怪起来:“这东西真的能吃?”

    陆雨梧轻笑一声,正逢陆证从殿内出来,他立即唤:“祖父。”

    “嗯。”

    陆证淡淡应了,又对姜变道:“殿下,臣先告退了。”

    “陆阁老请。”

    姜变对他颔首。

    天济殿里曹小荣正命一众宫娥宦官收拾残羹冷炙,陆证与几个阁臣慢慢走下阶去。

    姜变转过脸,只见花若丹身后几名宫娥垂眉低眼,他与她目光一接,他微微一笑,两人之间并无一词。

    花若丹朝他微微福身,看着他与陆雨梧转身离去的背影,夜风簌簌,她对宫娥开口:“走吧。”

    细柳芳才被宦官领出永泰门,只见不远处一行宦官提灯而立,朱红宫墙旁,是才将建弘皇帝送回干元殿不久的东厂提督兼掌印太监——曹凤声。

    “督公。”

    给细柳领路的宦官连忙躬身唤道。

    有别于在建弘皇帝面前的那副笑脸,此时的曹凤声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他那一双吊梢眼一挑起来,盯住细柳,轻扯嘴角:“好女儿,你来。”

    这一声“好女儿”叫得实在不怎么亲热,细柳眉眼未动,走上前去,那些跟在曹风声身后的宦官自动退开了一段距离。

    “无论蝼蚁还是虫蛇,都忙着要赶在变天之前找好一个新的栖身之所,”曹凤声看着她,干枯如树皮的脸颊牵扯出几道深褶,“便连你紫鳞山也不例外啊。”

    他一抬手,身后便有一名宦官立即将一枚牙牌递来,曹凤声将它递到细柳面前,道:“你们好好护着花小姐入了京,这回也算是替咱家除了王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牙牌给了你,往后就是东厂中人,位同知鉴司千户。”

    “多谢义父。”

    细柳伸手去接,曹凤声却没松手,她抬起眼帘与他目光一接,曹凤声扯唇:“听闻你一路护送花小姐上京,为她挡下了诸多麻烦,她如今是圣上看中的太子妃,你如今既是咱家的女儿,往后便可出入宫禁,你可千万莫要与花小姐生疏了。”

    如今太子未定,更多人便将目光都聚集在花若丹这位准太子妃身上,她便是赌桌上那唯一一枚摆在明面上的骰子,点数既定,便不会亏本。

    细柳如何不懂曹凤声的弦外之音?她低首,简短道:“是。”

    曹凤声这才满意地点头,松开了牙牌,他抬起下颌:“你去吧,咱家在外头有一个宅子,你这一声义父不白叫,就当咱家给你的见面礼。”

    细柳出宫门,领回自己的一双短刀,才走出十几步开外,忽听一道声音落来:

    “细柳。”

    她循声望去,只见昏黑阴影里一架马车停在那里,陆青山领着数名侍者在马车旁,那窗中半露那少年的脸。

    细柳一怔,几步走了过去:“你怎么还没走?”

    “我与修恒多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间,”陆雨梧看着她道,“更深露重,你没有马车,便与我一道走吧。”

    车盖底下一盏灯笼的光投落在细柳身上,她摘下腰间牙牌,在他眼前晃了晃:“与我同乘,你不怕?”

    “怕什么?”

    陆雨梧轻佻一下眉,略扫一眼牙牌上镌刻的字痕,他笑了一下:“千户的腰牌,位同朝中五品官,我合该摆一桌酒,以作庆贺。”

    “你们清流若与阉党有所往来,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细柳重新将牙牌挂回腰侧,淡声道。

    “什么清流?”

    陆雨梧看着她道,“我不做官,不在其中。”

    “那在何处?”

    “或在方外?”

    细柳扯唇:“看不出来,你还有做那和尚道士的脱俗之志。”

    她故意的刁钻,陆雨梧却一点也不恼,他下颌抵在手背上:“今日修恒向我提及紫麟山。”

    细柳闻言,一双眸子立时盯住他。

    陆雨梧忽然笑了一声,与她相视:“你别多心,我并无他意,紫鳞山若只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倒也还好,但如今燕京正值多事之秋,我并不知晓今日宫宴上曹凤声为何收你为义女,但此人并不简单,你与他往来,还需小心谨慎。”

    细柳一愣,蹙眉:“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出自紫麟山原不是多大的秘密,陆雨梧知道是早晚的事,但她并未想到,如此情形之下,他竟还会与她讲这样一番话。

    灯笼摇晃,寒雾微拢。

    陆雨梧的眉眼干净如画,细柳审视着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如今我卷进这浑水之中,你就不怕与我走得太近,危及自身吗?”

    “沃野千里,其民也饥。”

    陆雨梧忽然开口。

    细柳神光微动,却听陆雨梧继续道:“就凭你曾与我说过的这句话,我不信你是一个会走错道的人,修恒今日与我说起那被你吊死在教坊司的那名给事中,听说他死后,家中赃银一夜之间洒满大街小巷,我不信你们杀手还做这等劫富济贫的好事。”

    听着他这番话,细柳脑中隐隐浮出一些记忆,那次事后,她在沉蛟池受了重罚,养了许久的伤。

    陆雨梧眉眼和煦:“你是阉党还是紫鳞山中人都不过外物而已,重要的是我眼中所见,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着,他一根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细柳不由随着他的手指看向他的双眼,灯笼的光影在他眼底潋滟,她微怔,却听他又道:“只是朝廷这潭水太浑浊,若日后你所行之事不违圣人所训,你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尽管知会于我。”

    细柳并未立即接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她忽然毫无预兆地说道:“在尧县之时,你曾与我说过我与你的故人很像,你如今与我交心,是因为她?”

    第39章 小雪(七)

    忽听她这样说,陆雨梧脸上很快浮出一丝错愕:“你为何这样问?”

    “你是陆阁老的长孙,与我这样的人接触本不是什么好事,除了这一点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

    细柳说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许是有些意外,陆雨梧怔愣片刻,他睫毛一抬,眼睑底下一片淡影随之而动,再开口,他语气里添了一分无奈:“细柳,我有时其实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细柳不解。

    “羡慕你身上的江湖气,你很自由,至少你的心是。”

    陆雨梧看着她道。

    身为杀手,何来自由?可他说的,却偏偏是一颗心的自由,细柳一怔,他到底又有什么好羡慕的?想做什么他尽管去做就是,但这番话才启唇欲出,她却随着摇晃的灯影倏尔看向马车檐下的那一盏灯笼。

    寒风里,灯笼摇晃转动,漆黑而森严的一个“陆”字。

    一个字,层层枷。

    她忽然明白,有些事她能自如地去做,而他并不能。

    细柳收回目光,说:“你不是说过,要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吗?”

    陆雨梧笑了:“是。”

    他从油纸包中捻出一颗糖山楂递给她:“你快上来,我与朋友同乘,人若指摘,乃人之过,我向来不亏本心,随他们去说。”

    细柳垂眸,看着他指间糖霜如雪,半露朱红山楂。

    “抱歉。”

    陆雨梧忽听她这样一声,只见她接了糖山楂,再抬眸,大约是因为她并不常道歉,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

    细柳早已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各有各的目的,来与往,皆是棋,可此时她再看陆雨梧,他却从来不是个下棋的人。

    上了马车,细柳与陆雨梧各坐一边,彼此相对,陆雨梧打量着细柳脸上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他扬唇,忽然道:“不过有一点你们倒是挺像的。”

    “什么?”

    细柳面无表情地抬首看他一眼。

    “你们都是不愿给人带来麻烦的人。”

    陆雨梧说道,“从一开始你便在提醒我离你远一些,你说我与你这样的人接触不是一件好事,可什么是你这样的人?不过一层身份皮囊,百年之后黄土白骨,你我都要脱了它。”

    细柳闻言扯了扯唇,心中生出一分好奇:“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湿冷的夜风顺着窗外迎面吹来,陆雨梧默了片刻,并不避讳,开口道:“她是我父亲好友的女儿,我与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她父亲周昀便是花砚之前的庆元巡盐御史,因父母之命,我与她也有过一纸婚约。”

    细柳不由看他一眼,随即又移开目光,平淡道:“难怪你对她如此牵挂。”

    陆雨梧笑了一下:“十岁的年纪哪里明白这些,她不明白,我亦如是,因而虽有婚约,但她与我更像旧友。”

    “我儿时祖父对我甚严,只要我在京便会每日考究我的功课,但我的老师一入冬就会变得懒散,耽误我一些课业,因而每年冬天我受祖父戒尺颇多,但她与我却不一样,她自小便是一副洒脱性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周世叔常以规矩约束她,只要是她不愿意做的,她亦从不肯受束。”

    “她不受束,亦见不得我受束,吃准了我祖父对她的好脸色,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我出去玩乐。后来周世叔上任庆元巡盐御史,他们去了汀州,我父亲为了让我少受祖父训诫,干脆便也带我下汀州暂住。”

    汀州是什么样的,陆雨梧几乎已经忘了,马车辘辘声中,陆雨梧抬眸一望,帘子被风吹开,一片浓深夜幕:“周世叔出事之后,父亲担心在那个风口浪尖牵连祖父,未敢替周世叔收尸,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他心中有愧,郁郁多年,临终前唯一遗言便是让我找到失踪的盈时。”

    父亲一向体弱,临终时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腕骨,对他说:“秋融,你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如今周家只剩一个盈时了,你一定要找到她,护她周全,如此,九泉之下,我才敢见少钧和他的夫人。”

    细柳无声地打量他,这个少年眼底似有山雾轻拢,几分惘然。

    马车忽然停下来。

    外面传来陆青山的声音:“细柳姑娘,到了。”

    细柳应了一声,抬眼与陆雨梧目光相接,她才要掀帘,却又一顿,随后开口道:“放心,人我会继续帮你找。”

    “多谢。”

    陆雨梧朝她轻轻颔首,看向窗外,那宅子门前一个被夜里的寒气冻得直哆嗦的宦官正伸长了脖子往这处望来。

    “这宅子是曹凤声送你的?”

    陆雨梧问她道。

    “嗯,”

    细柳淡应一声,只道,“他要白送,我自然不要白不要。”

    陆雨梧闻言轻笑一声,见她俯身出去,几步上阶往大门口去,他对陆青山道:“走吧。”

    那宦官将陆府渐远的马车屁股看了又看,心里暗自思忖着什么,却见细柳绕开他往大门里去,便连忙跟上去:“大人,宫里让奴婢来府里给您打个杂儿。”

    细柳瞥他一眼:“你叫什么?”

    “奴婢来福。”

    宦官答道。

    细柳一边往前走,一边问道:“你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也没什么,”

    来福嘿嘿笑了一下,“奴婢平日里便是在督公跟前端茶递水,捏肩捶背,做些琐事而已。”

    细柳心下了然,此人竟然是个实诚没心眼的。

    她如何不明白,曹凤声送这么一个人过来,无疑是在正大光明地告诉她此人便是来盯她的,要她警醒些,不要犯错。

    细柳扯唇:“你来这里算是屈才了。”

    “不不不,”

    来福忙躬身作揖,说起漂亮话儿,“大人您可是督公的义女,督公是九千岁,内官监的曹掌印就是八千岁,您怎么着也是那七千岁啊……大人快别折煞奴婢。”

    什么七八九千岁的,来福长得讨喜,人也敦实,没别的本事,这些漂亮话儿能哄得内官监的掌印曹小荣高兴,但他面前这个女子却好似铁板一块,眉清目冷的,根本不为所动。

    来福心里正打鼓,却听她道:“那便麻烦你多收拾一个房间,我有一个师弟,他明日便要住过来。”

    “是,”

    来福松了一口气,“奴婢先领您过去。”

    来福将细柳领到她的房中,房内一切用物具已收拾停当,来福烧好水,待细柳沐浴洗漱过后,他又慇勤地添来一壶热茶,这才去忙收拾房间的事。

    细柳长发披散,水珠顺着乌黑发梢一颗颗滴落,她拨开耳边湿润的碎发,指腹不经意碰到耳下那道疤痕。

    她一顿,手指轻轻摩挲过那道痕迹。

    眼底神情未动,她掀帘出去,在桌前坐下到了一杯热茶,她捧杯轻抿一口,垂眸之际,热烟熏蒸眼眶,她想起今夜马车上的陆雨梧。

    她起身到屏风前,在衣衫暗袋里翻出一个雪白信封,从中取出一幅画像在桌前铺开,画像上是一个十岁女童,陌生的眉眼,陌生的笑颜。

    周盈时。

    细柳默念这个名字。

    夜已深,府里还没有来得及张罗一个下人,来福还在熬夜收拾细柳的小师弟的房间和他自己要住的房间,忙完抹了一把汗出来,只见细柳房中灯烛已灭,他转身回到自己房中,一灯如豆,他蘸了墨便在一个小册子上歪七扭八地写:“今日细柳亥时三刻乘陆府马车归,子时睡……”

    来福抓耳挠腮,“觉”怎么写来着?

    细柳枕刀而眠,睡得却并不算安稳,她不自觉地拧着眉心,梦中亭台负雪,水榭饮冰,满园葱茏绿意一入冬便凋敝许多。

    “你们家书那么多,看得完吗?”

    披着一件狐狸毛镶边披风的女孩儿年约七八岁,她坐在假山上,裙摆底下双脚一荡一荡。

    “父亲他都看完了,我也可以。”

    小少年坐在她旁边,拢着发红的掌心,他眼眶里还积蓄着没掉完的金豆子。

    他蜷握着手,女孩儿没看到他掌心的戒尺印子,撇嘴道:“你就是个爱哭鬼。”

    说罢却又从腰间取出来一张帕子胡乱往他脸上一擦,擦得他白皙秀气的脸有些发红,她才满意地点点头,又从荷包里抓了一把乳糖给他:“这个可好吃了。”

    小少年接了过来,咬了一块到嘴里,他眼睑泪光闪闪,眼睛却明亮许多。

    “好吃吧?”

    女孩儿一扬下巴。

    他还没来得及点头,只见对面临湖的廊上,一名与他年纪相近的小仆朝他招手道:“小公子,快去花厅!大人回来了!”

    女孩儿分明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神光一下黯淡许多,她一下站起身来,说:“你每天都考试,今天不考也不会怎么样,我们去茏园玩儿!”

    “圆圆……”小少年抬起头看她,却被她一下抓住手,她带着他跳下假山,眼见几名家仆追来,她抓了一把雪一捏,砸向他们。

    雪粉漫天,冰冰凉凉地擦过人的脸颊。

    两个小孩儿跑过顽石小径,他们彼此相视,笑起来。

    那笑声渐渐的几乎要盖过风雪声,如针戳刺着细柳的耳膜,她猛地惊醒过来,一下坐起身,不断地喘息,视线清明之际,只见一窗树影婆娑,满耳寒风簌簌。

    她定了定神,从枕下药囊里取出一粒丸药吃下去。

    一手撑在床沿,细柳满颈冷汗,唇上没有分毫血色,任凭她如何努力回想方才梦中所见,却也只觉得音容模糊。

    乌黑长发落来肩前,细柳几乎失神,眼底一片迷茫。

    她喃喃似的:

    “圆圆。”

    又是圆圆。

    第40章 小雪(八)

    立冬之后,花木凋敝,蛰虫安眠,好像世间万物都自这个节气趋于静止,只有人依旧奔忙,街上小民具已添衣迎冬,曹小荣坐在一顶轿子里掀开厚布帘子瞧了瞧外面避让开的行人,寒风灌袖,他手有些发僵。

    轿子停在陆府门前,曹小荣掀帘出来,令东厂的人等在大门外,自己领着数名宦官跨入陆府大门。

    陆证昨夜没回府里,歇在内阁的小楼中,如今偌大府邸中,只有一众家仆与陆家长孙陆雨梧。

    陆骧正在令人收拾物件,他打开一个从尧县带回来的箱笼,随手抓起来一件公子的衣裳,一样东西倏尔从中掉在地上,发出一道清音。

    陆雨梧闻声回头,只见陆骧躬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赫然便是一支玉兔抱月簪,他怔了一瞬,道:“给我。”

    陆骧的腿脚已经好多了,但仍要拄拐,他听见陆雨梧这道声音,便立即将那簪子奉上。

    陆雨梧接来银簪,其上一颗珍珠圆润饱满浑似中秋之月,外面忽然传来陆青山的声音:“公子,内官监曹掌印来了。”

    陆雨梧闻声抬首看向帘外。

    曹小荣?

    他将簪子拢入掌中,起身对陆骧道:“先不必收拾了。”

    “公子不回无我书斋了吗?”

    陆骧愣道。

    “等我见了这位曹掌印再说。”

    陆雨梧说罢,掀帘出去,陆青山与几名侍者立即跟上。

    曹小荣正在花厅里饮茶,刚端上来的茶水有些烫口,他吹了又吹,正要下嘴,却见门外那一道淡青的身影走来,他立即放下茶碗站起身,笑吟吟唤:“陆公子。”

    “曹掌印,”

    陆雨梧朝他颔首,“我祖父如今正在宫中,不知曹掌印来陆府所为何事?”

    “咱家自然晓得陆阁老在宫里,他老人家为国为民,都快把内阁的小楼当成家住了,”曹小荣拱了拱手,又说道,“咱家这回是奉了皇命,来找您的。”

    陆雨梧眉心一跳,只见曹小荣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织锦黄封来,他双手一捧,正色道:“陆雨梧接旨。”

    陆雨梧一撩衣摆跪下去,他抬起双眼,天光清明,照在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额上,熠熠生辉。

    日光驱散不去寒意缕缕,宫中的宫娥宦官都已换下秋装,陆证伏跪在干元殿外求见建弘皇帝,大约两盏茶的工夫,那道沉重的朱红殿门才缓缓打开,曹凤声快步出来赶紧将陆证扶起来:“阁老,您这么一大把年纪,除了朝会以外,圣上都免了您的跪礼,您说您这又是何必啊……”

    曹凤声的声音极轻,几乎只有陆证可以听得清楚。

    陆证双膝疼得厉害,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道:“陛下可要见我了?”

    曹凤声叹了口气,点点头:“是,圣上让咱家来请您进去。”

    陆证一言不发,由着曹凤声扶入殿门,殿中暖烘烘的,裹着一层药味迎面扑来,驱散人身上诸多寒意。

    建弘皇帝靠在龙榻上,披了一件白底金线龙纹的常服,听见步履声,他耷拉的眼皮也没动,只道:“大伴,给陆爱卿拿一把椅子来。”

    曹凤声不假他人之手,自己去搬了一把椅子来放在陆证身后,陆证却没坐,俯身作揖:“陛下……”

    “老师,你先坐。”

    建弘皇帝忽然的一声“老师”,令陆证一怔,他看向龙榻上的建弘皇帝,才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却已是形容枯槁,神采尽失。

    一旁小几上放着一碗药,已经没冒多少热气了,可建弘皇帝才发过一回火,眼下没人敢再劝他用药。

    “万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若觉得太医院的药苦,让他们多放些蜂蜜也是好的。”陆证坐了下去,开口说道。

    建弘皇帝笑了笑:“自你做朕与皇兄的老师那日起,你便知道朕是个药罐子,皇兄却比朕强,自小没生过什么病,原以为他会活得比朕长久才是,可世事难料,皇兄先朕一步去了……”

    他咳嗽了两声,才又接着道:“朕也厌透了这副被药泡透了的躯壳,即便太医院不说,大伴不说,老师你们都不说,朕也知道自己没几天了。”

    陆证不由唤:“陛下……”

    “老师不必如此,”

    建弘皇帝打断他,抬起脸来,见陆证那双因年老而眼皮松弛的眼中竟然泛红,他一怔,忽然就想起在宫中与皇兄一道读书的那些年,那时他的老师陆证还没有这样老,会给他带府里的糖吃,也会分毫不顾及皇兄的太子身份,如实地夸赞他的文章做得更好,建弘皇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声音更为缓和,“生死这些事,朕已经看得透,这些年朕受制于这副病体,可朕心里明白,老师你是为朕,为大燕好的,西北蛮族虎视眈眈,若无修内令整治我大燕的顽疾,又何谈抵御蛮族?”

    建弘皇帝虽身体不行,但在这种军国大事上他却是一点不含糊的,哪怕不上朝,边境战事他也一样很关心,此刻谈及达塔蛮族,建弘皇帝眼底神色深邃:“那些达塔人便如他们所信奉的狼一样,狡诈好战,这两年我大燕的冬天越来越难过,可想而知他们达塔王庭所在的那等苦寒之地又有多艰难,蓄不起草场养不起牛羊,便生出狼子野心,几次三番掠夺我大燕边境的百姓与钱粮……蛮族不除,朕心难安,而今西北还要仰仗谭应鲲,这一点,老师你是知道的。”

    建弘皇帝话锋陡然一转:“他弟弟谭应鹏死在侯之敬手里,而那侯之敬临了竟还攀咬起朕的二子姜寰,可姜寰有何胆量一定要跟朕对着干,朕派谭应鹏,他便杀谭应鹏?”

    建弘皇帝扯了扯泛白的唇:“其中疑点重重本该待人查证,可如今西北战事未决,朕不得不先给谭应鲲一个交代。”

    陆证听罢,当即领会了建弘皇帝这番话底下的意思,即便他说着看透生死,到了这个当口,竟也仍无定嗣之心,哪怕皇二子姜寰去了建安高墙,也并不意味着皇五子姜变就真的尽得春风。

    陆证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显,他开口道:“陛下用心良苦,臣自然明白。”

    建弘皇帝点到即止,陆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么内阁便也自然知道该如何给谭应鹏之死这件事下一个定论。

    至于要如何安抚住西北大将军谭应鲲,那是陆证这个内阁首辅应该考虑的事,而非是他这个多病的皇帝。

    安抚得住,自然是好,若安抚不住,谭应鲲也自然应该知道他应该恨的,是拍板定论的首辅而非他忠心的建弘皇帝。

    这么多年来,陆证一直是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人,建弘皇帝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是他亲手将他的老师推到那风口上的,但也是他的老师自己甘愿的,他不由温声道:“朕知道,老师你今日是为秋融那个孩子来的。”

    陆证抬起头来:“是,陛下,雨梧年纪还轻,他亦无心入仕,安抚流民之事臣本已交给焘明来办……”

    “朕知道,内阁的票拟朕也看过了,”

    建弘皇帝打断他,“但万寿节上,朕已将王进一案交给了他,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能两头跑。”

    “老师,”

    建弘皇帝看着他,“朕看秋融很好。”

    这一声“很好”,几乎令陆证浑身一震,他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其中暗流微动,他又听建弘皇帝道:“他到底想不想入仕,朕与你都说了不算。”

    建弘皇帝看一眼朱红窗,每一扇都紧闭着,不透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朕,对他寄予厚望。”

    建弘皇帝已经说了很多话,再没有精力说下去了,陆证告了退走出干元殿,曹凤声追了出来,见陆证下阶缓慢,一步又一步,蹒跚得像个普通的老叟,可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叟,建弘皇帝在位的这十几年来,这个人肩挑大燕,像一座巍峨大山沉稳地坐在内阁当中,风雨不避。

    “陆阁老。”

    曹凤声不由跟上去扶住他。

    陆证才像是刚回神似的,一见是他,便慢慢地道:“曹山植,你跟来做什么?陛下身体不适,你应该回去照看。”

    山植是曹凤声的字,先帝赐的。

    曹凤声却看着他道:“阁老,咱们都是风雨里蹚过来的,天要落雨,哪怕有个蓑衣纸伞的,谁又能真的滴雨不沾?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陆证想让陆雨梧滴雨不沾,不过是一寸幻想,在帝王的一字一言间便可顷刻覆灭。

    “你今日说得够多了,”

    陆证徐徐说道,“曹山植,你躲雨去吧。”

    这大天白日,只有寒风吹拂,哪有落雨,但曹凤声看着陆证拂开他的手,一手抓着官袍衣摆下阶去。

    那位大燕首辅再度挺直了他的脊背,再不像个平常老叟。

    曹凤声招来一名年轻宦官,对他道:“你出宫去,便说是咱家的意思,让细柳接下给城外流□□送粮米,设粥棚的差事。”

    “是。”

    那宦官低声应,随即飞快地跑走了。

    曹凤声站在阶上,看见陆证已经走到底下的背影,舐犊情深,这几个字即便他是个没东西的宦官,也能领会几分其中滋味。

    那是陆家唯一的独苗,他曹山植到底是与陆证也曾走过一条道的人,他倒也不是不能帮陆证一把。

    这两年冬天不好过,临台今年又因大旱欠收,涌入燕京地界的流民中大部分是临台人,只因临台反贼闹得最凶,朝廷这两年派兵镇压虽有扼制,却又防不住天灾降临,这些人没了生计,一路跑来皇城根下,只希望皇帝能够拯救他们于水火。

    细柳领着东厂的人押送粮食出城,一路行至安置流民之处,只见空地上搭建了不少简易的窝棚,裹覆稻草用以保温,那些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只见粮车过来,他们的眼睛个个亮起来,却忌惮着东厂中人腰间森寒的佩刀,没有一人敢靠近。

    “卸车,搭粥棚。”

    细柳命令道。

    东厂的人立即开始卸车的卸车,搭窝棚的搭窝棚,细柳瞥了一眼身边非要跟来的惊蛰与来福二人,她对来福道:“你既然来了,不如帮我一个忙。”

    “大人请说,奴婢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的!”

    来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粥棚搭好后,你来煮。”

    细柳说道。

    “啊?”

    来福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差事,他望了一眼不远处那些鳞次栉比的窝棚,里里外外得多少人啊,他倒吸一口凉气。

    惊蛰咬了口苹果,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嗤笑一声:“小胖子你想什么呢?你当咱们没来之前这些人都饿着呢?”

    来福心想,对啊。

    他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惊蛰又道:“只不过你知道当兵的煮饭没几个好吃的,可小胖子你不一样,你做饭还真挺好吃的,今天你就造福一下这些可怜人,努力把粥往好吃了煮。”

    来福苦着脸接下他的夸奖。

    细柳不动声色地睃巡四周,发现一些黛袍侍者正各自在给一些行动艰难的流民施粥,她甚至看见了陆青山与陆骧两人。

    忽然间,窝棚堆里有人喊了声:

    “那儿有饼子发!”

    细柳顺着那个中年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少年身着竹青圆领袍,襟口洁白,发髻乌浓而簪白玉,他手中几个油纸包,正将其中的糕饼分给面前那一堆小孩。

    但因那个中年人这一声喊,好些眼睛冒绿光的大人们也不顾什么孩子不孩子的,一气儿冲过去。

    陆雨梧眼见这些人如恶鬼般逼近,竟然疯了似的从孩童手里抢糕饼,他神色一变,立即将手中的糕饼都扔出去,伸手护住面前的几个幼童。

    “公子!”

    陆骧见了这一幕,脸色大变。

    陆青山扔了碗起身,却见一道黛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如清风一般落去向陆雨梧围拢的人群之中,一手攥住他的手腕的同时,另一手抽出刀来,噌的一声,寒光闪烁,削断了那抓住陆雨梧衣袖的流民的一缕乱发。

    她手腕一转,刀柄向前击中几人前胸,她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出去,将人群破开一个豁口,她以手中刀横在身前,冷声道:“东厂番役何在?”

    东厂的人立即过来将流民们往后拦,负责防卫燕京城池的三大营之一的烽火营奉命抽调了一批人驻守在此,协助上官安顿流民,此时也及时过来将他们制住。

    方才还像是要吃人血肉的恶鬼一般的流民此刻又畏畏缩缩起来,他们没一个人的脸是干净的,都惶恐地看着这些兵爷。

    “陆公子,您没事吧?”

    烽火营的统领姓徐,叫徐虎,他在此便是为护卫陆雨梧的安全,不防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是一头大汗。

    “没事,”

    陆雨梧活动了一下被人踩了一下的那只手,见几个幼童毫发无伤,他便又道,“徐统领,你别为难他们。”

    徐虎道:“可是这些刁民……”

    他话没说完,见陆雨梧摇头,他便咽下话音,才要转身,却听一道女声落来:“徐统领,找个你们营里的军医给那人看看。”

    徐虎看向陆雨梧身边这个女子,经过方才,他已清楚这人应该便是东厂提督曹凤声新收的那个义女,他心里实在看不上这些阉党,面上便有些冷淡,但他的冷淡在目光触及到此女子与陆雨梧交握的手时,便有些古怪了。

    他古怪地转过脸,瞧了一眼那个被细柳一脚踢出去,这会儿正坐在地上捂胸口的流民:“这看着也没怎么样……”

    不过一个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还能将人踢死了啊?

    徐虎心中不屑。

    “我虽未用内劲,但他们这些人都是流民,饥寒之下自然体弱。”

    细柳平淡道。

    徐虎还没接话呢,就见她拉着陆雨梧绕过他往前面去,正逢陆骧与陆青山过来,陆骧只来得及唤了声“公子”,便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将陆雨梧拉走。

    “陆骧小哥,那阉贼竟敢强拉陆公子的手……”

    徐虎双目圆睁,指着他二人的背影。

    细柳不是个闺秀,陆骧自然不指望她能守什么礼,何况在尧县时他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女子的行事作风,他看着自家公子的背影,惆怅道:“徐统领,什么阉贼不阉贼的,那是个女子,跟阉人有什么关系……”

    细柳拉着陆雨梧一路走到河边,此时河边草木枯黄,枯叶浮在水中随流而走,陆雨梧看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随着她走,又随她停下。

    细柳松开他的手,双手抱臂,轻抬下颌:“洗洗吧。”

    陆雨梧闻言看了看右手,满是灰痕,他笑了一下:“你怎么会来?”

    “曹凤声给的差事,送粮食。”

    细柳言简意赅,她看着陆雨梧俯身掬水洗手,水声泠泠中,她忽然道:“有时在外,太过心善不是好事。”

    陆雨梧听见这一句,他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眸子,日光之下,他神采清澈。

    “小民以食为天,若无以为食,人成恶鬼亦无甚稀奇,什么规矩都束不住他们,”细柳看着他,“你并未体会过饿到濒死的感觉,人在这种时候,很难去顾及那是不是几个孩子的口粮,他们该不该抢。”

    水珠一颗颗从陆雨梧的手指滴落,他仰头与她相视,她背后是日光,而她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光线之下却更有一种出尘的雪意,他忽然想,是否她真切地体会过这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领悟,才会用在今日来提醒他。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

    他竟生出一分好奇,

    面前这个女子,在她握住这双短刀之前,她到底又经历过什么。

    “谢谢。”

    他说。

    细柳瞥了一眼他洗净的手背上一道红痕,她道:“走吧,让你的人给你用药。”

    她说罢,转身欲走,却听那道清如玉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你等等。”

    细柳再转过身,只见这少年自袖中取出来一样东西,日光照在河面,他身后水波粼粼,他白皙指节中那一支玉兔抱月簪泛着清冷的光泽。

    风拂河岸,枯草簌簌。

    细柳黛紫的衣摆拂动,她的目光自少年递来的银簪再度挪回他那张骨相清隽的脸上,他双眸剔透,隐含笑意:

    “赔你之前那支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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