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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小寒(六)

    天还没亮,一大批人马涌入陈府当中,费聪静伏在暗处看着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们穿着知鉴司的袍服,腰间配刀,簇拥着一位年级还算轻的宦官,气势汹汹。

    “大哥,怎么办?”

    身边有人低声唤他。

    费聪注视着花厅的方向,那宦官进去不知说了什么,陈宗贤便几步走了出来,费聪眉头皱得死紧,不耐道:“什么怎么办?难道你我还能光明正大地跟官府抢人不成?”

    眼睁睁看着陈宗贤被知鉴司的人带走,费聪方才从暗处出来,跑到那管家陈平面前:“平爷,陈阁老他……”

    话才出口,他发觉陈平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费聪心里霎时有了底,他一时缄默,不再出声。

    自前指挥使王进伏法之后,如今新任的知鉴司指挥使则是曹凤声的一个亲信,姓马,叫马山,他慇勤地跟在曹小荣身后:“干爹,此时还要进宫去么?”

    他年纪比曹小荣还大个好几岁,这声“干爹”叫出口他却分毫不脸红。

    “入宫?”

    曹小荣坐在轿子里,只有尖细的嗓音传出来,他似乎是笑了一声,“陆阁老可不是这个意思,马山,你机灵着点儿,别净问些没用的。”

    马山头皮一紧,忙道:“是,干儿子记下了。”

    自他做了这指挥使的位置,知鉴司便彻底沦为了东厂的附庸,他明面上虽是指挥使,可这大大小小的事,他还要请示轿子里这位真主子才行。

    马山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另一顶轿子。

    这趟不是去宫里,那就是去诏狱了。

    宵禁还未解除,外面还是黑的,偶尔有稀疏灯火点缀,趁着风吹开帘子,光影短暂投落在陈宗贤的一张脸上。

    他闭着眼,一路上听到很多声音,细雨沙沙声,巡城军的例行询问,又或是他们整齐远去的步履声,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儿夜啼,隐约穿透街巷而来。

    再往前,除了随行的步履声,什么声音都没了。

    轿子落地,外面有人恭敬地唤了声“陈阁老”,请他下轿,陈宗贤睁开双眼掀帘出去,双足落地的刹那,他抬起眼帘,猛然撞见硕大森然的“诏狱”两字,他瞳孔微缩,原本看似镇定淡然的脸上骤然出现一丝裂缝。

    “陈阁老。”

    曹小荣下了轿子,走到他身边来,朝他作揖,随即直起身将双手拢到袖中,关切道:“您别在这风口上站着,进去吧,里面不冷。”

    陈宗贤不是第一回 来诏狱,但以往他都是带着差事来的,他看向曹小荣身后不远处的马山,以及那一众知鉴司中人。

    “陆证呢?他是听信了什么?竟然什么都不问,就想将我定罪了?”陈宗贤盯住曹小荣,一手指向身后的诏狱大门,“怎么?凭你也敢审我吗?”

    他是大燕次辅,陆证竟然连宫门都不让他进,这到底意味着什么,陈宗贤心中已有了一个极其危险的预感。

    曹小荣连忙俯身:“哎哟,奴婢不敢,陈阁老您误会了,也怪奴婢没有说得清楚,请你到这儿来原是为了一桩案子,是您审人,哪有人审您的。”

    审案?

    陈宗贤神情晦暗,一时不言,那曹小荣又躬着身说了许多奉承话,将陈宗贤请进了诏狱大门。

    里面气味不太好闻,总有一股潮湿味混着陈旧的血腥气,因为春寒,里面很阴冷,只能多摆上几个架子,日夜不停地烧好几个火盆,刑房里火盆烧得更旺,越走近,越有股炭味,熏得人鼻子干痒。

    陈宗贤才走近那道窄门,只见墙上影子将一样什么东西猛然按向另一道影子,伴随“滋滋”的声音猛然爆发凄厉的惨叫:“啊啊啊!”

    陈宗贤脚步骤然一顿。

    这声音……

    下一刻,他听见一道粗犷的声音在问话:“还不说实话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铁板炙肉?等我们兄弟烧红了那张铁板,再将你整个人按上去,那声音只会比现在更美妙……”

    “我说!我说!”

    那个人崩溃极了,哽着哭腔:“别烧铁板了求求各位爷,我什么都说……”

    陈宗贤双足生根,难进一步,他闭了闭双眼,袖中双手青筋暴起,转过脸去,只见曹小荣一副惊讶的表情:“哎呀,孙大人竟然要招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陈宗贤:“陈阁老有所不知,大约两三个时辰前,孙成礼孙大人在明园收受贿赂被抓了个正着,他进了诏狱却什么都不肯说,实在没办法了,陆阁老的意思是,您与孙大人到底是亲家,若请您来劝劝他,说不定他就能招了,眼下来看,却是用不着了。”

    陈宗贤已好些天不曾安眠,眼中已熬出了一层又一层的红血丝,他几乎要咬碎牙齿:“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了,我还要入宫,得先回府换身官服,如此才好去见陆阁老。”

    他绕过曹小荣,往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那道尖细的声音:“陈阁老何必急着走?”

    陈宗贤脚下一顿,回过身去,那曹小荣面上仍旧挂着谦卑的笑意:“还请您在值房里宽坐,陆阁老就快过来了。”

    曹小荣说陆阁老就快过来了,但陈宗贤几乎是在值房里坐了几个时辰,诏狱里很昏暗,一旁火盆里熊熊燃烧的焰光快烤疼他的脸,他猜测着,外面应该是天光大亮了。

    他早听不见刑房里孙成礼的声音了,这个地狱一般吃人血肉的地方,仿佛从未像如今这般安静过。

    底下人恭敬地换上一盏热腾腾的茶汤来,陈宗贤却端着茶碗好似老僧入定,又是很久都没喝上一口。

    曹小荣不在值房里,这里每一个人都不敢轻易说话,陈宗贤只能煎熬在自己纷杂的思绪里,直到手中的茶汤再一次冷透,他听见一行人的步履声。

    他听得出其中那一道步履声,在内阁多年,他已经很熟悉了,他动了动眼皮,视线上移,果然见窄门处出现一道身影。

    那老者须发都白了,额角有些老年斑,身上官服的衣摆有些湿润,很显然这一夜过去,外面的雨还没停,他还没走近,先唤道:“焘明。”

    若是以往,陈宗贤该起身迎接、作揖,但此刻他仿佛钉在了圈椅里,动也没动,开口,嗓音干哑:“陆阁老。”

    有人搬来一张椅子,陆证脱下披风交给旁人,就在陈宗贤几步之遥的对面坐了下来:“怎么不喝几口茶水?听你这嗓子干的。”

    陆证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落在陈宗贤眼中,他沉默着,忽然抬起手来将冷掉的一碗茶汤全都大口灌了下去,随即狠力一摔,茶碗“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陆证神色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他再看向陈宗贤:“焘明,你当年的廷试卷我看过,那一批士子中,你的见地,文采,都是最为出色的,我还记得那篇试题,单论一个‘粮’字,‘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你出身贫苦,所以才能道尽寻常人家一生的苦楚,粮从田来,而田地,即是百姓之天地,他们靠天生,靠地养,一生都在方寸之间打转,所求无多,唯君王贤明,风调雨顺,田地是他们的命,你还说,你家中几亩薄田所产不丰,父母劳苦,颗粒稀疏,你因此而自小立誓,入仕为君,亦为民,保明君社稷,安万民之本……”

    “够了!”

    陈宗贤猛然一喝,打断他。

    他再没有平日里那副谦和的样子,沉声:“何必再提起那些旧事呢?”

    陆证看着他,淡声道:“江州的百姓千辛万苦送来一份血书给你,焘明,你这些天怎么无动于衷呢?这个案子我交给你,你是办还是不办呢?”

    “如今满京城都知道江州城的惨状,曾经也算是个繁华之地,一次蝗灾饿死了人,死去的人又招来了更麻烦的瘟疫,如今已经是死城一座,听说那里到处都是烂透了的白骨,人都开始吃人了,仅剩的活人已经流窜去附近各地作强梁。”

    “听说那知州方继勇不知躲在哪里,最后还是被人挖了出来几包耗子药毒死了,一城人烟尽绝,从前的繁华地成了个乱葬岗,”陆证说着,像是才想到什么似的,“也不对,至少江州的那几个乡绅,还有你陈家还好好的。”

    “是吗?”

    陈宗贤扯唇,“江州是我的老家,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它成了今日这副样子,我亦心痛难当,但仅凭那血书上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名字,我是不能贸然料理此案的,陆阁老,凡事都要有个过程,您又何必心急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个都是你陈宗贤的家乡父老。”

    陆证一手撑在膝上,身体略微前倾,他紧紧盯住陈宗贤:“焘明,不仅是你这个人好多年没回去,你这颗心也回不去了,那里埋满了你家乡父老的骨头,再也没有你的地儿了,你这一辈子是生是死,都回不去了。”

    此话犹如利刃扎入陈宗贤的心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骤然一颤,脸色稍变,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陆证紧接着道:“你当年的廷试卷让你做了一甲进士,一个言之凿凿,盼天下黔首再无饥寒的人,到头来却与江州乡绅藉着蝗灾炮制出一场供奉蝗神的闹剧,以天灾造人祸,夺尽乡民田地,使江州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我说过,我数年不曾回去,我不知情!”

    陈宗贤厉声打断他。

    陆证神情陡然凌冽:“有你夫人的亲弟孟桐为证,你不知情?”

    “我不知情!”

    陈宗贤咬牙切齿。

    “陈焘明!”

    陆证猛然大喝一声,“百姓的田里不见粒米,而你的田里有什么?”

    陈宗贤陡然一静,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大睁了一瞬,整个值房里寂静了好半晌,陆证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你的田里埋着银子,听说是数不清的银子,暴雨冲干净泥土,白花花的一大片,不知道要用多少只箱子才能运得回京。”

    陈宗贤一下站起身:“我说过了,我不知情!我连江州都没回去过,我把那些银子埋在我的田里做什么!陆证,我要见陛下!你蓄意陷害同僚,我绝不会认!”

    “谁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呢?”

    陆证仍坐在那儿,他深深地注视着陈宗贤,“你在京多年,一直清贫度日,自己的俸禄多半拿去补贴那些跟你一样贫苦的读书人,谁都知道你陈阁老清廉,谁都知道你吃一顿饭最多就一荤一素两个菜,连酒也不喝,你要那么多的银子埋在田里做什么?”

    陆证忽然一声冷笑:“陈焘明,你何不问问自己呢?”

    陈宗贤下颌紧绷,脸色发青,他后背都被汗湿透了,这一瞬,他知道陆证是故意的,故意将他困在诏狱,故意让他在这里冷坐几个时辰,在心中不断推演各种出路而又用一个孙成礼来扎破他求生的幻想。

    孙成礼是他的亲家,孙家自然也在江州这桩事中,他就知道陆证是故意让孙成礼负责清吏之事,又静待孙成礼得意忘形之际,抛出饵去,钓得他犯下大错。

    陈宗贤明明早就提醒过孙成礼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陆证抓住把柄,可陆证还是有办法勾得孙成礼放下戒心,如此一来,除孟桐之外,孙成礼又成为江州一案的又一力证。

    “我要见陛下。”

    陈宗贤看着他:“陆证,你好手段,当年我恩师被你与曹凤声联手害死,而今是又轮到我了么?朝廷不是你莲湖党的天下!你蒙蔽圣听,实为奸佞!我无论如何也是当朝次辅,只有陛下能治我的罪,而不是你陆证!”

    “如今已有实证,你以天灾造人祸,致使江州民不聊生,更有一帮百姓如今已拉起了造反的旗子四处与官兵作对,烧杀劫掠,”陆证睨他,轻抬起下颌,“陈宗贤,这都是你的恶因,为朝廷结的恶果,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你也逃脱不了。”

    陆证起身:“来啊,剥去他的外袍,下狱。”

    陈宗贤脸色灰败,几人上前来剥他的外袍,他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脱他们的束缚,两人抓住他领子要将他拖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死死地盯住陆证:“陆证!你敢!你不能这么做!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正是这时,窄门外忽然传来曹小荣的声音:“陆阁老!”

    陆证回头,只见曹小荣神情焦急,几步跑下阶来,他先看了一眼被人架住的陈宗贤,忙朝陆证俯身作揖,气喘吁吁道:“陆阁老,陛下醒过来了,方才西北来了消息,达塔人军队盘踞万霞关,好像是得知了咱们军粮筹措不够的消息,只怕战事就要来了,大将军谭应鲲已经返回西北去,现在,陛下有令,召您,还有……陈阁老入宫。”

    曹小荣心里打鼓,到底年纪还轻,脸色也没稳住,他稍微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对陈宗贤的态度,抬头小心地看了一眼陈宗贤,只见陈宗贤脸上的狰狞僵了一瞬,不一会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呵斥押解他的人:“放开!我要入宫面圣!”

    那两人一时间只好松手,陆证却神色肃穆,双眼微眯,回神之际见陈宗贤要绕过他往那道窄门外跑去,他忽然抬起一脚踢在陈宗贤的膝盖。

    陈宗贤霎时摔倒在地,同时碰倒了一旁的架子,一盆烧红的炭火骤然扑了他满脸,烫得他惊叫出声,匆忙拂开满脸满襟的炭火,烧红的烙铁骤然按上他的脸颊,他登时双目大睁,颈间青筋暴起,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值房。

    “陆阁老!”

    曹小荣吓呆了。

    值房中所有人都被这样一幕给震慑住了,除了陈宗贤的惨叫声,其他人像是被拔除了舌头一样,死寂。

    陆证挪开脚,他鞋底已经烙铁被烫破了,脚底的皮肉也被烫得生疼,那烙铁掉在地上,已经不那么红了。

    他看着陈宗贤被烫得血红的半张脸:“陈阁老太想见陛下了,路也不好好走,瞧瞧,绊倒了这盆炭火,你我都受伤了。”

    陈宗贤痛得浑身剧烈颤抖,在乱发间他望见陆证那张水波不兴的脸,他目眦欲裂,嘶喊:“陆证!我杀了你!”

    雨丝细长,湿润的雾气笼罩着整个皇城,干元殿中,建弘皇帝被曹凤声服侍着用了一碗虫茶,他靠在软枕上,声音沙哑:“乌布舜的这个虫茶,倒比汤药管用,喝上一碗,果真是神清目明。”

    “陛下觉得舒坦就好。”

    曹凤声说着,外头传来宦官通报的声音,他回过头来:“陛下,陆阁老和陈阁老他们都来了。”

    “让他们进来。”

    建弘皇帝说道。

    殿门敞开,曹凤声从帘子里出来,最先看到自己那干儿子曹小荣一张煞白的脸,他拧了一下眉,觉得有些不对,再看外头,陆证坐在椅子上,被几个宦官抬了进来,紧接着,陈宗贤也坐在椅子上被抬了进来。

    曹凤声陡然见到陈宗贤那血红的半张脸,他着实吓了一跳:“二位阁老这是是怎么了!”

    建弘皇帝在帘内听见了,问了声“怎么了”,随即令宦官掀开帘子,陆证与陈宗贤都被放下来,还未待陆证起身,那陈宗贤已从椅子上倒了下去:“陛下!陛下!”

    建弘皇帝一抬眼,陡然见陈宗贤抬起来那张脸,血红的烫伤狰狞一片,着实骇人,建弘皇帝皱了一下眉,惊愕道:“陈卿,你这是……”

    “陛下!陆证害臣,他害臣啊!”

    陈宗贤眼中浑浊的泪淌下来,刺激得他伤口更疼,他声声悲怆:“臣请陛下明鉴!臣绝没有放纵妻弟与人谋夺百姓田地!臣数年不曾归家,妻弟孟桐在江州所为被他与吾妻瞒得紧密,臣更不知道妻弟孟桐竟敢借臣的名声去与江州一众乡绅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臣……万死难偿圣恩,万死难偿啊!”

    建弘皇帝却看向陆证,见他一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著作揖:“老师,您与陈卿是怎么了?”

    “臣在诏狱当中问陈大人一些话,忽听西北战事再起,陛下召见,陈大人一时激动,走路不稳绊倒了火盆,以致烫伤。”

    陆证跛着脚走近了些。

    “陛下!不!他是有意为之!有意为之!”陈宗贤回头狠狠瞪着他。

    陆证神情平淡,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脸的狰狞。

    建弘皇帝则盯着陆证半晌,他一张病态清臞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眼底却有阴云暗涌,再看向陈宗贤,他慢慢道:“陈卿,朕知道你的为人,整个燕京都知道,但你说你没有放纵妻弟,又有谁能证明?”

    “臣……”

    陈宗贤一滞,随即他抬起头,“臣事到如今,深陷泥泞已无人能证,可臣之忠心天地却可为鉴,陛下当年赏识臣,提拔臣,臣这么多年来一直将您的恩德铭记于心,未有半刻敢忘,臣非怕死,但臣绝不甘心死于此等污名,臣若要死,该为君父,不敢有私,不敢有私……那满田的银子臣更不知是从何而来,臣若知道那些银子的存在,一定将其上缴国库,也好防备西北战事,以充军费。”

    话至此处,陆证听清他暴露出的用心,建弘皇帝提拔他,是从周家的案子开始,而西北的军费不够,军中粮食又因为庆元盐政的混乱而短缺,陈宗贤表的忠心,正是建弘皇帝所需要的。

    陆证抬眸,果然见建弘皇帝没有血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抬头对上陆证的目光,却是在对陈宗贤道:“陈卿的忠心,朕当然知道,案子都是要查的,你那妻弟和孙成礼等人都是要再问几遍的,这件案子朕让大伴亲自去料理,朕不会轻易就定你的罪,但是陈卿,”

    建弘皇帝垂眼,视线落在他血红的半张脸,仿佛惋惜:“身有残疾,或面容有损者不得仕,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陈卿,你退出内阁吧,也不必再任职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好好休息了。”

    陈宗贤浑身猛然一震,他嘴唇颤抖,半晌扑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咳嗽了几声,唤道。

    曹凤声领会圣意,立即令几个宦官将陈宗贤带了出去,隔着殿门,陈宗贤詈骂陆证的嘶喊声隐约渐远。

    干元殿内,建弘皇帝看着陆证半晌,眼底阴晴不定:“老师,您下了狠手啊。”

    “陛下,那是他自己不小心。”

    陆证迎着皇帝的凝视,他恭谨颔首,语气平稳。

    陈宗贤被抬出皇城的姿态有些不太好看,可以说是非常失仪,但因皇帝特赐了轿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听说他跟陆阁老两个在诏狱里审问孙成礼的时候时候都受了伤,陈宗贤在轿子里的痛哭声连守宫门的禁军都听见了。

    陆证也是被人抬出宫的,一路回到陆府,细雨缠绵,庭内雨雾湿润,兴伯才用冰块包了帕子,陆雨梧走进去:“兴伯,我来。”

    他取了兴伯手里的东西,掀开帘子,内室里搁着一个炭盆,没离陆证太近,陆证坐在圈椅上,一只脚没穿鞋袜,裤腿卷起来,那只脚就搁在一张矮凳上,脚底烫红一片,还起了水泡。

    陆证一夜没睡,白天又撑着精神在宫里待了半日,这会儿困得厉害,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直到脚底覆上冰凉,他松弛的眼皮一动,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着实愣了一会儿。

    陆雨梧抬头,见他醒了,便道:“祖父,您怎么会烫伤?”

    “一脚踩到烙铁了,”陆证仿佛才回过神,他按了按眉心,又补充了一句,“烙铁下面,刚好是陈宗贤的老脸。”

    陆雨梧敏锐地抬眼,他的祖父老神在在,气定神闲,祖孙两个目光一织,陆证靠在椅背上,道:“你在江州拿了陈家的实证,又带回来一个人证,我呢,又钓起来孙成礼这条鱼,这些怎么也够他陈宗贤死上百次千次了。”

    “但是秋融,朝廷就是一张巨大的网,无论是陈宗贤,还是我,我们都是网下的鱼,渔夫从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的圣上,哪条鱼要被捞起来吃了,哪条鱼又会被放过,那都要看渔夫的心情。”

    陆证一只手臂抵在扶手上,神情深邃:“他从来不是个糊涂的渔夫,我这条鱼做了什么,他未必不知,陈宗贤那条鱼又做了什么,也不一定能逃得过他的法眼,他放任我掀起这阵风浪,是因为他原本就有他的目的。”

    “江州这桩案子如今已经被陛下交给了曹凤声,这便意味着陛下根本就不想让陈宗贤死。”

    “所以您才烫伤他的脸。”

    陆雨梧看着他道。

    陆证笑了笑,坐直身体,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孙儿:“秋融你记住,为官者最忌优柔寡断,陛下只是想留陈宗贤一条性命而已,我既不能斩草除根,那也要让他在官场上再也爬不起来。”

    说到这里,陆证的目光落在陆雨梧的肩头,语气沉了沉:“何况他还几次三番派人截杀你,生不如死,是他应得的报果。”

    门外细雨沙沙,陆雨梧换了只手给祖父冰敷:“圣上想要的,是陈宗贤藏在江州的那些钱?”

    “别小看那笔钱,”陆证神色肃穆,“这两年是灾年,又是洪涝又是旱灾,国库已经见底了,而今西北又有了事端,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再起战事,圣上也算是未雨绸缪了,挖空陈宗贤的那些家底,再加上户部勒紧裤腰带拨的银子,也算能凑足西北的军费。”

    陆雨梧显得很沉静,应该说自从他见过玉海棠之后便想通了许多的事,陈宗贤还活着,却已经是当今圣上眼中的一条被榨干血肉的死鱼。

    陆证看着他,也许是因为在江州受的肩伤让他失了气血,他的面色很苍白,室内昏暗,他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给他这个祖父敷脚,陆证忽然说道:“方才醒来的时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在我面前的是子温。”

    子温是陆雨梧的父亲陆凊的表字。

    陆雨梧手上的动作一顿,冰块稍微融化,浸润了帕子,水珠顺着他白皙的指节滴落,他抬起眼帘才看向陆证,又听他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你到底是像子温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这是自陆凊去世后,陆证第一次在陆雨梧的面前提起他。

    “秋融,你像你父亲一样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你性子也很好,从来不争强好胜,我让你避世修身,你便待在无我书斋七年不出,你们父子一样,都很让我省心,都知道体谅我在朝廷里的处境,”陆证说着,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但在盈时那个孩子的事上,你又总是执拗至极。”

    七年来,陆证几乎从未像此刻这样,撇去平日里那般一丝不苟,十分肃正的样子,他竟像个寻常人家里的祖父,他低垂着眼,喉咙像是哽了一下,声音却没什么异样:“我知道,你身上有两个人的执拗,一份是你自己的,另一份是你父亲的。”

    冰冷的水珠顺着陆雨梧的指缝滴滴答答,他唤了声:“祖父……”

    陆证想了想记忆里那个总是跑来陆府,拉着他的孙儿逃掉课业的小姑娘,他其实还算记得她的模样:“盈时与你同岁,若周家没有出事,今年你们就该成亲了,可是咱们家好像总留不住女子,在外人眼里,你祖母先我而去,你母亲先你父亲而去,而作为与你订过亲的女娃娃,她也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京城里胆子小的姑娘,都不敢跟咱们家议亲。”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雨梧说道。

    陆证却身体前倾,看着他:“怎么?你到如今还不愿相信盈时已经死了?”

    陆雨梧怔了一瞬,他指节稍稍用力,又是冰凉的水珠淌满他指缝,他开口,嗓音平静:“我已经死心了。”

    陆证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足足愣了片刻,内室没开窗,阴雨天的光线本就不怎么明亮,他看见陆雨梧几乎半张脸都隐没在一片阴影里,薄薄的眼皮微垂,浓睫遮掩他的神情,好像真的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证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为她一辈子当个鳏夫,秋融,我老了,管不了你多久,你要为将来打算。”

    “我已经长大了。”

    冰融化得差不多了,陆雨梧收拾好帕子,站起来在兴伯端来的热水中浸湿,拧干,又回过身来将陆证的裤管网上卷,陆证年老了,一双腿也枯瘦极了,但好像他的背却从来没弯过,那根脊骨从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让人忽视了他这副从来清傲的精气神下日渐年迈的体魄。

    陆雨梧将热的帕子覆上他的膝盖,哪怕陆证不说,他也知道这样的阴雨天,他的膝盖一定很疼:“我不用您为我再操心什么,我也可以照管好您,陆家我来担,日后您致仕,只管过您想过的清闲日子。”

    陆证心中一动。

    怔了半晌,他不是不明白孙儿那句“陆家我来担”是什么意思,但他喉咙突兀地哽了哽,却说不出斥责的话。

    他的孙儿,终要走上那条道。

    陆证眼睑泛酸,他一手握紧了扶手,强忍下心中的情绪,他道:“正如陈宗贤做了首辅,他的妻弟便藉着他的势张扬行事,我在首辅这个位子上这么多年,陆家你那些叔伯兄弟也总有些借势而骄的,哪怕我再不愿,他们也终究是我陆家的人,但是秋融,我不要你接过我担子,担负起他们一辈子的富贵荣华,那太累了。”

    他看着孙儿:“这一切就都从我这里结束,他们自己若有造化,那是他们的气运,若没有,那也是他们的报果,你不需要管他们,过好你自己的人生,做你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陆雨梧眼底神光微动,他低首:“秋融谨记祖父教诲。”

    陆证膝盖上的帕子不热了,陆雨梧正要再去浸热水,却忽然被他抓住手腕,陆雨梧抬眼对上祖父的目光,听见他道:“我知道,你跟曹凤声那个义女走得很近,她叫什么?”

    “细柳。”

    陆雨梧不知祖父为何忽然提起她,但他还是答道。

    “曹凤声不算是个好东西,”

    陆证说着,又问他,“你觉得那位细柳姑娘又是怎样一个人?”

    “她,”

    陆雨梧想了想,道,“虽身在长渊,但她的心从来光明又自由,她的坚韧表里如一,不肯违心,我想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她放下心中道义。”

    侯之敬不能让她认命。

    哪怕换了一张脸,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哪怕玉海棠将她囚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她也依旧是她自己,如出一辙的,不屈的神魂。

    “听起来是一个性子很不错的姑娘。”

    陆证忽然说:“可她在东厂做事,总是很危险的,不如让她卸去那些差事?”

    外面雨声缠绵,一声声敲击檐瓦,陆雨梧沉默地将帕子浸入热水盆中,又回来敷在祖父的膝盖上:“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插手,还请祖父您也不要插手。”

    “可她一个女子在东厂里总归是艰难的,我看曹凤声也未必是真将她当做义女。”陆证看着他说。

    陆雨梧看着他膝盖上帕子上浮的淡薄热烟:“没有关系,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

    春闱一到,他就会走上跟祖父一样的道。

    门外吹来的春风牵动帘子,陆证靠在圈椅里,看着面前的孙儿,半晌道:“你喜欢她吗?若你有个喜欢的人也好,在这世上有个牵绊,也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那样,我才好放心。”

    雨丝勾缠着来往行人的伞沿,细柳走到浮金河桥下,方才意识到如今已过了午时,那个早食摊已经收摊了,只留了个油布棚在那儿,底下有几张桌椅板凳,一些人在当中避雨闲谈。

    她盯着油布棚,在雨地里站了会儿。

    “细柳姑娘!”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远远落来。

    细柳闻声回头,只见一驾马车缓缓驶来,那跟着马车的陆骧撑着一柄纸伞正朝她招手。

    她觉得有点怪。

    陆骧这个人什么时候对她这么热情了?

    马车还没过来,大约是听见了陆骧那一声,细柳看见一只手掀开了帘子,窗中有人探出半张脸,潮湿的雾气湿润他漂亮的眉眼。

    他的目光穿越烟雨,如有实质地落来她身上。

    马车近了,细柳看着他:“你这是去哪儿?”

    陆雨梧看她又没有撑伞,便让陆骧过去替她遮着点,这才道:“我本打算先去前面买李记糖山楂,再去槐花巷看你。”

    细柳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她错开眼,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弯身掀帘进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身姿端正,衣着洁净,气质宛若惠风,此刻那双眼睛看着她臂上还没拆掉的竹夹板,拧了一下眉。

    细柳眉目清冷,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率先道:“你就算让大医将我绑在床上也没用。”

    “我送你回去。”

    陆雨梧语气沉静。

    “我不用你送。”

    细柳起身,“你若不去李记,我就先走了。”

    她弯身要掀帘出去,陆雨梧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低眼,他的那只手秉持着一个很合适的力度,避开她臂上的夹板,也没有很用力地握住她,她一点也不疼,却感受到他手掌的温热。

    “回来,”

    他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没说不去李记,先去给你买糖山楂,然后再送你回槐花巷。”

    第72章 大寒(一)

    连日春雨,紫鳞山上山雾朦胧,几乎快要将整座山廓都包裹其中,山中洞府潮湿,身着青白两色袍衫的男女弟子在中山殿中燃香净气。

    他们悄无声息地做着自己的事,无人敢轻易靠近殿后的龙像洞,今日老山主在,只有玉海棠一人服侍在侧。

    石壁上浸出的水珠湿透长幔,滴滴答答地从尾端坠落,玉海棠在白玉石阶上端了一碗药茶给老山主,恭谨道:“山中潮湿,您何必亲自过来呢?”

    “也来不了几趟了。”

    老山主咳嗽了一阵,抿了一口热药茶,他沙哑的嗓子才算好了些:“你心里也清楚,对吧?”

    玉海棠立即俯身跪下:“海棠不敢。”

    龙像洞中忽然死寂,只有水珠滴答的声音,玉海棠感受得到老山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清清淡淡的,却钻透人的骨髓,好一会儿,玉海棠又听见他道:“你的这个名字,还是朕取的。”

    “芷絮。”

    他突兀地唤一声。

    玉海棠小心抬首,老山主其实并不算老,被药茶润过的嗓子少了几分年龄莫辨的沙哑,漆黑斗篷下露出来一片金线龙纹的瓷白袍角,四十来岁的年纪,本该正当盛年,却已是一身病骨,他的脸清臞而发黄,可那双眼定在人的身上,却仍有一种迫人的威压。

    他赫然正是当今的建弘皇帝。

    “朕还记得当年第一回 见你,是在皇兄的病榻前。”

    建弘皇帝看着她:“那时他拉着朕的手,说要把祖宗基业交到朕的手里,那还是朕第一次听说紫鳞山,原来除了明面上的东厂和知鉴司之外,还有一个静伏长渊的紫鳞山,那时皇兄跟朕说,你们程家为我姜家的江山鞠躬尽瘁许多年,是天生见不得光的忠臣良将。”

    “记得朕登基之时,亦是你从你父亲手中接掌紫鳞山之际,”建弘皇帝的目光停在她乌黑鬓边的一朵海棠花,“朕看你常簪海棠,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而今朕只有一副枯槁,看起来是否不像个与你年岁相当的人了?”

    “不。”

    玉海棠低下头,避开他深邃的注视,“您依旧年轻。”

    建弘皇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仿佛三言两语之间许多旧事都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扯了扯唇:“你后悔过吗?曾经朕选定的继任者并不是你。”

    “那原本就是父亲要交给海棠的责任。”

    玉海棠低声道:“海棠知道,您有心成全我的逃避之心,但程芷柳血脉不正,不过只是父亲他外室所生的低贱之辈,她生性软弱,她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资格担起我程家门楣,更不配接掌紫鳞山,拱卫天子。”

    玉海棠阴冷地道出她对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鄙夷轻蔑。

    她俯身一拜:“父亲死的那日,我已将什么都想得清楚,您赐玉海棠为我名,从此世间再无程芷絮,此生接掌紫鳞山,伴您生,伴您死。”

    建弘皇帝却仿佛只听清她末了那句“伴您生,伴您死”,他默然失神了片刻,看着她乌黑的发髻:“是吗?可朕记得,有人还唤过你的旧名。”

    玉海棠脊背一僵,不敢抬头。

    “苗平野死了,程芷絮才算是真正死了。”建弘皇帝像是冷笑了一声,他眼底似乎有一分得不到的不甘,但也仅仅只是浅薄的一点,很快被深邃的浪涛淹没:“朕曾也可怜过你,让程芷柳来交换你自由,是你自己不愿,朕记得后来她嫁给了周昀。”

    “周昀,”建弘皇帝徐徐一叹,“他也是朕的忠臣。”

    话锋突兀地一转:“雨梧那个孩子这趟能平安回京,听说细柳功不可没。”

    玉海棠心神一凛,她俯身,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陛下……”

    “别紧张。”

    建弘皇帝泛白的唇扯了一下,想起他的老师陆证,他眼底神情添了一分复杂的平和:“朕说过,若陆雨梧能平安回京,那便是他的造化,至于细柳,朕不是答应过你吗?”

    他一手撑在膝上,微微俯身,凝视她:“这世上不能再有周盈时这个人,但你若有办法将她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朕一定放过她。”

    他像是想起来细柳如今的那张脸:“芷絮,你做到了,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玉海棠双掌撑在潮湿的地面,尽量平稳道:“陛下,周家的人已经死绝了,她只是细柳,这辈子她绝不会想起任何不该记得的事。”

    那日在槐花巷,在细柳的床前,若那陆雨梧能够读懂她言辞之下的真意,那么他如今应该会明白无论是曾经的周盈时,还是如今的细柳,她其实从未逃脱桎梏,曜日之下,她如尘,亦如蚁,哪怕天下之大,她亦不能自由。

    周盈时必须死。

    而细柳,却还可以活。

    “芷絮,周家的案子,过去多久了?”

    建弘皇帝忽然道。

    “七年了。”

    玉海棠恭谨地答。

    “都已经七年了啊……”

    建弘皇帝长长地喟叹一声,整个朝廷都知道他是个病弱皇帝,一年到头都在生病、吃药,谁也不会奇怪他日子过得这样稀里糊涂,但玉海棠知道,他其实一点也不糊涂,相反,在这副病弱的皮囊之下,他拥有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的所有特质。

    “陈宗贤倒是提醒了朕,当初周家的这个案子还是他去查办的,”建弘皇帝闷咳了几声,才又徐徐道,“朕坐在这个位子上许多年,也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可这江山是皇兄他亲手交到朕手里的,不论朕病成什么样也得好好守下去,可惜这几年上苍不仁,没完没了的天灾接着西北的兵祸,各地又有暴民接二连三地造反,朕有心好好收拾这些烂摊子,可惜天不假年,朕只能趁着现在还有口气,下完这最后一盘棋。”

    他说着,忽然俯身,一手勾起玉海棠的下颌,迫使她抬起一张脸来,他看见她的那双眼里有恭敬,有畏惧,唯独没有他曾一度想看见的东西,突兀的,他又想起刚登基那年自己养在干元殿的一盆海棠,它早就枯死了。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睨着她,不带分毫情绪:“朕再怜悯你一回。”

    玉海棠浑身紧绷,她不敢挣脱天子的手。

    “芷絮,如今朝廷里多的是有想法的人,朕死后,你要替朕盯着陈宗贤,如果陈宗贤一定要死,也只能是因为周家的案子,你明白吗?”

    他病得形容消瘦,那双眼却凌厉逼人。

    玉海棠双目大睁,她几乎说不出话,自紫鳞山入世之初,便是一朝天子,一任山主,天子驾崩,山主殉葬,这是紫鳞山的规矩。

    程家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死掉的。

    先帝驾崩当日,便是玉海棠的父亲自刎之时,她从接任紫鳞山主的那一日就接受了这个宿命。

    “陛下,这不合规矩。”

    她颤抖着唇。

    建弘皇帝看着她:“你该庆幸你没有跟苗平野生下孩子,芷絮,你生下他的孩子,只会让你们的骨肉沦为跟你一样的宿命。”

    “但你没有,所以这一回,”

    建弘皇帝松开她,不再看她一眼:“朕赏你。”

    江州蝗灾一案被曹凤声连着审了几日,陈宗贤的妻弟孟桐一改最初的供词,承认是自己与姐姐联合隐瞒姐夫陈宗贤,并藉着陈宗贤这位次辅的势,与江州乡绅一同藉着蝗灾故意做大灾祸,谋夺百姓的田地。

    孙家亦在那些乡绅之列,孙成礼亦在审讯中亲口认罪。

    至此,这场天灾变人祸的人间惨剧震彻燕京的街头巷尾,人们正议论纷纷之际,又传出来另一个巨大的消息,次辅陈宗贤因难以原谅妻子与妻弟铸下的大错而自省其身,非但退出内阁,更引咎致仕。

    听说辞官后的陈宗贤乘轿出宫之时,宫人俱闻其痛哭之声。

    细柳在槐花巷待了几天,隔壁院子里的大娘摘菜还不忘跟家里人谈论这事,她一边喝汤药,一边将其听了个七七八八,趁着舒敖那个烦人的家伙不在,她进屋跟大医乌布舜正式作别。

    “陆公子能让你在此处好好待上这么些天,已经很是不易了。”

    乌布舜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在火堆边坐:“但是细柳姑娘,你应该清楚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你体内的蝉蜕,它很快就要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了,从幼虫彻底变成一只成虫,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天气越暖,你的身体会越虚弱,等春花一开,你的喘症也会受影响。”

    “春花开遍之时,蝉蜕进行最后一次蜕变,”乌布舜神情多了几分凝重,他的语气颇为复杂,“姑娘,你也许会死。”

    细柳脊背一僵,但仅仅只是一瞬,她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颔首道:“多谢提醒。”

    乌布舜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一个布袋子递给她:“这是虫茶,有使人神清目明的功效,我还在当中添了些其它药粉,除了必要的汤药以外,你还要记得每日冲饮这虫茶,多少也能弥补一些你缺失的气血。”

    “多谢。”

    细柳接了过来,随即道:“告辞了。”

    回京数日,细柳都在槐花巷,她没有特地使帆子传信,惊蛰应该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的消息,如今也早过了她告假的期限,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该回去一趟。

    今日没有再下雨,但依旧是春寒料峭,她注意到河桥边仍然萧条,那么到春花开遍,还有多久光阴呢?

    不知不觉,细柳站定在一座宅门前,几步踏上石阶,她抬手正要敲门,那漆黑的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人拉开,猝不及防,那少年一脚踏出门槛来。

    明明正是最好的年纪,他眼圈儿却铺着一层青黑,那双眼睛也浸着些血丝,看起来有些憔悴,像是没料到打开门会看见她这么个人,他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回来了?”

    “嗯。”

    细柳点头,还不等她问些什么,他像是很着急似的,另一只脚也迈出来,匆匆道:“你回来就好,我得先去看恩公,回来再跟你说!”

    说着他便从细柳身边飞快掠过,细柳转身,看着他奔下石阶的背影,他正穿着那件蟹壳青的衣袍,春阳之下,袍角莹润泛光。

    她低眼,看着提在手中的几包糕饼糖球。

    来福本是来关门的,嘴里还在抱怨早饭买回来惊蛰也不知道吃,话还没说完呢,他抬头看见门外的细柳,一双眼睛霎时瞪得老大:“大,大人?!”

    细柳“嗯”了一声,走了进去,来福连忙将门给合上,赶紧追上她:“惊蛰说您去同阳找什么神医治伤去了,神医怎么说?您的伤都好了吗?到底是什么伤啊怎么这样折腾您,奴婢问惊蛰他也不说……”

    他一股脑儿地问了很多,细柳几乎插不进去他说话的气口,她只好等他说累了停下来才问了声:“我一去日久,督公可有怪罪?”

    “没有,”

    来福摇了摇头,“前些天小曹掌印还问您呢,说让您安心治伤。”

    细柳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几包东西丢给他:“给你和惊蛰的。”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来福一眼,好像比她离京之前又胖了好些,她又添了句:“你少吃点,再胖就走不动路了。”

    来福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他抱着几个油纸包,看着细柳往房里去的背影,他总觉得这位女千户大人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从前冷得像雪,现在好像稍微化了一点。

    细柳换过衣裳便入了宫,因为曹凤声如今一直守在建弘皇帝身边,抽不开身,她只见到了曹小荣。

    “干妹妹,你这手怎么了?”

    曹小荣一见她双臂上缠的夹板,便放下茶碗关切道。

    “回来的路上不小心伤了筋骨。”

    细柳简短道。

    曹小荣听她这样轻描淡写,不由一叹:“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本就是去治病的,回来又伤了筋骨,我再让人给你拿些大补的补品,你回去记得要用。”

    细柳婉拒道:“不必了,我听来福说,我不在京城这段日子,您已经往府里送了许多。”

    “你就收着吧,都是底下人送上来的孝敬,那么多,我一个人哪里消受得了呢?”曹小荣笑了笑,又问她,“你如今这样,可要再多休息几日?”

    “不必了,小伤不碍事。”

    细柳说道。

    曹小荣闻言沉思片刻,随即道:“既然如此,可巧今日花小姐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去护龙寺刚建成的大殿中上一炷头香,不如就由你送花小姐去。”

    细柳听曹小荣提起花若丹,她发觉自己又有些记不清楚事,往宫门方向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翻随身的册子。

    花若丹大约得了消息,在马车中并不端坐,而是挑着帘子,一直在往窗外看,直至她看清那一道黛紫的纤瘦身影,她眼中迸发神采,唤了声:“先生!”

    细柳一下抬首,不期对上探出窗来的那年轻女子的一双眼。

    她收起册子,走了过去。

    “先生,你上来坐吧。”

    花若丹这话音才落,她身边的宫娥萍花立即弯身掀开帘子下来,朝细柳躬身行礼,请她上马车去。

    细柳没说什么,上了马车。

    花若丹尚在为父守孝,她穿了一件素淡的衫裙,乌发挽起高髻,簪白玉梳背,点缀着素雅的绢花与珍珠,一双杏眼盈盈,波光轻动:“上次见先生,燕京还在下雪,如今已经开春了。”

    细柳茫然了一瞬,她有点记不清楚上次的情形。

    花若丹见她这样,不由轻唤一声:“先生?”

    细柳回过神来,看向她:“娘娘这趟准你出宫,看来她待你比以往好些了?”

    花若丹闻言,淡淡一笑:“娘娘的心还是慈悲的,我在她身边尽心侍候,她的心肠总是会软一些的,何况再过不了几日,二皇子殿下就要回来了,她心里高兴,所以准我出来代她为陛下祈福。”

    “二皇子殿下要回来了?”细柳眉峰微动。

    “是,”

    花若丹垂下眼帘,“陛下病重,召他回京尽孝。”

    护龙寺的大殿建成,昨日便有一尊金身大佛被送入了殿中,细柳随花若丹的车驾一路来此,工匠们全都躲在工棚当中不得出,免得冲撞贵人,因而一路寂静,花若丹由宫娥萍花扶着入殿上香祈福,细柳则等在殿门外。

    她百无聊赖,转过身望向远处,那个方向有一座藏经塔在建,她在心中暗自数了数,如今已经建到了第十五层,塔身以砖石筑成,每一层都嵌有浮雕图案,哪怕她只是这样远远看着,也能窥得其几分繁复巍峨之美。

    “果真谁也拘不住你。”

    忽然之间,这样一道声音传来。

    细柳敏锐地循声望去,回廊尽头,那少年穿着一件绯红的圆领官服,戴官帽,官袍的圆领里露出洁白的交领内襟,他拥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睛。

    他步履生风,绯红的衣摆晃动,很快走到她身边,细柳看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彼此彼此。”

    他还不是一样,伤还没好便又回来忙护龙寺的事。

    细柳腿上有点不受力,她干脆往后往殿门上靠,陆雨梧立即伸出手去,细柳猝不及防,后腰抵上他的手掌,她一下回过头。

    细柳下意识重新站直身体,看清他收回来的手上沾了些红色的漆,更衬得他筋骨嶙峋的手背皮肤冷白。

    他道:“漆还没干。”

    细柳一顿,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什么也没说,抬头又看远处那座没建成的高塔。

    “那是在前朝残存的宝塔的基础上重建的新塔。”

    陆雨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再过一段时日就会安置一尊金身大佛进去,大约有六层楼那么高。”

    “那么高,可以放进去?”

    细柳看着那座新塔,问他道。

    “嗯。”

    陆雨梧颔首,“不要小瞧工匠们的用心,大到河道工事,小到一砖一瓦,他们有开山的智慧与勇气。”

    花若丹这时敬完香从殿中出来,她看见陆雨梧,便唤了声:“陆公子。”

    陆雨梧朝她颔首。

    花若丹看了一眼天色,伸手绕开耳边的浅发:“如今时候尚早,我听说护龙寺后山还有前朝古寺的遗迹,不知我可否邀陆公子你与先生一同去看一看?”

    陆雨梧神情微动,他抬眼看向花若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好。”

    护龙寺的选址就是在前朝古寺的遗迹上,这是钦天监选定的福地,后山还有些旧朝的残垣,茂林修竹,当中又有一片湖,湖中有一亭。

    花若丹将萍花等人留在竹林外,细柳与她,还有陆雨梧三人穿过小径,抵达湖畔之际,她一抬头,便望见湖心当中的八角亭中似乎有一个人正坐在那里。

    细柳心中一动,她侧过脸看向身边的花若丹,只见她眉眼略弯,带了几分她不自觉的隐晦笑意。

    姜变早等在这里,李酉他们都等在湖边,没有过来,他先朝陆雨梧招了招手:“秋融,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雨梧分明已经洞悉了什么,但他不动声色,走近,说道:“花小姐想来后山观赏前朝古迹。”

    姜变这时将目光落到花若丹身上,两人目光一接,他含笑点头:“花小姐。”

    “五殿下。”花若丹福身行礼。

    姜变又看向陆雨梧身侧的细柳,他像是瞥了一眼她臂上的竹夹板,又挪开,朝她道:“细柳姑娘,你们快过来坐,秋融他一个人不肯跟我坐下来吃酒,这桌席面我还以为要浪费了。”

    桌上珍馐满盘,似乎还冒着热气,俨然是才备下不久。

    “多谢殿下。”

    细柳说着,倒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坐了下去,她扫了一眼桌上,都是素斋。

    陆雨梧与细柳都还有伤在身,并不能饮酒,花若丹顾忌着今日为祈福而来,也不饮酒,姜变也没有什么劝酒的爱好,他自己独饮也得其乐。

    就像曾在小朱楼上饮宴一般,还是他们这些人,只不过当中少了一个惊蛰。

    素斋没什么好用的,几人也就是藉着这顿斋饭叙了会儿旧,花若丹拉着细柳往林荫幽径中去,那里有旧朝的石佛塔。

    细柳没看什么石佛塔,她拧了一下眉:“你……”

    却是欲言又止。

    花若丹仿佛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似的,她扬了扬唇角,抬眸看向穿过林荫落在石佛塔上的碎光:“我在宫中无可依靠,娘娘又对我严苛,若非五皇子殿下暗中照拂,告知我娘娘秉性,喜好,我只怕还要枉费许多光阴,才能换得娘娘今日对我的一点好脸色。”

    这个出身汀州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已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宫中的云波诡谲,她手指轻碰道旁枝叶:“这没什么好隐瞒先生你的。”

    她双颊隐隐飞红,抬起眼来再看细柳:“就像你与陆公子一样。”

    细柳愣了一下,她神光微动:“我与他怎么了?”

    花若丹大抵是从未见过她这副神情的,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回过头看向林荫近处:“我看陆公子对你很好,怎么先生你却感觉不到吗?”

    细柳不由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原本在湖心亭中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湖畔,那个少年在一片浮光跃金的湖边,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身上官袍红如朱砂,像是忽有所感,他忽然之间抬眸看了过来。

    姜变就站在陆雨梧身边,见他看向林荫深处,便也往那边看了一眼,一紫一白两个女子在一片细碎斑驳的光影里。

    姜变垂眼,又看着陆雨梧被风吹起的绯红袍角,他忽然道:“秋融,护龙寺的差事结束后,你果真要脱下这身官服,再也不穿了?”

    陆雨梧一瞬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我多年好友,我最清楚你的为人,亦明白你避世的根源是什么,你不肯入仕,是不愿陷你祖父于两难,可是秋融,”姜变转过身去,面向湖水平澜,波光闪烁,“如今西北战事再起,境内又频发暴乱,哪怕燕京风平浪静,可谁都知道,大燕已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而如今父皇又病重,这个当口,他又召了我二哥回来……”

    “若我有心请你入世,”

    姜变忽然又将视线定在他的身上,“秋融,你可愿与我同道共舟?”

    料峭春风拂来,满湖涟漪,陆雨梧对上他的目光,半晌,他忽然又侧过脸去,林荫深处,那紫衣女子背影如竹,在一片连天衰草之间傲然独立,她像是在看被几朝风雨打磨过的石佛塔。

    早春的风灌满绯红的衣袖,吹动他的衣摆,陆雨梧的神情显得格外冷静:

    “一言为定。”

    第73章 大寒(二)

    陈府门外聚集了不少身着襕衫的读书人,还有几顶小轿停在一边,被家仆扶着前来造访的大人们在阶上也只等到那陈府的管家陈平从门内出来,陈平恭谨地朝他们施礼:“诸位大人,还有列位相公,我家老爷如今卧病,实在不能见客,但诸位的心意,我家老爷是明白的,陈平在此代老爷谢过诸位了。”

    说着,陈平又朝他们作揖。

    “管家,哪怕恩师不肯见我等,这些也是我等的一片心意,请恩师一定收下,无论如何,也请他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说话的,是个七品的京官,他眼眶隐隐带泪,“我在国子监几年,幸得恩师接济,否则我这样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士子,如何能有今日呢?学生知道他心里难受,还请管家你多多开解。”

    “是啊管家,万不可让恩师伤心过度,”另一人穿着常服,却也是个在京的官身,他拉住陈平,“我等都晓得恩师的为人,架不住祸起萧墙,他如今年岁大了,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变故呢?你可千万要好好照顾着!”

    其他人立时也连忙附和,七嘴八舌地对陈平说了好些话,陈平双手往下按了按,随即道:“诸位放心,小的都明白,至于诸位拿来这些东西,老爷说了,他知道你们都不容易,就不要破费,拿回去给家中长辈也是好的……”

    惊蛰站在不远处,看着陈府门前那些人将一个陈平围在其中,因为人多,陈平不得不大声说话,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凡是受过陈宗贤接济的寒门士子每日都来拜访,陈平应付他们,应付得声音都哑了,也没一个人能进得陈府去。

    惊蛰也每天都来,也像他们一样,被陈平拒之门外。

    陈平好不容易将那些大人们还有书生给劝走,转身令几个老仆关了大门,走到院子里他敏锐地觉察出一道步履声,他立即绕过照壁,只见一道身影掠过,他追上去,那影子在庭内落定,暗处的费聪等人正欲冲出,陈平看清那少年背影,立即抬手,费聪他们只好又缩了回去。

    “恩公!”

    惊蛰几步上阶,抬手拍了拍门,他抿了一下嘴唇:“恩公,您还好吗?陈平说您生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病?”

    屋中没有一点儿声响,就好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似的,惊蛰忍不住将耳朵贴到门上,陈平看着他,几步走上阶:“小公子,老爷他这病受不得风,也不能见你,你先回去吧。”

    惊蛰回过头来:“恩公的病怎么样了?”

    “大夫说要静养,小公子不该这样闯进来。”陈平只是道。

    惊蛰绷紧下颌,没有说话,他站直身体,看向紧闭的房门,他好一会儿才冲里面道:“恩公,您醒着吗?”

    没有人应答。

    他低下脑袋:“恩公,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惊蛰转过身,走下去,陈平就在阶上看着他的背影,冷不丁的,却听房中忽然传来那样一道浑浊的,干哑的声音:“陈平,让他进来。”

    陈平看见那垂头丧气的少年一下转过身来,神情发亮,几步奔上阶来,陈平没说话,却打开了门,默许他进去。

    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气,惊蛰几步冲入内室里,他才唤了声“恩公”,抬首却猛然撞见榻上陈宗贤那张脸。

    血红的烫伤,令他半张脸显得可怖,在昏暗的室内,他那半张脸像被什么猛兽啃食过似的,血肉凹凸不平。

    惊蛰一下驻足,陈宗贤眼珠迟缓地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少年身上,他明亮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不敢置信,几乎呆立在那里。

    忽然一瞬,少年眼眶中陡然积蓄起泪花,他跑到陈宗贤床前,双膝一屈跪下去:“恩公!您这是怎么了?”

    他仰着头:“谁敢这么对您?我去杀了他!”

    陈宗贤半隐在一片阴影里,他晦暗的神情有一瞬因为面前这个孩子的一双泪眼而细微地一动,陈宗贤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半晌,他开口:“开春了,该让陈平给你做新衣裳穿了。”

    他注意着惊蛰的身量:“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快,衣裳很快就不合身了。”

    “恩公,到底是谁……”

    惊蛰忍不住用衣袖擦眼泪。

    陈宗贤伸出手,轻拍了拍他的头:“你快十五岁了,儿郎家哪里那么多的眼泪?”

    他注视着惊蛰,说话间,脸颊的肌肉牵动着他脸上的烫伤,红彤彤一片,狰狞极了:“我这伤只是不小心。”

    他说话声音平静,甚至有种过分的阴冷,浪涛一般的恨意被他藏在胸口兀自翻滚,他只是沉稳地看着惊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孩子,如今你也算是长大了,从前我总想着那些事还不急着告诉你,等你大一些,再大一些,但如今家中生祸,我又成了这样,不知还能管你几年……”

    他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我只问你,你如今可还想为你父亲沈芝璞报仇?”

    惊蛰一滞,陡然抬头。

    早春的日光淡薄,照在人的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花若丹不能在宫外久留,细柳本应当送她回宫,但花若丹顾惜细柳有伤在身,不让她再送,细柳便令东厂一干人随行。

    花若丹一走,姜变亦因手中事务未处理干净而要先走一步,细柳靠在浮桥栏杆上,双手抱臂,看着陆雨梧与姜变说了几句话,姜变领着李酉等人走了,他这才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朝她看来。

    视线一触,细柳率先错开眼,不一会儿,他走了过来:“你离开槐花巷,先回过府里吗?”

    “嗯。”

    细柳点头。

    “那怎么不见惊蛰跟着你过来?他不在家吗?”陆雨梧站在她身边,眺望湖面碎波金粼,他没听见细柳开口,侧过脸看向她,她那双眼睛是一种惯常的冷,仿佛乍露一分杀意,又很快隐没在晦暗眼底,他道:“陈宗贤于惊蛰有恩?”

    细柳一瞬抬眼看向他。

    “这些天陈府门庭若市,那些受过陈宗贤恩惠的人都想要见他一面,我听说,惊蛰也在其中。”

    陆雨梧与她相视,“你想杀陈宗贤,却又顾及惊蛰,所以心生犹疑?”

    他几乎一语中的,但细柳移开目光,看向湖面浮动的涟漪,她有点不想承认,但是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如今所有罪责都被陈宗贤推到他妻弟孟桐与他那个姓孙的亲家身上,他没损失半点清名,惊蛰年纪小,认死理,他又是靠陈宗贤照拂着长大的,哪怕我与他明说,他也不会信。”

    “我知道,”

    陆雨梧颔首,“哪怕你不说,我也清楚对于你来说,惊蛰应当不只是一个搭档那么简单,在尧县你就很照顾他,比起搭档,他对你而言,更像弟弟。”

    细柳惯常寡言,亦不会将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常是冷漠的,没有人可以轻易洞悉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常常意识不到,其实她已经不太记得尧县的事了,只是偶尔翻一翻身上的小册子,她才会隐约想起来一些模糊的东西,她根本没想过自己将惊蛰当成什么,听见陆雨梧这番话,她愣了一会儿。

    “你不必两难。”

    这时,她又听见身边那个人说,再度看他,早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那一身绯红的官袍色彩更为鲜艳,他轻抬着眼帘,双眼皮的折痕漂亮,他说:“陈宗贤往后再不能踏足官场一步,我想我会有机会,总有一日,他这个真正的罪魁会匍匐在江州无数亡魂的脚下,认罪伏法。”

    陈宗贤笼络人心的手段可谓炉火纯青,哪怕江州成了坟场炼狱,他如今在世人眼前只不过是被家祸牵连,江州陈家田地里的那些银子没了,但陈宗贤却还保有着他那一张清正的面具。

    细柳知道自己杀他名不正言不顺,陈宗贤的那些“孝子贤孙”不会放过她,她其实并不在乎这些,可惊蛰呢?

    惊蛰在这当中又将如何自处?

    “好,”

    细柳站直身体,“我等那一日。”

    但话落,她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得到,但她什么也没再说。

    “我今日不知你要过来,你出去时记得找陆骧,我让他买了些糖山楂,还有糖丸,惊蛰应该喜欢糖丸?你带给他吧。”陆雨梧对她说。

    细柳点头,顺着浮桥往岸边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湖上春风吹得人衣摆猎猎,那少年绯红的官服不染一尘,他身姿颀长,轮廓隽永。

    “素斋没什么意思,我请你吃饭,去不去?”

    她说。

    那朱红的八角亭在陆雨梧身后映着一片山光水色,他似乎很淡地笑了一下:“八宝鸭吗?”

    细柳看着他,“若你喜欢的话。”

    “嗯。”

    陆雨梧依旧站在那里,没有朝她走近一步:“但今日不行,护龙寺中事忙,我暂时走不开。”

    细柳没再说什么,她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曹小荣没有给细柳安排太多的差事,花若丹走后也没东厂的人来寻她,她便索性直接回了府里。

    来福正在檐廊里瞅院子里那两个不速之客,发现细柳回来,他立即跑上前去:“大人您可回来了!您看看这两个人,他们俩翻墙进来不说,还强迫奴婢给他们煮面吃,吃面就吃面,我没加鸡蛋那大高个还凶奴婢,加了鸡蛋又要腊肉,可咱府里哪有腊肉……”

    来福喋喋不休地吐着苦水,细柳听见鸡蛋腊肉就眉心一跳,抬头果然见那一个大高个坐在石桌前吸溜着面条,他旁边是一个身上缀满银饰的少女,也端着一碗面吸溜个没完。

    一见细柳,他们俩立即放下碗站起来。

    舒敖喊了声:“细柳!”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细柳的视线定在舒敖身上。

    “姐姐,阿叔不放心你,我们是来照顾你的。”雪花在旁边说道。

    “我不需要你们照顾,回去吧。”

    细柳说着,绕开他们往屋子里去。

    舒敖赶紧跟上去,还不忘端着碗,一边吃面,一边说:“那个胖宦官哪里能照顾的好你呢?他连腊肉都不知道买,你知道雪花做饭很好吃的。”

    细柳倒了一碗茶出来,摸着杯壁才发现是冷的,她端起来正要喝,舒敖一只手给夺走了,他一整碗灌下去:“你看!连茶都是冷的!他的心真的很粗!”

    他官话有时候说得真的有点怪,但也不是不好懂,细柳看了一眼在外头猫着腰往里瞅的来福,他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相信有人来抢他饭碗。

    “来福厨艺也很不错。”

    细柳坐下去,松了松护腕。

    来福一听见细柳帮他说话,他立马挺直腰杆进来:“我在宫里那好歹也是在御膳房待过的!你们……”

    雪花抬袖,一尾银蛇从袖口露出来个脑袋,幽绿的眼睛盯住来福,他一瞬白了脸,腿也跟着软了,要说什么也忘得精光。

    “别吓他。”

    细柳见状,说道。

    雪花立即将手背到身后,乖乖地站着,来福却是不敢进门了,舒敖在细柳身边坐下,说:“就算不要厨子,你也总要给你煎药的人吧?大医说了,天气越暖,你就越不好受,若是到了春花开遍的时候,你……”

    舒敖有点说不下去,碗里的面也不香了。

    细柳不知道他眼眶里那点闪烁的湿润算怎么回事,她愣了一下,心中有点怪异,但仅仅只是片刻,她看了一眼外头缩着身子的来福,道:“你难道要将这件事昭告天下吗?”

    “啊?”

    舒敖没明白什么意思。

    细柳的视线在舒敖与雪花之间来回一睃:“不用再提醒我什么春花开遍之时,无论是大医,还是你们,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陆公子呢?”

    雪花忽然出声,“也不可以告诉他吗?”

    细柳一怔,她沉默下来,门外淡薄的日光撒了满庭,那光影令她想起方才护龙寺后山的那片湖面。

    山水俱淡,唯有那人衣摆鲜明。

    他穿那身官服还挺好看的。

    细柳忽然这样想,她抬起眼帘,声音却很平淡:“是,也不要告诉他。”

    来福在外面抓耳挠腮,云里雾里,什么事啊?不要告诉谁啊?他一肚子的疑问,实在想知道得不得了,可是一点也不敢问。

    舒敖眼珠一转,说道:“你如果让我们住下来,我们就不说!”

    他竟然用这件事作为威胁,细柳轻飘飘瞥他一眼,他却偏偏是个不知道进退的直心肠,她想了片刻,简短道:“随你。”

    不速之客变成常住的住客,来福又得熬夜收拾房间了。

    直到天黑细柳也没有等到惊蛰回来,她心中正有一丝不安,紫鳞山的女弟子却趁夜忽然造访,她不会说话,只与细柳比划了几下,细柳便立即披衣起身,拿上双刀出城,上紫鳞山。

    此时山中还是有些潮湿,中山殿中因为护山弟子们日日熏香净气,倒也还算干爽,玉海棠独坐在玉阶之上。

    “山主。”

    细柳在殿中站定,俯身。

    玉海棠没有任何反应,细柳抬首看她,方才见她正看着手中一支海棠玉簪,那是难得一见的血玉,镌刻的花瓣片缕分明,栩栩如生。

    细柳从未见过她戴那支簪。

    玉海棠兀自出神,细柳便也安静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玉海棠方才将那簪子收入匣子里,与此同时,她一抬手,臂弯的白练将一样东西送至细柳脚边。

    白练收回的刹那,细柳垂眸看向脚边那本无名的书册。

    “不看看吗?”

    玉海棠幽幽开口。

    细柳俯身捡起来那书册,翻开封皮,她只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脸色便是一变,她骤然抬首。

    玉海棠没在看她:“你的刀法已经炉火纯青,但若心法跟不上,你便不能再有所突破,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这剩下的几重心法,有了它,你才真正配得上这一双细柳刀。”

    玉海棠说得不错,细柳修习细柳双刀至今,困于心法不够,不能再有所进益,她不是没有向玉海棠求过剩下的几重心法,但玉海棠一直不肯给她。

    “您为何突然要将它给我?”

    细柳出声。

    玉海棠居高临下,终于施舍她一眼:“怎么?你不想要吗?”

    细柳没有不想要,但她捏着那一册心法,半晌,她开口道:

    “我可能用不到了。”

    玉海棠像是被她这平淡的一句话刺了一下,她神情有片刻的凝滞,但很快,她冷声道:“怨谁呢?我以银针封住你的内力,你做了什么?为了那么一个男人强行逼针,今日所有,都是你自找的。”

    细柳如同冰雪雕砌,一张清冷的面容上并无分毫悲喜,她始终平静地承受着玉海棠的冷嘲热讽。

    “滚出去。”

    玉海棠看着她,眼底阴沉。

    细柳不发一言,转身便朝殿门去,却听身后玉海棠的声音再度传来:“去沉蛟池将惊蛰也带走。”

    沉蛟池?

    细柳步履一顿,她回过头,只见玉海棠披散长发,在那张榻上斜靠,她那张面容透着一种阴冷的戾气:“那小崽子疯了,龙像洞他也敢闯,细柳,他如今是你的同伴,你知道的,再有下次,他就只能是个死人了。”

    惊蛰……怎么敢闯龙像洞?细柳眼中浮出惊异,却来不及深想,她赶紧出了中山殿,往沉蛟池去。

    她才顺着狭窄的石径上山,抬首便见两个护山弟子将他拖出山洞,两盏灯笼一照,惊蛰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放开他。”

    细柳几步上前,那两名弟子连忙松开惊蛰,细柳立即揽住他的腰身,架住他,也许是听见她的声音,惊蛰沾血的眼皮动了一下,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影之间忽然看清细柳的脸,他反应了一会儿,才喊了声:“细柳?”

    细柳瞥了一眼那两名护山弟子,见他们回身进了洞中去,这才腾出一只手去握灯笼,灯笼的光照见惊蛰后背交错的鞭痕,血淋淋的一片,细柳顿了一下,她盯住惊蛰:“你为何要闯龙像洞?”

    他明明那么惧怕山主,他明明最守山中规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

    惊蛰起初并不说话,细柳便也沉默下来,扶着他顺着蜿蜒的石径往下走,灯笼的光影在嶙峋的石壁上晃晃悠悠,照着两道影子。

    惊蛰被夜晚的山风呛了嗓子,猛咳了几声,才像是回过神来,他喊:“细柳。”

    “若是你,你顺着一条路走了很久很久,绕了很大一圈,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你会怎么办?”

    他的嗓子有点哑,身上也在不住地颤抖,像是在说胡话。

    细柳低眼,他最喜欢的这件蟹壳青的袍子几乎沾满了血,哪怕洗得干净,也不能再穿了,沉蛟池的鞭刑将他的衣裳料子都打破了。

    她没有说话。

    但惊蛰却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忽然不肯走了,勉强撑住石壁,悬崖石径外,仿佛天边的月亮触手可及。

    那银白冷淡的光辉洒落整片山林。

    细柳看见他从怀里摸了好一会儿,那只沾满血的手才慢慢探到她面前,手掌一舒展,里面是一颗乌黑的药丸。

    “要到日子了细柳,不吃药,你的怪病会发作的。”

    他说。

    玉海棠一直都将细柳的药给他,因为他是细柳的搭档,也是监视她的人,他本可以不用将她那个怪病发作的日期记得那么清楚的。

    细柳从他手中接来药丸,扔到嘴里,又架着他往下走,好一会儿,惊蛰不出声,也没什么力气似的,都倚在她身上,她唤道:“惊蛰,不要睡。”

    她从怀中取出来一个瓷瓶,单手倒出一颗东西喂进他嘴里。

    惊蛰迷迷糊糊的,咬了几下,他迷茫道:“什么药啊?还怪甜的。”

    “不是什么药。”

    细柳一边提着灯笼,一边看着脚下的路,带着他往浓深夜色里去:

    “今日你不在,这是陆雨梧让我带给你的糖丸。”

    第74章 大寒(三)

    来福一个人收拾两间房累得够呛,细柳趁夜出门他不知道,细柳背着惊蛰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房中呼呼大睡,舒敖与雪花倒是很警醒,听见些细微的动静就赶忙起来查看。

    舒敖进门看见趴在床上那少年,背后交错的鞭痕几乎是血淋淋的一片,血肉与破损的衣料已经粘连在一起。

    “哪个使鞭子的这么厉害?给他抽成这样?少说得有个三十鞭子吧?”

    舒敖睃了一眼便眼前一亮,他甚至摸了摸自己腰侧的鞭子,还当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用鞭对手。

    细柳瞥他一眼,淡声:“只要他站着不动,你也可以把他抽成这样。”

    “……”

    舒敖无言,原来是站桩受罚啊,没意思。

    雪花在门外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走了进来,她身上披了一件外衫,身上不像白天那样挂那么多的银饰,只有鬓边还有一串银铃,她走了进来,银铃轻响,躺在床上的少年沾血的眼皮一动,他慢慢睁开眼,那少女伴随银铃声走近,在床边问:“细柳姐姐,要帮忙吗?”

    惊蛰清醒了那么一点,他辨清床边少女与那大高个两张脸,脑中松懈的那根弦骤然紧绷:“……是你们?”

    少年的声音并不清亮,在细柳离京的这段日子,他开始进入每个少年都会有的变声之期,听着有点哑。

    雪花忽然低头看他:“你怎么挨打了?”

    惊蛰警惕地往后一挪,后背疼得他满头大汗,他还记得这个从苗地来的少女放蛇咬过他的屁股,而那个傻大个,则找过细柳的麻烦:“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细柳看他摸袖口,便知道他在摸飞刀,她一下按住他的手,道:“之前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帮过我,你放心。”

    放什么心?

    惊蛰还没转过弯来,却听细柳又对那雪花道:“有劳。”

    有什么劳?

    三个人,六只手齐齐朝他的后背伸来,惊蛰瞪圆了眼睛,他沉闷发哑的嗓子一旦高亢起来就成了破锣嗓子:“你们干嘛?!”

    细柳一边将破损的衣料清理出他的伤口,一边道:“他们跟在大医身边日久,也算有些医术。”

    “可是这个傻大个找过你的茬!”

    “叫阿叔!”

    舒敖去揪他的脸,凶巴巴道。

    惊蛰奋力挣脱开他的手:“还有这个臭丫头!她咬过我屁股!”

    雪花抬头,袖子里钻出来一尾银蛇,那蛇脑袋一双幽绿的眼睛瞅着惊蛰,很快顺着他的臂膀爬上他的脑袋,惊蛰惊恐地看着蛇信子吐了又吐,而那雪花笑眯眯道:“你说错了,是它的一个朋友咬的,你最好不要乱动,否则,它也会咬你的。”

    伤口清理了多久,惊蛰的破锣嗓子就嗷嗷叫了多久,舒敖才洗干净手就立马掏了掏耳朵:“小娃娃你不知道你现在喉咙声音很难听吗?我在家帮族老杀猪,猪都没你叫得惨。”

    惊蛰的脸本来是苍白的,听了他这番话气得又红又青,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了,浑身像是被冷汗浸透,剧烈的疼痛令他不自知地颤抖,嘴巴咬着被子角,闷声不吭。

    雪花帮着细柳给他上药,舒敖过来将他扶起来,方便细柳给他缠上细布,一个小小少年的这副身躯,被细布缠了个七七八八,他垂着眼帘,满额都是汗,雪花看着他,忽然掏出来一块帕子给他擦了一下。

    惊蛰一下抬眼,看见她手腕上纤细漂亮的银镯子,当中穿了几只铃铛,会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响,她那块蓝布帕子上绣着一朵小花。

    “这是蝴蝶花,我们苗人最喜欢蝴蝶了。”

    雪花对他说,“这是我阿妈绣的。”

    惊蛰没有理她,他仍对自己屁股无辜被咬的事耿耿于怀,何况她的蛇还在他脑袋上趴着,时不时地吐着信子,冰凉的蛇尾尖甚至拂过他的脸庞。

    天还没亮,宵禁没除,上街买药是不可能,但大医那里备着各类的药材,雪花便与舒敖出门去槐花巷找大医配一些镇痛止血的药回来煎。

    好在雪花走前终于是将那一尾银蛇收了回去,惊蛰浑身松懈下来,在剧痛中昏昏欲睡。

    “惊蛰。”

    朦胧中,他听见细柳的声音:“你到底为什么要闯龙像洞?”

    惊蛰猛然将自己的意识从浑噩中拔出,他抬起眼帘,细柳洗干净了手,没有在看他,水珠一颗颗从手指尖滴落铜盆中,她又道:“你明知道山主的脾气,你那么怕她,却还敢犯她的忌讳,你是不要命了吗?”

    “我……”

    惊蛰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我最近知道了点消息,想去龙像洞里找找看到底有没有关于我爹的记录。”

    细柳眉峰微动,转过脸来:“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最上面的那层我上不去,”惊蛰摇头,他垂着眼帘,“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四海,我入紫鳞山之初,就是希望借助那些帆子找到那个杀我爹的凶手,可是几年了,山主什么也不对我说。”

    他的手紧紧攥住被子的边角,仿佛在强忍什么,声音却好似没什么异样,他甚至“啧”了一声,嘟囔着:“我看你闯龙像洞都没事,我这不就大着胆子去闯了一回,哪晓得这一去就差点被打死在沉蛟池里,你到底是左护法大人,山主才不会对我容情呢。”

    细柳闻言,像是怔了一瞬,她看着趴在床上的惊蛰:“山主若不对你容情,你如今已是个死人了。”

    惊蛰却好一会儿都不说话,细柳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出去,却听他忽然哑声道:“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细柳刀吗?”

    细柳步履一顿,再度看向榻上那少年,她却是什么也没说,走到床前去,“噌”的一声将一双短刀抽出,递向他。

    惊蛰没有接过,他只是看着那一双刀锋,形如柳叶,犹泛寒光,慢慢的,惊蛰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刀刃,很短暂地一下,却也划破了他的指腹,很快血珠冒出来,沾在刃上。

    “这样薄的刀口,却可以那么锋利。”

    惊蛰忽然说道。

    细柳拧了一下眉,迅速收回双刀,一双眼审视起惊蛰,他才十四,并不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细柳几乎是看着他硬生生压下什么,很快避开她的目光,下巴抵在软枕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很疼,也很困,不想跟你说话了。”

    宵禁解除,淡薄的日光很快铺满整个燕京城,沉重的城门被守城的兵士打开不久,从建安来的一行人马缓缓入城。

    皇子车驾在前,百姓俱避让道旁,不敢直视,姜寰入了宫便直奔干元殿,曹凤声亲自出来迎接,只见姜寰风尘仆仆,下巴一层青黑的须子也顾不得剃,他一把抓住曹凤声的手臂:“父皇龙体如何?”

    曹凤声低首:“殿下进去吧,陛下正等您呢。”

    姜寰只好快步进了殿里,迎面是沉积已久的苦涩药味,熏得他有点想呕,但他生生忍了下来,隔着帘子,他隐约望见躺在龙榻上的人,他双膝一屈,跪了下去:“父皇!儿子回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宦官们将帘子拉开来,建弘皇帝垂着眼看向那个跪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他适时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裹满泪意,蓄起来的胡须几乎占据他半张脸,建弘皇帝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喉咙动了动,恍惚脱口:“……显儿?”

    “父皇?”

    姜寰双膝在地砖上往前挪了数步,“父皇,是儿臣,儿臣回来看您了……”

    建弘皇帝像是反应了一会儿,看清凑到面前的这张脸,明明是相似的眉眼,近看却又没那么像了,他咳嗽了一声:“是寰儿啊。”

    姜寰眼睑里有泪淌下来,他俯身磕头,哽咽道:“儿臣是因为您病重才回来的,若可以,儿臣希望您身体康健,哪怕儿臣一辈子都待在建安高墙里……那样,那样儿臣也甘愿!”

    “何必说这些。”

    建弘皇帝看他半晌:“朕没几天了,这辈子也没几个子嗣,就你们兄弟三个,显儿先朕一步去了,就剩下你和变儿,朕走之前,总想再看看你们兄弟两个。”

    “父皇……”

    姜寰几乎泣不成声。

    “好歹是朕的儿子,你怎么哭得像个女人似的?”建弘皇帝扯了扯苍白的唇,“朕还没死,你别没出息,再过两日,你可知道是什么日子?”

    “是太子的忌辰。”

    姜寰吸了吸鼻子,“儿臣不敢忘记兄长的忌辰。”

    建弘皇帝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早逝的骨肉,那是他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的儿子,可是他死了,连带着建弘皇帝所有的殷切用心也一块儿死绝了。

    建弘皇帝闭了闭眼,缓缓道:

    “到时,咱们都到明园去。”

    明园是当今燕京第一园林,乃皇家私有,它几乎吸收了桂平与白苹之乡所有园林长处,其造景之工,可谓冠绝天下,但世人只闻其名,却少有能踏足其中者。

    据说太子在世之时犹爱此园,常住其中,得片刻清闲之乐,太子薨逝后,建弘皇帝着太常寺每年此时在明园办太子忌辰,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可随皇帝入园祭奠。

    “自我入东厂,每年此时都在这内门守着,却从来没有见过园子里到底是什么样,”趁着刚核对完一批官员的身份,放了他们进去,此时后头没再有什么人来,李百户便在细柳旁边叽叽喳喳,“都说这是天下第一园,里面好看着呢,好像还有个茏园,不过那是私人的,根本没有这园子大……”

    “茏园?”

    细柳敏锐地抓住这两字。

    “大人您听过?”

    李百户歪头看她。

    “只是觉得有点耳熟,有什么来头吗?”

    细柳问道。

    李百户看了一眼守在内门两边的手下人,凑到细柳边上,低声道:“我跟您说啊,那茏园原本是一位姓周的大人的私产,听说也是顶好的园子,只是比这明园小了很多罢了,内里乾坤却也大着呢!只因那姓周的大人本是一把治园的好手,明园和茏园都是出自他手,都说整个大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会造园子的人,只是可惜……”

    李百户小声叹了口气:“那周大人犯了事,全家都死绝了,如今茏园虽在,却不知落在了谁的手里。”

    不必李百户明说,细柳心中已然清楚那位姓周的大人究竟是谁,她没有说话,心中却莫名有一些异样。

    明园外守着禁军,内门里又有东厂与知鉴司两方人马围护得如铁桶一般,所有进入明园的官员都要经过东厂核验身份,此时日光渐盛,官员们都进去得差不多了,细柳得了清闲,却又生出些无聊。

    她倚在一片扶疏花木间,摸了摸衣襟,碰到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瞧,是那只丑兔子,兔子丑虽,玉料却在淡薄的日光底下晶莹剔透。

    摸了摸兔子耳朵,细柳百无聊赖,干脆拿在手里抛着玩。

    “大人哪里来的这东西?瞧着水头好极了!”看那东西落回她手掌,李百户认真端详了一下它的样子,又“嘶”了一声,“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这雕的什么玩意儿?”

    “兔子。”

    细柳说着,看向他,“你还懂玉石?”

    李百户嘿嘿一笑:“略懂,略懂,家中媳妇儿就喜欢这些,我也算耳濡目染了,不过大人您这玉料给雕成这样……实在有点惨不忍睹了。”

    “是吗?”

    细柳将玉兔拿在手中看了看:“我可能习惯了,越看越顺眼。”

    话落,细柳察觉到一阵渐近的步履声,抬首只见陆证穿着官服,与几位阁臣同行,在他们后面,则是同样身着官服的陆雨梧。

    李百户见此,立即退回到内门边,不敢多看。

    察觉陆证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玉兔,细柳一瞬收拢手掌,待他走近,她低首作揖:“陆阁老。”

    陆证朝身边的蒋牧点了点头,蒋牧当即便与其他几位阁臣一同往内门去,那王固走在最后头,自陈宗贤致仕,他便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到不行。

    “细柳姑娘不要多礼了。”

    陆证虚扶了细柳一把,又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的脸,不知为何,他仿佛怔了一瞬,却又不知那么一点微末异样从哪里来。

    “听说你受了伤,怎么还没好就出来办差?”

    陆证常是肃正的,此时语气里却有一分温和,细柳不明白这分温和从何而来,她开口道:“多谢陆阁老关心,我并无大碍。”

    她有没有大碍,陆证哪里看不出来,一个姑娘家,脸苍白得不像话,还那么清瘦,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孙儿,也苍白着一张脸,身上的伤也没好全。

    “这话也许有些冒昧,”

    陆证瞧了一眼她捏在手中的玉兔,“但我还是想问,姑娘可有婚配?”

    细柳一愣,她发觉陆证的视线,玉兔冰凉的温度浸透她的掌心,她仿佛明白了点什么,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祖父。”

    陆雨梧忽然出声。

    陆证看了他一眼,却再度注视着细柳,老神在在:“有吗?”

    “……没有。”

    细柳答。

    陆证闻言,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朝她点了点头,接着便双手背在身后,朝内门那边去了。

    细柳掌心几乎有了汗意,被玉兔的棱角硌着,她转过脸来,却见那一身绯红衣袍的少年微抿着淡色的唇,像在忍笑。

    “你笑什么?”

    细柳拧起眉头。

    陆雨梧摇头,淡薄日光里,他双眸剔透得像她手中那块玉料,他走近几步,身上幽冷的香隐隐袭来她鼻间,他垂眼看她,洞悉她那副清冷表象底下几分别扭,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老人家总是这样。”

    满树玉兰雪白,枝影横斜,一瓣忽然擦过他的肩头,玉兔还捏在细柳手里,每一寸都逐渐染上她的温度,不再冰凉,她忽然转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我知道。”

    第75章 大寒(四)

    松林堂是太子姜显生前读书之所,全木结构,以沧浪纹饰之,颇有前朝缥缈古朴的韵味,建弘皇帝坐在一旁,而一众官员则一一焚香致祭,礼毕分班,躬身静立。

    当中有一人却静不下来,他看起来年纪比陆证还大,此时被人扶着才能勉强站住,一张老树皮似的脸皱皱巴巴的,泣涕涟涟:“太子,太子啊……”

    吏部侍郎冯玉典低着头却忍不住偷偷翻白眼,这位致仕的吴老太傅年年都在太子忌辰上这样哭,生怕陛下不知道他这个当初教导太子的老先生有多挂念太子似的。

    前些年建弘皇帝多少也要跟他说上几句话,但今年也许是身体十分不济的缘故,他并未过多关照吴老太傅,只是道:“老太傅年纪大了,先回去吧。”

    吴老太傅没明白怎么回事,眼泪都忘了擦,就那么愣愣地被人扶着出了松林堂,建弘皇帝咳嗽了几声,看向姜变,神情像是温和的:“变儿,你还忙着护龙寺的事,又要兼顾忌辰,辛苦你了。”

    姜变上前一步,俯身作揖:“儿臣想念太子,不敢言辛苦,是儿臣应该多谢父皇将太子忌辰交给儿臣来办,这是儿臣唯一可为皇兄做的事了。”

    建弘皇帝闻言,神色微暖。

    底下一名官员顿时上前拱手:“陛下,回想当年太子殿下可谓才智无双,您交代他的政务他统统都处理得很好,实为表率,而今再看五皇子殿下亦有几分太子当年的风范哪!”

    此话一出,群臣当中附和之声渐起。

    姜寰站在一侧,冷眼瞥过那些对他的五弟满口称赞的臣子,他一言不发,只见姜变对那些大人们拱了拱手,道:“诸位快别这样说,太子是父皇亲自教导的,他是父皇的长子,亦是父皇最得意的门生,太子的才德,吾远不及也。”

    建弘皇帝靠在椅背上,他慢慢地看了姜变一会儿,泛白的唇扯了一下:“变儿过谦了。”

    姜变一怔,他忍不住抬首望向父皇,而建弘皇帝看着他,眼底隐有几分笑意:“至少如今朕交给你的事,你都办得很好。”

    姜变将惊诧全都尽力藏在心中,从前他几乎从未听过父皇对他有过哪怕一句的称赞,此时他心中许多的情绪翻涌起来,那种想要得到父皇的认可的渴望原来从来都刻在他的骨子里,此时仅仅只是听到这样一句话,他便有点压不住心中的喜悦,忍不住望着父皇,又忽然垂首作揖:“多谢父皇……儿臣会做好您交代的每一件事。”

    陆证立在群臣之首,垂着眼帘什么话也不说。

    姜变退回自己的位置,他先对上人群中陆雨梧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姜变忽而触及身边姜寰的视线,他说不太清楚姜寰那是怎样一副神情,像是有些阴沉,却又隐含几分嘲讽。

    姜变面无表情,挪开视线。

    细柳本不能进园,但曹小荣来的时候看见她,便也让她一块儿进来了,曹小荣赶着去干爹那儿,便对她道:“花小姐也在园子里,你是个女子,正好方便在她身边守着,她如今在听涛轩中用膳,你过去就是。”

    正好来福在,曹小荣便让他领着细柳过去。

    但来福是个糊涂蛋,没走几步就忘了该往哪儿走,他有些讪讪的:“大人,奴婢没来过几回,咱们问问……哎,大人您去哪儿?”

    来福话没说完就见细柳循着一条林荫小径去了,他连忙跟上去,想说些什么却见细柳神色诡异,他一时间有点不敢开口。

    这条窄径没有什么人走,来福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走过这儿,他还是忍不住道:“大人,咱们应该是走错了,奴婢记得听涛轩后面有一片湖……”

    说着,穿过窄径,绕过假山,来福一抬头,一片湖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听涛轩倚水而立,影子在湖面轻晃。

    来福愕然:“大人您怎么会知道……”

    细柳眼底神情微变,竟比来福还要错愕,听涛轩赫然隔湖在岸,而她身后则是那条鲜有人迹的小径,为什么?她竟觉得这偌大的明园中,一草一木,亭台造景都给她一种分明陌生,又隐约熟悉的感觉。

    这种诡异的感觉,令她心中无端生出一分恐慌。

    听涛轩是宴饮之所,临水的抱厦当中正摆着一桌席面,细柳走到湖面石桥上,来福眼尖,认出抱厦当中自斟自饮的那位:“大人,那好像是二皇子殿下。”

    来福心里有点直突突,宫里人都知道二殿下脾气不太好,何况他还听说今日在松林堂中五殿下尽得春风,而二殿下在建安被囚禁了几月,此时才回来,只怕心中正烦闷得很,他有点不敢过去。

    细柳没作声,这时连廊尽头一众宫娥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行来,她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衫裙,只是外罩了一件梅子青的纱衫,长发梳作高髻,翠玉为簪,点缀珍珠,一张春水芙蓉面,杏眼盈盈,她似乎是专程绕到这听涛轩的背面来,却不想不远处的抱厦里竟有贵人在,她一下停住,对身边的宫娥道:“萍花,我们回去。”

    但不及转身,那边抱厦里的贵人已然瞧见了她,一个年轻的宦官飞快跑了过来:“花小姐,二皇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见。”

    花若丹微顿,随即道:“若丹不敢打扰二殿下。”

    那宦官正是在姜寰身边服侍的刘吉,他好似天生一副笑脸:“花小姐这是哪里话呢?二殿下听说他不在京的这段日子,都是花小姐您尽心服侍皇后娘娘,于情于理,他都想当面谢过。”

    花若丹心知推脱不开,只好朝他颔首,领着萍花等人往前面抱厦里去。

    姜寰已褪去了路上风尘,今日换上锦衣华服,却也没剃干净脸上的须子,青黑的一片胡茬衬得他几分沉稳,花若丹福身:“若丹见过二殿下,殿下金安。”

    姜寰好似不动声色,直至花若丹抬起头来,他看清她的那张脸,仿佛愣了一瞬,不过片刻,他笑了笑,抬手示意:“花小姐请坐。”

    花若丹却站着没动,只是道:“若丹不敢打扰殿下雅兴。”

    “什么雅兴,”

    姜寰眼底略有不悦,但很快又消散,“吾一人在此自斟自饮,不过消愁而已。母后她身体不好,吾听闻这些日子一直是小姐你常伴她身侧,故而让刘吉请你过来一叙,也许有些冒昧,还望小姐见谅。”

    “娘娘心慈,留若丹在身边,若丹理应尽心服侍。”

    花若丹低首说着,“娘娘在檀风阁中,若丹这便要过去了,她今日还没有用汤药。”

    姜寰淡淡地瞥她:“花小姐何必急着走呢?”

    他说着,那刘吉立即上前来斟满两杯酒,他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手指在桌边敲了敲:“吾有心敬你这杯酒,你喝是不喝?”

    花若丹抬眸,那刘吉立即将一杯酒递来她面前,她对上姜寰那双眼,他好整以暇,朝她轻抬下颌。

    这抱厦中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刘吉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花若丹面前,动也不动,她抿了一下唇,伸出手的刹那,忽然一道身影擦着她的肩膀而过,将将碰倒了刘吉手中的那杯酒,酒杯落地,摔成碎瓷。

    酒液将紫衣女子的衣袖沾湿,水珠顺着袖子边滴落。

    花若丹愕然地望向那张熟悉的脸。

    细柳却没在看她,只是轻飘飘地瞥了一眼刘吉:“对不住,没注意。”

    刘吉脸色微变,转过脸去看自家殿下,姜寰正在端详着这位不速之客,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是谁?”

    细柳俯身作揖:“东厂千户细柳拜见二皇子殿下。”

    “细柳奉曹督公之命,来听涛轩接花小姐去檀风阁中侍奉娘娘。”

    姜寰却好一会儿没作声,细柳抬眸,只见他手肘搁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似乎是在细细打量她的眉眼,那眼神总有几分说不清的玩味。

    细柳轻皱了一下眉头,却听他忽然道:“可吾敬花小姐的那杯酒被你浪费了。”

    姜寰直勾勾地看着她,笑了一声:“细柳姑娘,你说,该不该由你来还呢?”

    那刘吉不愧是在姜寰身边服侍多年的,几乎是姜寰话音才落,他便又斟满一杯酒,递去细柳的面前。

    细柳瞥了一眼杯中清澈的酒液,她面上没什么表情,站直身体接了过来,正要一口闷了,却发觉姜寰那双眼神情冷了下来,盯着她身后。

    她听见步履声,还不及回头,一只手忽然探来夺过酒杯,酒液撒了寸许在他白皙修长的指节,顺着指缝滴落。

    他抬手之际,张口饮尽。

    酒液沾湿他没多少血色的嘴唇,他将空杯放到桌上,随即俯身作揖:“殿下,臣替她。”

    替都替了,还说什么呢?

    姜寰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像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他神情阴晴不定,姜变徐徐走上阶来,仿佛不经意与花若丹对视一瞬,他淡淡挪开视线,走上前去,和颜悦色道:“二哥,你怎么在这儿喝闷酒呢?我到处找你。”

    “你找我?”

    姜寰盯住他,蓦地冷笑:“好弟弟,你如今得意得很,是不是?”

    姜变神情平淡:“二哥这是什么话?我却听不太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寰像是吃醉了酒,脸上浮着一层薄红,他轻声笑:“你这张人的皮囊底下,藏了多少黑心的东西,你说是吧?”

    “二哥!”

    姜变皱起眉:“你在说什么胡话?父皇要见你,你就这副样子去吗!”

    “我什么样子?”

    姜寰一手撑在桌上站起来,他那双眼睛掠过花若丹,又落在细柳的身上,但仅仅只是片刻,那穿着绯红官服的少年便不动声色地挪步过来,颀长的身躯将她挡在身后,开口道:“二殿下,陛下在松林堂中等您与五殿下过去。”

    姜寰看着他,神情阴恻恻的。

    但陆雨梧却风雨不动。

    “二殿下,先换身衣服再过去吧?”刘吉在旁说道。

    姜寰身上浸润着酒气,他略闻了闻袖子,便点了点头,被刘吉扶着走过陆雨梧身边的刹那,他忽然伸手重重地拍了拍陆雨梧的肩。

    像是某种毒蛇发出的信号。

    陆雨梧纹丝未动,垂着眼帘。

    姜寰一行人往连廊那边去了,姜变回过头来,看向陆雨梧,关切道:“秋融,你没事吧?”

    方才姜寰的手正好按在陆雨梧受伤的肩上。

    陆雨梧摇了摇头:“没事。”

    姜变松了口气,他还要赶去松林堂,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朝花若丹轻轻颔首,随即便领着李酉等人走了。

    “不是还要去檀风阁?”

    陆雨梧触及细柳的目光,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花若丹,“快去吧,娘娘那边不好耽搁。”

    细柳看向桌上那只空空的酒杯,她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没了旁人在侧,花若丹握紧了细柳的手,跟她一块儿走上湖桥:“萍花说走后面去檀风阁近些,哪知道二殿下在这里……幸好你们来了。”

    细柳有点心不在焉的,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来福缩在桥边,朝她招手,方才那会儿他就没敢跟着细柳去,看着她好端端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细柳却没理他,回过头,岸边杨柳抽芽,抱厦里那衣袍绯红的少年还在,他坐在廊椅上背对着她,一手扶了扶肩。

    花若丹随着她回过头,亦见这一幕:“先生,你不必跟我去檀风阁了。”

    细柳闻言,望向她。

    花若丹抿唇笑了一下,指了指桥边那个圆滚滚的宦官来福:“就让他随我去好了。”

    说着,她松开细柳的手,领着萍花等人往桥下去了。

    细柳独立在石拱桥上,看着底下来福忙不迭地跟着花若丹她们去,还不忘回过头来给她打招呼。

    姜寰的确碰到了陆雨梧的伤处,他扶着肩在廊椅上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却听见一阵步履声临近,明园中不允许官员的家仆进入,不是陆骧,不是任何人,只听银链碰撞的声音他就辨得清。

    抬起头,黛紫的衣摆微荡,那女子身形清瘦高挑,纤细的腰间银色的腰链轻响,她拥有一张苍白的脸,日暮夕阳落在她清冷的眉目。

    “走吗?”

    她问。

    “走。”

    陆雨梧站起身。

    两人并肩,穿过湖桥,细柳寻了来时的那条小径,道旁种满碧绿的竹子,早春的风一吹,竹林中簌簌而动。

    也许是这里没什么人走动,此处没有石灯,更不会有宫人来此添灯,夕阳的余晖渐弱,快埋没在这片林荫里,细柳忽然出声:“这是我第一次来明园。”

    她的声音在这样幽静的小径上显得很清晰:“可是很奇怪,我总有一种曾经来过的错觉。”

    身边人蓦地停步。

    细柳也停下来,转过脸看向他:“就连这条小径,来过明园几回的来福不知道,我却信马由缰,误打误撞地找到这里,我要去听涛轩,它便真的通往听涛轩。”

    “是吗?”

    少年绯红的衣袍沾染夕阳最后的光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静:“真是好巧。”

    细柳却盯住他:“只是巧吗?”

    陆雨梧那张面容看起来很平静,细柳觉得他的那双眼睛里盛着天底下最幽静澄明的水波,浓而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去,他平淡地错开视线:“不然,还有什么?”

    细柳看他片刻,什么也没说,这条小径不算长,却也不算太短,竹林风动,二人并肩前行又无话说,忽然间,她发觉身边的人步履忽然有些迟缓,几步之间猛地踉跄,细柳及时伸出一只手扶住他。

    手掌接触他腕骨皮肤,温度竟然滚烫。

    “陆雨梧?”

    细柳唤了一声。

    他仿佛有点茫然:“嗯?”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这一个单音有点低哑,天色昏暗许多,细柳见道旁有一块石头,她立即将他扶着坐下来,俯身问他:“你怎么了?”

    细柳方才松开他的手腕,却忽然被他反握住手,他掌心的温度灼人,细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却指骨用力,攥得更狠。

    这样近的距离,她发觉他的呼吸声有点重,忽然间,陆雨梧抬起脸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竟呈出一种不太正常的薄红,连带着他的唇也变得红润。

    陆雨梧的呼吸渐渐更加急促,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但细柳发现,那似乎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此刻的不正常,而是一种愤怒。

    他在愤怒。

    “陆雨……”

    细柳俯身才张口,猛然间,他攥着她的手用力一拽,她骤然撞入他怀中,隐约幽冷的香味袭来,他一只手按住她后颈的刹那,毫无预兆,他的唇贴来。

    细柳脑中轰然。

    簌簌风动,竹叶飘落,他贴着她后颈的掌心太热了,攥着她的那只手也是,唇上重碾,他滚烫的呼吸迎面,细柳感觉到他的手指贴着她手背皮肤好似难耐地摩挲。

    细柳猛然回神,她几乎是本能地收紧唇齿咬了他一口。

    唇上的痛意唤回陆雨梧片刻神清,他呼吸一滞,满目惊愕,一下推开她,如同不小心沾惹凡俗,沉沦欲望,却又很快狠狠剥除它们的道者,他下颌紧绷,竭力隐忍,红润的唇上一点血珠冒出,他抬眸望了细柳一眼,一张面容更红,声音更哑:“对不起,改日……再向你赔罪。”

    他几乎是踉跄起身,背影惊慌失措。

    天刚擦黑,细柳与来福两个回到府中,舒敖一见她,就上前来叽叽喳喳问她今天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细柳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直直地往房里去。

    “你不吃药,我就放蛇。”

    雪花双手抱臂说道。

    惊蛰趴在床上一听这话,他瞪了雪花一眼:“你敢!我……”

    话还没说完,他看见细柳走了进来。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脚下一顿,迷茫了一瞬,惊蛰有点不明所以,喊她:“细柳,你回来啦。”

    “嗯。”

    细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惊蛰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这是怎么了?”

    来福站在门边,看细柳推开她的房门进去,这才回过头来,小声说:“可能就是单纯地走错屋了,大人回来这一路都好像有点……嗯,恍惚,我说啥她都听不着。”

    雪花和舒敖原本是不信的,直到细柳夜里沐浴忘了洗头发,雪花提醒了一声,她才“哦”了一声,又钻回浴房里去洗头发。

    出来又没冲干净皂角水。

    如此便又回去冲洗了一遍。

    这样折腾一番都半夜了,细柳才躺上床,外面月明星稀,风声阵阵,她睁着眼许久,回想着听涛轩抱厦里的那杯酒。

    姜寰的目的是花若丹。

    若她没有碰掉那杯酒的话。

    那第二杯,则是姜寰对她的捉弄,若……陆雨梧没有替她喝下去的话。

    正值早春,外面还没有什么虫声,细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许是忘了喝虫茶,她又开始做梦。

    梦中模糊,隐约可辨是个好时节。

    一道圆月般的窗外,是蓊郁的花木,园中有蝶翩翩,一派春花正盛,她有一副很小很小的躯体,被一个面容不清的男人抱在怀中,他指着面前那张书案上,说:“你爹这辈子没几个爱好,这个园子算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了,很快,今年秋天它就要建成了,到时候,爹带你去看看。”

    “世叔,我也要去。”

    忽然间,那样一道稚嫩的,略带哽咽的声音落来。

    原来案边还有个小孩,他才五六岁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眼睑都是泪,他拥有雪白的皮肤,梳起来乌黑的发髻,看起来可爱极了。

    “好,都去。”

    她听见父亲隐含笑意的声音,像是又叹了口气:“你老师又偷懒了?”

    那个小孩儿“嗯”了一声:“他说这几天外面花粉多,身上很痒,不能安坐,还不如睡觉。”

    “你为什么不换个老师?”她一下子从父亲的膝上下去,走到他面前,“他总连累你挨打。”

    “不行的。”

    小孩儿吸吸鼻子,“一日为师,终身是师。”

    她听不懂,但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嘴上有点嫌弃:“那你也不要总哭啊,挨戒尺算什么,我爹打我我都不哭的。”

    这么说着,她却还是掏出自己的小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擦了一把:“别哭了,我想吃八宝鸭,你吃吗?”

    “吃。”

    他说。

    忽然间,所有画面尽陨,转瞬化为幽暗的林间小径,伴随风声竹叶飞落,那少年衣袍如绯,他气息炙热的吻落来。

    细柳猛然睁眼,一下坐起身来。

    梦中所有几乎在她睁眼的刹那模糊殆尽,她知道自己也许是做梦了,却什么也记不清,遍寻记忆,唯有最后的那个吻。

    窗外月色照来。

    昏暗中,细柳轻轻喘息,半晌,她手指轻碰嘴唇。

    第76章 大寒(五)

    夜风吹松动,一道圆窗映月,冷淡的月辉无声铺陈窗棂,房中无烛,晦暗的一片浓影里,那少年衣衫凌乱,紧扣床沿的手指节泛白,手背冷白的皮肤底下青筋分缕暴起,他的脊背犹如紧绷的一张弓,月影照他乌浓长发宛如绸缎,凌乱披散,汗珠顺着他额角滑落,隐没于修长颈项,沾湿洁白的衣襟。

    “小陆大人,奴婢给您送水来了。”

    外面忽有宦官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好一会儿,门外的宦官才听见里面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进来。”

    几个宦官不敢耽搁,连忙将浴桶抬入房中放下来,隔着一道帘子,他们辨不清内室里的境况,一名宦官小心开口:“大人,可要奴婢点灯?”

    “不必。”

    帘内那道声音越发得哑:“出去。”

    原本宦官还有心提醒春寒之时,冷水沐浴恐怕伤寒,可听见这一声,他哪还敢多说什么话?连忙招来几人,一块儿出去了。

    房中寂静下来,陆雨梧的气息越发深重滚烫,好像一团浊气在胸,他有种喘息不能的错觉,他竭力维持着神志,赤足下榻。

    他一边掀开帘子出去,一边脱下来那身绯红的官服,内袍雪白,几乎被汗湿,他手指勾开衣带,最后一道结却怎么也解不开,他呼吸稍急,手上动作越快,那绳结却像是在跟他作对,他拧起眉头,冷白的面容仿佛点染烟霞,无端生出一股烦躁。

    衣襟松散,衣袍还半挂身上,他踉跄几步到了浴桶前,一下子倒了进去,漫出来的水溅了一地,单薄的衣袍湿透了,紧贴着他的皮肤,陆雨梧仿佛此时才从这种透骨的冷意当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湿润的皮肤被浸着春寒的水逼退了些许薄红,透着冷感的白。

    他一只手往后顺了一下湿润的长发,水声滴滴答答,他低垂眼睫,呼吸渐缓,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黑暗中静默不动,仿佛从容地掌握着自己的欲望,冷眼看着它,碾碎它。

    夜半三更,姜变造访。

    房中的浴桶已经被惠风台这边的宫人搬了出去,木地板上残留着湿润的水痕,姜变一进门就看见陆雨梧穿着一身单薄雪白的衣袍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身上裹着一张薄薄的锦被,手中端着一碗茶,还冒着热烟。

    姜变走近,闻到生姜的味道,他道:“你病了?今夜听涛轩饮宴你不在,听外面的宫人说,你夜里也没用过饭。”

    陆雨梧抿了口姜茶,味道实在有点呛,但那种暖意却很直接地顺着他的咽喉蔓延至冰冷的四肢,他缓缓道:“全拜二皇子那一杯酒所赐。”

    姜变一听,愣住了:“什么?”

    接着他反应过来,陆雨梧今日喝掉的那杯酒,原本是姜寰敬细柳的,而在细柳之前,地上还有一片沾着湿润酒液的碎瓷。

    “姜寰他竟然……”

    姜变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好一会儿,他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陆雨梧,他复杂地问:“那你和细柳姑娘,你们……”

    陆雨梧苍白冷静的面容陡然隐透薄红,他语气带着几分恼怒:“当然没有!”

    说话间,他仍记得那条竹林幽静,晦暗斑驳的光影,他其实那时就已经反应过来自己的异样是因何所致,不正常的东西催生的欲望他可以生生地捱下去,至少回来惠风台的这一路上,无论遇见任何人,他都可以强装无恙。

    只要她不在眼前,他就可以克制得很好。

    可偏偏最开始,

    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神,都刻在他的欲望里,催生他片刻失神的意动。

    陆雨梧闭了闭眼,眼睫轻微地颤动。

    姜变原本还想问,但视线落在他端着姜茶的那只手,皮肤透着冷感的白,手指尖却是有点发红的,指腹像是被水泡过似的,有点发皱。

    再看地上没干的水痕,他明白过来:“姜茶你多喝两碗,待明日出了明园,回去再看看大夫。”

    “我猜得到姜寰他打花若丹的主意是为了什么,”姜变的脸色有些不好,“花砚虽死,可他在庆元巡盐御史这个位子上七年,雪白的盐也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何况他花家在白苹之乡也算是个积淀百年的氏族,花家有钱,花若丹的那些叔伯兄弟也都在看着她呢,她的选择,决定了花家所有人的选择。”

    花家在白苹是有大名望的,但如今不比旧朝,世家不能像从前那样高傲,他们必须向皇权低头,但低头并不意味着消亡,他们积蓄着富可敌国的钱财,也悉心培养着自家的子弟,努力掌握着他们可以掌握得住的钱与权。

    姜寰并非是昏了头才出此下策,相反,他很清楚他自己应该争取什么,不择手段也要争。

    因为他与姜变,从没有兄友弟恭,往后也只有你死我活。

    “可我却还有些想不通,”

    姜变拧起眉头,“姜寰递给细柳姑娘的那杯酒,又是什么意思?难道……紫鳞山?他想打紫鳞山的主意?”

    无怪姜变这么想,他实在知道他那个二哥姜寰虽算好色,却也并非是个满脑子除了颜色就什么都不剩的人。

    而细柳身后只有一个紫鳞山。

    可姜寰……为何要打紫鳞山的主意?

    房中灯烛闪烁,陆雨梧几乎半隐在一片阴影里,他面上神情不显,但自他最初察觉出那杯酒的异样之时他胸口便盘桓着一股愤怒,他抿了口姜茶:“修恒,你可有想过紫鳞山这样一个隐秘山门,在江湖不显,又凭何立足燕京?”

    姜变眉心一跳,心神仿佛被人一手攫住:“你的意思是……”

    “紫鳞山不在江湖中显露真容,却总游离于朝廷内外,看起来它似乎与朝廷里哪些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么久的时间也够你将朝廷里的人查个底掉,你查出什么了吗?”陆雨梧看着他。

    姜变摇了摇头:“就连你的细柳姑娘,也像个没有过去的人,我只知道她当年在教坊司杀过人,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听见一句“你的细柳姑娘”,陆雨梧顿了一下,他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脸去,嗓音沉静:“你会知道她在教坊司中杀了人,是因为她根本没想藏,所以你查得到,但其它的事呢?紫鳞山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毫无痕迹,不然它此时就不应该这样默默无闻,而早该响彻四海了,除非它本身就必须要藏在暗处,静默地注视着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天下。”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权力才可以做到这一点?

    满朝廷的官员早被姜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甚至还怀疑了一下面前好友的祖父,那位大燕的首辅。

    若不是陆证,那就只可能是……

    姜变仿佛瞬间贯通了什么,他浑身一震:“秋融……”

    哪怕是首辅,也不可能让紫鳞山在风雨中静默无声,遑论插手朝廷中事,它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因为它从来不在江湖。

    它是皇权的附庸,是有别于东厂与知鉴司,蛰伏于晦暝风雨下的第三把利刃。

    见到玉海棠的那日,在细柳的床前,陆雨梧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她只能是细柳,不能再是曾经的盈时,为什么她必须要将从前所有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逃过了七年前在汀州的斩首之刑,逃过了南州绛阳湖中侯之敬那只要将她溺死的手,但七年前的断头刃实则一直悬在她的头顶。

    因为如今的陛下,从不想重翻周家旧案。

    这世上本不能再有周盈时,却因为玉海棠的私心,方能残存一个细柳。

    所以,他不会认她了。

    盈时也好,细柳也好,她活着,就很好。

    周家之事,他一人来担。

    一夜过去,天方才濛濛亮,细柳半夜梦醒就没能再睡着,她感觉到窗外透了些亮光,便索性起身穿衣洗漱。

    来福还在呼呼大睡,舒敖与雪花倒是起得很早,两个人在院子里摆开竹筛,里面是晒干的虫药,雪花欢快道:“我感觉今天太阳应该会很好,晒虫药正好。”

    舒敖打了个哈欠:“要是下雨咋办?”

    “阿叔!”

    雪花抬头瞪他:“快呸呸!不然我的虫药坏了就都怪你!”

    舒敖只好张嘴:“啊呸!”

    开门的声音一响,舒敖一下转过头,见细柳走了出来,他便飞快迎上去:“想不想吃鸡蛋?那个胖来福太能睡了,隔着一面墙我都能听到他在呼噜,你要是想吃鸡蛋,阿叔给你煮!”

    “不吃。”

    细柳有点困,捏了捏眉心:“有热水吗?”

    “有有有!”

    舒敖赶紧倒了一碗热水过来,看细柳就着热水冲了一碗虫茶,他忙道:“你回来还要喝汤药,别忘了。”

    细柳“嗯”了一声,将虫茶喝光,放下碗转身就往大门口的方向去。

    取下门栓,细柳拉开大门走出去,抬头却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徘徊在几步石阶之下,或许是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步履一顿,侧过脸来。

    天色青灰暗淡,早春的晨雾湿润,不远处一驾马车停在那里,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那些陆家的侍者都等在那里,而她眼前阶下,少年衣襟雪白,圆领的竹青外袍泛着柔润的光泽,他戴着如漆的懒收网巾,发髻整齐,一张面容苍白,骨相清隽,那双眼朝她看来的刹那神情像是凝滞了一瞬。

    细柳面上隐有一分的不自然,但她很好地掩藏在那副过分清冷的眉目之下,几步走了过去,淡声:“这么早过来,有事吗?”

    陆雨梧神色有些尴尬,他欲言又止,抿了一下唇,也是此时,细柳方才注意到他的嘴唇,因为没有太多血色,所以更衬得他下唇那一道细小的伤口殷红。

    细柳一僵,她飞快地挪开视线。

    “雪花,出去啊不是买包子吗?”

    舒敖不明白雪花歪着脑袋在门外面看什么,雪花听见他的声音,连忙将他拉到门后一块儿躲着,她指了指外面,小声说:“阿叔,你看。”

    舒敖看了一眼外面,细柳跟那位陆公子一个站在阶上,一个站在阶下,神情都多少有那么点别扭,他摸不着头脑,也小小声:“他们这是干啥呢?”

    雪花也不知道,但她摸了摸下巴:“有点不对劲。”

    阶下,陆雨梧斟酌片刻,终于开口:“昨晚我不是故意的,我……”

    细柳见过他的从容,他的和煦,他惯常有着一种清妙的文气,无论在锦绣燕京还是在荒山野岭他从来都保有着他绝好的教养,哪怕是逃命时的狼狈都不算狼狈,但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有点茫然无措的狼狈,细柳忽然有点想笑。

    “我知道。”

    晨雾潮湿,天光淡薄,她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声音清清冷冷:“你替我喝的那杯酒有问题,我原本该谢你,不是吗?”

    建弘皇帝今日仍在明园,曹凤声随侍在侧,建弘皇帝一夜也不过浅眠了一两个时辰,大清早的,他才与陆证说了几句话,便又张口宣了二皇子姜寰。

    姜寰进了内室,恭谨跪在龙床边,他低垂着头,听见龙床上衣料摩擦,他的父皇闷咳了好几声,嗓音沙哑得厉害:“这趟你回来,就留下。”

    姜寰猛地抬头,他一下发觉父皇那张蜡黄清臞的脸,今日不知为何竟然有了一片红润的光,看起来精神许多。

    “不要做多余的事,收好你的手脚。”

    紧随而来的,是帝王犹带威压的敲打。

    “儿臣不敢……”

    姜寰立即俯身叩首。

    此时外头忽然骚乱,如今不是在宫中,园子里没有宫室那样不透风,有人在外面大声呼喊:“陛下!臣请见陛下!”

    曹凤声反应过来,立即走到外面门口:“怎么回事?”

    陡然,他目光一滞。

    外面有个青袍官员跪倒在一群宦官面前,禁军的刀枪都指着他,他却不管不顾,双膝擦着地面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臣袁仲,请见陛下!”

    “小荣,还不去将袁大人扶起来?”

    曹凤声瞪了一边的曹小荣一眼,见曹小荣连忙亲自去扶那袁仲,那袁仲却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根本扶不动,曹小荣下心里骂娘,只得撂开手。

    曹凤声神情一冷:“袁大人这是做什么?明知陛下龙体欠安,又是先太子忌辰,您却在此时硬闯,您安的什么心哪?”

    那袁仲却不理他,迎着禁军的刀枪,双膝一边往前挪动,一边高声道:“陛下!臣袁仲,建弘三年进士出身,不凭家世,不敢枉法,承蒙圣恩得此五品官身,在其位,只敢谋其政,数年如一日,不敢忘君父圣恩!然,今有首辅陆证,借修内令之名,行党争之实,仅凭臣出身白苹之乡,便污臣庸碌,更加罪吾父作祸乡里,臣父子何其冤枉!陛下!陆证仗着您的信任,用一个修内令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啊陛下!”

    “袁大人疯了!”

    曹凤声在阶上紧皱眉头,命令禁军:“快,将他拿住,拖出去!”

    一时间,禁军数只手伸向袁仲,那袁仲却仍在哭喊:“陛下!您看看吧!如今的朝廷已经快成他陆家的了!陆证只手遮天,他要将我等出身白苹的这些忠臣挨个害死他才甘心哪!吾父昨日冤死,血还没流尽……修内令不是国之良策,而是他陆证铲除异己的手段!都是他的手段!他陆家的人欺上瞒下,做了多少肮脏事,清吏却没有清到他们头上去!因为他们有陆阁老这位守护神!”

    袁仲像疯魔了似的,末了竟还骂起来脏话,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传入了内室里,姜寰神色怪异,看向一旁坐在圈椅上的陆证,他竟纹丝不动,那张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

    “臣袁仲!拚死以谏之,惟愿君父不再受奸佞所蒙蔽!”

    那袁仲嘶声力竭,抬手一撒,写满墨迹的纸页如雪片飘飞:“请陛下明鉴!陆家所为桩桩件件有违国法,陆证非但不管,更放之任之,陛下!他陆家已是参天之木了!”

    “曹凤声!”

    建弘皇帝一手撑住床沿,姜寰连忙去将他扶着坐起身,建弘皇帝一把拂开他的手,沉声道:“忠臣?他算什么忠臣?像条狗一样在门外乱吠就是我大燕的忠臣了?他要死是吗?朕成全他!”

    曹凤声听见帝王这道满含怒意的声音,他立即转过身,外头竟飞起细雨来,在那被风拂动的白幡旁,他居高临下,看着阶下被长枪制住不能再进一步的袁仲,片刻,冷声道:“来啊,袁仲惊扰圣驾,辱骂首辅,剥去官服,拖出园子——乱棍打死。”

    细密的雨丝很快声势变大,淅淅沥沥的声音拍打着窗棂,天边闷雷声响,外面浓云重雾,内室里烧着银丝炭火。

    建弘皇帝倚靠着软枕,咳嗽了几声:“修内令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底做什么用,没有人比朕更清楚,无论朕在,或不在,任何人都休想撼动它。”

    他慢慢地抬起一双眼来看向陆证:“朕从来都知道,修内令是你为朕而倾尽毕生心血所铸的政令,你守着它,就像守着朕一样。”

    “那是你的心血,也是朕的。”

    雨声滴滴答答,建弘皇帝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精神过,他双颊凹陷,却有红光,那像是透出皮肤的气血,他喟叹着:

    “走到今日这一步,委屈你了,老师。”

    第77章 大寒(六)

    不过一日,这场雨非但没停,还越下越大,天边飞火闷雷不断,暴雨声势浩大地冲刷着整座燕京城。

    怕雨水斜吹进来湿了地面,陈平想要关上窗,却听靠坐在床上的陈宗贤缓缓道:“不要关,这雨气让人觉得舒坦。”

    陈平只好收回了手,转身去给他倒了一碗药茶。

    烛火照着陈宗贤的那张脸,这些天他脸上的烫伤反覆化脓,总是血淋淋湿漉漉的一片,大夫每日都要来给他清理创口,那种刮肉的疼,陈平都不忍看。

    此时他脸上敷着清凉的药膏,几乎将血红的伤处遮了个完整,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袍子,听着外头如瀑的雨声,他忽然问:“她们娘儿两个下葬了没有?”

    陈平端着药茶的手一抖,他努力稳住声线:“老爷,去江州的人还没回来。”

    “啊。”

    陈宗贤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接过来药茶往嘴边一抵,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褐色的药汁洒出来,顺着他的胡须滴滴答答地淌。

    “老爷……”

    陈平连忙拿来帕子擦拭陈宗贤的胡须,又去擦他沾湿的衣襟,猛然间,陈宗贤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手劲之大,几乎要捏碎陈平的手骨。

    陈平不敢挣脱,抬起头撞见陈宗贤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他眼睑颤动,一瞬之间湿润起来,他张口唤了声:“陈平。”

    他紧紧地咬着齿关,像在沉默中竭力消化灭顶的情绪,如此便让他的这张脸变得有些狰狞,他强忍许久,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恍惚地问:“你说,她们会恨我吧?此时,黄泉之下,她们会不会想要食我血肉,甚至将我……千刀万剐?”

    陈平眼中隐有泪意,他喉咙动了动:“老爷,夫人和小姐她们都会明白的,您……您是逼不得已啊!”

    “不。”

    陈宗贤蓦地松开了他,脸上仿佛沉如死水,他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是逼不得已,她们明白,我亦明白。”

    江州一案尘埃落定,以牵连其中的地方乡绅的性命,他的妻弟孟桐全家人的性命,还有……他的妻子孟氏的性命做了一个了结。

    孙成礼亦牵涉其中,孙家全家被判处斩,当中正有他的女儿——苓娘。

    陈宗贤心胆剧痛,他越是用力握紧手中的茶碗,这双手就越是哆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几乎快要掩盖他嘶哑的声音:“我欠她们,死后再还吧。”

    陈平低首,暗自抹泪。

    陈宗贤抬起来酸涩的眼,望向窗外晦暗雨幕,这雨下得就好像天河倒转,倾泻而下似的,天上地下,都要翻覆。

    “袁仲这颗棋子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扯了扯唇,牵动着一边脸颊肌肉,药膏在他伤口上干涸发黄,与血肉粘连在一起:“陆证如今也该尝尝这骑虎难下的滋味了。”

    陈平收拾好情绪,忙道:“老爷,这袁仲是咱们开的头,就是不知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会不会如您所想,接下去将这火烧得更旺……”

    “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世家勋贵,不过是仗着祖上在太祖皇帝面前有些功绩才有如今这副家底,几代人就这么泡在荣华富贵里,年轻一辈的没几个长进,老的却还算是些人精,他们本就对陆证的修内令颇有微词,如今新增的清吏之项更是摆明了针对他们这些勋贵子弟,他们难道就擎等着陆证挖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陈宗贤低低一笑:“听说昨日明园中,陛下对吴老太傅也不像往常那样亲近了,如今最急的该是他们,他们若再不做些什么,就只能是陆证砧板上的鱼肉,等着看吧,我搭好这戏台子,接下来,就是吴老太傅他们这些人登台唱戏了。”

    这雨下得太大,护龙寺中不得已停了工,工匠们都在工棚里避雨,陆雨梧特地嘱咐陆骧给他们送些驱寒的姜茶。

    “幸好雨前就将那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放进藏经塔里了。”

    工部的一个官员端着热茶,望着瀑布似的雨幕里,隐约可见的,那道藏经塔的轮廓,徐徐一叹:“咱们这些人的心血,都在这座塔上了。”

    “是啊,这塔是护龙寺的根本,原本今日钦天监的人说要来看,这么大的雨,怕是不来了吧?”另一名官员说道。

    “谁知道呢?”

    那官员摇了摇头,回头见那位须子花白的老大人坐在书案前发呆,摆在旁边的蜡烛烧得断了,焰光闪烁,就要燎着他的须子,他忙提醒:“您老快醒醒神!小心烛火!”

    那白胡子官这才一下回神,往后坐了坐,却是又将一双眼盯住那烛影,他动也不动,好似入定。

    正是此时,外头有人来报:“几位大人,内官监小曹掌印和钦天监的几位大人们过来了。”

    正下着暴雨呢,那小曹掌印和钦天监的人还是来了?

    工部的几位大人们面面相觑,那位白胡子官闷声不响地站起来率先出去,他们也赶忙跟上去。

    钦天监的监正监副都过来了,他们是来看藏经塔的,根据钦天监的测算,那是当今圣上的命脉所在,这几位工部的大人理应前去作陪。

    陆雨梧从工棚回来,见那间大卷棚屋前站着一人,他步履顿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跟着钦天监的大人们过来的?”

    细柳双手抱臂,靠在门边,抬眸看他:“曹小荣也过来了,我是奉命跟他来的。”

    陆雨梧点了点头,看她衣摆湿透,便道:“进来烤火。”

    细柳不言,跟在他身后进去,屋中铜盆里燃着炭火,陆骧飞快倒了两碗茶来,一碗给自家公子,一碗奉给细柳。

    对上陆骧热忱的笑容,细柳顿了一下,无声接过茶碗。

    铜盆里的炭火迸出些火星子来,陆雨梧一手及时拂开她的衣摆,细柳后知后觉,往后坐了一点,她抬眸,大约是因为抿过几口热茶的缘故,他唇上被热意添了些血色,那道细小的伤口成了一点深色的痂痕,有点显眼。

    “他们在藏经塔,你不过去吗?”

    细柳错开眼,淡声道。

    陆雨梧摇头:“我并不负责工事,工部的几位大人过去就是。”

    他原本就是因为要调和匠人村与流民之间的矛盾才一直顶着个钦差的身份在护龙寺中,至于护龙寺的工事,一直由姜变与工部的几位大人们主理。

    “你也听不惯钦天监那些人神神道道的东西?”

    细柳抿了一口茶,热烟上浮,擦过她的眉眼。

    来的这一路上,那位钦天监的监正大人可谓滔滔不绝,雨声都遮掩不住他的话音,她不想听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片刻,他笑了笑:“此前有一回进宫,我与修恒一道去见过他们,那位监正大人很是能说,天上星宿他如数家珍,只是我听得有些犯困。”

    细柳靠着椅背:“你分明不信这些,却为那些流民求来一个护龙寺这样的差事。”

    外面雨声深重,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门外,云层厚重得几乎让人快要分不清这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儿时也跟着老师观星,我并非不信星宿之说,只是不太愿意将上天的变化与人间的福祸相连,我以为,一个人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国家的命运,是上天也参不透的。”

    “但这座护龙寺至少可以让一部分流民暂得温饱,往后归入崇宁府的匠人村中,也可免于流离。”

    细柳不由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雨幕,不远处的藏经塔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钦天监盼望神佛护住皇帝的命脉,所以才会修建这座国寺,而这座国寺,间接使两千余流民撑过严冬,活了下来。

    神佛虽永远只存在于人虚无缥缈的盼望之间,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也算真的救苦救难了一下。

    “我等一下回府,要和我一道走吗?”

    忽然间,这道声音唤她回神。

    原本在看外面雨幕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衣摆湿润,乌黑的发髻也是微湿的,耳边浅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那一道半寸长的伤疤若隐若现。

    他眼底神情微暗,却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我还要回东厂。”

    雨声如瀑,细柳端着茶碗道。

    陆雨梧“嗯”了一声,一边用火钳添炭,一边道:“那几位大人聚在一起,只怕还有得说,你在这里烤干了衣裳,回去的路上好好撑伞,别再淋湿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回应,陆雨梧抬眼,触及细柳的目光,盆中火星子飞浮起来,映于她的眼底,不过一瞬,两人几乎同时挪开视线。

    细柳低垂眼睛,看见他放下火钳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径闪过她的脑海,他掌心滚烫的温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肤的触感,她大饮一口茶,一下转过脸,迎向门外扑来的湿润雨气,声音清淡:“我又不是个幼童,难道连撑伞也不会吗?”

    但她看着门边,那里却没有一把伞在,她轻微地拧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伞丢在哪里。”

    陆雨梧看着她,“忘了也不要紧,但一定要记得再找一把。”

    他也许是在说伞,又好像不是在说伞,细柳敏锐地回过头,屋中昏暗,只有两盏烛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绯,在这片晦暗里仍然那么明亮。

    他有一双清润漂亮的眼,淡色的双唇一开一合,将“遗忘”二字解构成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润物无声地抚过她心中因为这两字而生出的种种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伞,也会让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样东西放在哪里也会让她觉得烦躁,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懂遗忘的可怕。

    但他说,不要紧。

    湿润的雨气明明冷透细柳的耳垂,但她又隐隐觉得有点发烫,她找不到那把伞了,翻遍记忆也不知道扔在哪里,但她垂下眼帘,好似平静:“你的伞借我。”

    炭盆里辟啪一响。

    陆雨梧眼睛微弯,朝她轻轻颔首:“好。”

    二人无声观雨,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很快传来,由远及近,是陆青山,他没有撑伞,身上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公子!”

    “什么事?”

    陆雨梧正了正神色。

    陆青山一般不会如此情状。

    “燕京城外来了大批流民,他们……”陆青山说着,又看向他,嘴唇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

    “这又是哪儿突然钻出来的流民?”

    陆骧摸不着头脑。

    细柳觉察出一分不对,再看陆雨梧,他站起身,盯住陆青山:“说。”

    “他们在城外辱骂陆阁老,诋毁修内令……”

    陆青山低首说道。

    燕京城外忽然出现大批的流民,烽火营的统领徐虎此时正是一脑袋包,这样大的暴雨,天边还打着闷雷,那黑压压一片人就那么跪在泥水里,扯着嗓子乱嚎。

    这么一帮子人,五城兵马司是不会容许他们贸然进入燕京城中的,那样只会扰乱都城安定。

    “建弘元年,修内令出,大樊洪涝,溺死者不知凡几,建弘三年,修内令大罢乡吏,洪兴大旱,酷日烧云云散裂,日光迸射千道血,建弘七年,修内令整饬庆元盐政无果,反伤盐商气血,强颁盐引以迫使庆元盐商不得不为抢盐引而往西北输送粮草,而私盐泛滥无人整治,致使盐商损失惨重……”

    细柳与陆雨梧赶至城门口,正逢大雨当中,这样一道声音嘶声力竭:“建弘八年,临台大旱,建弘九年,江州蝗灾,建弘十一年,胧江雪灾,建弘十二年临台复又大旱,数不完的天灾,道不尽的人祸!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自修内令出世以来,天下满目疮痍,此政令非是利国利民之策,分明是那奸臣陆证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刃,他要掏尽我等百姓的血肉才甘心哪!上苍震怒,降灾于世,这都是奸臣陆证所结的报果啊!”

    徐虎眼尖,回头看见一身绯红官服的陆雨梧,他赶忙迎上去:“小陆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陆雨梧望了一眼城门甬道外面:“怎么回事?”

    徐虎脸色十分不好:“卑职也正奇怪呢,不知怎么就突然蹿出来这么些人,进不了都城,就在此信口胡言……”

    明园里昨日才处死了一位詈骂首辅,诋毁修内令的姓袁的大人,今日就有这么多流民在都城之外发了疯似的上赶着犯圣人的忌讳,徐虎是守城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统领,他摊上这档子事,莫说五城兵马司了,其他几营的统领也都避着不敢沾事,他心里实在委屈又焦躁:“干脆卑职全将他们押入大牢算了!皇城之下,怎容他们目无王法,惊扰圣上!”

    “什么大牢,可以关押得下这么多人?”

    陆雨梧拦下他,抬眸望向雨幕当中,那些衣衫褴褛,几乎都是骨瘦如柴的流民,暴雨冲刷着他们脸上的脏污,他的目光定在那正扯着嗓子大声哭喊的男人身上,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身上一件脏旧的袍子还可蔽体,但他却不像那些人一样那么枯瘦。

    陆雨梧的视线凝在他身上,对徐虎道:“他们这些人手中没有一件兵器,连棍棒都没有,不算造反,亦不曾对陛下出言不逊,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骂了我祖父几句,你就要定他们的罪,那我祖父成什么了?”

    徐虎现下是进退两难:“可难道要由着他们如此吗?这里是燕京!是天子脚下!他们如此聚集,成何体统啊!宫中还没消息出来,要是陛下怪罪……”

    “闭嘴。”

    细柳打断他的絮絮叨叨。

    无论各地受灾如何,底下一直有官府偷偷阻拦流民往燕京跑,之前能有两千人跑来燕京,已是那些流民跨过万险,千辛万苦而来。

    他们是少数,在辽阔的大燕国土上,多少流民只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路边山野,能够踏足燕京的,已能算是一种幸运。

    这几乎是官场上一种心照不宣的作为,也正因为如此,眼前这帮突然出现的流民才显得无比诡异。

    很显然,他们的出现,是有心之人的刻意成全。

    细柳这么想着,忽见身边之人朝城门外走去,大雨击打着他的伞沿,潮湿雨雾中,他很快站定在那些人的面前。

    雨雾盛大,他垂眼看着那不知疲倦地细数着修内令种种恶果的男人,无数张嘴紧跟着他的话音辱骂着当朝的首辅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奸臣。

    那粗袍男人忽然止住声音,看向面前这位穿着绯红官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大人,男人也许是嗓子疼,他还就着砸来脸上的雨水喝了几口。

    “你口口声声说了很多,我亦一桩一件听你说完。”

    雨水辟里啪啦敲打伞沿,陆雨梧居高临下,一双眸子神情清淡:“听你说话,我想你应该也算是个读过书的人,你难道不知天灾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却将它与法令国策扯上干系,我却要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陆证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着头顶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内令若是利国利民的国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倾家荡产,上无片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这连年的天灾害死了多少人?他陆证堂堂首辅,何时在乎过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陆证大奸臣!”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陆证是大奸臣哪!”

    一时间,诸般附和之声渐起,细柳朝前走了几步,她抬眸看向那么多的人,他们愤懑,他们哭泣,每一声辱骂都落在那少年的耳里,也落在很多人的耳里,细柳回头,城门内许多百姓不顾暴雨,被兵士们拦在城中,他们那一双又一双眼睛都在往外看。

    细柳再看向陆雨梧,他沉默地听着这些人的辱骂,直到他们骂得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他才又开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时间,正如一个人他身上患了沉痾旧疾,此时有一位大夫说,他能治,只是这伤口经年,反覆溃烂,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这腐肉,就必须要经历阵痛,难道说,因此就要不治了吗?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让一个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将庆元盐政的败坏,各地的天灾都归于修内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给身患沉痾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这个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凭你三言两语,就要让人讳疾忌医?”

    这番话说得通俗易懂,也令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说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读过书的脑子将黑白搅弄在一块儿,使得这些流民顺着他的话术而相信一个所谓的事实,那么陆雨梧则是轻易将被他搅弄成脏的黑白两色重新分开,变得泾渭分明,更动摇了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灾惑人,今日在此诋毁国策,究竟是对陆阁老心存不满,还是对当今圣上心存不满?”

    陆雨梧低睨着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脸色铁青,再回头见众人好似迟疑,他立即抬手指向陆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骗了!他便是陆证之孙!还这样小的年纪,却身着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位将来的小阁老!他们这些贵人只管在皇城里穿金戴银,可咱们呢?咱们却一点儿活路都没有了……”

    “陆证只手遮天,蒙蔽圣听,已是参天之木了!”

    他望着城门的方向,俯身重重磕头,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国无宁日!修内令不是国策,是杀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们的安定则只是脚下那一亩三分地,而流民,是连那一亩三分地都没有的人,他们颠沛,饥肠辘辘,时刻都在濒死的边缘。

    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个人掌握了这些流民的心理,没有人会认真去听什么道理,活到这样的程度,他们只能凭着一股冲动去恨。

    恨一个人,是他们出于对生的绝望与无助。

    雨幕当中,陆雨梧看着那一双双眼睛,从面前这个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这样潮湿的雨气里就要冲破他们的眼眶。

    他们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样。

    细柳看见那么多人忽然暴起,朝陆雨梧扑去,她迅速上前将陆雨梧拉到身后的同时,腰侧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开雨水,纤薄的刀锋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里,她挽刀抽出的刹那,一截舌头含混鲜血落在地上。

    “啊啊啊!!”男人张着一张血淋淋的嘴,嘶声惨叫。

    细柳俯身,沾血的刀锋抵在他暗黄的脸皮:“多好的口舌,却不是一个饿久了的人该有的,现在清静多了,你说是吗?”

    男人满脸恐惧,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嘴里不住地淌出血来。

    但流民却不曾因此而被吓退,他们被饥饿、贫穷、死亡催生出所谓的勇气,竟然一口气都涌了上来。

    陆青山与陆骧等人将陆雨梧围护在中间,那徐虎也赶忙让兵士们来拦,周遭充斥着兵士的呵斥声,流民的辱骂声,他们不同于那个在当中故意拱火的男人,细柳拧眉收刀之际,却不防陆雨梧忽然拨开人墙,将她的刀夺了过去。

    恰逢一人扑来,陆雨梧手中刀锋抵住他的胸膛。

    这一瞬,那人低头,所有的恨,所有的愤怒,都因为这片刻对死的惧意而生出迟疑,他竟不敢再近一步。

    陆雨梧攥紧刀柄,指节几乎泛白。

    这时徐虎率领一众兵士很快将流民隔开,他们在兵士所铸成的一道道人墙的缝隙中,如恶鬼般朝陆雨梧伸手,怒骂,甚至哭泣。

    雨水击打刀刃,陆雨梧看着手中刀锋上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地上那截断舌发白。

    他几乎想要呕吐。

    如瀑的雨幕中,他忽然回过头,城门甬道内,百姓们已经被驱赶离去,道旁不远处似乎有一驾马车停在那里。

    重重雨幕之下,城内城外的人皆不能将一切看得真切,那马车中的人掀帘看了一会儿,只瞧见外头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他没了兴致,松开手。

    他正是吴老太傅。

    不习惯这潮湿的雨气,老寒腿作祟,膝盖总是隐隐作痛,但他此刻那张松弛的脸皮上却带着点微末的笑意。

    “饿着肚子的人,只要有个人可以恨,那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怎么也得咬碎了,吃下去。”

    “陆证,你且尝尝这些愚民匹夫的怒火,好知道知道,什么是铺天盖地的民意。”

    吴老太傅兀自嘟囔着,抓了把白花花的胡须,对外头的车夫道:“回府去吧。”

    陆府当中,陆证坐在花厅里,面前摆着一桌饭菜,他手里捧着茶碗,听见一阵急促的步履声,抬头见是兴伯,便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老爷,燕京城外来了好大一批流民,他们……”兴伯喘着气,忙不迭又接着道,“他们跪在外头骂修内令,骂您呢!”

    陆证闻言,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没什么表情,抿了一口茶:“秋融呢?不是早叫他回来吗?菜都要凉了。”

    “小公子……”

    兴伯复杂道,“小公子他去了城门那儿。”

    陆证一顿,抬起头来:“胡闹,他去做什么?”

    随即茶碗往桌上一搁,他站起身来:“快找一件披风来,我过去瞧瞧。”

    但话音才落,外头却有家仆冒雨前来,他在门廊上停下,俯身道:“老爷,宫里来了人,说陛下请您立即入宫!”

    陆证神情一动,一手撑在案上,好一会儿,他才看了一眼桌上还没动过的饭菜,叹了口气。

    暴雨如倾,冲刷着整个紫禁城。

    陆证坐轿入宫,在干元殿中却并未见到建弘皇帝,曹凤声一人在偌大的寝殿中,伴随外头的风雨,他回过头来朝陆证俯身作揖:“陆阁老,陛下等着您呢。”

    “陛下在哪里?”

    陆证左右一望,却并没有看到建弘皇帝的身影。

    “请随奴婢来。”

    曹凤声低首,领着他往龙床后面去,那里是朱红的墙壁,陆证看着曹凤声在龙床底下某一处摸了几下,随即一阵声响,那道墙竟然缓缓挪动开,露出来一个幽深的甬道,里面似乎点着灯火,透出些昏暗的光影来。

    陆证虽有些惊讶,却并未多说什么,他跟着曹凤声走入甬道中,那道墙兀自在身后合上。

    走着走着,陆证瞥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曹凤声,他声音平静:“曹山植,你哭什么?”

    曹凤声一滞,抬起来那双隐有些发红的眼,他勉强扯了扯唇:“陆阁老,奴婢想起陛下刚登基的那会了,那时赵籍还在,他欺负咱陛下体弱多病,又是刚登基,自个儿大权独握,您和奴婢好不容易将他给按死了,奴婢却带累了您的声誉,这些年,奴婢知道,白苹那些人,一直拿这个污您的清白。”

    “什么清白不清白的。”

    陆证老神在在,“清白不在人言,而在己心,你这个老东西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被人多说几句怎么了?”

    曹凤声低笑了一声:“是,奴婢本就不干净,一个阉人而已,奴婢不在乎别的,只在乎头顶这片天,天要下雨,奴婢就布云,天要想晴,奴婢就拨云。”

    “陆阁老,奴婢却知道,您心里装着的岂止是这片天呢?还有天底下的人。”

    两人之间再没有多少话可说,通过长长的甬道,几乎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之久,方才见一片豁达。

    洞中潮湿,因为暴雨而时不时地滴水。

    这是陆证第一回 来这个地方,他仰头望了一眼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发现石壁上有蜿蜒而上的楼阁,点缀疏灯。

    水声滴滴答答,那石阶之上有一张长榻。

    建弘皇帝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在榻上坐着,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臣陆证……”

    陆证正要俯身跪拜,却听建弘皇帝道:“老师,你别跪。”

    陆证一怔,他只好重新站直身体,此时曹凤声抬来一张椅子在他身后,建弘皇帝又说:“坐吧,老师。”

    曹凤声很快出去了。

    这洞中一时间只剩下这对师生,一低一高,隔着数步阶梯,相对而坐。

    “老师不知道这里吧?”

    建弘皇帝坐正了些,他脸上的红光几乎充斥着整张脸,那是一种很不正常的血气:“这是紫鳞山,是皇兄临终前亲手交到朕手里的第三把利刃,它不能见光,却很好用。”

    陆证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四海之境,乃至达塔人那边,都有紫鳞山的帆子在,所以朕不怕西北的内鬼,朕也相信有修内令在,假以时日,这个大燕根子上所有要命的烂疮,都可以被剜除。”

    建弘皇帝说着,却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流民只在意吃不吃得饱饭,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习惯了靠着天家给的荣耀趴在朝廷里抽骨吸髓的勋贵也是如此,他们反对修内令,弹劾你,都是为了他们的那点利益,这些朕心里都明白,今日是你,来日,若再不遂他们的意,他们便要说,是朕这个君父的错,朕不仁,以致天不仁,故而继位以来才天灾接连不断。”

    建弘皇帝定定地望着他:“老师,他们是在逼朕。”

    “陛下,天灾乃是上天不仁,与您何干?”陆证双手扣在膝上:“您登基之时,臣就说过,您做天子,就是在收拾一副烂摊子,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该由您来背负骂名,如有骂名加身,臣愿一力来担。”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陛下,这些都是臣甘愿的。”

    建弘皇帝瞳孔微缩,他心中几乎一恸,猛然间还曾年轻的那些岁月如帧闪过,他望着底下坐着那位老师,有一瞬,他想起登基之时因为这副病骨,因为那首辅赵籍的跋扈,他有多惶然,他的老师就有多沉稳。

    “陛下,不要怕。”

    那时,他的老师还没有这样的老,老得胡须白透了,头发也都白透了,老师用这样一句话安抚他的不安,又和他的大伴一起铲除了赵籍,帮他坐稳了皇位,从此他就在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几载,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早就忘了当初的那份惶然无措。

    “老师是朕的老师,也是皇兄的老师,你教导朕兄弟二人,为人,为君,这么多年,”建弘皇帝喉咙微动,“你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你知道朕不愿烂在锦绣堆里,你也明白朕哪怕是个病骨头,也想认真地收拾好祖宗丢给朕的这副烂摊子,可是大燕的烂疮太多了,朕这副身子,支撑不了朕的那颗心,朕只能尽己所能的谋划好每一步,生怕自己辜负皇兄,辜负祖宗,老师,有时候朕真的很怕。”

    他望着端坐在那张椅子上,虽然老,一副脊骨却仍旧端正的老师,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朕坐在这位子上的每一日,这颗心都高悬着,不敢落定。”

    “高处不胜寒,臣明白。”

    陆证看着阶上的皇帝,那样一副病骨,泡在药里就这么泡了十几年,一直坚持到如今,已经只有一副枯槁了:“陛下是臣的学生,最好的学生,臣明白您的害怕,曾经您的皇兄坐在那个位子上,也如您一般害怕,所以赵籍必须死。”

    建弘皇帝凹陷的脸颊肌肉颤动:“老师……”

    “朕,”

    建弘皇帝忍了又忍,“不愿任何人诋毁修内令,也不愿任何人诋毁您,但他们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陆家,已是参天之木了。”

    “参天之木。”

    陆证揉捻着这四字,他想了想偌大一个陆府,到底只有他与孙儿两人而已,其他的根须兀自茂盛,竟也可称参天了。

    “乌布舜说,朕左右也不过只有七天了,也许七天都不够。”

    建弘皇帝闭了闭湿润的眼,再抬首,他看向阶下那片长幔遮掩的晦暗处,那里停着一副金丝楠木的棺椁:

    “老师,跟朕一起走吧。”

    第78章 立春(一)

    暴雨如荼,天边流火闪动,雷声隐约,整片天都是阴沉灰暗的,让人有些分不清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时辰,雨水辟啪敲打伞沿,陆证在一片浓密的雨雾里前行,心里却在想家中那桌饭菜。

    也不知孙儿回去了没有。

    曹凤声在旁亲自给陆证撑伞,一路上也不知是吹入伞下的雨气扑的,他眼睑湿润得厉害,忽然间,他听见陆证在这般骤雨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曹凤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陆证忽的又笑了。

    那是一种破开万象的豁达,是一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从容。

    雨气湿润了陆证花白的胡须,他双手背在身后,一条脊骨仿佛从没有被年岁压垮过,他那双肩担过很多,小到一个陆氏家族,大到整个大燕朝廷,他作为大燕首辅的这十几载,他那双手将建弘皇帝扶到龙椅上,从此以后,他以“修内令”这剂苦口良药亲手剜除附着在大燕这片锦绣河山之下一处又一处的暗疮。

    曹凤声将陆证送至内阁小楼前,此时并无阁臣在当中办公,似乎有人有意屏退那些堂候官,如今小楼里竟什么人声都没有。

    曹凤声看着陆证走上石阶,那厅中供奉着一尊孔圣像,天边雷鸣飞火,锐利的薄光在孔圣像上闪烁几道。

    “陆阁老!”

    曹凤声忽然唤了一声。

    陆证闻言一顿,回过头去,曹凤声在石阶之下,一手扔开了伞,如瀑的雨水很快浸湿他的衣袍,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阁老,奴婢送您。”

    陆证看着他,早春的雨气带着寒意丝丝缕缕扑在人的脸上,他叹了口气:“曹山植,我曾想过,若你不是个宦官,也能是个入仕为官的好苗子,说起来,不论你信或不信,当年与你两个扶着咱们的陛下坐上皇位,一块儿跟赵籍斗,也不是没有过十分凶险的境地,但我却从未觉得与你联手是一件所谓的丑事,白苹的人爱提,是因为他们只能用这个来证明我不够清流而已。”

    曹凤声眼睑一下泛酸,泪意却被劈头盖脸的雨水淹没:“奴婢知道,奴婢一直都知道,哪怕奴婢是个阉人,您也从未因此而看轻过奴婢,奴婢还知道,在您的心里,从未有过什么清流阉党之分,您心中……是大燕山川千万里。”

    陆证闻言,笑了一下:“曹山植,你也算得我的一个知己了。”

    曹凤声浑身一震,他俯身额头重抵入满地雨水里,哽咽:“奴婢阉人一个,不敢做您的知己,奴婢……奴婢今日送您,来日,奴婢便去见您。”

    “你老了,想必也有老寒腿吧?别跪在雨里,走吧。”

    陆证的声音伴随雨水落来曹凤声耳边,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清陆证掠入厅中的一片衣角。

    内阁楼上是几位阁臣的值房,有时政务太忙,阁臣便歇在此处,陆证做首辅的这十几年来,楼上那间属于他的值房几乎快成了他半个家了,他常常歇在此处,夙兴夜寐。

    此时值房里燃着灯火,一道人影映于窗上,还未待陆证走近,那道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房中那人就站在门口,一身青棉布袍,没有什么纹饰,年约五十来岁,头发是乌黑中掺杂着白霜的痕迹,一根卷浪纹的木簪束发。

    “陆阁老。”

    他先唤了一声,随即撩起来衣摆,跪了下去行大礼:“学生郑鹜,拜见阁老。”

    陆证看了他片刻,虚扶他一把:“凫渊,你起来。”

    此时内阁小楼中没有任何宫人,也没有堂候官,房中郑鹜亲自烧好了一盆炭火,还煮好了茶。

    他端来一碗热茶奉给陆证,随即立在一旁。

    陆证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面前冒着热烟的茶碗,抬起眼皮:“你坐。”

    郑鹜不敢不坐,当即拉来一把椅子,隔着一张书案与陆证对坐,陆证一开始并不说话,他仿佛在等着那碗茶不再那么烫,好一会儿,才端起来抿了一口,润过嗓子,他这才开口道:“凫渊,若这个人不是你,我还真不敢放心。”

    郑鹜放在膝上的手动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像多年前在牢狱中,隔着牢门,他看着外面的当朝首辅。

    “大燕立朝两百年,太祖皇帝好不容易从外族手中夺回汉人的天下,立下不世之功,后来的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开创了一个盛世,再往后历经几代,这基业传到先帝手里已不再是最初那副模样,大好的锦绣河山逐渐生出无数暗疮,到了先帝在位之时,疮已烂到了面上,已经到了无可粉饰的地步,今上从他皇兄手中接过这担子来,形势更比原先还要严峻,这从上到下,官府贪墨之风横行,一条根须要么半烂不烂,要么就烂到死。”

    “前面几代皇帝将国库当成自己的内帑,开支无度,到了今上登基之时,国库已然亏空严重,可西北达塔人滋扰不断,朝中前首辅赵籍又忙于党争,仗着他扶持先帝数年在朝中埋下的根须并不将今上这位病弱皇帝放在眼里,自今上登基至今,他与我都在忙于一件事——那就是填补国库的亏空,支撑西北边境军队抵御达塔人的进犯。”

    陆证一边饮茶,一边道:“前面几代皇帝已将从前盛世所积累的一切消受光了,咱们这位陛下登基至今也没享过什么福,一日日泡在药罐子里,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身躯,许多事看似是我在做,但事实上,若无他的默许,我是做不成的。”

    建弘皇帝虽是一副病骨,在位十几载也没上过几回朝,这大燕江山看似被他放心地交到他的老师手里,但其实,他的那双眼睛从未从朝政上挪开过一毫一寸。

    “咱们的陛下有一颗雄心,只是囿于病骨,不能亲自施为,”陆证徐徐说道,“他也习惯了不亲自施为,修内令是我为稳住朝局,尽可能地剜除烂疮所推行的政令,他很明白如今的这副烂摊子非下一剂猛药不可,修内令便是这剂猛药。”

    “朝廷烂疮密布,推行修内令所遇阻力不小,因而您在首辅的位子上十几载,也不过得其寸进,”郑鹜开了口,“纵观前史,大燕王朝两百年,您至少还能拉得住它。”

    日薄西山这样的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但前史为鉴,又有几代皇帝耽于享乐的纵情空耗,一个王朝的根脉便悄无声息地慢慢腐烂至今。

    “不拉住它,要怎么办呢?”

    陆证笑了一下,却叹息,“达塔蛮族虎视眈眈,难道要等着他们打来燕京,又将我汉人的天下拱手让于蛮族么?”

    陆证神情深沉:“古往今来,我中原上国素有容人之雅量,不以异邦鄙之,但那些蛮族呢?单论前朝,他们强占我汉人土地,一朝入主中原,便分四等人,他异族愈贵,则我汉人愈贱。‘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他们在这片汉人的土地上,却极端抵制我中原文明,正是怕这照临四方的光明落在他们身上,改变他们,同化他们,所以他们要轻贱我们的百姓,践踏我们的尊严,好像如此便能证明他们整个蛮族的高贵非常。”

    “达塔人贼心不死,太祖皇帝从他们手上抢回来这万里江山是刻在他们心底的烙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如今这连年的灾年,咱们不好过,他们草原上只会更不好过,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攻占我大燕国土,万霞关就是个例子,它在先帝的手上就丢了,到如今也没收回来,可咱们——不能再丢了,哪怕一寸。”

    郑鹜脸颊的肌肉隐隐抽动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著书案后的大燕首辅,陆证已经七十来岁了,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仍旧锐利明亮。

    若没有建弘皇帝的信任,陆证不可能将修内令贯之如今这个地步,若没有修内令,西北或许支撑不到现在,哪怕如今整个大燕都被天灾搞得流民四起,更有反声渐起,但在人力所能及的任何事上,陆证作为首辅,已尽了他毕生的努力。

    大燕已是一艘漏水的破船,陆证一直在试图修补它,为此,他十几年如一日,用自己人可以成就绝佳的效率,他便用自己人,以修内令自上而下的贯彻,耐心地去剜掉一处又一处的烂疮,但也因此,他成了白苹党眼中仗着天子宠信而只手遮天的权臣,在内阁当中造就自己独一无二的一言堂。

    参天之木,从来不是指陆家本身,不是指除了陆证与陆证祖孙两个之外的其他陆家人,而是陆证这么多年任用过、提拔过的那些“自己人”,他们自称为陆证的门生,如同根须一般各自在朝廷里蔓延生长。

    正如当年前首辅赵籍那样。

    那无数根须才是建弘皇帝心中真正的隐忧,他不愿让新帝像当年的他一样,惶然地坐在一张龙椅上,被像赵籍那样高傲跋扈的臣子挑战帝王的权威,把持朝政。

    “您与赵籍……并不一样。”

    郑鹜嗓音有点干涩。

    “你知道我不一样,陛下他也知道,”陆证手掌贴着茶碗,外头雨声深重,“否则他不会放任我这么多年来为了一个修内令弄出来那么多的‘自己人’,但是凫渊,他不仅仅只是我的学生,作为皇帝,他始终有他的考量。”

    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坐上那张龙椅的人,很难不会在那个位子上生出更多的猜忌,帝王,绝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任何人。

    尤其是建弘皇帝这样的人,祖宗基业在他手里,囿于病骨的雄心壮志一直都在,他绝不会轻易地作任何赌注。

    从见到郑鹜出现在宫中的那一刻起,陆证就已经有所预料,终究是要有这么一日的。

    “白苹和莲湖洞的党争愈演愈烈,您却在这个时候打压自己人,任用白苹的人,”郑鹜看着他,“朝廷里很多人都觉得您疯了,但其实不是,您从增补修内令开始,就已经料想到今日了……是吗?”

    陆证笑了笑:“凫渊,我之所以说若在我之后的人不是你,我便不敢放心,是因为我知道,你受过党争的苦,你厌□□争。”

    “为官者若陷于党争,那么心眼就会变得很小,这样的人心里是没有多少余地能真正分给君父,分给百姓,甚至江山社稷的。”

    陆证正襟危坐,神情肃正了些:“若朝廷里都成了这样的人,那么我大燕便离亡国不远了,我这回提拔起来的白苹的那些人也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他们在地方上的政绩不错,我也令人几番查证过,都是有些操守的,只是出身白苹洲而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里有了这样的风气,一个人出身在哪儿,做了官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什么派系,我偏要打破这种风气,我希望你往后也不要囿于党派之见,只要他们能做好官,且不至于心眼小得只剩党派之间的那些争来斗去,便都是可用之才。”

    郑鹜一时间喉咙微动,他再也坐不下去,一下子站起身,外面雨声真似天河倾泻,倒灌人间,他又忽然跪了下去,俯身叩头:“阁老……学生当年初入官场,很看不惯一些作为,自以为清是清,浊是浊,却牵连党争而被陷害入狱,承蒙您亲自施救,学生才免于刑罚,您看学生因此而受了打击,不愿再为官,便请我做秋融的老师,这么多年,凫渊一刻不敢忘恩,您的教诲,凫渊一定谨记。”

    陆证看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凫渊,你不必这样,既然提起秋融,想必你也应该明白我的用心。”

    郑鹜一瞬抬起头来。

    “你应该想得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我包庇陆家那些个不成器的东西,是我亲手递给陛下的把柄,”陆证将茶碗搁在书案上,语气平淡而隐含凛冽,“无论是否出于我的本心,他们这些年仗着我这个首辅,的确做了不少错事,是这锦绣荣华将他们一个个都泡烂了,陆家留着这些烂根也是无用,就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吧,如此也算给那些还没有踏错的陆家子孙一个警醒。”

    他近乎冷漠地割舍掉自己族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弟,仿佛那些烂掉的东西从来不值得他半分怜悯,郑鹜愣愣地望着他。

    谁能做到陆证这样呢?

    所谓白苹与莲湖洞的争斗,不就是先从地域来的么?有权有势的官员笼络人心时总会多偏爱同乡一些,仿佛出身同一个地方,便可以在官场上做到同心同德,同气连枝,莲湖洞因有一间天下第一书院而在朝堂中自然而然地凝聚起属于莲湖洞的力量,白苹洲倚靠世家大族也拼凑出飞入朝廷中的一片沙鸥。

    “大燕朝廷千百官,千来飞出莲湖洞,百来应泊白苹洲”便是由此而来,靠同乡凝聚起来的两股力量在大燕朝廷里争来斗去,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排除异己,又费尽心思维护自己人,从头到尾都在争着那口气。

    他们尚且如此维护同党,更不要说族中子弟,哪个又不会照拂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中人?哪怕是烂掉的根须,他们也绝不舍得切除。

    可陆证却可以做到对那些烂根始终如一的残忍。

    对陆证而言,这个朝廷也从来不需要什么同乡,而只有同僚。

    “往事不可追。”

    陆证忽然又开口,顷刻唤回郑鹜的神思,“凫渊,从前的事到了如今我也不想与你再多提,你有你的抱负,既然如今决定要再做官,我只盼你做一个不辜负明主,亦不辜负百姓的好官,我知你心有一个除海禁,兴贸易的夙愿,希望来日风烟俱净,山河清丽,你所愿可成。”

    郑鹜眼眶竟有些酸涩,好一会儿,他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记得这些?”

    “我便是因此而看中你的自由之心,”

    陆证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他的面前,低眼看他,“我本盼望秋融可以如你一般,做一个自由的人,我在这官场浮沉半生,却希望他可以不要入仕,我也曾憧憬,若有朝一日修内令拔除忧患,重开海禁,到时亦不必将那些倭寇海贼放在眼里,你可以带着秋融走,去你曾经乘船出海去过的西洋,让他好好看看这个大千世界。”

    郑鹜眼睑忽然浸泪,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凫渊,陆家那些烂根可以死,我不在乎。”

    陆证微微俯身,盯住他:“可你记住,从今日起,秋融他就是你的孩子了。”

    郑鹜浑身一震,他猛地抬眼。

    “我准许你见他,凫渊,往后,好好保护他。”

    天边闷雷声滚,轰隆不断,飞火撕扯着晦暗的天幕,暴雨分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燕京城门快要关闭,烽火营统领徐虎忙着处置流民,细柳与陆雨梧回到城中,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声响。

    陆雨梧一抬首,发觉兴伯就站在不远处,没有撑伞,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那双浑浊的眼通红,下颌颤动。

    陆雨梧没由来的心中不安,他几步上前去:“兴伯?”

    兴伯张了张嘴,却是眼睑里的泪混合着雨水先淌下来,他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老骨头,他颤颤巍巍:“小公子……咱们,咱们得去宫里接老爷啊。”

    细柳敏锐地觉察出些什么,她一下看向陆雨梧。

    天边的雷电轰然闪烁,仿佛顷刻在他那副湿润的眉眼之间划出一道口子,猛然间,他朝前跑去。

    晦暗的长街,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他像是丢了魂魄,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只顾奋力往前跑。

    “公子!”

    陆骧与陆青山他们赶紧跟上去。

    细柳见此,立即走去道旁,一手抽出刀来将马车牵连着马匹的绳子割开,随即翻身上马追上去。

    “陆雨梧!”

    她很快追上他,朝他伸出手:“我带你走。”

    她的声音也许是唯一能破开这雷雨落来他耳边的声音,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一下握住,顷刻被她拽上马背。

    细柳骑马直闯御街,快到紫禁城宫门处,她抬眸在一片冷雨里隐约见宫门口的禁军长枪向前作出防御状,她立即勒马停下来。

    陆雨梧不待她说话,翻身下马,朝宫门奔去。

    他身上穿着官服,但此时宫门已经闭合,禁军虽不敢无礼,却还是将他拦下,一名禁军低首道:“大人,若无传召,不得入宫。”

    自见到兴伯的那一刻起,陆雨梧心中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但他始终沉默,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木然,而此刻,宫门咫尺,他直挺的脊背有一瞬不堪重负般,好像胸口被撕开一道口子,铺天盖地的雷霆暴雨都往里灌。

    陆雨梧往前一步,禁军立即出手拦他,一人肃声:“大人!不可再往前了!”

    “我奉东厂曹督公的命令,请小陆大人入宫,谁敢拦他?”

    细柳穿过风雨而来,以手中牙牌示意守门禁军。

    她的牙牌是可以在宫中行走的,禁军认出来,一众人立即退了回去,几乎是在宫门打开的刹那,陆雨梧便疾奔而去。

    紫禁城中是不许疾步来回的,但陆雨梧已然顾不了什么礼法,他循着一个方向穿过宫巷,不知绕过多少个宫门。

    内阁小楼在风雨中巍巍多年,静默矗立。

    陆雨梧喘息着,雨水顺着他的喉咙下去,四肢百骸都冷极了,他一手撑在门上,心肺因为跑得太急而被撕扯得生疼。

    内阁里几乎挤满了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来了。

    那些宫人们冒着雨跪在院里,曹凤声浑身都是雨水,那才回宫就赶了过来的曹小荣在檐廊里愣愣的:“陆阁老,陆阁老怎么会这么突然就……”

    几个回来的堂候官在楼上哭,那吏部侍郎冯玉典的声音几乎要穿透檐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阁老……”

    雨珠砸在陆雨梧的眼皮,他勉力抬起眼帘,楼上那冯玉典被几个宦官扶住从门内出来,他声泪俱下:“不……陆阁老,老师……秉仪还没跟您认错,秉仪还没好好跟您说几句话啊……”

    礼部尚书蒋牧接着从那间值房里出来了,他一手撑住栏杆,像是站不住。

    紧接着,几个宦官用一副肩舆抬出来一个人,陆雨梧看不清他是谁,只见他衣袖绯红,但也仅仅只是那一抹红,便刺痛他的眼睛。

    他陡然脱力,摔倒在雨地里。

    细柳在门外骤然停住,她静静地看着雨地里的少年,他端正的脊背紧绷着,如同满弓之弦,蓄势无箭,几乎要绷断。

    伴随着那些哭声,宦官从楼上恭恭敬敬地抬下来那个人。

    陆雨梧看见那个人的半张脸。

    顷刻间,他眼睑抽动,神情几乎碎裂。

    宦官们将肩舆停在厅中,身穿绯红官服,官帽戴得端正的大燕首辅静静坐在那里,飞火流光闪过,照见他平和安宁的面容,他闭着一双眼,像睡着了一样,无论是这些哭声还是雨声,都吵不醒他。

    楼上郑鹜最后一个从值房中出来,他低眼往栏杆下一望,只见那衣袍绯红的少年从雨地里爬起来,踉跄地往厅里去,他神情一动,不由喃喃了声:“秋融……”

    陆雨梧踉跄地跪倒在肩舆前,他湿透的衣袍在地面晕开水渍,他仰望着坐在肩舆上的人,好一会儿,轻声唤:“……祖父?”

    他的祖父如一座高山静伏,风雨不动。

    陆雨梧去握他的手,没有温度,一点也没有,陆雨梧连忙去碰他的肩,像是急切地想要唤醒一个睡着的人。

    可是他才一碰陆证的肩,在他眼中屹立不倒十七年的这座老而弥坚的山,忽然就那么倒向他。

    陆雨梧浑身紧绷,他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侧过脸,看着倒在他肩上的人,花白的发髻,皱纹满布的侧脸。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他,更不敢贸然出声,只有冯玉典难以抑制的哭声越发沉痛。

    细柳远远地望着那一对祖孙,少年跪在肩舆前,像是被抽走了神魂,一动不动,他的祖父倾身倒在他肩头,隔着生死,一动不动。

    那一座巍峨的山倾塌在他眼前,

    山石飞尘,轰然向他,像是要将他倾吞,淹没。

    细柳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了一下,步履比她的反应更快,她快步掠入厅中去,那少年湿润洁白的衣襟间,脖颈上青筋分缕鼓起,他仿佛在忍耐,用尽了全力去忍耐。

    雨声盛大,雷声翻滚。

    晦暗的天色里,细柳俯身,忽然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紧紧地握着,

    哪怕只有这一点微末的温度,她也想全都给他。

    也许有点作用,少年没有看她,那双向来清润的眼此刻空洞又黑沉,却如一个濒死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他紧紧地回握她。

    指节寸寸泛白。

    陆雨梧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走,”

    细柳深深地望着他,雨声淋漓,她说:

    “我们带祖父回家。”

    第79章 立春(二)

    天边飞火撕扯厚重雨幕,在干元殿朱红的雕花窗上闪烁几道冷冽的影,曹凤声浑身湿透,跪在龙床前,水珠顺着他的衣摆淌下去,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留下湿痕。

    建弘皇帝双颊充盈着一种绯红的血气,但那却并非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他体内的蝉蜕子蛊已经逐渐成形,他能感觉得到那个东西像是觉得新奇一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疯狂蚕食他的气血。

    建弘皇帝在好似无尽的剧痛中艰难地喘息,好一会儿才发出微弱的声音:“老师他……说什么了?”

    曹凤声抿紧嘴唇,摇了摇头,片刻:“没有。”

    建弘皇帝像是失神似的,望着头顶的幔帐,他浑身被冷汗都浸透了,一双眼布满了血丝:“没有……”

    他喃喃似的。

    殿外雨声淅沥,隐有雷声轰隆,建弘皇帝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仿佛被那幼虫尖锐的口器扎破似的,血色从他的每一寸皮肤透出来,枯瘦的皮囊掩盖不住他鼓动的嶙峋青筋,生不如死,便是他以蝉蜕子蛊续命的代价。

    他像被拆解了四肢似的,躺在龙床上一动不动,久到曹凤声忍不住唤了声“陛下”,却不料下一瞬,建弘皇帝猛然侧过身来,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

    曹凤声脸色煞白,他本能地想要召来宫人去请乌布舜,却不防建弘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建弘皇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可力道却没有多大,他的手都浮肿着,蜷握起来只会麻木刺痛。

    “大伴。”

    建弘皇帝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而后喘息着,半晌才有了点力气似的,沾血的嘴唇颤动:“朕,再也没有老师了。”

    宫门夜开,百官伏哭,暴雨也遮掩不住这样天大的消息,吴老太傅正在家里拥着锦绣花被睡觉,听见外头雨声中夹杂管家急促的话音,他猛然清醒过来,一下坐起身,扯下保护胡须的须囊,不敢置信地望向门窗上映出的那道剪影:“你说什么?!”

    “老爷,陆阁老没了!”

    外头管家才重复了一句,房门骤然被人从里面打开,吴老太傅连一件外衣都没顾得上穿,他一把拉住管家:“怎么没的?”

    管家忙道:“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陆阁老他在内阁值房里处理政务,本已疲乏至极,又,又忽听……”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吴老太傅,“忽听修内令误国的流言欲沸,一时急火攻心,竟就……去了。”

    “听说是连日不眠不休,再加上一时情绪上的激动,所以才这么突然……就死了。”

    管家说什么吴老太傅已经无心去听了,廊外风雨袭来,那只绿毛鹦鹉在架子上扑腾着湿漉漉的翅膀,扯着嗓子重复着管家末了那句:

    “死了!死了!”

    惊雷连劈几道,檐下几盏灯笼骤灭,仿佛被雷电撕扯开的一半天幕都黑沉沉地压了下来,吴老太傅在花厅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位老客不约而至。

    跟着自家老主子过来的家仆们没一个敢发出一点声音,各自在廊上擦拭主子的琥珀衫,花厅里上了热茶,热烟缭绕中,一人率先开了口:“人上了年纪便是如此,说不定哪日忽然就这么没了,年轻人会觉得突然,那是他们还不知道多少轻重,咱们都老了,生死之事,本该如茶饭一般寻常。”

    他身着一身藏蓝团花银纹道袍,一副平和慈蔼的眉目,看似十分的仙风道骨。

    “我看你是道经念得太多,嘴里总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另一个身材臃肿,青黑直裰,眉目锐利的老者冷哼,“你若真觉得生死之事如茶饭一般寻常,那么你今晚何必来这一遭,咱们这些老骨头眼看着就要散架了,若不是为了家里那些小的将来还能有口好饭吃,谁又至于操劳这些?”

    “若依照老太傅的意思,”

    又一人开口,他先看了看坐在那儿半晌没动的吴老太傅,又沉吟,“咱们这还只是第一步,那些流民手里没武器,口里也没有对咱陛下有任何不敬,这便不算是造反,只不过是他陆证在朝政上任意施为,犯了民间众怒,咱们只等这民意之火烧得越旺,到时造起来更大的声势,陛下就不得不亲自来管,可谁又料到这才刚开始,那陆证怎么就……”

    他们这些致了仕的人要聚在一块儿筹谋什么并不容易,人老了都是不大爱挪动的,若不是陆证清吏动了他们家族利益,而那些小辈们又都年纪轻轻,前怕狼后怕虎,没个能顶大事的,他们也不必要冒着暴雨聚在这儿。

    吴老太傅因先太子姜显的缘故,他在朝中一直备受尊敬,而那一副道长样的魏老学士则在先帝在位时,曾栖身内阁,也有过位高权重的时候。

    更不必说那胖乎乎的钱老学士,他也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

    此间的老几位里,唯有冯老翰林要比这些人家世小些。

    他们这些人,从前与陆证并无交恶,甚至于吴老太傅在太子姜显在时,曾与陆证也颇有些私交。

    此时吴老太傅心中不可为不复杂,他接着冯老翰林的话,喃喃了声:“是啊……咱们这才仅仅只是第一步,陆证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心中无有分毫快慰,神儿却晃到了自个儿的那间书房里,早年间在太子那儿,他让陆证给他写了一幅字。

    陆证书法极好,自成一家,纵然是吴老太傅这样研究书画的大家,他平心而论,陆证的字确有其独树一帜的风韵。

    他们这些人都是在赵籍倒台前后退下来的,陆证初登首辅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辅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烧在已经退下来的前任首辅身上,因为赵籍从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个斩首的下场,而那些与章忠文共事过的人,只要与章忠文有过一丝一毫的关联,都会被赵籍毫不犹豫地针对,处置。

    而他们这些人,则大都是与赵籍共事过的人。

    但陆证成为首辅之后却并未故意去拿他们的任何错处,反而许他们平安体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间,一时竟无任何一个人因为首辅陆证的死而感到快慰,他们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着,直到外面雷声又轰隆作响,飞火闪烁在吴老太傅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上,他一双眼望着庭内潮湿雨幕,道:“咱们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但若是保不住咱们自个儿的儿孙家族,就是死了,也闭不上这双眼。”

    他仿佛敏锐地窥见这暴雨之下的一角深渊,他们这些人已经站在深渊边上了,稍不注意便粉身碎骨。

    吴老太傅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来气,他满掌冷汗,嘴唇抖了抖:“陆证的死,绝非偶然,若再留着那些流民,恐生事端,赶,已来不及,要杀。”

    “杀干净。”

    夜半宫门大开,百官冒雨送一副棺木出宫,禁军缀在末尾一路护送,宵禁提前解除,百姓不顾暴雨在道旁连绵聚集。

    陆府挂起来白幡,偌大一个宅院里家仆少得可怜,吏部侍郎冯玉典忍着悲痛将自家的奴仆叫了过来,帮忙料理老师的后事。

    整个陆府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人声比雨声还要翻沸,细柳是第一次踏足这里,里里外外都有人冒雨奔忙,她却在照壁前发了一会儿呆。

    “小公子,我已让人送信往桂平去了。”

    兴伯一双眼通红,躬身在那少年旁边:“虽说从桂平到燕京少说也要个一两月,长圭老爷他们赶不过来,但……但……信寄去了,咱们老爷也不算孤零零地走。”

    陆长圭是陆证同父异母的二弟陆宁的长子,早些年也在京做过几年巡抚,桂平陆家各房就数陆长圭这一支最为风光。

    陆雨梧一身湿透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他近乎冷静地规整好整个家中的乱局,布置灵堂,停棺,点灯,扬幡。

    此时天还未亮,陆雨梧方才踏入这间花厅,兴伯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抬起眼,那块“松竹长青”的匾高悬在上,灯烛映着漆金的字痕。

    他看见那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桌冷透的饭菜,他走近几步,桌上还有半碗冷茶。

    天河倾泻,暴雨声声,细柳撑着一柄伞,在庭内站定,她茫然地抬起头,檐下两盏灯笼要灭不灭,门内晦暗,那少年忽然摘下来官帽放在一旁,他几步走到那桌前坐下,拿起来一副筷子,夹菜,吃饭。

    细柳与他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也许比她现有记忆里的还要多,无论是在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还是在五皇子姜变的小朱楼上,他都有他的教养,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清妙文气,使他做什么都赏心悦目。

    但此刻却不一样了。

    他仿佛只是不断在重复一个动作,将那些冷掉的饭菜一口一口吃下去,他低着头,很沉默,不像是在进食,也没有任何味觉。

    “小公子,您别吃了……”

    兴伯哽咽,“都冷了,都冷了啊!”

    陆雨梧却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没有任何礼节,他只是不断重复着将面前的饭菜吃下去,吞咽。

    “公子……”

    陆骧忍不住失声痛哭。

    就连一向过分沉稳的陆青山也红了眼眶。

    雨幕之中,细柳忽然一把丢了伞,她走上石阶,几步入了花厅中,雨珠顺着她的衣摆滴滴答答,兴伯与陆骧等人都不由抬起泪眼来看她。

    细柳什么话也没说,事实上她此刻看着那个少年苍白的侧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

    她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来。

    桌上还有一副没用过的碗筷,她沉默地拿起来筷子,学着他,夹菜,吃饭。

    忽然间,

    那少年乌浓湿润的睫毛动了一下,他抬起一双眼来,里面一点清润的笑意都没有,细柳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

    他鬓边落下来几缕浅发,轻扫过他苍白的脸颊,投下几缕淡淡的影子,眼睑湿润透红,那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透不进一点光。

    伴随周遭压抑的哭声,外面雨势仍然盛大。

    细柳看着他,夹了一片已经冷硬的鸭肉,轻轻放到他的碗中。

    第80章 立春(三)

    正在烽火营统领徐虎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口,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间都消失了,五城兵马司下令彻查,最终在离京数里的恕宁江中发现蛛丝马迹,湍急的江水悄无声息地冲刷,埋葬了数千尸体,被暗流底下的江鱼分食。

    暴雨冲干净了打斗的痕迹,连岸上血迹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传入宫中之时,建弘皇帝强撑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躯体在金銮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建弘皇帝在位十几载鲜有上朝的时候,连大朝会都少得可怜,在处理朝政上,他只需等着内阁拿出票拟,偶尔召见首辅陆证,或会见其他阁臣,余下百官则几年都难见天颜一回。

    首辅陆证在内阁值房中忽然离世,百官俱闻当日建弘皇帝在干元殿中恸而呕血,而早朝之上,建弘皇帝当着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泪下,细数首辅陆证多年为国忠君之作为,他绝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师为国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建弘皇帝令礼部尚书蒋牧为内阁次辅,彻查流言,并直言无论是谁,一旦牵涉其中,必为死罪,绝不姑息。

    几日之间,因首辅陆证之死而引发当朝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动荡,哪怕吴老太傅有先见之明,及时处理了那批流民,自认并未留下任何话柄,但他很显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时无源,礼部尚书蒋牧亦奉皇命抽丝剥茧,将他们这些世家勋贵的老底该翻的翻,该查的查,他们这些老的是人精,但底下的小辈却到底不成器,先是冯老翰林家中儿孙被翻出贪赃枉法的证据,随后紧接着又是钱、魏两位老学士家里小辈被人拿住错处,他们几家交往颇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最终到了吴老太傅头上,他那在禁军中做统领的儿子私自屠戮流民,抛尸恕宁江一事才被彻底揭了出来。

    建弘皇帝一声“立斩不饶”,是几个自太祖皇帝在时便一直钻在大燕朝廷里吸血抽髓的世家勋贵的轰然倒塌。

    所抄家财无数,尽数归入国库,以充西北抗敌军费。

    天河水好像流干了,倒灌在人间,哪怕暴雨已经停了好几日,因为日光不盛,整个燕京还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潮气。

    满燕京城沉浸在一种风雨飘摇的血气里,陆雨梧在这几日做了许多事,为祖父守灵,谢宾客,请和尚道士,操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间或琐碎,严丝合缝地压在他肩上,让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想很多的事。

    陆证的门生几乎每日都来,吏部侍郎冯玉典每日来了都哭,他本想帮着陆雨梧操持这些事,却不料这个孩子一声不响,却可以将所有的事宜都处理得有条不紊。

    加之冯玉典他们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总有公务要忙,并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这里待着,陆雨梧待他们有礼有节,一时更惹冯玉典等人心中杂陈。

    才十七,还算个没长大的孩子,陆证一去,怙恃俱失,身还未入官场,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笃,姜变并不能每日都来,但他也常常见缝插针地过来盯着陆雨梧吃了饭才敢略略放心,然后转头去忙政务。

    天色渐渐暗透,陆府当中已没有什么外客在,堂上摆着陆证的牌位,高香静燃,兴伯让人将灯都点上,回头看陆雨梧还在灵堂中跪坐,他叹了口气,上前:“小公子,该用晚饭了,您多少吃一些。”

    陆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片刻才反应过来兴伯说了什么,他抬起来眼帘:“摆过来吧,我在这里吃。”

    兴伯一愣,今日细柳姑娘与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没料到他此时竟如此平和地应下,兴伯连忙去让家仆送上来饭菜,就摆在椅子边的小几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着几样小菜,陆雨梧临着烛火吃了几口,忽有家仆领着一人往庭内来,那人在阶下站定,唤了声:“秋融。”

    陆雨梧一顿,他立即放下碗筷,转过脸,只见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纹木簪,十分儒雅风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师?”

    来人正是郑鹜,他走上阶,灯烛之下,他发觉面前的这个少年比当日在内阁小楼中见过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后才不过几日的工夫。

    郑鹜在灵位前敬了香,这才又退后几步,看着那灵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开口:“秋融,怨我吗?回京这么久,到今日我才来见你。”

    陆雨梧轻轻摇头,他早知道郑鹜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师栖身何处,在宫里又总碰不到,他心里明白郑鹜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强求。

    此时兴伯等人退去,陆骧与陆青山亦不在此随侍,整个灵堂只于陆雨梧与郑鹜二人,庭内风吹松动,轻微声响。

    “最后见过你祖父的只有我一个人。”

    郑鹜忽然说。

    陆雨梧垂着眼帘:“他……有说什么吗?”

    他的嗓音隐有一分艰涩。

    “仅有一句,”郑鹜说着,回过头来看向他,“但那应该不算是留给你的,也不是留给任何人的。”

    “什么?”

    此时夜风入堂,白幡拂动,灵前火盆里未烧尽的纸钱被吹起来,连着火星子拂过人的衣摆,郑鹜开口,一字一顿:“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陆雨梧眼睫一颤。

    他双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你从来都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你不会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郑鹜望着他苍白的面庞,神色复杂,“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条道要走,你祖父走得从容,走得高兴,若说他有什么遗憾,那一定是修内令,若说他有什么牵挂,那一定是你。”

    “修内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郑鹜几步走近他:“修内令在,他就还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负。”

    夜风声声,郑鹜看着他,说:

    “秋融,往后,老师护你。”

    首辅陆证的猝然离世牵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场动荡还不算结束,护龙寺中藏经塔的工事渐至尾声,户部开始着手让参与修建护龙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宁府匠人村,陆雨梧并未出面,他连着几日操持祖父后事,直接病倒了。

    因为近日吴老太傅与魏老学士那帮勋贵落马牵连事多,细柳在东厂连日刑讯重犯,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出了诏狱,才发现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门,被陆府的家仆领去陆雨梧的院中,陆骧正在廊上小心敲门,冲里面喊:“公子,让我进去吧,您得吃药啊……”

    里面没一点声音。

    兴伯在旁,愁眉苦脸。

    细柳几步走近:“他病了?”

    “细柳姑娘!”陆骧一见她,眼睛亮了起来,连忙说,“公子待在房中已经一整日了,饭不肯吃,药也不用,我们……”

    细柳看他手中药碗冒着热气,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端了过来,他们这些下人不敢贸然进去,但她却没那个忌讳,一脚踢开门,走了进去。

    屋中没有点灯,全靠廊上那点灯笼的光亮随着她的步履铺陈入室,她掀开帘子往里面去,月光顺着窗棂照来,浓烈的阴影中,床上似乎静伏着一道身廓。

    细柳走近,发现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袍,一只手压在眼前,像是早听见了声响,但他的反应有点迟缓,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睁开一双眼。

    他双眼浸着血丝,浅淡清冷的月辉里,他面容苍白,透着无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么?”

    细柳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坐起身来。

    她的手心有点冰,也许是因为他有点高热,所以皮肤透出的温度更衬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闪过一分茫然,随后双指略按了按眉心,说:“我想睡觉。”

    他的声音有一分疲惫的喑哑。

    细柳一脚勾来一张凳子坐在床前,汤匙碰着碗壁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浸透药汁热气的汤匙倏尔抵在他的唇。

    陆雨梧一顿,轻抬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识地张口,苦涩的药汁盈满唇齿,他一手按住碗,说:“我自己来。”

    细柳没有什么异议,任由他接过药碗去,她道:“你看起来不像睡过觉的样子。”

    陆雨梧没用汤匙,仰头将汤药一口气饮尽,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细柳从怀中取出来一个油纸包,她从中捏出一颗糖山楂递到他手里。

    陆雨梧没吃,他看了会儿,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着眼帘:“我想祖父是否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说,若有,他为何不入我的梦?”

    祖父走了这几日,他总是睡不着觉,即便有时靠着安神香睡着了,也什么都梦不到。

    细柳看着他,或许是因为今日不必见客,他没有梳发髻,乌浓的长发披散着,那样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双眼睛却不再清润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惫的血丝。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会不会是他早就告诉过你了呢?”

    细柳说。

    陆雨梧闻言,抬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拥有一副十分清冷脱尘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纤细的腰间佩着那双从不离身的短刀,也依旧坠着那一串银色的腰链。

    她说:“陆雨梧,若此刻我让你想一想你祖父从前与你说过的话,你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陆雨梧想了想,那日细雨缠绵,他在祖父房中为他冰敷烫伤时的情形,他脱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颗无愧的心。”

    细柳点头:“你看,他要说的,已经都告诉你了。”

    陆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应该从来不是一个总会让他费心劳神的孙儿,所以何须多言呢?”细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嘱,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让他觉得放心,既然如此,亦复何言?”

    她其实不太善于言辞,也从来不会安抚,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话说给他听。

    陆雨梧沉默了许久,浅发轻拂他的颊边,他将空空的药碗搁在床沿,忽然说:“外面盛传他是因政务繁重,又被流言所伤,一时急火攻心,被生生气死,但其实不是。”

    细柳眉心微动,并不惊诧。

    “他是服毒自尽。”

    陆雨梧眼底一丝光影也没有:“我找的仵作,我验的毒,可是细柳,哪怕我不这么做,我也该知道,今上怕他成为下一个赵籍,怕将来的朝廷结满陆家的根须。”

    “吴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毁掉修内令,到头来,他们却因此而满门获罪,也许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这一切。”

    吴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这个皇朝之初而逐渐滋生的腐肉,像他们这些毫无用处的蛀虫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们却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罢休。

    建弘皇帝从不是个糊涂的皇帝,陆证的死,是他向世家勋贵发难的绝好借口,他砍了这些蛀虫的头,抄干净他们数代积累的财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慑四方,从而稳住修内令的地位,让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让修内令真正成为大燕朝廷的铁令。

    “变法,也许是一条拯救国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从一开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华朗照,陆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来,变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师郑鹜所说的那句话——“吾骨吾血,悦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临终遗言,却不是说给他听的,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而只说给祖父自己。

    陆雨梧揉捻着“悦”这个字,真是潇洒落拓:“但他是真的高兴,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价,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这个借口,用自己的死,换世家勋贵陪葬,也换修内令的稳固长存。

    这是他的道,虽死不悔。

    哪怕此间月辉淡薄,细柳也看见他浓长的睫毛湿润晶莹,他忍不住收拢掌心,指节都紧紧屈起来,他读懂祖父的道,却摧心折肝。

    泪意沾湿他的脸颊。

    细柳忽然抬手,用衣袖轻擦他的面庞。

    忽然之间,四目相视。

    细柳一愣,一时也没明白自己怎么手比脑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陆雨梧眸光微闪,定定看她。

    细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药碗,想起方才陆骧说过的话,她没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从东厂出来还没用过饭,你要跟我一道吃吗?”

    陆雨梧发觉她眼睑底下铺着浅青,看起来也十分疲惫。默了几秒,他抬眸望向帘外,道:“陆骧,让厨房备饭。”

    细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陆骧听见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气,连忙应了,陆雨梧却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陆雨梧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低哑:“让他们做一道糯米八宝鸭。”

    细柳喝茶的动作一顿,她听见陆骧在外面“哎”了一声,飞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满城寂然,护龙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盏孤灯,工部其他的官员早就已经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须白透了的大人坐在书案后,他一动不动,仿佛在这里枯坐了许久。

    不知何时,门外有了些许的响动,他慢慢地抬起来松弛的眼皮,看见看门窗上映出来一道影子。

    “彭大人,这么晚不回去,是为的什么?”

    那道影子的声音有些尖锐,一听便是个没根的宦官。

    “没什么……”

    彭大人动了动干涩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了,您也知道这是谁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经什么余地都没有了,我可提醒您,别在这个当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声道。

    那影子也不耐烦与他废话,也量他没有什么胆子:“那根主柱你确认过了吗?”

    “是,”

    彭大人低垂着眼,“我会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门窗上片刻没动,像是在透过窗纱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彭大人,事关重大,若有闪失,我担不起,您也担不起,您说是吧?”

    一夜悄悄过去,天光大亮,正是护龙寺中热闹的时候,五皇子姜变体恤所有忙于藏经塔工事的工匠与流民,特地赐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们经由陆雨梧这一段日子以来的调停也算是一团和气了,都高高兴兴地在露天地里吃席。

    建成这一座藏经塔,流民已经不再是流民了,他们在护龙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这两个字给了他们精气神。

    他们在席上说说笑笑,热闹非常。

    姜变也赏赐了工部几位大人单独的宴席,可他们落座后发觉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着头脑:“彭老呢?”

    “彭老哪儿去了?”

    “没看着啊……”

    藏经塔在远处安静矗立,一位身着官服,须发银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层楼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楼才能看清菩萨的脸,他看着菩萨,又绕到菩萨后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萨背后,自上而下。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里喃喃着,他又上了几层楼,从中间往下可以望见菩萨的头顶,他伸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最终他走到外面砖石栏杆畔,早春的风凛冽极了,吹得他银白的胡须乱飞,脸颊也生疼,他的手摸过栏杆上的纹饰,也不知是不是风吹的,他那双眼微微泛红。

    多么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块砖石,每一处纹饰,每一根木椽……都耗尽了他与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叹息着,抬首遥望,燕京城廓,一览无余,紫禁皇城,在烟云深处。

    下一瞬,

    他双脚越过石栏,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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