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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立春(四)

    “藏经塔那么高,彭老从那上面摔下来,那叫一个面目全非……”

    “听说一身的关节都断了,仵作验了没几下,脸都白了,估计是不常见这么个死法,听说彭老的脑袋都……”

    工匠与流民们远远地瞧着藏经塔底下那一滩还没洗干净的血,五皇子殿下赐的席面没几个人吃了,都跑到这里来瞧热闹。

    因为护龙寺藏经塔的工事告一段落,姜变这几日鲜少在此,今日听闻彭老坠楼的消息,方才匆匆赶来。

    “按道理,咱们这栏杆都是加固了的,却也防不住人若支出半个身子去,意外也是挡不住的……”

    工部负责护龙寺工事的几位大人恭谨地站在姜变面前,当中最年轻的那个是彭老生前手把手教过的徒弟,姓秦,他满眼是泪,忍不住哽咽:“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陪他上去的!”

    姜变脸色有些沉,不知为何,他心绪有些不宁,抬眼见那仵作在不远处,他正欲走过去,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近了。

    曹小荣带领数名宦官与东厂番役急匆匆赶来,细柳亦在其中,她扫了一眼藏经塔面前那摊鲜红血迹,曹小荣从寺门口走过来,这会儿是满头大汗,他赶忙朝姜变作揖:“殿下!快请入宫!”

    他抬首,语气焦急:“殿下,陛下要见您。”

    姜变仿佛从曹小荣这副神情中领略了什么,他眼睑微动,一时间,他什么也顾不上,转过头与那几位大人道:“藏经塔的栏杆你们还需再重新查验过,吾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几位大人只得低头称是。

    “殿下快些入宫去吧!”

    曹小荣忍不住小心地催促,再看不远处盖着白布的尸体,那几位六神无主的工部官员,他道:“奴婢留细柳在此料理杂事就是。”

    姜变看了细柳一眼,朝她轻轻颔首,随即便赶紧往寺门方向去了,李酉等侍卫立即跟上去,曹小荣在后头擦了擦满额的汗,叮嘱细柳:“这儿的事你先看着。”

    细柳无声点头。

    曹小荣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赶紧领着一帮子宦官去了,李百户站在细柳身后,小声嘟囔:“咱们又不是大理寺的,留这儿查案子么?”

    他说着,往那尸体边走了几步,俯身一掀白布,脸色一下青白交错,转过身就干呕起来:“娘的!这脑袋都摔烂了……这老头没事干嘛往栏杆边上凑,这么一下,全身骨头都碎了吧!真是造孽!呕……”

    那姓秦的官员听见这话,立马抬起来一张悲怒交加的脸:“你怎敢对我老师不敬?!”

    李百户:“……大人您听卑职解释。”

    那姓秦的官员却受不得一点刺激,稍微一句那么不显悲痛的话在他看来都是罪大恶极,别看他是工部文官,他年轻,又天天跑工事,袖子一撸,也是很有几块腱子肉的,身边几位同僚一时没拉住,他已恶狠狠地朝李百户扑去。

    李百户瞪圆了眼睛,被他抓住衣领就是一拳头砸过来,一只眼睛顿时红肿起来,但他别说还手,腰间的刀都没敢拔。

    哎等等,刀?李百户发觉自己手还空着呢,怎么听见抽刀声了?一低头,霍,他的刀已经到了姓秦的大人手里,李百户连忙往后躲:“大人!卑职真的没那个意思!”

    匆忙中不防一脚踢到了什么,李百户转过脸,哦,是放置尸体的那张春凳的一只腿儿,他这一脚让春凳挪了位,尸体在上面一个晃动,险些掉下去。

    冷汗一滴顺着帽檐落下,李百户再回头,那姓秦的官员“啊”的大喝一声,双手举着雪亮的刀刃朝他扑来。

    “大人饶命哪!”

    李百户欲哭无泪,赶紧闪到细柳身后。

    姓秦的官员刀锋随之一转,猛然对上细柳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她双手抱臂,冷冷瞥他,秦大人手里的刀忽然就顿住了。

    细柳抬脚一踢,刀骤然落地。

    “小秦哪!你可别发疯啊!”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一位大人抹了一把脸,赶忙上前来将他拉住:“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也别太无理取闹了!”

    姓秦的官员只知道哭,捂着脸不说话了。

    “他是用刀背对着你的,没想把你怎么样。”细柳瞥了一眼在她身后擦冷汗的李百户,淡声道。

    “卑职知道,”

    李百户看着那泣不成声的秦大人,摸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睛,“嘶”了一声,“他就是单纯地想揍我。”

    细柳走到春凳旁,将白布一掀,露出那具手脚扭曲,面目全非的尸体,在旁众人忍不住偏头,不敢多看。

    细柳却没什么表情,她抓起来尸体的手脚,细细查验片刻。

    李百户忍着肚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在旁待着,见细柳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漠神情,还不顾血腥地检查尸体,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点惊异来。

    他们这些成日跟死人打交道的大老爷们儿见了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都很难不变脸色,这位女千户大人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陆大人!”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细柳捏着死人一只手,忽然一顿,她循声望向那位说话的工部大人,又随着他的视线而回过头去。

    淡薄日光底下,陆雨梧没有穿官服,看起来是匆匆赶过来的,因为在孝期,他是一身素白的袍衫,乌浓的发髻梳得整齐,没有任何簪饰,他朝这边来,斑驳树影在他身上飞快流连而过,那张面容苍白,没有什么血气,透着一种沉稳的冷感。

    陆骧与陆青山二人领着一干侍者紧随其后。

    他的视线倏尔落来,如有实质,细柳只见粼粼日光在他那双黑沉的眸中轻微闪过,她无声与他相视,不过片刻,他已走了过来。

    陆雨梧先是在看她,随即目光又落在春凳上的那具身躯极度扭曲的尸体,细柳觉得他的脸色一瞬更煞白了点,她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正好略微挡了一下他的视线,松开死尸的手,她重新将那沾着斑驳血迹的白布盖上去。

    陆雨梧从未如此直观地见过如此血腥扭曲的尸体,他喉咙滑动一下,强忍呕吐的欲望,冷白颈间青筋绷紧,像是略缓了一下:“看得出什么吗?”

    细柳摇头:“堕楼而死,筋骨都断了,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陆雨梧颔首,随即走到那正啜泣的秦姓官员面前,其他几位大人忙施礼,喊一声“小陆大人”。

    他们此时心里也是各有各的杂陈。

    谁都晓得,陆阁老刚没,这位小陆大人府里必然有忙不完的后事,谁想到他竟还能挤出工夫来护龙寺这一趟。

    陆雨梧拱手还礼,随即问那秦姓官员:“听闻今日五皇子殿下赐席,你老师为何没有过去?”

    那姓秦的官员不敢怠慢这位小陆大人,他吸吸鼻子,说:“老师说他没有什么胃口,说要自个儿去藏经塔上看看,他说这座佛塔是咱们熬了不知多少个大夜熬出来的,全都是咱们的心血,放眼前朝,绝没有这样佛塔,他说,他说……”

    他哽咽起来:“往后就没那个时间再看了,哪知道,哪知道他竟然就失足……坠楼了!我该好好陪着他的!这要我如何向师娘交代,如何向师娘交代啊!”

    他声音悲怆,在场其他人,包括那些被东厂拦在不远处的工匠与流民心里也开始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彭老。

    彭老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在工事上总是一丝不苟,锱铢必较,忽然这么没了,还真教人心里泛酸。

    陆雨梧眉头微蹙:“当时藏经塔上除他以外,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堕楼的?”

    “没有,没有……”

    姓秦的官员哭着说。

    其他人也都摇头。

    陆雨梧忽然沉默下来,他回过头,目光掠过藏经塔上一层又一层。

    “怎么了?”

    细柳顺着他的目光,敏锐地问。

    陆雨梧说道:“无人看见他是如何上楼,如何摔下来,又如何断定他是失足?放金身佛像那日我上去过,石砖栏杆足有半人高。”

    细柳闻言,她不由沉思,半人高的石栏,彭老得将身子探出去多少才能酿成这样的意外?她拧眉:“难道不是失足跌落,而是……”

    “不可能!”

    那姓秦的官员连忙道:“老师他绝不可能轻生!”

    陆雨梧其实也不太相信彭老也许是轻生堕楼,他在护龙寺中常与彭老打交道,那位老大人,虽严肃寡言,却十分有能力。

    此前相处,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何以如此笃定?”

    细柳看着那姓秦的官员:“那你说说看,他最近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事关你老师身后之名,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

    那姓秦的官员哭得脑子丢了大半个,一听到事关老师清名,他又赶忙将丢掉的半个脑子塞回来,认真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老师他……好像近来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他常常出神,好几回我跟他说话,他都恍恍惚惚的,没听到似的,上回下暴雨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屋中呆坐,还差点烧着了胡子……他好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那日钦天监的人来,咱们一块儿去藏经塔中作陪,他也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缀在后头,我偶尔回头看他,就见他在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的,就跟第一回 进去似的,我觉得他不高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问他,他也只拉着我说,跟着他在这儿这么久,辛苦了。”

    他又有了哭腔:“他从来不苟言笑,从前也分明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可是那日,他却说辛苦我了……我有什么辛苦的?他是我的老师,他教导我,打我,骂我,也全都是为了我好,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辛苦啊……”

    他蹲下去,失声痛哭。

    细柳没有说话,但她本能地察觉到了点微末的诡异感,再看陆雨梧,也许是与彭□□事数月,他被这姓秦的官员情绪所染,淡色的唇微抿,他回头看向那沾血的白布,底下那具尸体的惨状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

    不对,

    很不对。

    “五皇子殿下呢?”

    陆雨梧忽然出声。

    “陛下传召,殿下已经入宫。”

    一位工部的大人说道。

    陆雨梧心绪有些不宁,却一时间理不清什么头绪,他望了一眼面前这座巍峨的宝塔,天光云影徘徊其间。

    他提起衣摆,要往阶上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却听一阵杂乱的步履声飞快掠来,转过脸去,竟是去而复返的曹小荣。

    他顾不得擦满头的汗,连忙喊道:“小陆大人!陛下有旨,宣您入宫!”

    陆雨梧双足顿在石阶上,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曹小荣,他身后是那群一路跟着他的宦官,皇命在前,他抬眸看向藏经塔门内,金身佛像半露尊容,闪烁华光。

    “去吧。”

    细柳看着他。

    陆雨梧闻声与她相视一眼,下了阶,走过她身边,他似乎停顿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领着陆骧与陆青山等人,跟着曹小荣走了。

    重重人影簇拥着那素衣少年渐远,细柳看不太清他的影子,回过头来,除了那位还在哭的秦大人以外,工部其他几位大人已在张罗着让工匠与流民们赶紧入塔查验隐患。

    这是五皇子姜变的命令,东厂的番役不敢再拦着那些人,李百户赶忙令人将彭老的尸体抬下去,又叫人清洗佛塔面前的血迹。

    早春东风吹彻,令人骨肉生寒,花若丹在皇后宫中照常服侍,皇后身子不好,因而常常喜怒不定,今日因风大,殿中不曾开窗,一股药气驱散不开,时时萦绕。

    若在以前,皇后闻到这些味道必是要心烦的,花若丹总要燃香净气才能掩盖一二,即便如此,皇后也并不肯展颜。

    但今日很奇怪。

    花若丹一边将宫娥手上的汤药端来皇后面前,一边悄无声息地打量皇后眉宇,昨夜皇后从干元殿中出来,虽有愁色,却一点没有往日那股烦躁的戾气。

    “你在想什么?”

    皇后的声音忽然落来。

    花若丹霎时凝神,恭顺道:“娘娘今日气色好,若丹心中高兴。”

    皇后闻言,不由抬手略微扶了扶鬓发,她接来花若丹手中的汤药略略喝了几口,便撂了汤匙,随即静默地看着花若丹将药碗交给宫娥,又半跪在榻前给她揉按膝盖,低垂眉眼,柔顺至极。

    “吾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好孩子。”

    皇后缓缓说道。

    花若丹神情微顿,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她抬起一张脸来,望向皇后,她敢确定,此刻的皇后看待她的这般眼光,实在与之前有所不同。

    少了些凌厉,竟可称和颜悦色。

    正这么想着,却不防皇后的一只手忽然伸来,落在她的鬓边,皇后的手有些冰冷,哪怕殿中很温暖,也捂不热她骨子里的清寒。

    建弘皇帝多病,而皇后先后生了姜显与姜寰两兄弟后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她今日依旧病恹恹的,那双眼却比往日要平和明亮:“从前待你严苛,心里怨吗?”

    花若丹垂眸:“若丹不敢。”

    皇后像是这两日才认真将她的眉眼打量过,回想她这些日子以来细致的服侍,她唇边牵起清淡的笑:“从前是吾想差了,如今看来,你果真是一个儿媳的好人选。”

    花若丹猛然一顿,放在皇后膝盖上的手半晌没动。

    她抬起脸来,望向皇后那张威严而典雅的面容,花若丹心中突突地跳,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娘娘何意?”

    哪怕殿门紧闭,外头东风呼啸之声也隐约传来,有宫人在殿门外道:“娘娘,太医都从干元殿出来了。”

    “如何?”

    皇后一瞬坐起身来。

    外头的宫人声音迟滞:“听说,听说是……”

    外面忽然“扑通”数声,像是殿门外的宫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宫娥们与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后沉默了许久,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犹有一分脆弱的凄哀,她缓缓开口:“还有呢?”

    门外宫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抬眼看向皇后,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或难过,反而是冷笑了一声。

    听着这声冷笑,花若丹的一颗心仿佛在顷刻间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后背开始冒起来细密的寒刺。

    不对,皇后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呢?

    花若丹脸色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强烈地不安将她笼罩。

    太阳往西边沉下去,灿烂的余晖笼罩整座紫禁城,姜变进了干元殿才发现只有一个曹凤声随侍在龙床前,他不动声色的视线一扫,并没有看见他的二哥姜寰。

    龙床上,建弘皇帝连手指头都无法挪动一下了,蝉蜕子蛊在他身体里肆虐,前两日那种浮于表面的诡异红光已经消失了,短短几日,他更瘦了,皮肉都凹陷下去,干瘪瘪地贴着一副骨头架子,两个眼珠几乎赤红。

    姜变一见他那双眼睛,他吓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龙床前,他喉咙滑动,嗓音艰涩:“父皇,您的眼睛,怎么会……”

    建弘皇帝听见他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方才迟缓地动了动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刹那,像是察觉到面前这个儿子那张脸上纯粹的担忧与难过,他又愣了好一会儿。

    “变儿。”

    他开口,嗓子像是被滚烫的沸水烧过:“朕不准百官在此,就是不想听他们哭哭啼啼,你也不要这样。”

    姜变强忍泪意:“是。”

    “这些天,朕杀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艰难地吐字,“连显儿的老师朕说杀,也就杀了,起初还有人替他们求情,但见朕杀得多了,他们也就都不敢开口了。”

    “吴老太傅之流被往日先祖的恩宠给惯坏了,于朝廷本无裨益,实为蛀虫,父皇此举乃是为大燕除弊的圣明之举,除去他们,亦是为推行修内令减轻阻力。”

    姜变俯身,双掌撑在冰冷的地面。

    “修内令……”

    建弘皇帝听他提起这个,喃喃了一声,视线落在姜变头顶:“你也知道朕与老师两个为了这个东西,已经费了十几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么一个小小的根苗才长起来,有了些绿意,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就使尽了手段,想将它踩死,甚至挖断它的根茎,他们觉得朕只是一个病秧子,这双眼望不到宫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个江山社稷,谁都想蒙蔽朕,谁都想左右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老师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视着九州万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这双肩膀不能担起太多太重的东西,他便替朕来担,老师将朕惯坏了,让朕习惯于做一个藏在浓荫里的渔夫,手里握着一把他亲自递来的饵,还要将他,将整个朝廷里的人,都当成燕雀湖里的鱼。”

    “世人不会骂朕,因为朕多病,连大朝会也去不了,于是风雨之间的无数双眼睛都只在看着老师,修内令是朕与老师两个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师从头至尾甘做那个殉道者,而朕,在无数目光之外,毫发无损。”

    建弘皇帝近乎残忍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他松开掌心,将自己握了十几年的帝王权术给面前的这个儿子看:“朕从来不能像老师一样有一颗光明之心,朕心里有很多的晦暗,因为这把龙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复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让朕不安,让朕怀疑,亦让朕觉得孤立无援。”

    姜变抬起来一双迷茫的泪眼。

    建弘皇帝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唇扯了扯:“你当然不会懂,没坐上这把龙椅的人从来也不会懂,一个皇帝,身边脚下,都是臣民,怎会孤立无援?”

    “朕时常会想,若这副身体能稍微好些,若朕还能坚持个十来年,也许,”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双赤红的眸子里是一个帝王难以压抑的不甘,“也许朕还可以亲手解决了达塔蛮子,也许朕还来得及亲手安定四方,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整顿这被天灾兵祸折磨日久的大燕,护住祖宗基业,安抚朕的子民。”

    “父皇……”

    姜变哽咽,泪意模糊他的视线。

    建弘皇帝缓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作为朕的儿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儿用心,这些朕全都看在眼里。”

    殿外东风乱卷,呼啸之声隐约传来。

    姜变眼眶发酸,却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会这样亲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父皇的目光几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时瞥过一眼,也不过是疏淡的一眼。

    姜变呼吸很轻,很缓,对上父皇那双充满血气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儿时那样,仰望着他的父皇,渴望着哪怕一分的温情,也渴望着父皇可以给他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哪怕那双眼睛赤红,姜变也依然感受到父皇复杂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干裂的唇浸出血丝,缓缓翕动:

    “可是变儿,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间,姜变浑身因过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肤的热意骤然一寒,一块巨石猛然压住他整颗心脏,压得他呼吸凝滞,胸腔颤动。

    “你做了什么,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更力重千钧地挤压他的心肺,姜变发现父皇眼底的那一丝也许是属于父亲的温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残灯即将湮灭的这一刻,他仍选择做一个睥睨万方的帝王,以极其冷漠的口吻:“你与寰儿,都不如显儿。”

    姜变浑身绷紧,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建弘皇帝,也是此时,外面东风狂吹,巨大的轰鸣宛若惊雷划破整个紫禁城的上空。

    那声音太巨大了,姜变见建弘皇帝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帘子外面,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发生了什么,甚至一点没问身边的曹凤声。

    而曹凤声亦一言不发,垂眸在侧,动也不动。

    姜变心乱如麻,他一时间什么礼法也不顾了,一下子起身,转头掀开帘子出去,拉开沉重的殿门,在露台上,他顺着那轰声遥望南边,烟尘如乌云般滚滚而生,不过顷刻间,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从塔尖一层层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变猛然大吐一口鲜血。

    他浑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干元殿里,他的父皇仍吊着一口气在等着他,看着他嘴边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样。

    “杀谭应鹏,是你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还绝不够,他残忍地掀开这个儿子藏起来的阴暗密辛:“嫁祸兄弟,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姜变脸色煞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他意识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龙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也依旧是一个皇帝,在他自以为是的那些筹谋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为什么?”

    姜变嘴唇发颤,他忍不住道:“难道您只看见我做了错的事吗?难道……姜寰就没有吗?”

    “朕说过了,你们两个都不如显儿。”

    建弘皇帝口齿已经不太清晰,却不妨碍他这番话给人以彻骨的寒意:“只是你还没坐上那把龙椅,就已经生了太多的心病,你与寰儿相比,或许你有很多的长处,可是变儿,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确定的东西,朕不能放心地将这个大燕江山,还有修内令交给你。”

    “谎言……”

    姜变摇头,他仿佛积蓄了一身的气力,如同一头困兽嘶声力竭:“全都是谎言!你骗我……用一座护龙寺来骗我!姜显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从来都是那个你看不上眼的,异族女人生的儿子!”

    他双目浸满血丝:“在你心中,我永远不配!”

    “永远不配!”

    姜变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殿门,远处护龙寺方向的浓烟不止,曹凤声守在建弘皇帝的龙床前,一声令下,静伏暗处的禁军瞬间涌入殿中。

    “来啊,护龙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变办事不力,将他拿下!”

    ——

    陆雨梧入了宫,却被曹小荣一路领到了内阁小楼里,次辅蒋牧与几位阁臣在厅中坐,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厅中几乎静无人声。

    “秋融,快来坐。”

    蒋牧一见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忙跟着嘘寒问暖:“秋融,听说你病了,我们也没个时间去看你,如今怎么样了?这脸瞧着怎么还这样苍白……”

    陆雨梧坐了过去,沉静道:“多谢冯阁老关心,已经好些了。”

    他回过头,见门外没有了曹小荣的影子,他眉心轻拧了一下,又问冯玉典:“冯阁老,听闻陛下召我入宫,您几位可知是什么缘由?”

    冯玉典还没说话,那边蒋牧先抬起头来:“陛下召见你?那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陆雨梧道:“小曹掌印说,让我在内阁小楼暂坐。”

    一时间,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连那王固与胡伯良脸上也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冯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医去了几拨,也都……没什么用,如今陛下正在干元殿见五皇子殿下……”

    ……这个当口怎么会召见你呢?

    这话冯玉典没说出来。

    他们都在做一个准备,只怕今日,这个朝廷就要彻底变一片天了。

    陆雨梧脸色微变,哪怕冯玉典没将话说尽,他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亦瞬间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来,无视了宫人送来的热茶,几步走出门外去,忽然“轰”的一声,自南面而来,宛如闷雷砸向人间。

    宫人俱惊,发出慌乱的声音。

    陆雨梧抬头,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坠,倾塌之间,伴随烟尘四卷,铺开,坠落。

    几位阁臣从厅中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

    “这这这……怎么回事?!”

    冯玉典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陆雨梧浑身寒刺倒竖,血液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顷刻在他脑中贯通了什么,他顿悟的瞬间,猛地朝外面跑去。

    蒋牧喊他,冯玉典也喊他,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滞,他循着宫门的方向,穿过朱红宫巷,越过几重朱门,凛冽春风鼓动他素白的衣摆与宽袖,刺得他眼睑泛红,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风顺着他的喉咙钻入肺腑,又刺痛又痒,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宫门,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都等在不远处,也许是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巨响,他们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御街尽头有人纵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雨梧远远看见马背上那道影子,从一团模糊的颜色,渐渐地,变得轮廓清晰。

    那个女子一身紫衣沾满了尘灰,连她乌黑的发髻都灰扑扑的,那张白皙清臞的面容上几道血红擦伤,那双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陆雨梧忽然停了下来,寒风如同一只手反覆挤压过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发沾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

    陆骧与陆青山发现了他,一声声喊他公子,细柳骑马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翻身下马,见他站在那儿,身姿颀长,衣袍净白,如玉山积雪,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陆骧的声音似的。

    他似乎面无表情,

    只在看她。

    细柳双手没一块好皮,还在渗血,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可称微末,东风呼啸,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护龙寺的佛塔有问题,我上去……”

    这一瞬,她整个人不受控,腰间银链碰撞轻响,猛地撞向面前这个人的怀中。

    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他揽住她腰身的一双手,宽大的衣袖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褶皱堆叠起来,露出来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缕鼓起的嶙峋青筋,无声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细柳怔怔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耳畔落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好。”

    长风吹拂,夕阳余晖淡薄铺陈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轻擦耳廓的温热气息,细柳感受到他白皙颈项间涔涔的汗意。

    细柳轻眨眼睫:

    “什么?”

    “还好你没事。”

    第82章 立春(五)

    陆骧在不远处望见这一幕,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收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生怕自己做下什么讨嫌的事。

    好在很快,他看见自家公子松开了手,他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你走后,工部的几位大人令工匠流民上塔查验石栏,我亦跟着上去看了一眼,那根承重的主柱被人动过手脚,若不是有功夫的人,根本很难察觉那个位置。”

    细柳之所以发现异常,是因为她在楼上听到了异响,那时佛塔上下许多人,他们来来回回踩踏楼板,除了她以外,没人察觉到那声音不对。

    匠人村的工匠们,还有那帮流民都在认真细致地检查各处,没有人注意到楼中央贯通上下的主柱。

    “我……”

    细柳抿了一下苍白的唇:“发现异常之时,为时已晚,我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两个人。”

    主柱断裂,佛塔倾塌便是一瞬间的事,她自认反应已经足够迅速,抓起来身边两人施展轻功下塔,亦被崩裂的砖石砸中。

    李百户他们原本都在佛塔外面,危险来临之际,他们亦有人逃跑不及,被崩塌下来的砖石梁木砸了个结结实实。

    细柳是被李百户他们从碎砖石块里扒拉出来的,满身的灰尘,呛人的尘烟,她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看清自己提溜下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吓傻了的工匠。

    另一个,是吓傻了的那个秦大人。

    她一双手都被擦破了皮,血淋淋的,迟缓地回过头,那座巍峨的高塔已倾塌为一片废墟,那座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岿然矗立于茫茫烟尘之中,稳坐废墟之上,夕阳的余晖如血,在佛像身后照出一片粼粼的金光。

    长风呼啸,像是要吞没掉废墟之下微末的惨声。

    “救人。”

    细柳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都给我去救人。”

    李百户哪敢耽误,立即招来护龙寺中所有东厂番役,又令人去东厂抽调更多的人过来,而细柳则立即骑上一匹快马,赶来皇宫。

    风声凛冽,细柳半晌都没有听见面前这个人开口说些什么,她抬起眼,忽然发觉他颊边沾了点灰痕,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果然一手的灰。

    她说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长风灌满他的衣袖,他双手都紧紧地蜷握起来,没一会儿又松开。

    他紧绷下颌,像是在强迫自己尽量冷静:

    “没有……其他活口了吗?”

    细柳看着他:“也许还有。”

    晚霞灼烧如火,连绵半边天,此时大开的宫门中,突兀地响起一道钟声,厚重,深长,宫门口的禁军闻之变色,不由齐齐回首。

    宫中无论是巡逻的禁军,还是来回忙碌的宫人,只听见这样一道青铜钟响,俱停步伏跪,面露悲色。

    这钟声不曾停歇,宫中大钟响,紧接着便是整个燕京城的寺庙道观的钟声敲响,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足足三万杵,昭示着建弘皇帝驾崩,举国大丧。

    不过一日的工夫,宫中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护龙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际,建弘皇帝忽然就没了气。

    整个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础上新修的国寺——护龙寺,是钦天监为建弘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命脉之所,而今佛塔坍塌,连大雄宝殿都被压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废墟底下,禁军与东厂、乃至知鉴司都抽调了人手过去扒废墟救人,忙活了三两日,也就只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到一百活口。

    “听说是好几千人哪……”

    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挤满了食客,近来他们都在议论同一件事,不可谓不人声鼎沸:“都是给咱陛下修国寺的,就只救回了那么点人,可怜哪!”

    有人叹着气,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都说这国寺事关咱陛下的命脉,钦天监选址都选了许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晓得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都说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脉无法接续,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饶恕的大罪过!如今正押在诏狱里!”

    众人压低声音附和着,又有人接下去道:“听说陛下一去,曹凤声那个阉贼当场就撞了柱,嘶,按道理来说,那阉贼手握那样大的权柄,满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他的干儿子呢,他怎舍得这些权势富贵,就这么追随陛下去了?”

    “谁知道呢?”

    有人剥着花生,随口道:“一个宦官嘛,许是他该享受的都享受尽了,没根的男人又不算是个男人,干儿子再多也终究不是什么亲儿子,可能他觉得没趣儿,想早点投胎,下辈子再做个真男人!”

    食摊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凤声那阉贼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如今正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工夫上街来听这些闲话,但如今正是国丧,谁也不敢当街开怀。

    一驾马车徐徐穿街,路过浮金河桥下,碾落些许尘泥,也许是因为马车后面缀着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里的食客们闲聊着也不免抽空抬头瞅上一眼。

    但谁也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

    马车最终停在诏狱门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狱,故而此处清净极了,陆骧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细柳靠墙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雾当中有些过分清冷。

    “公子,是细柳姑娘。”

    陆骧连忙回头掀帘子。

    细柳就靠在墙边,双手抱臂,看见那陆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一发现是她,便一下转过头掀开帘子像是说了什么,不多时,那一身素服的颀长身影从马车中出来,还没下马车,也不必陆骧伸手指方向,他一抬眸,淡薄雾气里,他的目光准确而直接地落来她的身上。

    细柳见他下了马车,朝这边来,便略微站直了些身体,却还倚靠在墙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摆不知在哪里沾了些露水。

    “在这里做什么?”

    他开口,也许是伤寒还没痊愈,他的声音有点哑。

    细柳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她没轻易接他的话,下颌轻抬:“以前没注意到,诏狱外面原来还有一株杏树,今日它开花了。”

    陆雨梧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那株杏树一枝独秀,开出雪白微红的花,诏狱外面,仅有这一枝单薄的春色,在晨风中摇晃。

    “知道你要来,进去吧,我都打点过了。”

    细柳说着,便先抬步往诏狱里去。

    诏狱里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墙体厚数丈,里面虽常年燃着火盆,但因为之前那场大暴雨,如今底下还有些过分潮湿。

    姜变贵为皇子,按理来说是不应收押在此,但今日宫中午门前曹小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遗诏,先是任命郑鹜为新任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后又宣布皇二子姜寰为继任新君。

    而将姜变押在诏狱,是即将继位的新君的意思。

    狭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关押姜寰的牢房,一朝变天,朝廷里上赶着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东厂和知鉴司里,都不在少数。

    故而没人因为姜变的身份而对他有所宽宥,牢房中昏暗极了,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没一会儿又笑,伴随着老鼠的动静,显得有些渗人。

    “过去吧。”

    细柳在甬道口站定,诏狱里各方眼线不少,她得在这儿盯着。

    陆雨梧像是在听见那又哭又笑的声音便怔了一瞬,他闷咳几声,很快穿过甬道,到了牢门前。

    里面铺着干枯的稻草,却都被地下渗出来的积水给湿透了,那个人背对着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只有一身单薄的内袍,沾了不少脏污,发髻也散乱不堪。

    “修恒!”

    陆雨梧唤了他一声,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嘴里喃喃有词,没有转过身来,陆雨梧不由双手握住牢门:“修恒,你怎么了?”

    那个人还是没有理他。

    “你告诉我,”

    陆雨梧拧起眉头,担忧道,“那日在宫中,陛下见你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他什么字句刺激了姜变,他不但没有转过身来,一直埋在膝盖上的脑袋也猛然抬了起来,他不再是低声喃喃,近乎是嘶声大吼:“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张狂大笑,哪怕过去了整整几日,他仿佛从未从护龙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来,那座佛塔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坍塌,那如雷巨响始终折磨着他的耳膜,他双目浸满了血丝,青黑的胡茬长起来,颓然又癫狂。

    面对嶙峋的砖石,他仿佛又看见了躺在龙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双冷漠的眸子注视着他,一时间,他的笑声里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个小人物……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你用他的死来压我,你……”姜变笑起来,“你还用你自己的死……让世人杀我。”

    他似笑似呜咽:“因为我是一个异族女人给你生的儿子,我在你眼里,永远有一半你不承认的血,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让我生出错觉,以为我可以呢?”

    陆雨梧站在牢门外,他沉默地注视着疯魔似的,从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姜变,看着他将额头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鲜红血迹的砖石,也许是他用拳头砸的,陆雨梧看见了他血淋淋的手。

    姜变的声音又低弱下去,只反覆地喃喃着一句“为什么”。

    “修恒,”

    陆雨梧望着他的背影,手掌紧攥牢门,“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自弃,我还在,我会帮你想办法,你等我。”

    里面那个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陆雨梧也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反应,他只道:“我会再来看你。”

    细柳靠在甬道口,抬眼看见那白衣少年转过身,幽暗狭窄的甬道里,燃烧的火盆落了些昏暗的光影在他身上,他走了过来,那些斑驳的影子被丢在他身后,细柳看清他那张苍白沉静的脸。

    他在她面前站定,喑哑的嗓音仿佛藏满了疲惫:“可以……让他稍微过得好一些吗?”

    “可以,”

    细柳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打点这诏狱里那么多双眼睛,总是很需要些钱的,她没什么钱,自然也就使不上什么力。

    陆雨梧立即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若还不够,你再找我。”

    细柳掂量了一下手里这一袋金子,心知他是有备而来,再看一眼甬道尽头那幽暗的牢门,她一把拉住陆雨梧往外面走。

    出了诏狱大门,外面晨雾少了很多,大片天光砸下来,细柳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黑了一瞬,脚下一个踉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很快反握过来,将她拉了回来。

    细柳在阶上勉强稳住身形,稍稍定了定神,只听他道:“方才我便想问,你手心里怎么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比之方才进诏狱里之前,她唇上一点血色都不剩,鬓边都是些细密的汗珠。

    “没事。”

    细柳摇了摇头,低头忽然发觉自己襟前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杏花瓣,她顿了一下,摘掉那片花,随后想要挣开陆雨梧的手,却不防他指节收紧。

    下一瞬,细柳被他打横抱起。

    “陆雨梧!”

    细柳满眼愕然。

    浅金色的天光铺陈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他浓睫微垂,那双眸子黑沉,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细柳发怔,也许是迎面的日光刺得她眼前昏黑,恍惚一瞬,陆雨梧已抱着她往长阶底下去。

    他的身骨一点也不单薄,在江州的时候细柳就知道,因为她还能模糊地记得他背着她在雪夜里跑了很久,也许更早以前她就知道,但她不记得了。

    雪白的衣袖因为摩擦而卷起来一些,露出来他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他稳稳地抱着她走下去,无视了陆骧与陆青山他们的目光,将她放到马车上:“我送你回去。”

    细柳靠在车中,看他弯身进来,她想了想,说:“我想去你家,可以吗?”

    他仿佛顿了一下,抬起那双眼睛来看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又也许因为她实在面无表情,他又垂下眼帘,说:“可以。”

    其实细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只是看着日光底下的他,脑海中却在想方才在诏狱中,在牢门前他转过身走到甬道口来的情形,幽暗的光影都砸在他身上,好像永夜笼罩着一座积雪皑皑的玉山。

    只是那么一瞬间,

    细柳忽然想,不能让他自己待着。

    马车辘辘声响,细柳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静默地忍着身上的剧痛,这几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建弘皇帝驾崩之日开始,她就能够感受到身体里那个东西在开始发狂。

    外面街上的嘈杂更衬马车里的寂静,细柳勉强抬起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颀长的身形半隐在一片阴影中,他太过沉默,而这份沉默,仿佛消散了他那副眉眼曾有过的一分明快颜色。

    细柳又在想诏狱门口那株杏花树。

    身在地狱,竟也敢开花。

    看来春花时节,总是挡不住的。

    细柳才到陆府中没一会儿,舒敖和雪花就被陆青山给领了过来,此时陆雨梧不在厅堂中,舒敖见了细柳那十分难看的脸色,便像是被咸腊肉齁了嗓子似的,好一会儿才说:“都说了你如今……不应该出门的,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你只管扔了就是,他们东厂是没别人了吗?你……”

    细柳竟然从舒敖这番话里听出了点微末的哽咽,她一时间心中说不上来哪里怪异,抬起眼来:“大医答应过我,还望你们也说到做到。”

    雪花知道细柳在提醒他们这是陆府,不要多说其他的话,她道:“细柳姐姐,阿叔就是心里难受……陆公子找我们给你拿药,我们担心,也就跟过来看看。”

    细柳一怔,忽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的视线在雪花与舒敖之间来回,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有毫不作饰的低落,甚至担忧,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本该萍水相逢,他们却跑到江州去救她,她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他们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切,即便大医与山主玉海棠有什么私交,又与她这个左护法有什么干系?

    舒敖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到后来事无钜细的关怀,都让她觉得怪异,但她又感觉不到他们有其他的用心。

    “你要是不想让我告诉陆公子,你就安心养着,不要再去做什么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说你,你……”

    细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凑到她边上,低声说着,又顿住。

    “……”

    细柳看着他这么一个大高个蹲在她椅子边,拧起来眉头,竟然又要哭,说是威胁,又实在不像样,她抿起唇,到底还是开口:“知道了。”

    惊蛰还在养病起不来,好在府里还有来福在,细柳在陆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没肯走,陆骧将他们请去厢房歇息,细柳方才觉得清净了点。

    陆雨梧几乎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日,细柳就在边上,中途被舒敖强逼着灌了两大碗汤药,晚上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你若是想救他,只怕很难。”

    因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细柳到了这会儿才开口谈及此事。

    檐下点缀灯火,陆雨梧坐在一张椅子上,抬头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许久,细柳在灯影间打量他的侧脸,此间寂静到几乎只有风声,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陛下也许根本不信钦天监的命脉之说,他也许并不认为修建一座国寺就可以延续他的生命,但他还是默许了。”

    “因为护龙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是先帝针对修恒的一场骗局,若说佛塔可以护住天子的命脉,那么办事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断这命脉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给修恒的死局。”

    护龙寺,仅仅只是建弘皇帝的一个障眼法,他用这座国寺使姜变以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实建弘皇帝不过是在等着姜变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么才能彻底按灭一个皇子的野心?

    除了谋反,还有一样。

    护龙寺的佛塔是钦天监口中的天子命脉,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给姜变的罪名——弑父。

    “无论是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是尚未继位的新君,他们都要杀他,”

    细柳说着,看向他,“因为一个弑君的罪名,他必死无疑。”

    “可我想不通,”

    陆雨梧下颌紧绷起来,淡色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他说,“因为一座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坍塌的佛塔,那么多人耗尽心血,甚至丢掉性命。”

    昏黄灯影里,他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她:“细柳,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要给那些流民找一条生路,为此,他们山呼万岁,怀着最赤诚的心,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筑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而我自以为给他们的生路,实则是绝路。”

    细柳在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里看着他,忽然间,她发现,护龙寺中那么多尚未清理出来的尸骨与鲜血,仿佛都被这个少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当初是怀着那样一分生机勃发的朝气在内阁中为人求生路,而今,这条路却出人意料的,沾满了血。

    细柳忽然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几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声,陆雨梧一下抬首望她,这样近,细柳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浸润着琥珀的光泽。

    细柳重新坐下,说:“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陆雨梧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髻间仍旧戴着那支光秃秃的银簪,再没有一枚银叶流苏,月华沾染她的鬓发,她眼中情绪清淡:“灾年当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称救世主,如今这样的世道,同样是被人利用,若没有你,他们就该像葬身恕宁江里的那些人一样,早就被人当成鱼食一样处理干净,你是唯一一个肯真心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绝不会怨你,因为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债。”

    细柳靠在椅背上,抬眸端详檐上月:“什么爱民如子,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建弘皇帝连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手软,非但杀人,还要诛心,一座佛塔压断了姜变的脊骨,也摧毁了他的心智。

    姜变已经疯了。

    没听见陆雨梧说话,细柳侧过脸,触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动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大逆不道?”

    夜风吹动陆雨梧雪白的衣摆,他敛眸,轻轻摇头:“不。”

    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

    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无论是周盈时还是细柳,她永远率真。

    庭内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门边摇晃,细柳像是愣了一下,但仅仅片刻,她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们不一样。”

    什么大逆不道,真话而已,官场上多的是人不敢听,不敢想,装聋作哑,自以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样。

    他是会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会承认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钟声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静,那钟声旷远又突兀,细柳与陆雨梧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庭内松风动,陆雨梧唤道:“陆骧。”

    陆骧很快从月洞门外跑来:“公子。”

    “让青山去看看,这钟声是怎么回事。”陆雨梧按了按眉心。

    “是!”

    陆骧连忙转身,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却见陆青山与兴伯他们都退至月洞门内来,昏暗的夜色中,大批身着森冷盔甲的兵士很快涌入这间院子。

    一时间所有的侍者从暗处出来,挡在陆雨梧与细柳身前,手都不约而同摸在腰间剑柄,警惕地与这些忽然闯入陆府的兵士对峙。

    兵士之间让开一条道来,一个身形魁梧,蓄着络腮胡,双眸锐利的人走上前来,在人墙之外,他看清檐廊上那一身素衣的少年,他开口,嗓音浑厚:“枕戈营统领徐太皓,奉新君之命,捉拿护龙寺钦差陆雨梧。”

    说罢,他视线扫过那些侍者手中之剑:“若有违抗,罪同谋反。”

    细柳脸色一变,她蓦地看向陆雨梧,他似乎怔在檐廊上,纹丝未动,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出声:“都退下。”

    侍者们一时不动,他们回头看向陆雨梧,又听他声音冷了一些:“我说,退下。”

    他们只好退了下去。

    陆雨梧抬步正要走下阶去,却不防身边人抓住他的手腕,嶙峋灯火里,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又抬起眼睛看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轻轻摇头。

    细柳被他挣开了手,她手指动了两下,看着他走了下去,枕戈营的人迅速将他包围起来,陆骧急得眼圈都红了,忍不住喊了声:“公子……”

    徐太皓看着陆雨梧道:“小陆大人,对不住了。”

    徐太皓并未令人来押住陆雨梧,细柳站在檐廊上,透过身着森冷甲衣的人墙,林立金戈在灯影月辉下泛着凛冽的光,那衣衫素白的少年走到月洞门处,忽然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与她相视。

    那张骨相清隽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过一瞬,他转过身,身影没入幽暗之中,被冰冷的甲衣淹没。

    细柳空空的手紧握起来。

    整座燕京城因几道钟声而陡然灯火通明,百姓们却不敢出门,却听见街上到处是盔甲碰撞,森严步伐。

    就这么一夜人仰马翻,五城兵马司的人大肆闯入民居搜捕什么人,又是人的惊呼声,又是狗吠鸡鸣的,折腾了个彻底。

    整整一夜,燕京城都快被五城兵马司翻个底朝天,从上到下人心惶惶,细柳匆匆赶至诏狱,找到李百户便问:“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李百户昨日不当值,昨儿晚上听着了这事,觉也不睡了,就在城里最鸡飞狗跳的时候赶到诏狱来收获第一手消息,这会儿见着细柳,便赶紧竹筒倒豆子:“五皇子被人劫走了!听说昨儿晚上关在牢里的就不是五皇子,半夜里一个当值的兄弟没听见他又哭又笑的那些声音觉得不惯,就好奇过去看了一眼,虽说还是对着墙,一动不动的,但他总感觉有点怪,开了门进去,才发现那人一碰就倒,乱蓬蓬的头发掀起来,哪里是五皇子的脸!是咱东厂的魏千户!”

    “魏千户?”

    细柳拧起眉头:“怎么会是他?”

    东厂里正经的千户大人只有一位,便是那个姓魏的,而细柳是曹凤声亲口定的,位在魏千户之下,那魏千户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当然她也次次回敬了更不好的脸色。

    “谁知道呢!”

    李百户脸色有点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户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东厂的人……您说新君若是怪罪下来,咱们这些人……”

    细柳隐约听见刑房里有动静,便问他:“刑房里是谁在审案?”

    “是知鉴司指挥使马山马大人,”李百户忍不住压低声音,“他从前还跟在那小曹掌印身边,鞍前马后的,别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脸就变了,如今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从昨儿晚上见过新君后,他便一直在刑房里审问魏千户手底下的人,听说折磨死了好几个,也没审出来什么。”

    按道理,李百户本也是魏千户的人,只是自细柳入东厂后,他便跟在这位女千户面前比较多,但这会儿他仍旧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细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马山若要审你,先让他来审我。”

    陆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讯问整整三日,这三日以来,五城兵马司封城搜捕逆贼姜变亦无所获,建弘皇帝刚刚驾崩,大丧仪还没过,姜变的失踪令朝野上下一时兵荒马乱,加之陆雨梧被枕戈营徐太皓亲自捉拿,一时间,官场上无人不在怀疑针对前首辅陆证的一场清算开始了,从陆家人开始。

    毕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赵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赵籍清算的,而赵籍又是被陆证弄倒台的,如今陆证没了,是否意味着新君乃至新任首辅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动作。

    身在桂平的陆玉圭最先遭殃,大丧仪还没结束,新君还未正式继位,便令人清查陆家,陆长圭家里儿孙多,是非也多,没了首辅陆证这个大靠山,那些阴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内阁,又送至新君案头。

    如今满城风雨,多少人暗自唏嘘,那么大一个陆家,说倒,也就倒了。

    干元殿中,姜寰一身素服,脸色阴沉,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马山,马山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又赶忙跟乌龟翻盖儿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请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 不,逆贼,他又肯替逆贼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对他忠心,哪里肯多交代一分呢?”

    “对他忠心?”

    姜寰冷笑:“那朕是什么?马山,哪怕是铁桶似的诏狱,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还真是有本事,你说是不是?”

    马山哪敢应声,满头冷汗直冒。

    姜寰厉声:“滚出去!”

    马山忙不迭地起来,战战兢兢地滚了出去。

    姜寰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除了那个姓魏的狗东西,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这件事中……”

    “您还是想说,”

    在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郑鹜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来,“陆雨梧,是吗?”

    姜寰看向他,双眼略微眯了一瞬,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朕怎么忘了,他不单是姜变的好友,还是你的好学生。”

    “可是怎么办呢?”

    姜寰神色冰冷:“护龙寺一事,总要有一个人来给父皇一个交代,不是吗?”

    “可臣以为,这个人不该是他。”

    郑鹜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抬头,迎着新君阴晴不定的目光,说道:“他并不负责护龙寺工事,仅仅只是调停矛盾而已,何况在都察院三日,他亦未承认一字,无论如何,请您息怒,此人——不该杀。”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师了,故而今日所言,绝非是袒护学生,”郑鹜俯身,一双眼盯着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驾崩,而您即将继位,这个时候若无十足的证据治罪陆雨梧,只怕难以服众,何况还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还有蒋牧知晓,并非密不透风,请您三思。”

    大丧仪持续二十七日,在此期间,皇二子姜寰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并遵从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称旧年号。

    陆雨梧被关押在都察院中二十余日,每日讯问不断,不容任何人探视,直至三月中旬,新帝下诏,陆雨梧担钦差之名,有负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诏一下,满朝哗然。

    内阁阁臣冯玉典登时跑到干元殿,新帝不肯见,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开恩,没多久便被蒋牧赶紧让人给拉回了内阁小楼里。

    “冯秉仪!这个时候你去做什么?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吗!”

    蒋牧将人拽进值房里,吼道。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老师唯一的孙儿被流放密光州吗?!”冯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红,他抓住蒋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蛮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问你,来日我们要如何才能接他回来?”

    蒋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触怒新帝,退出了内阁,我们就更没办法了,不是吗?秉仪,你若就这么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负了陆公,你……不明白吗?”

    冯玉典颓然地松了手。

    他后退几步,值房里忽然就那么静了下来。

    “秉仪,”

    蒋牧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说,“至少,雨梧那个孩子性命还在。”

    冯玉典的声音艰涩:“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能捱几年?蒋子放,你说,他能捱几年?”

    “他是陆公的孙儿,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蒋牧一手攥紧了身后的案角:“何况,我相信如今的郑首辅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极,细柳从李百户口中才得知这消息,便立即入了宫,而今东厂提督太监换了人做,是新帝身边的刘吉,司礼监亦攥在了他手里,就连内官监掌印太监也不是曹小荣,而成了刘吉的亲信,细柳辗转一圈,才在御马监找到曹小荣。

    曹小荣是主动退下来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有其人,他在里面勉强打杂而已,今日好几个宦官将他按在太平缸里欺负,细柳上去一顿拳脚,将那几个宦官打得牙齿碎了一地,鼻青脸肿地跑了。

    曹小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靠着太平缸坐:“干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帮没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只能喝得下稀饭了。”

    “你人缘那么好,怎么还是到了这种地步?”

    细柳看着他。

    曹小荣这才抬起头,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子仿佛比印象里还要更加清瘦,也不知为什么,她白皙的颈项间青筋分缕,颜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从前有干爹在,所有人对我都是笑脸,如今干爹走了,自然就成了这副样子,”曹小荣有些无所谓似的,他看着她,“你怎么好像病得更狠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细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陆雨梧的事,我原本还想问你一声。”

    曹小荣愣了一下,随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御马监连个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读的先帝遗诏,只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亏太后仁慈,刘吉便也留了我一条烂命,对不住了干妹妹,我如今没用,帮不上你一点忙。”

    细柳摇了摇头,俯身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站起来,而后道:“你遇到难处都可以找我,那帮东西再欺负你,你也来找我。”

    曹小荣怔怔的:“……我还以为,你从没将我干爹当成你干爹。”

    什么你干爹我干爹的,细柳拧了一下眉:“你以为的没错,但你那么多补品没白送,你人不错,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细柳没再多说,转身便往宫巷尽头去。

    曹小荣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他用那尖锐阴柔的嗓子喊:“干妹妹!瞧你瘦的,我这下没什么大补丸送你了,你自己多吃点肉补补!”

    细柳没理他。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她起初走得很快,渐渐地又慢下来,直至双足好像生了根似的,她定在原地,半晌,她茫然地抬起头。

    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要去哪里,才能见得到陆雨梧呢?

    日光渐盛,诏狱当中却仍旧幽幽暗暗,马山恭敬地将郑鹜请进去,慇勤指了指前面:“郑阁老,陆公子就在里面,依照您的意思,卑职不敢有分毫怠慢。”

    郑鹜点了点头,没几句话就到了那道牢门前,里面那少年坐在一张矮桌前,一身单薄雪白的内袍,没有沾什么灰尘,这会儿正仰着脸,在看上面的那道窗,窗中有一片阳光落下来再他身上,他发髻还算整齐,只有鬓边几缕浅发凌乱。

    “秋融。”

    郑鹜唤他。

    其他几位大人立即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雨梧转过脸来,一见郑鹜,他立即起身,这时郑鹜方才看见他手脚都束缚着沉重的镣铐,一动便森然作响。

    “老师。”

    陆雨梧戴着镣铐的双手勉强抬起来,作揖。

    “他们……何时给你加的镣铐?”郑鹜望着他。

    陆雨梧站在那片淡薄日光里,神情沉静:“两个时辰前从从都察院过来之后。”

    流放的旨意一下来,他便被从都察院押来的诏狱当中。

    郑鹜好一会儿没说话,他看着牢中的少年,大概一月的时间,他消瘦了许多,郑鹜喉咙动了一下:“今日吃饭了吗?”

    “吃了。”

    陆雨梧朝他笑了一下。

    “吃了就好……”

    郑鹜胸口有些发闷,他知道陆雨梧是如何瘦成这样的,起初新帝也不许他踏入都察院,就那么十几日的工夫,陆雨梧在都察院日日受讯问,虽无人对他动刑,但他们却在水米上下功夫,让他饿,让他渴,又加以暗室幽闭,以期能从陆雨梧口中得出什么答案来。

    等到郑鹜踏足都察院,陆雨梧的饮食即便恢复正常,哪怕不再将他幽闭在暗室当中,他却什么也吃不下去,哪怕吃下去一点,也会忍不住呕吐。

    直到这几日,方才算好一些。

    郑鹜一手握住牢门:“秋融,老师答应过你祖父,这辈子,他走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现在救你出来,不用流放密光州。”

    陆雨梧却看着他:“陛下有什么条件?”

    郑鹜摇头:“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有一道密旨,相当于是给你的一道免罪金牌,这密旨只有我与蒋牧知道。”

    郑鹜迎上他的目光:“如今的陛下只知道密旨,但他并未亲眼见过,但据我所知,先帝曾亲口与陛下提过,要陛下留你性命,因而陛下才会将你的死罪改为流放。可是秋融,若我今日搬出密旨为你免了流放之罪,来日,你便不能入仕了。”

    密旨虽能免罪,却也以“永不叙用”四字彻底绝了陆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陆家陆长圭那一脉,陛下已打定主意要处置,只怕少不得是个处斩的下场,剩下来其他陆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终日,”郑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负的,他们的死活与你无关,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若我拿出密旨,从今往后,你便要离开燕京,再也不能回来。”

    窗中落下来的这一束日光里,灰尘粒粒分明,陆雨梧站在其间:“该死的人自然与我无关,但若要我看着其他无辜的陆家血脉也被朝中那些与我祖父作对惯了的人蚕食干净,我做不到,何况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修内令。”

    “我答应过祖父,我要担起整个陆家。”

    陆雨梧双手握着镣铐间冰冷的铁链:“您此时用密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我,您又能护我到几时呢?”

    陆雨梧望着牢门外的郑鹜,说:“老师,在您离开燕京的七年间,秋融已经长大了,我此时免罪离开,将来就永远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头,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这间牢房朝向哪里,他总能闻到春花纷杂的香味:“朴蔌成荫,则为人蔽。”

    “老师,您就让我走这条道吧。”

    他说。

    郑鹜骤然眼睑泛酸,他胡须颤动几下:“秋融,你等老师,流放不会太久的,老师……会想办法。”

    “老师,我自己也会想想办法的。”

    陆雨梧苍白的唇微勾。

    细柳才出宫门就晕倒了,是宫门口认识她的禁军将她送回府里的,她反覆地发烧,颈间的血管鼓胀起来,半张脸颊快要被青紫的脉络占据。

    “因为陆公子的事,她不肯好好在府里养着,今日都晕倒在宫门外面了……”院子里,舒敖在大医面前说道。

    乌布舜有些沉默,好一会儿才说:“蝉蜕快死了。”

    细柳隐约听见他们的声音,她一时间睁不开眼睛,浑身的剧痛折磨得她不住地发颤,满背都是冷汗,她忍不住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蝉蜕是什么意思?你们干什么这副神情?”

    惊蛰什么都不知道,但见他们这样,他心里逐渐生出不好的感觉。

    “惊蛰,”

    雪花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蝉蜕就是细柳姐姐身体里的那只虫子,它要死了,细柳姐姐也……”

    “什么虫子?细柳不是得了怪病吗?”

    惊蛰难以接受:“我去找山主,山主会有办法的!”

    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落在细柳耳边,造成更尖锐的耳鸣,她不知道生生地捱了多久,勉强睁开眼睛,天都黑了。

    外面没有声音了,她唇舌麻木,却还是觉出了点苦味。

    大约是雪花给她喂了什么药,至少这一阵她是熬过去了,细柳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没动,她浑身还是痛得厉害,好像四肢都将要被彻底拆开似的。

    陆雨梧如今在诏狱。

    这是她略微清醒后,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事。

    她又想起西北密光州,听说那是一个苦寒之地,从没有人向往过那里。

    恍惚间,细柳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但都模糊了,她记得尧县,却不记得第一眼见他是什么情形,能够让她记得起的,是江州。

    一个阴冷的山洞里,他烧湿柴烧得两个人一起咳嗽。

    雪夜山野,他背着她逃命的时候,给她喂了一颗糖山楂。

    还有什么呢?

    细柳挪动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襟,一样东西被她取出来,那是一个小册子,上面绑着一支炭笔。

    她翻开一页,又一页。

    在简短的字句当中寻找同一个人的痕迹。

    她忽然发现,竟然少之又少。

    细柳握着小册子,想起早春二月的那个夜晚,他被兵甲包围其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她指节骤然用力。

    雪花与舒敖跟着大医走了,说是去紫鳞山找玉海棠,惊蛰夜里睡不着,悄悄起来看细柳,一踏进房中,却发现细柳竟然在床上翻找什么东西。

    他连忙走过去:“你在找什么?”

    细柳的脸色苍白极了,更衬得她颊边未消退的青紫脉络十分触目惊心,她没看惊蛰,仍在四处翻找:“找我的兔子。”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兔子?惊蛰左右环视一圈,看见梳妆台上一样东西,他走过去拿起来,又有些不太确定地走回她面前:“是这个吗?”

    细柳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片刻,她接了过来。

    莹莹烛火之下,一团玉料剔透泛光,仅有一双长耳能辨得出它是本一只兔子,她捧在发乌发肿的手中,说:“是。”

    惊蛰看她手掌慢慢收拢,包裹起那只玉兔。

    很快,她下了床。

    惊蛰看她穿上外衣,便忙道:“你去哪儿?你这个样子你要去哪儿……”

    细柳将一双短刀收回腰间,烛火照着她那样一张脸:“我要去救他。”

    “……什么?”

    惊蛰愣神的刹那,见她开门出去,便连忙拉住她。

    细柳回过头,清冷的眸子盯住他。

    惊蛰下意识地松开她,却抿了抿唇,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也听他们说了,西北密光州不是什么好地方,陆公子去了,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细柳一怔,随即道:“这是我的事,无关紫鳞山,你不要插手。”

    “我知道跟紫鳞山无关!”

    惊蛰低眼看她一双浮肿的手,他有点忍不住鼻尖泛酸,“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救他,你不要我去,我也跟着你。”

    若在都察院,细柳是绝对进不去的,但今日陆雨梧已经被关押至诏狱,细柳如今还是东厂的女千户,诏狱堪称她的第二个家。

    今夜里正好有熟面孔当值,李百户也在熬夜审案,细柳带了几坛子酒到了值房里,李百户他们赶紧将细柳请入座。

    “大人,这位是?”

    李百户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年,却不知为何穿着件斗篷,脸也看不清。

    “我弟弟。”

    细柳简短道。

    李百户“哎呀”了一声,连忙道:“原来是小公子啊!快来坐!”

    惊蛰一屁股坐在李百户旁边,李百户一个没防备,直接被挤了下去,摔在地上,其他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李大人,喝多了吧,屁股这就坐地上了?”

    李百户笑骂了声“滚蛋”,忙起来重新坐好,他赶紧给细柳倒酒:“大人您也喝。”

    细柳没碰酒碗,她一手搁在桌上,一时间众人都看见她那乌青发肿的手,她淡声道:“我得了病,就不跟你们一块儿喝了。”

    一时间谁都没敢劝酒。

    李百户连忙道:“大人您身体重要啊。”

    几人喝了几碗酒,李百户像坐不住似的,走到值房门口去,却回过头来看细柳,欲言又止的,细柳略微一顿,起身走了过去。

    李百户松了口气,低声道:“大人,卑职知道您和陆公子有……有些私交,您若是想看他,只管看去,您可是千户大人,谁又敢拦着您呢?”

    细柳有些意外,她看了李百户一眼,道:“刘吉并不待见我,东厂千户从来都有个正职在,那必定还是他的亲信,我这个女千户当不了几日,他就会让我下去。”

    “呃……”

    李百户心知的确是这个理儿,刘吉才不会留着曹凤声的义女,恐怕还要向细柳发难,他们这些人如今若要自保,是绝不该跟细柳走太近的,但今晚他却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

    “放心,很快你们就跟我没关系了,刘吉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

    细柳说道。

    李百户没反应过来:“……啥?”

    此时里面“砰”的一声响,李百户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酒坛子摔了一地,除了那穿斗篷的少年以外,值房里其他几人都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李百户转头看向细柳,他忽然眼白一翻,栽倒在地。

    惊蛰起身快步走到值房边来,手中匕首在昏迷不醒的李百户腿肚子上扎了一刀,然后利落起身:“我给他们都补了几刀,这样你说的那个刘吉应该会相信他们跟你不是一伙儿的了。”

    细柳双手握住腰间刀柄:“跟我来。”

    长长的甬道内无人值守,但在甬道前面则是一个值房,里面值夜的几十人正在喝酒闲聊,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人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连忙站起身:“千户大人。”

    一时间,整个值房里有人站起来,有人却坐着没动。

    谁都知道这个曹凤声的义女当不了几天千户了。

    细柳没理他们,往甬道里走,一人拦上去:“大人,您要做什么?”

    细柳脚下一顿,一双眸子盯住他:“怎么?不准我过去?”

    那人有点发楚,却还是道:“马指挥使有令……”

    “马山?”

    细柳冷笑:“你何不让他亲自来拦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位女千户大人竟有如此嚣张,一个千户,竟敢对知鉴司指挥使大人不敬。

    细柳双指分开刀鞘与刀柄,发出“噌”的一声,那人一时间竟被震住,再看她颊边青紫的脉络,十分诡异,他不敢伸手了,细柳扯唇,绕过他往里面去了。

    陆雨梧躺在枯草堆上,忽然,他听见了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他一瞬睁开眼,牢门外,那道身影站定。

    细柳一刀出鞘,砍开了牢门的锁。

    陆雨梧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

    她很快走近了,幽暗的牢中,他嗅到她身上苦涩的药味,紧接着她握起他一只手,镣铐底下,他原本白皙的腕骨被磨得发红。

    细柳看不清他手腕已经被磨破,她按了一下,听见他轻微地抽气,她问道:“谁给你戴的这个东西?”

    “犯人戴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陆雨梧捉住她的手:“我在都察院的时候就在想,到了诏狱应该就能见你一面,结果白天没见你来。”

    “你不是犯人。”

    细柳只是说:“你没有犯任何罪。”

    她一把将陆雨梧拉起来,转头就要往外面去,陆雨梧却站住不动,紧握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此时,外面惊蛰忽然道:“细柳,他们过来了!”

    细柳立即回头,飞快地点了陆雨梧的穴道,他眼前一黑,身体倒下去的瞬间,细柳很快将他抱住,随后扶出牢门。

    “细柳大人!你要做什么!”

    跟过来查看的人发现端倪,正要抽刀上前,惊蛰一下飞身上去,抛出几把飞刀,他们没有防备,很快倒下去。

    惊蛰又赶紧往前,他怀里那一大袋子的药粉被他飞快扔入值房里的火盆中,怪异的味道被火灼烧开来,呛人的烟瞬间散开,“砰”的一声炸了。

    值房里烟雾缭绕,数人被爆炸波及。

    惊蛰还没来得及得意,细柳便将披着知鉴司袍服的陆雨梧推给他:“你先带他走!”

    细柳事先吃过惊蛰给的解药,并不受这些药粉所扰,不会头昏脑涨,她迅速抽出双刀冲入值房里开出一条血路。

    这炸声惊动了其他值房里的人,所有人朝这边涌了过来,但又听见爆炸声,他们又都退出了出去,细柳在粉尘中连刺数人,那边惊蛰脱了斗篷,带着陆雨梧在混乱当中也趁机顺势往外躲。

    快到诏狱门口,终于有人发觉不对:“那两个人,停下!”

    惊蛰根本没回头,施展轻功飞身而起的瞬间,又往后扔了几把飞刀,众人连忙去追。

    细柳飞身往前将他们拦下,双刀飞快刺中几人膝盖,她一脚踢开他们,借力跃出诏狱大门,掠檐而上。

    惊蛰看着底下追出来几百号人,他连忙将陆雨梧交给细柳,道:“我轻功好,可以暂时牵制住他们,前面不远就有一匹马,找到紫鳞山的密道,你们赶紧走!”

    随后,惊蛰便故意往另一边掠去,底下人看见那道影子,一时间箭雨密布,却并未伤及那影子分毫,他们赶紧追去。

    细柳找到了那匹马,然而宵禁之时马蹄突兀,她只带着陆雨梧骑到街巷当中,避开巡夜军,随后弃马。

    今夜宵禁又不安宁,城中很快杂乱起来,东厂和知鉴司的人四处搜捕,踹门的踹门,听烦了狗吠的还踹狗。

    燕京城中有一处绝对隐秘的,通往紫鳞山的密道,以便于紫鳞山的帆子不分昼夜地来往城中,细柳带着陆雨梧从幽暗的密道中出来,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

    山野之间,晨露已生。

    细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了一样疼,但她分毫不敢松懈自己的那根弦,她艰难地喘息着,俯身下去,张口接了几滴草叶上的晨露。

    她回过头,抬起来发肿的手指,解开地上少年的穴道。

    月光还在,明亮的银辉落在他身上,细柳看见他薄薄的眼皮颤动几下,睁开了双眼,他起初有点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看到外面这片天空。

    湿润的山风,还有身下湿润的草丛,他在这样清淡的月辉里,看见坐在身边的那个女子,幽暗的诏狱中,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颊边竟然又浮出这样青紫的脉络。

    陆雨梧一瞬坐起身,他发觉手脚的镣铐都不在了,只余磨破的红痕。

    “你……”

    陆雨梧眼瞳似乎颤了一下:“细柳,你这是在做什么?”

    山风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说过了,你没有任何罪,你也不该被流放。”

    细柳被山风吹得鼻息都痛,她的声音沙哑极了:“陆雨梧,我放你走,你一定要走,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去西北的密光州。”

    她说:“我听人说,流放到那里的人,都会死在那儿,那里的穷山恶水,是尸骨堆成的,你不该到那里去。”

    陆雨梧下颌紧绷,没有血色的唇抿起来,半晌:“……那你呢?”

    他看着放在她脚边的一双短刀,几乎都沾满了血,她的衣摆也快被鲜血浸透,他的视线再往上,发现她比一个月前更瘦了许多,都脱相了,他喉咙微动:“细柳,你自己呢?”

    “我很好,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细柳也在看他,她不知道都察院里面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吃什么,为什么这样瘦了,她说:“我只知道,我若不救你,是绝不会甘心的。”

    反正,她都要死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活到今日,都算是她跟天斗,跟人争,赚来的。

    细柳将怀中早准备好的一袋金子交给他:“这是你让我拿来为姜变打点的,但我觉得他不配,就没动,你拿好,我已经通知了陆骧,他们不在城中,在无我书斋。”

    她说着,转过脸去,在嶙峋月光中随手一指:“你顺着那条山道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

    没听见陆雨梧出声,细柳再回过头,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原本纤细的手指红肿得不像样,根本伸不直。

    细柳想要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真的是很轻的力道。

    细柳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但仅仅片刻,她一下回神,匆忙将手抽出来。

    “我还不知道惊蛰怎么样了,就先走了。”

    她说着,拾刀起身。

    “细柳。”

    陆雨梧忽然唤她。

    细柳脚下一顿,正要回头,却不防他忽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并不像那日在宫门口那样,他那么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抱。

    他只是在她身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就好像知道她此时连皮肉都疼似的。

    但他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侧。

    细柳僵直着身体,纹丝不动,眼睫却颤动几下。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陆雨梧看清她颈间不正常的血管,蔓延在她颊边的脉络,她脸上还沾着血,更衬她肤色苍白。

    她这样倔强,就好像小时候一样,认定的事,无论周世叔打她多少次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他很清楚,若此刻他明确地告诉她说,他不走,她一定不会答应,并且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走,不要被流放。

    可他不能走。

    他若不走,玉海棠还可以护得住她,若他真的走了,只怕玉海棠也不能承受得起这个后果,届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陆雨梧,你会走吧?”

    山风吹拂,细柳稍稍侧过脸来,在淡淡的月华里凝望他脸上神情,像是想看穿他。

    陆雨梧垂眸,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他当然不会走。

    他抬起手,素白的衣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山风里,他的声音很轻:“我会的。”

    “你不放心的话,要看着我走吗?”

    他说。

    细柳想了想,点头。

    陆雨梧松开她,竟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顺着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如同清霜覆玉山。

    细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终于安定了那么一点点。

    他肯走,就再好不过了。

    那条山间野径上,他的身影逐渐朦胧,细柳不欲再看,正要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却听他的声音落来:“细柳。”

    细柳一下抬起眼睛,却看不太清他的脸。

    山风沙沙,他说:“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我记得,我送了你一支玉兔抱月簪,你不要忘了戴。”

    他静了片刻,又说:

    “还有,无论我在哪里,每隔三月,初一那日,浮金河桥下的那个食摊上,我都有信给你。”

    三月一信,初一为期,向你证明,我可以从密光州活着回来。

    第83章 立春(六)

    细柳亲眼看着他走了,山野间只有风吹林梢的簌簌之声,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抬手擦一把脸,转身顺着来的方向去。

    城中灯火通明,知鉴司与东厂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姜变那样誓要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

    细柳没找到惊蛰,她身体绷紧了一根弦,躲过诸般搜查,天刚泛起鱼肚白,她掠檐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声传来,细柳下意识侧身抽刀。

    “是我。”

    靠在墙壁处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阴影里多久了,他还在喘息,满头都是热汗,几滴顺着鼻间淌下来,看着细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还靠在那儿没动:“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跑?回来做什么?”

    惊蛰语气有点微末的复杂。

    “我为什么要走?”

    细柳抽刀入鞘。

    惊蛰东躲西藏跑了一夜,这会儿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一块儿私奔呢。”

    细柳握着刀柄的手一松,她在顷刻之间仿佛听见了那根弦骤然绷断的声音,那些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压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地兜头砸来,毫无预兆的,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细柳!”

    惊蛰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却被一双快跑断了的腿拖累,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惊蛰忙吸了一口气,赶紧又站起来挪到她面前去,细柳已经看不太清他了,很迟钝地想着惊蛰说的“私奔”两个字。

    惊蛰骤然放大的声音惊动了来福,来福赶紧跑了出来,一见细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圆了眼:“大人!”

    “惊蛰,大人这是怎么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还不搭把手!”

    惊蛰骂骂咧咧:“你老妈子吗?屁话那么多?”

    他们的声音仿佛离细柳很远,她像是才迟缓地想明白刚才那两个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为这种模糊而在她眼中变得圆融,她嘴唇翕动,低声喃喃:“没有……意义。”

    一个将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只月桂树上的玉兔。

    细柳强撑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交代了惊蛰一些事,惊蛰转头就对外面冲进来送药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宫去吧!”

    “啊?”

    来福愣住了:“为什么?”

    惊蛰冷冷道:“细柳说了,让你回宫,去找你原来的主子,还有,今日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乱写,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来福的脸一下煞白,他险些端不稳手里的药茶:“我,我……”

    他脑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你回宫去,曹小荣虽说如今没什么大权势了,但你这么个小胖子,他应该还是有办法护得住的。”

    惊蛰想着细柳说过的话,对他道:“若曹小荣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说,是细柳请他帮这个忙。”

    来福再傻呆呆,也总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点什么,他忍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点泛酸:“大人她……惹祸了吗?”

    “是啊,大祸。”

    惊蛰看着他道:“大到谁跟她踩过同一块地砖,都是死路一条,小胖子,不想死就赶紧滚。”

    来福像是被吓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忙问:“就,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大人吗?还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惊蛰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瞬,随后他立马催促来福赶紧滚,来福嚷嚷着不肯滚,惊蛰追着他,踹了他屁股几脚,在他房里胡乱收拾了个包袱,连同来福跟那个包袱一块儿扔出了大门。

    做完这些,惊蛰累得够呛。

    他喝了几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细柳,她脸上青紫的脉络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浓烈,颈间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色泽。

    她怎么就不干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话,她为什么不去做让她自己更开心的事呢?

    惊蛰端着空空的茶碗,指节用力。

    回来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管来福那个小胖子做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死活做什么?

    此时晨雾正浓,干元殿中姜寰听到一夜过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发雷霆:“马山,你诏狱是什么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闯诏狱,那便只有有来无回的份儿,可是……”

    “可是什么?”

    姜寰双眸微眯:“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当中还有什么内鬼?”

    魏千户吃里扒外,以死放走姜变一事是姜寰心中的一根刺,他总免不了疑心病发作,想要筛除所有暗藏异心的狗东西,为此,他这段时日没少去掀朝廷里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马山脸色有点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经常进出,怎会如此防不胜防呢?于东厂与知鉴司中人而言,诏狱可以说是第二个家了。”

    “第二个家?”

    姜寰正襟危坐,冷笑一声:“然后此人反手将家给炸了?”

    “……启禀陛下,昨日诏狱值守的人中,有人说见过细柳,”马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但似乎,细柳还带了一个人进去。”

    姜寰骤然听见这个名字,他眉心一动,片刻,他像是想起来明园中碰倒了刘吉递给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说,是她?”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职不敢断言。”

    马山满头冷汗涔涔,俯首:“当日靠近最里面牢房的那间值房里值守的人,要么被炸死,要么被杀死,一个活口也没有,再加上那个之前与细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户说,来人也许是易了容的,因为他发现那女子脸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记,十分可怖,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不露容貌,说是叫他们喝酒,进了值房却二话不说就跟他们动起了手,至于其他人,当时照明的烛火都被削灭,他们也没太看清脸。”

    无论马山怎么问,李百户都一口咬定绝不是细柳。

    “卑职也让人去看了,听说是病了,卑职确认过,她的确在府里。”

    马山说道。

    马山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细柳无辜,却也无法贸然下定论说此事与细柳无关,单凭那李百户嘴里冒出来一句“易容术”,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的。

    马山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皇帝有什么反应,他心里直打鼓,却听那位新帝忽然间像是又笑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外面忽然有了些动静,在旁的刘吉连忙出去查看,没一会儿他便小跑着回来,神色十分怪异,他说:“陛下,陆雨梧回来了。”

    “……什么?”

    姜寰眼皮一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跪在一边的马山直接懵了。

    “城门一开,守城的士兵就发现他就站在城门外,知鉴司的人去拿他,他也并不抵抗,戴上镣铐,跟人走了。”

    刘吉低首说道:“他如今就在诏狱当中,底下人来报说,他否认救他的是细柳,也并不肯交代其他。”

    听人说,那陆雨梧身上沾满露水,不知走了几程山路,脚上沾着湿泥,孤身在城门外等到城门一开,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罗网。

    被夜里的动静惊扰到睡不着觉的半城百姓才从家门出来,就在道旁看着他任由人给他手脚戴上镣铐。

    然后拖着沉重的铁索,走了几条街,重新被关入诏狱。

    姜寰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别等了,让他今日就走吧,让徐太皓亲自押送,不容有失。”

    刘吉一诧,让徐统领亲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但刘吉并不敢说这些话,他想起来徐统领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话,只怕路上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劫走陆雨梧了。

    姜寰并非真信马山的话,什么易容术,那日他在明园亲眼见到陆雨梧替细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二人之间也许有些关系。

    先帝在去世前将什么都交代好了,包括紫鳞山,但这是姜寰第一次顺着干元殿的密道去紫鳞山。

    龙像洞中有些阴冷潮湿,那些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是湿润的,风吹不动,他有点厌恶这里,却还是坐在了那张榻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阶下的玉海棠。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

    父皇说,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见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声音没什么起伏。

    她没有下跪,姜寰拧起眉,神色倨傲:“把细柳交出来。”

    玉海棠闻言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姜寰定定地看着她,“昨夜有人闯入诏狱劫走了陆雨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是谁吗?”

    玉海棠那双阴冷的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一时竟不出声。

    姜寰被她这种悄无声息的傲慢一刺,他神色陡然一沉,霎时便要发作,但很快,他又想到这座紫鳞山存在的意义,以及蛰伏紫鳞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犹在耳,他生生忍住这股暴戾,只是道:“先帝曾说,你们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来看,却是未必。”

    玉海棠抬起来眼皮:“陛下,我紫鳞山拱卫皇室,风雨百年,您却怀疑我程家的忠心?”

    姜寰微眯眼睛:“你程家什么样,朕自然听父皇提过,而朕今日也不是在说你,而是细柳,她犯下了大错。”

    “陆雨梧不是回去了么?”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凭何断定昨夜劫狱之人一定是细柳?”

    “玉海棠!”

    姜寰脸色阴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处置细柳,玉海棠绝不敢阻拦,但……”说着,玉海棠抬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险意味极浓的目光,也许是因为他还太年轻,身上远没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惧的气度,“您应该知道紫鳞山的规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该殉葬先主,而今程家只余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绝后,细柳本是先帝选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会将这重责交予她手中?”

    姜寰脸色骤变,他一下站起身,目光扎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这个女人就像这个龙像洞带给他的感觉,阴冷至极,令人满背寒芒。

    怒气在胸膛起伏,姜寰忍了又忍,拂袖离去。

    玉海棠在阶下肃立,看着姜寰被人簇拥着往甬道里去,她脸色陡然沉重许多,转身出了龙像洞,在中山殿中唤来弟子:“惊蛰呢?将人带回来了没有?”

    女弟子不敢说话,躬身颔首。

    玉海棠闻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门,任何人不许进出。”

    宽敞的石室里熏有艾草,石壁上凿出窄小石台,上面点满了一盏又一盏的蜡烛,整个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几分潮气。

    细柳勉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手脚,像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与肉。

    石床边有一道人影,莹白的衫裙如雪,那乌黑发髻间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细柳还没看清她的脸,先听见她那道阴冷的,刻薄的声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么?你是铁了心不要这条烂命了?”

    细柳反应了好一会儿,干裂的唇翕动:“您都说了是烂命,要与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乱了一瞬,

    她声音里很快裹满怒气:“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教得你这样自暴自弃?”

    细柳静默不言。

    玉海棠审视着她那张快被青紫脉络爬满的脸,若是常人看了这张脸,一定会以为是什么恶鬼现世,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是蝉蜕癫狂求死的前兆,是蝉蜕正在折磨虐杀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见过一回。

    “你为什么要救陆雨梧?”

    玉海棠向来阴寒的眉目竟没有显露一点对于细柳这张可怖的脸的一点厌恶,她凝视着细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让乌布舜告诉他实话,如今他还不知道你快死了吧?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玉海棠冷声:“你喜欢他,是不是?”

    细柳浑身筋骨都好像断了似的,她的手脚已经肿得不像样了,蝉蜕在她身体里疯狂冲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内息抵抗,玉海棠笃定的声音都化作她耳边尖锐的鸣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里流出血来,她的睫毛颤动一下。

    良久。

    “我不是为他而死,”细柳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无论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蝉蜕是个怪物,它遵从嗜血的本能,已经开始一场针对她的虐杀,若她还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会贸然劫狱,因为只要她还可以活下去,她就还有时间寻求更好的办法。

    可是,她感觉得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这个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经被蝉蜕折磨到气息微弱,好似残灯将熄,她也仍旧感受到了细柳那一分绝对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灭的东西。

    “有时,我会想,为何您从来都对我没有好脸色,我却还是对您有一种,隐秘的,模糊的,亲近的感觉……”

    细柳艰难地喘息,尽量吐出每一个字。

    这一刹,玉海棠的脸色骤然有了变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紧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见她睁着那双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为什么舒敖要对我好,为什么雪花要对我好,”细柳嘴里淌出血来,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颈间青筋鼓动,“更重要的是……您为什么要用胧江墨作假,骗陆雨梧,也骗我?”

    嘴里更多的鲜血涌出来,她满目血红,已经看不清床边的玉海棠,却还是本能地循着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里就有一个感觉,只是我的脸……是我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满了血珠。一直以来,压在心里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的猜测与此刻疯狂的翻涌,她颤着声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盐御史府会想哭,为什么我可以在明园里来去自如……为什么,我那日第一次去陆府吊唁,却觉得陆府的砖瓦草木很熟悉……哪怕无人领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陆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难过,从来没有那么难过。”

    细柳嘴唇颤抖,她的意识已经快被蝉蜕击溃了,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来,“我觉得,我好像是——”

    “周盈时。”

    话音倏落,细柳一双血红的眼闭起,血珠顺着她的眼睑无声滑过她的脸颊,玉海棠像是被钉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惊疑,杂陈交织,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脏。

    忽的,一阵步履声传来。

    玉海棠猛地抬头,只见是大医乌布舜,他手中捧着一碗虫茶,还拿着一卷针灸袋,腰间挂着一个香囊。

    “芷絮。”

    乌布舜几步走近,他看见床上那女子七窍流血不止,颈间单薄的皮肤下,一样东西疯狂鼓动:“你还不明白吗?”

    玉海棠说道:“……我要明白什么?”

    乌布舜看着她,忽然一声浅浅地叹息:“你以为这个孩子对你的尊敬是基于一种惧怕,是基于你手中有可以缓解她痛苦的良药,但其实不是,她对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对你的那种血缘关联的亲近,我们苗地的人都相信这种天生的联系,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认。”

    乌布舜在外面什么都听到了。

    玉海棠双手紧紧攥握起来,她惯常阴寒的眉目仿佛无法承载这样因为血缘而滋长起来的一分温情,她想不通:“我那么对她……”

    她神情是冷厉的:“整个紫鳞山没有比她受罚更多,更狠的人,我厌恶她,嘲讽她,是我让她别奢望做一个人,是我告诉她,她只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严,让她活成这样,她凭什么对我……亲近?”

    乌布舜想了想说:“记得平野跟我说起过,你妹妹芷柳也与你亲近。”

    玉海棠紧绷下颌。

    乌布舜仿佛一瞬点醒了她,她看着床上的细柳,果然慢慢地涌上来那种熟悉感,作为程芷絮,她从来没有对程芷柳有过一分好颜色,但哪怕是这样,程芷柳也始终围绕在她身边慢慢长大,叫她姐姐,也从来不肯离她远一点。

    哪怕临终之时,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笔,口述一封给姐姐芷絮的信,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这对母女,为什么……要那么相像呢?

    “芷絮,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乌布舜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当年舒敖将盈时亲手从南州救回来,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惩罚,身受重伤,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与平野想要保住这个孩子实在不易,若没有蝉蜕,你就只能亲手处死她。”

    “但她那么小的年纪,哪怕是蝉蜕幼虫她也承受不住,可平野说,你们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条路,才能为她换回一点生的可能。”

    那是乌布舜收到的,最后一封苗平野寄回苗地给他的信,因为玉海棠重伤未愈,而她所学武功于女子而言阴寒至极,她因受伤而压制不住那股阴寒之气,苗平野为此常常运功帮她缓解,却不料,他反被这股阴寒之气邪侵入体,受了严重的内伤。

    “若不是他受了内伤,那么他将一身功力传给这个孩子之后,也就不会死。”

    这亦是乌布舜心中的痛。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从偏远的苗地过来见平野最后一面。

    “谁让他那么做了?!”

    玉海棠像是被这个名字刺痛,她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若不救这个孩子,难道让你去救?”乌布舜摇了摇头,“他是我养大的,我明白他的善良,他舍不得你,也真心心疼这个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

    玉海棠抬起一张脸来,眼睑竟然有些泛红,语气却冷极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自作主张。”

    她曾以为苗平野不会死。

    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她坦白过他身上的内伤。

    她恨他的欺骗。

    乌布舜沉默片刻,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说:“你如今功力深厚,内息平稳,哪怕将一身功力用来为她压制蝉蜕,想来也暂时不会危及你的性命,但今日的蝉蜕已不是当年的幼虫了,它长大了。”

    乌布舜看见细柳颈间那块皮肤底下癫狂的东西:“这本是她与蝉蜕的殊死一战,但她太虚弱了,这场战争也就成了蝉蜕单方面对她的虐杀,她不一定能扛得住,平野从前可以保住她,但如今你却不一定还能保得住她,即便如此,你也要一试吗?”

    这世上,还没有人可以扛得住蝉蜕成虫对宿主疯狂的恨。

    细柳起初觉得自己很冷,后来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仿佛充满了燃烧的烈焰,这种滚烫的热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在丹田沉下,又积蓄起更猛烈的火光,无形中顺着她的血脉绵延,阻挡着蝉蜕的进攻。

    混沌中,她好像听见一道声音先喊她“细柳”,又唤她:“盈时,不要睡,那怪物才是弱者,它没资格主宰你的性命,你不要输给它。”

    体内的烈火灼烧出的滚烫燥意慢慢烤干她脑海中弥漫的雾气,她竟然可以随着这道声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

    同样的石室,同样的石床,他双腿盘坐在她面前,双掌与她相对,年约三十来岁,拥有一张英朗坚毅的脸,略深的肤色更衬他的那双眼如天上雄鹰的眼睛一般锐利而明亮,他剃去双鬓,用一条深色长巾盘起发辫,一只耳垂上坠着雪亮的银饰。

    “师父,我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虚弱而哽咽,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个男人略微一抬下巴,耳边的银饰就随之而动,他说:“你不会死,我,还有你姨母,不会让你死。”

    “姨母?”

    她艰难开口:“谁是我的姨母?”

    男人说:“是谁都不重要了,连我也不那么重要,你会忘记自己叫什么,也不会记得自己的过去,这是我们保护你的唯一办法,我盼你将来也最好不要执着于过去,细柳这个名字你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叫什么都好……”

    他用那样温和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只能感觉得到他温热而宽厚的大掌抚过她的发顶。

    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虚浮,像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细柳,师父走了。”

    细柳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慌乱,她喊了声“师父”,一双眼骤然睁开,血红充盈着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面前盘腿坐着一个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轮廓。

    她那一双冰冷的手正贴着细柳的掌心,细柳后知后觉,感受到从女人掌心源源不断输送至她体内的霸道内力。

    那阴寒的气息,已经将她冻僵了,她看不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结出薄薄一层寒霜。

    “不要动。”

    像是察觉到她手指颤动了一下,玉海棠冷声告诫。

    乌布舜一直在旁,见细柳有了些意识,他赶紧道:“孩子,为防止蝉蜕在你身体里乱窜,我用紫杉木刺扎在你各处关节,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乱动,来,喝一口虫茶,尽量让自己清醒些。”

    说着,乌布舜走近,喂了一口虫茶给她。

    细柳干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为这口温热的虫茶而有了些知觉,却因为满目的血红而依然看不清对面的人:“您为什么……要传功给我?”

    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唇齿僵硬到说话都艰难。

    玉海棠冷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却又不敢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严寒。”

    她一如往常,那样尖锐刻薄,冷漠无情。

    “您是姨母吗?”

    忽然听见这样一道嘶哑的声音,玉海棠脸上阴冷的神情骤然一裂,她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个姑娘,血珠从她眼睑滴落,弄脏她被乌布舜擦干净的那张脸。

    乌青的脉络占据了她整张脸,她不像个人,像是被囚在地狱里的恶鬼,那双眼赤红,耳里也都是血。

    哪怕嘴里都是血,她也仍要问:“您是我的……姨母吗?”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脏,她喉咙发紧,眼睑竟然一瞬间不受控地泛起酸意,无论她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股酸胀。

    玉海棠抿紧苍白的嘴唇。

    蝉蜕天生桀骜,不肯轻易沦为人的附庸,它的疯狂源于它对宿主的厌恶,甚至轻蔑,而输送内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经脉当中放一把大火。

    只有深厚的内力,才能烧起来那把烈火,烧得蝉蜕一时生惧才好,只要它生惧,才算勉强跨过这道生死难关。

    对于蝉蜕成虫而言,这把火更需要无比深厚的内力才可以烧得起来。

    细柳觉得自己血管都是烫的,她仿佛感觉到那个怪物在她的颈间颤动,像是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烈火给暂时困住了手脚。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的雾更淡了,一帧一帧的画面纷至沓来,有时是漫天大雪,有时是繁花时节。

    有时是在一座草木葱茏的园子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纪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给她看一幅图。

    她记起来,那座园子叫做茏园,而那幅图上,是明园。

    在案角边哭的那个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湿漉漉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棵山枇杷树。

    她想起来上面刻着她母亲的名字,程芷柳。

    一个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树,哭着不肯嫁给父亲好友的儿子,后来她摔下去,砸在那个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发热症。

    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如此反覆很多次。

    她以为那是作弄,所以很烦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热了,他却没有出现。

    她有点不情不愿地问了声父亲。

    “你还问呢?你昨日胡闹,秋融那个孩子昨日在外头玩雪,都以为他贪玩,谁也劝不住,哪知道他是为了给你退热,手都冻伤了。”

    父亲扶额,有点头疼地说:“你要是好了,就赶紧跟我去陆府看看他去。”

    她虽然不喜欢爱哭鬼,可是心中觉得自己毕竟误会了他,多少还有点愧疚,第二天喝了汤药,就跟父亲过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严重多了,嗓子都咳哑了,见她来了,只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谁让你给我退热的?”

    她有点别别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着:“我多喝几碗药,也就好了。”

    但是,她还真的很讨厌苦苦的汤药。

    小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在床沿轻轻一拍,像是请她坐下。

    她一点没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会儿,她有点不自然地道:“我爹说你手冻伤了,伤哪了?”

    他抬起来一只冻得肿肿的手。

    她看了一眼,发现他手腕内侧一道红痕,还有些肿,因为是冻伤的,他这只手一直不肯放进被子里暖着,那样只会痒得厉害。

    她歪着脑袋看了那道红痕片刻,说:“好像月亮啊。”

    一道绯红的弯月。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这一场绵延炽盛的大火熔断了枷锁,汹涌而来,不断充盈在她的脑海,刺痛她的头皮。

    那些作为周盈时的,又或是作为细柳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记忆,她记起父亲被斩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后来,也是这个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阳湖中,要溺死她。

    从那以后,她成为了细柳。

    有一位山主,还有一位……师父。

    “师父说,”

    无数记忆纠缠着细柳这颗坏掉的脑子,剧烈的疼痛几乎牵连着她五官都在抽痛,细柳不知不觉,满眼睑的血红都被泪意冲淡:“我……有一个姨母。”

    过往记忆尽数蜂拥而至,但很快,细柳感觉到那只怪物在她颈间那块皮肤下焦躁地顺着血脉往上,她的那些记忆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来,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记起来的东西拆吃入腹。

    细柳浑身紧绷起来,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挣扎,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胀,乌布舜看她颈间血管不对,脸色一变,忙道:“孩子!快别想了!再这样下去你很快会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个时辰过去,玉海棠乌黑的鬓发几乎结满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笼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输送到了细柳的身上,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疲惫极了,一手抓住细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记起那些东西,是因为那是蝉蜕给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记忆。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旧会忘干净。”

    说罢,玉海棠一把松开细柳,接来乌布舜手里的一碗热虫茶勉强喝下去,总算感受到一丝暖意,她下了石床,转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几步,她又忽然定住,转过脸来:“我给你我全部的功力是为了让你担起紫鳞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绝不会放过陆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那只蝉蜕成虫,接下来才是细柳与蝉蜕之间真正的较量。

    细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结在她的眉头,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谓彻骨的冷,只有顺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闭起眼,仿佛在黑暗中与那个怪物相视。

    它始终蛰伏在她的血肉里,用那双阴寒的眼,轻蔑地审视着她,没有人类可以主宰它这只高傲的怪物,它厌恶人的软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这样的宿主身体里。

    可是没有了宿主的气血,它只能死。

    它索性疯狂地毁灭一切,先虐杀这个可恶的人类,再死在她的血肉里。

    烈火熊熊,它与细柳无声对峙。

    它疯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细柳在冗长的对峙中身体紧绷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顺着她的血脉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过去,以及连此时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凭什么?

    细柳蜷缩起身体,用尽全力,不顾那个怪物锋利的齿牙,抢回一点残缺的画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声音对她说:

    “你要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蝉蜕被她彻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疯狂啃咬,无声叫嚣,细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浑身仿佛都要被这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了。

    她猛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里,乌布舜好像燃了什么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对几个弟子交代着什么,细柳听不清,但那些声音可以反覆割破她的耳膜,耳廓里一时又淌出血来。

    那个怪物在她颈侧偏后的皮肉底下鼓动着,疯狂往上,要到她的脑子里去,顷刻之间,细柳凭内力抬起来右手摘下发间的银簪,尖锐的簪头陡然刺入她颈间,这种自己亲手给的痛,竟比虫茶还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头扎着皮肉之下那个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划,一道狰狞而血红的口子划至肩上。

    那个怪物钻在她的血肉里挣扎,被簪头钉在她的肩里。

    即便这样,它也不死。

    从颈到肩,那样长的一道血口子,血液浸透了细柳的衣襟,极致的痛,换来她此刻难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襟。

    凭着一口不敢轻易泄掉的气,她从怀中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红肿得不像样的手捏起来绑在册子上的那只炭笔,整只手因为这样简单的蜷握而抖个不停。

    他那道绯红的月牙痕,是冻伤的。

    原来,她真的是周盈时。

    细柳笑着,双眼却被泪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遗忘她,连她自己也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一个人,

    是这世上唯一的,永远会记得她的人。

    她几乎看不清翻开的册子,手却紧紧捏住那只炭笔,她艰难地喘息着,血沾湿她的手背,她青筋尽数鼓起,颤抖,却用尽力气,一笔,一划——

    “不要忘记陆雨梧。”

    第84章 雨水(一)

    山门一闭,洞府当中无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昼夜变换,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洞中时有滴水声响,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干的潮湿水气。

    漏刻亦有滴水声响,无声昭示时间已过去三个昼夜,如今是第四夜,惊蛰就在中山殿外待着,他不被允许进入细柳所在的那间石室,第一日乌布舜出来过,惊蛰看见他满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让人赶紧准备止血的草药,然后再一头扎进石室里,直到此时也没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整个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惊蛰一下起身回过头,在殿门外,他看见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谁准你出声的?”

    阶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里,一手撑着侧脸,睁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张脸顿时煞白,俯身叩头,无声求饶。

    无怪女弟子一时忘记山规发出声音,而是玉海棠此时的脸色实在苍白无血,满鬓都是细密的汗珠,方才她闭着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汤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昏过去了似的。

    玉海棠拧了一下眉,冷声:“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下了阶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经过惊蛰身边的一瞬间,惊蛰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药气,再抬头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张脸实在有些不对劲,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边沿,才能撑起来身体,端起那碗东西,一口饮尽。

    山主武功卓绝,惊蛰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难道她受伤了?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小伤,否则山主不会连行动也这样艰难,惊蛰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在这间洞府中,除了一个人以外,无人敢不顾山规疾行,惊蛰一下抬头,只见甬道中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乌布舜。

    他熬了整整几日,雪白的胡须都沾着些血迹,那双眼睛都熬出血丝来,浑身的汗干了又出,身上就没个干爽的时候,惊蛰见他步履如风,直奔中山殿内去了。

    玉海棠听见他的步履声,那双眼睛一瞬抬起来。

    因为封住了山门,女弟子们在殿中插的山花将枯不枯的,还有点残损的香气,乌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口:“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乌布舜这几日不敢有一点分神,昨儿晚上灌了一碗虫茶提神后,到现在他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嗓子正干哑得厉害。

    玉海棠发髻早散开了,那一头原本乌黑的,长至脚踝的头发已隐有几缕泛白,她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倾身看向底下的乌布舜。

    “蝉蜕想钻到她的脑子里去,”乌布舜与她相视,随即抬手从自己颈部略后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她用簪子,从这里再到这里,划出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将蝉蜕扎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里。”

    玉海棠鼻息乱了一瞬。

    乌布舜继续说道:“颈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险,但她自己很聪明,用内功将蝉蜕逼到了一个她相对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这样,那也还是颈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险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这条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这是我教她的道理。”

    玉海棠的声音虚浮而无力,却仍然那么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却比程芷柳还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个叛逆的性子,我越是惩罚她,越是践踏她的尊严,越是打压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点野草般的生长力,野草的根茎是全天下最韧的东西,烧不尽,吹不散,无论谁踩她一脚,她也永远不知疲倦地破土、长生。”

    匍匐在天子的脚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机会活得下去。

    “她死了吗?”

    末了,玉海棠冷声问。

    “她的毅力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强大,”乌布舜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些动容,“三个昼夜,她未有一刻向蝉蜕低头。”

    “而今蝉蜕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气血,若要醒来,只怕还要些时间。”

    存在于细柳身体里的蝉蜕并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乌布舜却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人的胜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紧紧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却依旧阴寒,半晌,苍白的唇轻扯,“可她还不知道,她活了下来,往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芷絮,你这是何意?”

    乌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狱救陆雨梧,我亦不会在当今圣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口。”

    先帝从未放下对周盈时的杀心,又怎会指定细柳做下一任的山主?

    这不过是她骗姜寰的罢了。

    “她因为一个陆雨梧,葬送了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玉海棠唇边露出一分讽笑,“你说,若她知道陆雨梧辜负了她一番好心,没有逃走,她该是什么表情?”

    先帝去了,新帝姜寰又并不知道周家这些密辛,也不会在乎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周盈时随时可能翻出周家大案。

    原本,玉海棠是可以放她走的。

    从此天大地大,她不需要再是周盈时,也可以不是细柳,人海茫茫,随便她是谁。

    “你何必这样说呢?”

    乌布舜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与你不一样,芷絮,你与你程家所有人一样,困在对姜家皇室的一个‘忠’字上,你不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自由,但她没有你们程家世代相传的这个枷锁,哪怕要担起紫鳞山的重任,她也是自由的。”

    “你如今没了内功护身,身上常年积累的阴寒便压不住。”

    乌布舜看着她,说:“芷絮,随我回苗地吧,去那里医治你身上的阴寒之气。”

    “不行。”

    玉海棠拧眉,冷漠道:“我一日活着,就一日还是紫鳞山中人,我哪里都不去。”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平野长大的地方吗?”

    乌布舜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此刻,玉海棠那副冷漠的神情骤然有了一道裂缝,她抬眼迎上乌布舜的目光,苍白的嘴唇颤动。

    “你若能去他的故乡,他一定很高兴。”

    乌布舜慈和的目光仿佛能够洞悉她冰冷皮囊底下的那副本相:“不用担心盈时担不起你的期望,她连蝉蜕都可以战胜,她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孩子,你也不要担心她会因为紫鳞山这个责任而痛苦,我说过,她与你不一样,她不是程家人,她从来都自由。”

    又是数日,山门初开,洞府内外紫鳞山弟子无声静伏,临近四月,此时山中细雨沙沙,玉海棠从洞中出来,雨水顷刻沾湿她泛白的双鬓。

    弟子们跪在道旁,无声恭送。

    玉海棠迎着细雨,抬头在一片苍翠树影中望向那片天,多少年了,她从未在意过这些,今日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玉海棠走到狭窄山径上向下一望,底下的蟠龙瀑布常年水声激荡,水气潮湿,她回过头,那座洞府黑洞洞的,像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

    忽然,她往回走了几步。

    “芷絮。”

    乌布舜叫住她:“舒敖和雪花在照顾她,她会醒来的。”

    玉海棠一下顿住,她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座困住她大半生的牢笼:“谁关心她了?”

    “那你在想什么?”

    乌布舜走近她。

    玉海棠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支血玉海棠簪,青灰暗淡的天光下,海棠花瓣沾了点滴雨水,她面无表情:“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平野,而你也并不知道。”

    “程芷柳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在我父亲的算计之内,她生来就是替我承担责任的。”

    玉海棠在雨雾里转过脸,看向乌布舜:“父亲不愿我承担殉葬的宿命,所以才有了那个外室,那个外室到死都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心上过。”

    玉海棠倏尔冷笑一声:“所以程芷柳真的好傻,她不知道她生来就是一个笑话,还整日围着我打转,总想与我姐妹情深。”

    “那你是为何忤逆你父亲?”

    乌布舜问道。

    玉海棠绷紧下颌:“一个外室所生的低贱之人而已,不配做我程家人,亦不配接掌紫鳞山,我自己的责任,从不需要旁人替我来担。”

    乌布舜神色复杂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失去了内功,阴寒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催生出她鬓边几缕白霜:“平野说,你的话他总要反着听,才可以听得出你的真心。”

    玉海棠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这个名字总能轻易将她击溃。

    “他怎么……话那么多。”

    玉海棠苍白的唇翕动。

    乌布舜笑了笑:“没遇见你之前,他在外游历四方也总是寄信给我,什么都要提一提,尤其在遇见你之后,他在信上的话就更多了,我记得他说过,将来想带你回苗地看看,我们那儿有一种最美丽的蝴蝶,就像你一样。”

    被乌布舜养大的苗平野是这世上最温暖炽盛的日光,若非如此,他也照不进紫鳞山漆黑的深渊缝隙里。

    也发现不了那只蝴蝶。

    “盈时并不是在替你承担责任,我看如今这位皇帝龙体康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要你活下来,殉葬这个规矩,我们就还能再想一想办法,但若你被这阴寒之气折磨死了,那……”

    乌布舜没有再说下去。

    山雨沙沙,玉海棠将那只血玉簪扔给了一旁的弟子,冷声道:“她醒了之后,将这东西给她。”

    再看向乌布舜,玉海棠道:“让舒敖管住自己的嘴,紫鳞山从来没有周盈时,只有一个细柳。”

    这是愿意跟他回苗地的意思,乌布舜松了口气,点头:“我们走吧,芷絮。”

    山中雨雾正浓,玉海棠与乌布舜一路行至山下,临近官道的地方有一处浅溪连接一座掉了红漆的亭子,亭中仆从侍立,簇拥一人在石桌前煮茶。

    “玉山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人缓缓出声。

    玉海棠双眸微眯,哪怕那人身着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也顷刻辨清这道声音:“是你。”

    那人转过脸来,不甚明亮的天色底下,他的那张脸仍掩在阴影里:“玉山主不过来喝杯茶吗?”

    他像是才看见玉海棠身边的乌布舜似的:“这不是苗地来的大医么?怎么跟你玉山主也有交情?”

    乌布舜拧了一下眉,心中警觉起来。

    “你恐怕不是来找我喝茶的。”

    玉海棠冷笑:“我怎么忘了惊蛰那个小崽子,是他告诉你我今日要走的?早知如此,我该将他剁碎了扔到你陈府里去。”

    “玉山主这是要与陈某彻底撕破脸了?”

    那人不紧不慢,声音却透着严寒:“当初,是你求到我的面前,说你是周昀妻子的姐姐,唯恐因周家之事牵连自身,故而来寻求我的庇佑,并愿意为我做事。”

    玉海棠眼底嘲讽渐浓:“我若不这么说,你陈大人又如何肯信我半分?周家之事是你亲自办的,没有人比你对这件事更敏感了,对吧?”

    那人手中攥握茶杯:“我知道那晚刺杀我的人是细柳,哪怕她躲上了陆雨梧的马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该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臣服于我,你甚至会为了细柳而忤逆我,我很好奇,她到底有什么重要?不过一把刀而已,锈了,烂了,扔掉就是。”

    “刀生锈还可以磨,缺了口还可以补。”

    玉海棠眉目阴戾,讽笑:“而你陈宗贤的那张老脸却烂得彻底了。”

    此话一出,山野陡静,只有细雨连绵,风吹树动。

    手中茶盏热烟缭绕,拂过陈宗贤的脸颊,狰狞的烫伤还是会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热气而隐隐作痛,他猛地摔杯。

    “砰”的一声,碎瓷一地。

    隐在暗处的数名杀手忽然出现,陈宗贤慢慢起身,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地盯住那素衣白裳的玉海棠:“听说你受了重伤,何必急着走呢?”

    他只抬手一挥,所有人立时朝玉海棠扑去。

    玉海棠立即拉开乌布舜,随即双腿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用力一蹬,侧身一掌斜劈在另一人的颈侧,顺手夺来他手中之剑。

    陈平立在陈宗贤身侧,一双眼紧盯着她打斗之间的身法招式,出声道:“老爷,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内力,招式虽然依旧凌厉,可惜没有内功加持,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陈宗贤一直知道这个女人的武功足以问鼎江湖,他心中本还有些疑虑,但听陈平这么说,他心中又定了下来,再抬眼,那女人被一干杀手越逼越退。

    陈宗贤对陈平道:“我们走。”

    雨中一座孤亭里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在,玉海棠旋身躲开一道刀锋,侧过身一剑刺中一人胸膛,紧接着撤出剑锋,横劈一道,逼得几人后退数步。

    白练飞扬,缠住一人脖颈将他拖来玉海棠身前,她一剑下去利落割喉,血花迸溅在她苍白的颊边。

    乌布舜赶紧将自己布兜里的一个竹盅扔了出去,打翻的竹盅里爬出来几只虫子,它们嗅到人的味道就像疯了似的往就近的人的皮肤里钻,那几人顿时惨叫起来,挪不动腿脚,被玉海棠几招刺穿胸腹。

    细雨翻飞,尖锐的竹哨声陡然响起,响彻这片天地。

    玉海棠转头,发觉乌布舜用紫鳞山的竹哨吹出了一段神秘的旋律,林中窸窣而动,预备扑向玉海棠的一众杀手不禁一顿。

    此时,一棵树上陡然落下来一条青绿的蛇。

    蛇目竖瞳阴冷,信子一吐,它在湿润的泥土上蜿蜒着临近,众人不禁心中一惊,但仅仅只是片刻,为首之人一个抬手,他们便一鼓作气,再度冲向玉海棠。

    “谁敢伤我嫂嫂!”

    却是此时,林中猛然一声大喝,一道魁梧的身影掠过风雨而来,双足重重落地,自腰间抽出一把铁刺鞭来狠狠往前一扫,劈中几人。

    他抬臂猛地一个用力,鞭子上的铁刺勾着人的皮肉,被细雨冲淡血色,回过头,他那张脸上银色的图腾几乎发亮:“大医,嫂嫂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了!”

    玉海棠仿佛怔了一瞬,衣袖之下,她握剑的手细微发抖,乌布舜看出她的勉强,立即扶住她,对那男人道:“舒敖,你自己小心些。”

    玉海棠与乌布舜才跑出一段距离,就看见不远处等在树下的那驾马车,那是乌布舜提早让人准备的。

    “快过去!”

    乌布舜带着玉海棠才靠近马车,却不防帘子陡然被风吹开,一阵杀意迎面而来,玉海棠反应迅速,立即挡开乌布舜,提剑拨开那枚飞刀,后退几步。

    车中的黑衣少年旋身而出,再抛出几枚飞刀,玉海棠剑身左右一格,挡开他的攻势,在几步开外站定。

    玉海棠神情冷戾:“小崽子,你敢出卖紫鳞山,究竟是活腻了,还是不想找杀害你父亲沈芝璞的凶手了?”

    那黑衣少年双足落在湿润的泥地里,闻言,他那张尚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出愤怒之色:“我在紫鳞山三年就是希望借助四海之帆找到当年那个用双钩杀死我父亲的人,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分毫有用的东西。”

    “你以为大海捞针是那么简单的事?”

    玉海棠嗤笑。

    “大海捞针?”

    少年冷冷一笑:“是,哪怕是紫鳞山也不可能找得到那个使双钩的凶手,因为从一开始,那个人所用的就根本不是双钩,而是双刀。”

    玉海棠一愣,她很快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很薄,却很深,不像普通的刀剑所致,我爹江湖上的朋友说看伤口像是扁钩所致,”细雨擦着少年的眼睫,他始终面无表情,“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刀,也可以在人的身上造成那样的伤口,因为它够薄,够锋利,而有一个人用它的习惯,总是会略转刀柄,勾起来人的血肉,造成圆而钝的伤口。”

    玉海棠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像是无法理解他这番荒唐的话:“惊蛰,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惊蛰抽出剑来:“苗平野死了,我这杀父之仇,只能找你来报!”

    “孩子,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乌布舜惊愕地望着他:“平野怎么会杀你爹呢?”

    惊蛰却不管他,抬手之际,剑锋指向玉海棠,他飞身向扑去,玉海棠以剑相抵,不过三招之内,她便洞悉这少年的招式,剑锋擦过他的剑身,挑破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你的功夫还是紫鳞山教的,凭你也想杀我?”

    玉海棠攻势如虹,哪怕没了内力,她的外家功夫也依旧是绝顶深厚,而惊蛰功夫本就不济,几乎很快便处于下风,他不得不施展轻功避免给玉海棠近身的机会,却仍旧一时不察,被玉海棠一剑刺中肩骨。

    惊蛰匆忙后退,飞身而起,抛出数枚飞刀。

    玉海棠连连用剑抵开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惊蛰抓住此时这个机会,一个腾跃往前,一剑向她杀去。

    玉海棠立即侧身躲开惊蛰的剑锋。

    惊蛰灵活转身,正欲再抛出飞刀,此时一阵银铃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很快从山雨中来,挡在玉海棠的身前。

    “惊蛰!你干什么!”

    雪花难以置信。

    惊蛰一见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道:“让开!”

    雪花不让,皱着眉看他。

    “你让开。”

    玉海棠握剑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里浸满阴寒的杀意。

    雪花后背一僵,她却仍旧没让,只是对惊蛰道:“你若敢对我大婶婶不敬,我就放虫子咬你了!”

    惊蛰根本不听她话,才从怀中掏出来飞刀,却听林中窸窣而动,衣着青白的紫鳞山弟子因竹哨而动,竟飞快掠至山下来了。

    “杀了他!”

    玉海棠抬眸一睨,随即挽剑至背后,冷声下令。

    正是此时,另一帮人接连落于林中,倏尔抛出来几个烟丸在地面炸响,浓烟骤然弥漫,一道手持长枪的高大身影趁着一干杀手与紫鳞山弟子对上之际,在烟雾中抓住惊蛰,踏枝而去。

    杀手们见目的达成,便立即不再恋战,很快退去,紫鳞山弟子立即循着一个方向追杀而去。

    浓烟渐散,玉海棠面目阴沉,片刻,她转过身,视线在余下的弟子之间来回一睃,随即慢慢道:“你们给我记住,从此以后,沈惊蛰为我紫鳞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内,天涯海角,必诛杀其人。”

    “将来新任山主继任后,由她来下追杀令。”

    天色渐渐黑下来,雨也在这时停了,陈宗贤在花厅中静坐,他闭着眼,陈平在旁一点也不敢打扰,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了些动静,陈平连忙走到门外去,很快,他折了回来,说道:“老爷,惊蛰回来了。”

    陈宗贤眼皮一动,睁开眼睛。

    也是这时,费聪将那少年给扛进了花厅里,里面明亮的灯火一照,陈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污。

    这是受了伤了。

    陈平连忙去看老爷。

    陈宗贤却没动,他半边身子都隐在阴影里,看着费聪将少年给放到椅子上坐着,费聪喘着粗气,朝陈宗贤拱手:“老爷,咱们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鳞山的手里,玉海棠……没死。”

    陈宗贤闭了闭眼。

    陈平见此,立即上前对费聪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让护院们都机警些,机关都要布好,玉海棠那个疯女人既然没死,咱们就得多防备她一些。”

    费聪知道轻重,赶紧下去了。

    “陈平,稳重些。”

    陈宗贤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陈平,平静道:“若紫鳞山真属于皇家,那么她就不敢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来。”

    陈平低声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没有昏迷,却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陈宗贤盯住他:“谁准你去刺杀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鳞山学的,哪怕她受了重伤,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分明教过你要沉得住气,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还可以蛰伏紫鳞山,你与那细柳之间有些情分,不是吗?”

    听见“细柳”这个名字,少年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伤害细柳。”

    陈宗贤脸颊抽动一下,那烫伤有一瞬更为狰狞,他眼底怒意横生,目光却陡然触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顿,又看见少年眼睑里无声浸出泪来。

    陈宗贤沉默了半晌,他转过脸叹了口气:“陈平,快让人给他治伤,他年纪还轻,不能落下病根。”

    干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干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

    自那以后,干元殿中的宫人战战兢兢,无人敢在值夜的时候有一刻分神。

    殿内的宫人轻手轻脚地剪着烛芯,而龙榻上的姜寰却忽然呼吸声重,他陷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也不知道何时飘来一片雾,时浓时淡。

    忽然间,那雾气开始凝聚成一副人的躯体,那个人有一副与他相似的眉眼,蓄着青黑的胡须,金冠玉带,一身衮龙袍服。

    他用一双温和的眼凝视着姜寰:“寰弟,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坐上这龙椅,你习惯吗?”

    姜寰猛然睁开双眼,他一下坐起身,大喊:“刘吉!刘吉!”

    殿中宫人一时肝胆俱寒,齐齐伏跪下去,那刘吉本在偏殿的值房当中,闻讯便赶紧过来,进了内殿却发现姜寰坐在龙床上,正一手摸着自己的脸发呆。

    “……陛下?”

    刘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姜寰像是反应了好一会儿,脸上扭曲,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愤怒:“朕不要住在干元殿了……”

    迁寝殿并非是三两日就能迁的,自夜半噩梦过后,姜寰再没睡下,天才濛濛亮的时候,刘吉将一个人领进殿里来。

    此人赫然正是陈宗贤,因为怕冲撞了圣上,故而他以长巾遮了脸,他俯身跪下去:“陈宗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起来吧。”

    姜寰淡淡道。

    陈宗贤恭谨地站起身来,抬起头来,只见姜寰眼下青黑,脸色十分不好,他便立即关切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姜寰隔了片刻,才道:“朕梦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陈宗贤身形一顿,眼底波澜微动,很快,他俯身道:“陛下如今贵为天子,早没什么好怕的了。”

    而后他又忽然道:“陛下可还记得沈芝璞?”

    姜寰的脸色明显有了些变化,他盯住陈宗贤:“怎么?”

    “陛下莫忧,”

    陈宗贤这才说道,“当年之事本就万无一失,只是您也许不知,那沈芝璞还有一个孩子,因为那孩子年纪很小,臣当时将他送到了一个隐秘山门中,那山门叫做紫鳞山,也因此,臣如今得到了一些消息……”

    姜寰听到“紫鳞山”这三字便神情晦暗,他目光幽幽落在陈宗贤身上。

    “说紫鳞山并非江湖门派,故而在江湖不显,它实则是先帝爷手中的一样东西,”陈宗贤面对着这位年轻的帝王的打量,他沉声道,“臣虽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却实在担心紫鳞山若真是先帝爷的东西,那玉海棠……可有好好教到您的手里?”

    殿中一片寂静,姜寰眼底幽冷的神情慢慢地缓和了一点,他嘴唇微勾:“陈卿原来是怕人蒙蔽朕啊。”

    陈宗贤垂首。

    “沈芝璞的儿子到底也算有点用,朕便不怪你留着他的性命了,”姜寰一手搁在龙椅扶手上,抬起下颌,“你既知道了紫鳞山,那么朕就告诉你,这东西先帝早交给了朕,只是……”

    姜寰神情沉了沉:“只是它竟然还有点扎手。”

    “可是那玉海棠居功自傲?”

    陈宗贤抬首。

    姜寰似乎是想到了那座潮湿的龙像洞,他皱了一下眉,冷嗤:“居功自傲倒也算不上,只是紫鳞山这份家业世代积累,也算极大。”

    他抬起头来,看向底下的陈宗贤,眼底明明多少温度,声音却有一分意味深长的温和:“若是可以,朕倒宁愿给紫鳞山换一个掌权人。”

    一瞬之间,陈宗贤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翻沸跳动的声音,下过雨的皇城有些湿润的冷,却驱不散他心中时隔数月才聚起来的那点热意。

    他出了宫,坐马车回到府中。

    在卧房里,他换了身衣服,又揭下来脸上的长巾,直到在铜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张脸,他心头的那点热陡然被无尽的霜寒碾灭。

    因为镜子里那张可怖的,狰狞的脸。

    他再也不能回到光明之中的朝堂上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证。

    想起这个名字,镜子里陈宗贤的脸颊绷紧,那片烫伤却依旧褶皱丑陋,他伸手触摸冰冷的镜面。

    去不了光明之处,那他就往无尽的阴暗里走,去掌握他可以掌握得住的一切。

    忽然一阵开门声响。

    陈宗贤在镜子里看见陈平的身影。

    陈平站在不远处,低首道:“老爷,费聪已经带人往罗州的方向去了。”

    陈宗贤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蓦地冷笑一声。

    五月中旬,还不到小满,越靠近西北,昼夜温差就越大,罗州如今不算冷,却也谈不上有多温暖。

    夜里下起来一场雨,天气就更冷了许多。

    好在山中还有一间土地庙可以栖身,徐太皓令众人在檐下躲雨,没有一个兵士贸然进屋里去,陆雨梧一个人在里面,临着一盏灯烛静坐。

    徐太皓进去,将底下人讨来的纸笔放到他面前。

    陆雨梧抬起眼帘,笑了一下:“多谢。”

    徐太皓看他勉强抬起来手,但镣铐压得他手腕早就磨出来或新或旧的血痕,徐太皓便不由说道:“我不能给你打开镣铐,你又何必写这些东西?”

    “你不是说,”

    陆雨梧泼了点水在砚台里,缓慢地研磨,“可以替我寄信吗?”

    徐太皓顿了一下:“我是说过。”

    陆雨梧没说话,只是握稳了笔,在砚台中轻轻一蘸,但目光落在纸上,他却又忽然顿住了。

    要写什么,她才可以原谅他的欺骗?

    要怎么样,她才会明白他的用心?

    夜雨声声,陆雨梧笔尖沾在纸页上,擦出细微的沙沙声,沉重的镣铐让他无法长时间提笔,他写不了几个字,便要将手腕抵在桌面上歇一会儿,渐渐的,鬓边有了些汗意,他没在意腕上再度磨破的血痕,皱着眉将一张纸给揉了,又换一张新的来写。

    徐太皓就在旁边坐,双手撑在膝盖上,看他揉了一团又一团的纸,有点憋不住:“什么信这么难写?要不要我帮你写算了?”

    “她认得我的字,”

    陆雨梧眉目沉静,“我诚心道歉,自不可假手于人。”

    “……啊。”

    徐太皓挠了挠头,不是很懂。

    正是此时,外面有士兵冒雨冲进来:“徐统领,外面情况有些不对!”

    徐太皓一听此言,他立即警觉起来,起身出去,外面漆黑,杂乱的雨声淹没了许多声息,但徐太皓凭着过人的耳力依旧听出了点叫喊声,他脸色一变:“定是山匪反贼之流!”

    罗州地方治理不好,如今正有暴民造反。

    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

    这一路上徐太皓杀过的山匪不少,他立即拔出刀来,那些人近了,他立即作出决断:“留一部分人截住他们,剩下的人跟我走!”

    徐太皓一声令下,立即要回身去庙里带走陆雨梧。

    却不防一柄长枪袭来,他反应极快地闪开,抬起头来,只见树梢上有一道魁梧的身影,不过片刻,那帮人靠近了,士兵们立即上前与他们打作一团。

    乱局陡生,这些人将庙宇前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徐太皓令人守住庙门,随即判断出那树上之人应是主谋,他立即踩踏几人肩背,飞身过去与他对打起来

    “阁下到底是何人?可是存心与官府作对?”

    徐太皓声如洪钟。

    而那人蒙着脸,哈哈大笑:“你问问底下哪个人不是存心与你官府作对?你们这些兵爷,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遭人恨?”

    他手中一杆长枪沾满雨露,携带杀气袭向徐太皓。

    底下庙门被士兵们从外面合上了,陆雨梧早放下了手中的笔,他透过门窗缝隙,隐约看见外面混乱的情形。

    这时,数名杀手趁着夜色包裹而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反民堆里,相比于那些没有学过多少拳脚功夫的反民,他们有招有式,训练有素,而这些兵士根本不是禁军中人,也不是徐太皓麾下的精锐,他们很快被这些杀手很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砰”的一声。

    庙门碎裂。

    天边闷雷连声作响。

    冷白的光闪烁在陆雨梧的脸上,他看见数人踩踏着门板上士兵的尸体,快步走了进来,他们蒙着面,几乎以同样一种阴鸷的目光打量着他。

    外面厮杀声不断,陆雨梧抓起来桌上的砚台砸向来人,随即往一道破损的窗边去,可脚上的镣铐实在拖累,他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衣襟往后一扯,摔倒在地。

    他猛然抬眼,对上一双凶狠的眼。

    这个人脸上似乎有一道疤,从他的一边眼尾一直蔓延到他的面罩底下,陆雨梧想要挣脱,其他两人却上前来按住他。

    那脸上有疤的男人出声了:“陆公子,我们不是要你的命,不过一两刀的事而已。”

    他的声音裹满阴戾。

    陆雨梧神色一变,果然他们是冲他来的,而外面的反民只不过是障眼法,他挣脱不开,立即道:“谁派你们来的?”

    “你会知道的。”

    那男人嗤笑着,忽然站直身体,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外面浓雨潮湿,而天边飞火闪烁,那两名杀手看了他一眼,举起来手中雪亮的刀刃,一下砍断了他镣铐间的铁链。

    随即按住他的两只手,镣铐重重摩擦过陆雨梧的手腕,擦出血来,两人硬生生将他两只手腕内侧露出来。

    雷声炸响,冷白的光线交织在陆雨梧身上。

    他奋力挣扎,那男人踩他肩骨的力道更重,他因此而颈间青筋分缕鼓起,那男人却低眼看着他,随即手中那把刀猛然落下去。

    刀锋扎入他手腕皮肤,锐利的刀光猛割下去,陆雨梧骤然大睁起眼,那刀刃精准地挑破他的手筋。

    他痛得剧烈,痛得失语。

    刀光沾血,映着那男人眼边的长疤,他手腕一转,再度刺向陆雨梧左手,刃入血肉的刹那,外面骤然传来一声大喊:“秋融!”

    男人立即回头,却还没看清来人,剑影最先袭来,他迅速撤出刀锋闪身到一边,却依旧挡不住来人的攻势,他只得提刀迎上,其他两人亦被冲入庙中的数人包围在内,不得不缠斗起来。

    陆雨梧身体紧绷如一张弓,他痛到几乎耳鸣,一双手不停地发颤,一个人将他扶起来,像是才看清他一双手腕血肉狰狞:“秋融!你怎么样了秋融……李酉,给我杀干净他们!”

    桌上的烛火被人碰倒在地,那微弱的火光很快触碰到满地的纸团,那些纸团燃烧起来,烧起一阵明亮的火光,桌上纸页轻飘飘地落下去,连带未干的字痕也被火焰吞噬。

    鲜血顺着陆雨梧冷白的腕骨往下,一滴,又一滴。

    紫鳞山的石室中,

    潮湿的水气一滴,又一滴,

    落在细柳的脸颊。

    蓦地,

    她睁开双眼。

    第85章 雨水(二)

    六月初七,芒种刚过,天气渐热,皇太后才将将移居寿康宫不久,此时正靠在一张软榻上,勉强抿了几口药茶,这才又低眼看向跪在面前给她捶腿的这个女子:“吾搬过来,就是将长定宫腾给你,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花若丹脊背僵了一瞬,但很快,她不着痕迹地敛眸:“照顾太后久了,一时之间若丹还有些放不下心,怕您不肯用药,又怕您夜里又睡不好,也不知道他们点的香合不合您的心意,还有……”

    像是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她顿了一下:“若丹想侍候您。”

    她低垂眼眉,看似柔顺的这副表象之下,是无数蚂蚁爬过她心头的焦躁,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一道圣旨下来,皇后刘氏被尊为当今的皇太后,而长定宫是皇后寝宫,刘太后从中搬出,便是承认她是未来皇后。

    先帝新丧,依照礼法,新帝要第二年才能迎娶皇后,但近几月来,姜寰出入长定宫中,总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

    那眼神十分有侵略性,令她避无可避。

    有时,姜寰上一刻才给刘太后请过安,下一瞬一道屏风之隔,他便会伸手碰一碰她的鬓发,或是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地凝视她。

    花若丹不敢挣开,因为那是天子。

    “好孩子,你对吾的用心,吾都看在眼里,”刘太后并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听了她这番话觉得心中颇为熨帖,宫中还是太孤寂了,哪怕皇帝是她的儿子,他也并不是日日都能来看她,因此,刘太后此刻看着花若丹的神情更为温和,“但怎么说,你也是快要做皇后的人,并不是吾身边的一个宫娥,难道将来你与皇帝成了婚,也要成日在这里照顾我一个老婆子么?”

    花若丹垂着眼帘,喉咙有些发干:“您不老,一点也不。”

    事实上,刘太后如今也不过四十余岁,根本算不得老,但即便宫中万宝养着这位太后的容貌不改,她一双眼却已添上了一种超出年纪许多的沉沉暮气:“你这个孩子,嘴甜得很。”

    刘太后笑了一声,随即握住花若丹的一只手:“吾看皇帝对你是有心的,来年你们大婚之后,必定十分和睦,他做皇子的时候吾没忙着给他找正妃,想不到拖一拖,就等来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花若丹扯了一下唇角,勉强露出些笑意。

    “若丹,”

    刘太后忽然唤她,见她抬起头来,方才问道,“告诉吾,你想做皇后吗?”

    花若丹望着面前这位母仪天下数载,浑身雍容气度的刘太后,她想起新帝登基那日,太后戴着一顶六龙三凤冠,身在玉阶之上俯瞰众生,她神光微闪,脱口而出:“想。”

    刘太后眼底露了点笑意,她拍了拍花若丹的手背:“既然想做,那么就要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生交给这座皇城,交给皇帝,他是皇帝,你就是国母,即便皇帝他近来纳了那么多的妃子,这世上可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女人,只有你。”

    花若丹闻言,勉强扯了扯唇,心中生出更多的迷惘。

    从尧县官衙那夜,她在扶疏花木间见那位五皇子殿下停步转身问她第一句话之时,她步下石阶,朝他走去,便已是一种隐秘的回应。

    怎知风云变幻,她在这局棋的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娘娘,若丹想求您一个恩典。”

    花若丹忽然伏跪下去。

    “你起来说便是。”刘太后说道。

    花若丹忍着双腿的麻意站起身,仍旧低眉垂首,说道:“过几日若丹想出宫去济恩寺拜佛,一则,是为娘娘您祈福,盼您身体康健,二则……”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二则若丹想借神佛告知我父泉下之灵,若丹无恙,请他安心。”

    “你有这样的孝心,吾又怎会不准呢?”

    刘太后点点头,她看着花若丹那样年轻鲜妍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添了一分复杂:“吾也年轻过,趁着还没有册封,你出去吾不会不准,但往后做了皇后,便要以皇家礼法为先,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是。”

    花若丹福身。

    天刚擦黑,刘太后因精神不济而睡下了,花若丹方才回到偏殿中,便有一个宦官从万极殿过来了,万极殿正是姜寰如今的新寝殿。

    那宦官进了偏殿,见花若丹坐在桌前饮茶,他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跪下:“小姐,刘督公让奴婢来传话。”

    花若丹垂着眼帘:“什么话?”

    宦官双手撑在地砖上,道:“刘督公说,钦天监挑了个好日子,在这月十三,请您搬去长定宫,十三夜里,陛下也会去长定宫看您。”

    花若丹手中的茶碗一时不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不过顷刻之间,花若丹脸上的血色尽褪,那宦官见此大气也不敢出,连头也不敢抬。

    不知多久,宦官方才听见她淡淡一声:“知道了。”

    宦官走后,贴身宫娥萍花一边让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一边替坐在镜前的花若丹卸去妆饰:“小姐,陛下是真心待您好的,过几日咱们去了济恩寺,便让底下人将您的用物搬回长定宫吧,这样的话……”

    忽然对上镜中花若丹那双冰冷的眼睛,萍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映出萍花那张忽然忐忑不安的脸,她冷笑了一声,姜寰对她,不过只有恶心的色欲。

    刘吉让人传的那句话,便是一个信号。

    哪怕还未行册封大礼,十三当夜她也必须要在长定宫中,等着皇帝的临幸。

    无名先有实,于她这样的世家女而言该是何等的侮辱。

    姜寰暴虐多疑,至今仍对明园中姜变护过她的事耿耿于怀,这些日子以来他任何轻佻的举动,都是对她的故意侮辱。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她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嵌进掌心里,越疼,她亦越清醒。

    她逃不脱的。

    何况,为何要逃呢?她要的,不就是成为皇后吗?

    花若丹屏退了所有宫人,自己临烛而坐,从怀中取出来一个荷包,里面有一个银镂空香囊球,她打开它,里面没有放香料,而是薄韧的纸片,一共十三片,每一片上面都是一簇栩栩如生的花枝,除十二花神外,第十三片纸上是一株鲜红的杜鹃。

    她久久地看。

    看了半夜,花若丹将它们收入荷包里,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杜鹃花瓣,最终,她抬手将其凑到烛焰之间,火光很快燃烧起来。

    她双指一松,荷包落入面前的一只铜盆中。

    守着那只荷包连带着里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枯坐整夜。

    五日后,天有小雨,花若丹还没有正式册封,亦无身份,还用不上什么皇后仪仗,她也不愿有太大的排场,由随行禁军冒雨送至济恩国寺。

    姜寰这边刚听见寿康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将花若丹的用物搬回了长定宫中,他正看内阁的票拟,将冯玉典拟定的罗州平叛主将的人选给驳回,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刘吉便是带这么个消息近来给姜寰败火的,果然姜寰听了之后想起来花若丹那张脸,又想起今夜长定宫之约,他心里舒坦了点。

    不料这时外头有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去:“陛下!花小姐在济恩寺后山中被人劫走了!”

    姜寰刚转晴的脸色又一下转阴了:“什么?!”

    按理来说随行有禁军,还有知鉴司的人,再加上济恩寺又是国寺,本不该有这样的纰漏,但听说那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后山中,恰逢花小姐想要在后山林荫亭中独处,身边只有一个宫娥萍花,不准其他人靠近,这便给那些胆大包天的江湖匪徒钻了空子。

    萍花就死在亭中,知鉴司与禁军立即搜捕后山暂时无果,姜寰盛怒之下,又让刘吉向紫鳞山下了一道手令。

    济恩寺的后山其实没那么好藏人,兵力增多便避无可避,但这些劫持花若丹的人每一个都将自己剃成了光头,他们几月前就在济恩寺正儿八经地出了家,却只为谋划这么一件事,故而还算周密。

    花若丹被他们带出城,她方才悠悠醒来,见自己在马背上,她立即挣扎起来,身后那人立即按住她肩,道:“花小姐,我等是五皇子殿下派来接您的!”

    花若丹一僵,她回过头看见此人沾着雨露的光头,警惕道:“休要胡言!五皇子为何要接我?”

    “请您相信我们。”

    那人只是说道。

    花若丹却动手去抢他手中缰绳:“放我回去!你们这些人藏匿国寺,怎知我一定会来?你们到底有何图谋?若当今陛下知道……”

    那人连忙说道:“小姐!殿下说了,您一旦有了大决断,就会去寺中拜佛!”

    花若丹浑身一震,她那双杏眼大睁了些,一时竟忘了挣扎。

    姜变知道……?

    知道她也许会顺水推舟,做另外一个选择?

    “您身边那个宫娥是姜寰的人,所以卑职只能先杀了她。”

    身后那个人又说道。

    花若丹有些难以回神,半晌才低声:“我知道。”

    从在明园中,萍花故意领她往抱厦里去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

    那人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她:“殿下还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您的用心,就像您也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用心一样,但今日一切,是在那些东西之外,他想问您,他若来接您,您还愿不愿意走?”

    花若丹看清他手中的荷包,她眼睫一颤,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一副心情,她接过来,打开。

    里面仍是一页薄韧的纸片,映着一株鲜红的杜鹃。

    父亲曾对她说,十二花神之外,红杜鹃应为第十三,他喜爱红杜鹃,所以她叫做若丹。

    花若丹指节一瞬用力,捏皱了荷包连带着那株红杜鹃也变了形。

    她已经烧掉了的东西,却在她面前死灰复燃。

    “……他在哪里?”

    许久许久,花若丹发现马停了下来,她背后那个人,乃至所有骑在马背上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在等她给出回答。

    “罗州。”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花若丹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告诉她,又或者说,她没有想到姜变竟然会容许这个人告诉他的藏身之地。

    竹林之中雨声沙沙,但他们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不寻常的动静,一时间,数人飞身下马抽刀,挡在花若丹身前。

    竹枝晃动,簌簌作响。

    一个光头抬起脸,却见什么东西从高处一跃而下,落了地,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毛发湿润,圆润发胖的狸花猫。

    花若丹也看见了那只猫。

    太眼熟了。

    她一下抬起脸,幽深竹林中似乎隐约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之声,不多时,竹林摇动,一道紫衣身影乘风踏枝而来,旋身落地的刹那,她腰间腰链上坠挂的银叶甩出轻微雨露,一双短刀在她腰间两侧,收在布满银色纹饰的刀鞘之中。

    花若丹看清了她的脸,却骤然一怔,那副眉眼依旧冷,但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清寒之意,很明显,她的眉眼从骨相上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神秘的艳丽。

    正是此时,一道青衣婀娜的身影施展轻功而来,她落在那紫衣女子身边,喘着气:“小山主,你跑得真快啊……”

    花若丹心中有些怪异,却还是唤了声:“……先生?”

    她下了马背,几步走到细柳面前去。

    细柳一双眸子平静而冷漠,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认识啊?”

    那青衣女子见此,便对花若丹道,“哎我们家小山主脑子坏掉了,从前的事没一件记得了,如今脑子里空着呢。”

    “怎么会这样?”

    花若丹脸色一变,她伸手一把握住细柳的手,“难怪,难怪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从不来宫中看我……”

    细柳垂眸,盯住花若丹的手,她瞥见一旁那只狸花猫跑过来,擦着花若丹的裙边,像是方才确定花若丹对她的这份亲近。

    “到底是知鉴司中有你们的人,”

    细柳忽而开口,却不是对面前这女子说的,而是她身后那些穿着僧袍的光头,“还是禁军当中有你们的人?否则济恩寺这样的地方,哪怕你们狠狠心当几个月秃驴做铺垫,也绝对逃不出来。”

    那些人没有一个应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凝视她。

    细柳挣脱花若丹的手,摸向腰侧刀柄,花若丹却连忙将她按住:“先生……”

    细柳一顿,抬起眼帘,她凝视着面前这个柔弱可怜的年轻女子,像是在判断她的这个举动是为什么似的,花若丹几乎要被她那种审视的目光给逼出冷汗,但她始终握着细柳的手,没有放。

    “先生,我跟你回去,你……可不可以放他们走?”花若丹抿了一下嘴唇,她不确定在失去记忆的这个细柳面前,她还可不可以保有那样一个朋友的身份。

    “为什么?”

    细柳看着她,嗓音冷淡。

    花若丹望着她:“哪怕你不记得我了,我也还是相信你,我求你,先生。”

    细柳一双眸子中情绪依旧很淡,片刻,却问:“你想回去吗?”

    花若丹一怔:“……什么?”

    “你到底是想跟我回去,”细柳说着,抬起眼帘扫了一眼那些被雨水冲刷得珵光瓦亮的光头们,“还是想跟他们走?”

    “我问的话,你最好想清楚了答。”

    细柳说道。

    “我不能走。”

    花若丹像是在对她说,又是在对自己说。

    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才是她与姜变之间的所谓真相。

    她从来要的都不是姜变,而是要为了花家坐上后宫中最高的那个位置,姜变要的也不是她,而是身后拥有花家全部势力的花家女。

    但他,竟然分毫没有一个逃亡逆贼的自觉,连藏身之地,他也肯让人对她和盘托出。

    他……就不怕吗?

    “是不能,却不是不想,”

    细柳精准地剖开她的言外之意,“为什么要违心呢?花小姐。”

    雨丝冰凉,轻拂脸颊,花若丹看着她:“先生从不违心?”

    细柳看了一眼她身后那些人,他们的脸色越发紧张,她亦听出风中越来越近的声音:“你到底想不想走?”

    花若丹不愿在她的面前违心,于是她轻声承认:“想。”

    细柳挣开她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十分轻松地将花若丹送上了马背,花若丹慌忙抓住马鬃,她看见雨露沾湿细柳乌黑的发髻,那髻间一支玉兔抱月的珍珠银簪雪亮干净。

    细柳却没再看她,俯身抱起地上的狸花猫,转过身。

    蓊郁竹林中,雨雾潮湿,花若丹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听见她那道清越而冰冷的声音落来:

    “多做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事,谁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

    花若丹眼睑忽然积起泪意。

    那些光头们全都傻了,他们面面相觑,没明白怎么回事。

    青衣女子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她着急忙慌道:“山主你犯病了啊?脑子又不好了?那可是将来的皇后!你怎么能放跑她呢!”

    “柏怜青,我不用你提醒我脑子不好的事,吹竹哨,把我们的人都撤了。”

    细柳冷冷瞥她一眼。

    柏怜青觉得这位小山主年纪小小,可是那眼神是真吓人,她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小山主,那可是皇后……你说你根本都不记得她是谁,怎么还管这些?这下你要如何向陛下交差?”

    细柳根本不搭理她。

    回到城中,禁军和知鉴司,乃至东厂都还在忙得不可开交,又一批人追出城去了,细柳抱着猫走在街上,耳边是柏怜青在叽叽喳喳。

    浮金河桥下搭着的油布棚被细雨敲出细微的辟啪声。

    雨气里混合早食的香味。

    “小山主,要不然我们吃点吧?”柏怜青拉了拉她。

    细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油布棚底下,一个早食摊子支在那里,里面坐着许多人,柏怜青不等她说话,便将她拉了过去。

    二人在桌前坐下,狸花猫不安分地从细柳怀中跳到桌上,周围的食客谈论着杂事,她没兴趣听,也没管柏怜青要了些什么。

    那摊主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甜汤圆,他看了一眼细柳,像是愣了一下,细柳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摊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脸色有点古怪地转过去了。

    细柳捏着汤匙,看着摊主的背影,直到他走到灶火那儿去又开始忙活起来,她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吃过汤圆,细柳将猫交给了柏怜青,自己一个人入了宫,姜寰正在万极殿中大发雷霆,刘吉满头都是冷汗,看见那一道紫衣身影,他便连忙道:“陛下,细柳来了!”

    细柳进了殿,立即俯身作揖:“陛下。”

    姜寰一手握住扶手,倾身看她:“如何了?人追到了没有?”

    “没有。”

    细柳淡淡道。

    姜寰脸色一沉,他一下站起身来:“你说什么?细柳,你紫鳞山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吗?”

    细柳沉默。

    姜寰见此,心中怒火更甚,大步走近她:“究竟是没有追到,还是你根本就将朕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陛下何出此言?”

    细柳依旧垂着眼帘:“细柳不敢。”

    “是吗?”姜寰那双冷厉的眸子掠过细柳的那张脸,那份神秘的艳丽使得她的这副眉眼令人越看越心惊,那是一种脱尘的,令人不敢亵玩的美。

    但姜寰双眸微眯,偏偏伸出手去。

    细柳立即后退了一步,她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殿外明亮的日光铺陈在她肩头,姜寰看见她白皙的颈侧那样显眼狰狞的一道疤痕蔓延至她衣襟底下,而这一瞬,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她那疤痕底下顶着皮肉鼓动着,顺着她的颈线诡异地游移。

    姜寰双眼大睁。

    细柳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她抬起来一只手指按了按颈侧皮肤底下的那个东西,它仿佛因为她的触碰而鼓动得更为用力,这时,细柳唇边有了一分淡薄的笑意:“陛下受惊了,忘了说,这个东西与先帝身上的那个相似,是药,更是毒,常人沾之则死。”

    姜寰自然知道先帝身上有过什么东西,曹凤声临终前告诉过他,先帝是因为那个东西才能多活几天,但也是因为那个东西,害得先帝临终一身血肉俱空,只剩一副单薄皮囊。

    而这个女人,亦浑身是毒。

    姜寰脸色几经变换,勉强收拢掌心。

    “花小姐被贼人劫持,至今生死未卜,细柳这便回紫鳞山撒出帆子,继续搜寻。”

    细柳俯身作揖,随即利落转身,走出万极殿去。

    建弘十三年六月,准皇后花若丹于济恩寺神秘失踪,新帝姜寰令东厂知鉴司彻查之际,京中流言四起,言刘太后母家因新帝登基而风头渐盛,而刘家本有心奉上族中女为后,以巩固自家根基,花若丹作为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此时神秘失踪,无疑正中刘家人的下怀。

    刘家一时困于翻沸流言,刘太后也因此而病倒,庆元花氏一族接连上书表达不满,姜寰也因此而焦头烂额了好一阵,花若丹始终下落不明,从六月到十月底,渐有传言说花若丹或已遭人毒手。

    这桩准皇后失踪案疑云未散,朝中波澜不断,在这个节骨眼上,西北战事更加胶着,为暂时安定人心,按下那些繁杂声音,也为给庆元花氏一个交代,姜寰在年底与阁臣商议,避开刘太后母家,定下贺大学士之女为皇后人选,来年择期大婚。

    次年,大燕改元,年号永嘉。

    九月初一,天气渐渐转凉,浮金河桥下浓绿未褪,乌蓬小船自桥下击水而过,清波在日光底下粼粼泛光。

    今日的油布棚底下几乎挤满了人,有坐着边吃东西边说话的,也有干站着在旁听热闹的,只因近些□□廷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如今已传遍燕京城的街头巷尾。

    “那韦添裕可真不是人哪!罗州多少无辜的老百姓被他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屠夫给谎报成了反贼!听说那些假反贼的首级堆起来都能成座山了!”

    有人说道:“韦添裕是皇上钦点的平叛罗州的钦差,听说罗州那块地方跟挨着密光州,也是块贫瘠之地,那儿的人被穷苦逼得彪悍极了,无论是揭竿而起的反民,还是山匪,都十分难搞,那韦添裕韦大人刚去那里连地形都没弄清楚,就被那些狡猾的山匪给摆了一道!”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不是么!去年年底还说那韦大人打了一个胜仗,什么胜仗啊!根本就是拿无辜百姓的首级骗军功!”

    “可说呢!若不是这回达塔人绕后偷袭,只怕朝廷还被韦添裕蒙在鼓里呢!”

    这时,一个挑担子的力巴手里端着一碗散茶水,挠了挠头,他从没有凑热闹听闲话的习惯,食摊摊主送了他一碗茶水他才在这儿歇了歇,却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忍不住问:“达塔人偷袭?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一个剥花生的食客抬起头来,向他解释道:“咱们大燕不是从去年就在边境上跟达塔人打仗么?谁料想今年六月,那些蛮子竟然冒丹岩天险偷偷潜入密光州!密光州那样的穷山恶水,多少年了,也没一个官老爷肯去那儿上任的,所以那儿的人都是自个儿管自个儿,帮派林立,散得跟沙子似的,达塔人本是算准了密光州这盘散沙是个好过渡的地方,他们想从那儿直接去天潭烧掉咱们的军粮。”

    那力巴虽向来只顾闷头卖力气,听了这话亦不由呼吸一紧,忙追问:“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那食客也不卖关子,因为除了这力巴,在座的没几个不知道的:“咱们都晓得密光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儿,鬼都懒得到那儿去,但却从来都是咱大燕的流放之地之一,前首辅陆证你知道吧?他是咱大燕的好官哪!可他的那个孙儿却因为是逆贼姜变的好友而被皇上迁怒,去年三月被流放密光州,听说去了密光州的流放之人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当地那些饿狠了的家伙给吃了……”

    力巴吓了一跳:“密光州的人……怎么还吃人啊?”

    这时,另一个留着青黑长须子,有些书卷气的老者笑了一声,摇摇头:“吃人算什么?灾年接着兵祸,这四海之境又何止一个密光州啊?”

    力巴没出过燕京城,一年到头也只是凭着一把子力气勉强果腹,但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算幸运的了?

    他忙又问:“然后呢?”

    那食客便也接着说下去:“那小陆公子在密光州非但没有被那些刁民吃了,还帮着紫金盟吞并了当地其他所有派系,如今紫金盟一家独大,掌握着整个密光州,哪里还是达塔人以为的一盘散沙?

    他们一进密光州,便被小陆公子察觉,但密光州根本没什么兵力,都是紫金盟的人及时挡住了达塔人,那小陆公子令人就近去罗州借兵,哪知道那韦添裕一听说达塔人来了,吓得连忙后退,小陆公子只能给天潭去信,并领着紫金盟在密光州借地形抵挡达塔人数千铁骑整整九日。

    达塔人本就因为越过丹岩天险而疲于奔命,又不熟悉地形,很快水土不服,幸好咱谭应鲲谭大将军很快派了兵马支援后方,这才将这些越过天险来的达塔人给收拾干净。”

    食客说得口干,灌了一碗茶才又继续说道:“那韦添裕还担心小陆公子乱说,便想以他担着流放之罪却还敢结党营私的借口将他拿了,先向朝廷里告小陆公子一状,哪知道小陆公子却趁着韦添裕拿他的功夫将韦添裕在罗州干的好事给捅了出来,谭大将军那边也写了折子到朝廷里,如果不是这样,咱们还真当那韦大人在罗州是真平叛呢!”

    力巴听完了,黝黑的脸皱起来,义愤填膺道:“那韦大人真是坏透了!拿咱老百姓的命当什么?不造反的,反而被当成造反的给杀了!这是什么天理啊!”

    “谁说不是呢?这等屠夫只会欺凌弱小!遇上达塔人竟然就吓得尿裤子,真是丢咱大燕的脸!”

    一人坐在长凳上,端着茶碗叹气:“倒是那位小陆公子,他真不愧是前首辅的亲孙儿……就算是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也好好活了下来,还戳穿了达塔人的诡计!”

    “这个世道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韦添裕那样的人在明堂高坐,而那位小陆公子,却流放穷山恶水。”

    狸花猫发出“喵呜”的声音,跳上桌面,将一碟剃得干净,摆放整齐的鸭骨踩乱,低头嗅闻几下鸭肉,还没下嘴,细柳便将它给拎回了怀里。

    “太咸,你不许吃。”

    她指节敲了敲猫脑袋,示意它安分点。

    周遭人声鼎沸,还在就着同一件事议论不停,细柳恍若未闻,一手抓着猫,另一只手重新捉起筷子。

    忽然间,面前空空的筷子筒里被一只粗粝的手放上一束沾着水珠的山花,细柳一顿,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她看见食摊摊主那张带着和善笑意的老脸。

    他什么话也不说,很快,又将一个油纸袋放到她的桌角。

    清晨淡薄的日光照着那个油纸袋上,一个墨印的招牌字样——

    李记糖山楂。

    第86章 雨水(三)

    摊主放下油纸袋就回到灶火台那边去了,整个人扑在那团蒸笼冒出的热雾中,细柳看了他片刻,视线再落回桌上。

    山花烂漫,水露滴答。

    片刻,细柳拿起来油纸袋,双指挑开封口,里面是一颗又一颗裹满雪白糖霜,又隐透彤红表皮的山楂。

    她手腕一转,袋中雪球似的糖山楂顷刻尽数滚落在她面前的一只空碗中,堆成一座小雪山,她垂眸看着空空的纸袋里,只残留一点细细的糖霜。

    很快,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一碗小雪山重新倒回了油纸袋里。

    狸花猫在她怀里仰着脑袋来舔她手指上沾着的糖霜,她索性捏出来一颗放在桌上给它,随即将油纸袋随手扔在一边,重新捉起筷子,继续剔鸭骨。

    浮金河桥下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桥上行人穿行在淡薄的晨雾里,油布棚里人声鼎沸,勾勒出一幅烟柳画桥,行人如织的繁华盛景。

    而与燕京相隔三月路程之遥的密光州则是另一种粗犷的,毫无修饰的浓墨重彩,荒芜是它的底色,风沙如积墨,挤满色彩贫瘠的画卷。

    黄色的沙土上附着稀疏的草叶,因为常年干旱寒冷,草叶绿得不那么有生机,反而是一种沉闷又冷淡的颜色,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连接天幕,而这一片平原之上稀稀拉拉散布着许多的小山丘,但那却并非是老天爷的杰作,而是一座座无名坟冢。

    整个密光州,就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死在这里的人,最后的幸运莫过于还能有座埋骨头的坟,但大多人都没那么幸运,他们死了就只有曝尸荒野,被猛兽或被人分食最后的血肉,只留下森然白骨,不过常态尔。

    儒术教化万民,却无法教化这个充斥着原始的弱肉强食的蛮荒之地,只有南面那座因天工造化而成的观音山得到了它苦难的信徒。

    密光州人称它南观音娘娘。

    南观音山下,沙土混合粟壳砌起来一个合围成圆的寨子,紫金盟自从将整个密光州纷杂的势力收拢起来之后便落脚于此。

    密光州人敬畏南观音山,是因为南观音山下有密光州境内唯一重要的水源——牧丽河,密光州大小势力争来抢去,实则也都是为了将这水源据为己有。

    而今紫金盟落脚南观音山下,牧丽河自然成了紫金盟斗败其他势力的,宝贵的战利品。

    这里的沙土长不出南边那些精致漂亮的花木,整个寨子都被常年弥漫的风沙弄得灰扑扑的,但这已经是方圆百里最像样的房屋,这里的百姓,大多只能栖身在烂窝棚里,有一天算一天。

    “羊丢了一只?你怎么没把自己给丢了?”

    寨子中的空地上,个子高挑人却干瘦的男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粗布衣裳,外面裹了一件羊毛皮袄子,腰侧一柄弯刀,脚下踩着双脏兮兮的靴子,肤色黧黑,额头上的褶痕因为拧眉而皱得更深:“赶紧去找!找不回来,你小子也别回来!”

    赶羊的青年肩膀瑟缩一下,哪怕只是一只羊,在紫金盟那也是很金贵的东西,密光州穷得人连□□都要没了,养羊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要是没几个人守,外头多的是饿得眼睛发绿的家伙,趁人不注意,扑进羊群里生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们这就去找!”

    青年说着,回头叫上了十几个人,赶忙出了寨子去找羊。

    那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手按着腰间的弯刀,一头卷毛里都是风沙尘土,耷拉着一张脸转身走到一间屋子前,见两名青黛衣袍的侍者守在门边,他摸了一下鼻子,像是想讲点他们燕京的教养礼节,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搞,他扭扭捏捏:“你们公子做什么呢?我能进去吗?”

    “康禄,这是你的寨子。”

    里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名唤康禄的男人抓了抓脸颊,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我这不是跟陆公子你客气客气么?昨天晚上我没问一声就进来,你还拿纸团子砸我……”

    话还没说完,康禄打眼一看,那张桌子腿儿底下又躺了不少纸团子,他一下抬起头,桌面上放着一只破砚台,那是康禄从前的宝贝,现今已摆在桌前那个人面前,墨条都磨掉了一半。

    康禄大步走近,俯身捡起来一个纸团子才要展开,却听桌前那人道:“别碰。”

    “……”

    康禄手一僵,撇嘴将纸团子扔回桌腿底下:“哎,陆雨梧,你说咱这儿真能被疏通成运粮道吗?那些官老爷们都不肯来这儿上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南边的人,听说庆元那块地方有钱着呢……”

    康禄平时话就多,这会儿又不自禁开始东扯西扯起来。

    桌旁有一道窗,日光掠窗而来,落了一层淡薄的颜色在桌前那个人身上,他乌浓的发髻梳理整齐,只鬓边有一两缕浅发随风微荡,他拥有一副清妙的骨相,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一双眸子黑沉。

    洁白的宽袖被他卷起来,那几分清寒的病气似乎只是单薄表象,露出来的一截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有些汗涔涔的,他手中握着一支毛笔,为了握紧这支笔,他腕部连接手背的皮肤底下嶙峋的筋骨都在紧绷着,汗珠滑下去,悬在他的腕部,随着笔尖接触纸页的沙沙声,滴落在纸上。

    他越用力,手腕越抖。

    纸上笔锋稍顿,划出来一道突兀的墨痕。

    “听说那些盐商家里富得流油,什么时候我康禄也去那样的地方转上一圈,好好沾沾那儿的富贵气儿……”

    康禄还在喋喋不休,却不防桌前的人忽然扔了笔,连同砚台一同碰倒在了桌下的瓷缸里,“砰”的一声,瓷缸被砚台砸破了底,满缸的水撒了一地。

    康禄被溅湿了鞋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屋中死寂,康禄抬头看那少年,见他浓长的睫毛半垂,在看自己那只仍然在发颤的左手。

    日光里,他左手腕内侧一道月牙红痕被一道突兀的疤痕给切割成更为残缺的两半,康禄见过那道疤最狰狞的样子,应该说,这少年右手的疤还要比左手更可怖,康禄刚遇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没有这些侍者,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些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坐在无名的小坟包上,正等着他死。

    他手上脚上带着镣铐,那镣铐将他手腕的伤反覆磨破,右手腕上的伤口血红不堪,甚至还能看见一点底下的骨。

    那些小孩跟他商量着,等他死了,他们分了他,一定会给他埋起来,这样南观音娘娘就会保佑他下辈子可以吃饱饭。

    可是他没有死。

    他在那些觊觎他血肉的小孩堆里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那条生路就是康禄,那天康禄的紫金盟丢了一只羊,等他找过去的时候,那只羊就在一个坟包上被开膛破肚,烤得焦香,一起分食了羊肉的小孩们看见康禄就吓得跑了个干净,只有那个少年还坐在坟包上,用那双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撕下羊肉来吃。

    康禄该杀了他的,在密光州,人命哪有羊的命值钱呢?

    可是那少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要牧丽河?”

    那可是牧丽河,密光州最好的水源,康禄做梦都想,可密光州势力交错,谁也不肯让着谁,这么多年牧丽河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就是没有紫金盟的份儿。

    康禄其实不太相信这个被流放过来的少年能有什么本事,但他又想,万一呢?他老爹就是被南观音山下那寨子里的人给砍死的,他总憋着口气想报仇,又苦于牧丽河在人手里握着,不得不仰人鼻息。

    但一年的时间,这个少年展露出的手段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帮助康禄蚕食掉周围小的势力,令紫金盟逐渐壮大的同时,今年五月,康禄与他成功拔除南观音山下最大的寨子,得到了牧丽河。

    “雨梧,我让人给你找最好的药来……你会好的。”

    瓷缸里溅出来的水沾湿了少年卷起来的洁白袖口,康禄看着他的手,忍不住说道。

    “如今紫金盟在密光州已是一家独大,你丢了只羊却还像以前一样心疼,”陆雨梧抬起眼帘,“给我找最好的药,你不心疼钱?”

    “不心疼!”

    康禄拧着眉头:“你是个读书人!手不能写字的话那不比杀了你还痛苦……”

    他话说一半,又觉得自己失了言,他一下顿住,有点着急地挠了挠自己的卷毛:“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不必了。”

    陆雨梧黑沉的眸子盯着桌面上被墨洇湿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扭曲到令他自己都无比陌生:“有人也替我寻过好药,你不是知道吗?”

    康禄忽然哽住了。

    什么药,也改变不了陆雨梧右手的手筋断裂无法复原的事实,但至少他的左手当初受伤不算太深,又有人用内功为他接续过筋脉,但陆雨梧从前写字都是右手,如今相当于重新习字,而习字的这只手还是受过伤的。

    要做到平稳地写字,并非一件易事。

    康禄看见他那只手紧握起来,筋骨在薄薄的皮肤底下紧绷着,他神情看似平静,却又总有一分日光照不见底的阴暗。

    那像是他对自己的痛恨。

    门外忽然有个人进来,康禄转头,是那个天生冷脸的陆青山,他是三个多月前带着人找到这里来的。

    “公子。”

    陆青山看见桌边碎掉的瓷缸,他顿了一下,却又很快走近:“陆骧来信了,他说已经交代好了李记的掌柜,还有浮金河桥下的那个摊主。”

    陆雨梧紧攥的手忽然松懈。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视线垂下去,瓷缸碎片里盛着被墨染黑的水,那支毛笔躺在里面。

    外面风沙吹拂。

    陆雨梧忽然俯身,将那支湿漉漉的毛笔捡了起来。

    “公子,为何不肯让我替您写呢?”

    陆青山忍不住道。

    “她认得我的字,我假手于人便是毫无意义,”陆雨梧擦拭着毛笔,“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食言?何况我的境地不好,姜寰可以因为姜变而迁怒我,便也可以因为我而迁怒她。不够,我们如今做的还不够……”

    陆雨梧将那张写满扭曲字迹的纸揉成一团扔了,可是于情,他想写信给她。

    但这双手,却做不到了。

    等不到他的来信,她一定已经生气了,生气他的食言,不会再相信他了。

    他曾经想,

    这样也好,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密光州,一点音信也没有,她最好生气,也最好将他忘记。

    陆雨梧又在碎掉的瓷缸里拾起那块破砚台。

    水珠顺着砚台的边沿滴答滴答地响。

    “可我,”

    他沾了满掌被水晕淡的墨,忽然说,“不想再食言了。”

    第87章 雨水(四)

    今日细雨绵绵,紫鳞山上水雾潮湿。

    柏怜青从外面领回来一个老翁,他虽年老,那副身骨看起来却依旧孔武有力,长满颌骨的霜白胡须很长,几乎到了胸膛底下。

    中山殿里不见人,柏怜青在阶上截住一个女弟子:“小山主做什么去了?”

    那女弟子俯身:“山主在龙像洞第十二层祭拜先祖。”

    老翁本在打量这洞府,听见这女弟子发出声音,他视线骤然落到她身上,那女弟子无端被这样锐利的目光一刺,一时竟有些战战兢兢。

    “行了,你去吧。”

    柏怜青朝她摆了摆手。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走了,而那老翁抬起来一双眼,站在阶上看向那些在这洞府中来回的男女弟子,这些人偶尔会相互低语几句,虽然声音不大,但老翁眉心还是拧出来一个“川”字:“我记得紫鳞山中有个止语的规矩。”

    “哎哟雍老,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

    柏怜青一手叉着腰,捂嘴笑了一声:“咱们这位小山主说了,咱们紫鳞山不是寺庙,山中弟子也不是什么和尚尼姑的,用不着修什么闭口禅。”

    雍老脸色有些沉,换了一位不姓程的山主之后,紫鳞山这幽深而阴暗的洞府便好似少了几分从前的压抑,阴冷,那些护山弟子不再止语,因而这掏空了一整座山而建成的洞府里竟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死寂。

    但这是不应该的。

    “若无森严的规矩,又何以树立绝对的威严?”雍老想,这新任山主果然是个才只有十几岁的娃娃,她还不懂程氏世代相传的山规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是一个止语的规矩,小山主又没把山规逐条废止,雍老您何必……”

    柏怜青本是笑吟吟的,但见雍老板着脸盯住她,她一下没了声音,干脆收起来自己最熟练的那副勾栏式样,挺胸抬头,背着手转身,清了清嗓子:“您跟我进来吧。”

    中山殿后面就是龙像洞,雍老有很多年没来过了,他在洞中站定,视线顺着垂落的长幔往上,烛火点缀在山壁缝隙中,如盘旋的龙尾。

    第十二层,是紫鳞山中人籍册所在,亦是程氏历代殉葬者的灵位所在。

    洞中无风,而长幔忽动,雍老耳力敏锐,他目光往上一睃,一道紫衣身影从幽深而神秘的第十二层一跃而下,双足擦过长幔,她身姿轻盈,飘然而落。

    雍老最先看清的,是她腰间雪亮的银色腰链,一双短刀一左一右在她腰侧,她乌黑的发髻间只有一根珍珠银簪作饰,那副眉目有一种浸润山雪的艳丽。

    “小山主,您今日怎么想起来去祭拜紫鳞山先祖了?”

    柏怜青走过去,笑眯眯地问。

    “改了他们的规矩,上两炷香,就算跟他们说声抱歉了。”细柳先瞥了她一眼,随后目光落在那须子很长的老翁身上。

    “紫鳞山的规矩,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雍老对上她的目光。

    这一刻,龙像洞中死一般的寂静,柏怜青动了一下眼珠,干笑起来:“小山主,这位便是雍老,他之前在……”

    “在汀州。”

    细柳接过她的话,仍盯着雍老:“汀州分堂的堂主杨雍。”

    四目相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柏怜青的脸快木了,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能改变这诡异的氛围,却不想,杨雍先俯身抱拳,打破死寂:“杨雍拜见山主。”

    柏怜青愣了。

    “我改了止语的规矩,你似乎很不满?”

    细柳冷不丁地问他。

    杨雍面不改色:“属下不敢,但山主今日改止语,难说将来又会不会再改其它什么规矩,紫鳞山立身于世,传承下来的何止是这个山主的位子?规矩,也是传承的一部分,程氏的规矩,不能改。”

    细柳听了,点点头:“你说得对。”

    杨雍没料想到这位小山主竟然这么听劝,他紧绷的面皮一松,却又听见她说道:“我的确不止想改止语这么一个规矩,只是这多少对程氏祖宗们有点不敬,他们在九泉之下有多生气我不知道,但我多上几炷香,慢慢来,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柏怜青很难形容在听到小山主这番话后的杨雍的那副脸色,那松弛褶皱的面皮一抽一抽的,活像是老树皮要掉下来了似的。

    杨雍一个眼风扫过来,柏怜青立即领会他是在问她怎么连一句规劝也没有,她眼观鼻鼻观心,一双眼睛这看看那看看,总之就是不看杨雍那张僵硬的老脸。

    从龙像洞中出来,细柳回到了她住的那间石室里,柏怜青跟了过来:“小山主,您真的没忘吧?”

    细柳在梳妆台坐下,闻言一顿,但很快,她抬起眼帘:“什么?”

    “雍老啊,您在这间石室里醒过来的那日我就跟您说过了,前山主令我升任左护法,那雍老则是右护法,他是紫鳞山的老人了……”

    说到这儿,柏怜青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他从前虽是汀州分堂的堂主,却也是在先帝那儿做过事的,所以他才有这样的派头,我都不敢得罪他。”

    细柳用帕子擦拭着发尾沾到的香灰,好似漫不经心:“这些我都记得,今日我好像把他鼻子气歪了。”

    柏怜青想了想方才的情形:“若论他的脾性,他若不服您,是不会好好施礼承认您是山主的,他明明并不赞同您改了山规,但刚刚还是叫您山主了。”

    若依照柏怜青所言,杨雍应该是个高傲的老头,细柳今日也看到了他表露出的不满,但他却又很知道克制自己的言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他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做事却从没出过错,紫鳞山给叛徒下的追杀令一般都会到他手里,哪怕天涯海角,他亦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出人来斩草除根。”

    “的确如此啊小山主,他那双眼睛啊,毒得很!”

    柏怜青在旁感叹道:“只要是他想找的人,谁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你还说过,他对先帝很忠心。”

    “是啊,他在汀州多年,好些事连前山主都不知道,那些事是前山主都不可以碰的,只有先帝直接命令,前山主才不会过问。”

    “那也就是说,”

    细柳垂眼看着发尾,上面一点香灰也没有了,“他对如今这位陛下也本该同样忠心才是。”

    “那是自然。”

    柏怜青不假思索:“咱们这位陛下不是总想着要那个姓陈的老家伙插手紫鳞山吗?他不放心您,就想着要那个姓陈的来名正言顺地监视您,您始终不松口,而今雍老一来,陛下想必会觉得雍老也算是一双好眼睛,姓陈的插不插手,估计也不重要了。”

    细柳扔下帕子,淡声道,“忠心若能分两半,便不叫忠心了,我不但弄丢一个姓花的准皇后,还暗地里动用紫鳞山的势力阻挠东厂知鉴司追查她的下落,在他看来,这已然违背紫鳞山拱卫皇室的忠心,他对此绝不会无动于衷。”

    柏怜青怔了一下,神情陡变:“小山主,您是说雍老他也许知道您故意放走花小姐的事?不对啊,他如果知道的话,那陛下应该也知道了,怎么还……”

    “你不是说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吗?”

    细柳意味深长道:“他若真的有所察觉,那么出于忠心,他一定会告诉陛下,而如今这位陛下若真的知道了什么,他是绝不会错过任何向我发难得机会的,也就是说,这杨雍有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能有什么私心?他为什么愿意隐瞒花小姐的下落?”

    柏怜青实在想不明白。

    细柳神情淡漠:“他应该感谢自己的那份私心,否则他一定到不了燕京。”

    柏怜青看向梳妆台上那面铜镜中,这一刻,她在镜中细柳那双眼中感受到了一分严寒杀意,柏怜青心神一凛,她忽然恍悟,杨雍去年在雍州遇袭,受了重伤,若非如此,杨雍不会到此时才来燕京。

    那原来是细柳的警告,杨雍可以忠于先帝,而今紫鳞山一朝换了主人,他则必须要学会先忠于紫鳞山。

    若杨雍心有犹疑,细柳绝不会留着这个祸患。

    柏怜青知道,细柳其实在任何事上都从不儿戏,无论是止语的山规,还是对杨雍的杀心,她始终保有自己的那份敏锐与冷静,她沉默地担起来紫鳞山主的责任,不动声色地收拢杨雍在汀州的势力,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敲打各地分堂堂主,厘清他们的实力,掌控他们的命脉,逼着他们臣服于她这位新任山主,按灭那些浮动的人心。

    杨雍因为先帝的器重而有了很多依附他的根须,他算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难题,这一年时间细柳与他的博弈都被其他各部分堂看在眼里,而今杨雍身至紫鳞山,便是他在向新任山主低头。

    柏怜青没有想到,原来一开始这位小山主便是对杨雍动了杀心的,一颗忠心不能分成两半花,杨雍要么只能忠于她,要么只能死。

    “我还总担心您把底下分堂的事给忘了,”

    柏怜青叹了口气,“我还琢磨着要不要给您准备一个小册子在身上,就像您以前那样……”

    柏怜青惊觉失言,骤然收声。

    细柳抬起来一双眼睛,在镜中凝视她:“小册子?”

    “……啊。”

    柏怜青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细柳端起来一旁的那碗冷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带了几分审视:“我以前有随身带一个小册子的习惯?”

    “……啊。”

    柏怜青干巴巴地应。

    细柳看着她:“那我以前那个小册子呢?我怎么从没看到过它?”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柏怜青额头隐有细汗:“您自己的东西,我……哪敢碰呢?”

    这话说来,她实在心虚得很,但前山主的交代她又不能不听。

    “是吗?”

    细柳仿佛只是随口问一声,她并不在这件事上纠结太多,柏怜青见此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很快找了个借口退出去。

    石室中静了下来,细柳松了发髻,长发如瀑垂落,打开桌面上的匣子,将簪子随手扔了进去,融融烛火照得铜镜泛光。

    细柳临镜而坐,面无表情地直视镜子中的那个自己。

    铜镜里映着近前那只打开的匣子,朱红衬布映照其中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烛火的光影在玉石上闪烁,隐约照见它一双耷拉着的长耳。

    天色彻底黑透了,夜风还算凉爽,宫中四处早就燃起来宫灯,万极殿中,姜寰沉着脸坐在御案后,几步阶梯底下,身为首辅的郑鹜站在那里,拱手说道:“陛下,眼下最重要的已不是韦添裕所犯之罪。”

    姜寰看着他:“你说,还有什么更重要?”

    “民愤。”

    郑鹜轻吐两字,随即抬起来一双眼睛:“陛下可还记得江州蝗灾一事?天灾被当地乡绅做成了人祸,以至于江州沦为死城,剩下多少饿狠了的百姓因此而憎恨朝廷,成为反贼?如今我大燕已是内忧外患,大将军谭应鲲还在边境抵御达塔人的进犯,而我大燕境内又有多少地方因为这样的天灾或者人祸而催生出造反的百姓……”

    “那些暴民真是胆大包天!”

    姜寰一手拍在案上:“他们难,朝廷就不难吗?”

    郑鹜拱手:“陛下,江州一事才过去多久,罗州又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百姓都称那韦添裕是怙恶不悛的屠夫,韦添裕对上蒙蔽君父,对下屠戮百姓,而他又是您亲自任命的平叛钦差,而今民愤已起,若不加以安抚,恐怕只会让更多百姓对朝廷失望。”

    “怎么?你想说朕识人不清吗?”

    姜寰冷笑。

    郑鹜面色不改,沉稳道:“臣不敢,您对韦添裕其人寄予厚望,让他去罗州本为平叛,谁知此人欺上瞒下,有负圣恩,招致罗州祸患根深,他韦添裕一手造成如此恶果,连累朝廷,甚至陛下您为民愤所扰,实在罪无可恕!”

    最初平叛罗州的人选经内阁议定后由吏部侍郎冯玉典呈上最终结果,但姜寰当时并不满意,与其说是不满意,不如说,逆贼姜变的逃脱,以及花氏的神秘失踪都在这位年轻的永嘉皇帝心中扎下了深刺,他始终怀疑朝廷里或有人存有异心,为此,他登基至今已将朝堂清洗过两回,但这显然还不够,他还要亲手培植自己的亲信,在阁臣面前真正树立自己这位新帝的威严,韦添裕便是姜寰选中的第一个人。

    哪知道这第一个人就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郑鹜避开姜寰的话锋,只谈韦添裕其人辜负朝廷,辜负圣恩,的确令姜寰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他道:“韦添裕那个窝囊废该如何治罪,都由你去办。”

    “陛下,这恐怕还不够。”

    郑鹜俯身说道。

    姜寰抬起眼皮:“什么不够?”

    “既然有罚,那必然也要有赏,陆雨梧在密光州戳穿了达塔人绕后火烧我军粮草的诡计,又领着密光州人在丹岩天险附近与达塔人对峙九日,此事如今已是沸沸扬扬。”

    郑鹜说道。

    姜寰语气看似平淡:“你果然是来为你那个好学生求情的。”

    “陛下。”

    郑鹜抬起脸来,神情肃正:“臣若要为他求情,当初他流放密光州之前,臣便该在此跪求圣恩,臣今日不为任何人求情,辅佐您,是先帝临终嘱托,臣未有一日敢忘怀,而今大燕内外不安,若罗州一案赏罚不明,恐难平民愤,何况前首辅陆证生前无罪,死后亦得先帝钦赐碑文,准以王侯之礼厚葬,而今修内令仍在,其孙却身负流放之罪。”

    “即便陆雨梧有罪,他亦在密光州服罪满一年半,天下悠悠众口如洪流,堵不如疏,如今他防备达塔人是功,揭露韦添裕杀良冒功亦是功,陛下若要治罪韦添裕,则必赏陆雨梧,如此恩威并施,方能彰显陛下仁德之本。”

    郑鹜提及先帝,姜寰面上神情便有了些变化,他没忘记过父皇临终之前,他跪在龙床前发过什么誓,即便他心中不悦,却也无法否认郑鹜说的是实话,修内令早就与陆证绑在一块儿了,哪怕陆证死了,修内令也长满了他的骨与血。

    作为皇帝,他不能不罚韦添裕,而若要罚韦添裕,他便不能不赏陆雨梧。

    姜寰一手撑在御案之上,殿中烛火明亮,而他神色阴沉,半晌,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朕便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就让他在密光州做个知县吧。”

    他抬起下颌,宛若恩赐。

    密光州那样的地方,数年都没有一个人肯去补那儿的缺,哪怕他免了陆雨梧的流放之罪,换了官身,他也依旧只能在密光州。

    “这恐怕不行。”

    郑鹜垂着眼帘:“陛下有所不知,上个月已经有人补上了这个缺。”

    姜寰拧起眉头:“什么?”

    “那人虽只是个举人出身,但我朝举人入官的例子也是有的,何况他补的还是密光州那个不毛之地的缺,所以吏部的文书早就发了下去。”

    殿外天色漆黑,而宫灯漫如繁星,夜风掠入敞开的殿门,吹动郑鹜绯红的官服衣摆:“此人名为乔意诚,出身莲湖洞书院,是今年乡试的解元。”

    “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去密光州的路上了。”

    密光州连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没有,密光州人如风沙散落在常年苦寒的平原之上,茹毛饮血催生了他们野蛮的天性。

    一面靠着丹岩天险,另一面便是连绵沙漠,整个密光州连州县的划分都不清不楚,线儿在舆图上看了半天,密光州那块地方光秃秃的,什么县名都没有。

    “四哥,你是去做县令的,可是咱们都找不到你是去哪个县当县官。”天一黑,驴子就偷懒,只知道吃干豆子,驴蹄子走得很慢,线儿后仰躺在驴背上,藉着天上月光眯着眼睛看舆图。

    “管他哪个县做什么?四哥不是说了吗?陆公子在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大武如今高大多了,也骑着一只驴子,说话间还抽空给驴喂了一把豆子吃。

    “唉。”

    兴子在驴背上叹了口气:“可是我听说密光州的那些人可凶了,他们是真吃人哪,那里是什么来着,呃……毛都没有的地。”

    “什么毛都没有?”

    四只驴子并辔而行,说话的人拍开大武那只驴子来抢豆子的嘴,他身量不算太高,身上穿着粗布短衣,头上仍带一顶瓜皮帽,在驴背上晃晃悠悠地说:“那叫不毛之地,是贫瘠荒凉之地。”

    他正是乔四儿,大名乔意诚,如今身上虽沾了些书卷气,但那点文气根本冲不散他身上自小在市井里养出来的吊儿郎当。

    “倒贴银子到那样一个根本没人肯去的地方上任,四哥你也是第一个了,”兴子转头看他,“咱们去了不会饭都吃不饱吧?”

    乔四儿却顷刻收起来吊儿郎当,问他:“咱们在桂平莲湖洞吃的饭都是谁给的?”

    “陆公子给的!”

    线儿毫不犹豫地回答。

    乔四儿“嗯”了一声,抬起头,夜路昏黑,他说:“无论密光州是一个怎样的地方,陆公子去得,我乔意诚也去得。”

    “四哥说得对,咱们几个兄弟这辈子就是要追随陆公子!”

    大武揪了一把驴屁股,驴子怪叫一声,竟不偷懒了,一溜烟儿往前狂奔起来。

    “哎大武哥!”

    线儿也学着他揪一把驴屁股,跟了上去:“你等等我!”

    兴子索性也抓了一把驴屁股,哪知道他这只烈性大,他险些被这么个玩意甩下去,哇哇大叫着被迫撞开前面两头驴,一下摔进泥坑里。

    线儿和大武在前面哈哈大笑,乔四儿骑驴过去,见兴子那副狼狈样也忍不住笑:“都说了你这头脾气不好,老爷我又只买得起驴子,你将就一下,忍忍它算了。”

    驴子虽然脾气不太好,但耐性却很好,乔四儿他们一行四个人风尘仆仆抵达密光州,时值十二月,密光州冷极了。

    这日黄昏,夕阳看似炽烈,但那样的光线落到人的身上却没有丁点暖意,康禄拍开一道房门,他走了进去,果然见陆雨梧还在案前习字,桌腿底下又是一堆纸团,陆青山正将它们捡起来扔到火盆里去。

    “陆雨梧,底下人来报,说藤石那边抓住了几个外乡人,他们应该是饿了好几天,偷羊被发现,差点被打死,但是当中有一个自称是朝廷派来咱这地方做县官的,他还在藤石那块地方逮着人就问你。”

    康禄走过去说道。

    陆雨梧听见“外乡人”三字便抬起来眼帘:“问我?”

    康禄点点头:“是啊,他说他来上任,也来找你。”

    “他叫什么?”

    陆雨梧问他。

    “他说他姓乔。”

    姓乔?

    陆雨梧笔尖一顿。

    “在藤石的弟兄怕他们几个真是你的旧相识,就将他们送了过来,路上那姓乔的还真换了身官服,他们就在外面……”

    康禄话还没说完,便见陆雨梧搁下笔,很快从书案后出来,绕过他往门外去。

    寨子中的空地上,紫金盟的弟兄们正在围观那四个外乡人,他们只剩下一头驴子了,行囊都在驴背上。

    中间那个人嘴唇因缺水而干裂,一张脸脏兮兮的,浑身上下只有那身青色的官服很干净,还是簇新的,戴着一顶乌纱官帽,手抓着驴子身上的缰绳,警惕地盯着这些密光州人。

    忽然间,紫金盟的人让开了一条道。

    乔四儿顺着那条道望去,不远处一行侍者簇拥着那个衣衫雪白的年轻公子近了,夕阳余晖漫漫,风沙飞扬。

    整座密光州都是粗犷的,灰尘弥漫的。

    除了那年轻公子的衣摆。

    他像一捧雪,不合时宜地存在此间,不化不融。

    乔四儿一双眼睛亮起来,他扔掉缰绳,很快奔过去,一撩官服衣摆跪下:“恩公!意诚来找您了!”

    尧县一别,陆雨梧不是没有想过也许有一日他会再见乔四儿,但他从未料到,这一日会是在偏远的密光州。

    陆雨梧看着他:“你来此地做官?”

    “是。”

    乔四儿低首:“今年乡试过后,我以举人的身份入官。”

    夕阳如火焰般炽盛,铺了一层在乔四儿的身上,陆雨梧想了想,说:“我在尧县之时便知道以你的才智,若假以时日,必能有所成,也许你再等一等,等到春闱,你会有更好的路走。”

    乔四儿摇了摇头:“我在桂平得知恩公被流放于此,心中便昼夜难安,此生若不能报答恩公,意诚也要紧随恩公。”

    他抬起脸来,望着陆雨梧:

    “君赐光明道,然此身虽至,亦不敢袖手独行。”

    第88章 雨水(五)

    中山殿内香炉将熄,烧尽的艾草残存几分余味绵长。

    杨雍立在阶下,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座之上那年轻女子,她分明拥有一副明艳灼人的五官,那双眼却像是被寒露时节的雨雾濯洗过,那份清冷好似浸透她的骨与肉,与她眉眼之间的艳丽形成一种矛盾又诡秘的风致。

    不知道是不是中山殿内的烛火太暗了,衬得她皮肤冷白得像玉,于是她颈侧那一道蜿蜒的伤疤颜色更浓,附着于她单薄的皮肉,余下一半都隐没于她衣襟底下。

    “你想见前山主?”

    不知过了多久,杨雍终于听见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

    杨雍看见她抬起手,双指间夹着一只竹管,杨雍眉心一跳,当下明白自己发给手底下帆子的密信落在了这位小山主手里。

    阶上灯火幽暗,细柳一手撑在膝上,倾身之际,她整张脸都从昏暗里显露出来,一侧灯笼柱里的光投落在她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声音平淡:“杨雍,你想告我的状?”

    “杨雍不敢。”

    杨雍拱手,镇定道:“只是属下以为,紫鳞山是程氏祖宗的心血,属下生于紫鳞山,长于紫鳞山,此生尽忠紫鳞山,事涉山规改易,属下只是想知道,玉山主她是否知情。”

    中山殿中倏尔一寂。

    半晌,杨雍才见细柳站起身来,她脸上仍无表情,但杨雍却没由来的心中一凛,下一刻,只听她道:“原来你也知道你该尽忠的是紫鳞山。”

    细柳忽而站定,一双清冷的眸子盯住他:“我还以为你心中只有先帝,从未将玉山主放在眼里,而今,你心中是不是又该添一位先帝,从此我亦不必被你放在眼里?”

    杨雍却拧了一下眉头,有些讶异似的迎上她的目光:“小山主慎言!紫鳞山立山之初,便是为了拱卫皇室,您却在此与属下争论这些?紫鳞山本就属于姜氏,属下尽忠职守,何错之有?”

    “你这么的忠心。”

    细柳声音淡漠:“那为何不早告诉当今圣上是我放走了花若丹?”

    杨雍的面皮陡然抽动一下。

    细柳居高临下:“不要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此事,你杨雍有什么样的手段,这一年多我见识得够深了,你若是只蜘蛛,那么整个汀州都结满了你的蛛网,周边其他几个分堂也跟你千丝万缕的,我收拾起来着实费了不少劲,足见你本事很大。”

    话至此处,细柳顿了一下,又意有所指似的,淡声:“多少分堂主见了你,都得尊称你一声雍老,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你这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却在汀州的那座巡盐御史府里做起了管事,花砚做了多少年的庆元巡盐御史,你杨雍就做了多少年的花家管事……”

    杨雍的脸色彻底变了,他一下抬起头来。

    细柳却话锋一转:“两个月前宫中死了一个妃子,说是得了急症死的,但得急症而死的人,身上怎么会连一块好皮肉都没有?”

    细柳说着,视线落在杨雍那张阴晴不定的老脸上:“花若丹若还在宫里,今年与陛下大婚的皇后便不是贺氏,而该是她了。”

    “杨雍,你也许对先帝够忠心,但对咱们如今这位陛下来说,你对花若丹动了恻隐之心,便是对他不忠。”

    细柳一针见血,剖开了杨雍那份隐秘的私心。

    杨雍敏锐地觉察出她这番言辞底下的威胁,他心中一片阴寒,十分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瞧了这位小山主,否则他也不至于手脚根须全部被其折断,只能乖乖来燕京向她低下头颅。

    “小山主。”

    良久,杨雍叹了口气:“您到底要做什么呢?整个紫鳞山都是皇家的,程氏为此付出了全族所有的血脉,只为了延续这份忠烈,我杨雍忠于先帝难道有错?无论是我,还是您,忠于皇室,本就是我们的使命。”

    “紫鳞山生来就是一把刀,是皇帝的刀。”

    “我却不姓程。”

    细柳站在阶上,神情平静地凝视他:“但我既然做了紫鳞山的山主,那么像你这样的人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要么死,要么忠于我,先帝可以给你越过玉山主的恩宠,并不代表如今这位陛下肯给你,若他真的肯给,我亦有的是办法让你消受不了这份隆恩,别忘了,花若丹的失踪可以是你在陛下面前拿住我的把柄,但也同样是你对他并不忠心的铁证。”

    “还有,”

    殿外有风吹来,细柳紫色的衣摆轻动,她轻抬下颌,“紫鳞山就算是把刀,它也该为天下人而利。”

    杨雍瞳仁一缩,紫鳞山百年不见天光,在阴暗深邃的长渊里消磨掉程氏一族的血脉,为帝王做尽阴暗之事,巩固皇权。

    四海之内的帆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都随着帝王的好恶而动,他们像鱼,百年之内换过一批又一批,但他们本就是为了这些而存在甚至消失。

    此刻,杨雍像是被她话锋中的大逆不道镇住了,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情。

    “小山主,从前是我杨雍小瞧了您。”

    半晌,杨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像是万般无奈,意味深长地感叹起来:“从您派帆子去罗州的时候我就该知道,您敢贸然插手韦添裕的事,绝不是什么池中之物……”

    “你看,”

    细柳打断他,一双淡漠的眸子朝他看去,“你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杨雍,我警告你,选了我给你的生路,那么以后你就改改你那毛病,不该你知道的,你最好不要过问。”

    “我手里有多少帆子,您不是都查清楚了吗?”

    杨雍苦笑一声:“我多余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件了,如何敢再碰您的事呢?”

    过了片刻,他又说:“小山主,若丹小姐的事,我早该谢您,出于忠心,我本不该由着她离宫,但出于私心,我却……实在不忍。”

    细柳随手将那竹管抛到他面前,随手将放在一旁的双刀提起收回腰间,走下阶去,不再看他一眼,绕开他往中山殿外去:“念在你才刚刚升任右护法,这张老脸还要顾一顾,这次我不罚你。”

    今年的雪来得很晚,到十二月底才算真正下了一回,皑皑雪意蔓延整个年关,西北边境的战事却并未因为这异常寒冷的冬天而休止,郑鹜忙着给西北军队筹措军粮,又因为从庆元到西北的运粮道太蜿蜒艰辛而犯了难,次辅蒋牧与吏部侍郎冯玉典赶在一月底重新修整了一下运粮路线。

    永嘉二年二月初,韦添裕被斩首,紧接着便是一道圣旨发去密光州免除陆雨梧流放之罪,并赐金银绫罗,因新的运粮道要经过密光州,特令陆雨梧暂留此地修整粮道,之后再委以他任。

    去年年底的雪还覆盖在与密光州遥遥相望的山脉上,如今已至初秋,密光州白天与夜里的温度差距更大,乔四儿他们已经有些习惯这里的恶劣天气了,身上总要有一件羊皮袄子,白天拴在腰间,太阳落山就将袄子穿上。

    “咱……真要在藤石那块地方修个县城啊?”

    康禄在火盆边上坐着,听见陆雨梧的话,心里还有些打鼓:“不是只要修好运粮道就行了吗?”

    陆雨梧近几日受了风寒,时不时地总要咳嗽几声,他面容清瘦而苍白,身上披着一件披风,抬腕将桌上的舆图按平整:“康禄,你凭什么以为,你修好了粮道,庆元那些盐商就会从这里经过?”

    康禄愣了一下:“路都修好了,他们为什么不从这儿过?”

    “密光州偏远苦寒,又有密光州人茹毛饮血的声名在外,若非被流放,绝无外人肯踏足此地。”

    陆雨梧抬起眼帘:“你凭什么觉得,那些盐商会放弃从前相较安稳的远道,来走这条充满未知的近道?”

    “乔大人他们几个也不是流放来的啊,他们胆子就很大。”康禄看向乔四儿。

    “……”

    乔四儿连忙说道:“要不是恩公在这里,我才不来呢!我还记得当时咱兄弟几个,四头驴子,进了密光州,就被人抢去了三头,全给吃了!”

    康禄挠了挠头:“难道咱们修一座县城起来,他们就肯来了?”

    “重要的并非是什么县城,”

    陆雨梧摇头,“而是改易民风,正如从前密光州人不是不能养羊,而是各方势力虬结,时常有帮派抢夺小户家中的羊,如此一来,什么人都去偷,都去抢,自然没人肯养,反正养了也怕被抢走,倒不如自己也去偷,去抢。”

    “是啊。”

    康禄点头,又说:“你说要那个什么以严律治地方,如今有我紫金盟看着,虽说一时不能根治,但偷啊抢的人比以往少了许多,按照你的办法,如今也有小户愿意养羊了。”

    “但这还不够。”

    陆雨梧看着他:“移风易俗并非一日之功,密光州是苦寒荒芜之地不假,但人若想将它变成乐土,却也不是不可能,正如那些盐商送粮草去边关的同时,他们亦可在边关竖屯,甚至开市,商人所过之地,皆可以为市,有了市,便能汇聚四方之气,使之繁。”

    康禄听陆雨梧说着,目光又随着他那一根修长的手指移动,最终定在藤石,那上面有一条朱红的划线,象征着他们紫金盟倾尽全力所修建起来的一条粮道。

    陆雨梧继续说道:“以往粮道宁愿绕开密光州,不是因为它的苦寒荒芜,而是因为被这些前因所催生出的恶果,密光州的穷与恶,从来不是山与水,而是人。而今达塔人既然可以越过丹岩,那么丹岩便不能再称之为天险,这条粮道,是西北大军的命脉,也同样是你们的,粮道在藤石,你们便以藤石为城,做丹岩之外的另一道天险,一则可以防备达塔人故技重施,二则,亦有望与天潭一样,成为西北大军的后方粮仓。”

    “若真要论起来,”乔四儿看着舆图片刻,说,“咱们这儿是比天潭还要方便些,若是真能修出一座藤石城,让那些盐商们肯踏足此地,说不定这里以后真能聚四方气,开天下市啊……”

    康禄从没想过那么远,生在密光州的人就像是生来就被流放了似的,外面将这里形容成炼狱,一点也没错。

    但他想了想,看向桌案后的陆雨梧,问:“真的……可以吗?”

    陆雨梧闷咳了两声,朝他颔首:“可以。”

    外面风沙很重,沙沙地打着窗棂,陆雨梧卷起的衣袖还没放下,一双手臂结实有力,右手腕部被雪白的细布裹得很严实,没人看到底下那道经年深刻的陈伤,仅有左手腕部无遮无蔽,指间总要握一支笔。

    “恩公,您还是好好休息吧,”乔四儿看他又握起来笔,便不由说道,“如今粮道已经修得差不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的任命就要下来,到时您到别的地方去做官,可不能生着病去。”

    “嗯。”

    陆雨梧淡应一声:“一会儿就好。”

    他没有放下笔。

    乔四儿劝不住,谁也劝不住他,乔四儿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跟康禄两个从书房里出去,外面夕阳沉沉,乔四儿赶紧将羊毛袄子穿上,跟康禄两个坐在空地的石头上喝热汤。

    “乔大人。”

    康禄手里捧着热汤:“陆雨梧也许就要离开这儿了,你会不会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做官了?”

    乔四儿转过脸来,莫名道:“后什么悔?”

    “他走了,你可还得在这儿啊。”

    康禄说。

    乔四儿“哦”了一声:“若没有恩公,我哪里读得起书呢?即便是有几个钱能读上几页书,那也去不了莲湖洞书院,我这些造化都是恩公给的,恩公识我赏我,但我这官却不是为恩公而做的,你没听恩公说么?修起来一座藤石城,到时我在朝廷里也不是无名的县令了,我是藤石县的县令!”

    乔四儿说着嘿嘿笑了两声,伸手一拍旁边康禄的肩膀:“虽说这地方是冷了点,但你康禄大侠对我不错,还给老爷我羊汤吃,咱两个就好好修藤石城,总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密光州不是坟场,而是福地。”

    康禄不知道炼狱要怎么样才能变成福地,但他看着身边这位县令老爷,身上穿着官服,外面还裹着一件羊皮袄子,看起来脏兮兮的:“你知道紫金盟为什么叫紫金盟吗?”

    “为啥?”

    乔四儿一边吃羊肉汤一边问。

    “以前还不叫紫金盟,我虽然从小就在这片摸爬滚打,撑死了也就是一个小帮老大而已,”康禄喝了一口汤,又笑哈哈地说,“那个时候成天趴在黄沙里,有一天做梦的时候梦见沙子变成了金子。”

    康禄从小就是想当大侠的泼皮,他说:“如果不是陆雨梧,我可能还不敢想有一天能住到这个寨子里,你是不知道,那个时候密光州乱得很,能住在这南观音山下面,是多少人不敢想的。”

    乔四儿一顿,他不由问道:“恩公他……当初来这里受了很多苦吗?”

    “你们外面的人来这儿,吃一口沙子都觉得是苦的。”

    康禄说着,想了想又道:“但是,他是真的很不容易,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在想吃了他的小孩堆里待了半个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让那些本来就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分给他东西吃,后来他请那些孩子吃了一整只羊,那只羊是我的。”

    “他身上太多伤了,新的旧的,大约是在遇见那群孩子之前,还有其他人也打过他的主意,”康禄回想起那个时候,陆雨梧身上沾着羊的鲜血,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却比密光州任何人都要明亮锐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后来对我说,他花了半个月厘清密光州的各路势力,最终选中我。”

    “我带他回去,他脚上的镣铐反覆磨破他的脚腕,以至于他每走一步都是血,”康禄抬起头,望向天边的残阳,“但是他一声不吭,沉默得不像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后来我帮他砍开了镣铐,他才说了一声谢谢。”

    康禄摸了几下自己卷卷的头发,又说:“说实话,我不是没见过流放过来的犯人,那些人要么自己病死,要么被人打死,他们也许从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绝望,但陆雨梧不一样,他来的时候并不绝望,也无时无刻不在求生,好像哪怕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也可以坚持得下去。”

    “他手上和脚上的伤太重了,我也没什么好伤药给他治,但是好在没两个月便有他的一个朋友找来了。”

    说着,康禄犹豫了一下,“应该算是朋友吧?那个人对陆雨梧很好,但陆雨梧却并不愿意理会他,绕是这样,那个人也留了下来,他带的伤药很好,但是陆雨梧右手的手筋实在没救了。”

    康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被陆雨梧看中,直到他顺利除掉那个常年与他作对,一直企图吞掉他所有人马的黑水帮老大,他方才真正见识到陆雨梧的手段。

    小帮如鱼虫,张口也吃得下去,但稍微大一些的势力,陆雨梧带着他假意投靠过,也趁机反水过,是打是和,什么时候走哪一步,康禄糊里糊涂地就跟着他那么过去了,陆雨梧从没藏在后面过,而是跟他一起风风雨雨的,精准地算好每一步。

    住进这座南观音山下的寨子里的第一日,康禄问过他,为什么要抢他的羊,而不是别人的羊,他记得那天阳光很好,可是那少年身上有累月的清寒,他清瘦极了,却因为与康禄打打杀杀日久,一副少年温和的身骨亦蜕变出锋利的模样。

    “你身上有一种侠气。”

    少年慢慢地用墨锭在康禄送的那个宝贝破砚台里就水研磨:“这里的人杀人杀得多了,他们就不会觉得生命可贵,吃人吃得多了,他们就会变成怪物,你立帮只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杀人,只凭快意恩仇,你还不是个怪物,还保有你的良善。”

    如果不是他说,康禄还不知道自己竟然也算个良善之辈。

    身边人忽然“哇”的一下哭了,康禄吓了一跳,他碗都差点没端住,没好气道:“乔大人,你做什么呢?”

    乔四儿含着两包泪,吸吸鼻子:“我想到,那个时候我恩公在这里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呢?我就算心里难过……也还是每顿都吃两大碗米饭!我真他娘的不是人哪!”

    他捶胸顿足,使劲反省。

    “……”

    康禄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口喝光了热汤,看了一眼书房那边,想起了点什么,他凑近乔四儿,神秘道:“哎,乔大人,你知不知道陆雨梧心爱的姑娘们?”

    “……们?”

    乔四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细说,什么叫……们?”

    康禄看他那副样子,知道他不信,便在自己怀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纸团,他一边展开,一边说:“这是我趁陆青山那小子不注意,从桌子腿儿底下顺来的。”

    他将皱巴巴的一张纸展开来,递到乔四儿面前,下巴一抬:“陆雨梧他练字老是练这些,你看看,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乔四儿也好奇极了,定睛一看——

    细柳。

    圆圆。

    周盈时。

    他面皮抽动了一下:“呃……”

    康禄拍了拍他:“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是。”

    “陆雨梧这小子,想不到他还挺嘿嘿……”康禄激动地挑眉,“虽说我不识几个字,但这看起来……得是三个姑娘吧?你认识吗?”

    “认识。”

    乔四儿挠了挠脑袋:“……但我只认识一个。”

    细柳姑娘他知道,尧县一别,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但是,剩下的两个都是谁啊?

    第89章 雨水(六)

    永嘉二年的冬天是近二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哪怕宫人们铲冰铲雪很是勤快,不过一个夜晚的功夫,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又被冰雪严丝合缝地覆盖起来,硕大的冰溜子垂挂在檐角,被早上薄薄的日光一照,是一种浸透寒气的晶莹。

    此时下了早朝,百官们结着伴从金銮殿里出来,赶紧从宫人手里接来厚披风裹在身上,好在阶上的冰雪被及时铲过了,不怎么滑脚。

    “这天也太冷了,也不知道咱大燕是怎么了,听说海州府那地方都雨雪不断,积雪足有数尺之厚,那可是海州府啊!本该是个常年炎热的地界!更不提其他地方,雪灾一回又一回地报上来,那么多的百姓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一位官员与相熟的同僚一边往阶下走,一边叹气:“如今在这个当口加税,只怕……”

    “慎言。”

    同僚提醒他一声,随即又低声说:“西北打着仗,好几个地方又有雪灾,朝廷如今是真没钱了,如今也只能苦一苦那些没遭灾的地方百姓,朝廷如今难处大得很,我大燕百姓理应与咱朝廷风雨同担,一块儿将这难关给跨过去才是。”

    “可西北不是暂时停战了吗?”

    那官员想着方才在金銮殿中的情形,抬起头来,纷纷扬扬的大雪劈头盖脸地砸来人的脸上:“哪怕是在苦寒的草原上生活惯了的达塔人,他们也不能抵抗这样骇人的严寒,如今他们与咱西北大军隔着一个万霞关僵持着,看样子,两方都想先熬过这个冬天再说,陛下一定要在此时加税,真的是为了西北的军费吗?”

    他的声音很轻,哪怕是身边交好的同僚也没听得清楚。

    “秉仪!秉仪你走慢些!小心又滑一跤!”

    忽然这样一道声音落来,官员才回过神就见一道绯红的影子很快掠过他身边,他与同僚赶紧停下,才低下头,又有另一道绯红的衣摆很快拂过,他们二人顺势往底下望去,只见那蒋阁老提着衣摆很快下去,将另一位冯阁老给拦住了。

    那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也没敢多看,更不敢去听,赶紧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你好歹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如今又在内阁当中,你在外头能不能稳重些?”蒋牧被寒风吹得太阳穴刺疼,拦下来冯玉典便深深地叹了口气。

    宫人追来将披风恭敬地奉上,冯玉典一把扯过来,遮住自己官服后面被冰雪浸湿的一片痕迹,早上在阶上摔了一跤,他到现在屁股都是疼的。

    宫人很快离去了,蒋牧拉过冯玉典,两个人一道往露台底下避了避,蒋牧这才又开口道:“秉仪,方才在朝上你怎么能顶撞陛下呢?”

    “难道你也认同此时加税?”

    冯玉典声音冷硬:“如今咱大燕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清楚吗?没遭雪灾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遭了雪灾的好,这都多少个灾年了,又是旱灾,又是蝗灾,如今还有雪灾,上苍不仁,生民日苦,此时加的不是税,是雪上加霜啊!”

    “你也说了是上苍不仁,天要降灾于世,而西北亦有兵祸为患,哪怕如今停战,可谁知道这个冬天过去,又是什么情形?”蒋牧试图让他冷静些,“秉仪啊,先帝爷抄几个世家勋贵才勉强补齐了之前的军费,可咱们还得未雨绸缪啊,达塔人不会死心的,天灾只会催生他们更加猛烈的掠夺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为了军费吗?”

    冯玉典压低了声音,他盯住蒋牧:“难道不是因为内帑没钱,办不起皇太后的圣寿节?”

    “秉仪!”

    蒋牧立即按下这话头,二人之间倏尔只剩下风雪呼啸之声,片刻后,蒋牧叹了口气:“你老师已经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这张嘴。”

    听他忽然提起老师,冯玉典胡须颤动一下,他想起来老师的孙儿还在西北偏远的密光州,这个冬天,燕京都这么冷,也不知道密光州会有多难熬。

    “子放,内阁中的几位,陛下最忌讳我。”

    冯玉典呼出一口白雾:“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轻易改变的境况,王固那个老东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将我们这些莲湖洞的给清除出内阁,说不定哪天我……”

    “胡说什么?”

    蒋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脸:“我知道你为人忠直,今日朝上无人敢反对加税,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户部的账没人能说得清楚,税银到了账上再大也是一个数字,六部用一用,数目就少了,以至于亏空多了,要填补这个大窟窿,加税是最直接的办法,户部那些人只要看到能填这个窟窿就能松口气,你跟他们吵,哪里能吵得过?更重要的是,圣上的心在他们那头,他们也不过是几片云而已,云,都是随风走的。”

    寿康宫中银炭烧得正旺,却没有一点烟,将整个内殿里烘烤得温暖如春。

    姜寰下了朝便过来与皇太后一道用早膳,皇太后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让宫娥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发髻。

    “先帝爷是节俭惯了的,很少宴饮,他的万寿节向来也是一切从简,除了明园之外,吾还没见过他有什么大的花费,连在衣食上也很是俭省。”

    刘太后坐在镜前看着宫娥方才给她梳理好的发髻,手中摸着一支凤鸟衔珠金簪:“先帝爷不仅自己俭省,亦不许后宫奢靡铺张,因此吾便也跟着先帝爷一块儿节俭了半辈子,皇帝你如今有这样的孝心,肯替吾大办今年的圣寿节,吾心里自是高兴的,但吾听说,朝里有人不赞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过什么圣寿节。”

    姜寰看着镜中的刘太后:“这是儿子一早与您说好的,儿子是皇帝,怎能对您言而无信呢?”

    刘太后看着镜前摆了一案的金珠宝饰,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气度:“吾是想有一个像样的圣寿节,可吾也不想被朝臣们戳脊梁骨。”

    “谁敢?”

    姜寰这几日被郑鹜他们那些人烦透了,但他在刘太后面前还是竭力冷静了点:“您在后宫里吃斋念佛十几年,从前跟着先帝俭省惯了,如今您是皇太后,您的儿子是天子,我要为您大办一回圣寿节,又有何不可?”

    刘太后唇边浮出了点笑意,但她的目光透过镜面打量着身后的姜寰半晌,却忽然道:“寰儿,你怎么不蓄须子了?”

    姜寰神色一滞。

    “记得你从建安回来蓄了很长的须子。”

    刘太后淡淡地说。

    这一瞬,姜寰仿佛在镜中看见自己的下颌冒出来青黑的胡须,他一下拧起眉头。

    “吾记得从前与你说过,你与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须,就更像了,”刘太后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她凌厉的眉目多添了几分愁苦,“你没辜负吾的苦心,知道该怎么样在你父皇面前争。”

    “母后!”

    又是这样的眼神。

    姜寰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父皇临终的时候,在母后让他蓄须的时候。

    “若花若丹还在,她做了皇后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业虽不可能填得平国库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内帑多少也还能有些盈余,别轻看那些积蓄百年的世家大族,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他们能够延续至今,足见其根深树大。”

    刘太后眼里那点温情化为一种惋惜:“这桩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一把钥匙,你却将这钥匙弄丢了……”

    “够了!”

    姜寰猛地打断她。

    刘太后似乎被他忽然的这一声吓了一跳,抬起眼帘正见姜寰那张光洁的脸上阴晴难定,他深吸了一口气:“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一个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朕说要给您大办圣寿节,便一定大办。”

    姜寰并未在寿康宫中久留,回到万极殿中,他便立即让刘吉捧来一面镜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目光掠过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着脸:“刘吉,拿刮刀来!”

    刘吉赶紧让宫人去取来刮刀,哪知姜寰并不要他帮忙,而是自己对着镜子刮起来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阴沉。

    他想起父皇临终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就连他的母后也是这样。

    “你们都不如显儿。”

    这样一道虚弱无力的喟叹如魔音般响彻姜寰的耳畔,刘吉忽然惊叫一声:“陛下……”

    姜寰回神,发觉镜子里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他憎恶似的看向手里沾血的刮刀,一把将它摔在地上。

    他已经是皇帝了,他是这天下之主,可母后,为什么仍要以那样的眼光看他?

    郑鹜,蒋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见刘吉姗姗来迟,作揖请他们进殿里去,郑鹜却不忙先行,拉住刘吉问道:“昨日的折子,陛下留了?”

    刘吉闻言看向郑鹜,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锐阴柔的嗓音懒洋洋的:“是啊郑阁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红,昨儿晚上就拿给陛下瞧了。”

    刘吉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握着批红的大权,又兼着东厂提督一职,哪怕是在这二位阁老面前才作过揖,他亦不减半分傲慢,毕竟如今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内阁的票拟仍要经过司礼监的手。

    他这一番话好似什么都没明说,但郑鹜心中却略微有了点底,他大约也能明白今日的召见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乎刘吉这分傲慢,只对刘吉点了点头,道:“多谢。”

    姜寰在御案后坐,郑鹜与蒋牧、王固三人进去便俯身跪拜,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方才听见皇帝道了一声:“起吧。”

    蒋牧一抬头,目光陡然触及皇帝下颌处的一道血痂,他愣了一下,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一手搁在案上,手指在一道奏折上点了点,道:“听说密光州的粮道修好了?”

    “是,陛下。”

    蒋牧忙敛眸,低声应道。

    “这个乔意诚。”

    姜寰睨着折子上的墨字:“他的这道折子,话里话外都离不开陆雨梧。”

    “启禀陛下,”

    蒋牧拱手说道,“陆雨梧是奉皇命在密光州修粮道,那样一个地方,人如散沙,那乔意诚在折子上也说,密光州的人穷苦惯了,除非粮道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否则他们绝不会甘心出力,因此陆雨梧要聚起这些人心来实在不容易。”

    姜寰自然知晓陆雨梧想要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修出一条粮道根本不容易,人心,耐力,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陆雨梧留在密光州跟那个乔意诚一起修什么粮道。

    但这粮道还是修成了。

    姜寰不由瞥了一眼站在蒋牧旁边的王固。

    王固心中一跳,忙低首:“也是陛下开恩,才给那陆雨梧这将功折罪的机会,而今粮道已成,可臣听说,那些盐商惧于密光州的凶恶之名,哪怕有了这条道,他们也实在不敢贸然踏足密光州那种地方,那这粮道修来,又有何用啊?”

    蒋牧闻言,立即道:“守元,乔意诚的折子你不是也看过了么?那些密光州人想摆脱穷苦的命运,因此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存于此粮道之上,而今粮道已成,他们有心在藤石筑城,这本是一件大好事啊,丹岩已不成险,但密光州却需要重新筑起来一道天险,以防备达塔人再次绕后偷袭,藤石若能修起一座军事防备完整的城池,也可保我西北大军后方无忧啊!”

    “有了城,亦可有市,密光州的民风可以改易,名声自然也可以改易,天下商人皆为利往来,走密光州的粮道可以让盐商节省时间,他们也不是傻子,能走自然要走,一旦密光州向天下四方开市,聚起四海人烟,密光州人亦可因此而摆脱闭塞,落后之境况,”蒋牧再度俯身拱手,“陛下,此乃惠民利军之策,西北军民都将感激陛下浩荡天恩!”

    王固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心说好你个蒋子放,拍马屁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挺会捧。

    姜寰手指在那道折子上扣了扣,万极殿中安静了半晌,三位阁老屏息而立,好一会儿方才听见御案后传来皇帝的声音:“诚如蒋卿所言,藤石筑城是一件好事,密光州这么一块地方在舆图上都不清不楚的,如今既然可做后方军备之地,自然是好的,密光州那个地方民风彪悍,陆雨梧他能将差事办得这么好,实在出乎朕的意料,如今藤石既要筑城,想来也离不了他。”

    此话一出,殿中一静。

    那王固反应过来,便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密光州人由穷生恶,而陆雨梧既然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制得住局面,那么藤石筑城一事自然也离不了他才是,若真换了人主持此事,只怕还真不一定做得到,依臣来看,不若便让那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如此也好确保藤石城顺利修建。”

    蒋牧一下拧起眉:“这怎么能行呢?守元,你难道忘了,此前陛下已下过一道圣旨说粮道修好后,便对陆雨梧委以他任。”

    “这我自然没忘,”王固说着,又看向御案后的皇帝,他徐徐道,“可正是因为陆雨梧他在密光州的差事办得好,所以让他继续留在那里为陛下效力,这又有何不可呢?这是赏,又不是罚,密光州若真能因此而改变,那就不是吃人的穷山恶水了,也不是什么流放地,陛下这是信任他,是重用他,对他寄予厚望啊。”

    蒋牧神色冷了些:“要想改变一个穷恶百年的地方,哪怕是你王守元去了,也得做好耗光你这一辈子的打算。”

    陆雨梧方及弱冠,可御座上的帝王,以及在他面前这个王固,他们就想将这个年轻的孩子彻底按死在密光州遮天蔽日的风沙里。

    “朕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看他在密光州实心用事,自然是想委以重任的,蒋卿你也说,修粮道,筑藤石城是惠民利军之策,朕看重他在密光州的作为,留他在那里亦是一种重用,乔意诚是藤石县令,朕亦可以让他陆雨梧做密光州的知州。”

    姜寰轻抬下颌,那道血痂在灯烛映照之下,颜色殷红。

    蒋牧闻言,心中一紧,他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让陆雨梧继续留在密光州了,正是此时,他忽然听见一道声音:“陛下不可。”

    竟是进殿后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郑鹜。

    一时间,蒋牧与王固,以及在御座之上的姜寰都将目光落在他一人身上,郑鹜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启禀陛下,改换粮道本是为修内令行方便,为的是让庆元的盐商们能够尽快将军粮运送至边关,而今密光州的粮道已成,盐商们即便初时不愿,但节省时间就是节省成本,他们当中只要有人先一步踏足密光州,后面的人紧接着就会跟上去,而密光州所处位置已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丹岩天险不成险,连大将军谭应鲲亦因此而忧心,陆雨梧提议筑城扩充军备,可以说是解决此祸患的一剂良方,而今藤石筑城的消息已传遍西北军中,若西北大军能以藤石为粮仓,则我西北将士们亦能安心抗敌。”

    “所以呢?”

    姜寰凝视他。

    郑鹜继续说道:“此前陆雨梧在密光州丹岩之下抵抗达塔铁骑九日整,无论是密光州人还是西北的将士们,他们都因此而认识了这个人,您先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下旨令他在密光州修粮道,他做到了。”

    “但您别忘了,他到底还是因为流放之罪而去的密光州,您若还要将他留在密光州,哪怕是做个知州,在天下人眼中,这亦不能算是一种奖赏,而是非难。”

    姜寰脸色微变。

    那王固在旁见此,忍不住开口:“郑阁老此言差矣,陛下赏罚分明,实为仁德之举,又何来非难之说?”

    “陛下仁德如天,本无非难之意,”

    郑鹜神情沉稳如旧,抬起头来,“但并非天下人都能懂得陛下这份苦心仁心,我等身为人臣,又如何能让陛下遭此非议?何况……”

    郑鹜顿了一下,才意味深长道:“何况陆雨梧也算身份特殊,先帝曾言,修内令为利国强军之本,陆公虽死,而修内令却不能死,但陆雨梧是陆公之孙,且不说西北军中有多少人看重这修内令,就是庆元的盐商们也指望着修内令颁发的盐引,若陛下还将陆雨梧留在密光州,那他们也许就会心生恐慌,怕先帝一去,修内令便不稳了,再有一些有心之人,则会认为他们有推倒修内令的可能,若真如此,届时乱起来,先帝一生的心血岂非白费?”

    蒋牧在旁越听越心惊,这位郑阁老不愧是先帝选中,直接跃升首辅的人,他语气平平,却字字如刀,出锋凌厉,直指要害。

    修内令非只是陆证的心血,它更是先帝的心血,而他们这几位亲耳听过遗诏的阁臣都知道,这位年轻的永嘉皇帝是在先帝灵前立过誓的,绝不能动修内令。

    修内令被清清楚楚写在了遗诏之上,足见先帝的未雨绸缪。

    王固的脸色有些差,他不知道郑鹜磨了多久的刀,到今日,这把刀锋利极了,他显然是做足了准备,无论如何也要将陆雨梧从密光州那摊烂泥里拉回来。

    “陛下善待陆雨梧,便是安定人心,稳固修内令。”

    郑鹜俯身再拱手,沉声说道。

    诡谲波涛在万极殿中无声暗涌,姜寰眼底积蓄雷雨,他怎么会听不出郑鹜在提醒他什么,先帝将修内令写在了遗诏上,而他接过这皇位,若有任何不利于修内令的举动,便是对先帝不孝,再往大了说,便是有损社稷。

    良久,姜寰强压怒意,道:“好啊,那你说,朕该让他去哪儿才算善待?”

    “陛下,如今各处官员任职暂无缺口,只有汀州知州上个月致仕,这个缺暂时还无人补上。”

    郑鹜身兼吏部尚书,对这些任职调动十分清楚。

    “汀州?”

    姜寰盯住底下的郑鹜,撑在案上的那只手紧攥了一下,半晌,冷笑:“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让他去汀州。”

    郑鹜与蒋牧、王固三人出了万极殿,姜寰便将御案上的所有东西给扫了下去,他连砸几个瓷器,殿中的宫人噤若寒蝉,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刘吉在旁,心里也有点犯怵,赶紧低声让宫人们收拾地上的狼藉,姜寰一脚踢倒一个正捡碎瓷片的宦官,碎瓷扎进宦官的手掌里,血淌出来,他却连大声呼痛也不敢,忍得浑身发颤。

    忽然间,姜寰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站定,莫名笑了一声,神似癫狂,喊道:“刘吉,让细柳过来!”

    刘吉不敢耽搁,赶紧出去找人。

    细柳是从干元殿中的密道过来的,但从干元殿到万极殿的这一路上风雪弥漫,她踏进万极殿,身上积了层薄雪,殿里迎面而来的暖意融化着她鬓边的雪意,水珠顺着她耳边的浅发滴落。

    “陛下。”

    细柳俯身作揖。

    姜寰坐在御案后,手中捧了一碗热茶,那热烟上浮,他在这烟雾中抬眼看向底下那披霜簪雪的紫衣女子,慢慢地抿完了一口茶,他方才开口:“朕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做。”

    “陛下请说。”

    细柳半垂眼帘。

    姜寰一抬手,那刘吉立即将茶碗接了过去,姜寰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久之后,将有一人上任汀州知州。”

    姜寰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朕要你去杀了他。”

    细柳眉峰微动:“不知此人是谁?”

    “陆雨梧。”

    姜寰一字一顿。

    细柳一下抬起眼帘,迎上姜寰的目光,他眼底似有几分玩味,又混合意味不清的恶劣,他始终注意着她脸上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化:“怎么?认识他?”

    杨雍说,她什么都忘了。

    姜寰此时看着她,发觉她脸上仍旧一丝表情都没有,连那双眼也依旧清冷无波,一点涟漪都没有。

    “只是听过这个名字。”

    细柳淡声道。

    姜寰始终没能从她那副眉眼之间发现任何端倪,半晌,他轻抬下颌:“细柳,不要再让朕失望,花若丹至今下落不明,这本是你的失职,你去汀州取这个人的性命,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再办砸了这件事,那么朕便会好好想想你是否还担得起紫鳞山这份重任,你是先帝亲自定下的山主,朕自然不会让你卸任,但你做不好的事,朕会让旁人来做。”

    细柳当然明白姜寰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若她不能完成汀州的任务,陈宗贤的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伸进紫鳞山,到那时,她虽还是个山主,可到时紫鳞山谁说了算,却不一定了。

    “细柳明白。”

    细柳神情冷淡,俯身拱手。

    姜寰坐在龙椅上,看着她转身朝殿门外去,她衣摆上沾着湿润的雪水痕迹,外面漫天的雪意很快笼罩她的身影。

    她竟然没有一点犹疑。

    姜寰想起当初在明园当中,陆雨梧曾替细柳喝下的那杯酒,他眼底浮出一分讥讽,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去,姜寰在万极殿中召幸贺皇后。

    子夜时分,贺皇后方才从万极殿出来,她一张脸煞白,被宫娥扶上抬舆,寒风袭来,猛灌入袖,宫灯照见她白皙小臂上交错的血口子,甚至还有青紫见血的咬痕。

    她一下按住衣袖,垂下一双通红的眼,哑声让宫人们快送她回长定宫去。

    陈宗贤便是在此时趁夜入宫,姜寰沐浴过后,穿了一身龙纹常服在万极殿中见他,此时姜寰的心情似乎平复了许多,隔着一道帘子,瞥了一眼跪在那儿的陈宗贤:“陈卿,你真是可惜了,若你还在内阁,朕该有许多差事要交给你去做。”

    怕冲撞天颜,陈宗贤一如往常那样在脸上裹了一道长巾,他低着头,说:“臣虽致仕,却依旧是陛下的臣子,只要您有旨意,臣必当赴汤蹈火。”

    “你是为朕着想的,”姜寰看着他片刻,不咸不淡,“若内阁当中人人如你这般,朕也就省心多了,朕只不过想给朕的母后风光大办一回圣寿节,那个冯玉典便吵得朕头疼。”

    陈宗贤道:“陛下为皇太后办圣寿节,本是为尽孝道,冯阁老那个人臣是知道的,他是个直脾气,大约是因为内帑没钱,一时情急,才会冲撞陛下。”

    “你还知道替他说话。”

    姜寰心里烦,脸上的神情也不耐:“朕才登基多久这内帑就没钱了?”

    “臣记得,当初修建护龙寺,一部分是户部拨款,另一部分是先帝爷从内帑里掏的钱,”陈宗贤说着,叹了口气,“哪晓得这护龙寺到底也没修成。”

    “臣听闻您已下旨,让陆雨梧去做汀州知州?”

    他又问道。

    提及此事,姜寰脸色一沉,隔着帘子,他睨着外面的陈宗贤:“你猜,他去了汀州之后,那块地方会不会很热闹?”

    陈宗贤眉心一跳,听出这弦外之心,他立即跪了下去:“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知道官场上的深浅?即便是去了,不该他凑的热闹,他也是凑不成的,但若他一定要上赶着去凑,臣以为,倒不如将他当成一颗棋子来用。”

    “死棋?”

    帘内,姜寰看着他。

    陈宗贤低着头:“死棋。”

    姜寰满意一笑:“朕已经下令,让细柳去汀州除了他,在那之前,你便做好你该做的事。”

    “细柳?”

    陈宗贤抬起头。

    “陛下,她绝不会杀了陆雨梧!”

    他说道。

    “不,”

    姜寰摇头,意味深长,“她若还想坐稳紫鳞山主的位子,就必须杀了陆雨梧。”

    陈宗贤乘轿出宫,一路灯火昏暗,他整个人都隐在轿子当中,如同一只见不得光的怪物,他怀着幽暗的心绪回到府里,陈平提灯来迎,又为他除去披风,倒来热茶。

    “陈平,让他们在汀州暂时收好手脚。”

    陈宗贤捧着热茶却没喝,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

    陈平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道:“老爷,那陆雨梧真要去汀州?他去了那儿,若是……”

    “汀州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那儿从来都是一滩浑水,无论谁去,也清不了,”陈宗贤摘下脸上的长巾,半边脸颊上的烫伤凹凸不平,“咱们也是没办法,皇太后的圣寿节需要不少银子,内帑里不够,就只能咱们去找。”

    “陆雨梧去了那儿也好,”陈宗贤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他的神情冷极了,“先帝当初定下花家女为皇后,很难说不是因为她背后的花家,花家在汀州是个百年的世族,庆元盐政上也有他们的势力,我们倒不妨趁此机会,借陆雨梧这颗棋子,铲除花家,如此才好掌握庆元盐政。”

    “老爷您的意思是?”

    陈平问道。

    “万一,陆雨梧死在汀州,再万一,他的死与花家脱不开干系呢?”

    陈宗贤哪怕此刻没有照过镜子,他闭上眼也能清晰地想见自己的这张脸:“我让费聪去挑他的手筋,本是想让他也尝一尝我所受的滋味,哪知道费聪这样无用,竟然还是让他毫发无伤地去了密光州,如今还是让他做了官。”

    费聪当初回来,只说他引开了那枕戈营的统领徐太皓,却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到底得手了没有,那些人都死了,死无对证。

    如今看来,陆雨梧非但手筋无伤,还坐上了汀州知州的位置,正五品官。

    “那就让他有命去,没命还。”

    永嘉三年二月初,密光州仍然冷得彻骨,牧丽河也结着厚厚的冰层,紫金盟的人不得不取冰化水,分给周围的百姓们用。

    朝廷的任命正式抵达密光州之时,陆雨梧正在牧丽河与紫金盟的人一道取冰,他没有穿厚重的披风,一身雪白的衣袍沾了些尘灰,袖子都挽起来,因为取冰而用力的双臂肌肉线条流畅分明,水珠沾湿了他右手腕部的细布,原本白皙的手因为长时间触摸冰层而泛起来一层薄红,连指尖都是红的。

    “你爹呢?”

    陆雨梧修长的颈项满是汗珠,他将冰放进岸边小孩的桶里,想伸手摸他的脑袋,但看了一眼自己湿润发红的掌心,还是作罢。

    “我爹在藤石那边筑城呢。”

    小孩儿说道。

    “自己可以提回家吗?”

    陆雨梧问他。

    小孩儿点点头:“可以,我力气可大了,当初抓羊全靠我!”

    陆雨梧闻言,不由笑了一下:“是,全靠你。”

    这个小孩儿正是当初坐在小坟包上等着他死的那些孩子当中的一个,也是后来跟他分食那只烤羊的孩子之一,如今也不过十一二岁。

    小孩儿见他笑,不由也笑了起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南观音山,忽然想起母亲说,这位陆公子就像南观音山上的积雪一样圣洁。

    “恩公!”

    这时,一道声音咋咋呼呼的,很快近了,小孩儿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是那位穿着官服的乔县令,他连忙跪下。

    乔四儿跑过来,没防备面前一个孩子扑通一下跪了,他吓了一跳,却顾不上许多,一把将孩子给拎起来,气喘吁吁地喊:“恩公啊!圣旨,圣旨到了!”

    陆雨梧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将衣袖放下来,从冰面上走来岸边,乔四儿放下那孩子,赶紧走过去:“恩公,圣旨上说,让您去汀州做知州!那可是汀州啊!您是正五品官呢!”

    陆雨梧站定,日光淡淡地铺了一层在他身上,鬓边的浅发拂过他苍白的脸颊,片刻,他抬起眼帘:“汀州……”

    那双眸子黑沉,深不见底。

    朝廷的任命一到,陆雨梧便要即刻启程,翌日一大早,康禄便带着紫金盟的人,和乔四儿,大武、兴子、线儿他们等人一路将陆雨梧一行人送至藤石。

    路上也有百姓来送。

    康禄早知道陆雨梧会走,但真到了这一天,他心中实在不是滋味,风沙飞扬,他喉咙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早知道不来送了,怪难为情的。”

    陆雨梧面上露了点笑意:“好了康禄,还会再见的。”

    康禄却看着他,好一会儿,说:“雨梧,我要谢你,若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紫金盟,咱们是永远的兄弟。”

    但这话才说完,康禄就有点憋不住鼻子酸了:“咱们说好了,往后藤石城修成了,你得回来看看,到时候,到时候记得带上你那三个心爱的姑娘,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陆雨梧听着有些不对劲,他眉心微动:“……什么?”

    “恩公!”

    乔四儿却在旁边按捺不住,眼睛早包着泪了:“你放心,我在密光州一定修好藤石城,我和老康两个人,将来总有一天,会将这坟场变成真正的福地!我……我一定会做一个好官!”

    “意诚,你已经是了。”

    陆雨梧看着他,说。

    乔四儿鼻子又是一酸,他笑了一下:“恩公,意诚还记得您在尧县时对我说,‘如有登临意,你自上青云’,如今意诚也盼您重上青云,再也不要……受苦受难。”

    “我心中不苦,便没有难。”

    陆雨梧轻拍一下他的肩:“在密光州做官,虽然偏远,但亦有好处,朝廷里的火怎么也烧不到你这里来,你好好修藤石城,将来有一日,去为更多人。”

    乔四儿心胸发烫,他眼含热泪,却是一笑,拱手:“是,意诚在密光州则为密光州百姓,将来无论在哪里,亦为更多人。”

    陆雨梧亦抬手。

    风沙鼓动二人衣袖,康禄与紫金盟中人,以及周围的百姓们都在旁静静地看着他们彼此相对,作揖。

    陆雨梧被陆青山等人簇拥着走出一段距离,密光州的百姓们仍在原地望着他,他回过头,风沙里,那些面容并未被这样的灰尘淹没,他们并不是吃人的怪物,他们从来都是活生生的人。

    “恩公!”

    乔四儿忽然大喊一声,又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去,气喘吁吁地说:“还有,还有……”

    “什么?”

    乔四儿却又有点踌躇,但到底还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那个,我觉得细柳姑娘就挺好的,虽然我总觉得您根本就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三心二意?”

    陆雨梧怔了一下。

    “康禄看着您练的字了,有三个姑娘的名字呢,”乔四儿挠了挠脑袋,有点尴尬,“我觉得依照细柳姑娘的脾气,是不会允许您……那个……”

    陆雨梧忽然笑了一声。

    乔四儿有点摸不着头脑:“您笑什么啊?”

    陆雨梧身上披着一件披风,他衣襟洁白,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沉静下来,风鼓动着他的衣袖,他垂眼看向自己左手腕部被陈旧刀伤割开的红痕,说:“没有旁人。”

    从来就没有旁人。

    西风凛冽,陆雨梧坐上马车,辘辘声响起来,他思及前些时候寄出去的那封信,算起日子,也许他抵达汀州之前,那封信便能送到燕京。

    可是,她还会记得吗?

    陆雨梧敛眸,神情不明。

    从密光州到汀州是很长的一程,陆雨梧抵达汀州,时值六月初,南方开始进入梅雨季。

    这日正是绵绵细雨。

    “那新上任的汀州知州听说是那前首辅陆证的亲孙儿,先前因为被逆贼姜变牵连所以被流放到了密光州那样吃人的地方!哪知道这人非但没死在密光州,还在那边防住了达塔人偷袭!”

    鸳鸯楼上,茶客们正热闹着。

    “要我说,这位陆大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听说人是昨儿到的,但咱这儿的其他官老爷还没见过他人呢!这是三请四请的,才好不容易在今日将人请到对面的鹤居楼上,听说是备下了一桌好席面哪!”

    “可不是么?鹤居楼那样的地方,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啊?看来咱这儿的官老爷们都不敢小瞧了这位陆大人!”

    朱红栏杆边上一张桌前,一道纤瘦的紫衣身影背对着那片热闹而坐,她手中端着一只茶碗,吹开边沿热烟,抿了一口。

    随即又搁下茶碗。

    茶客们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边盯着对面的鹤居楼看,有人忽然“哎”了一声:“快看哪!是不是那陆大人来了?!”

    栏杆外烟雨朦胧,细柳循声侧过脸,垂眼往下看去,底下一顶轿子停了,后面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亦停下步履,为首的侍者有一张冰冷的脸,他伸手掀开那暗青的轿帘,里面青色的衣摆微动,那个穿着官服的人从轿中弯身出来。

    桌上茶碗忽然被狸花猫碰倒,细柳站起身,伸手却没捞住它,它很快从栏杆灵巧地爬下去,一边叫,一边跳进雨水里。

    陆雨梧听见它的叫声,却下意识地抬眸顺着它跳下来的方向往上看去,鸳鸯楼上,朱红栏杆,那里有一个紫衣女子负手而立,细雨沙沙的,周遭嘈杂,湿润的雨雾更衬她眉目有一种浓烈的艳丽,那是一种陌生的艳丽。

    但陆雨梧看着她。

    狸花猫飞快到了他的脚边,蹭着他的衣摆,亲昵地叫着。

    鸳鸯楼上,

    细柳垂眸与他相视。

    她面前的桌上茶碗翻倒,那茶水浸湿了桌上一封才从燕京送来,将将拆开的信件,洇湿了其上筋骨清峻的一行墨字:

    “山川几千里,惟有两心同。”

    第90章 惊蛰(一)

    新任知州的轿子落地便惊动了鹤居楼中张罗着接风宴的一众官员,他们没一个穿官服的,身上要么程子衣,要么道袍的,提着衣摆从鹤居楼中出来,抬头便看见那立在轿子前的年轻人,他穿着一身青色官服,胸前的补子上绣着翎羽雪白,姿态高洁的白鹇,绵绵细雨里,他没有撑伞,正仰头望向对面鸳鸯茶楼上。

    虽未见其人,但见其官服颜色以及那补子上的白鹇,官员们自然认了出来,这应当便是那位陆知州。

    一名留着两撇八字胡,眼皮天生很肿的官员才往阶下走了两步,一声“陆大人”还没喊出口,便见那位陆大人忽然弯身捞起那只在他脚边打转的狸花猫,竟往对面的鸳鸯茶楼里去了。

    楼内的茶客们没料到正被他们议论着的陆知州忽然进来了,他们声音一瞬小下去,一个二个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不知道是该作揖还是直接跪下得好。

    茶楼掌柜才反应过来,心说这得跪啊,可是膝盖才一弯,众人只见那位陆知州如同一阵清风般掠过,迳自往楼上去了。

    楼上楼下鸦雀无声,陆雨梧快步走到廊上去,朱红栏杆畔,茶客们噤若寒蝉,作势起身要跪,却听那位知州大人道:“不必跪。”

    茶客们才抬起来的屁股又一下落回去,面面相觑片刻,他们小心呼吸着,偷偷地看向那位陆知州,只见他怀中抱着一只毛发湿漉漉的胖猫,而他站定在那里,栏杆外细密的雨雾扑来,他的眸子盯着几步开外,紧挨着栏杆的那张桌子。

    桌面上有一层浅淡的雨气,一只茶碗翻倒,茶水还在顺着桌沿往下滴答,一盘糯米八宝鸭没有吃完,一旁的瓷碟中是摆放整齐的根根鸭骨。

    瓷碟底下押着一只信封。

    陆雨梧走近,伸出双指将它抽出,慢慢露出信封上“细柳亲启”四个墨字,封口处是被撕开的,里面空空,什么也没有。

    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踩踏楼板上来,近了。

    紧接着一道声音落来:“下官汀州州署同知窦暄,拜见知州大人。”

    陆雨梧眼底那一分黯然的神色从指间信封掠过,转过身再抬起眼帘看向面前此人,神光清泠而疏淡:“原来是窦大人。”

    窦暄是州同知,从六品,正该是这位陆知州手底下的副手,他拱手作揖,略略抬首:“我等皆在对面的鹤居楼上静候大人,不知大人为何到这里来了?”

    “没什么,”陆雨梧抹了一把怀中狸花猫身上的雨露,不着痕迹地将空信封收入袖中,“走错而已。”

    窦暄眉心微动,却也什么也没多说,面上仍含笑意,礼数周全地将这位知州大人请下鸳鸯茶楼,去到对面鹤居楼。

    汀州官署里所有的属官皆在鹤居楼门口将陆知州迎入楼中,上楼之际,窦暄行在知州身边,低声说道:“孟提学此时正在楼上。”

    “孟提学?”

    陆雨梧抬眼。

    “正是孟莳,曾任礼部员外郎,前年回来庆元做提学官,他听说大人您来汀州任职,便一定要来给您接风洗尘。”

    提学官为一省学政,负责科举与书院一应政务,巡视各州、县学,选拔国子监生,是个正四品官,一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担任。

    孟莳出身白苹,正是汀州境内佛陵县人,如今已有六十余岁,大约是保养得宜,头发与须子还没那么白,他戴着懒收网巾,看不出发鬓稀疏,一身宽松的蝠纹道袍,听见踩踏楼板的步履声,他抬起眼朝帘子那边看去,果然不多时,外面的仆人便掀起来帘子,那穿着一身青袍官服的年轻人被一众人簇拥而来。

    孟莳发觉他怀中竟还抱着一只猫,那猫毛发上的雨露将他衣袖沾湿了一片,他却浑不在意,只将猫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即走上前来,俯身作揖:“学生陆雨梧,见过孟提学。”

    “快不要这样多礼!”

    孟莳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我本是腆着老脸,硬要凑来给你接风的,可不是过来摆谱的!”

    孟莳笑呵呵的:“这么问也许有些唐突,不知陆知州的表字是?”

    “秋融。”

    陆雨梧说道。

    “可是陆公给你取的?”

    孟莳一边问,一边按着陆雨梧的肩让他坐下来。

    “是。”

    陆雨梧颔首,狸花猫跳下案几,又来他脚边打转,他索性将它捞起来,抱在怀中。

    孟莳见他如此,便笑着道:“想不到你还是个爱猫之人,连赴宴也要带上它。”

    “捡的。”

    陆雨梧淡淡道。

    他的手按在猫脑袋上,招来陆青山要了一张干净的巾子,好似专注地给猫擦拭身上的雨水。

    孟莳一手才端起来茶碗,闻言倒是无谓地扯了一下唇,十分自来熟:“今日只有咱们这些人而已,在这鹤居楼也都是为了给你接风,又不是上堂审案的,秋融,你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

    “初见同僚,我想理应如此。”

    陆雨梧没抬头,仍在擦拭猫的毛发。

    室内一时静下来,孟莳仿佛是此刻方才觉察出这位陆知州的一点秉性来,看着那样的和煦知礼,但实则如一汪净湖,看似粼波不泛,实则静水深流。

    身为州同的窦暄眉心动了一下,但面上却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他只是抬眼看向那位孟提学,只见孟提学面色如常似的,又道:“你既然是汀州知州,那么你与窦大人他们也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要太生分了啊,他们是有心的,今日若不给你接风,只怕后头就排不上了。”

    孟莳说着玩笑似的话,但里面总有几分意味并不好笑,陆雨梧抬起脸来:“不知孟提学此话何解?”

    那窦暄忙接过话去:“咱这儿的繁华是靠盐养起来的,不是下官胡言,这大燕的国库一半儿是靠盐养的,而这盐业当中的一半儿,又是靠咱庆元这一个省,汀州是庆元的中心,庆元的盐商们都从这儿立根基,自从知道您要来汀州任职,底下那些盐商们都急着要见您一面。”

    “见我做什么?”

    陆雨梧神情沉静:“我不过一个知州,跟盐政分毫不沾边,他们无论是赚钱,还是缴纳盐课银,领取盐引,本与我无关。”

    窦暄看着他片刻,仍露出得体的微笑:“大人说得是,他们也不过是想见见您这位父母官罢了,您虽与盐政无关,可汀州大小事不都与您有关么?”

    “辑熙,还看不出来吗?”

    孟莳忽然笑了一声,将茶碗搁下来,对窦暄道:“咱们这位陆知州与他的祖父陆公一样,盐商们如何想,那是他们的事,陆知州不关心这些。”

    “孟提学说得是,陆公生前本就清正无私,家学渊源,陆知州自然如此,”窦暄附和着,又对陆雨梧解释道,“辑熙正是下官的表字。”

    陆雨梧腾出一只手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窦大人的名与字,可真是极尽光明。”

    窦暄笑了笑,略肿的眼皮总是耷拉着,衬得他眼睛小而无光:“大人谬赞。”

    官署里的属官们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在上官说话的时候插嘴,室内就这么忽然一静,窦暄觉得有点尴尬,小心地瞅了一眼孟提学,提议:“那……开席?”

    孟莳手指轻扣茶碗边沿,脸上仍然是平和放松的笑意:“陆知州都已经坐在这儿了,自然是该开席了。”

    雨势渐大,街上撑伞而过的行人总忍不住往鸳鸯茶楼后面的那棵老槐底下瞅上两眼,那里有一个大高个,穿着蓝布衫子,身上点缀银饰,他头上戴着个斗笠,偶尔抬头,露出脸上神秘的银色图腾。

    在他身边,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一身蓝布衫裙,身上绣着彩线蝴蝶,发髻上与身上都挂着漂亮的银饰。

    他们看起来像是异族人。

    比较奇怪的是,他们两个都蹲在树面前。

    “阿叔,咱们怎么办啊?难道……咱们真要眼睁睁地看着细柳姐姐去杀陆公子吗?”雪花手中撑着一柄伞,雨滴打在伞沿的声音听得她心烦意乱,“要不是咱们有个送信的借口,那柏护法还不肯告诉我们细柳姐姐来汀州做什么……”

    要不是浮金河桥底下那个老摊主拦住舒敖,硬说有一封信给那位常去他那儿吃早饭的紫衣姑娘,舒敖和雪花也没办法凭着一封重要信件的借口,从柏怜青嘴里撬出细柳的下落。

    舒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破口大骂:“大燕皇帝心真坏!”

    他声音大,引得路过的几个行人神情惊异,侧目过来,雪花赶紧捂住他嘴巴:“阿叔!快别乱说话!”

    舒敖眉头拧得死紧,他一把拉开雪花的手:“雨梧昨日到的汀州,我昨晚就看见细柳在擦刀,擦了好久!她肯定,肯定已经在琢磨动手的事了!”

    雪花倒吸一口凉气:“阿叔,我们得想个办法!”

    两人蹲在树面前,忽听身后很轻的步履临近,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浸润雨气的清越女声:“想什么办法?”

    舒敖与雪花几乎同时后背一僵,而后齐齐转过头,望向身后的紫衣女子,她没有撑伞,雨露沾湿了她乌黑的鬓发,在她的珍珠耳坠末尾晶莹欲滴。

    她发髻间那只玉兔抱月银簪被雨水冲刷得雪亮。

    “我们……”

    舒敖结结巴巴的,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细柳却没什么要听下去的意思,她清冷的眸子在他们二人脸上扫了一番:“信我已经收到,你们也该回去了,别再跟着我。”

    说罢,也不等舒敖与雪花反应,细柳转过身,余光扫过河对岸光影浓暗的连廊,她面上神情淡漠,孤身步入烟雨。

    梅雨潮湿,减淡几分六月的炎热,天色渐渐暗下去,连绵的雨水顺着官衙的檐瓦流淌滴答,灯笼照着庭内湿润朦胧的雾气。

    “公子?”

    隔着一道帘子,陆青山站在那里,看向内室里的那道素纱屏风。

    内室里热雾缭绕,陆雨梧靠在浴桶的边沿,听见这道声音,方才睁开眼,像是茫然了一瞬,又很快恢复清明。

    “您怎么了?”

    陆青山在外面问。

    “没事。”

    陆雨梧抬起左手将湿润的长发往后理,露出来整张被热气熏得微微湿润的面容:“只是睡着了。”

    “我去让人给您煎药。”

    陆青山说着,便往门外去了。

    内室里很静,陆雨梧在浴桶里半晌没动,热烟减淡,他一双眸子神情清淡,视线停在不远处的案几上,那只狸花猫将身子团成一个球似的,像是熟睡。

    忽然泠泠的水声断断续续,惊动了那只狸花猫,它抬起来脑袋,一双圆圆的眼睛敏锐地望向那站在浴桶边,穿上一件雪白内袍的年轻公子。

    热雾弥漫,他乌浓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水珠顺着他的鬓发往下,点缀他修长的颈项,沾湿他洁白的襟口。

    外面雨声繁杂,陆雨梧低眼系衣带,忽然间,突兀的清音隐约响过几声,他浓而长的眼睫一颤。

    像是银饰碰撞的脆声,很轻微。

    雨声遮掩之下,它模糊得就像是他惯常的错觉。

    陆雨梧敏锐地抬头,幽微灯火下,面前的素纱屏风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顷刻间,那如淡墨般铺陈在屏风上的影子动了,刀光陡然刺破素纱袭来,陆雨梧立即侧过身躲开,再转过脸,烛影闪烁在那纤薄如柳叶般的刀刃上,化为凛冽杀意。

    刀刃倏尔一转,在素纱屏风上划破长长一道口子,刺向陆雨梧的腰侧,陆雨梧立即往后退,倏尔碰倒一旁的灯笼柱。

    烛火落地湮灭,房中骤然更暗。

    也是这动静惊动了门外刚刚归来的陆青山,他一脚踢开房门进去,正见一道影子越过屏风,挽刀刺向陆雨梧。

    “公子!”

    陆青山脸色大变,飞奔过去的同时抽剑堪堪抵开那一刀,那杀招极狠,震得陆青山虎口发麻,他心中更凛,立即将陆雨梧护到身后,又接下女子更为凌厉的一招。

    闻讯而来的一干侍者及时提剑入内,将这内室围得水泄不通,而房中幽暗,女子面容不清,似乎根本没将这些侍者放在眼里,她身法极快,从容挡开他们,旋身的刹那,她一个腾跃,提刀袭向陆雨梧。

    陆青山以剑身抵开致命杀招,刀剑碰撞几乎迸发点滴火星,陆雨梧立在阴影里,那刀光闪烁过他的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招式,每一招几乎都可称致命的杀招,但陆雨梧看她回身刀锋挑开几名侍者的剑刃,他忽然抬手探向她脸上的长巾。

    女子敏锐极了,她转身,刀锋折向手肘的方向回刺的刹那,却猛然僵了一下,刀锋堪堪擦破他腕部湿润的细布。

    “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吵嚷起来,敲锣的声音连夜雨也遮掩不住,官衙里的捕役们很快蜂拥而至,挤满这间庭院。

    “在房檐上!房檐上有人!”

    又有人喊。

    女子忽然转身,抬刀逼退数名侍者,一双眼看向那道门外,连绵雨幕里灯笼光影橙黄,照见几人掠檐而走的仓皇背影,捕役们很快往外面追去,很快,这间院子又静了下来。

    “陆大人!陆大人您没事吧?”

    一名捕头在外面气喘吁吁地喊。

    陆青山持剑横在胸前,一双眼盯住不远处被侍者围在中间一动不动的那个不速之客,正要高声说些什么,却听陆雨梧忽然道:“我没事。”

    陆青山一愣,回过头,房中只有一只灯烛在燃,且在另一边的书案上,光影实在幽微,陆青山看不清公子的神色,只听见他沉静的嗓音:“既然有刺客,你们还不去追?”

    “是!”

    那捕头在外头听了,一个激灵,连忙领着人赶紧去了。

    外面静得只剩雨声,陆雨梧又开口:“青山,你们下去。”

    “公子?”陆青山拧着眉。

    “她若真要杀我,你们谁也拦不住。”

    陆雨梧声音平稳:“下去。”

    陆青山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领着侍者出去了,那道门合上,陆青山站在外面,他的影子就映在隔门上。

    房中很安静,衬得外面雨声杂乱。

    隔着一道破损的素纱屏风,陆雨梧看着她淡墨似的影子,听见一道清越的声音:“陆大人就那么笃定我不会杀你?”

    她的声音像沾着冰冷的雨露。

    陆雨梧依旧在看屏风上她的影子,大约是好一会儿没听到他的声音,他看见影子动了一下,像是在透过破损的素纱看向他。

    “我做了什么凶恶之事吗?”

    他却忽然问。

    “怎么?”女子的声音依旧冷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没做过,我便不会杀你?”

    “你不会。”

    他说。

    隔门外夜雨淅淅沥沥,他的声音再度传来:“但我能感受到,你很生我的气。”

    女子抬起眼帘,她仿佛可以感觉得到透过那道残损的屏风,那个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来她身上。

    “细柳。”

    他忽然唤。

    眼睫忽然颤动一下,她望向屏风后那道颀长的身影。

    大约是被密光州的风沙浸染过,他的嗓音少了少年的清亮,比以往要更多一分低沉:“这几年,你过得好吗?我……”

    伴随步履声,是银饰碰撞的清音。

    “你认识我?”细柳打断他,从屏风后走出几步,绕过它,在一片昏昧的淡影里,抬起一双过分清冷的眸子看向他。

    他像是才沐浴过,乌浓的长发还是湿的,皮肤虽然呈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单薄雪白的衣衫却遮不住他一副肌理流畅的体魄。

    他衣袖微卷,腕部不知道为什么裹着一圈细布,那布方才被她的刀锋擦破了,松松散散,正被他另一只手掌按住。

    细柳的目光从他手背绷紧的筋骨掠过,目光触及他微红的眼睑,她怔了一瞬。

    仿佛仅仅因为她这样一句话,陆雨梧便有些无措,他甚至反应了好一会儿,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

    这时,狸花猫突兀地叫了一声,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它跑到细柳的脚边,围着她打转。

    陆雨梧想起今日鸳鸯楼下那一瞥。

    想起那只空空的信封,他望着细柳,看她乌黑的发髻,上面没有任何饰物,只有她腰间仍旧挂着银色的腰链,片片银叶闪烁着冷光。

    她的眉眼有些不一样了。

    就好像在燕京槐花巷里的那个院中,他也曾短暂窥见过她眉眼的诡秘变化。

    “对不起。”

    夜雨声声,细柳忽然听见他说。

    她眉头微皱了一下,她再度看向几步之外的陆雨梧,密光州的寒冷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他如一座积雪的山立在昏昧的光影里,清寒笼罩他,但望向她的眸子却积蓄着如日光般的温度:“我答应过你,无论我在哪里,三月一信,初一为期。”

    “可我食言了。”

    他走近,垂着眼帘看她:“我不是故意要食言,是我……”

    他忽然顿住了。

    细柳眉眼间那点微末的温度却骤然消散,她脸上一点情绪也不剩,仿佛全然陌生似的:“你果然认识我。”

    “那你知不知道,我本就是一个健忘的人?”

    细柳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记得什么约定,也不记得你这个人,还是说……”

    忽然间,她凑近。

    深色的长巾遮住了她半张脸,唯独露出来那双眼睛亮若寒星,她的气息轻拂过陆雨梧的颈侧,他眼底晦暗,涟漪微泛。

    细柳却忽然错开眼,侧过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后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上面的两行墨字已被茶水洇过,有些斑驳。

    “你来告诉我,”

    檐下灯笼的光被隔门切割成昏昧散碎的影子,投落在她被长巾遮掩的脸上,她轻抬眼帘,凝视着他:“我们之前,该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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