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51
刚刚供应过玉殿上下的早饭, 还不到立刻准备午膳的时候,玉殿内膳房总算能够短暂休息一会儿了。罗颂贞喝完内膳房特意留的羊汤,抹嘴漱口后就去玉殿宫门口阴凉处呆着了——眼下正是夏天, 哪怕是早上也没什么人耐得住厨房的火头子。
说来罗颂贞在玉殿内膳房也很有地位和资历了, 算是原本的管事姑姑郭姑姑之下头一个。
郭姑姑如今还因为素娥做了嫔位娘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得了‘掌膳’的官职,手底下管着玉殿内膳房其他七名司膳内人呢(才人、美人做主位的宫殿,内膳房是四名司膳内人的名额,婕妤则是六名, 嫔是八名, 玉殿这些年不只是侍女添人了, 内膳房也一直在增加人手)!
而主子到了嫔位, 主管其内膳房的司膳内人, 其领头人就能做‘掌’字女官。这是入流女官中品级最低的,但已然是宫中绝大多数宫女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的高度了!
对于自己当初主动离开御膳房, 来到玉殿,伺候一个‘小小才人’的决定, 郭姑姑真认为那是极大的一次冒险。不过也是这次风险巨大的冒险, 才带来了现如今这般丰厚的回报——罗颂贞可不认为‘嫔’就是素娥的终点!
瞧官家如今爱重高顺仪的样子, 好处还在后头呢!而只要素娥能成为妃, 这玉殿内膳房的领头人就能得到‘典’字女官的殊荣。且之前的‘掌膳’之位也不会消失,而是会安排另外的人担当。这要论起来,这玉殿内膳房,能担当这个位置的, 舍她罗颂贞其谁?
至于说,如今宫中四妃俱全, 就算是官家再宠高顺仪,都不可能将她捧上妃位。这在罗颂贞看来倒不是问题,参考当年的曹淑妃,谁也不知道意外会不会在明天就发生——曹淑妃当年也是宠冠后宫,官家都答应要给她封妃的,只不过是四妃位置上都有人了,封无可封,这才拖着了。
但就是这样,后来不是也出了尚淑妃的事儿,一下尚淑妃变成了尚才人,空出了淑妃之位?当初能出尚淑妃的事儿,今后说不定就有别的意外。就算什么意外都没有,瞧官家待玉殿不同的样子,罗颂贞也不觉得官家会让自家娘娘‘受委屈’。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规则也是人制定的,重点从来就不是规则不允许、没有办法,而是看官家有没有那个心。毕竟官家可是天子,他若是想,从来就不会被规矩束缚,而是要反过来改变规矩!
之前就又有九嫔变十七嫔的先例,凭什么四妃就是定额,不能增加名额?是的,这种违反传统的事儿,肯定会有闲言碎语,前朝压力也不会小——但都在可忍受范围内,只要官家有那个心的话。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在内膳房很有地位的罗颂贞不用管这会儿内膳房擦擦洗洗的活儿,就站在宫门后头树荫下,坐在一块台石上。侧耳听着外头宫道上,宫人洒扫声、脚底擦着石板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还没休息多久,这样安谧闲适的一点儿时光就被打断了。打头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体面宦官,领着两个小宦官,抬着一抬箱子站在门下拱了拱手,十分谦卑的样子。
在门口洒扫、看门的两个宫女连忙回礼并打听来意。
“赵大人怎么来了?哎呀,可是供应司有东西送来?这做什么要赵大人亲自来!使人来也是一样的。”常在宫门□□动,迎来送往的,负责这里的宫女人头熟。立刻认出领头的体面宦官是供应司颇有权势的宦官管事之一,姓赵,便也客客气气称呼做‘赵大人’。
赵宦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姑娘们言重了,我哪里那样金贵了?再者,侍奉贵人,为主子们鞍前马后,本就是应当的这不是,眼下天热,官家命咱们给顺仪娘娘送些冰果么!哎呀,多是外地进贡来的,颇为稀罕呢!官家知道顺仪娘娘就爱这些,特别命tຊ供应司掐尖儿了送来。”
“原来是这样,赵大人有心了!”负责门口这一块儿的当然不止一个宫女,能领头说话的冲另外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然后才道:“赵大人稍待些,这就进去替赵大人通传赵大人随奴婢来。”
去通报的宫女小跑着在前头,领头说话的宫女就带着‘赵大人’一行不紧不慢走在后头。
罗颂贞看着这一幕没太在意,以如今玉殿的当红程度,宫里时不时就有来孝敬的,从来就不少人来踏门槛。当然,眼下供应司出手,还是赵宦官这个得力的亲自来,不是为了‘孝敬’,而是奉官家的命,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官家爱重顺仪娘娘,有什么好东西都记得玉殿一份儿。别说是前段时间暹罗进贡的珠宝了,就是一口吃喝看到了觉得好,也会特意送来玉殿——这一口吃喝其实不算什么,价值远不如珠宝那些,但这才是懂行的人着重看的。
值钱珍宝固然是宫里有牌面的妃嫔才会有的,可那不代表官家就真的多在乎了,很多时候近乎于‘虚应故事’而已。反倒是一些琐碎小物,连‘赏赐’都谈不到,偏偏想起来要给某个人,那才是在乎呢!
没出罗颂贞意料,不一会儿赵宦官他们不一会儿就出来了,之后不久两个宫女抬着他们送来的一抬箱子来到了内膳房这边。
“供应司送来什么好东西了?听说是进上的果子,倒不知是什么稀罕果子,还巴巴的特意送进宫”罗颂贞随口好奇问道。
“进上的也不只是稀罕果子,寻常果子才最多。只不过贵人们掐尖了用,其他的还有宫人受用呢!喏,你自己瞧罢。”
送东西的宫女,其中之一掀开盖在箱子上的厚褥子,然后才打开箱子。这却是一个箱子套箱子的物件——外面一个大箱子,里侧都包着一层锡,底部放着冰块,然后就是锡制的内箱,与外箱之间不算窄的缝隙里也填满了冰块。
这显然是一个冰鉴,轻量化、可移动的临时冰鉴。
锡制的内箱一打开,里面却是分做了数格,有大有小,都放着洗干净后的水果。这些水果每一个都像是精挑细选的,所以显得饱满、水灵、色彩鲜艳、芬芳扑鼻。在这个夏日里十分吸引人,让罗颂贞看到了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啧啧,这甜瓜瞧着真好,味道如何先不说,只看卖相就可以了!白的像玉像冰,一点儿瘢痕不见,形状也好。听说供应司最会讨好贵人,往年送寒瓜进宫,也不知道谁想的,特意挑那等圆的,不够圆的一概不要!靠这个倒真讨好了贵人。”
寒瓜其实就是西瓜,此时刚刚引种来。远没有后世的鲜红,内瓤都接近白色,味道也不怎么甜——其起源于非洲酷热干旱地区,算是当地一种安全的水分来源。后来传到地中海沿岸,被接受的原因也一样。
地中海自古流行海上贸易,而常年漂在海上,保存水就是一个问题,所以船员们发现西瓜后如获至宝,出航前都会带不少。
如今西瓜传到了华夏,大家也不是吃它的味儿。更多还是觉得夏日炎炎,有拔凉过的西瓜吃,甚是解暑解渴。
“甜瓜算什么?其他几样南边来的果子不是更难得?先放在你们内膳房,娘娘吩咐了,待会儿天更热了。别的先不说,有一样杧果,先要取出肉来,切成块儿了,浇上冰镇过的牛乳,再放些蔗糖”
杧果其实就是芒果,受限于运输条件,此时热带水果哪怕在京城也极其难得。荔枝这种有杨贵妃带货的知名水果还好些,一来荔枝其实没那么‘热带’,就连蜀中也有比较大的种植范围。二来么,受众比较广,在利益驱使下,有些商人总会在保存和运输上下功夫,使其能送到京城销售。
芒果相对而言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芒果也有芒果的好处,如果摘下还是青色的未成熟芒果,运输时不仅不怕磕碰,‘保质期’也会大大延长!在这个过程中,芒果甚至会慢慢成熟,最后呈现出漂亮的明黄色。
现在送来的芒果就是这样的。
“杧果?”罗颂贞这个司膳内人,见惯了稀罕食材的也不认得芒果,便问了一句:“杧果是哪一个?”
“就是黄的那个。”箱子里的水果不止一样是黄的,不过既是黄的,罗颂贞还不认得的,就只有那一样而已,所以一说就知道了。
送东西的宫女离开后,罗颂贞还有些奇怪道:“娘娘怎么点名要这南边来的杧果?难不成以前吃过?可以前咱们玉殿没得过这个啊别说咱们玉殿了,这东西怕是宫里都不多见,上回进贡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进贡到宫里的东西,有些是成定例的,算是日常供应,有些则不然。后者很有可能就是地方官,或者去到地方的外戚勋贵之流,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特产,以自己的名义‘孝敬’到宫里的。宫里如果觉得好,说不得又会多一样新贡物。
这种事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在大燕就还算好事,因为大燕的宫廷运转是相当‘商业化’的,地方进贡都是采购制——这在后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拿钱买货、天经地义。然而在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就不见得了。
地方特产是可以演变成特别的税赋,规定当地一定要无偿进贡的,最多就是允许拿这抵别的税赋——这听起来尚可接受,可放在地方就是一个大麻烦!因为规定是规定,具体执行的还是人!这种独立于系统之外的特例尤其如此。
遇到个好官,当地百姓或许还能正常生活。遇到了不好的,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不是地方特产的东西有时也好不到哪去,很多时候宫廷会有一个定死了的价格,不管别的情况,反正就是这个价格——杜甫诗中,宫内的宦官用系在车上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绢布换走了一车炭的故事,就来源于此。
站在宦官的角度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这一状告到天上去,自己也有理!因为宫廷获取‘贡物’的成本就是这样的,定例如此。只不过往常都是宫内直接找到京城里各行各业的行首,直接‘交易’,行首也不可能让某一人、某一家承担,大家一起平摊,就能接受了。
杜甫诗中,国家的掌控力已经不行了,没有了原本宫内宫外的那种‘默契’。只管‘照章办事’,而不在乎明摆着的‘不合理’之处,这才祸害到了民间。
玉殿内膳房如今的‘掌膳’郭姑姑知道一些,就道:“这原是早先那位广南东路的转运使在任上时,曾进上过的。不过当时官家只当是地方的稀罕物,也没有鼓动下头人都这般进上的意思,所以收下后别说归为常例,连个多余的话儿都无。之后又有林氏的事儿,那位相公虽没有一贬到底,可也受了牵连,这下更无人接着提一个小小杧果了”
这里说的广南东路的转运使,其实就是当初推荐过林美人的那位。
林美人用带‘毒’的云母片害人,入宫前还有过害人性命的往事(与这相比,曾经流落娼门倒不值一提了),事发之后自然是悄然没了声息。只不过为了宫里的体面,她的事儿没有摆在明面上办,都另找了名目掩人耳目
林美人如此,推荐他的官员自然也是一样的,不可能有好下场。虽然那官员当初也不知道林美人手里有人命,但封建社会‘连坐’是普遍的,没人觉得这有问题。作为‘林美人’的举主,原广南东路转运使不受连累,在知情人看来才真是不合理呢!
更何况,那官员虽然不知道林美人手里有人命,会用那种‘致命云母’害人。但林美人出身风尘他还是知道的,他甚至亲自出马替林美人掩盖了出身,改换了一个至少没那么糟糕,达到最低入宫标准的来历。
别的不说,这就是‘欺君之罪’了!也就是事情不好公开来说,不然正经治罪,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掌膳!”发现郭姑姑过来,罗颂贞忙道:“掌膳晓得这杧果的事儿?如今怎么又有了?”
“说来也没什么。”郭姑姑解释道:“好像是官家命人去宫外采购一些少见的南北果子,这才寻见的,本就不是下tຊ头人的孝敬。”
罗颂贞还没说什么,一个年龄极小的司膳内人就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官家为我们娘娘特意吩咐的,这宫里的娘娘嫌瓜果之类的寒凉,就是夏日都是不敢多吃的。也只有咱们娘娘格外喜爱,素来也不忌口。”
宫里的后妃大多抱着朴素的认知:女人身体属阴,本来就容易体寒,‘寒凉食物’最好少吃。不然的话,身体不好是小事,最怕的是因此有生育上的障碍。
后妃们都指望着生儿育女、后半生有靠,自然格外在意这些。
对于小司膳内人的话,其他人没说更多,以免隔墙有耳,传出去显得轻狂。但从心底里来说,她们也觉得就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话,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她们却不知道,这回特意送来的一些水果没那么简单。这固然是郭敞的一番心意,但并不是完全出自他的‘自觉’,这里面隐隐有一双手在推动——方采薇自从上回在后苑,在郭敞身边提到了想要常常稀罕水果口味后,又通过间接迂回的方式,几次让郭敞想起这件事
并非每次都是她亲自在郭敞面前提及,那也太违和了。事实上后苑那次后,方采薇就隐于幕后了,完全通过别人造成了巧合一样的局面,让事情一点一点朝自己预设的方向而去。
这种迂回的方式让她对计划的掌控性大大削弱,最后能不能成很大程度上得看别人的,她能做到的只有一部分而已。但与之对应的,也让她安全了很多,这样之后不管事成事败,都几乎不可能将火引到自己身上。
这和方采薇之前引导做的一些事是一个风格,未虑胜先虑败!如果她不是有这样的心态,说不定之前一些事上就败露了!别的不说,就说那次诬陷素娥淫.乱后宫并杀人灭口一事,有帝后的双重重点持续关注,如果不是方采薇从一开始就考虑了最糟糕的情况,哪里能干净脱身?
现在,似乎是运气站在了方采薇这边,虽然事情不由她控制,但最后官家还是让人将杧果送上到了玉殿——高素娥有个秘密这宫里无人知道,就连高素娥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她不能吃杧果!
就如同有些人不能饮用牛乳、羊乳等,饮下容易拉肚子,还有人不能碰海里的鱼虾,吃了就会有各种症状,严重的可能要命此时的大夫们已经知道人与人的体质不可一概而论,有的人就是不能碰某些食物。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事,也很难提前防备,所以很多人也只能是吃到了自己不能吃的食物这才知道有这么回事有人比较幸运,最后可能就是短时间内稍微有些瘙痒,很快就好了。有些人则不然,会非常不适,休克昏死,最终死亡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在方采薇曾经的未来记忆中,林美人没那么快倒台,至少来得及给宫中引入一些家乡广南东路的‘特产’,其中就包括了杧果——对水果很喜欢的高素娥理所当然地品尝了那些宫中少见的水果,直到某次吃到杧果后,立刻出现了强烈的不适。
那次她几乎死去,若不是太医院有位太医对这类食病有些经验,死马当活马医用了一回针,说不得高素娥就死在那一回,再没有后来的宠冠后宫了!
这回因为林美人倒台太快,高素娥还没来得及暴露自己不能吃杧果方采薇计划利用这个弱点,一次要了高素娥的命!
宫廷岁月152
玉殿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太医院的御医来了数名, 但眼下都没有什么好办法——供应司送来的芒果经过司膳内人的处理,切成小块后浇上加了蔗糖的牛乳送到了素娥面前,吃完后大约有一刻钟, 素娥身上就开始起红疹, 浑身发痒、口腔刺痛等症状也随之而来。
这不适来的急, 等到宫人们去太医院请御医来时, 素娥已经半昏迷了。
腹痛、发热、咳嗽气喘、呼吸困难等等症状一齐上来不说,她现在表面看起来就够可怖了——大片的皮肤不正常地、不均匀地红,还遍布着皮疹,加上全身水肿, 使她这个后宫出名的美人一点儿看不出来平日风姿, 甚至有些恶心。
这里的动静很快突破了玉殿, 不多时宫里上上下下就都知道玉殿的高顺仪疑似中.毒, 已经命在旦夕了。
是的, 就是‘中.毒’,这一方面是御医对杧果过敏的情况不了解, 只看得到症状,一时不能确定病因。另一方面么, 流言可不就是这样的吗?三人成虎, 越传越不像样。相比起吃了什么东西害了食病, 有人给如今宫里最风光的妃子下毒显然要有戏剧性的多, 更能引起流言蜚语。
真要是阴谋论起来,每个人恐怕都能有自己的猜测。
“竟有这样的事儿?”听到宫娥打听来的消息,方采薇在自己的清新殿里挑了挑眉惊讶道,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 她什么都知道,这甚至就是她的谋划, 眼下不过是一种表演而已。
“如今怎么说,御医可有法子医治?”方采薇又追问了一句。
打听来消息的宫娥回道:“回娘娘的话,如今玉殿上下乱的很,也不知道御医有什么说辞。不过听人说悬的很呢!之前高顺仪还好好儿的,一时就那样了。有知事的,私下就悄悄地说,这回高顺仪恐怕难过!”
“哎呀!娘娘您是不知道,高顺仪那病发了,瞧着就十分吓人,整个人肿起来了不说,脸上也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疹子,看一眼就叫人起鸡皮疙瘩!”
方采薇不知道?方采薇怎么会不知道呢!记忆中的她虽然没见过高素娥食用了杧果后的狼狈样,但流言当钱,后宫就是个筛子,早就传开了!眼下听说素娥不好,她没有一丝惊讶,只希望这食病来的更急更猛,一次带走高素娥最好!
便是没能带走,也要多折磨她一些时日,拖垮她的身体,给她留下病根或者毁容——大家都知道的,官家的宠爱不必指望太多。不管之前有多少山盟海誓,一旦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病人,或者干脆毁容了,官家的宠爱会流失的相当快!
若不是这样,李夫人也不必病中不肯见武帝,还对劝说自己的人发出了‘色衰爱弛’的千古警句。
想着这些,方采薇表面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然后又听那打听来消息的宫女说到了御医们一时手足无措的事,而这也没出乎方采薇意料记忆中高素娥吃了杧果没出大事,是因为当时的太医院里有一个平时不显的御医恰好知道这个此时极其冷门的病症,而且真有一手针灸可以缓和症状!
既然要借‘杧果’对付高素娥,方采薇自然不会忘记处置掉这个‘障碍’!所以在推动这局面前,方采薇就设计那位太医给小皇女(方采薇之女)诊病时犯了低级错误,向官家和皇后告状,使其被逐出了太医院。
如今没有了那太医,玉殿的情况自然不可能好转!
而随着情况越来越糟糕,就连郭敞那里都惊动了!这时如何坐得住,立刻便赶来了玉殿。
郭敞人到了,便要往寝房内走,还是王志通劝道:“官家!官家!官家莫要着急,这会儿御医都在屋内诊病,官家急急忙忙进去,怕是帮不上顺仪,反过来要叫御医们不安,不能够一心诊治了。”
听到王志通的话,守在外边的何小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倒不是为了字面上的意思,事实上这会儿太医们本就一筹莫展,也不差郭敞去看了。实在是因为素娥如今看着着实可怖了些,怕郭敞看了后会不喜欢。
日后素娥好转了,官家记得今日所见,说不得也会心里不自在,甚至因此慢慢厌弃了素娥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是什么情形?有谁知道的,与朕分说!”郭敞眉头紧蹙,暴躁地道。
官家命令,谁敢不从?立刻就有人去寝房里要叫出一个太医回话。何小福此时也和郭敞说了之前的一些情况:“回官家,我们娘娘这病一时来的急,原是上午吃了官家命供应司送来的杧果,不过一刻就发作了起来。”
“御医们开始时说不准,争论了一番tຊ,才说可能是食病。有些饮食别人用了无事,有人却是不能碰的。虽然不知道杧果是不是娘娘不能吃的,但奴婢们数了这几日娘娘吃过的喝过的,都是旧有的,当不会有错。只有这杧果”
这时也有太医被‘推’出来给郭敞回话了,郭敞当即逼问道:“你们说顺仪这是害了食病,因食杧果所致。既然知晓了病因,可有应对?顺仪如今又如何了,何时可以好转?”
太医战战兢兢,不敢说现在的情况,但郭敞盯着一定要个准确说法,他又不能不说。只能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回、回官家的话,臣等、臣等已经用了汤剂。只是食病与食病也不同,寻常食病少有顺仪娘娘这般厉害的,一般只是寻常瘙痒起疹或者腹泻一两回而已。这、这般也不必如何医治,只要那几日少用些发物,不许饮酒,也就是了。”
“今后、今后记着不要吃那些饮食,就不会、不会有事了。”
“再有,杧果中原少见,因杧果而有的食病,便是医书上也未曾记载。娘娘这样,臣等实、实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只是用了一样汤剂、一样外敷药膏,为的是镇痛止痒,原也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法治本”
说到后头,太医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了。这不是他胆子小、见识少,在宫廷做大夫,治疗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一群人,‘医闹’是从来不会少的,‘医闹’的强度也非寻常可比。真要是胆子小,根本不可能在太医院长久呆下去。
而且大夫也不是神,哪怕是医学相对发达了很多的现代,也多的是绝症,更不必说古代的医生了。所以对医治宫里的贵人们无能为力,御医们或多或少也会遇到,不能说没有经验。
眼下这位太医如此,还是郭敞给他的压力太大了。从他开始回话起,郭敞便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随着他回话目光就越来越重——以皇帝来说,郭敞并不是那种脾气很大的类型。他当然‘说一不二’,但总的来说是讲道理的。
臣子们一般不会畏惧他畏惧地做不好事,不过当下显然不是一般情况。
他始终是个‘皇帝’,是天子,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个手握近乎无限的权力,动辄可以决定百万人生活与生死的人,他的喜怒哀乐不再是普通的喜怒哀乐,而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面对这样巨大的能量,就像是面对一座火山。当它安静的时候,山脚下的居民还可以一边警惕,一边小心维持着平静生活。甚至因为火山灰等原因,土地更加肥沃,生活地比普通人更好。可一旦火山爆发,一切就都毁了!见证这一幕的山脚居民,不可能不畏惧。
郭敞难看的脸色似乎在酝酿某种可怕的风暴,但他一时什么都没说,这反而让其他人更紧张了。于是寝房外的空气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沉重,仿佛要凝结成固体了一样!就在所有人快要气都不敢出时,郭敞终于动了。
他没有责骂、恐吓太医,不再管劝说的人,径直就走进了玉殿的寝房。原本屋子里的太医和宫人,没料到官家会进来,一时之间行礼有些参差不齐,而且能感受到强烈的不安——在素娥躺在床上,情形糟糕的前提下,没人不害怕因此发怒的皇帝。
郭敞一点儿不犹豫,根本没管跪倒一片的宫人和太医,大步走到了床榻跟前。为了方便太医诊治,这时床帐是拉起来的,床头旁原本擦药的宫女让开位置后,郭敞就能很清楚地看到此时的素娥了。
说实话,素娥看上去很不好,整个人水肿了起来。特别是那张脸,原本是流畅的鹅蛋形,现在肿成了发面馒头,脸颊红通通地鼓了起来。那红还不是发烧了后那种红晕,而是一片一片不均匀的斑块,仿佛是画家拙劣的涂抹。
那些红色的斑块上还有挤挤挨挨着的细小丘疹,有些人看不得这些的,看一眼也要半边身子发麻!
郭敞平常也不是太能看这些,但这次却是在发麻了一下后,立刻坐在了床边。他想要握住素娥的手,又怕碰了手背上的疹子,叫她疼痛。只能凑近了在她耳边道:“素娥?素娥?可还能听到朕的声音”
郭敞确实被素娥现在的样子吓了一下,但在最初的自然反应后,他很快就不在乎那些了。相比起素娥容貌损毁的可惜、不适之类情绪,强烈的忧虑和痛苦抢先挤占了他全身——情况如此严重,让郭敞模模糊糊意识到,素娥可能熬不过去!
即使他是天子,这个世界上也多的是他做不到的事!
事实上,他的遗憾不见得比普通人少。就像现在,如果太医们没有办法,素娥又自己熬不过来,他也不可能留下她来。而只要一想到可能会失去素娥,郭敞完全没办法往下想了,只觉得一片空白。
素娥似乎没有完全昏迷,还能给郭敞一些反应,但回答郭敞是做不到了。实际上她都听不清谁说了话,说了什么话,反应更像是一种本能。
郭敞自然也无法,只能坐在床边守着素娥——他甚至没有给太医下死命令,发挥皇帝的特权之一,以前途、性命威胁,叫太医发挥更多的‘主观能动性’。
不过,太医们倒没有因此轻松一丝一毫,眼下压力之于他们是一样的!有些话官家说不说都是一样的,眼下没有说,难道事后愤怒的君王就不能一样处置了?
太医们小心地在玉殿伺候,素娥寝房旁边的屋子,时不时就有太医低声争论。争论该不该用药,若要用药,用什么药。若不能用药的话,又有别的什么法子缓解症状。这时郭敞也在玉殿,就守在素娥床边,谁劝也不听。
这般作为之下,宫里其他人哪里敢怠慢?其他后妃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归要上门表示一番关切。只不过来的人大多根本见不到素娥,就以防止打扰救治的名义被阻挡在了门外。不好立刻就走的后妃,也只能在玉殿正厅汇聚。
正厅里的后妃这时候说的自然都是素娥,婕妤向美娘吹了吹刚染的红指甲,道:“高顺仪倒是个福气不浅的,瞧官家这般心爱她,这会儿都守着若是我有这个福分,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
这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宫妃们寻常的怨叹,无宠的对有宠的,都是这般。最多就是向美娘作为太后的侄女,胆子大一些,说这些话也比别人直接。但实际上向美娘的语气相比起自怨自艾,更像是幸灾乐祸!
什么叫做‘若是我有这个福分,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意思不就是若有这个福分,就得拿命去换?在素娥命在旦夕的当下,要说没这个意思,未免把听的人当傻瓜了。
“也只有向婕妤能说这话了。”苏妙真没看向美娘,淡淡地道:“毕竟向婕妤是不可能有这般福分的,也不怕说这话。换个人来说,就有咒自己的意思了。”
这就是那个经典笑话了,发誓的时候都拿没有的东西发。如果一个人真的有一头牛,就不会拿他那头牛发誓。
苏妙真本就是极为清高的一个人,看不上向美娘这等说很正常。加上她和素娥的关系不错,所以有此一说。而其他人此时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此时来的人不少,多数人都是来做给郭敞看的,就连张皇后都在上首位置坐镇。
这种情况下,没什么地位的妃嫔来一回、问一声也就回去了,做得更多也入不了官家的眼,立时离开也不会触怒官家(郭敞甚至注意不到这些)。只有一些有地位的妃嫔才留了下来,而这些人哪里会怵向婕妤和苏顺容的交锋?只不过也没有蹚浑水的意思罢了。
“你!”向美娘狠狠瞪了苏妙真一眼,立刻就站起身,似乎要和苏妙真对上了。
所谓‘揭人不揭短’,向美娘无宠,完全是靠着太后这个姑姑才一进宫就有高位份。而进宫之后,郭敞就真当她是个摆设,位份不再变化,宠爱一丝都无对于向美娘来说,苏妙真的话真是踩到痛处了,以她的性格不跳起来才怪!
苏妙真却不怕和向美娘对上,她本来就谁tຊ也不怵,这是性格原因。早些时候因为官家喜欢她,也不觉得她的性格有什么问题,反而认为这是后宫‘一股清流’——官家都这样发话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如今官家对她也没有当初的喜欢了,但她位份上来了,膝下又有过皇子(即使孩子没长大,这在宫里也是一份资历。宫里生活孩子,尤其是皇子的妃子,有宠无宠,郭敞都是多一份印象的)。有这些倚仗在,苏妙真只要不犯原则性错误,不过是‘不会说话’‘不会做人’了一些,能有什么事?如此行事也就越发随性了。
“好了,向婕妤、苏顺容,你们二人都少说些!现如今玉殿乱作一团,高顺仪不好,官家忧虑的不得了。你们不好好与高顺仪祈祷,与官家分忧,却因为一些口角就争执起来,难道要让官家更加心烦?”还是张皇后开口打断了向美娘和苏妙真。
这不是张皇后帮谁,纯粹是因为这两人真的争执起来,惊动了此时心情绝对不好的郭敞,向美娘和苏妙真怎么样说不好,她这个坐镇于此的皇后肯定有一份责任。到时候官家怪罪,少不了记她一笔。
经过张皇后这一打断,其他人哪怕还有些幸灾乐祸,或者更为隐蔽的喜悦的,这时候也暂时压制了下来。表现在外的,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虽然也有真的担心的,毕竟后宫也不全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像朋友甚至姐妹一样相处的人一样有。但是,多数人谈不到这些,特别是素娥如今是宫里最得宠的,不知道挡了多少人的宠。
这时这些人心里是不可能祈祷她好的!心里求神拜佛的,怕都是在咒素娥,咒她最好就这样死了。
龚德妃扶了扶鬓边簪的金钗,询问侍立在一旁的玉殿宫女:“说来,本位还不知道高妹妹这儿到底怎么了,只听说高妹妹不大好便赶来了。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还有人说你们娘娘是中.毒了?吓!青天白日的,还有人敢在宫里给一个嫔下.毒?”
宫女连忙说明了一下情况在场的妃子中,有人来之前听到的只是一点儿流言,确实不清楚情况,也有人来之前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就算是什么都知道的,这时候也装出了不知道的样子,安安静静听这玉殿宫女说明。
等她说完了,吕淑容先道:“就说么,宫里哪里会有下.毒的事儿!唉,高妹妹这般却是运气不好,哪里能想到南边进贡的一样果子是她不能吃的。不能吃也就罢了,还反应这样大,比一般的食病严重多了我也不能饮牛乳,却没有高妹妹那样严重。”
宫廷里确实很难有下.毒的事,这一方面是因为毒.物的管理严格,不是谁想就能轻易弄到手的。另一方面也有下.毒的机会不好找的原因——贵人们吃什么喝什么,过手的人都明明白白,一旦出了事是很容易追责的。在这样的机制,想要买通这些人几乎做不到。
“也是顺仪有些馋嘴,就喜爱这些水果,不常见的都要吃吃看。”韩春娘随口说道:“这杧果什么的,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不,就听方婕妤提过一嘴,当时还不知道‘杧果’是何物。”
“呵呵,你与官家提过,叫官家记得南边进上的水果留你一份,还说到了杧果。如今高顺仪吃了这个是这样,你还敢吃么?”
本来一众妃嫔中敬陪末座的方采薇就这样被点到了,方采薇有些不自然地摇摇头:“官家也记得当初答应的,供应司一样今日送了些水果到清新殿,其中就有杧果不过还没来得及动那些,就听说了玉殿的事,哪里还敢呢?”
方采薇多少有些‘做贼心虚’,就算知道素娥芒果过敏这件事基本只会定性为‘意外’。哪怕官家待高素娥不同,多上心一些,也不可能仅凭这一点儿前情怀疑到自己身上。当下也不愿意加深别人眼里,自己和‘杧果’的联系。
于是接着就转移话题道:“太医们是如何说的?难道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哪怕是没见过的病症,多少也该推敲出个应对之法才是。”
方采薇提到这个,既是转移话题,也是真心想知道这个。她提前设计,将那个知道如何缓解素娥芒果过敏症状的太医逐出了太医院,按理来说就应该没人能治素娥了——但谁知道呢?说不定在官家的压力之下,有的人死马当活马医,真能提出正确的治疗手段。
方采薇将这次针对素娥当做是最重要的一次谋划,若是不成的话,她也就‘认命’了所以尤其在意计划的‘进度’。
“哪有什么法子?说来说去不过是做一些不功不过、不痛不痒的治疗,便是熬了药,其实也是没甚用的那种。”说起这个,倒是有后妃同仇敌忾起来:“宫里的太医一贯如此,不敢担责,只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药下针没有不保守的。”
宫廷岁月153
方采薇的确在意素娥的情况, 她给自己下了一个‘最后通牒’,如果这次不成的,她也就认命了。在这样的‘压力’之下, 她虽然不至于有孤注一掷的紧迫感, 却也没法不时刻关注着事件‘进展’。
一众妃嫔在玉殿等到了下午, 等不到一个结果, 陆陆续续也就告辞离开了。只有张皇后,因为是一宫之主,也因为郭敞始终都在的原因,依旧留了下来——方采薇不知道张皇后什么时候走的, 她自己是其他人都走了, 留下来太扎眼就顺势离开的。
不过她虽然走了, 却派了人时刻盯着玉殿这边。这种‘小动作’并不突出, 这时候只要有办法的, 多少都会关注着玉殿这边。她如果什么都不做,反而还扎眼一些。
等到回了自己的清新殿, 便有宫女张罗着送了一些肴馔来刚刚在玉殿,上下忙乱慌张, 虽有张皇后身边的人安排了御膳房送膳, 但素娥一直不好, 她们也是以担心素娥的名义来的, 不好没心没肺随意吃喝。以方采薇为例,她就没吃什么。
这会儿回到自己宫里,身边早有机灵宫女提前传信来了,清新殿的司膳内人自然有所准备。
方采薇之前因为担心自己的‘谋划’, 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是十分费神的——她既要格外关注素娥那边, 不漏掉任何信息,又要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这般说起来也不容易。
当时不觉得多饿,这会儿回到自己的地盘,饥饿感就加倍还回来了。首先吃了一碗肉羹,这才问道:“这半日殿中有什么事?小皇女可好?”
方采薇出去时守着清新殿的大宫女回答道:“回娘娘,宫里没什么不好,公主也不闹。午前乳母抱着在廊下看了看外,就没有别的了,这会儿睡醒了还在玩儿,娘娘可要乳母抱过来瞧瞧?”
方采薇还想着高素娥的事,没心思逗女儿,摇摇头道:“不用了,先这样罢,本位一会儿要休息,仔细动静小些另外,这时候盯着玉殿那边是第一等要事,若有消息传来要立刻来报,哪怕本位睡了也是一样。”
吩咐完这件事,方采薇才继续用膳。用膳完毕,精神也有些疲倦了,但这时候是没办法去睡的。一方面早过了午睡时间,另一方面疲倦是真的,精神头也是真的,计划开始推进的紧张感让她又累又专注。
她一直等着玉殿那边传来新消息,最好是高素娥的死讯,次一些也该是‘准备后事’之类的‘病危通知’——直到她离开玉殿时,素娥的情况都还是那样。
看情况很危险,除了表面就很可怖外,如发热之类的症状,在此时本身也是极大的麻烦。但除了这些外,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更加糟糕当然,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就是了。
然而直到当晚睡下,方采薇也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晚膳后派去盯梢打听的人传信回来过一次。但从传来的消息看,高素娥并没有比之前境况更差,虽然一直那样迟早要完——因为这个,这次去玉殿的御tຊ医们有些已经做最糟糕的打算了。
因为这些消息,方采薇是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睡下的既失望,又不那么失望,不管怎么说,这种时候情况没有改变也算好的。只要没有素娥好转的消息传来,只要维持现状,胜利的天平总会向她倒去。
第二天早间,方采薇起的比往常更早,这一晚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所记挂,根本没睡安稳。她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有关于高素娥的,也有关于她自己的,这些梦没什么逻辑,乱七八糟。到最后醒来,她几乎都不记得,只有零星几个片段还模糊想得起来。
不过,等到她坐到梳妆台前,由侍女梳头时,她再要去想昨晚的梦时。就连那几个模糊的片段也越来越淡,让她不确定那是昨晚的梦,还是自己瞎想的了。
“别点香了!天本就热,脑子还晕沉沉的,烧上香就更昏沉了。”方采薇阻止了要往香炉里投香料的宫女:“端一盆香果子来,屋子角落里再洒上些蔷薇水也就是了——清风露还有么?若有的话,也洒些。”
侍女连忙回答:“回娘娘,有的,自然是有的。清风露再稀罕,也是宫里能造的就算少了别人,也不能少了娘娘。”
清风露,或者说花露水,最开始造的时候,的确产能有限,只有宫里比较露脸的人才能供应相对充足。其他人有的还能沾上些,有的若非运气好,估计连清风露的瓶子都没见过。
不过这几年过去了,早不是当初的情形了。这如今都算是宫妃们入夏后的‘份例’,甚至赐给外臣一些夏季福利时(冰、避暑药、夏布等等),也时不时有这个。所以别的不说,方采薇这种膝下养着皇女的中高级妃嫔,肯定是不会缺少的。
洒上了蔷薇水、清风露之后,屋子里空气越发芬芳的同时,还叫人精神一振。方采薇连帕子上也洒了一些清风露,闻了闻道:“说来着清风露还是当初高顺仪制的,真是好东西,宫里如今度夏是缺不得了玉殿那边怎么样了?可有什么消息?”
“正要与娘娘说这事儿。”心腹宫女赵秀姑在旁说道:“刚刚才有信儿传回来,昨晚玉殿的灯是一晚上没灭!不过太医还是没什么办法,只是尽人事而已。他们只能想法子叫高顺仪的体热退下来些”
赵秀姑传达了一下玉殿的消息,又道:“也悄悄儿问了太医院,这般光景可怎么说。照着太医院的说辞,高顺仪上吐下泻了一番,伤身的同时也算排毒,又过了这最凶险的一夜。按理来说,人是已经保住了,只是不知道今后怎么说。”
方采薇皱了皱眉,不太满意,但很快又调整好了情绪,没有表露出太多她设想中最好的结果已然是不可能了,不过眼下这样也不是不行。这样大病一场,身体虚弱,今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说不定再有点儿小病小灾的,人就没了。
竟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就算不死,一个身体康健的宠妃和一个病歪歪的宠妃,那也是不同的。别说争宠就不需要好身体了,争宠最需要好身体!且不说生孩子需要基本的身体素质,就说皇帝的喜好——‘病美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主流的审美,最多就是偶尔调剂一下口味,没人把这个当‘主食’的!
而且真的只有极少数人病了更好看,绝大多数人生了大病只会‘病骨支离’‘形容枯槁’,那就是不好看!
更不必说,方采薇是听说过高素娥食用杧果后的样子的,可以说丑陋!就算今后会慢慢好转,也极大可能留下一些痕迹而毁容——在方采薇看来,高素娥或许不完全是因为美貌而独得宠爱,可大多数原因绝对在此!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她出身好?她更有才艺?更能媚上?说实话,就方采薇所见,高素娥其实不算很有才艺,至少有比她更有才艺的(她没亲耳听过素娥唱歌)。至于说媚上,那就更是笑话了。
很长一段时间内,高素娥都是以不会奉承官家出名的!大家都说,若不是她生的实在貌美,官家早就对她失去兴趣了!
因此,只要高素娥失去美貌,宠爱逐渐流失也是很快的事。
有方采薇这般想法的当然不只她一个,这个时候宫里只要知道玉殿内情形的,都有差不多的想法。这些人大多数也为此高兴,哪怕没了素娥,皇帝的宠爱也落不到她们头上,她们也惟愿如此说到底,后宫之中一个男人、许多女人的生态就决定了,多数人都乐于见别人不好。
与之相反的,玉殿内的人就愁云惨淡了。
“也别太忧心了,方才娘娘不是清醒了会儿,叫了饿么?这清粥都送去了。”玉殿内膳房中,一个司膳内人见罗颂贞愁眉苦脸,便安慰她道:“能吃得下东西就是好事儿,凡是能吃东西的病人,大都是要好了!”
“但愿如此罢。”罗颂贞叹了口气:“也是咱们不小心!似杧果这等少见的水果,不小的好歹,本就该劝娘娘少吃些的。结果想着娘娘身体一贯康健,嘴上不怎么禁,就随了娘娘的意,竟无人阻拦。”
“若是娘娘少吃些,说不得现在情形要好许多。”
这件事的根底是郭敞让供应司专门送一些水果来给素娥,真要说的话,郭敞才是那个‘万恶之源’。不过世上无不是的君父,谁能、谁敢将责任推到郭敞身上呢?所以罗颂贞她们也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觉得是自己没劝娘娘的原因。
宫女作为侍奉贵人的奴婢,不只是要做个奴仆,也有劝导的职责。当贵人要犯错时,只顾着顺从,而没有真正为贵人好,出声劝阻,这本来就是最典型的错误之一——当然了,这个‘典型错误’犯的人也特别多!
‘忠言逆耳’么,若是说‘忠言’人家不领情,反而会由此受罚,想来再是‘忠婢’也坚持不下去。
玉殿的侍女没有劝阻素娥少吃些杧果,倒不是她们不敢劝素娥。素娥一贯平易近人,也知道谁是真心为她好,宫女为她好劝她,她不管最后是否听从,总归是记人家的好的——问题是,玉殿宫女都晓得素娥喜欢吃水果,平常也一直没个忌口。
她身体好,也从未因为这个身体不适过,久而久之,大家也忘记这上头的事儿了。
“别提这个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平白让有心人听到了,到官家面前提一嘴,怕是上下都不好。”安慰罗颂贞的司膳内人左右看了看,有些紧张地道:“这会儿官家可还在这儿,连早朝都没去上呢!”
大家都晓得官家如今情绪极差,从昨日过来玉殿就没再离开过,就连今天的早朝也免了——偶尔的大早朝不算,平日的小早朝本就有‘请假’不上的时候。毕竟皇帝也是人,少不了个头疼脑热、家里有事,甚至‘犯懒’的时候。
不过郭敞确实算是勤政的皇帝了,免早朝的时候极少。为了一个妃子身体不好免早朝,这还是第一次不过此前也没有宠妃急症快要死了,大家也不觉得以郭敞对素娥的偏爱,这会儿不上朝很奇怪。
总之,郭敞这个官家从昨天赶来,就一直在玉殿守着,昨晚也只后半夜睡了两个时辰——睡的极不安稳,中间还醒过来一次,非要确定素娥人还在,这才重新躺了回去。之后再惊醒,就不肯继续睡了,只在素娥的寝房中坐着。
大家都知道官家这样不正常,之所以到现在还没罚人,不是因为他情绪稳定,而是因为他这会儿的心思不在找人出气上!他一心都在素娥身上,只想着她好转过来,偶尔又怕出现最坏的情况心神不定,找人出气反而是要‘尘埃落定’后才能排到前头的事儿。
这一点,对御医如此,对玉殿的宫人也是如此。
御医和宫人们只能祈祷素娥能尽快恢复,有她劝着官家,他们这些人才能过眼下这一关!
另外,郭敞眼下没有寻玉殿宫人出气,也有她们的错处还不够突出的缘故。乍一看她们其实也没有太大的错误,水果是郭敞赐的,有时素娥主动要吃的。她们听命料理了送到素娥面前,谁tຊ又能想到素娥不能吃呢?
真要说有什么错,只能说是有些‘失察’,再就是运气不好了——宫里很多时候确实就是这样的,要受罚的人不见得真的有什么错,其中不少人就和其他人一样当差做事。但最终出了事,总要牵连一批人。
主子出了事,不管怎么说,这一批伺候的宫人总有责任,无非责任多少而已。
这种时候,要是有人提醒官家,玉殿的宫女们还犯了失之劝导的典型错误。有这么个站得住脚的罪名,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便是眼下不发作,回头再想到,也是重重治罪!
听得同僚提醒,罗颂贞也噤了声她虽然对素娥忠心耿耿,可这种事又不同,总归没有了一时后悔,叫所有人都推到不可测境地的。
过了一会儿,罗颂贞才转而道:“官家也是忧心娘娘早膳提盒拿回来时你是看到了的,几乎没动过。”
郭敞的早膳原本按理有御膳房送来,但原本这就不是郭敞吃早饭的时候——他日常都是在早朝后吃早饭的,要比今天迟一些。至于说早起后用来填肚子的一些粥羹,其实是福宁殿的茶房准备的。若是晚上不是在福宁殿歇的,也有皇后或其他妃嫔的内膳房提供差不多的东西。
免早朝的事儿又不是昨晚决定的,今天再要去通知也麻烦。再者郭敞因着睡不安稳起得极早,想到昨天官家就没好好吃东西了,王志通着急得不行,便让玉殿内膳房先准备了一些东西做早膳。
那些膳食罗颂贞等人自然是一等用心地做,但做得再好也没用!大家都知道这会儿官家没有进膳的心思,基本上送过去的早膳都原样退回了。
“官家,还是用一些吧您如此这般,怕是顺仪娘娘晓得了也要不安。”午膳时,王志通见郭敞依旧食不知味,略动了两筷子,勉强喝了一口汤便扔下了筷子。心里十分担心,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如此说道。
王志通从未见过郭敞这样,一直以来,郭敞都算是标准的‘明君’。他有明君的志向,也恰好有明君的才能,如今又是国朝前期,国力走上坡路的时候,就该他做个青史留名的明君——想来未来他的谥号不是‘宣’,也是‘仁’‘昭’之类,总之都是上上等的美谥。
‘文’‘武’是不用想了,皇帝中也算顶级的谥号,在大燕朝已经被用掉了。郭敞的祖父谥号为‘武’,父亲谥号为‘文’(郭敞祖父活着的时候没有称帝,但大燕的基业是在他手上打下的,理所当然被追封为帝,也有相应美谥)。
剩下的谥号中,美谥多少还有些,不过适合的也就那么些,最可能的还是‘宣’。其他的,如‘仁’,一般要给臣子不少好处,让他们觉得‘仁’才能得到。郭敞对待臣子就算不是严酷,也算严格了,要谥号为‘仁’就有些困难了。
还有‘昭’,别的都好,只是历史上有名的昭帝大多数都英年早逝郭敞十六岁继位,如今都快二十年了,一直以来身体健康,可没有要英年早逝的样子。
至于其他谥号也是这样,各有各的不合适,算下来‘宣’已经是最合适的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一开始就望得到头了。
总之,多数人都认可郭敞会是一个合格的明君。至于他性情里有不近人情、冷心冷情,防备心重,不容易被打动等特质,这其实不是问题。大多数皇帝都是这样的,甚至在他有明君的志向和才能的基础上,这也有利于他做一个好皇帝。
太容易被儿女私情牵绊的皇帝,不是说就没法做好皇帝,但总归是一个障碍。
王志通因为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完全为私情牵绊的郭敞,甚至劝都不知道从何劝起,他本能觉得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但又无法什么都不去说,最后只能拿出素娥来劝郭敞。
“她如今要是能不安,那倒是好了只是她那样不省人事,知道什么?朕只等她清醒过来,知道不安才能安心!”郭敞说到这里,既觉得心里沉重,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甚至无法往下说,良久才哑着声音道:“朕如今朕才知道,天子也有无能为力之时。”
“若是若是素娥”郭敞甚至没法把那个可能说来,只能停顿了一下道:“朕不能不能如此,朕不许如此,明白吗?”
王志通当然明白,但他也没办法,只能去找太医压力又给到了太医这边——当然,之前哪怕没人叫他们立军令状,压力也已经给到他们了。这个时候王志通又给他们强调一遍,他们其实也不能感到更多的压力。
事实上,他们现在的感觉其实比昨晚还要好一些:不管怎么说,最危险的一晚已经过去了。至于说今后怎么样,那是今后的事儿。
素娥似乎也在回应御医以及玉殿上下所有人的祈祷,自早上清醒了一会儿,吃了一碗清粥外,傍晚又清醒了过来。这次清醒的时间比早上长,精神也更好,除了要吃喝,甚至能和郭敞逻辑清晰地说一会儿话了。
这极大地抚慰了郭敞的不安,当晚在玉殿倒是休息好了很多。翌日如往常上早朝时一样早起时,素娥也‘起床’了(当然只是醒过来,坐在床上,由御医们围着观察病情)。郭敞高兴地和她说了会儿话,还陪她吃了些东西,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玉殿去上朝。
而等到郭敞下朝,急匆匆赶回玉殿,素娥却是又睡下了。
“官家别担心!御医都说了,娘娘这回是耗了极大的元气,除了多多进补,也要多睡才能补偿回来。眼下虽说虚弱,却也已经脱离险境了,只要好好将养,都会好的。”王志通觑着郭敞的神色,连忙说道。
被王志通留在玉殿看着的福宁殿宦官刘亮也跟着道:“是呀!官家可知道,您上朝去后,娘娘还说要沐发洗身呢显见得是精神好了。”
郭敞虽然依旧是担心,但听到这话也下意识心里一松,勉强笑了笑道:“素娥都记着要沐发了?果然是见好了她就是喜洁,当初就是生下红孩儿后,月子里也受不得。擦身不说了,不能沐发,还要用香粉擦头发,谓之‘干洗’。可别说,真能使油腻腻的头发重新变得清爽分明,如今宫里不少人怕洗头害病,又实在要洗头时,就学她这一招。”
当然,话是这样说,郭敞不可能真的轻松。真的轻松又等了两日,素娥这才清醒时间慢慢增多,最后大体如常人郭敞每日听太医说明素娥的情况,说的最多的不是病情具体如何,这上头实在也说不出花来,说的最多的还是太医赞叹素娥的身体底子好。
同样的病症,换别人就算挺过来了,怕是也得元气大伤,今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可看素娥的恢复情况,却是远超一般的好了。
郭敞过去也听过太医说素娥‘先天壮’什么的,只当做是一个说法,还拿这个说法与素娥玩笑。毕竟素娥看起来纤弱,是极符合当下审美的美人,和‘先天壮’之说有着微妙的反差感——然而现在,他前所未有地庆幸素娥有这样健康的身体。
宫廷岁月154
自从素娥好转, 每日清醒大体如常人后,又是四五日。御医判断她基本已无碍,只是之前的‘亏损’得养回来——不只是身体内看不到的地方要休养, 看得到的地方更是十分紧要。这一点是玉殿上下都认可的, 毕竟作为一个妃子, ‘卖相’是很重要的。
素娥因为芒果严重过敏, 全身水肿,脸更是肿得像猪头。不过水肿的问题比较好解决,很快就消下去了。像红斑之类,没有水肿消得那么顺利, 可一日一日的, 好转也是看得到的。到如今大片大片的可怖红斑颜色已经褪去大半, 虽然看着还是很碍眼, 但剩下的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需要慢慢修复的是长满了疹子的皮肤, 素娥身上无论是大颗大颗的疙瘩,还是细密纠结的丘疹, 好转都需要一个过程。而修复其留下的痕迹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这不奇怪,宫里也时不时有妃嫔或者宫娥害皮肤病, 发疹子的哪怕治得顺利,tຊ 一两个月不能见人也是常有的(不能面君, 面君失礼, 至于见其他人就是妃嫔自己不愿意了)。
若是不顺利,那就没有上限了,脸烂掉不能恢复的也不是没有。
素娥的自制力还比较好,能控制自己不去抓挠那些让人觉得瘙痒的疹子, 尽可能做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再加上太医治疗这些也算得心应手,开了对症的敷料如今看着, 却是康复得很好的样子,只是看起来可怖而已。
到这时候,虽然还不能完全放心,但玉殿的气氛到底松快了些,日常生活也渐渐回归往日的节奏。这一日正逢着六月十四,祭祀灶神,内膳房便多了一件差事,要早早准备好祭祀灶神用的供品。
此时夏日祭灶有三次,分别是六月初四、六月十四、六月二十四,在宫廷之中,夏日祭灶还更胜于年前那一次。毕竟相较而言,夏日祭灶更加源远流长。
虽然有‘女不祭灶,男不拜月’之说,宫里夏祭灶时,也确实只有官家领着皇子们来。但那是正规的祭灶,至于各殿内膳房,甚至御膳房自己在灶头祭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家并不祭祀灶神,可礼多人不怪,这个时候也会献上供品。
这时用的供品却不是麦芽糖之类,之所以会有用糖的传统,是大抵是因为古时传说,灶王爷和灶王爷夫人有六个女儿,都叫做‘察洽’,神如其名,掌监察人间百姓之事,会在月晦日上天告状。后来这份工作逐渐也融合到了灶王爷身上,而为了让灶王爷不要告状,这才有糖果供上。
一来吃人嘴短,而且吃的是糖果,可不是要嘴甜些,尽量说好话么?二来古时糖果多是麦芽糖,十分粘嘴,用这些糖果祭灶,也是要粘住灶王爷的嘴,叫他不能说的意思。
上天告状是月晦日才有的事儿,月晦日就是每月最后一天,类似于月底总结报告。一年中最后一个月晦日,又叫做‘大晦日’,这就是年终总结报告的时候了——后世灶王爷上天告状的工作,由每月分别来做变成了一年一次,也不知道这是减负了,还是让工作更难做了。
总之,夏祭灶时灶王不会上天打小报告,如此祭灶不用糖果在逻辑上也通顺了。此时祭灶最常用鸡,有个别地方习俗不同,也有用羊、猪头或者鱼的宫里也用鸡,各殿的内膳房一般准备一只鸡、一斗酒供灶神就够了,这就是所谓的‘只鸡斗酒定膰吾’。
“鸡准备好了么?”罗颂贞问今日去供应司领取份例的司膳内人。宫里不比宫外,各方面都更讲究一些,祭灶用的鸡也不是什么鸡都可以,非要白鸡才行。
“早取来了,就在鸡笼里,与另外一只芦花鸡一同关着那芦花鸡晚些料理,娘娘晚上要吃‘鸡圆’,是要用的。”司膳内人说着还道:“那是我挑的好鸡,浑身雪白,不见一点儿杂色。虽则因着要祭灶,宫里这月总会准备一些白鸡,可白鸡和白鸡也是不同的。”
所谓‘鸡圆’,其实就是将鸡肉做成丸子(圆子)的菜色。做起来也简单,将鸡脯肉剁好,团成杯口大小的丸子就好。讲究的是要放萝卜和猪油,再拌芡粉,这样才口味鲜嫩而丰富。
“那倒是不错,赶紧去杀□□虽然夏祭灶上供品也不必赶早,可这事儿向来是宁早不晚的。”罗颂贞吩咐那司膳内人道。
司膳内人应了声,转身出去抓鸡并料理那鸡去了。罗颂贞又安排另一司膳内人:“你米粉团子做得好,上回拿花汁染的米粉团子娘娘和官家都说好了,这回祭灶也用你的,好歹在灶神那儿讨个彩。”
宫里各殿内膳房给灶神上供品,只鸡斗酒也就够了,不过还是那句话,‘礼多人不怪’!所以逐渐的,各殿在‘只鸡斗酒’的基础上总会加一些别的供品。玉殿的话是多一盘米粉团子,好像是郭姑姑老家有此习俗,便带到了内膳房。
灶神的供品安排人去做,罗颂贞便和其他人准备午膳。眼下素娥还在身体修复期,吃喝上面禁忌很多,但对内膳房来说却是工作变得简单了——病号饭就是这样的,这也不许吃,那也要少吃的,最后反而简单了。
比如这午膳,不算看盘和小配菜,除了两样清炒的时蔬外,就只有一道酸萝卜鸭汤、一道烧豆腐。
“如今娘娘忌口的多,我还听说娘娘原本是想吃‘灼八块’的,只是那‘灼八块’要放酒,哪里能吃?这才晚膳改了‘鸡圆’”准备好午膳,内膳房就有人说道。
素娥最近需要忌口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牛羊肉等发物,咸鱼腊肉等重盐食品,海鱼虾蟹等海货,牛乳鸡蛋等可能导致过敏复发的食品,口味辛辣的食物也不行——至于酒,更是绝对的禁止!
不说酒精不利于皮疹等恢复了,之说芒果过敏本身,酒也是能使其更严重的。
而‘灼八块’的做法正需要用酒,要将斩成八块的嫩鸡入滚油炸至金黄,沥干净油后再用一小杯酱油、半斤酒去大火煨熟。不必加一滴水,所以格外鲜美——油炸食品已经是素娥现在不该吃的了,更别说这道菜里还有御医明令禁止的酒。
“娘娘忌口多,我们才更该用心!即使忌口也要娘娘吃的高兴,这样才能日常心情愉悦太医也说过了,如今娘娘养着这病,心情愉悦比别的都重要。要是心里头郁闷,用再好的要,嘴上管得再苛,也不能好全。”郭姑姑此时说了句提点的话,然后又赶紧提醒道:“别多闲话了,赶紧装盒子罢,该进膳了!”
简单的膳食很快被装了起来,就像是配合好的一样,提膳的侍女在她们装好后就到了。只点了点头,两人便提膳回了正殿。
素娥这会儿躺在卧房的美人榻上,正和肖燕燕几个侍女说话。提膳的宫娥从外面进来,门口站着的宫女连忙打了帘子让她们进去。一走进去,就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原本外头带来的燥热便散了大半。
这会儿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一段时间,这又是正午时分,打外面走过,哪怕是拣着树荫下和回廊里走,也免不了被热浪扑一身!
而素娥如今养病的屋子则正相反,在太医的叮嘱下十足十地凉爽——往年过夏,素娥也会在玉殿布置一个‘凉屋’,一般都是在书房那边,房间相对小,又方便消遣白日时光。在那里大量使用帘帐去遮光,门窗也尽量封着,然后就在屋子里摆放足够的冰盆冰山。
这样再有人打扇(或者用转轮扇),基本上就不差空调房差不多了。最多就是后世的空调房可以开到十几度,享受空调房里盖被子的舒爽,这里只能维持着三十度空调屋差不多的体感但总归也还不错。
素娥如今皮肤疱疹得慢慢退下去,这种皮肤上的问题,还附带炎症、瘙痒,都是很怕热的炎热的天气本来就容易发痱子,加重瘙痒感。至于流汗导致感染,更是不可控。因为这些个,太医特别叮嘱过。郭敞知道了,也特意分配了素娥更多的冰。
素娥如今也是嫔了,膝下还有一个皇子,份例的冰也还够用(夏天的冰,除了皇帝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都只能说‘够用’)。不过为了养病,肯定要多用一些,她又不能占用郭玺的份额,这就有些捉襟见肘了起来。郭敞开口多给素娥一些,这一下就充足了。
冰充足了,素娥又不是会委屈自己的,自然在寝房里营造了新的凉房——她如今养病,不好挪动出寝房,倒是在这里营造凉房更便宜。
素娥看到午膳摆到屏风前的黑漆海棠花桌上,这才起身坐到桌边的海棠式花腿凳上,慢慢道:“原来我是顶顶不喜欢在睡觉、消遣的屋子里吃饭的,吃完后一股子饭菜味儿。往年也不在凉房里吃,宁肯用膳时受些热,也要去外间摆饭。”
“今年却不成了,真是一点儿热都受不得。外头要么是个烧热的干锅,燥得要冒烟儿了。要么就是一个大蒸笼,要把人从里到外蒸熟了我这一去外头,疹子上就又刺又痒。”素娥看着那些清单菜色,笑着道:“还好都是些清淡的,饭菜味道也少了些。”
“娘娘,用了膳后洒些蔷薇水,保准没有那些饭菜味儿!”席玫瑰连忙说道。
这会儿两个侍女又一tຊ齐动手,将一个原本摆在角落的冰桶抬到了她身后。而原本摆在美人榻旁的,也移到了她身旁。如此又在冰盆后扇风,凉风便徐徐扑到了素娥身上——常言道,‘吃饭乃是真功夫’,一顿饭吃的浑身冒汗可不少见,大热天更是如此。
素娥慢慢用过这一顿饭,她吃饭时,肖燕燕就去看放在冰盆里的凉茶。这时上午熬的凉茶,用净水湃凉得差不多了才放到冰盆里冰镇着。
原本素娥喝凉茶也不见得要冰镇,‘凉’茶的凉意本来就和冰不冰无关,真材实料的好凉茶,温温地喝下去,不一会儿也有肌体生凉的效果!不过么,最近素娥比寻常年份更怕热,这才要冰镇的。
要说这样的冷饮凉食不好多用,后宫里的女人尤其注意这一点,素娥过去多吃一些冰镇的酸梅汤,侍女也会劝。这回却不同,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按照太医的说法,相比起贪凉之后的一些小问题,素娥现在更怕热。
热毒由内发出来的话,就天知道皮疹什么时候能好了,这几天后加重了也说不定。
“饮那凉茶前,先搽药罢正好擦身。”素娥见肖燕燕动那凉茶,便开口说道。她如今外用的药有两种,一种拿来煮洗澡水,洗澡的时候就正好用了。另一种则是熬出来的草药膏,用的时候和水对半化开,擦在皮肤疱疹处,还算清爽。
这擦药是早中晚各一次的,除了晚上那一次素娥是洗澡后再擦,其他两次素娥都会擦身一次再擦药。
吃过饭后,素娥就躲到了屏风后的床上,由肖燕燕和席玫瑰两个帮着擦身。她们擦的又好又快,轻柔又利落,不一会儿就弄好了。相比之下,涂药倒是更没难度一些——正涂药的时候,郭敞带着郭玺走进了寝房。
今天郭玺老早就由王志通来接,有乳母和侍女抱着出去了六月十四,宫里男丁由郭敞领着祭灶,郭家皇室这一支的男丁凋零得很,似郭玺这样才一岁半的小孩子也不能缺席,好歹到场了撑撑场面。
当初苏妙真生下皇子到如今,这期间又有两个皇子被生下来。不过其中一个生下来就不好,没两日也没了。至于另一个,刚刚满月,如今瞧着还好,将来如何谁也不知道——说实在的,不少人都不看好。
屈指数来,郭敞现在活着的、序了齿的皇子就三个,冯贤妃所出二皇子郭琅,范美人所出四皇子郭璧,素娥所出六皇子郭玺。因为他们序齿都是双数这个巧合,大家就私下悄悄说这一辈的皇子得逢双才能得活!
而才满月的小皇子和六皇子之间没有别的兄弟,哪怕能长到下一次序齿的时候,也是‘七皇子’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只算儿子的话,皇家依旧子嗣单薄,这是没得洗的。
二皇子郭琅还好些,再过一两年都能开始考虑王妃的事儿了,只要没有导致英年早逝的意外事件,为皇室开枝散叶不是问题。其他的,四皇子郭璧如今还是病歪歪的,即使一直病歪歪的还能到如今也是一种本事,也保不齐哪一天就无了。
六皇子郭玺么,则是最基本的问题,孩子年龄还太小了。哪怕他现在看起来再健康,也让人不免担心养不大。
其实历代皇家子嗣有多也有少,不必这么紧张。但谁让郭家男丁艰难呢?眼下是生育力还可以,若是哪一代的郭家皇帝生育力不行,生的数量不够,运气又不是极好,很容易就无嗣了。
那种时候就得立宗室子弟,而以皇室这一支来说,若不趁眼下皇帝生育能力不错的时候多传出几支近宗。说不得未来宗室都没有几支,叫小宗入嗣大宗都艰难!
郭敞今天祭灶,就带了郭琅、郭璧、郭玺三个,哪怕郭玺不懂祭灶的规矩,但他很机灵,很能听懂话。十天前六月初四祭灶,郭敞叫他学着两个兄长的动作,他们跪他就跟着跪,他们起他就跟着起,竟也从头到尾没出错。
上回没出错,这回再来一次就更不会出错了。
虽然以郭敞对郭玺的钟爱,郭玺哪怕表现不好郭敞也不会生气,只会觉得郭玺还小。但喜欢的孩子表现好,那又是另一种高兴了——特别是郭敞在郭玺身上投注了许多关心、期待,他一直在爱他、看着他,甚至教导他,这就更有一种成就感,以及隐秘而光明正大光明的、属于父亲的自豪感。
这回祭灶完了,郭敞就领着郭玺一起吃的午饭。他倒是愿意和素娥一起吃午饭,但想也知道,他和儿子一起去,到时候排场不小,人进人出,倒还不利于素娥休养用了午膳,郭敞又自带了儿子来玉殿。
郭玺一进来,小孩子就能弄出各种动静将原本的静谧完全打破。素娥等宫女给郭玺擦了身,换了一套轻薄的孩童小衣服,就道:“别再抱回去了,就将六皇子安置在我这屋子里吧,他这会儿该睡了。”
小孩子贪睡,躺到屏风后素娥的床上,都不需要乳母哄睡,很快就睡着了。
他睡着了,素娥就在屏风外和郭敞说话。郭敞也在洗脸洗手脚后,擦了擦上半身,换了件家常的袍子。这才和素娥一起坐到了三围榻上,喝着凉茶低声说话。
郭敞见美人榻旁的小几上还放着琵琶,就道:“你如今闷在房里养病,要晓得自娱,不然也太难熬了。当然,女红之类的手工活儿不许,那些大多费眼费神,你最近却是不好费神的。”
一面说着,还仔细去看素娥脸上的、脖子上的疹子,因为有些结痂了,反而看上去更令人不舒服。但郭敞不在意这个,素娥挡着他还道:“这有什么不能瞧的?不看看康复的如何,朕也不放心倒不是说朕不在意容貌,只是你我之间哪里还在这些皮相上?”
“腌臜的很。”素娥垂着头道,没有看郭敞的目光。
“哪里有那回事?罢了,你爱净爱俏,不愿意叫朕看见”郭敞不再看素娥的脸,但还是撩起素娥的袖子看她手臂上的疱疹如何了。仔细看过后才道:“还好,养得精心,都在康复。”
“这回是真把朕给吓着了朕已经下了命令,日后杧果之类,都不许在进贡了。以免你一时贪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一下又出这样的事儿再经不得第二回了。”
素娥只能低头称是,不然还能如何呢?难道她能说,自己上辈子一点儿没有芒果过敏,不只是芒果,如海鲜、花生等常听说的过敏源,她也从未过敏过。甚至说到‘过敏’,没有做过详细过敏源检查的她,根本不觉得自己会对任何食物过敏。
这辈子身体底子比上辈子要好得多,几乎从未生过病,加之上辈子的‘经验’,是真没想过还有芒果过敏,还过敏得如此严重!
宫廷岁月155
因着郭玺在屏风后头床上说着, 素娥和郭敞都只是低声说话这也算是‘体谅’别人的行为了,郭敞很少为别人做过,但在素娥这里却是经常的。这并非是刻意为之, 就是很自然地就做了, 做过之后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有多‘反常’。
“官家饮凉茶饮子么?”素娥问道。她原本就打算搽药之后就喝凉茶的, 因为刚搽完药郭敞就带郭玺回来了, 这才被打断的。这会儿想起来了又要喝,当着郭敞的面,自然也要问他喝不喝的。
郭敞一来,其实就有温温的茶水摆上来, 毕竟夏天热, 奉上的茶水除非是现场烹的, 不然都会略略放温了再端上来。只不过茶水归茶水, 随便什么时候都要有, 却是不耽误喝饮料的时候准备别的。
“凉茶?”郭敞瞧了一眼冰镇在冰盆里,用银罐子盛着的饮子, 点点头道:“朕也要一碗,你这里的凉茶饮子也是宫里头一份了, 明明御膳房都知道方子, 还看过内膳房怎么煮, 味道却总是差了一些。”
素娥向来不吝惜给自己人说好话, 就笑笑:“臣妾运道好,分来玉殿内膳房的司膳内人都很能干。这些食方儿,臣妾只要与她们说一说,一两回的就能做的很好了外头说臣妾擅长烹饪, 还差点儿进了尚食局,其实臣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哪里就那样了?”
“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食方,也确实会烹饪一些简单食物,可tຊ真要说手上功夫,其实是没有的。那些尚食局的宫人,自小调理刀工、火候、调味等等,不能比的。如今臣妾殿中的菜肴在后宫有些许名气,到底还是司膳内人得力的缘故。”
“她们是不错,只是能干归能干,侍奉的本分没尽到,这样能干也不算什么了。”平常素娥说身边人的好话,郭敞都是随她意思说的,金口玉言一番赞赏,甚至直接赐下赏赐,都没有少的。今天却不一样,话语中有一丝不赞同。
“要朕来说,这宫里的宫娥内宦,能干什么的倒还要排到后头。毕竟只要不是蠢得无可救药的,总能教训好。他们排第一条的应当是忠心、尽心这些,有了这些才能真正长久侍奉得好过去朕见你是一番好意,觉得这些宫娥侍奉贵人不易,便格外宽待宠爱。再见你这宫里的,倒也没有眼大心空、不识好歹的,并未纵得轻狂了,如此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可经过如今这次,朕该说的还是要说你瞧瞧,若不是你平日待宫人太宽,叫她们胆子大了些、心粗了些,万事不再紧着些想,失了那份谨慎,又怎会如此?”
“按理来说,杧果这等外头来的、见都没见过几次,更没吃过的玩意儿,肯定是要劝着些的。当然,这是朕给你的,她们肯定不会劝你不要尝,但必得劝你少进一些唉!这样说起来,也是朕的错!”
“朕见你往日身体康健,从未有过头疼脑热不说,更不必忌口。肚肠好得叫朕都比不得,吃什么也不见不适如此也失了警惕心,仔细想想,进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做什么偏偏赐你吃的喝的?”
郭敞居然真的开始反思自己了!这可罕见。
郭敞的性格是很典型的皇帝的样子,会自我反思的皇帝本来就极少了,将难得的反思用在国事之外的更是凤毛麟角——按照皇帝的典型性格,就是‘错的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这是中二了一些,但考虑到大多数皇帝从来都是被各种赞美、奉承包围,这又不奇怪了。
所以汉武帝晚年下‘罪己诏’才那么值得大书特书!那个时候皇帝可不是后来,下罪己诏是非常严重的——然而,就算是后来,罪己诏‘贬值了’,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政治作秀,也不是所有皇帝都愿意走这个过场去作秀的!
对国事的话,考虑到朝野物议、天下之口,皇帝硬挺着不认错、不反思,总是会有一些压力的。而因着这压力,算起来多少会有些认错和反思(哪怕是假装认错和反思呢)国事之外就不同了,真就是皇帝是不会错的。
所谓‘圣明无过陛下’,不外如是。
所以郭敞眼下说这话,严格来说是非常‘重’了,很多时候做皇帝的这样也不是真的后悔或反省,而是去压别人用的。
皇帝怎么会错呢?错的只能是下面的人。皇帝的心总是好的,人总是智慧的,若有什么事不好,只不过是下面的人把事办坏了而已——这个时候皇帝说自己的错,下面的人就得争抢着认错,赶紧把锅背到自己身上。
但郭敞这次素娥知道,他这不是生气找补,发泄自己的不满,他说这话就是表面意思。他是真心实意地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即使素娥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也不觉得他哪里做错了——他又不知道杧果会让一些人过敏,更不知道素娥就是其中之一,还是最严重的那种。
素娥之所以这样确定,倒不是有切实的证据,这就是一种感觉说起来她也和郭敞相处数年了,还一直揣摩着他的心思,要说这么点儿情绪都读错,那几乎不可能。除非郭敞演技超群,刚刚是一番故作情深的表演来的。
可关键是郭敞演什么?作为一个实权天子,对一个出身卑微的宠妃他有什么可演的?
也只能是真心的了。
当然,即使是真心的,素娥也不可能就这样看着郭敞反思下去。终究反思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郭敞如今是喜欢她才自觉如此。真要是放任下去,等没那么喜欢她了,说不定就是一处隐患。就如同有些妃嫔年轻骄纵,喜欢时那是活泼爽利,心思淡了时就是不知进退了。
“官家做什么这样想?常言道,‘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官家又不知道还有这样稀罕的食病,更不知道臣妾恰好就中了。若是官家这样都是错,臣妾岂不是错得没边儿了?”素娥先是轻轻劝了几句。
见郭敞听进去了才一面亲手给郭敞倒凉茶,一面接着道:“是臣妾十分馋嘴,这才有此一劫的,今后再不敢了。”
直截了当认错才是该有的态度,能干有效减少对方的懊悔,即使素娥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这件事前前后后就是一个意外,就像走在外面被屋檐落下的瓦片砸了一样,总不能抱怨当年有人在这里修了房子,又或者抱怨自己今天出门吧?
“是啊,你也该戒这嘴馋了!”郭敞点了点素娥的额头,饮下一口素娥倒的凉茶:“朕晓得你的意思,不该为这无妄之灾降罪别人。真要迁怒于人就没有边际了,是不是当初提醒朕杧果之事的方婕妤都要怪罪——”
忽然,郭敞怔了怔,引得素娥看他:“官家?”
郭敞笑了笑,掩去了刚刚一闪即逝却没抓住的想法,道:“没什么,朕只是觉得有些古怪,但又想不出哪里古怪了。”
“有时是会这样。”素娥没太放心上。这种突然而至的古怪感是很正常的,熟悉的东西一下觉得陌生,或者陌生的场景觉得是再次经历,都有可能觉得古怪。
郭敞和素娥又说了一会儿话,素娥见郭敞似乎因着今天主持祭灶有些累了,还是劝他午休一会儿。郭玺一个小孩子睡在大床上根本不占地方,郭敞大可以和他一起睡一会儿。郭敞也没推拒,自去歇下了。
只有素娥最近养病,晚上睡得更多了,便是夏日日长,午休也免了。郭敞父子两个睡午觉时,她就在屏风隔开的外间读些外边来的评话、传奇——这种书只要不是淫.秽的,或者别的方面导致成为禁.书的,后妃读一读问题也不大。
属于是不提倡读,但光明正大出现在后妃的书架上也没什么问题。
素娥读书半个多时辰的样子,郭敞就醒了,然而比他先睡得郭敞却还睡得很香,果然是小孩子觉多——郭敞由宫人伺候着穿衣时觉得有趣,还戳了戳郭玺睡得红扑扑,甚至有些汗津津的脸。
“红孩儿还真是红孩儿!如今长得粉白是像你,可泛红起来还是比别的小儿更红。”郭敞抬手穿衣,又问道:“还不叫他起么?可别午间睡过了头,走了觉晚上睡不着。”
“原本还能叫红孩儿睡上一刻,他平日晌后就是要睡这么长的。不过官家既然醒了,便也叫醒他吧。”素娥朝乳母挥了挥手,乳母便会意,轻柔地叫醒了郭玺。
身为皇子,其实和自己父亲相处的时间算起来也没多少,除了考校学业外,一年到头只有几个大的节庆才能见到‘父皇’的皇子可太多了。基本上除了皇后所出的嫡子或者宠妃之子,普通皇子遇到私下和父亲亲近相处的机会,都是非常珍惜的。
大燕皇室因为儿子难得长成的,所以尤其重视男嗣没错,可出于政治、权力等原因的不得不重视,和出于感情的重视是两回事。实际就是,郭敞和他的父亲一样,并不会和皇子很亲密,甚至因为担心皇子长不大,投入感情后又十分伤心,会刻意和年幼的皇子保持距离。
但显然郭玺是特例一开始是‘子凭母贵’,后来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郭敞确实对他上心。平时父子俩相处的机会太多了,多到泛滥后郭玺倒不必抓住每一次机会亲近郭敞。
只不过这一次是到了这份上了,素娥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样反倒有些‘轻慢’郭敞这个皇帝了。还是那句话,对于皇帝来说,喜欢的时候什么都好,有些许不妥当的地方不是错,反而显得更亲近、真诚。可一旦不那么喜欢了,谁知道呢?
郭玺一旦醒来,屋子里就热闹多了。他是一个‘天使宝宝’没错,既不会内向怕生,也不会过于活泼导致‘聒噪烦人’,tຊ平常总是生机勃勃、活泼灵巧的同时,还很懂事。但他始终是个不到两岁的健康孩子,刚睡醒后不久,就让不大的寝房里多了很多声音。
不算很吵闹,但总归是不能安静了。
郭敞很喜欢郭玺这种生机勃勃的样子,看宫女给只穿着肚兜的郭玺穿上小外衣就道:“日子过得真快,仿佛红孩儿出生还是昨日,如今就这样大了。说起来,待他去资善堂读书,也就是三四年后的事儿了,快得很呢!”
对别的儿子,郭敞是不敢想‘以后’的,怕想了以后人就没了,徒增悲伤。这还会形成一种习惯,像是二皇子郭琅都那么大了,他也能想想‘以后’了,如今也不会想了只有对郭玺,即使也会担心他长不大,却还是能付出期待。
这也是‘习惯’使然。
又和素娥一起逗了郭玺一会儿,郭敞才起身道:“不能再呆了,朕非走不可了。”
郭敞今天下午计划是要见几位即将离开京城的新上任地方官吏的,这几位地方官都是科举出身、天子门生,其中两位甚至就是中书舍人来的——此时组成皇帝‘内朝’的也就是翰林学士了,而翰林学士往往又会加中书舍人或知制诰的实际官职
中书舍人和知制诰都负责辅助皇帝起草诏令,别看中书舍人只是做文书工作,实际非同一般。一来他们和皇帝走得近,天然就容易‘简在帝心’。二来站得高、看得远,长期在皇帝身边工作,眼睛看到的都是最核心的权力运作,对未来可以说是受用无穷。
郭敞离了玉殿就去垂拱殿接见臣子,完事后干脆就在垂拱殿处理一些政务,还在垂拱殿用了晚膳。
这个时候总算清闲了些,有空想些事了。一开始他也没想什么,却想着今晚要不要去玉殿——这些日子素娥需要休养,侍寝是不行的,郭敞也没那个意思。只是前头素娥差点儿没了,他正是不能叫她离了眼前的时候。
只是郭敞是有这个需求,张皇后今日却在祭灶后与他念叨。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乎素娥如今不好侍寝,他不该去玉殿——简直是一种‘资源’浪费!
这有些干涉皇帝的私生活了,但张皇后作为皇后,为这个事情劝说郭敞也是名正言顺。毕竟皇帝和后妃们睡觉,从道理上来说就不是为了取了(即使实际主要还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生下皇嗣。不能睡觉生孩子的‘睡觉’毫无意义,根本就是‘浪费’!
好比是拿珍贵的牲口去耕种根本无法长苗的盐碱地。
郭敞有些不爽张皇后‘教他做事’,也不是不能以皇帝的权威置之不理。但他到底不想一件小事最后惹来更多风波,叫前朝后宫都议论起来——郭敞是个任性的人,可也不是什么昏君,这种事肯定也是在意的。
因为这个,一时之间倒有些踌躇起来了要真心来说,他当然想去玉殿见素娥,但又不愿意为这么点儿事儿弄得好大阵仗——他又不是恋爱脑,素娥是他的妃嫔,随时都能见,这一晚两晚的确实是小事。
想着这件事,又想到素娥这些日子养病难熬,下意识便开口道:“吩咐意思局、尚功局等,攒造些游戏、把玩之物,尽快送到玉殿去”
一旁的王志通立刻领了一声‘是’,朝另外两个宦官使了眼色,那两个宦官就退了出去,显然是照着郭敞的命令去了意思局、尚功局。
本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王志通只在一旁静静垂手站着,觉得这顿饭该不会有别的事了。却没想到郭敞端起酒杯又放下,露出了惊疑之色!
郭敞想起来了!之前他在玉殿和素娥说到了素娥这次食病谁也怪不着的事。当时他一时口快,顺嘴说了没有迁怒的意思,不然的话最初提醒他‘杧果’是稀罕水果,可以赐给后宫的方采薇也要怪罪了(方采薇说的是希望赐给自己)。
当时说到这里的时候,郭敞脑海里仿佛是一缕火光划过,一下点亮了什么。只是那太突然、太短暂了,以至于他当时一时没将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然后火光熄灭,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现在他又忽然想到了这件事,有些灵感就是这样的,并不是说忘了就全忘了。而是潜伏在了记忆的角落,在下一个不期而至的瞬间才会被重新想起来——他终于明白当时为什么提到那些会觉得古怪了。
那不是平常那种无由来的古怪感,而是因为事情真有古怪!
说来,这几个月在他耳边提及杧果的人是不是太多了?提及素娥喜食瓜果的人也多虽然后者是事实,在素娥正得宠的情况下,有不少人说这个很正常。但问题是,素娥喜欢的东西又不止这一个,瓜果在其中并不突出。
考虑到瓜果之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哪怕是京城左近不出产的稀有水果,在宫廷之中也算不得高贵。这一点看那些给素娥送礼的人拿出的礼物就知道了,人家讨好宠妃送的也是既得喜欢,也格外珍贵的物品。
至于提及‘杧果’的人多,这就更不可理喻了!杧果难道是最近京城风行的水果不成?怎么一个产自广南东路等地,没有多少名气(不是荔枝那种有杨贵妃带货的人气水果),宫里都没进过几次的水果,一下就值得那么多人在他耳边说了?
郭敞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巧合’,特别巧的事儿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但一件表面看是巧合的事,其实是阴谋算计的结果的可能性也很大,在宫廷之中尤其如此——这件事还落到了素娥身上,这让郭敞一旦有所怀疑就不可能轻轻放过了。
想到素娥的命悬一线可能是一场阴谋,这些日子以来的后怕结合了盛夏酷热气候下的烦躁,让郭敞的负面情绪一瞬间被拉高
他几乎没做多想,下意识站起身来回踱步着道:“王志通!你去给朕查一件事这几个月在朕耳边提过杧果,还有说到顺仪喜爱瓜果的,都名列出来——你去查他们,查他们那之前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
郭敞还强调道:“尽快去查,不可错漏一点儿!”
宫廷岁月156
在皇宫外头的人看来, 宫廷是个极神秘的地方,对宫廷有着种种想象——基本上,对天宫如何想的, 对皇宫就如何想。这本来也不错, 皇宫是‘天子’居所, 作为天之子, 住在‘天宫’也正常。
当然,现实的逻辑其实是相反的,没有人知道天宫是什么样,所以实际是天宫按着皇宫来塑造。
只不过皇宫的真实情况知道的人很少, 而少数知道的人也不会随意说。所以无论是前朝遗迹, 还是本朝漏出去的风声, 最终也只能拼凑出一个半真半假的‘宫廷’。譬如说, 外面的人会觉得宫里肯定无处不精美宽阔, 但实际却不是这样的。
哪怕是宫里的主子,那些级别不够的, 也多的是住得逼仄的,居所更谈不到华丽精美。至于主子以外的奴婢就更不必说了, 哪怕是奴婢中有权有势的, 有官职在身, 又是贵人跟前的红人, 依旧要住到条件很艰苦的‘下所’!
像王志通,他可以说是宫女和宦官中做到顶尖了,论职位,他如今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都知’是个挂名的)。论荣宠, 他乃是皇帝心腹,如此无论是外头的相公, 还是后宫的宠妃,谁在他跟前不是客客气气的?
但即使是王志通,在难得的休息时间里,落脚的地方也很普通,甚至‘艰苦’——他倒是不住福宁宫的下所,因为官家实在是太离不开他这样一个忠仆了,所以他歇脚的地方其实离皇帝的寝殿不远。
但福宁殿的正殿好房子哪里能给他用?就是下面的人奉承他,他也不能真住正经房子啊!真住了,那就叫做‘僭越’!怎么着,还想和官家做邻居吗?
所以他住的地方其实是在福宁殿正殿一侧一间偏房后头,给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这间偏房本来就不是用来住人的,原来是专用来熬药的。在这里熬药离得近,送来的药汤不会凉。同时又不像茶房之类,离得太近了,熬药期间叫官家闻着药味儿。
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小空间,也是这两年有官家特别恩典才能有的!至少在这里安置,王志通就不用回下所了,这给他省了不少时间。这就像后世的上班族,就住在公司附近,可以tຊ步行几分钟上下班,省了不少通勤时间。
现代打工人通勤时间长一些还没什么,至少不到不能接受的地步,毕竟普通打工人的时间大多不怎么‘值钱’。而王志通不是这样的,他要在皇帝需要他的时候立刻跟上——如果当时他恰好不在皇帝身边,就得离得近才能反应过来了。
这跟得上与跟不上,或许就是得宠与失宠的差距!
另外还不只是省时间,关键是省下的时间可以拿来休息。对于王志通这样一个全天伺候官家的大宦官来说,那可太重要了!
他日常是郭敞在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郭敞休息了他不能立刻休息,郭敞没起床他要先起床。皇帝的作息本来就很紧凑了,而他作为皇帝的跟前红人,作息只有更紧凑的。
这一日午后,郭敞在福宁殿歇下午休了,王志通也回了住处,得闲休息一会儿他晚上睡的时间不够,白日里比一般人还需要午休。而郭敞人不在福宁殿时他还难得休息,毕竟在别处他不见得有合适的地方休息,所以今天算是好运的了!
然而一回住处,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有人来求见了。伺候的小宦官觑着王志通的脸色,连忙道:“大人,小的瞧着似乎是于大人!莫不是有事来说都知道您晌后要歇息,哪能这时候劳动您?”
这其实是撇清关系的意思,表明自己没有收来人的好处。若真是收好处了,这时候该帮着说话,熄灭王志通的怒火才是,毕竟这个时候来拜访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于德忠?”王志通的脸色很快就变了,转为了办理正事的那种平静。他点了点头道:“既然是他,那也罢了。你去叫他进来”
很快一个严严整整的大宦官样子的人就走了进来,他穿着青莲色的外袍,行动与一般内宦不大一样,身材魁梧、脊背挺直、行动脆快——宦官要伺候主子,早习惯了低着身子,行事上也最讲究一个不紧不慢,但又分毫不差。
这人就是宫廷里颇为有名的‘于德忠’,只不过他的名气和一般的宦官不一样。一般的宦官出名,大都是伺候主子好,得了权势。再不然就是行事最厚道,又或者行事最奸诈这些,是品性上的事儿。
当然了,后者也可以归类为前者,毕竟若无权势,谁管你是厚道是奸诈?那最多就是几个认识的人知道了。
‘于德忠’的名声,属于是‘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虽然后宫里也没有小儿夜啼需要用他的名去止(后宫里小儿只有皇子皇女,这些人自然用不到一个太监的名去恐吓,这又不是太监专权,可以左右皇帝的时候)。
这于德忠年少时据说是个游侠儿,‘游侠儿’听起来是挺高大上的,但哪怕是游侠兴盛的春秋战国,以及沾上兴盛尾巴的秦汉时期,其中‘大侠’也很少。多数还是地方上的黑恶势力,泼皮混混、亡命之徒才占游侠人数的多数。
到此时,游侠早就衰落的不成样子了,此时说起游侠就是街溜子、泼皮无赖等的同义词。不见得他们都是坏人,但确实是社会的不安定份子。
于德忠就是一个典型,他年少时家贫,饭都吃不起。但大约是天赋异禀,即使是这样,也自小生的高大敦实。又因为他有一个做低级军官退下来的舅舅,时不时去舅舅家混饭的同时,还学了几手军中武艺——这些成了他十多岁时在街面上混饭吃的本钱。
说是混饭吃,其实也就是给赌场做打手的同时,兼收些保护费。若是他的人生没有意外,估计也就是年富力强时欺压百姓,有成算的话,将来自己也能成为一霸。没成算的话,到老也是潦倒,当初做的孽都要还回去。
当然,到不了老,江湖子弟江湖了,这也很可能。好勇斗狠的,死在那些事上再寻常不过。
但于德忠的人生偏偏就出了意外,他十七岁那年,县里新来的县令是个精明强干的‘青天大老爷’。一通扫黑除恶下来,于德忠上头的人就没了——他这样的小喽啰没有特别大的事迹的,只要不做出头鸟,倒不少躲过去了。
于德忠就躲在他舅舅家,好歹没被抓进大牢。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日子就难过了,加上在投奔舅舅家那些日子,舅舅一家也难免说些奚落、嫌弃的话。年轻人气性大,于德忠左了性子,竟然就通过一个同乡的路子净身到宫里做太监了。
想着的是舍得这一刀,将来一定要在宫里混出个人样来大家看不起太监是真的,但一些出身底层的太监不断靠近权力,从而有钱有势,大家也是看得到的。
封建社会哪有那么多‘上进’的路?不是所有人都能读书考进士,又或者做生意发家致富的,至少于德忠家不行。相较而言,进宫当太监竟然已经是于德忠难得的上进的机会了,即使这条路其实也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最终能混出来的很少。
但于德忠刚开始的也不知道这些啊,是进了宫才晓得宦官也不是人人都能出头的,更多的还是底层的碎催杂役。
总之又经历了种种,因为一些风云际遇,也因为于德忠聪明又手狠,他在宫廷很快成长起来。如今他也是相当得力的宦官了——别人办不好的事他总能办好,即使办的手段狠了些,时不时还要杀人,上头也愿意用他。
“都知。”于德忠向王志通拱了拱手,也没有多废话,直接便道:“前几日官家吩咐查的事儿有些眉目了。”
王志通就猜到他要来说这个了,毕竟最近要用到于德忠的事儿就那么一件——官家觉得高顺仪害食病那事儿有蹊跷,自己想到要赐高顺仪杧果等稀罕果子就不正常,所以叫王志通安排人手去查。
要王志通来说,这能有什么蹊跷呢?便是官家赐高顺仪杧果不正常,里头巧合多了些。可就一样,高顺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能吃杧果,旁的人哪里能知道?就是官家关心高顺仪太过,所谓关心则乱,一时想得多了,便要叫人查个干干净净,才能安心!
当然,即使是这样想着,王志通也没有轻轻放过这件事的意思。他若是会糊弄郭敞,也做不到今日的位置了。有些事哪怕有自己的想法,也要一丝不苟地执行官家的意思——这件事不重要,表露自己的忠心和能干很重要!
至于说‘想法’,面对一位聪明的君主,他们这种人最好不要有自己的想法。
虽然王志通有所预料了,但于德忠承认自己是来汇报那事儿的,他还是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事情那么不着边际,于德忠应该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有一个结果——在王志通的印象里,于德忠行事上也不蠢,是不会糊弄差事的。
想到这一点,王志通心里有些没底了,难不成内里还真有事儿?这样想着,王志通面上一丝异色闪过,又很快恢复平常,道:“没想到德忠你这么快就有眉目了,不愧是你,一向办事都是又好又快你且说来。”
于德忠看了看周围一圈,王志通会意,对伺候的小宦官道:“这天热,将门啊窗啊都开开,也好透风。弄好了,你再去外头弄些饮子来,你于爷爷来这里,一点儿奉承也没有,真是一点儿眉眼高低也没学会。”
说罢,王志通又转而道:“德忠你瞧,这些小子就是蠢笨,这宫里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们那时候要是这样的,哪能分来福宁宫,更别提福宁殿了!怕是一辈子都没有踏进这福宁殿的福气!”
于德忠此时看不出平时的心狠手黑,反而比一般的宦官还显得平易近人,有一股爽朗的市井气。就笑着道:“都知说的哪里话!都知身边的人不知道多机灵便是原本不好的,到了都知身边也调理的好了。”
等到伺候的小宦官都退出去了,门窗又开着,确定很难被人听壁脚,于德忠才道:“都知上回传的官家口谕,我听了后即刻派人去查。一开始查不出什么来,这事儿瞧着就是赶着了,不过有一点却叫我上了心。”
“先前在官家耳边提过‘杧果’等稀罕瓜果,还有说过高顺仪喜爱果蔬的都分散在各殿,并不见得有更多往来,瞧不出什么tຊ来。”
“但在下看了名单,却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这些竟都是与清新殿有些往来的——您也知道,后宫里的娘娘们,不少都喜欢打听些事儿。有的不过是好这个,有的却是想着靠这些趋利避害,甚至借力打力”
“这本来没什么,只要没有过界,便是我等知道了,也只做不知的。”
这也是真话,后宫贵人们很多都讲究一个耳目灵便。这种事是禁不住的,所以郭敞这个皇帝也只要保证大约知道,能够把握的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方采薇因为占了未来记忆的便宜,且深知要做事必须得有人,在搭建‘人脉网络’上尤其有效率,做得也极好——这些不可能完全避着人,至少以于德忠为首的皇帝在后宫的‘耳目’,多少都知道。
表面上看,方采薇对‘人脉网络’的利用不出大面,就是后宫中都称得上正常的那种,所以于德忠往常也没有多查。毕竟私底下的细节本来就不是想查就能查的,无事发生的情况下谁费那个事儿?
真要能做到事无巨细,那得给于德忠增加十倍不止的人手,另外还得配上帝视角。
“清新殿”王志通沉吟了一声:“说来清新殿方婕妤一向是个和气好相处的,与各殿娘娘们少有过节。要说与她有往来,大半个宫廷都有吧?”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这终究是值得怀疑的。大半个宫廷都与清新殿有往来,可不还剩下小半个宫廷么?怎么这回这里头一个也不见?”于德忠精明地说。
“因着这个,在下特意来和都知您禀报按理来说,此时应该抓人,上刑逼问总能有所收获。但在下也怕打草惊蛇,所以不动则以,一动就要一次把人抓干净——这样阵仗就大了,没有实打实的说法,我自己是不敢动手的。”
于德忠是敢于任事、心狠手黑,但这不是说他做事就莽了。事实上,他做事相当会把握分寸,有些事看起来厉害,其实要么是照着程序来,自有说法,要么就是有一些默契在里头。凶险是表面的,实则相当安全。
眼下这件事也是如此,有官家口谕在,他其实是能抓人的。但涉及到不少贵人,哪怕只是抓一些宫人,也容易一石激起千层浪,非得有个更确定的说法才好动作。
而且就像他说的,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就要干净利落,不然打草惊蛇,之后再想顺藤摸瓜怕也麻烦。可要‘干净利落’,一次就不留后患,那动作就小不了!这种大动作最需要实现得到许可了。不然莫说中间有人挑刺,就是事后也有的是办法‘回报’他这个权宦。
“不能只动清新殿么?”明知道这不太可能,王志通还是尝试着问道:“若是怀疑清新殿,将清新殿上下都拿住了,总能问出来其他的,别说有干系不大可能,就是真有干系,呵呵,水至清则无鱼么”
于德忠却摇了摇头:“在下知道都知有都知的顾虑,可都知也当差这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不能侥幸的道理?都知办事是如此,在下办事自然也是如此。或许里头的事儿不是清新殿的首尾在其中,又或许清新殿的人其实也知情不多,非得有其他人问话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若是那般,只拿了清新殿的人,说不定就得不出什么结果了!反倒是警醒了人,毁了本就不易查出的蛛丝马迹。”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到底没法说定,王志通只得答应稍晚些时候禀报官家——其实王志通不大愿意事情没办好前去和郭敞说的,虽然于德忠说的言之凿凿,可谁知道呢?若是事情不干清新殿的事儿,事后来个反转,说不得就是一地鸡毛!
那时候会是给出旨意的官家的错吗?错的当然只能是下头办事的人,包括于德忠,当然也包括他王志通。
不过不愿意归不愿意,王志通却知道还是上报了官家更保险。上报了后,风险无非是事后若一地鸡毛,他们这些人得背锅。可这种程度的锅,别说是对他这个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了,就是于德忠,也完全在可承受范围内。
可一旦这时候不说话,自己先行动,到时候弄的一发不可收拾。那就不是替官家背锅,而是背自己本来的锅,还要在官家那里留下一个‘行事无度’的印象——而如此做,唯一的好处事,如果事情朝着猜想的方向去,差事办得漂漂亮亮,最后能得到更高的评价。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露脸担更大的风险。
若是没出头的小角色,或许不在乎这些风险,只为了出人头地,叫官家记住自己。但王志通和于德忠都过了那个阶段,对他们来说显然‘稳妥’更重要。
转头午休完毕了,这个晌后根本没休息的王志通提早就回了寝殿这边,在外头早早候着。等郭敞起身,他就进来伺候——平常他这个都知大人虽然也伺候,但一般没有他亲自上手的道理。不是他拿架子,而是这些事本就有不同的人做,那是人家的差事!
王志通这回却是示意做事的宫人让到一边,自己和其他人一同动手。一边做事,他一边就低声道:“官家,您前次吩咐的事儿,老奴叫于德忠去办了,今晌后他来了一趟,说是有些眉目。”
“不过”
郭敞沉声道:“不过什么?”
“回官家,只不过照着于德忠的说法,怕打草惊蛇,所以要么不动,一动就要一网打尽。如此一来,抓的人就多了,到时候恐怕会惊扰到贵人们”
郭敞冷哼了一声:“朕原本只是怀疑此事,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却没想到,叫人一查还真查出些东西了你瞧瞧,要是这里头真有事儿,那能是小事儿吗?有人不动声色就能置人于死地了!这样的心计,这样的人脉罗网,就连朕都要怕了!”
王志通倒是能明白郭敞的想法,虽然事情的起因是为了素娥,但若果宫廷里真有这么一个手段莫测,又不甚安定的神秘人物,那对任何人都是一个危险源。当下只阴谋算计了素娥,可焉知对方有没有下一个目标?
“怕什么?叫于德忠只管查,查这些东西惊扰不到贵人,不过是落些埋怨罢了。可要是不查,那才真是要惊到宫中这些人了!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在朕的后宫,谁能睡得安稳?不怕下一个就是自己吗?”
宫廷岁月157
清新殿一大早的忙碌后, 主子起床完毕又用了早膳,这时候宫人们就能稍稍清闲一会儿了。除了昨晚上夜的这会儿要去下所歇息,跟前伺候的还得陪着, 其他人都能摸摸鱼、打打盹儿, 小姐妹们聚在一起串闲话也大多在这个时候和晌后。
不过晌后天热, 主子歇午觉(或者不歇午觉, 但也闭门不出),宫人们也精疲力尽,多是要休息的。所以比较起来,串闲话什么的, 还是在这个时间段比较多。
大约是因着马上就要过七夕了, 这些宫女聚在一起, 不少都在比较最近做的针线活儿——眼下是六月底, 看着离七夕节还有几日, 但对于宫女来说,真的少有节日是属于她们的!所以她们一年到头几乎都在盼望过七夕。
六月底对她们来说, 真就是七夕临近地不能再临近了。
七夕节宫女们也可以参与不少活动,如果主子足够体恤和善, 不当值的甚至能放假而在七夕节中, 最常见的活动, 除了日常的乞巧、拜织女等外, 宫廷里还有一样就是‘赛巧’。这时候女红出众的宫女都可以去报名参加,其中比的就是女红!
不过具体比什么的,还得看当年的出题。而一般出题的则是皇后跟前当红的贵人——皇后为一个宫女的比赛出题到底显得过于郑重其事了,所以一般都是皇后身边说得上话的人主持这事儿。宫里有的贵人喜欢看热闹的, 或者单纯为了奉承皇后的,到时候也会来看这个‘赛巧’。
譬如去年主持这‘赛巧’的就是当今官家膝下最大的公主(只算活着的), 这位大公主去岁八月出降,张皇后叫她临出宫前主持这些事也是叫她玩乐放松兼露脸。
“到底还是你啊,瞧瞧这个绣囊,不能更精巧了。”
有一个宫女拿出了自己新做的绣囊,这绣囊十分精美,巴掌大葫芦外形,粉色缎子上绣着一个插花的仕女。插花用的花朵tຊ,每一朵都只有小绿豆那么大,却形态分明、妍态舒展,至于最为主要的‘仕女’就更不要说了。
这样的作品一下就引来了小姐妹们啧啧称赞,又有人道:“你这回去‘赛巧’,保准拿个头名来!到时候贵人们放赏,你可就发达了。”
绣囊作品的主人却只是笑了笑,谦虚道:“这是你们与我相好,这才觉得不能更好。其实这宫中手巧的宫娥多的是,我又算什么?不说别的,尚功局那么多针黹出众,日常就专做这些的宫人呢!”
“尚功局的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好女红的,司制司、司彩司也就罢了,司珍司、司计司却不一定。再者,哪怕是司制司、司彩司,也只是人人都善针黹,比一般宫娥强得多。可真要说神乎其技的,却是多出在各殿。”
“说到底,尚功局又或者别的局司,不过是供应宫里多数地方,可总有贵人要更好的,还要叫人只服侍自己一个。譬如太后娘娘身边,太后娘娘是最喜欢手巧的人的,也就是这几年精力不如前了,不然身边的侍女一个个都要调理的比别处都巧才好!”
“你的针黹在咱们清新殿是拔尖的,比较起来可不会比别人差,别妄自菲薄了。”好姐妹有理有据地说道。而她这话也不只是听起来有道理,实际也确实如此!
如今宫中手最巧的宫女,可不是尚功局的,多是福宁殿又或者当红的后妃身边的。
“姐姐这话说的有理,或许尚功局的人不必担心,可别的宫的就说玉殿高顺仪身边的,高顺仪一贯宠爱身边的宫女,如七夕这种时候,想去赛巧没有不成的。我听说高顺仪身边的卢金玉、卢银珠姐妹最善针黹,要是她们也去赛巧,哪还有别人的事儿?”
说到‘卢金玉、卢银珠姐妹’,大家似乎很有话说。有人就道:“听说这卢家姐妹原来是宗室进上的,靠的就是巧夺天工的手艺。姐姐卢金玉最擅刺绣,她的绣品本来就是贡品,真正一幅千金。妹妹则擅编织,咱们一把线攥在手里,最多也就是打个络子、结个领抹之类,她却是无所不能编的。”
大臣、外戚、宗室都时不时会给宫廷敬献女子,这些女子并不都是预备着做后妃的美女。事实上,这种才是少数,多数是具备各种技能的女子,这些女子进宫本就是做宫女,给宫廷服役的。
这卢金玉、卢银珠姐妹就属于这种情况,郭敞是见到进献的册子上写了她们的情况,想到素娥不擅长针黹,正逢着素娥晋顺仪,身边要增加人手,这才金口玉言安排过去的——一般宫妃身边增加人手,也不用官家开口,特意安排。
“是听说有这回事,官家喜爱高顺仪,高顺仪又不擅长针黹,便与了她卢家姐妹,正好使唤。也不知道这卢家姐妹有没有说的那么厉害,我就不信了,宫外头来的还能比咱们宫里调理出来的更巧!”有人不服气道。
还有人道:“说来高顺仪也是尚功局出来的,却不擅针黹满宫都知道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外头传闻说的,她是尚功局老尚功收做养女,原来就预备着要承宠,差事便随意糊弄了么?啧啧,这实在是个榜样,如今女官收养女的也越来越多了。”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高顺仪原来就是尚功局司珍司出身,司珍司是掌珠珍、宝器之类的,不擅针黹是常理高顺仪擅画也是从这而来,据说她自来就有天赋,能出新奇点子。寻常样式的钗环顽器不能得贵人喜爱,就显出她了。因为看出她的天赋,司珍司叫她自小学画,也好发挥这份天赋。”
素娥离开尚功局也有数年了,她当初的事逐渐淹没,有宫人不知道并不奇怪。不过她到底是如今头一个的宠妃,所以总有人能‘答疑解惑’,说出正解。
“那些女官收养女有什么用?似高顺仪这样的一朝能出几个?后宫多还是明堂正道礼聘来的,再不然也是‘八月良家子’出——”
“你们在说些什么?”忽然有个声音打断了小姐妹们串闲话。
说话的宫娥转头一看,立刻就收声了。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清新殿有名的‘母老虎’吴慧芳。众人见她来,立刻就低下头齐声道:“吴姑姑。”
吴慧芳是方采薇的心腹,早几年她进宫不久就设计收服了她——因为‘未来记忆’,方采薇知道吴慧芳会有什么难处,也知道她这个人有恩必报,而且确实能干。要知道,在她的‘未来记忆’中,有个小妃妾帮了吴慧芳,她之后是肝脑涂地!若不是那个小妃妾本身太不争气,有她这么个臂膀在,最后总该成气候的。
这一回方采薇帮了吴慧芳,同样也叫吴慧芳对她死心塌地!无论是最开始陷害素娥与人私通那一回,还是后来暗搓搓叫林美人觉得素娥威胁她,都是吴慧芳出去串联,做穿针引线的工作这些是机密中的机密,要害中的要害,走漏一点儿风声就完蛋了,所以方采薇也只放心叫忠诚和能力都得到验证的吴慧芳去做。
吴慧芳如今也二十几岁了,这个年纪要是混得还不错,那得底下宫女一声‘姑姑’也是应该的。不过清新殿的宫女们叫吴慧芳‘姑姑’不只是为她的资历和地位,也为她平时管教下头普通宫女的那股严格劲儿。
清新殿管事的姑姑大家都犯怵,毕竟除非是闯了祸,一般主子不会打罚她们小宫女。可姑姑就不同了,日常都是受她们拘束的。犯错的时候少,可日常拘束管理却是每时每刻都有的——不过要说哪个姑姑最叫小宫女犯怵,那还是吴慧芳。
吴慧芳瞥了一眼刚刚说话的小宫女,道:“宫里话不是乱说的,我罚你一个月俸禄,又在日头地下站到日落,你服不服?”
哪里敢说不服,小宫女只得道:“是,姑姑。”
她这样说是因为不能‘顶嘴’,‘顶嘴’的话就罪加一等了!其他的小宫女却可以帮着说话,见她去日头底下站着了,连忙求情道:“好姑姑,便些许饶恕她吧!这日头是极毒的,站到日落她这小命说不得不保姑姑有好生之德,不如打她吧!打得疼了更记得住,也好日后当差。”
大夏天的日头下站着,不准多阴凉,从上午站到日落——那必然是站不到的,估计时间没到人就中暑倒下了,更严重一些热射病也不是没可能。
然而即使‘只是’中暑,如果严重一些,以此时的医疗水平,一个普通的犯错宫女能得到的医疗救护,也是可能最终导致死亡的所以其他宫女说,这一番罚下来,这小宫女可能小命不保,并不是夸大其词。
显然吴慧芳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冷冷看了其他宫女,道:“此回犯了口舌之忌的不只是她,只不过是只抓了她一个,再者罚了她也好震慑你们——你们背后说闲话本就不妥当,何况是贵人们的闲话!竟然还胡言乱语起娘娘们的出身了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也不明白么?”
说完这句话后才道:“就叫她晒着!若是命大,今后也该知道如何说话,如何闭嘴。若是她没得今后了,对你们也是个教训,今后肯定知道谨言慎行。”
说罢就转身离开了,不管身后宫女们面露惊恐之色,眼睛里都含着一包泪——刚刚还欢欢喜喜串闲话,从一直期盼着的七夕节赛巧,说到宫里贵人。这只是一转眼功夫,就有人受罚,说不得还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吴慧芳转过长廊,转进到正殿东边屋子里,方采薇吃过饭就在这间屋子消磨时间。下头的人送来了一批茶叶,她正查看呢本来这些事是用不着她这个主位娘娘来做的,不过她的茶道水平出众,因此也在这些事上格外留心些。
“这些东西也是时好时坏,供应司的人像样的时候还过得去,一旦做事的人手太松、心太大,送来的东西就不能用。这回便是,本位这里都是这样了,也不知后头的妃妾是何等样子。”这里方采薇没说下头宫女,茶叶作为份例,小妃妾都不多,宫女的份例里更是没有。
“娘娘心善,还挂记后头的。要奴婢来说,有什tຊ么好挂记的,总归她们也不能记得娘娘的好,还只当娘娘要辖制她们、害她们呢!不如随她们去这些东西什么的,哪怕欠缺些,娘娘这里也不会欠缺。”赵秀姑一边给方采薇扇风,一边说道。
方采薇如今好歹是‘婕妤’位份上的人,是一殿之主,膝下还有一位皇女。在宫廷里也有自己的地位了,确实如赵秀姑所说,一些寻常份例哪怕是欠缺了,也不会欠缺到她头上。
方采薇和赵秀姑正说着话呢,吴慧芳便走了进来,问安之后便道:“娘娘,有玉殿的消息。”
方采薇怔了一下,便抬抬手。早听得吴慧芳说‘玉殿’的侍女,立时便有几个乖觉地退了出去,留下的除赵秀姑外只有两人,都算是方采薇的心腹。
吴慧芳见不可信的人出去了,才道:“玉殿如今倒还松弛,据太医院的学徒东旭说,他师父刚与高顺仪换了擦身的药,内服的养身药也停了,显然高顺仪是渐渐康复了。如今还用药,只是为了消去之前出疹留下的瘢痕。”
“至于那些瘢痕,高顺仪不出门,便是每月与圣人请安,眼下也没到,更别说圣人到时候应该会免了咱们也无从得知高顺仪脸上、身上恢复的好不好。”
“太医院难道没人见过高素娥?”方采薇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回娘娘,治病请脉的太医倒是能见着高顺仪,可底下其他人就不许了。官家说了,不让高顺仪殿里进太多生人,只说是生人之气怕冲撞了,且人多杂乱不好养病。”
古人或许不懂得病毒传播的种种复杂原理,但很早就知道虚弱的人最好少见生人了!从外而来的人身上不知道带了什么,平常身体好扛得住,可身体虚弱的时候就不同了,很可能会因此得病。
听了这话方采薇才冷笑,道:“这就没法子了,谁叫官家格外珍而重之呢!如今谁不知道呢,玉殿那位就是官家的心肝,她动一动,还没怎么样,官家先要疼了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本事,如今还养病呢,脸上都不能见人了,还让官家离不得!”
这样的话也就是身边只有心腹时才能说了,不是说了素娥的问题,还是连着郭敞也一并说进去了。
见方采薇生气,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屋子里一时极为安静。过了一会儿,还是方采薇自己道:“呵呵,你们是瞧见了的,真不是本位见不得玉殿那位好,着实是她就是个祸害!有她在一日,后宫其他人都出不来头了!”
“本以为经此一遭,至少她那张狐媚脸没了,官家能少些心思在她身上,也好后宫雨露均沾。却没想到,她都那样了,官家还日日关怀着,这些日子都歇在玉殿多少回了?圣人劝一回,官家还说圣人冷心,说高素娥刚生死关头走过一回,她也不晓得多关照些。”
“如此真是狐狸精转世,专魅惑人来着!”
方采薇这一回真是失望到了极点,以至于最后愤愤不平,说反话道:“只惟愿官家能一直这样‘情深义重’才好呢!”
“本位倒要看看,若玉殿那位真的一张好脸全毁了,官家还能不能一直如此。”显然方采薇也是将皇帝看的比较通清楚的人,并不觉得皇帝的‘深情’真能一以贯之。
感情是真的有感情,所以刚开始时能不在乎,甚至在某种‘自我感动’下比其他任何时候都爱那个容颜不再的人。可感情是会变的,皇帝有足够多的选择,所以变的还会比一般人快很多——不管郭敞未来会不会变,至少方采薇是这样希望的。
方采薇又静默了片刻,忽然对吴慧芳道:“咱们在太医院的人,能不能接触到玉殿的擦身药?”
吴慧芳还没说什么,赵秀姑先道了:“娘娘,这不可啊这要是出事,太容易查出来了,到时候——”
方采薇不耐烦道:“也不是叫他们下.毒,不过是有些药的份量减一些,有些药的份量增加一些。本来太医们斟酌用药时,就有份量的增减。能叫妃嫔的病好的或好或慢——这种法子不是早就有了?本位也曾听说过。”
“这这恐怕很难做,高顺仪如今用药,经手的人都极为严密谨慎。咱们的关系顾不到那儿,再者便是能顾到那儿,眼下见官家如此看重高顺仪,怕是也不敢做呢。”
其实这是一个说法,赵秀姑没说的是,清新殿在各处编织的人脉网很大,但为了不引起注意,人脉网大归大,却很少有真正的自己人。过去方采薇有‘未来记忆’加持,这也够用了,毕竟借力打力而已,也不需要太有参与感。
但现在要想直接一些做什么事,却是很难了那样寻常的人脉,是不能叫人家帮忙做这种程度的风险的事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今天方采薇的心情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因此当午后有宫人禀报,外头有受罚的小宫女日头底下晕过去了,平常会表现自己体恤下面的方采薇并没有叫停吴慧芳安排的惩罚。反而是冷冷地道:“哦,晕过去也不必管,只叫依旧晒着就是了。”
“我知道这宫娥犯了什么事。怎么,她倒置喙起宫里后妃的出身了?真要说起来,本位也不是‘八月良家子’出身,更不是什么礼聘入宫的。照着她的意思,倒是瞧不起本位了!”
因着那受罚小宫女中暑晕倒在大日头底下,一些清新殿的人就冒头朝那边张望,就连后头住的小妃妾,还有小妃妾身边的侍女,也有过来‘看热闹’的。有人在传这小宫女到底犯了什么错,也有人面露怜悯之色。
为这个清新殿一时之间有些混乱,以至于一些来抓人的健壮宦官和嬷嬷来了,都没有第一时间被察觉!
宫廷岁月158
七夕节前后, 原本应是宫中上下氛围最轻松的时间段之一,今年的七夕前夕,宫中却是愁云惨淡。不, 应该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才对, 一时之间气压拉满——说不上动荡, 大家甚至刻意维持着一种表面的‘一切正常’。
但真的太刻意了, 反而另有一种透不上气来的猜疑事实上,在私下不同的说法早就以不同的方式满宫流传了。
清新殿抓人那日同时,宫里其他地方也有抓人。只不过不同于清新殿几乎‘一勺烩’,其他有抓人的地方比较‘客气’, 基本上只抓了几个宫人。对其他人, 包括殿中的后妃, 都是当场问话、做记录而已。
饶是如此, 阵仗也够大的了, 抓人的走了后立刻就有各种流言传开。只不过上头没有出来说什么,反而大家越不敢说话, 只做无事,这才没有叫流言出现在明面上。
大家说什么的都有, 但介于清新殿几乎全被抓, 连带着方采薇这个主位娘娘一起, 大家都认同是方采薇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至于说到底是什么事, 那就说什么的都有了,其中也有人猜和玉殿有关——不过这也就是个说法而已,毕竟不知情的人看来,二者并无干系。
只能说猜测的说法太多了, 总有人撞对。
而随着时间流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总有一些消息流传出来。最后大家也隐隐约约晓得素娥吃杧果害食禀并非意外,还真是人设计的,主谋就是方采薇。
但这件事传出来并不能减少这段时间宫廷里的流言,关于方采薇是如何做到的,她为何要这样针对素娥(表面上看,二人并无过节。就算是争宠,以方采薇如今的情形,也不该首先考虑除掉素娥,除掉素娥了也轮不到她啊)等等,议论是更多了。
甚至,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阴谋论’,譬如方采薇是被冤枉的,高素娥使苦肉计要陷害她——这个说法当然也有同样的问题,还是那句话,两人并无过节。而且以素娥如今的位置,要陷害的也该是张皇后、冯贤妃这样的,陷害一个方采薇做什么?
“这方氏,本宫也是看不明白了,做什么要对付高氏。”张皇后漱口后,侍女接过茶杯。她摇了摇头:“莫不是失心疯了?”
不同于宫里其他人,张皇后是比较早知道事情内情的。主tຊ要是因为她是后宫女主人,事关后宫,怎么也绕不过她去。所以即使这次郭敞命人动作,没有上她这个皇后的门,她也不能无动于衷、装聋作哑真要是那样的话,后宫其他妃嫔怎么看?怕是更把她当摆设了。
她知道事情后,立刻就去见了郭敞,奏问事情。因着她在其中没甚嫌疑,郭敞绕过他行动也确实有些心虚,当时便把事情与她大致说了。一开始张皇后还不信,因为这事情一点太多,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相比起方采薇设计害素娥,倒是素娥这个宠妃仗着得宠,在后宫兴风作雨更可能!
可能当下牵扯出方采薇只是一个开始,拿一个不高不低的婕妤做开胃菜呢!先试试官家对此的态度,若是如自己的意,便可以更进一步。若是官家看得紧,不能如意,就此收手也容易。
张皇后也是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证词浮出水面,这才接受方采薇乃是后宫隐藏得极深的阴谋家的事实。但张皇后还是不解,这宫里互相憎恨、陷害、踩着上位之类的事情是有,可大多也讲究个‘事出有因’,人情、利益什么的,总该有个说法吧?
而这次方采薇要害高素娥,以张皇后所了解的,真是看不懂了。
“难道她们还有什么本宫不知道的过节?”张皇后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后宫说大不大的,秘密或许有很多,但谁和谁有过节还是比较容易知道的。当事人哪怕有心隐瞒,也不可能太周密,毕竟‘过节’还上升不到阴私,大多数人也没动力去做的滴水不漏。
再怎么说,张皇后也是一宫之主,消息灵通程度绝对是宫里头一等的啊!
旁边伺候的心腹宫女就说道:“圣人有所不知,奴婢这几日听外头言语,倒是有些猜测呢!说是高顺仪的局,陷害了方婕妤——”
张皇后没听完就嗤笑了一声:“这就是胡话了!方氏对付高氏叫人看不懂,高氏要拿自己的小命作筏子使苦肉计,就更看不懂了。且不说还是那句话,两人没得过节,就是有,以高氏如今情势,至于如此么?”
“当日多少人都看到了,高氏真是险些丢了小命!如今还养着病呢。”
张皇后如今知道内情比别人多些,譬如她还知道,方采薇这不是第一次害素娥了——之前还有过两次,一次是陷害素娥与侍卫私通,一次是利用当初的‘林美人’暗害素娥。当然,细节就不知道了,郭敞极其重视这个案子,查的水落石出前都是要保密的。
其实这也是‘意外收获’了,原本只是为了问清楚这次素娥得食病的事儿有没有方采薇从中作梗,却没想到用刑之下,挖出的秘密越来越多。
对于张皇后来说,知道了事情,而不知道细节,其实是更困惑的。她还对身边的侍女道:“以往是真没看出来,方氏竟然是个这样有本事的,难为她怎么做成这些事儿的本宫看着,先前能做的那般风过水无痕,也不是运气使然啊。”
事实上,何止是张皇后困惑呢?负责审理的于德忠还要更加困惑呢!
一开始其他事并未翻出来,而是找那些和清新殿走得近的人问话,发现清新殿找他们做事,很多并不是这次才有的。他们和清新殿有交集很久了,做过的事不是一件两件!
给皇上办差当然不能糊里糊涂,说是只查这次害高顺仪的事儿,就只管这个,其他疑点则视若无睹。再者,于德忠本来就是个极其认真且有自主性的,没有发现就罢了,眼下都有线索露出来了,焉能不继续查个清清楚楚?
而就是这样查查问问,几次大刑下去,水面底下的石头渐渐裸.露,一些事情拼凑了出来。
于德忠也是大吃一惊!其他陷害别的妃嫔,又或者仿佛‘未卜先知’一样铺垫各种事、结交各种人脉的事儿也就算了,原来方采薇这不是第一次陷害高顺仪了!前两次的事儿于德忠也不是不熟悉——当初陷害高顺仪与人私通,还有‘林美人’觉得高顺仪威胁她,所以选择毒害高顺仪,都是有蹊跷的!
虽然要害高顺仪都没成功,事后这些蹊跷都被觉察出来了,官家也是让人去查了的。然而查来查去,就像是一个极为狡猾的猎物,愣是没让猎人抓住当初这些事也是分派到于德忠头上了的,没个结果,他都是吃了挂落的!
如果不是这些年勤勤恳恳、敢于任事,其他差事没有不好的,上下也都打点得好,怕是早就被撸下去了!
饶是如此,于德忠为了那两件事,还是被问责了。不说罚奉之类的小事,光是他如今摁死了这个位置,本该得的升迁机会归了别人,也是后果之一。
因此于德忠对那两件事印象极为深刻,带着恨意,越来越有动力,越来越发狠。也不怕得罪人,甚至都为此反复去找一些贵人问话了,最后还真给他弄来了一些珍贵的人证物证——方采薇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毕竟很多事如果不是‘先知先觉’,真的无法想象。
但世上哪有天衣无缝的阴谋算计?凡走过必留痕迹,更不要说当初的算计、如今的算计,都还有人在呢(虽然这些参与者往往也是未知全貌。只知道自己那部分分工,甚至不清楚自己参与到了那么大事儿中的人还是多数)!
“娘娘,事到如今呢,您别难为咱们这些奴婢,也别难为自己。”于德忠站在方采薇面前,心平气和地对她说道。这时候倒是看不出他是来审理罪犯的宦官,就和日常说话没什么不同。
方采薇坐在一张特制的木椅上,手脚都被固定住,全身一点儿不能动弹。这倒不是怕她伤害问话的人,而是怕她伤害自己!眼下她身上的事儿越来越严重了,她反而不能轻易死了。官家没叫她死之前她若是死了,从于德忠起每一个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之前方采薇刚被带到于德忠的地盘的时候,这边还是对她很客气的。毕竟当初于德忠手里没有确切证据,只是怀疑而已。如果不是郭敞太在意素娥了,这种程度的怀疑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阵仗,更不必说将方采薇这么个做一殿主位的婕妤带到这种地方。
宫里不是没有犯错的妃嫔,错误大到要处死的也有,可即使是那样也很少弄到这种地方来的。有真凭实据就处置,没有的话就不能随便动手——这便是贵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后世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说是贵人了,大家遇到事儿了可以‘疑罪从无’。
而在封建社会,无论是宫廷内,还是宫廷外,‘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做的,就不能把他怎么样’,这是统治阶级的特权!普通人,甚至权力不那么够的统治阶级,实际上都是有嫌疑就会被拿下。之后要么是‘证据确凿’,要么是‘屈打成招’,总之有办法从各方面证明他们的犯罪事实。
于德忠这边也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查出来,钉死了方采薇的下场,才对她愈发粗暴的。到最近,一些刑也用了。只是打量着她是个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妃嫔,注意着不能用刑过程中出事,这才没有上大刑!
“本位不会说,不是说了么,除非官家来,否则本位一句话也不会说。”方采薇冷冷道。
从进入到这个见不到天日的屋子,她一开始慌张过后,还存在侥幸心理。觉得没被发现什么,只是一点儿蛛丝马迹的马脚,那些人查下去就会发现线索断了——最后别说处置自己了,说不得自己还能利用这次的‘冤枉’操作一波。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待遇越来越差,她也察觉到了那些人的态度变化。她知道事情恐怕败露了,问题只是败露了多少而已她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其他事也就罢了,除非自己得罪了官家,官家本就恶了自己,不然如何处罚其实有很大操作空间。
这宫廷之中,谁又没有过算计呢?真的干干净净的人,要么是太不起眼,被人遗忘在了角落。要么冒头之后,迟早被人吃干抹净了。
对于后宫争斗,官家tຊ难道不是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唯一的问题是,她针对过高素娥,而且不是一般的针对,是要取人性命的那种想到这些,一开始的方采薇是绝望的。她太清楚官家是何等看重高素娥了,对一个要害死高素娥的人,官家必然是欲除之而后快,没有一点儿别的可能!
而后,方采薇又觉得很可笑。她才是那个得了上天眷顾的人,若不是上天要帮她,她怎么会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某种意义上,方采薇确实是被这个害了。在一次次自‘未来记忆’中获益,顺风顺水后,她早就失去了谨慎之心。
看待其他人,无论是谁,她多少有些居高临下正如那句话说的,‘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哪怕是在弱肉强食无比真实的宫廷,弱小者也有弱小者的生存方式,不会说活不下去。但一旦傲慢过头,自觉什么都可以做,随意拿捏他人命运都不会有相应的代价,一意孤行下去,毁灭也是迟早的事。
方采薇现在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她‘成功’习惯了,甚至没考虑过事情败露,自己要面对的‘惩罚’。嗯,或许也想过,但一闪而过,根本没放在心上。
而随着这种不愿意接受、不甘心,她又开始产生恨意——是的,她的结果是她自己作的,一切都是她的选择,自作自受,不该怨恨其他任何人。但在方采薇,她可不这样想,她很快将自己的下场归咎于素娥。
她只是想要改变原本的悲哀命运,这有错吗?难道谁会不想往上爬?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当然不会想,自己的方法用错了。追求更好的未来没问题,但选了她那条路去达成,成了也就罢了,不成败露也怪不了其他人,愿赌服输而已。
一切都是高素娥的错!她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去死呢?为什么她这么好命,一次又一次过关?她不服气!就算是死,她也要让高素娥付出代价!
为此,哪怕是用刑她也忍住了,没有吐露出于德忠想让她说的话。再问她也只有一句话——只有官家来,她才愿意将一切和盘托出。
于德忠将事情其实已经拼凑出来了,人证物证就算不齐全,考虑到这个时代刑侦中也不要求证据链完整,反正钉死方采薇是足够的。唯一的问题是,有些算计事后看来真的很不可思议!除非方采薇是未卜先知。
但‘未卜先知’怎么可能呢?于德忠不是那种迷信算卦的愚夫愚妇,知道那种事儿是不存在的,他笃定其中有他不知道的关窍。
相比起方采薇为什么要害素娥,对这个‘关窍’,无论是于德忠,还是郭敞,其实都要在意的多——一个人针对另一个人,绝大多数时候都要有理由,但也不排除就是没来由,人心是很复杂的。非要强求一个解释,结果可能就是没有解释。
那个‘关窍’则不同,可能的解释太多。会不会是方采薇有别的帮手呢,她或许得到了了不得的帮助呢!所以这是一定要查到底的!
于德忠第一次听方采薇坚持要见官家,并未放在心上。这些妃嫔们,一旦有什么事儿,嚷着要见官家的多了去了!别管是不是真冤枉,都觉得见了官家就会有转机——她们或许是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官家是可能看着往日情分上心软的。
然而,这些妃嫔说归说,最后能见到官家,当面陈情的到底少之又少官家见了妃嫔受难,的确可能怜香惜玉,但那是见了之后才有的事儿。只要没见到官家本人,也就没有之后的事儿了。
呵呵,他们这些看管着妃嫔的人,没有特殊缘故,谁会把妃嫔要求见官家的请求往官家面前报?便是往上报了,官家怕是也觉得烦,不愿意见——不是犯了大错,本就见恶于官家,又怎么会落到被人看管的地步?
“娘娘这就是让咱们这些奴才没法当差了您该知道,官家见不见您的,奴才说了又不算。这事儿奴才也往上报过,可王都知只说没法办奴才说句实在话,您不如算了,就算见到官家又如何呢?您也该知道,依您的罪过,官家也不可能赦免。”
“还不如眼下痛痛快快将该说的话说了,到时候落个痛快眼下奴才还能与你客客气气地说,真要这样不成,那就是另一番手段了。您的那个侍女吴慧芳,她是如何?真可谓‘忠婢’,便是亲耳赵秀姑说的差不多了,也不肯将她多知道的那些边角料说出来。”
“她是真的死也不怕,可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后面奴才几个小兄弟诸多手段用出来,也就说了。”
“您不说,不是您骨头硬,只是您金贵,实在不好那般不体面!可体面这种事儿,本就是互相的,您不叫奴才体面,奴才也就顾不得您的体面了——您大约不知道,如今武阳郡夫人也请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武阳郡夫人就是方采薇的母亲、郭敞的乳母毛氏,当初她刚被接进宫时给了一个堂邑县君的封号。后来也是母凭女贵,随着方采薇生皇女,后又封婕妤,她也成了武阳郡夫人。
在于德忠想来,方采薇和她的父亲只是面子情。别看她进宫这些年,也给过方父一些钱,但那不过是怕脸上不好看而已!方父实在过不下去了,人家不会说是他自作自受,只会说她这个女儿实在不孝!都进宫做娘娘了,也不接济接济父亲。
再者,也是她最初在宫外实在无人可用,有事需要宫外的人手去办,也只能找亲爹。随着后来她在宫里起来了,有人靠过来了,人手不那么紧缺后,她找方父就越来越少了。
所以拿方父威胁方采薇根本没用!而武阳郡夫人就不同了,方采薇与母亲自来是相依为命,感情应该相当深厚才对——她本就是要死的人了,何必要为了自己一点儿执拗,还要拉母亲走一遭牢狱?
却没想到,方采薇只是犹豫了一下,便道:“也不必见了,原是本位这个做女儿的不孝,最后说不得要叫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当母亲没生过我就是了,想来官家是个念旧重情的,好歹看在母亲曾奶过一场的份上,不叫母亲老来没有结果。”
“官家圣明不过,也该知道,我的事儿与母亲无关。”
方采薇是相信郭敞的‘念旧重情’,相信于德忠这些人会‘秉公执法’,笃信毛氏不会有事吗?当然不是,从来最是无情天家,于德忠这种皇权爪牙更谈不到‘秉公执法’‘照章办事’,他们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
她这番话更像是在‘自我安慰’,好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而本质是,她根本不会为母亲的处境改变自己的坚持!哪怕于德忠要对毛氏用刑,她也是不管的。
又软硬兼施‘劝说’了方采薇一回,还是没有个结果。于德忠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将方采薇的要求再次上报——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狱里,他见过各式各样的人,知道一个人打定主意、不可改变是什么样子。
方采薇现在就是这样的,太执拗了,简直是入了魔一般。
如果他能不择手段,那倒是没这么为难,他和他一干得力的手下自诩连死人的嘴都能撬开呢!虽然实际没那么夸张,但也差的不远了现在难得就是,不能让方采薇说清楚事前人出事!
他们那些手段,只能说死人的可能性不大,一圈下来只会让人丢掉半条命,还剩下半条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就死人了呢?她看起来弱质纤纤的。一般的囚犯无所谓,方采薇这样的可不一样,她死了谁来揭开秘密?
这次方采薇要见官家的要求再次被转送上去,似乎是王志通也明白了于德忠等人已经技穷,终于禀报了郭敞。郭敞亦只是略作思索,便同意了见方采薇,见她最后一面,看看她能说什么。
宫廷岁月159
方采薇被赐死时, 宫里很是有过一些议论。其实这些日子多少有些消息流出来,消息灵通人tຊ士也晓得她不只是这次暗害了素娥,之前还有过别的前科, 属于是一口袋带一裤子, 都被牵扯出来了。
其实这些事瞒也瞒不住, 随着事情实情一件又一件清晰起来, 坏事的又何止一个方采薇?她一个人是办不出所有事的,她的帮手虽然普遍身份不高,可算起来竟是遍布整个宫廷。
这些人有的错大,有的错小。有的知道自己是参与到了阴谋中, 即使多数人不知道阴谋的具体情况, 这算是知错犯错, 罪加一等。有的人则稀里糊涂的, 只以为是帮了熟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忙(很多时候不是打着方采薇的招牌, 办事的人都不知道为她办事),这种也算是其情可悯了。
但不管怎么说, 牵涉其中的人没被供出来的也就罢了,一旦被供出来, 总是要处置的。审理、确认、量罪惩处等, 这样一套下来, 牵扯的人、事就多了, 再想保密也不可能做到。
同时也是因为如此翔实的细节,印证了事情的真实性。让这件本来乍一听不可理喻,以至于让人怀疑真实性的事,大家竟只能相信。
“怎么就有这样的事儿, 真是再想不到了!”婕妤余红云与关系不错的几个后宫妃嫔说起这件事,意外之色是真真的:“你们想想, 平素也不见方氏与高顺仪有什么交集,怎么就这么狠了,竟是要除之而后快。”
素娥如今专宠,确实很得罪人,等着看她过气的人多着呢!但真正恨她恨得要杀了她,还十足有行动力的(甚至不止一次动手!),这就几乎没有了——或者说,就算有,表面上看也不该是方采薇啊!
“这就叫做会咬人的狗不叫!”美人楚小怜笑嘻嘻地说:“这话糙理不糙!平时方采薇看着多与人为善啊,即便一个宫人也着力结交。就是她当初有背叛曹淑妃的事儿,说她好话的人也到处都是。若不是这样,她当初是怎么晋做婕妤的?”
方采薇是生了皇女,因为生育之功这才做的美人。而当婕妤时,其实她得宠的时候已经过了,最多就是还有一些‘往日余晖’。论宠爱她肯定不到晋升的份上,至于论出身、论资历,比她出身好、资历身的美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她能晋升?
别的不说,她楚小怜不就是?但她就是晋升不了,当初素娥还在做小宫女的时候她就是美人了,如今还是!这宫里的晋升就是这样的,能被官家想起来的人升得飞快,丢到脑后的人就只能停滞不前——当然,现在停滞不前的人,曾经未尝不是升得飞快。
“就是因为她‘风评甚好’,上下都‘交口称赞’,这才得了晋升的机会。”楚小怜很有些不服气地道
这话其实有些偏颇了,应该结合来看,方采薇有好的名声,再加上宠爱当时宠爱多少还有些,膝下还是有孩子的人运气好,晋升也就晋升了。
不过楚小怜这样也是有原因的,谁让她没有这样的运气呢?楚小怜就是个普通人,对于素娥这类后妃不见得有多少嫉妒,因为素娥那样的明摆着就不循常理,人家本来就是要打破后宫一系列潜规则的!
离得太远了,不会去对比,也就没什么想法了。反而是方采薇这样的,楚小怜认为她和自己没什么不同——她们都是有过得宠时光的,而且没有很短暂,至少足够她们得到一个不错的位份。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宫里从来不少这样的妃子。那凭什么方采薇就能风头过去了,还继续晋升?楚小怜是真的不忿。
“这话不错,可还是没说到点子上。”余红云摇着手里的宫扇摇了摇头:“还是不明白啊,难道真是那些宫人私下偷偷说的,她着了魔了不成?”
这里说‘着了魔’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事实。不少宫人,甚至后妃都偷偷说,会不会是有人魇镇之类的——就是用巫术背后诅咒了方采薇,让她做出一系列不符合常理的事儿。
因为太难以理解了,所以不少人都诉诸‘迷信’。正常情况下无法理解的事,套上这个就觉得完全合理了。毕竟封建社会,几乎是人均迷信的而且宫廷里生活真的很苦闷,为了寻求心灵寄托,这种神神鬼鬼的事儿本就极有市场。
虽然自来皇帝都很忌讳这种事儿,但翻看史书就知道了,哪朝哪代没有过呢?
‘着了魔’的说法即使不能摆到明面上,但确实成为了很多人对方采薇事件的‘总结’——一件事如果始终没有一个解释,大家就会不断地讨论、好奇、不安。但如果有了一个解释,即使那再荒唐,事情也会渐渐平息。
特别是最终对方采薇的处置被执行,她被一条白绫缢死后。这就像是盖棺定论,谈论这件事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或许再过个几年,这就成为后宫讳莫如深的往事之一了。到时候新入宫的宫人听人说起,只觉得遥远而不真实
方采薇的事对于后宫来说,就像是一块大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里,激起了不小的水花,水面更是一片乱起的涟漪。但这宫廷里的很多事就是这样,最终总会归于曾经的平静,说来这也如同湖水,不管曾经的动静多大,回归平静也是很快的。
平滑如镜的湖面一点儿看不出曾经的轩然大波。
宫廷有时候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什么都能吞吃进去,还消化的很好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有世上数一数二的阴暗吗?这一点素娥也不知道。
说实话,素娥被告知方采薇的事的时候,也是惊讶的。就和宫里其他人一样,她也觉得莫名其妙!她和方采薇的关系虽不亲密,可也从未结过仇。至于说你死我活的利害关系,那也没有过。不说素娥在就没她方采薇了,就是素娥不在,也不见得能轮到她方采薇出头啊!
她这样费尽心机就为了搞她高素娥,到底是为什么啊?素娥想了三天三夜,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素娥隐隐约约有感觉,这里头应该有她不知道的缘故,说不定郭敞的人也查出来了——方采薇之事,对外只大致说了她戕害后妃之类,并没有说的太详细。所以看《起居注》的记载,只觉得这是后宫很普通的一个案子。但身处其间的人知道,这件事充满了疑点,牵涉面也很广。
这其实也是维护宫廷脸面,再大的事也要尽可能低调化、无害化。
然而在低调化、无害化的背后,绝不是敷衍!这种涉及到内庭阴谋的事,凡是君主有点儿掌控力,都是要彻查到底的!后宫毕竟是皇帝生活的地方,这么一片区域都不能做到一清二楚,那真是这个皇帝也做不安稳了!
但感觉归感觉,素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猜测就去问郭敞普通人之间的相处尚且讲究一个‘分寸感’‘边界感’呢!更何况是皇帝。若是郭敞想让她知道,她作为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当事人,他自然就说了。可若是他不想让她知道,她再问就不礼貌了。
让郭敞为难都算是好的,要是触到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霉头,那才是始料未及!
素娥做宫女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宫里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知道的太多。非要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知道一番,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不大美妙的。
“这一笔蜡烛的账怎么就有了?”快到七月底了,素娥抽查了一下这个月玉殿的出入账册。发现一笔蜡烛的开销相当突兀,实在想不到做什么突然要用这些蜡烛,就指着这个条目问负责账目工作的何小福问道。
“娘子,那是还没用的蜡烛明晚就要用的,蜡烛还存在库房里呢!”何小福瞧了一眼就知道了,笑着说道:“娘娘不记得了,明日是地藏王生日,要点地藏灯的!”
“你们娘娘又忘记什么了?”门口有声音传来,是郭敞来了。他冲要迎上来的素娥摆了摆手,只当其他侍女捧来水盆、布巾擦手擦脸。双手按入水盆中就道:“你这记性朕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要说不好,那不能,进学时就看出来了。可要说好,好多事儿旁人记得住,偏你稀里糊涂的。”tຊ
“官家其实也没什么事,是我忘记明日是地藏菩萨生日见账册上突然多了一笔蜡烛的使费,还觉得奇怪呢。”素娥摇摇头,将账册放下了。拿起茶具,准备给郭敞烹茶。
“你这也能忘记?亏你是做母亲的妇人了。”郭敞坐到素娥对面,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
此时习俗,七月最后一日是地藏菩萨生日,这一日有许多相应习俗。不过其中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都和‘母亲’这个角色有关。譬如生过孩子的妇女会去向地藏王菩萨烧香还愿,感谢地藏菩萨保佑,过了生产这道鬼门关。
又比如生过一次孩子的妇女会穿上红纸做的裙子,在地藏菩萨生日这一日脱去。因为传说如此做,下一次生产就能免于难产。
至于说做孩子的,为已经往生的母亲供灯、烧纸等等,更不在话下——之所以地藏菩萨生日的习俗有这样的倾向,大约和地藏菩萨的事迹有关。毕竟佛经记载过,地藏菩萨在几世之中,曾经数次救出自己在地狱受苦的母亲。
这个佛经故事因为符合华夏孝道观念,传播是极广的。再加上与‘目连救母’之类的地狱相关故事合流,影响更大说来这般推崇地藏菩萨,习俗与‘母亲’扯上关系,更像是一种自然自发的演变。
“这一日日的,差不多的事儿太多了。就算十多日前,才有过盂兰盆节呢那时也是为母亲烧了许多东西,也放灯,也点烛。”素娥将碾成粉的茶用茶罗筛过,从而确保茶粉粉质均匀细腻,然后才开始准备调茶膏。
地藏菩萨生日有家户人家在庭院台阶上点灯烛之俗,寻常人家,即使此时蜡烛烧得快,耗费也有限。但在富贵之家,排场不同,为了达到灯火通明的效果,不知道要消耗多少蜡烛。富贵之家尚且如此,宫里就更不必说了。
为了这个,多出的蜡烛开销还是挺显眼的,难怪素娥一眼觉得突兀——此时虫蜡刚开始流行,蜡烛较之过去便宜了不少,算是开始了平民化的步伐。但再平民化,在古代农业社会,这种商品的‘便宜’也是相对来说的!以平民的收入来说依旧很贵。
“也罢,你不记着这些,这些侍女也会替你记着。真要你自己事事上心,还要她们做什么?”郭敞看着素娥在茶盏里舀一勺茶粉,后又倒入少许滚水,调成细腻的茶膏。然后就是此时茶道最见功夫的部分了,要一边冲进滚水,一边以茶筅拂搅。
这一步做的好,茶沫才能洁白绵密、经久不散——此时品评茶道技艺高低,就是看这个,要茶沫洁白为上,还要‘咬盏’足够久。为了观察这一幕方便,也为了黑白映衬更有观赏性,才有深色的茶盏流行呢!
“你如今点茶也不比从前了,朕记得,从前你虽爱茶,却更喜欢拿来做点心。若是喝茶,并不习惯这些。当然,也是你自来在尚功局,这些功夫平日没有用武之地,自然就没怎么学了。”郭敞接过素娥递过来的茶,还没喝呢,就先说道。
“有些事,在宫中久了,自然就会了。”素娥笑了笑说道。
郭敞没有说什么,喝下一口茶后仿佛有些走神,一时无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是意识到这样有些尴尬,热络道:“茶是极好的,你这里茶藏的好,都到这时节了,还同新茶一般呢!”
此时上等的茶叶是团茶,这种茶是蒸出来,以膏调和而成。相比起后世流行的炒出来的散茶,保存上更难!而即使是炒茶,除了特殊的几种茶,也讲究新茶,毕竟口味是真的有差。至于团茶,这上头差别就更大了。
所以郭敞这话倒是有本而来,只是特意热络了一些说,反而有些刻意了。原本的尴尬还只是一点儿,以素娥的经验很容易就能化解。但现在经郭敞这一番‘欲盖弥彰’,她都不好化解了,那样只会更显得是在掩耳盗铃。
素娥表面上如常,心里却皱了皱眉这不是这些日子第一次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和郭敞两人相处,就会出现这样不协调、不自然的瞬间。虽然很快就会盖过去,但这就像是一幅画上突兀出现的污点,想让人忽略都不行说起来,就是方采薇被赐死前后吧?
素娥有些怀疑这里面有秘密但她看了看郭敞,到底没有问出口,打破当下还能维持的平静无事。配合着郭敞此时的‘有心弥补’,仿佛有健忘症一样,直接忽略并忘记了刚刚的不协调房间里的氛围好像又恢复了。
郭敞也感觉到了素娥的‘配合’,这和素娥一直以来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是相符的。过去郭敞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即使有时候也会想,总是如此的素娥似乎和他隔着一层,不够亲昵。但想到世上事本就难求十全十美,更何况素娥真的随意亲昵,没有了如今的谨慎,说不得他自己就先不喜欢了也就释然了。
‘至亲至疏夫妻’,寻常夫妇尚且有这样的感叹,更何况他们是皇帝和妃嫔呢?郭敞不是那等容易钻牛角尖的——至少当初郭敞是这样自认为的。
但现在,郭敞才发觉自己的‘遗憾’其实比自己想的要多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素娥问出来,而是一直像这样什么都不问。
他知道素娥是很聪明的女子,她不可能想不到方采薇之事背后有内情,而内情也多少被调查出来了。这明明是和她利害关系很深的一件事,她却始终一句话没问,仿佛对戕害自己的人没多大兴趣,也不担心还有什么后患——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最后一次见方采薇时的场景在郭敞脑海中闪过,那时方采薇说了什么来着?
“臣妾知道官家疑惑什么,臣妾为何能做那些设计,仿佛未卜先知一般说来难以置信,但臣妾确实未卜先知了”方采薇将自己获得未来三年记忆的事全都说了,只不过她话里话外是有一些自己的私心的。
大部分都是实话,只不过在一些地方特意点了素娥一下。她说在她的记忆里,素娥如何宠冠后宫,叫其他后妃嫉妒——其实当下的素娥也差不多了。方采薇做了一些事,因为蝴蝶效应改变了‘未来轨迹’,就连素娥专宠的时间也推迟了。
重点当然不是素娥专宠,后妃嫉妒,而是要以一个‘先知’的权威告诉郭敞,真实的高素娥和他面前的高素娥不是一回事方采薇当然做不到无中生有,弄一些素娥的黑料,郭敞也不是傻子,这种事真假一查就知道了。
但她告诉郭敞,她之所以恨素娥,完全是因为她深深地爱慕着郭敞,而素娥一点儿也不,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官家被这样一个女子‘欺骗’。
“高素娥向来是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一个,嫉妒更是听都没听说过,旁人说她端正谨慎,这才是后妃该有的样子。但人心人性,怎么就那么周全了?不过是不上心,才能心如止水、无懈可击。”
方采薇还说了很多,但主旨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后来补充了更多细节。她原本未来记忆中的,如今真实记忆中的都有,能相互对照印证——说实话,这一套是没什么逻辑上的问题的,甚至证据其实也不少。
问题是,这事儿重要吗?
一般是不重要的,只要有点儿自知之明的皇帝都应该知道,即使是贵为天子,即使后妃们都围着自己转,也不代表她们就真心喜欢自己了。但非要所谓的‘真心喜欢’,对一个皇帝来说,本来就够可笑了,可笑到了说出来都显得幼稚又矫情的地步。
作为皇帝,只要有权势就够了。牢牢握紧权力,就什么都会有,后宫数不尽的美女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但偶尔这又会显得十分重要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会希望自己的一心一意换来对方的实心实意。‘我爱你与你无关’,话是说得很好,真的能那样洒脱的没几个。何况皇帝,一直以来就被宠坏了皇帝,更难以接受自己付出了感情,对方却无动于衷。
说的难听一些,对方不tຊ就是在逢场作戏吗?
若是素娥自己来看,她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来到这个世界,进宫、被郭敞看到,她一直以来都没得选。不逢场作戏的话,她还能故意惹怒郭敞,冷冰冰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她到底想在这个吃人的宫廷生存地好些。
她是在求生存,郭敞却要和她谈感情中的‘不道德’?而且真要谈感情的话,那也没什么可说的,感情本就不是你爱我,我就一定要爱你的事儿。
现在,只能说有些事不上秤的时候一切都好,仿佛轻飘飘的。可一旦被点破,让过去刻意忽略的东西不能再继续忽略下去,那就是上秤了一千斤都打不住——郭敞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拿方采薇说的那些当回事。
虽然方采薇说自己‘上天庇佑’,未卜先知了一回,这可够玄奇的。但到底是古人呢,郭敞也不是真的无神论者。只要方采薇说一些可以印证的话,再让人调查确认一番,接受这个解释倒也不是那么难。
只当是解开心头疑惑,也排除了隐忧、
至于她之后那一番关于素娥的论说,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就是眼见得不可能活下去了,非要最后再陷害素娥一次——也不知道她到底多恨素娥,最后一定要见郭敞,还是为了拉素娥下水。
但诛心之论就是这样,理智上什么都能明白,内心深处却会反复去想,一次次仿佛被拷问郭敞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如今与素娥相处变得折磨了起来。
宫廷岁月160
素娥和郭敞在之后的日子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相处方式, 而且这种‘微妙’越来越明显,以至于其他人多少也能看出来了。素娥对此有一种预感——郭敞总会和她挑明的,毕竟那可是皇帝, 大多数时候皇帝这种生物都不善于忍耐。
事实上素娥的预感也没错, 过了中秋节后没多久。这一日正逢着秋分节气, 因着前两日早桂盛开, 玉殿几个小宫女去了园子里,摘了几篓子桂花,这回来就要处理这些。有人要挑拣里头的树叶、枝梗,有人则是去打水要清洗。
桂花的用处很多, 无论是做香包之类, 还是掺进蜂蜜里做糖桂花, 还是掺进发油里做桂花油, 再不然直接做了各种桂花的点心, 都是极好的。所以每年桂花盛开的时候,玉殿都会收一些桂花, 做各种东西之余,还晒干部分收起来储藏, 以备后用。
因为忙着这桂花之事, 玉殿前庭都弥漫着一股桂花香。素娥临窗看着, 又拿起之前放到一边的绣囊, 对郭敞道:“官家是不知道,这绣囊原是要做香囊使的,备着这木樨开放呢。现在木樨开了,绣囊却才做了一半。”
“眼下是早桂, 也不知道晚桂谢了,能不能做好。”
素娥不擅女红, 为了做出来的成品好一些,也是因为怕伤眼,她都做的很慢这在宫里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在针线上强求什么呢?做不得便要宫人去做这绣囊是要给谁的?”郭敞了解素娥,要是给自己用的,她才不会费这个心,直接用宫人制作的就好了。只有对别人,才需要给出‘心意’。
‘心意’是什么?‘心意’很难用物质去衡量,特别是对宫廷里的人来说,大家都不缺少物质了。给出什么值钱宝贝,也不见得是真‘心意’。这种情况下,还真就是亲手做的才有心意——虽然亲手做的有时候也不代表真的就有心意了,但总比亲手做都没有来的靠谱。
“是给红孩儿的,他前次见了陆姐姐亲手给十五皇女做绣囊,就吵着也要。臣妾答应了她,如今便做着了。”‘陆姐姐’自然是素娥当初住过的保和殿主位娘娘陆华章了,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如今依旧有来往。
只不过两人都算比较宅的,不爱交际,所以来往也不算频繁就是了。
十五皇女的母妃去年冬天没了,郭敞瞧遍了后宫,选定了陆华章做十五皇女的养母——对宫里没孩子的后妃来说,被选中给母亲的皇子皇女做养母,这是一件大好事!毕竟在后宫,有孩子就有依靠。官家活着的时候不说,要是官家驾崩了,那孩子的重要性一下就凸显出来了。
除非是太后,不然太妃住在宫里可不会太舒服。相比之下,无论是去王府,还是去公主府接受奉养,那都要自在轻松的多。
郭敞选中陆华章也是考虑过的,一则她没有孩子,二则她出身好(当初可是礼聘入宫的),三则她位份也够。美人不算高高位,可作为一殿主位的美人养育孩子也挺方便的。而且这十五皇女的母亲位份也不高,只是个国夫人——如果母妃是个婕妤、嫔,甚至妃,孩子给个美人养,就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加之这些年陆华章真的一点儿邀宠心思都没有,本本分分、安安生生的,郭敞反而不以寻常妃嫔看待她当初郭敞会安排素娥住她的保和殿,其实也有这样的考量。
应该也是想到陆华章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儿女了,十五皇女没了母妃,一切又都合适,便让陆华章养了。
宫廷生活无聊,就算陆华章是个有追求的,能读书自娱说不寂寞也是假的。所以对养十五皇女的事,她一开始表现的很平静,仿佛‘一切都是主君的任务罢了’。但素娥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发生变化的,如今竟是将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十五皇女身上。
还有一半心思自然还是在‘学习’上
“他吵着要就给么?再者,他这么小,能知道什么?不说你回头与他个宫人做的绣囊,他都不知道。就说那时候,他自己怕是都不记得这回事儿了。”郭敞随意道。
郭玺如今两岁不到,说话已经比较清楚了,也会表达自己的需求——当然,这些表达在成年人看来,肯定有不太能理解的时候。但对比一般大的孩子,郭玺也算是表达比较清晰的那类。因为这个,宫里传闻更多了
郭敞喜爱郭玺这个儿子,倒不会因为郭玺如今说话表达上比较早慧更多些,但在外人眼里就是另一回事了。要知道,即使是现代人,也难免因为孩子各方面的早慧,觉得这孩子未来可能会大有出息。
然而现实是,早早能说话,能背古诗、背九九乘法表的孩子,最后还是泯然众人的多真正的天赋和这种早慧,多数时候其实不相干。
在古代,还是在宫廷这种地方,看到一个皇子早慧,那可供联想的地方就更多了!
皇帝没有看重这个皇子还则罢了,可要是本来就很喜欢这个儿子呢?有些事用脚后跟想都想得出来!
“怎么能这样?”素娥认真地说:“既然答应了,就该遵守承诺亏官家自来随大儒读书,曾子杀猪的典故都不记得了?我得给红孩儿做个好榜样呢!哪怕他今后不记得这事儿了,言传身教也会显现在未来的举止中。”
郭敞往后靠在圈椅的椅背上,打量着素娥,忽然说道:“你如今倒是越来越念着红孩儿了,早先便过于亲昵,如今更甚,有什么都想着他你什么对朕能有这般心思呢?”
素娥并不觉得自己是那种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的母亲,这和宫廷里常见的‘母亲’还不太一样。这一方面是上辈子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她天性如此。不过郭敞一直说她对孩子已经够亲昵了——素娥没有让自己成为孩子的附属品,但在郭敞看来,她那种来源于现代,更‘平民’‘亲近’的育儿方式,就显得过于亲昵了。
这完全是观念上的差异。
郭敞的话音落下,不知怎么的,屋子里就是一静,素娥也说不出什么话回答。郭敞仿佛只是随口说的,和平常说的一些家常话没什么不同。但素娥敏锐地意识到不是的,真不是的——联想到最近郭敞时不时的微妙言语、眼神,这一点就更确定了。
素娥原本可以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将这一切暂且‘糊弄’过去。或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可以,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平静无事但她有一种直觉,这一次是过不去了,不可能继续平静下去。
这源于这么些年她对郭敞观察和了解,她一直以来习惯了时刻关注tຊ着郭敞,以便做出恰当的应对。某种意义上,她对郭敞可能比对自己更了解她其实一直不能说是了解自己的。
那种在郭敞的忍耐下才能维持的平静肯定是不能一直持续的,只是什么时候才会崩塌,这素娥也不知道。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眼下无法估计,或许就在下一秒——素娥没法预测这个,对郭敞再了解也不行,人毕竟是极为主观的生物。
不过,在这个变故即将发生的时刻,她凭着对郭敞的了解,直觉到了虽然这个时候有这样的直觉,也没什么意义,她甚至不能叫停,更无法改变郭敞的念头。
素娥就这样静静等待着,等待郭敞的‘宣判’。
“朕以为你至少会说点儿什么,解释一番。”郭敞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苦闷。他摇了摇头:“你明白朕的意思,对吗?”
素娥知道自己可以‘摇头’,让后给郭敞解释一下自己意思的机会,最后顺理成章地否定郭敞的怀疑,表达自己的情意。对于一个宠妃来说,这应该属于基本的素养,甚至说‘职业素质’但素娥什么都没说。
她终究不是自来生长在这个时代的‘高素娥’,她的性情、三观早就定型了。她在后宫作为妃嫔,很多时候就是一种‘表演’,而这种表演与内在的不统一不一定痛苦,但很累人她已经疲倦不堪了。
就那么一个瞬间,她不想演了,想至少真真实实一次,哪怕就一小会儿。面对郭敞的‘质问’,她更像是顺水推舟式的破罐子破摔
素娥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理智的自己,一定要她说点什么,挽救此刻的‘危机’。但这个自己被另一个自己压得死死的,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只能看着面前的君王露出失望的神情。
郭敞叹息了一声,又道:“瞧,这就是朕了,这时候还想着会不会是朕多心了,怎么如一个妇人一般,纠缠起这些来了?非要你给一个清清楚楚的答案朕早知道的,你又不会撒谎,你的性情瞧着柔顺,实则是最孤高的一个”
数年的相处,素娥了解郭敞,郭敞又怎么会不了解素娥?寻常妃嫔也就罢了,素娥可是他真心实意喜欢的!
“朕竟然想到了尚才人的旧事,那时是她不甘心,不甘心朕没有真情给她,所以做出了不少错事。朕当初只觉得荒唐,身为后妃,安于位份,做天下女子的表率,有什么不好吗?至于说真情真心,这些东西未免小儿女了一些。”
“她身为女子,性情上容易耽于这些也就罢了。朕是男儿,还是天子,说这些”
尚才人就是曾经的尚淑妃,她曾经因为嫉妒别的妃嫔做出很多事,最后甚至和郭敞直接起了冲突。一次爆发后,郭敞将她贬为了才人,并再也不肯见她了——郭敞这些说法,依旧充满了这个时代男人的主观臆断,说不上对错,但素娥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如今才晓得,便是天子又如何呢?英雄气短也不是自来的,是遇到那个命里注定的冤家才有的朕如今竟是尚才人一般了,非得为这样事兀自进退不得、左右为难,甚至于抑郁。”
说到最后,郭敞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吐露不出。不过最后他还是吐露出来了,他问素娥:“朕信你不会说谎,你与朕说,有没有那么一点儿,你也是真心倾慕于朕的。”
说完郭敞就垂下了眼睛,不再看素娥,仿佛在怕自己听到不愿意听的回答。
素娥发呆了一会儿,仿佛过了很久,将这辈子的时光都回忆了一遍。又仿佛只是一瞬间,什么都没想。她对郭敞轻声道:“官家,臣妾敬您、惧您,甚至有时会感激您,但爱您真的做不到您太厉害了,就像是天上的太阳,可以福泽天下万民,也可以叫地上焦热,寸土不生。”
“人们会敬畏这样的太阳,但怎么会爱,还是男女之爱”素娥终于说出了深藏于内心中多年的话。
郭敞听了也呆了,他从没想过是这样的——他以为素娥不爱自己,不爱就是不爱,人总会爱上一些人,又始终不能爱一些人,这有什么道理可讲?却没有想到,他甚至连这一步都没到,素娥就没能将他当成一个可爱之人。
“原来如此”良久,郭敞也疲惫道。
之后就再也无话了,郭敞转身离开了玉殿。也是自这一日起,郭敞再未踏进玉殿的门,也不曾召见过素娥一开始后宫众人还没察觉出来,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然就看出来了。毕竟之前素娥何等得宠,这前后反差太大了!
一时之间,流言纷纷。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