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余东羿说要对他做甚,潘无咎都是默默承受。
余东羿要抱他,大多数时候只要不上朝、不耽搁正事,就没见潘无咎挣脱过。
遂两人的拥抱,每次收场都是余东羿主动松开。
正好,余某人现在不想松开,他现在就觉着潘公公这人挺乖巧挺好揉进怀里的。
余东羿调了调姿势,整条长腿拉到扁舟的尾部,后肩倚着舟头,让潘无咎整个人的背压在他身上、他胸膛。
两人一道仰躺着,望那满天星辰。
湖上极静,这么静的夜里,似乎无论说什么话都只有风声才知晓。
在此之前,风声先倾听了两人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而后,余东羿开口道:“叔叔若早知今日会像个孤家寡人一般奔忙劳累,当初会不会后悔揭穿慎儿?”
潘无咎道:“何来后悔之言?”
余东羿道:“反正真正的余家嫡子早在换胎之时就已经咽气了,若您不找来接生的稳婆,不寻来与我九成相似的奴仆亲父,不令他在余氏宗祠祭祖当日上来与我当堂对峙,我又怎会被拆穿呢?”
潘无咎嗤笑道:“不被戳穿,你便想安枕无忧地与他邵氏子双宿双飞了?荣华富贵你要,山盟海誓你也要。余慎,什么好事都让你占尽了?倒真要叫人道一声苍天不公。”
“可即便没了荣华,邵钦不照样也同我双宿双飞了么?可见叔叔此言不实。”余东羿笑道,“再说来,慎儿与叔叔多年情谊,若能承袭祖业走到如今,也该比那余成明风光百倍了,可不就能在朝堂上照拂叔叔一二?叔叔再细细想想,是不是略遗憾了些?”
潘无咎嘲讽道:“呵,你看他邵钦现在何处?”
口口声声说着双宿双飞,其实还不是到不了荒天老地、烂海枯石?
没了显赫家世,没了金玉满堂,昔日风花雪月里定情的伴侣在柴米油盐酱醋茶前显得格外可笑。
余东羿被堵了一嘴也气笑了,掐他道:“您也不看看您在我休妻的事儿上掺和了几脚啊?”
潘无咎才不听,任他掐。
甭管过往是谁机关算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九千岁现在把余慎捏在手里。
余东羿还要闹,潘无咎侧过头,一手揽过余东羿的头,啃了他下颚一口道:“少啰嗦,累得慌。”
嘿,他还偏啰嗦了。
余东羿下手越来越狠,他就掐他侧腰,哪儿剩着肉掐哪儿,掐到臀尖。
直到看到潘无咎拧起了眉头,余东羿才笑道:“叔叔知道疼啦?那还这般囚着慎儿?慎儿瞧叔叔近来也够累得够呛,让我猜猜,是冯渊把事儿闹出来了?余成明贪来的钱财有分您一份吧?”
潘无咎轻轻推攮他使坏的手臂,道:“闭嘴。”
“您自个儿都焦头烂额了,还老拘着我也没意思吧?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这都千日、万日的恩情了。叔叔能不能给慎儿一个期限,告诉慎儿,我还要陪你多久?”
潘无咎道:“做梦!”
余东羿道:“做梦好呀,我昨夜梦见妻子来找我了,不知是真是假?”
潘无咎神情一凌。
图穷匕见,刀还能再塞回图里。余东羿轻笑一声,再把他掐过的地儿一一揉了一遭,缓和下来道:“叔叔莫慌,慎儿开个玩笑罢了。您害我恩师满门。有那么大的仇怨在,慎儿可不会轻易一走了之,必要拖您到死才成。”
“呵,那可由不得你,”潘无咎冷笑道,“咱家非但不偿债,还要你与咱家和和满满地度了今生。至于要问咱家放过你的期限……哈,下辈子如何啊?”
今夜属于是不欢而散。
两个人在船上拥得像耳鬓厮磨的恋人,说的却都是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爆|裂话。
这么一搞,不像在船上,倒像回到了床|上。
啧,说不通,说不通。
余东羿算弄明白了。
他跟潘无咎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霍蛮香的事儿,他还没问呐。
下了舟,两人又在烟柳畔散步一小截路,余东羿逮着一条小堤岸,把他做的花灯放了,又顺手多给潘无咎递了一个。
小团花船灯递过去,潘无咎拧了拧眉心嫌弃了一阵,却也还是捏着船的花瓣蹲下来将灯稳稳摆在水面上。
两个歪七扭八的小花台沿着晃荡的波纹漂出去。
看灯漂远,余东羿才提了香儿。
“她伺候得我多合适?叔叔这般把人调走,慎儿又得难过上好几日。”
潘无咎思索了一番道:“罢了,既想见她最后一面,带你去看看也无妨。”
余东羿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停滞在原地。
他脚跟前多了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这麻雀可比什么菊纹翅、斑点胸要来得丑。
它似乎是折断了半边翅膀,扑腾来、扑腾去,像只刚破茧的大蛾子似的怎么也飞不高来。
这么深的夜里,如果不是一侧的宫人点灯,余东羿又耳聪目明,指不定就一脚踏到这只小家伙身上。
·
唉。余东羿还是把麻雀给捡回去了,又做了笼子,又安置好它。
第二天收拾好,他去见霍蛮香最后一面。
全燕京人都知道,九千岁的凌霄卫不是人,是工具。
饶是尊主过往再心疼的人,现下尊主说要她死,她也就该死了。
·
她为什么非得死?
余东羿到凌霄塔外时,骄阳正好,数不胜数的凌霄卫在塔外教场上研习武艺。
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直插|入云霄,令人望而生畏。
塔是凌霄卫的魂。
凌霄卫们会在死前取身体的一部分留给同僚。有人取牙齿,有人取一缕发。
待他们死后,同僚便会将他们的身体寄托,摆进百丈高的凌霄塔里。
这儿在京郊,方圆百里环绕一圈,只消能瞧见塔尖的地儿都是凌霄卫的属地。
大照百姓越是视此处作毒瘴险境,凌霄卫就越是奉它为圣地。
塔,乃是凌霄卫毕生信仰之所托。
他们是工具,因为他们早已将灵魂献给了塔。
塔在,灵魂便在,故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肉|身。
不得不承认,洗脑,潘无咎是真有一套。
余东羿见过的每个凌霄卫都信这个。
且有信仰的人们不听解释。
谁一跟他说,他就跟谁急。
·
余东羿进了塔,霍蛮香正在殿前祷告。
一束光从高塔的塔顶正中处垂直着穿过琉璃瓦投射而下,正正将霍蛮香圈在光晕之中。
人有信仰也不坏。飞蛾扑火都不觉得疼。
霍蛮香还没死呢,余东羿见她跪地时周身轮廓被勾勒出一线浅白的荧光,便已觉得她要升仙。
她选择留下的是自己一头黝黑茂密的长发。
青丝被呈于台前,被那束圣洁的光映得仿佛透明。
“小姑娘家家的,剃光头可就不好看咯,”余东羿负手上前,仰望穹顶的宏光道,“不过也没关系,某位余公子大发善心,新给你买了顶珍珠锦绣帽。待咱们香小姑娘回家他亲自替你戴上,肯定好看。”
霍蛮香苦笑一声:“多谢公子良苦用心,可惜奴婢福薄,是戴不起了。”
余东羿顿了顿,道:“若我同潘公说说,叫你别受这趟命……”
“奴婢不情愿!”霍蛮香对上余东羿的眼眸,弯弯眉眼,温和而坚定地道,“此番天命,是奴婢主动向尊主求来的。奴婢兄长已身死于那人之手,仍不得完成尊主的嘱托。如今便换奴婢来亲自替兄长达成夙愿!”
“你兄长?”
余东羿想起在小秦淮被救那夜,纵马当街穿行而过的凌霄卫,为首者便是一个有鹰眸锐目的人。
那人气势凌人,尤其是一双透着寒芒的眼足吓得小儿止住夜啼,令人不自觉忽视了他的其余是非。
如今再掘出回忆,比照香儿一看,余东羿还当真觉得那鹰眸凌霄卫与香儿有几分神韵相像。
原来救过他的那个凌霄卫,是香儿的兄长。
原来那人已经死了。
霍蛮香颔首,道:“嗯,兄长奉命乔装打扮前去关外,不日前奴婢知晓消息,兄长尸身已遍寻不得。”
余东羿知道凌霄卫没法劝,可他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一句:“……你这,又是何苦呢?”
霍蛮香摇了摇头,不再解释。
她叩拜高塔供台后,转话题又说:“前些日子冯寺卿大人曾与尊主在紫宸殿外搭过话。再隔几日,他又到京郊波澜亭外接引了一位故人。而后,寺卿大人便再度来寻了尊主。”
余东羿脑子转得飞快,惊异道:“冯渊接人?京外来的?这位故人想与你家尊主搭上话?他要约与潘公见面?”
余东羿心头一喜。
好家伙,老小子动静挺快啊,这么快就能替他把邵钦找来。
说不定还是那块玉起了效果。傻老婆对他旧情难忘,琢磨着来燕京瞅瞅他余郎才和冯渊撞上的。
还有归鹤小家伙,牵丝勾线表现不错。待见了面,他一定要赏小家伙一个大大的红彩头。
霍蛮香颔首:“是。奴婢便是要去这一遭。”
·
凌霄卫有不得泄密的禁令,就这一句话,霍蛮香已说了太多。
再之后,无论余东羿问什么,她都没再开口。
她仍在叩拜,在祷告,在虔诚地祈愿。
余东羿没走。
先前还同他谈笑风生的小姑娘,现在就要毅然决然只身赴死。
余东羿不理解。
出于一种莫名的悲怆感,余东羿硬赖在了塔内,朝人要了张坐垫。
霍蛮香跪多久,他就在一旁坐了多久。
一夜过去,余东羿在塔内的大殿上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张薄毯。
霍蛮香早走了。
迷迷糊糊中,余东羿起身,他也站去那光圈下,就在先前霍蛮香久跪不起的地儿,立着。
他朝塔顶一望。
而后豁然一下子脑中像被点拨了似的凌然一惊。
——香儿兄长为何会去关外?他乔装打扮成了什么?算算时间,这不正是他托归鹤带玉佩到大晏一个来回的日子吗?
邵钦见了玉佩来找他。冯渊闻了潘无咎身上的香去接引邵钦。
——这些都在余东羿计划之内。
可他做的手脚,潘无咎就半点儿没察觉吗?
对他的谋划,哪怕九千岁不是心知肚明,而只是隐隐有些猜测——
就凭他的缘故,凭潘无咎对邵钦早生起的那些怨怼,潘无咎会派凌霄卫对邵钦做些什么?
要命!
余东羿差点没跳起来。
邵钦多半是拿了潘无咎什么把柄,约了九千岁见面,试图谈判赎他。
而霍蛮香,是奉潘无咎之命,趁机要杀邵钦去的!
哪儿能这么巧?
这一刻,余东羿真希望自己的一番猜测全都是杞人忧天、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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