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将军(23)[倒V开始]
信仰崩塌什么场景?
凌霄卫们不忍心地下意识向斜下侧错开了头颅望向别处。
得亏是?隔着衣袍, 也得亏是潘公身材瘦削——
余东羿那?一掌虽狠,也只不过声儿大,没打出什么臀|波|皮浪。
逃也!
正是?星夜,苍穹铺幕布。
拜相楼是?全燕京最繁华处、最亮的一栋明楼。
千盏明灯点缀, 将整个雕栏玉砌的高厦映得红艳通明。
孙猴子大闹天宫。
余东羿一脚踹翻了?无数烛台。
他朝二楼而?下, 有凌霄卫来阻拦, 他便把潘无咎的身?子朝前一探。
分分钟, 那?凌霄卫又投鼠忌器束手束脚地退下来。
尊主被绑了?啊。冷面生硬的大男人李侍卫, 一头忙着劝阻同僚一头忙着拉扯皮七, 都快被慎公子急哭了?。
好使!
余东羿捧着九千岁的屁股尖怼朝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豪气吞云地噌噌噌往下冲!
再道那?些余东羿撞碎、踩翻、推倒的烛台——
百灯红台博古架, 一朝如?受命运挟制一般,巨人的身?子倾覆横斜到了?书橱下。
嘭一下, 整个书橱燃起来。
架几案一侧,是?棉厚的苏绣帷幔。
轻纱绸幔, 烧遍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顺着风势,火扬长着向整个阁楼里的山水墨屏风、巧匠雕画架、红木制桌椅蔓延而?去。
风, 今夜的风甚烈。
仿佛是?四面八方的气都呼啸着朝拜相楼这一处席卷而?来。
风助火势, 毒燎虐焰,愈演愈盛。
大火很快蔓延至整幢高楼。
烈火之金, 燎原冲天,火光染红了?一大方夜空, 震慑了?半个燕京城。
转瞬间, 拜相楼大厦将倾。
·
余东羿对拜相楼太熟悉了?。
烛台往哪边倒?怎么烧得旺?甚至连这个季节、这个时辰里拜相楼哪头风大?哪头只烧楼不烧人?他都能数落得一清二楚。
可令他意外的是?,那?位小皮皮居然也颇能在楼里钻来钻去。
跳下二楼的旋梯, 余东羿扛着人扭头一望,竟从某个木栏缝隙处,瞧见皮七在引火星子。
皮七拿了?烧着了?头头的扫帚,舞金箍棒似的,哪儿布帘屏风多,哪儿木头桌椅多,他就?往哪儿甩。
还有几个与皮七一道来的邵钦的人,一个推架子、卸横梁,另一个竟从后?厨端了?一坛子菜油摊子出?来到处泼洒。
绝啊!
他们也跟余氏有仇?
还是?说本家将军不在,这几个小兵忠心?耿耿、古道热肠顺道儿替邵钦报个仇?
余东羿甩着潘公的屁|股东奔西窜。得闲,他朝皮七昂了?昂下颚喊了?声:“喂,皮皮!”
皮七拧头见余东羿打了?个眼色,正冲向拜相楼东南侧。
皮七会意,朗然大笑一声朝下属道:“鼓八、回五!敲金柱!破大梁!”
鼓八、回五等人齐声道:“得嘞!”
巍巍拜相楼,承大梁的金柱俨然被敲得嘭然巨响,岌岌可危。
好眼力见!这皮小子上道啊。
余东羿弹了?个舌,龇牙冲皮七豁然一笑,一蹬腿从小二楼的檐上跳去了?外头。
·
拜相楼有老东家,余氏。
火光冲天,余家哨兵早通传全燕京,一众府兵就?近赶往而?来。
“全力扑火!捉拿可疑人等!”
余氏调兵奇快,这一波人披铜片甲,穿皂绸衫,裹紫罗头巾,系蓝黄搭膊,蹬麻鞋,是?城门司麾下的府卫们。
余东羿被为首一个飞若蛟龙的小将追了?一阵,他鼓鼓气东绕西绕,好不容易才把人甩脱。
可这围着燕京再转悠一晚上也不是?个办法呀。
余东羿寻思他那?破烂书院外说不定?还有凌霄卫守着,不妥不妥。
·
余东羿肩宽,但?架不住他闹腾,挟着人还上蹿下跳。
潘无咎被他肩头顶了?一路,胃袋酸得很。
公公没用晚膳,人身?子虚,刚没忍住哇一口吐了?顿酸水出?来,污秽沾了?余东羿一后?背。
余东羿倒也没嫌弃他呕,一边飞檐走壁一边拍拍潘无咎屁股问:“喂,你有啥落脚的地方没?”
潘无咎问:“你要?做什么?”
“找个地方操|你。”余东羿急吼吼道。
潘无咎沉默了?一阵,小半刻才虚虚道了?个方向。
“西北角,三坊七巷落水巷,三株海棠树旁有处小院儿。”潘无咎淡声道。
余东羿好奇道:“拿来干嘛的宅子?”
潘无咎面无血色道:“你不在时,我常宿。”
就?是?潘公公这些年自个儿住的地儿呗?
余东羿早知道潘无咎另有老巢,等真?到了?落水巷,瞧见破败的门扉、生青苔的石板,他又有些心?生疑窦了?。
“哎?”余东羿右臂扛着人,左臂的肘子杵了?杵那?棵一人粗的大海棠,诧异道,“这不是?前朝太上皇时候,抚仙国大理进贡来的几枝垂丝海棠嘛?”
潘无咎仍在他肩上,头倒朝一边也不妨碍他讥讽地笑道:“像不像慎儿亲手种在邵太傅嫡孙院儿里的那?三棵?”
余东羿吃瘪。潘无咎这一气醋味太冲鼻,他愣没回话。
门挂了?锁,余东羿这就?扛着人翻墙进了?小院。
·
话说,小时候余东羿都是?日日在皇宫跟无咎叔叔私会,还从没进过九千岁的私邸呢。
何况今夜他摆明了?要?来这邸院做那?事。
于是?朗月繁星下,一切情形又显得扑朔迷离、暧|昧不清起来。
·
潘无咎这人特在意隐私。
在小院囚禁的时候,余东羿只进了?一回他的书房就?被潘无咎狠亲、再捂眼睛、给拖出?来。
现下整个垂丝棠的小院,都是?潘无咎的私密之所?。
那?个利|欲|滔天的九千岁在独处时会睡怎样的榻?又盖怎样的褥子?
不提起来还好,一提起来余东羿心?里就?跟猫挠儿似的怪痒痒。
·
院里也没啥人,要?么就?是?仆役都睡了?没出?来。
余东羿一进来就?踢开?主房的门,毫不怜香惜玉地把潘无咎扔上床榻。
负担一抛,余东羿浑身?轻松。放下人,他拉拉肩胛骨立直腰背,开?始环顾四周。
这主厢房当真?是?平平无奇。
几件桌椅,一方榻,一盏茶几,一个占了?满面墙的大书架,一张罗汉床。
床上无纱幔,床尾无脚垫。
床正当中铺的呢?就?稀松平常的一床软锦丝绵被,上头连刺绣的纹案都少之又少。
余东羿来回晃了?晃,对床上人道:“公公平日就?宿在这儿?也不嫌素闷得慌?”
床上人似乎有些累了?,没即刻回应他问。
过了?一阵子,潘无咎才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
潘无咎坐在床上,余东羿立在床边。
潘公公阴森森地觑了?余东羿一眼,道:“去洗干净,脏。”
余东羿气笑了?,道:“好公公,您自个儿吐的,我还没唠叨半句呢,倒叫您先嫌弃上了??”
潘无咎冷声道:“不洗别想上我床。”
九千岁老洁癖了?,只要?余东羿脏不啦唧,碰都不能碰他一下。
行吧。看在无咎叔叔今晚没一口一个“咱家”的份上,余东羿妥协。
他耸了?耸肩,先从卧房的箱子里翻了?两件衣裳,随即甩着衣裳,脚尖一转出?了?厢房。
潘无咎这海棠花小院儿真?奇。
余东羿转了?一圈,竟没找着半个仆役房。
难不成潘公不要?人伺候的?
余东羿纳闷,从老井处挑了?两桶水,准备自个儿去厨房烧了?洗。
灶台上倒是?米粮蔬菜多,水缸也满满当当,酱醋瓶子罗列齐整,干净清洁。
余东羿煮沸了?几锅水,翻腾出?几块皂角来,自个儿搓搓弄弄,等浑身?舒爽了?,再套上潘无咎的青色衣衫。
余东羿还颇有闲心?。想了?想,他起锅下了?把面。
趁面扑腾的功夫,余东羿又打水把旧衣裳给搓了?,扯线挂在高处晾好。
面煮沸,抄小半碗冷水点了?两次,看汤稠了?面条没白芯了?,就?是?煮好了?。
余东羿把面捞上来,弄了?点小青叶,撒点儿盐巴,做了?两碗清水挂面。
绿莹莹的薄菜叶在小碗面汤里游,瞧着喜气悠然。
419适时:【余先生真?贤惠。】
余先生也这样想。
人洗得清清爽爽、一身?皂角香,手上端着面碗,余东羿重又回了?主厢房。
“咔嚓!”
可房门一踢开?,余东羿就?听见瓶罐落地的碎裂声。
“什么掉了??”余东羿把碗摆桌上,勾头来看。
床沿边碎了?个小瓶,夜深没点灯,借着朦胧的月光,余东羿有些看不清。
他要?去寻火折子,却忽然被潘无咎擒住手臂。
“别点。”潘无咎止住他,幽幽说,“手滑罢了?,无碍。”
摸黑就?摸黑。余东羿收手轻笑道:“倒不知,叔叔什么时候有了?夜里怕光的毛病?”
潘无咎不回话。
余东羿措辞一番,又蹲下了?,到潘无咎床沿边脚跟前,再拿出?一副讨饶的态度仰头望潘无咎道:“先前是?慎儿冲动,叔叔又那?般打人,慎儿才不自觉手粗了?些,现下既已冷静下来……慎儿粗粗做了?碗面,叔叔若没用膳,不如?来尝尝慎儿的手艺?好填一填肚子?”
“不忙。”潘无咎摆摆手,支棱了?条腿,没骨头似的靠着床架,骤然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当初照归锦为何来见你?”
说的是?小皇帝派李侍卫绑|架余东羿的事。
余东羿没料到潘无咎会提这一茬,一愣,试探问:“也是?潘公授意?”
“他有后?宫三千,整日纵情声乐,早已经被养废了?。若非旁人刻意提醒,他又怎么会屈尊纡贵地想到要?来找一个落魄的床上故人呢?”潘无咎坦然承认。
“潘公这是?何意?”余东羿冷了?脸,“您授意让金玉帝来找我?您以为我睡过他?”
潘无咎秀眉一挑,反过来诘问道:“难道不是??”
余东羿哂然,冷笑道:“可惜,没那?个福分。”
敌国将军(24)[倒V结束]
潘无咎似有些愕然。
可惜夜幕深沉, 余东羿也瞧不出潘无咎这一副诧异、又略带欣喜的神情。
潘无咎继续问:“那邵钦呢?”
余东羿道:“睡过。”
这回?轮到潘无咎轻蔑地冷然一笑了。
潘无咎长声唏嘘道:“可惜过了今夜,邵将军就死无全尸了。”
余东羿神色一凌,皱眉道:“是你故意把邵钦引到别处?再让霍蛮香去杀他的?”
“明知故问。”
潘无咎一字一顿说完,终于?肯屈尊就卑地弯腰俯下身, 凑头来啃了余东羿的薄唇一口。
九千岁俯瞰着脚边的余慎。
他的眼神如同君临天下那般在?余慎的唇锋与眉骨之?间上?下梭巡, 仿佛是在?纵览自己开?拓的疆土。
可余东羿虽蹲着, 却腰背挺直, 垂眸颔首, 双唇紧闭。
半天撬不开?慎儿的唇瓣, 潘无咎又道:“不然你以为?咱家又何必跟一个小喽啰多费半天口舌?”
余东羿隐含了些怒意,挑衅道:“就算调走了邵钦身旁的人手?, 可你明知邵钦的武功不亚于?你, 霍蛮香又资历尚浅,怎能是他的对手??”
“那可不一定。”这次潘无咎逮到机会, 趁余东羿愤然说话的功夫,舌头伸进去舔了舔余东羿的上?颚。
他躬身, 用尖锐的指甲掐着余东羿的喉结居高临下地道:“咱家前几日曾同邵将军交过几回?手?。若论内腑的伤势深浅,邵将军可不比咱家轻。”
而霍蛮香是全副武装拿命去拼的。但凡有?一线之?机,她?都?能再给负伤的邵钦来上?沉重一击。
一个不要命的凌霄卫和一个快没命的血云将军, 孰死孰活啊?
“好生阴险!”余东羿一掌拍开?了潘无咎的手?。
“阴险如何?你忘了你来这儿是要做什么的了吗?”潘无咎问道。
余东羿怔怔地盯着他。
“余慎, ”潘无咎倚在?床榻上?,香肩半|露, 唇齿轻启,做了个口型道, “操、我。”
那一刻, 余东羿觉得月光特别亮,他啥也没看清楚, 就看清了潘无咎嘴唇比划吐出来的两个字。
忽然,他身体一阵燥热。
余东羿大感不妙,觑了床边的小瓶碎片一眼,再猛转过头来看向潘无咎。
余东羿气势汹汹问道:“你打碎的是什么?”
419:【叮!检测到宿主微弱中毒状态,毒性15%,暂无生命危险。】
“药而已。”潘无咎揽上?他的脖颈拉拽着,直接拔萝卜似的试图将余慎整个人带到他身上?,丝毫不给他逃脱的机会。
余东羿猝不及防猛地跟着潘无咎起身,一腿膝盖弯曲,跪上?了床榻。
出于?惯性,潘无咎朝后倒栽后背跌落在?锦被上?,面朝余慎成了被压倒的姿势。
潘无咎的双臂如钢筋铁锁一般死死扣住余慎的脖后,就让男人如苍穹似的笼罩在?他身上?。
月光洒落到男人脊背上?,将男人的健硕身躯勾勒出一圈莹莹的光晕,像镀了层银边。
潘无咎就心?甘情愿地,蜷缩于?他的阴影之?下。
这一刻,月下,在?潘无咎眼底,就连余慎那有?弧度的下颚线都?充满了圣洁、不容亵|渎的意味。
清高者放|荡。
他勾起玉颈,狠咬了一口余东羿的耳垂,低声道:“没听清嘛?我说,叫你操、我。”
余东羿彻底悟了。
对潘无咎,他是压根温柔不起来。
先前他还以为?自个儿是火上?头。
棠花小院洗个澡,如一瓢凉水浇上?来让他灵台清明,余东羿这才稍缓了缓。
可现下一看,方才冲凉不过是中场歇息。
面对潘无咎这个欠|操的,他就该脑壳窜火,还是直愣愣地一窜而上?。
“好,那便?满足你。”
·
潘公公是真的虚。
余东羿近几日没碰他,不料潘无咎的身体竟已在?如此之?短的时日内消瘦成了一副皮包骨的干柴模样。
男人仍是心?软、有?所动容。在?入沉沦的前一刻,余东羿问他:“气机郁滞,脉象紊乱,你当真要我进来?”
“慎儿探了咱家的心?脉?”潘无咎轻笑,“那可探出咱家要死了?”
当然不会。
潘无咎内功深厚,放两斤生血都?还能活蹦乱跳跟没事儿人似的,又怎么可能轻易病危?
潘无咎长呼出一口气道:“既如此,慎儿还在?忌惮什么?”
说罢,九千岁锋利的指甲在?男人背肌上?挠出几道红痕,自个儿迎合上?来了。
余东羿药效在?兴头上?,再也克制不住,只好跟着他的拉扯一跃,向悬崖坠落而去。
·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人九千岁自个儿气血亏虚、面如纸色,都?还能又喘又笑的,他余东羿操的哪门子心??
真是太监不急他急。
余东羿一边于?虚空中俯冲而下一边唾骂自己,说他该改改他这怜香惜玉的臭毛病。
·
万丈深渊,两人相?拥,纵身一跳。
潘无咎心?道,小余慎真可爱。
明明恨他恨得牙痒痒,在?与他肌肤相?亲时却还能这般滚烫、热情如火。
·
自己身体虚弱。潘无咎知道的。
半月前,京郊波澜亭,冯渊与邵钦一会,潘无咎亦然在?当场。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邵钦已知晓是潘无咎心?狠手?辣囚禁了余东羿。
潘无咎亦知晓余东羿只是与他虚与委蛇,实则仍对糟糠的前妻念念不忘。
他们双双先动了手?,会了一遭,知道谁也讨不了好,这才就此作罢。
于?是各自回?去养养伤,双方又重新约时间坐下来再谈。
谈好了,交货。
而潘无咎这边的筹码,正是余东羿本人。
·
把慎儿让出去?潘叔叔怎么情愿?
所以他派出了霍蛮香等人去杀邵钦。
若能成,那便?是余慎和邵钦那儿的货,他两样都?强占了。
若不成——
潘无咎便?只能借着最?后的温存与慎儿抵死缠|绵。
然后再静待一段时日,伺机而动,将余慎夺回?来,继续绑在?他身边。
·
人从高处坠落的前一刻,会觉得风声喧哗,熙攘吵闹。
风仿佛要从两侧将人夹击,裹挟着人像推攮着云一样腾飘万里?。
可真正悬于?当空那一刻,人心?又宁静了。
耳畔的风成了一片空濛。
中年男人只来得及去看与他携手?相?伴的另一青年。
那人同样在?凌空正当处,他口鼻的呼吸,他皮囊的温度,他胸腔心?跳的颤动,一切都?显得那么独特。
而后你会忘却,忘了概日凌云,遨游去九垓八埏。
直至坠落在?最?舒适、轻缓的那一刻,怦然一下,恍若小秦淮上?骤然蹿上?天的烟花一般,爆裂,绽放。
·
余东羿累得满头汗,整个人砸在?潘无咎身上?,手?勾着潘无咎的脖颈肆无忌惮地大喘粗气。
潘无咎嫌他太热,推攮了一下青年的大脑袋,没推开?,索性放弃了,任由他喘够。
余东羿喷出来的口水雾,凝湿了潘无咎锁骨一片,像狗在?给木桩撒|尿做记号。
“重。”
潘无咎不悦地咬余东羿的左瓣耳朵。
余东羿吃痛,缓了缓,撑着床坐起来,也嗤笑:“扛您一路跑过来,现在?居然用完就扔,您可真是没良心?。”
潘无咎不理他。
“叔叔嫌我头重,慎儿却不嫌弃叔叔头重,不如咱俩换一换,叔叔睡到慎儿身上?来好不好啊?”
潘无咎还是不搭理。
余东羿又道:“吃不吃面?面坨了。”
这回?,潘无咎沉闷着声说话了。
美?公公哼哼着答了一句:“吃。”
余东羿给他端来,递他手?上?。
潘无咎就低头捧着碗,一口一口把坨了、又凉了的面吃进嘴里?。
余东羿看他吃得专注,好奇问:“啥味道?好吃不?”
潘无咎搂他过来亲了他一口。
余东羿道:“啧,有?点淡了。盐没放够。”
潘无咎道:“少放点,挺好。”
潘无咎一碗面下肚,余东羿去厨房烧水给他提了壶热茶来。
喝了口热的,潘无咎又道:“还要。”
于?是,另一碗面又要进潘无咎的胃。
余东羿没让潘无咎把另一碗全吃完,他瞧公公肚皮鼓起来了,忙夺了面碗自个儿吃了剩下的。
被抢了食,九千岁似乎有?些不悦。
余东羿转过头来,腾出一只手?,给他揉肚子道:“啧,冷面团子吃够饱得了,不嫌伤胃嘛?”
潘无咎又不吭声了。
余东羿往他肚子上?狠摁了一下道:“跟你说话呐。”
潘无咎闷哼了一下道:“嗯。”
余东羿拧眉道:“说点别的。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
屋里?没点灯。
阴暗里?,潘无咎定了定,竟冒出一句:“大照没多少人了。”
啥意思?
余东羿再问,潘无咎又不说了。
余东羿愤愤,再次将潘无咎压在?身下。
滚烫、炙热,再次如熔岩般汹涌滚来。
潘无咎弥足深陷,虚空的幻想里?,他无比清晰地从余东羿的颈背间俯瞰整个大照。
·
连年的大灾,余氏军和凌霄卫愈盛,百姓就愈亏。
湖、广、陕、并四州,十室九空。
今年征上?来的税连上?两|党|在?中间克扣的钱财,总数不到前朝的一半。
他要替金玉帝守城吗?
至少他不愿让照归锦做了这个亡国?的皇帝。
又一次冲撞,潘无咎跟着荡了一下,再一细想——
倘若他跟慎儿这样说了,慎儿会如何回?应?
余慎会陡然笑出声吧?
一个蚕食鲸吞了大照,将大照挖得伤痕累累、浑身创痛的罪魁祸首,居然幡然醒悟想替君王保百年江山?
罢了,罢了。就当是个笑话罢。
·
“潘叔叔,您说说您自个儿怎么就那么讨人嫌?”
又一次后,余东羿狠狠咬他的脖颈道:“细数过往,咱俩哪次说起话来不是在?争吵就是在?互相?猜忌?您就不能安安生生地对慎儿说几句明白话吗?”
可余东羿一停下来,手?臂撑在?潘无咎脑袋两侧,俯视一看,却发现潘无咎气喘吁吁在?喑哑着什么,像是发了梦魇似的。
乌漆嘛黑的,余东羿手?一摸,竟察觉潘无咎的额头、面颊、脖颈全是一把虚汗。
余东羿心?一惊,忙一个激灵跳起,裸|着身点了火折子,端着烛台过来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潘无咎整个人红润得不像话。
他的手?手?脚脚、胸膛臂膀,四处的皮子,居然都?充斥一股泛红的血色。
余东羿惊诧地晃了晃他单薄的肩道:“你又做了什么?”
潘无咎仍有?些神志,呵着气笑道:“吃了点东西。”
余东羿一脸震惊:“啥时候背着我吃的?”
潘无咎道:“你吃面的时候。”
真是要了命了。
余东羿以为?,潘无咎摔了小瓷瓶给床|上?官|人下点味儿助助兴,他余慎皮糙肉厚、耐得住毒,抗一抗也就罢了。
谁知道九千岁对自己更?狠啊?
419:【叮!检测到世界主人物“潘无咎”为?重度中毒状态,毒性90%,有?生命危险。】
“疯子!你想死吗?”
余东羿气愤到恨不得扇潘无咎一顿,却还是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沾了凉水来给这人敷上?,又给潘无咎穿衣,准备扛他去寻大夫。
可潘无咎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股子力,居然大手?撕了衣料,还一把额上?的扯掉了湿巾帕子。
“没用的,”如候鸟投林般潘无咎投身进余东羿怀里?,他用滚热的脸颊贴住男人的胸膛,幽幽道,“抱我,余慎。”
敌国将军(25)
余慎不慎, 一点儿也不慎。
他要是慎,早该看出潘无咎的异状了。
——歇斯底里的癫狂。
“抱个屁!”余东羿把潘无咎从刚系好的裤头上扯下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我跟你说潘九千!你他妈要是还想活命, 就听话老实点!赶紧的把衣服穿上!老子带你去找大夫!”
潘无咎不动。
余东羿暴躁地挠头, 忙不迭弯腰蹲身, 给?他又裹里衣、又套袜子。
伺候公公穿上鞋, 余东羿一转头, 就见潘无咎睡眼惺忪地俯视他, 似笑非笑着。
余东羿真得被他急死?,登时嘴上嘚嘚开了:“叔叔呦。还看?还愣着?您这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进普通医馆也不靠谱。你们?凌霄卫那?几个神医圣手、华佗在世的, 甭管烟花升天啊、飞鸽传书什么法子都行,麻溜的快叫个来救命啊。”
“死?不了。唯一能治好?我的人?也不在别处。”
“我能有什么治法?”
余东羿反嘴脱口一出?, 刹那?间,屋里安静了。
在潘无咎戏谑的眼神下, 他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
“叔叔也不知道了呢……”
潘无咎轻笑一声:“外头风凉,叔叔冷。慎儿?不如先?带叔叔回锦被里暖暖,抱着叔叔, 再好?好?想上一夜?”
刚刚余东羿要背潘无咎出?屋子, 潘无咎就成了个软趴趴的烂娃娃,脊梁被抽了筋骨似的靠趴在余东羿后背上。
余东羿拉潘无咎手臂, 他手就伸出?去。扛潘无咎大腿,他腿就蹬起来, 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看着倒乖眉顺目, 可?九千岁偏偏就是不作为。
在宦海浮沉,能指点江山、掀起腥风血雨的大人?物, 这会儿?倒像透了一只没主见的、温顺的猫。
余东羿打了个寒颤,不走了,脚尖一转又背着人?回屋里。
他一掌上去凑开潘无咎的大|腿|根,再把人?推挤到榻上,定了定神问:“做可?以,但您得先?讲清楚。吃的什么药?做什么的药?药性?是凶是缓、是平是烈?别明儿?一早大太阳一照叫人?发现您死?在榻上,我余慎可?担待不起这个责任。”
眼瞅着潘无咎要开口,余东羿又补了一句:“叔叔素来最擅长撒谎骗人?。可?您若为了一次吃够本故意吃了尽兴的药,就为了假瞒慎儿?引诱慎儿?偿|身。慎儿?也不介意用别的法子,让您羽化登仙……保证永生难忘。”
“哈,这么一听,咱家倒舍不得说真话?了。”
潘无咎笑得全是气音,一句话?隐晦婉转地喘了三口气。
“不过你大可?放心。咱家便是骗尽天下人?,也不忍心欺瞒你的,余慎。”
余东羿没被他绕开,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非得逼潘无咎说出?个好?歹。
潘无咎弯了弯眉眼,妥协了:“不是夷愉药。”
“咱家也说过,几日前咱家与邵钦小会切磋了几许,所以才受了些内伤……”
余东羿挑眉,插嘴:“嚯?打输了?”
潘无咎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好?吧,平手。”余东羿抬双手立起掌心,表示无辜,“您说这药跟内伤有关?用来疗伤的?”
“算以毒攻毒……”
潘无咎的内功是大照皇|庭内出?了名的阴狠毒|功。
眼下,潘无咎迷朦着眼,难耐地扑弄着自个儿?的身体,还三下五除二把余东羿系好?的衣裳又揉得一团糟。
美人?公公手上乱来,衣袋缠成结,他气息奄奄地就更?解不开了。
余东羿看不过眼,伸手去:“放着,我来。”
余东羿摆弄了半天,死?结成团,他愣是没解开。
自个儿?打好?的裤腰带倒把自个儿?绕进去了,余东羿不服气,接着上下其手地解。
潘无咎抬掌摁住余东羿的脑盖儿?,朝天昂了昂下巴,拉长脖颈线,欣慰道:“慎儿?如此?关心叔叔,叔叔能不能认为慎儿?……也是在意咱家的?”
余东羿吊诡地抬头,仰望了潘无咎一眼,这才猛地察觉自己埋头钻研九千岁裤腰带纠缠理学的模样,像极了在给?九千岁……
“想多了!”
余东羿拍了拍巴掌立起身来,直接端了烛台到潘无咎跟前,把那?个被俩人?蹂|躏过的死?结给?燎掉。
好?,腰带解开,衣领松了。
余东羿扔掉烧碎的布头头,朝潘无咎翻了个白眼:“您莫不是忘了咱俩有仇?”
潘无咎才不废话?呢,衣衫落了,他疯|癫地凑上去缠着余东羿又打一架。
好?嘛,今夜再逢两度开花。
二回合结束,止戈散马时,余东羿搂着人?歇了会儿?,斜眼一看,月升中天。
“月比枕边人?好?看?”
人?无酒自醉,兴趣正酣。
潘无咎汗津津的,柔似一滩水,见余东羿走神,就吃了味来挠他的眼珠子。
余东羿擒住他的爪子,眉毛笑得耷拉成八字,一口无奈道:“公公,您大腿筋都在抽抽了,一把老胳膊老骨头的,不休息休息?”
潘无咎挑衅他:“你不行?”
嘿?说这话?余东羿就不乐意了。
·
三阳开泰后,余东羿扯着潘无咎的脚踝抖抖,把公公一条长腿甩得像鱼尾扑腾:“这下总行了吧?”
419:【叮!检测到世界主人?物“潘无咎”当前中毒状态:毒性?75%,体征好?转中。】
“不行,”潘无咎香汗淋漓,于虚空中一指,朝博物架、白玉青瓷瓶处,“转莲台,有暗格。”
“用那?个。”潘无咎累得吐了口热气说。
“哪个?”
余东羿“咔嚓”扭出?了暗屉,当眼一觑,登时乐了。
瞧着眼熟,这是一匣子他的物件。
余东羿一掀盒盖儿?,见里头成套的玉具、木器。
玉质晶莹剔透,木质温润平和。
玉的,有勉子铃,塞了小红玲珑豆的、指甲壳大的玉碗|球。
木的,有黄杨木雕,包鎏金的欢喜云柱。
这些|淫|奇小物,由大至小,按色彩、材质细分被摆得严严整整,半拉灰尘都不落,一看就是时常有人?精心擦拭。
此?外匣子里还塞了香丸,扑鼻的淡雅之味,一股子清爽气息。
唉。余东羿怪不好?意思的,叹了声:“……叔叔居然还留着。”
潘无咎撇过头,视线错向墙角某处,淡淡道:“要笑便笑罢。”
他难堪了?
余东羿捧盒子立着,低头瞧瞧盒里,又抬头看了一眼潘无咎侧过去的后脑勺。
月光下,似有暗流涌动。
“既不笑,还想对?着咱家的玩具翻多久?”见余东羿发愣,潘无咎一扬手朝余东羿伸了伸道,“全部,拿来。”
·
临别赠礼,余东羿的老技能了。
数年前,他和潘无咎闹翻,串通谛听堀室的守门人?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麒麟牢,害死?了守门人?,也算活活掘了凌霄卫的老命|根|子。
当初临要一走了之,余东羿把这堆东西扔过去砸到潘公脸上,也是愤愤然存了几分羞辱一朝千岁的意思的。
419:【“您不就图这点儿?爽快吗?既然喜欢,慎儿?特地比照着自个儿?的型号刻了一副。长|短粗|细,圆|尖|平|翘,保管一模一样儿?。哈哈!好?公公,若是哪天您犯贱了,可?别客气,尽管拿着用!”】
419把上周目录音过的余东羿的渣言渣语,拾掇出?来,又再放了一遍。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嘛?
现下一看,无咎叔叔竟藏了这些玩意儿?许多年,甚至还当宝儿?似的好?好?收着。
难得的,余东羿鼻头痒了痒,心里有点子莫名的发酸。
余东羿递了东西,双手无所适从?地在躯干两侧搓了搓,讪讪一笑道:“咳咳,我前不久雕了点新东西,紫檀的,您要用就用,香儿?知道放哪儿?……”
一提香儿?,余东羿顿住。
潘无咎捏了物什,药性?太重,他一早儿?自力更?生起来。听余东羿语意戛然而止,潘无咎瞥了他一眼道:“怎么?嫌咱家心狠?”
“是您捡了孤儿?抚养他们?长大。他们?前赴后继为您卖命,拦都拦不住。飞蛾要扑火,又算哪门子狠心?”
余东羿倒是这么说了。至于潘无咎给?凌霄卫洗了多少?的脑,余东羿只字不提。话?里多少?有点子假意安慰的成分在。
毕竟,余东羿也没资格替霍蛮香叫屈伸冤。
偌大的凌霄卫,伴王朝更?迭数百年而不衰,哪儿?是他一个庶民指指点点就能轻言更?改的?
潘无咎嗤笑一声:“慎儿?倒是生了张巧嘴。”
过了小片刻,余东羿被扔在床榻外立着撂了一阵,听潘无咎在喘,他又干巴巴道:“虽是自个儿?雕的东西,但我一大活人?在这儿?,您能别当着咱面儿?这么用吗?”
潘无咎手上顿了顿,意有所指地朝下,睨了余东羿一眼:“那?道如何?”
余东羿故意不吭声。
潘无咎高?低蔑视了他一遭,唏嘘地来了一句:“唉,慎儿?都不行了。”
余东羿直接气笑。
·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论激将法,九千岁碾压曜希君。
大公公招招手的功夫,小狼犬又面上气呼呼、实?则屁颠屁颠地扑上去了。
·
夜色正深,两|军|交战。
大半夜的,奋|战正酣,419突然弹了一下:【叮!是否需要花费2.0点经验值,购买一次性?BUFF“龙精虎猛”?】
余东羿正躬耕不怠呢,听到这话?,他分神一个挑眉。
余东羿:【……瞧不起洒家?】
·
话?这么说,余东羿心底还真没个着儿?落。
前头儿?做三趟下来潘无咎毒性?才解了15%,那?从?75%解到0%得要几次啊?
纵是天王老子来了都驾驭不住。
索性?就着工具趁手,余东羿又对?叔叔的敏|感点了如指掌,天时地利人?和——
晨光熹微时,他余某人?总算把叔叔捣鼓进了梦乡。
天要亮。
余东羿解脱地呼出?了口气,跟干完农活儿?似的手臂一举,拿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
人?离飘飘欲仙,只有一步之遥。
·
其实?到后半夜潘无咎已经有点撑不住了,隐秘处吃痛,他只能无助地对?余慎拳打脚踢。
可?偏偏,公公手脚用不到力气,打在余东羿身上跟一团棉花拍钢筋铁骨似的,纯属给?余东羿挠痒痒。
余东羿莽撞了一把,呼出?一口热气,才摸到潘无咎上挑的眼角。
那?里有湿漉漉的一道泪痕。
原来,潘无咎的脸庞早已经被稀里哗啦的泪水给?浸得凉成一片了。
好?家伙。
——堂堂九千岁都给?他盘哭了?
余东羿是又想骂、又想笑。
没忍住,余东羿还是弯下身,温柔地安抚了一下潘无咎,抱了抱他,又亲了亲他。
“你说你倔不倔?明明受不住……啧,受不住就受不住,说一声会死??非得被我操|死?了才甘心吗?”
潘无咎晕了又醒过来,察觉到余慎的亲|昵安慰,微微勾起唇角撇嘴一笑,温和道:“咱家说让轻点,你肯吗?”
“当然不!”某狗东西兴冲冲上来一句,“是你他|妈欠我的!”
这不就完了?
得。毒性?没解,潘无咎又开始叫唤。
余东羿满足他,再来下一轮了。
·
情|事毕了,余东羿重重砸在潘公身上,人?也要睡过去,临闭眼前,他还窃喜了一遭。
余东羿:【还得谢谢潘公公,若不是那?顿鸟全晏,洒家也不至于立下如此?赫赫战功。】
419叹服:【先?生您天赋异禀。】
守住了做1的尊严。
吃啥补啥,名不虚传。
余东羿没忘说:【哦,对?了!一会儿?记得给?公公买套大|保|健。等醒过来我喂他。】
419答应了。
余东羿这才抱着怀里瘦削的中年男人?沉沉地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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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叮!药剂“清热解毒”已兑换!扣除经验值2.0!当前余额:21.0】
419:【叮!药剂“治气养生”已兑换!扣除经验值2.0!当前余额:19.0】
……
419:【叮!药剂“补阴乌发”已兑换!扣除经验值2.0!当前余额:5.0】
419:【叮!药剂“延年益寿”已兑换!扣除经验值2.0!当前余额:3.0】
·
419一顿疯狂大甩购,余东羿没睡半晌,直接给?叮铃铃地震醒了。
余东羿皮笑肉不笑:【宝贝,你想让先?生倾家荡产?】
419:【叮!购物商场“大|保|健全家福”商品已更?新,上述皆为全家福产品。】
419:【若不满意,您可?以选择原价退还。】
退?
还是不退了。
外头日照东升,余东羿探出?手摸摸另一个大活人?。
摸到被窝里潘无咎还睡着,余东羿蹑手蹑脚地披了衣裳爬起来。
他先?去厨房熬了粥,又胡子拉碴地端了铜盆回来准备拿水帮潘无咎擦拭。
可?锦被一掀开,余东羿愣住了。
余东羿咂嘴:【嘛嗳?啧啧啧。看看这谁下的手?那?么狠啊?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儿??】
419附和:【谁啊?贼喊捉贼?】
余东羿再次上手把了一把潘无咎的脉搏,唏嘘:【凶媳妇打人?也没个分寸。怪不得叔叔内伤那?么重,都得以毒攻毒来治了。】
419咧咧:【呼,内伤是。那?皮外伤打哪儿?来啊?】
昨儿?大晚上黑灯瞎火的,人?又被榨得头昏眼花——
余东羿下手没个轻重。他哪里看得清潘无咎身上这些伤里头哪个是他揉的,哪个是邵钦打的?
·
潘无咎是被余东羿喂吃的给?喂醒的。
有一根瓷勺直愣愣捅进喉咙,潘公一嘴苦了吧唧,差点儿?没再吐个酣畅淋漓。
睁眼,潘无咎看面前黑乎乎的一坨东西就盛在碗里,而碗端在余东羿手上。
余东羿一手捧矮脚碗座儿?,一手捏勺子,朝潘无咎龇牙笑笑:“饿了吧?来,咱趁热吃。”
·
潘无咎盯了盯碗,半晌,定定问:“你要杀我?”
余东羿一脸夸张,裹圆了嘴道:“怎么会?”
潘无咎默了会儿?,朝那?一碗黑粥撇了个眼神,斜眉挑他:“尝尝?”
余东羿把全家福一股脑儿?全搅和进粥里了,当然眯眯眼笑道:“不尝,肯定很苦。”
潘无咎继续面不改色地问:“放了什么?四肢僵劲,还是半身不遂?”
余东羿面不改色:“您想太多了,我只是凑合着给?兑了口黄连水而已。”
潘无咎再沉默。
余东羿吆喝:“哎?您别不信啊?黄连可?是个好?东西!清热解毒,泻火燥湿,正适合您这种肝火旺的!”
潘无咎听他胡诌,冷笑一声,从?余东羿手上一把夺过碗来,勺都不用就仰头将黑粥一饮而尽。
无论是真是假,美人?叔叔都甘之如饴地喝下去。
余东羿不由吐舌头笑了笑:“呵,瞧您这架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洒家煮好?端来的是一盏鹤顶红呢?”
“是也无妨。”
潘无咎轻描淡写一句话?,又把余东羿嘴给?堵住了。
·
就像余东羿百般怀疑潘无咎一样,潘无咎也不信余慎。
因为过去在对?方那?里,他们?彼此?都有太多弄虚作假的前科。
潘无咎是不对?他余慎撒谎。可?这贼叔叔偏爱在背地里使阴招。
余东羿是来的阳谋。可?一口一个海誓山盟,哪年兑现过?
总归这俩人?没一个好?东西。
只不过是自始至终地,余东羿没想过要杀他,而潘无咎就那?么义无反顾地跳了他余慎的坑罢了。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余东羿扁扁嘴,等潘无咎吃完粥了,张口便勾头朝他手里的碗说:“哎?下了好?多黄连呢!拿水涮涮再喝点儿?,别浪费。”
说罢,余东羿便提溜了一个茶壶来,茶壶里没放叶子,就只装了烧好?的热水。
他真提壶往碗里头倒水。
“咔嚓!”
潘公把涮碗水带碗一块儿?砸了。
“嘬嘬,气性?儿?真大。”
都弱得下不来床了,还能发那?么大脾气?
余东羿耸耸肩,出?去拿了撮箕来,把一地的碎瓷片捡捡。
捡碎片时他听到点儿?动静。
等回来了,余东羿抱胸,斜倚在门槛边儿?上,歪着脑袋看他:“咱想着,都最后一日了,潘公就不能温柔点,哄哄你再也见不到面的小丈夫?”
潘无咎坐在床上,斜眼吊了他一下,冷冷道:“谁是丈夫?”
“那?要不是也行,”余东羿悠悠然走上来,“枕边人?、意中人?、囚|犯、爱|宠、玩|物?公公想怎么叫慎儿?,慎儿?都不在乎。”
“废话?恁多。”
“没办法,慎儿?对?叔叔好?奇嘛。”
余东羿弯腰,掐起他脖子,问:“好?奇,就比方在……刚才我出?去倒垃圾那?一小趟,你的人?来说了些什么?”
潘无咎嗤笑一声:“你倒是眼睛尖。”
有密信。
余东羿松了掐潘无咎的手,强硬地从?他身子底下摸了一封出?来,拆信看。
密信上记的是凌霄卫特殊的暗语,玄机奥妙,错综复杂。
历朝来,权臣名将们?对?此?暗语破译数年,终不得解。
凌霄卫能长盛不衰,一大成凭了以密信为基石的、自上而下的令行禁止。
也唯有此?,凌霄卫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内部才能严丝合缝。
那?又如何?
可?曾几何时,余东羿与潘无咎亲如一体——
密信而已,潘无咎读得懂的,余东羿自然晓得。
传来的讯通俗易懂。
——霍蛮香刺杀成功并与敌人?同归于尽。事后凌霄卫验尸一看,却?发现霍蛮香杀死?的贴了□□,并不是邵钦。
潘无咎挑拨他:“这下你得意了?”
“您把纸藏屁股底下,不就是等着我刨出?来好?好?得意一回的嘛?”
余东羿梁上檐下地蹿来蹿去,东张西望了一道说:“不然,早该在我出?手抢夺的时候就有暗哨射过来一箭了吧?”
潘无咎半躺着淡淡道:“此?处无警戒。”
余东羿狐疑:“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无。”
刚来传信的凌霄卫都走了。
余东羿笑了,立到床沿边弯腰,凑鼻子上去威胁道:“那?便是说,就算此?时我把公公吊起来鞭一顿再偷偷遛了,也不会有人?立刻杀出?来取我项上人?头喽?”
潘无咎勾起嘴角:“呵,你大可?试试?”
“我、不、信。”余东羿点点潘无咎的鼻尖,一字一顿道。
“叔叔太奸诈了,慎儿?玩不过你。”
潘无咎拍开他的手指头,一双丹凤眼刺向他:“你待如何?”
“当然是,逃啊!”
余东羿摇头晃脑地来回踱步,悠哉道:“叔叔当您喝了多少?黄连?慎儿?总不能真让一代千岁拉|屎到裤|裆里吧?放心,那?粥不怎么坏,只不过会让您多睡上一遭罢了。”
“唔,睡多久好?呢……”余东羿负手在距离床边沿两步的位置停下,龇牙笑了笑,“七天七夜?怎么样啊?”
潘无咎沉默地望着他。
“待您一晕过去,我就将院子外边儿?的三棵垂丝海棠连同您那?盒玩具都一块儿?给?烧了。这次好?,您半点儿?念想也没得留。至于我呢?当然是逃之夭夭!”
“幼稚!”潘无咎嗤笑一声,“普天之下还未曾有让人?昏睡七日以上的毒。”
“是药,非毒。”余东羿轻笑着顿了顿声,与香儿?当初说那?般一样缓缓地道。
说完,余东羿一揽手将潘无咎一大个人?从?床上带下来。
他的双手手掌就掐着潘无咎的两侧的咯吱窝,把中年男人?像布偶那?般提起来。
他高?度也估量得合适,举着潘无咎令潘无咎的双脚将将好?摆在地上,又踩得不落实?处。
“这药见效慢,不易察觉。若不信,您且放宽了心站一站,试试能不能站得住?”
余东羿笑道:“叔叔别害怕。站不稳的话?,这不还有慎儿?接着您嘛?”
潘无咎真的站不起来了。
他膝盖一软,像个刚蹒跚学步的婴儿?似的,东摇西摆,跌坐在地上。
而余慎——
他嘴上说着要扶,手却?恶劣地没有碰潘无咎半下,反而是眼睁睁地看潘无咎腿一弯,任由九千岁跌倒,“哐当”跪在地上。
潘公此?生头一次如此?羞耻地成了个双腿无能的残废。
潘无咎身在石板,心却?仍高?得似在天边,仰头用危险的视线挖他道:“你敢逃?余慎。没那?么容易的——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咱家也有法子……把你给?逮回来。”
“被您逮到算我倒霉!但至少?,先?让我去天涯海角溜达一圈成不?”
晾了他一会儿?,余东羿还是弯腰把潘无咎捞起来好?生生放回了锦被上。
余东羿拍拍他的脊背,哄小孩儿?似的道:“叔叔您快些睡觉觉,闭上眼补补身体。等慎儿?看着您安寝了,就当分手饯别完了行不行?”
潘无咎自我解嘲般地笑了笑:“咱家已经说了没有守卫,做甚不现在就走?”
“单凭您一个被|操|得半残的软脚虾是没法儿?追上我,可?慎儿?总有点儿?新东西要留给?您吧?您不睡着,慎儿?拿不出?手。”
余东羿笑说:“再不济,万一真有守备怎么办?倘若等到您不省人?事、没法发号施令了,慎儿?再逃,兴许还能动动嘴皮子诈上那?些凌霄卫一回?”
“毕竟到时候,一个床上昏迷、生死?未卜的尊主和一个轻功绝顶、往外狂奔的逃犯双双摆在他们?面前。是人?总该分点心吧,追兵自然也会少?几个。”
419:【叮!检测到世界主人?物“潘无咎”当前中毒状态:毒性?35%,体征好?转中。】
“哈哈,好?一个——”不知怎的,潘无咎大抵是隐约有些困了,竟爽朗地笑了笑,“舒云朗月曜希君,机关算尽余东羿?”
“这话?耳熟,”余东羿一敲脑壳,“叔叔也听坊间传闻?”
“学你,胡诌的。”
潘无咎倚着高?床软枕,嘴里冒出?的是一句平和、从?容的笑语。
·
最伤感在大中午。
外头太阳倒是烈。
屋里,俩人?都各自垮着一张批脸,整得如丧考妣,谁也乐不起来。
余东羿肚子叽里咕噜叫。
他给?潘无咎做饭,没给?自己煮点儿?,现在守着潘无咎睡觉脱不开身,余东羿大感自个儿?日浓。
419:【叮!检测世界主人?物“潘无咎”当前中毒状态:毒性?15%】
余东羿饥肠辘辘,想用咕咕咕的胃袋,给?潘无咎唱首摇篮小曲——
却?听潘无咎幽幽来了句:“余慎,咱家……该恨你的。”
余东羿讥笑:“公公要恨便恨呗,现在开始也不迟啊?”
这因缘际会,当真是荒诞。
潘无咎心想。
越是风雨交加时,他们?便越裹在一起。一张榻上叠了两缕灵魂,抵死?地缠|绵。
可?到晴空万里了,大好?的艳阳天,余慎又要狠心甩他走了。
潘无咎莫名问:“离了咱家,你待去哪儿??”
“公公怎么也会问起这种期期艾艾的话?了?”余东羿一笑,“能去哪儿??慎儿?原曾想——”
他从?坟里出?来,“——在燕京,本本分分、安时守顺地开个破烂书院,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罢了。”
可?余东羿骨子里又哪儿?是安分得下去的主儿?呢?
他是不想招惹旧情人?,可?架不住他对?情敌好?奇啊。
这不?
先?被小皇帝绑架,那?是意料之外。
后来,余东羿半是故意、半是戏弄地在小秦淮吊了吊情敌,不小心把人?家逗得过分了,他就被晏广义手下,提刀追杀了百条画舫——
最终,是半个臂膀、鲜血淋漓的剑伤害得余东羿为了保命不得不求助于潘公凌霄卫。
“也是权宜之计,”余东羿伸手,替潘无咎掖了掖被角道,“若非惜命?我与潘叔您有旧怨,又自认没本事亲自手刃仇人?,哪儿?敢凑到您跟前来呢?”
“可?既然现今情形如此?,观您近月忙成这样,恐怕是燕京要乱,慎儿?便也只能另谋生路……”
潘无咎打断道:“你要跟邵钦去晏地?”
“卖我到晏地的不正是您嘛?”余东羿耸耸肩,“去不去另说。真要去,那?也是洒家自个儿?上路!可?不能让他像您这样锁了他官|人?一路到塞外。”
潘无咎又不说话?了,憋着劲像筹谋些什么。
良久,余东羿以为他都睡了,却?见潘无咎“噗嗤”一下,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我|操!”
余东羿赶紧去扶他,又端水来,给?他擦血,再换床单、换被子。
419:【先?生莫慌。潘公以毒攻毒养内伤,大|保|健把他身体里攻毒的毒也逼出?来了。】
一口血吐出?来,潘无咎望着地上的污秽,略一错愕。
他自己下的毒。
这一口血吐出?来,自己的五脏六腑如何,他最清楚——
竟是浑身舒畅,神清气爽!便连内伤的钝痛也统统全无了。
419:【叮!检测世界主人?物“潘无咎”毒性?已解除,当前身体状况健康。】
419:【“大|保|健全家福”深度睡眠后效,正在发挥作用中。】
哪儿?有多年沉疴的顽疾,能疗愈得如此?之快?
潘无咎嗤笑一声,恍然悟了。
他声如深流溪涧般,缓缓道:“……我道这世上有奇人?异事。否则,为什么皇帝送你的摆设会在一夜之间空空如也?又为什么这么多年,咱家会遍寻你而不得?”
余东羿脸一僵,正擦地呢,他背朝潘无咎,身形猛然顿住。
419惊呼:【原来潘公公早发现了端倪!】
是金玉帝在与余东羿重逢后,托李侍卫送来的粉青釉景盆、月洞多宝阁、嵌玉落地屏……
价值千金的陈设与摆件当夜就半点儿?动静也无地就不翼而飞了——还是在凌霄卫的眼皮子底下?
试问哪个江洋大盗能做到?
发现了余东羿这么大个纰漏,潘无咎居然还能神色如常地、日日来与他欢|好?,真乃神人?也!
余东羿骤然心惊:【等等!所以他是笃定了我有系统能救他,昨晚上才发这么一大台疯的吗?】
余东羿忽然感觉毛骨悚然,跟见了鬼似的一个猛子大回头,望向潘无咎。
敌国将军(26)
但看, 潘无咎居然已经合眼睡了过去。
九千岁睡着了?
方才叔叔那一双怎么哄、都哄不下去的眼皮子,这会儿倒是紧紧一闭,睁不开了?
“喂!潘公?无咎叔叔!”
余东羿试图把潘无咎摇醒,可显然, 这次潘无咎是彻底死死地发了药|性, 昏过去了。
大|保|健全家福, 就这点好。
人睡着了, 天打五雷轰都弄不回神。
余东羿有一肚子话想要说, 潘无咎却大摇大摆地梦周公去了。
他憋得跺脚, 差点没?郁猝过去。
·
道是潘公聪不聪明?什么机关算尽余东羿?十个?余东羿来,都要被他给摆一道儿。
余东羿输得心服口服。
所幸, 他该脱身?了。
盯了一会儿沉眠的潘无咎, 余东羿往他脖子上?套了个?临别赠礼,留了一封分手信, 再出院子刨了个?坑把玩具匣子给埋了。
呼,诸事?毕。余东羿一身?轻松。
潘公不长胡子, 是以在公公常年居住的院落里?也寻不出半个?剃须刀来。
余东羿倒不在意?胡子拉碴,顶着半张青茬冒头的邋遢脸,他伸了个?懒腰。
再一跃, 余东羿纵身?出了小海棠花院落。
小院生了斑驳铜锈的大门上?挂了广锁。
余东羿来时?不走寻常路, 走时?自然也不跨过正经的门槛。
他倒像飞鸟过天似的一翻墙,不留半点痕迹地离了此处。
·
这么一算, 余东羿来到海棠花小院整整一天一夜——
他在这院子最熟悉的地儿居然不是主卧厢房,而进?进?出出了二十趟有余的厨房和柴房。
搬柴、烧水、煮茶、做面、熬粥、洗衣、铺床、叠被……还得带人翻|腾|被窝。
伺|候潘公一遭儿, 余东羿这个?怠惰因循的懒蛋, 倒是把二十四孝好男人的角色演了个?淋漓尽致。
哦。现下余东羿身?无分文,又干了一晚上?体力活, 饿得饥焰中烧还得十万火急地逃遁,自个?儿把自个?儿净身?出户、逐出家门去。
人造孽呐。
·
余东羿说要烧三棵海棠树,是要烧的,但不在眼下。
垂丝海棠由抚仙国、大理,朝贡上?燕京。
其本身?不棘手。棘手的是这玩意?儿背后的几层深意?——
其一,太上?皇御旨赞誉过的圣物,被赐给了一个?曾是世家贵胄,如今贱如草根的、被过罢官的庶民。
其二,当年余东羿接了树苗苗,瞧那花甚是好看,于是他头脑一热把树种进?了邵钦在太傅府邸的院落里?,就为了哄邵钦一时?欢心。
彼时?,邵师尚在鼎盛时?。此事?朝野上?下无人敢议。
可后来邵师成了乱臣贼子!怎么办?
擅自妄为地把御赐的贡品种进?了乱党家中。算什么罪名啊?
更别提,其三,潘无咎居然把这三棵树,给连根带土的,挪到他的地方种了!
市井道,一根稻草,捆白菜上?,就是白菜价,捆大闸蟹上?,就是大闸蟹价。
这树,也同稻草似的。
在皇帝手上?,它?是番邦进?献的贡品。
在世家子手上?,它?是圣上?赏赐的荣光。
可树在庶民手上?呢?
树在逆臣家的院子里?呢?
树被连根挖到九千岁的私邸上?,又算什么?
树不重要,关键是树里?的东西。
这事?儿,当年只?有邵师、太上?皇和余东羿三人知道——
树中有一样玩意?儿,得烧了才能取出来。
邵太傅精忠报国,见某一样巨利不敢声张,于深夜奏请入宫,将?指甲壳大小的物件儿承上?了文华殿,递到太上?皇的案桌前。
太上?皇见此物,骇然。
亲问?国师,占卜天运后,太上?皇寻来毒哑的能工巧匠,把东西塞进?正好进?贡上?来的树苗里?。
海棠花木,能镇宅,可化邪。
填物入木,此手法工匠做得不漏瑕疵。
待树养好了,从表面看不出半点儿端倪后,太上?皇立马雷霆一旨,下令杀了所有填物的工匠、培苗的花师。
惊天大秘密,再次消隐于尘迹。
后来,此树辗转着,又被这位前朝英主,赏赐、托付给了余家最聪颖的东羿,也是太上?皇在问?过国师算的卦后笃定能改变照王|朝国运之人。
垂丝海棠花开极盛。
可那最猖|獗的美艳背后还有些过往大有来头着,关乎国运,另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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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烧在眼下,倒不是余东羿不想烧,是他没?法烧。
树是生树,湿木头烧不着,烧着了烟还大。
潘无咎人睡在厢房里?边儿,无知无觉的。
万一引燃了房舍,胡同左右火烧连城,一烧烧一片。
更说,昨夜那头拜相楼可刚燎过火。
余氏部曲战战兢兢,把满城街道刨了个?底朝天,就为了寻找纵火的凶犯。
这头又一簇猛火闹腾起来,部曲们先逮谁呀?
再言,多少凌霄卫徘徊在左右?余东羿尚不清楚。
三十六计走为上?。傻子都知道要先跑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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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千道一万,实?则思?绪万千,不过是瞬息功夫一闪而过。
半柱香不到,余东羿脚底抹油,电光火石间就去了好长一截。
这是白天,飞檐走壁的游侠要被老百姓们当猴子打望。
掩人耳目,余东羿只?得迈开双腿先进?了街市,再顺着熟悉的路往三坊七巷的另一侧走。
一走,到了冯宅官邸。
这就是冯渊带着归鹤小君回去的老宅了。
·
今儿个?冯家门房是大感?奇了怪了。
他百八十年没?见过这么个?登门的。
看来人呐——
面容俊朗,身?高挺拔,一身?衣袍锦缎料子上?佳。
像那么回事?儿。
可再琢磨呢?
此人,长得俊,却胡茬丛生,一头邋遢,白瞎了一张寡妇见了能倒贴钱的好脸。
燕京的世家公子,近来惯爱执扇、佩环、傅粉施朱。
可这小子好,腰无白玉之环,头不戴朱缨宝饰之帽,两手空空,一整个?寒酸相。
且公子爷们各个?儿都以肤白为美,这家伙脸皮上?的肤色却棕黑如茶栗子。
英朗归英朗,不似富贵人。
对方上?来,冯家门房迎去,问?了三个?问?——
“有拜帖否?”
“有访礼否?”
“有熟人否?”
对方问?:“哪种算熟人?”
老门房答:“家有亲戚在府上?帮工的,有婆娘媳妇在主子跟前做活儿的,再不济,认识得厨房的采买也成。”
老门房问?:“你且说有没?有?”
男人笑眯眯地耸耸肩,慢慢答了三声:“没?有。没?有。没?有。”
“没?人就一边儿呆着去,别挡冯家的门庭。”
老门房大失兴趣,摆了摆手,又在板凳上?翘起二郎腿。
男人仍笑说:“我瞧方才另一个?门子进?去了,指不定是里?头贵人唤我来着?”
“哈哈哈,你做春秋大梦?”老门房“噗呲”一声捂腰笑起来。
可一眨眼,那刚离开的小门子就带上?人小跑着赶出来了。
跟着小门子过来的,是个?姿色天然、仪态端庄的贵丫鬟。
只?见那丫鬟不紧不慢地朝余东羿行了万福礼,道:“公子,有失远迎,小郎君正请您进?去呢。”
老门房傻眼,愣愣然瞪着余东羿,半天说不出话。
“既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余东羿笑了笑,朝贵丫鬟拱手,再朝老门房也作了个?浅揖,悠悠然,被丫鬟引进?了门。
人走了。
老门房一敲小门子的脑壳,急匆匆问?:“你怎么把归鹤郎君的贴身?婢女引出来了?冯大爷把他盯得跟眼珠子似的,你还敢让外男进?去?”
“可小郎君早吩咐下了,让哥几个?留意?一个?爱狐狸笑的黑皮高个?子。那可是一口许了整整三贯钱呐!谁要能盯到?不得白挣咱半年的月钱!”小门子也一头清醒过来,懊恼道,“可家主那儿也的确麻烦。这下怎么办?叔,要不先通禀大管家?”
于是,冯老管家听闻后那叫一个?慌里?慌张啊,赶忙遣人去接刚下衙的大少爷,顺带提一嘴小郎君有来客的事?儿。
“小郎君的贴身?婢女迎了个?俊俏男客进?门。那客郎君真俊气,就是落魄了些,不知是何来头?”
“有俊男人上?门,小郎君立马就请他进?来了。啧啧,那男的形容狼狈归狼狈,但身?板是真不错,嘶,比咱大爷还厚实?,一看就是有武艺的。该不会是哪里?流浪的侠客吧?”
“小郎君请了个?身?强体壮的浪客上?门啦,人一来就赶紧让迎进?院里?!”
在燕京,好南风是件风雅的事?儿。
尤其冯宅治下宽松、家风仁厚。
自家主子是京城中出了名的南风客,下人们就更爱品鉴貌美男子、说些闲言碎语了。
此一遭,冯渊刚出衙门,上?了轿子。
话传到他耳朵里?成了:“来了个?活龙鲜健的浪客,小郎君一见倾心,刚迎进?人到屋里?,就急匆匆地阖起房门了!”
冯渊一听,大惊失色。
冯大人是轿子也不坐了,径直夺走了家仆的马。
于是,一生端肃的冯长水,在燕京城街上?弃了礼法风姿,咔哒咔哒纵马狂奔。
到前院书房,隔着竹林,冯渊正巧遥遥听到两人的谈笑声。
余东羿风趣幽默,把归鹤逗得咯咯笑。
等闹够了,归鹤小茶几上?的糕点也被余东羿吃了个?精光。
吞下最后一口桂花糖蒸栗粉糕,余东羿接过归鹤递来的茶碗,先闻香,再轻抿,后一饮而尽,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喟叹。
“嗯啊——”
可惜,余东羿一口气还没?喘完呢,“嘭!”的一下巨响,冯渊砸开了锦门。
冯渊拄着门面,凶狠的表情一瞬冻结在脸上?。
他没?想到是余东羿。
回过神,冯渊先觑了余东羿一眼,而后一脸嫌弃:“你就是那个?三头六臂、龙马精神,浪迹天涯、断蛟刺虎的江湖侠士?”
“是又不是。经年不见,师兄莫不是对小弟起了啥误会?”
余东羿不慌不忙,在归鹤身?旁的小榻上?,端着茶碗。
“没?误会!玩笑罢!”
冯渊话说得义愤填膺,像兵临城下在叫阵。
他一掀袍角威仪地坐下来,正邻着归鹤,与?余东羿对立。
小小一间清雅屋子里?,三人坐得像三国鼎立、蜀汉相争。
余东羿忍俊不禁:“我瞧师兄气息不匀、颊有薄汗,是方才跑急了?生怕来晚一步,就有哪个?小可爱,被师弟偷偷吃进?肚里??”
冯渊瞥了他一眼:“你讹人钱财,欺骗良善,反倒说起他人做贼心虚了?”
余东羿笑了笑:“实?不相瞒,欠小君的琉璃香鬓芳云粉上?个?月我还囤了一箱。只?不过实?在是造化弄人,中途出了点儿小差错,今趟儿咱才没?来得及给小归鹤带上?两盒。”
冯渊将?信将?疑,挑眉笑他:“一盒千金的玩意?儿你囤一箱?潘无咎是哪门子冤种?替你结这种恶账?”
当这种话说出来,也能骗得到他冯长水?
“洒家就说公公对我情深义重、一掷千金——这话儿咱小君就信了,”余东羿朝小朋友努努嘴,微笑道,“是嘛?归鹤小君。”
归鹤颔首:“公子所言,奴自无不信。”
——那是归鹤乖巧、聪明伶俐,肯顺着恩人说话!
冯渊再也看不下这个?师弟勾着归鹤眉来眼去了。
冯长水一把拉着余东羿,跟兔子被狼啃屁|股似的火急火燎地出来外头。
俩人塞进?竹林里?,僻静处,才开始谈正事?儿。
冯渊问?:“你来作甚?”
“七八年,不曾拜访过师兄。连府上?的大管家都不认得咱脸了。于情于理,我这做师弟的不该来探望探望?”
“少打哈哈!”冯渊隐晦地瞪了他一眼,朝东南侧的拜相楼努努下颚,“昨夜满城炙红风雨,有多少是你余曜希煽风点的火?”
“那也是情急生智、迫不得已嘛?况且,偌大的京城豪楼,也不是我一人做主就能轻易毁得掉的。”
余东羿耸肩,笑道:“硬要说,另一位纵|火犯近来还跟师兄您联系得紧呢。”
冯渊变了脸色,正气昂扬道:“本官替你联络邵钦,已是仁至义尽。识得归鹤之事?,是本官应当谢你。可你要指望本官为此就能将?一个?朝廷钦犯窝藏在家,是不是太贪心了些?”
“哎,咱可没?说咱找上?门来是因为邵钦就在贵府上?啊?”
余东羿笑了笑。
“只?是师弟现在穷困潦倒、捉襟见肘。既然归鹤小君能做了盐案的证人,常住前院。师弟腆为二十年余家子,知道的料想更多。能不能求师兄迁就迁就,将?师弟也当作人证,好收留你师弟一阵?”
冯渊狐疑:“你随便卖副字画就吃穿不尽了,还能穷个?叮当响?”
“那洒家将?字画卖给师兄好不好啊?”
“嘶,此事?另谈,”冯渊有点心动?,寻思?了一阵,道,“你待住到什么时?候?”
“待到邵钦来寻我。”
冯渊嗤笑:“师侄傲骨铮铮一个?大男儿,被你戏耍一遭还不够吗?香饽饽都还有放臭了的日子呢,你能香几时?啊?”
冯渊是邵太傅的亲传弟子,邵钦是邵太傅的亲孙,按辈分,邵钦该唤冯渊一声师叔。
“香不了就臭呗?臭归臭,他若闻臭来寻,寻仇也是寻,此不正好?”余东羿深沉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道,“师兄且放心,您只?管借我二百部曲,挡上?一挡外头游荡的凌霄卫。不出七日,邵钦定会找上?门来。”
冯家有私|兵部曲,而凌霄卫轻易不得罪世家。
余东羿躲进?来,只?消让冯氏的部曲成天在院子外溜达溜达,便能抵了一大片麻烦。
如此行事?,住在世家,可比住某个?无遮无拦的破烂小院更安全。
“好大的口气,”冯渊笑了,“那为兄便拭目以待了?”
“自然。”
冯渊话锋一转:“住可以,但除字画外,有一桩事?你得先应下来。”
“知道!离归鹤小朋友远点儿嘛?”余东羿反口一句。
冯渊被他堵住话头,顿了顿,沉默了一阵道:“知道就好。”
果然,师兄还是那个?闷声闷气、脸硬心软的师兄。
余东羿朗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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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转瞬即逝。
海棠花小院,潘无咎睁眼,见下属跪立在地上?颔首。
“恭喜尊主苏醒!恕属下一等无能。此等久睡不醒之症,竟连凌霄医手也束手无策。”
“无妨。”
潘无咎翻身?,下了床,一阵风似的,他一脚踏到院外。
潘无咎松松筋骨,内功的气浪带起连天的飞沙走石。
众凌霄卫愕然:“尊主的功|力,居然更甚从前?”
“嗯,”潘无咎握拳,内视了一阵脉搏,“大好。”
不愈重伤,沉眠七日后,无药自愈。
非但如此,在凌霄卫眼底,潘无咎的一头驳杂的华发也重新容光焕发变得乌黑茂密起来。
至于潘无咎自己,更是感?觉耳清目明、意?气风发,人生如再少。
神迹!
凌霄卫恨不得五体投地,叹服万分。
潘无咎静立半晌后,道:“咱家安排的事?,怎么样了?”
凌霄卫禀报道:“是!尊主果真神机妙算。余氏军,已经带头围了凌霄塔。”
“嗯。”
潘无咎又问?了些细的,妥善布置下去,确保交锋当夜能一举胜券在握。
·
七日,将?好是七日。
千钧一发之际,但凡余东羿再晚上?半天给潘无咎用药,让潘无咎多睡几个?时?辰、多耽搁半日,九千岁提早设下的棋盘都有可能会被搅乱。
可就是这么巧,潘无咎醒在此时?。
大局在,有天时?地利。
且他一身?顽疾尽数康复,更有了人和。
思?及此处,潘无咎苦笑一声,低喃道:“他倒是助了我一遭。”
身?强体壮,潘无咎器宇轩昂,干脆施展了一下拳脚与?下属切磋了一把。
比斗一遭儿,公公浑身?舒爽,发了阵汗。
练武毕,备水,沐浴,入屏风,潘无咎脱掉衣衫。
然后,九千岁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脖颈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根坠链。
细长的银链,链上?坠了一颗泛着荧光、风格低调的戒环。
是他沉睡时?戴了太久,以至于他的身?体早已把衣衫下、贴靠肌肤的戒环焐热了,戴成习惯难以察觉。
冰凉的银质金属,此时?也闪耀出一丝温暖的荣光。
这枚戒指太轻、太细。
唯有揭开衣襟,一身?裸|程,潘无咎才发现得了它?的存在。
无声无息,融入体肤,温润亲和。
倒跟那个?人于情|爱中轰轰烈烈的风格,截然相反。
潘无咎掐起银环,细细摩挲,却见环上?如飘带萦绕般系了几缕莹白的丝线——
是潘无咎无意?中落在枕上?、或被余东羿手贱拔走了的几根华发。
余慎把他的白发嵌进?了银戒里?,绕成了如梦似幻一般的浅淡云纹。
“呵。”
得要费多少心思?,有多心细精湛的技艺,才能将?软如蚕丝般的发缕一根根地束缚进?生冷的金属里??
天生一双巧手啊。
可惜,手的主人将?潘无咎的身?体抚|摸了个?遍,心却不在他这儿。
潘无咎笑了,想到他一醒来就扬手撕掉的那一封余慎写的绝|情信。
“……明明之前还说着,要烧断了念想。”
这又自相矛盾地给他了个?新的盼头,生生不息。
火烈开场,溘然落幕。
大抵一段情,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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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儿说,一枚爱人赠与?的环戒该戴在哪根手指来的?”
静谧中,一个?清幽冷冽的中年男人喃喃念了几句。
下一刻,再看,九千岁的左手无名指上?莫名多了一抹不起眼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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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那么容易轻了。
潘无咎心道。
即便是分了,他二人,也有再重逢之日。
只?不过,在这之前,野马在马厩里?被得拘太久,正逢马厩重修,也是时?候放马儿出去、松松蹄子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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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句实?话,在这个?世界越久,余东羿就越想念那个?傻老婆。
和娇蛮易碎的金玉帝、暴力专横的九千岁、身?负深仇的鹤归小君比起来,他家盘靓条顺的傻老婆邵钦,简直是余东羿的梦中情零。
苦熬了七日,盼星星盼月亮,余东羿总算盼来了邵钦——的手下,皮七。
余东羿:“你家将?军呢?”
皮七:“那么挂念将?军?”
余东羿:“是他该挂念我。”
皮七:“将?军与?你早是陌生人,又怎会把你放在心上??”
余东羿吃瘪,破罐子破摔道:“那算我惦记他。你家将?军呢?”
“死了。被潘狗派凌霄卫行刺了。”
余东羿讥笑:“死的根本不是邵钦。你家将?军呢?”
皮七愤愤:“你果然与?奸宦有纠葛!”
“洒家与?潘无咎有没?有瓜葛?到了邵钦面前,洒家自己会解释。你家将?军呢?”
“啧,一而再再而三,你烦不烦?”
皮七嫌他刨根究底了,蹬腿从房梁上?跳下来。
他猴子荡秋千似的,一手抓着房梁,另一腿就要给余东羿来个?窝心脚。
余东羿也不含糊。
养精蓄锐七日,他被潘无咎榨|干的精|气神都补回来了。
此时?余东羿迎了上?去,和皮七撞在一起,两人一阵拳打脚踢。
他们俩从屋檐下打到碧瓦上?,从房舍里?打到竹林外。
余东羿一心二用极厉害,一边动?手一边挑拨说:“我说皮皮,那日在拜相楼里?交手洒家就隐约察见了——你内功深厚与?邵将?军如出一辙,可这招式怎么偏偏有点儿像半路出家的啊?”
“既要打,干脆就真刀真枪的来!还是说你怕拿出真本领伤了我会被邵将?军怪罪?”
皮七大喝:“将?军才不管你死活!你个?负心汉、浪荡子,死了更好!”
“唰!”
余东羿骤然停住。
皮七一拳差点没?收住,当即就要打到余东羿心口的命门上?。
可余东羿居然半点儿不退,躲都不躲——
像是不知道这一拳能揍得他卧床三日似的。
皮七吓了一跳,连忙自废力道退回去。
“唔!”
待站稳,皮七闷哼捂胸咳嗽一声,吞下了一口喉头翻涌上?来的瘀血。
“作甚不躲?”皮七愤怒质问?道。
“给你看点东西。”
余东羿开始脱衣裳。
皮七一整个?愣住,眼睁睁看着余东羿解了外袍,连中衣都褪下来,露|出精壮的胸膛。
夏夜,繁星满天,竹林清爽,凉风阵阵。
皮七立在竹林里?,看了半个?光|溜|溜的美|男,脸一下子红透,红得更像猴子屁股了。
“禽兽!不害臊!”皮七连忙撇过头,站得晃晃悠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想什么?”余东羿无奈笑了笑,“给你看伤。”
皮七迟疑不定地扭回脑袋,见余东羿的身?上?,赫然有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是一道贯穿了整个?左肩,从手臂延伸到胸膛的凌厉剑伤。
疤痕狰狞,像百足的蜈蚣似的,蜿蜒崎岖、丑陋吊诡地攀爬在余东羿肩头上?。
那么大一条疤,他受伤时?那砍痕该是怎样的深可见骨?
“这个?,初春时?小秦淮砍的,”余东羿笑笑,“可疼了。还有这个?……”
余东羿撸起裤腿,再比划比划自己的手臂。
皮七心神大动?,舌头打结,愕然问?:“你的骨头,怎么……变形的?”
余东羿脚腕、手腕的骨头都微微弯了一小节,拧成了个?不显眼的弧形。
这种弯曲变形的残疾都是日积月累、滴水石穿磨出来的,不疼不痒,倒不妨碍生活和轻功。
就是遇到心细的人,一打眼准儿能看出来。
“某位名公公囚禁了洒家数月,每日以三十五斤重的锁链捆绑于我,日夜不松。这么搞,洒家还能有个?人样儿么?”
“哦,再有,”余东羿喊了声皮皮,笑问?,“你瞧洒家的脸,能看出什么来?”
夜深,只?有月光照耀,皮七看不出什么,摇了摇头。
“那再凑近点。”
皮七凑上?去两步,挨着余东羿,看了看他右边脸庞子,迟疑道:“一道,白痕?”
余东羿肌理匀称,肤色小麦棕深。
他硬朗的侧颜上?,攀了一条锋利笔直的划痕。
那划痕,像是结痂、再痊愈后仍有的浅浅一道白印子。
虽说世俗里?的男,不似女子那般怜芳自伤、爱惜容貌,但好生生一张脸硬多了半拉瘢白,也叫人惋惜。
“是嘞!”余东羿趁皮七脑袋勾过来,伸手偷袭,往他脑门上?狠狠揉了一把说,“这可是凌霄卫的银箭头射的,上?头抹了毒,就沾上?一点点,我手脚麻了半个?来月。”
余东羿苦笑:“身?体麻了也不敢说。只?要人还能动?弹,就不得不整日早起贪黑地干活赎|罪。”
419:【早起贪黑(×)】
419:【通宵达旦打架+大白天睡懒觉(√)】
419:【卖惨第一人(●)】
皮七浑身?僵住了,似乎是不忍。
他的眼眶渐渐开始泛红了。
余东羿也望着他这副模样。皮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不自在地拍开余东羿的手,随即立刻背过身?,略微急促的呼吸导致他的肩膀微微耸动?。
小皮皮居然这么吃怀柔,心软程度简直跟邵钦不相上?下。
余东羿略有些意?外,再接再厉道:“咱知道你是将?军信赖的人。那你可曾听他说过?我余曜希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就连与?人比武过招都点到即止,哪里?儿受过这份罪?”
皮七背着他嘟囔道:“那是你活该!”
“是我活该,”余东羿苦笑道,“活该连你家将?军的面都见不着儿。更活该到即使我想同他当面忏悔,也寻不到半点儿机会。”
皮七神色晦暗不明。
终于,皮七转过来,沉下声咬咬牙道:“将?军他不想见你。”
“至少,现在不能。”皮七说。
到此为止,余东羿开始相信邵钦居然真的连见他一面都不肯了。
余东羿扁嘴:【媳妇不爱我了?】
419:【邵将?军明智。】
·
可真不爱了嘛?
怕不然吧?
私下里?,419望着皮七,措辞道:【先生,其实?他是……】
余东羿打断:【嘘,宝贝。】
余东羿微笑:【先别说出来。】
余东羿:【让你先生猜一猜,岂不更有意?思??】
敌国将军(27)
所?以说, 余东羿就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傻老婆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好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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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七来冯府专程寻余东羿,自然是要应他?先前所?说, 负责押|解余东羿回大晏。
皮七强硬道:“这是我?们将?军与潘无咎公公一早谈妥的, 由?不得公子您反抗。”
“公子若是识相, 就趁早收拾行囊随我上路。否则, 休怪到时候我?皮某人动了?粗, 倒要叫金枝玉叶的公子您再蜕一层皮了?。”
“唉, 真?是洒家?弄巧成拙!”
余东羿刚脱了?个精|光没多久,这会儿又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衣衫, 人模狗样地长叹一声道:“当初递玉佩给归鹤托他?送至大晏, 洒家?本意是想让你家?将?军来救我?、助我?脱身于囹圄的……”
余东羿歪头,觑了?皮七一眼, 唏嘘哀哉道:“谁曾想?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赖在竹林一侧的凉亭里,余东羿倚着红漆亭柱, 双手抱着后脑勺,翘起?二郎腿,一副打死不挪屁股的模样。
皮七脊背挺直就如松柏一般, 立在他?身边, 皱眉道:“故弄玄虚!此话作何解释?”
“说来话长。且说那潘公虽日日捆|绑束|缚于我?将?我?当成囚|徒监|犯,但就起?居一言却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洒家?, 一顿不落儿,”余东羿晃晃脚拐子, “若单是如此, 也就罢了?……”
皮七没耐心道:“说!”
“有一样物件儿,乃是我?与前妻两情?相悦时亲手赠与前妻的。”
余东羿叹惋道:“我?本将?此惊喜之物偷偷藏在垂丝海棠的小树里, 又亲自躬作,捧着树苗栽进了?邵钦的院子。”
“此番用意,其一,是盼着邵钦能逢每夕春花灿烂之时瞧见那朵朵娇艳的倒卵玫红便念起?他?家?余郎。”
“其二,我?也想若有朝一日能与邵钦白头相守,待到我?俩二人垂垂老矣、皓首苍颜的时候,那海棠苗早已耸立得亭亭如盖。届时余某人便可?将?此物取出赠予邵钦,博他?余生之欢欣。”
“只可?惜呐!那三?棵——四月天时露紫烟红、小碧日里葱郁争荣的垂丝棠,终究是要被潘无咎扣在个凄冷孤伶的小院儿里藏形匿影了?。”
“你想,倘若我?以后,就这般不管不顾地去了?晏地。据此,在洒家?剩下半百的晚年里,咱非但要恒久地与大漠孤烟、风霜刀剑相伴,吃不饱、睡不香……”
“就连当初余某人藏在花树里的对你家?将?军那满腔赤诚的一片衷心,此生也定然不见天日了?。”
皮七小脑瓜子一转,狐疑道:“你藏的什么东西?”
“恩爱情?谊,寄托至深。是什么玩意儿?待要怎么用?自然只有你家?将?军才?有知道的份儿。”
余东羿叹息道:“呜呼。我?早已知晓那三?棵树被潘无咎移栽到了?何处。只是苦于你皮小伙子千呼万唤,只恨不得当下这时就摁着洒家?的头颅一路拖洒家?到西域。情?势所?逼,余某人又怎敢提及要取回那心意之物呢?”
皮七沉思了?一阵,郑重其事地望向余东羿,目光炯炯,问道:“此物当真?对你如此重要?”
“是也!”余东羿坦然承认,“就这一件物什,文能号令天下,武能安邦定国?,对邵钦有大裨益。邵钦想一生功成名就、鸿运昌隆,可?无我?,不可?无它。若无法将?它亲自递到邵钦手里,此生我?余东羿也无甚颜面再见邵钦了?。”
419:【早干嘛不给?】
皮七为之动容了?。
竹亭灯笼一盏,高高悬挂,明黄亮光洒下来,映照得皮七那双澄澈、剔透如黑曜石般的瞳仁,愈发得,如有水波荡漾。
那便取了?物件再回大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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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东羿嘴皮子嚯嚯,一锅滚水似的几番深情?,把心软的皮七骗得晕头转向。
余东羿倒这么想。
毕竟,少年时,邵钦这人哪一回在他?面前撒谎没有不自然地自乱阵脚、失些分寸过?
可?现在的皮七——伪装过的邵钦,毕竟是淌过一次滚水、被烫过许多回皮开?肉绽的人。
余东羿说邵钦不在,他?要借邵钦几个人,包括皮七、鼓八、回五等几个小头目乃至他?们底下擅引敌、擅侦查那些许号人。
皮七思忖道:“若与凌霄卫撞上,我?必不会让同?僚们用性命担这个风险。”
“自然,”余东羿正色道,“今晨,余氏率军围了?凌霄塔。此事满华京世?家?人尽皆知。皮皮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一处是老巢凌霄塔,另一处是自个儿随意住的小闲院儿。若你是潘九千,若这两个地儿同?时遭遇了?不速之客,你会先救哪个?”
余东羿笑笑说:“况且,明日不正是咱燕京一年一度最盛的‘照天游’祭嘛?哈哈,我?道这余氏围塔围得时机将?将?好。京郊有凌霄塔闹着,而燕京城里也要因一个‘照天游’而沸反盈天。”
“届时,任我?等取到东西,天一亮混进祭游的人堆里,便如泥牛入海了?。纵是凌霄卫也再难寻得到。”
良辰吉日!
遂,皮七带上人手,余东羿点了?冯渊家?的二百部曲,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围住了?三?坊七巷的海棠小院。
·
垂丝海棠树,树干极细,成年男子双掌可?握。
树枝分叉多如扫帚,洋洋洒洒,喷然朝天而上。
若花开?时,那满树便结上了?成团的粉云,如缦红纱雾,如湘妃烟缕。
花云,粉如少女|含|羞。
人只需瞧花一眼,遍能尝到蜜似的甜味儿。
遗憾的是,此时已是暮夏,见不到花珠垂怜。
初秋风微凉,拂过尖尖头、圆圆身的小乔木碧叶。
小绿叶子们,跟着微风一摇一摆,然后——
恍而见一个大颤动,圆叶们,扑扑簌簌地,猛然掉落在地。
·
余东羿思忖——
凌霄卫的老巢都被数万羽林军给围了?。
潘无咎是个极理智的人,断不会在打仗期间把大量的凌霄卫劳力?虚落在一个小破院子里整整七日。
现实如此,到了?地儿一目了?然。
一看,潘公也就稍微分神往这个半零不落、鸟不拉屎的野院子里猫三?留了?两个暗哨。
皮七的十多手下、冯府二百部曲,一队队蜂拥上来围拢了?街道和?巷口,人多势众。
几个凌霄卫也不知在此蹲守了?多久。
遇大队人马而来,凌霄卫闻到风吹草动。
他?们颇为机灵,探了?探余东羿这头的草动风吹,自知寡不敌众,彼此间打了?个暗号手势便轻功跃起?要回去通风报信。
皮七道:“追!别让他?们把援兵找来。”
鼓八、回五道:“是!”
皮七同?僚中的索敌者已经身轻如燕地率先追踪而去。
·
三?棵树都砍下来了?,余东羿让部曲们把枝丫理好,洒油,点了?一把汹汹烈火。
待火势烧旺了?,浓烟滚滚,一股子潮湿的焦臭味扑进人的鼻腔——
余东羿才?道:“退下吧。剩下的交由?我?和?皮大人二人来便可?。”
皮七不解地瞥了?余东羿一眼。
待大堆树杈烧成灰烬要许久,是一麻烦。
再从绵绵不绝、冒着白火灰的堆烬里,刨出指甲盖大小一玩意儿,也是一麻烦。
有听号令行事者,何必舍近求远、事必躬亲呢?
余东羿连忙安抚笑道:“实际没那么小,东西被裹在某样玉里头的。且此物私密,这地儿又不大,闲人多了?反倒碍手碍脚。”
于是,小院儿里只剩下他?们彼此二人。
护卫们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皆一一静立,警戒于院落之外。
因部曲人人噤声,院落里风吹树叶,摩挲声呼啦过耳。
蝉鸣唧唧刺天,今夜格外响亮。
·
皮七拄在一边,愣是不挪半步不弯腰也不伸手。
他?就瞧着余东羿本人一副当真?不嫌灰、也不嫌脏的模样蹲|身|下去,开?始像老货贩摆摊儿似的刨起?了?渣渣。
余东羿这么一弄,倒勉强让皮七信了?半分诸如“功成名就、鸿运昌隆”之类的鬼话。
相熟的人谁不知?
燕京曜希君是个出了?名的懒蛋。
这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使唤人、绝不亲自动手。
究竟是什么物件儿,能让他?余曜希如此上心?
难道真?如他?所?言,是什么对邵钦的一片赤城之意吗?
皮七抿抿唇,心脏不疼不痒地“嘭咚”漏了?半下。
可?片刻后,瞧到眼前一幕,霎时,皮七想又兜头扇自己一台。
“这是什么?”皮七嘴角略微抽搐了?一下。
“如你所?见,两坨黑球球,稍微有点儿沉。”
刚拾掇过残渣木屑,余东羿一手的黑灰。
男人把两颗灰不溜秋的浑圆珠子一把塞进了?皮七手里。
登时,皮七跟被雷公劈了?一道电似的,忙像接了?烫手山芋一般把灰球球推攮回余东羿怀里。
“咳。”
惊慌失措中,皮七用了?点内力?,余东羿肋骨差点儿被捶碎。
余东羿闷哼一声,生怕皮七再大力?出奇迹,给他?两皮坨,忙不迭把玉球重新捧回来。
“抱歉,”皮七讪讪地缩手,挠了?挠头,“刚烧的味儿冲,我?以为粪球来的。”
再看,余东羿的衣襟处,被黑球球沾上了?一大块黑黢黢的如墨水般深浅不一的焦炭痕。
“是不太好看,”余东羿龇牙,索性衣裳脏都脏了?,他?揪起?袍角,干脆利落地裹上黑球,“我?给你擦擦。”
两枚玉核桃,大小皆盈盈一握。
珍宝蒙尘,待脏污被擦拭干净,才?渐渐显现出,其质本洁来的秀雅格调。
玉材,是洁白无瑕、玲珑剔透的和?田。
核桃形状意味着珠圆玉润的圆球,被工匠精心雕刻成一副沟壑纵横的模样。
此沟壑,清晰可?辨,细腻柔和?。
其线条,如温婉的裂纹釉胚,又如涟漪潋滟,浑然天成。
皮七一眼就被莹莹的玉光以及这两枚玉核桃所?焕发出的空灵格调给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不好意思,刚刚该告你一句的,这其实是两枚长寿果。”
长寿果,玉核桃的别称。
余东羿搓搓爪子:“缝缝里还有些灰,得拿小刷子仔细掸掸。这会儿倒也不脏手了?,你盘盘?”
“这是您赠将?军的物什,没得给我?盘,”皮七谨慎没接,手隐晦地藏到了?后腰,只凝神细盯着看,“玉心里似有英蓝色透出,那就是……?”
“嗯,得把核桃皮砸了?,才?取得出,”火场一阵热浪,余东羿撇着手背擦额头,脸上带一抹炭印子,温声笑道,“怎么样,稀奇吧?你家?将?军一定很喜欢。”
若不是手脏,皮七早已忍不住懊恨地抹了?把脸。
·
不过是玉球里头裹了?片水晶罢了?。
纵然那一片通透水晶能绽出幽蓝奇妙的光芒。
可?指甲块大小的玩意儿,除了?哄哄小姑娘,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什么文能号令天下、武能定国?安邦?
他?欺骗他?,还要撒一个那么离谱的谎?
邵钦差点自嘲地笑出声。
他?真?是蠢到家?了?,这么多年了?,还以为余东羿能襟怀坦白不成?
——若换作是过去的他?,兴许还真?能被余东羿这些华而不实的雕虫小技给触动心神也说不定。
毕竟,此时那个年少时他?曾爱慕万千的青年正狼狈地站在一片焦土废墟之上。
远东的晨曦,要升起?来了?。
天边浮上一抹鱼肚白,渐明地吻上男人背光的半面脊背。
就这一整夜,男人不厌其烦地在海棠枯树枝里刨来刨去。
这里的每一寸他?都埋头翻找过。
海棠树枝多且细碎,余东羿就捧一把筛一把,再弃了?旧的,挪一堆新的。
那些刚烧过的枝丫还烫着手,他?跟无知无觉似的径自去抱一堆起?来。
如此,男人乐此不疲地捣腾了?一整夜,就为了?给邵钦找一双能些微散发点儿光的玉球球。
曾有无数次,邵钦被余东羿的披心相付,所?感动到热泪盈眶。
但现在,他?只觉得幼稚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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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七面若冰霜,站得离余东羿三?尺半远,冷飕飕地问他?:“你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让我?兄弟们、冯府麾下兵将?们担着攸关性命,宁肯不惜得罪凌霄卫也要陪你枯耗一夜吗?”
余东羿笑了?笑:“既是赠予你家?将?军的礼,怎般的代价都不足为惜。”
皮七不屑地觑了?余东羿一眼,再次将?男人由?头至脚审视了?一遭。
从余东羿折腾一夜,灰得一塌糊涂的衣裳——
到男人新冒出胡茬、发髻略散了?几缕乌发,不修边幅头脸。
就这再一遭,再这一眼,皮七一呼吸,理智瞬间回笼,疑惑迸进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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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想那天在拜相楼,余东羿掳走潘无咎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为什么连凌霄卫刺杀邵钦、邵钦尚未身死——此等机密,余东羿都能切真?确凿地知晓真?相?
说是他?被潘宦囚禁,可?谁又会真?把凌霄卫重中之重的秘密,透进一个囚犯耳朵里?
到头来,除了?一个“余东羿仍趴伏于阉党宦官脚下”的定论,邵钦再无暇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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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男人什么丑事没做过?
当初邵钦被逐出家?门、远走边陲的时候——
邵钦在塞外吃苦受罪、燕京城邵氏满门抄斩的时候——
他?余东羿不照样和?太监眉来眼去?于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吗?
余慎,曜希君,余东羿——
大事做不成,小事看不上。一朝得势,翻脸不认人。
可?就这么个废物,他?爱了?整整十余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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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不成余东羿真?以为,他?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事到如今还能靠着一张嘴花言巧语、一身奇淫巧技就去诱得他?邵钦要生要死吗?
感受到衣料下紧贴胸膛肌肤的那一块温润玉佩,邵钦不由?满腔嘲讽。
自己真?是蠢,人家?在燕京活得好好的,与潘无咎彼此互通有无。
今次余东羿特意拖他?来有凌霄卫蹲点的地儿,说不定是想里应外合,来个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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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男人那些实打实的累累伤痕、他?畸形怪态的臂股腿骨,又做何解释?
以及他?那些底里深情?的言辞、他?千里远送的玉佩,难道竟当真?半点儿情?谊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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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恶意的揣测,已然伴随着一股怒意勃|然而喷,皮七呵斥道:“余东羿,既不肯走,直言便是!何必用这种噜苏琐细的无用之事来白费我?等时间?你道世?人都如你一般吊儿郎当、无所?事事?非得叫所?有人都围着你转才?甘愿吗?我?尚有同?僚在与凌霄卫周旋,而你……”
却为这么个无足轻重的手玩物件儿,害得我?百虑攒心……
“哗!”
悍然一声,刀光剑影,如有雷霆射金之势。
皮七的一番怒骂,戛然而止。
有埋伏!暗箭!
“小心!”
紧接着,皮七忽而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山移海倒。
是余东羿长臂一揽,雷厉风行,裹着皮七的身子硬盘了?一圈,错身转两步,才?将?将?让皮七躲过最难防的那支冷箭。
“是凌霄卫的追兵。”
余东羿嘚吧一声,轻功身影如登萍渡水般,他?跟携了?袋生米似的把皮七扛起?来。
冯渊部曲一队,在院外备了?膘肥体?壮的骏马。
一切仅在电光火石之间。
几个呼吸的功夫,皮七猝不及防,转瞬被扛上了?马。
“驾!”余东羿抢了?冯|兵的马鞭,一夹腿,骏马疾驰而出。
噔噔噔,上下颠簸,如腾云驾雾一般,两人飞跃而出。
皮七被横扣在马背上,面朝马肚子。
为防不慎坠马,皮七的手狠狠擒住余东羿踩马蹬的脚腕。
他?抓得太紧了?。
那力?道狠得像是要把余东羿连脚带人一把拽下黄泉地狱似的。
无他?,只因为不这么狠掐,皮七难消臀部阵阵火辣。
“啪!”
余东羿真?是疯了?。
男人一边扯着缰绳纵马,横跨于房舍、草棚之间。
另一边,余东羿居然一噼、一啪地朝皮七臀上落了?十来个巴掌。
皮七被颠得头皮发麻,那狠厉爆|拍的触感,先是一阵凉丝的刺痛,紧接着酥麻晕开?。
再来,“啪”一下又一下,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暴|涨蔓延,席卷了?皮七的整个脊梁。
皮七浑身都颤了?。
这头,余东羿每击打一下就恶狠狠怒骂他?一句。
“而我??而我?却他?妈救了?你一顿!”
噼里啪啦如火花噗呲,余东羿下手道:“骂得爽吗?操!老子忍你一晚上了?!”
“什么玩意儿?邵钦都没敢在老子面前摆脸色!你他?妈算老几?”
“说是给你主子找点儿东西,待事办成了?,洒家?在你家?主子跟前儿提你一嘴,好叫你讨讨上级的青眼,日后晋升顺遂点。”
“你倒能耐!明眼人一看就知那堆碎炭枝子又多又杂,单剩咱俩一伙儿去刨掇。都这样了?,我?俩彼此间多少得搭把手吧?可?你皮大老爷呢?坐享其成啊?光顾着在一边儿整晚上地看洒家?的笑话了?是吧?”
“挨得近了?就给一拳。鞋面儿脏了?都能往墙根角靠靠。合着洒家?是乞丐?给你家?将?军的玩意儿你是半点儿也瞧不上眼,还当粪坨?”
皮七被他?满口胡言、还没错找错的这一番话,给惊愕住了?。
“信口雌黄!那是你要苦苦哀求,看在将?军旧物的份上我?才?好心帮你。我?都已令鼓八、回五寻追暗哨而去,替你拖延了?整整一晚上功夫。如今凌霄卫卷土而来,他?们卖了?命还生死未卜。我?哪知那是什么物件儿?便是不帮你刨垃圾又如何?岂容得你一个混账东西倒打一耙?”
“他?们是邵钦的人,个个儿骁勇善战、身手不凡,纵是冲撞上了?凌霄卫,撒腿一逃也能妥妥安生。退一步讲,要是万一谁有个好歹,那也是邵钦失了?心腹,洒家?有责,洒家?便亲自到邵钦人面前去交代。”
余东羿再给他?一掌:“你倒那么气?一副又冤枉又委屈的样儿。瞧洒家?从炭里翻出两颗球来,你也是大失所?望,撑着那一股子哭不哭、笑不笑的丧气劲儿。高低一弄下来,洒家?倒摸不明白,你是真?担心同?僚,还是另有所?图了??这么上心作甚?那是老子给媳妇的玩意儿,干卿底事?”
皮七人束缚在马上,手攥着男人的脚踝和?马鞍,脚只好悬空着乱蹬,是四不着落。
余东羿也真?能耐。
按理说纵马的人,还是快马扬鞭的策马者,该一手驭着缰绳控稳马头,另一手扬鞭抡落落到马屁股上。
可?这男人倒好,方才?一上马,狠甩了?几鞭后,他?就把马|鞭手柄顺着皮七后脖颈的衣领口塞进去了?。
这就能腾出手来教训某位端了?一晚上高架子的皮皮大爷。
皮七一察觉到有根硬柴火似的东西贴着他?的后脊背钻进去,整个人就像被凶蟒缠起?来似的暴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是膈应万分、嫌弃万分。
那马|鞭是部曲家?的器械。谁晓得这鞭子,在马棚、仓房里挂了?多久?积了?多久的灰?又被多少糙|汉|的脏手握过?
骠头骏马,奔腾不歇。
再来一下,余东羿手巴掌心都拍紫了?。
皮七被男人死死压制,后背心一弹起?,就得跟泰山压顶似的,被余东羿一手、一拳、一握柄、一肘击,再重新摁回去。
皮七无处着力?,疼得眼尾泛起?生理性的湿气,怒喝道:“你疯了?!这是在马上!把那脏东西拿出来!”
听皮七战战兢兢,余东羿嗤笑朗声道:“哈!不在马上,难不成还床|上去吗?皮皮哎,凌霄卫要杀的是你,是你这个邵钦的亲卫。老子半拉身子挡着你就怕你高低挨两下。你还嫌老子发癫?”
“谁要你管?”
皮七五指用力?,把余东羿的脚腕,扣出汩汩血流。
余东羿咬嘴皮“嘶”了?一声,更大力?地高落鞭子,休管鞭尖是擦过了?人|肉,还是驯了?马。
余东羿互相伤害道:“那你刚才?怎么不躲啊?洒家?都跟你说了?,那箭上有毒,擦了?碰了?,一麻得麻上半个月。若真?捅进肉里,那就是一条小命呜呼了?了?。你看见了?吗?知道藏了?吗?一会儿冷叹一会儿空笑的,发什么呆?玩哪门子的哀春伤秋?”
皮七冷道:“方才?是一时疏忽。放我?下来,皮某自会与凌霄卫周旋!”
余东羿没好气:“屁!洒家?要真?那么听话,你家?将?军早拍拍屁股一溜烟儿走了?!哪还儿上赶着眼巴巴地来叫你绑我??”
皮七难以置信,气急败坏道:“将?军才?没有上赶着你!”
“你说的可?不算,得要将?军自己来说,”余东羿狡黠一笑,朗声道,“咱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你个小皮皮有本事就把邵钦叫来,否则,任凭你今天被什么阿猫阿狗的仇敌追到何处,老子都能练你一路!”
“有病!”皮七已经痛得擒不住他?脚,忍不住去捂自个儿的臀背了?。
余东羿嗤笑一声:“哈,知道疼了?吧?这才?多久?来,咱换正面坐坐?”
男人拽着皮七一倒腾,揪兔耳朵似的,把皮七颠倒了?个儿。
哄!
皮七一个鼎铛落在马鞍上,背抵着余东羿的胸膛,登时就铁青了?脸色。
皮七疼拉了?,指甲陷进余东羿鼓囊囊的手臂肌上,像要把男人生吞活剥似的,低吼一声:“余东羿!”
余东羿笑了?笑,扬鞭策马,明明火烧眉毛,在风驰电掣了?,他?还能一派悠闲风姿:“哎!猴儿叫师父干嘛呐?”
余东羿早看皮七扮得像猴儿,终于有遭机会开?口调侃两句。
说罢,余东羿还一扶手掐着皮七的腰举了?举,力?求让皮七整个人的臀|部都浑圆饱满地结结实实盖在硬邦邦的马鞍上。
腰上手的一刹那间,顿时,皮七如遭沸水浇头一般,心脏开?始狂跳不已。
“嗖!”
有一道利刃,从两人头颅一侧疾刺而去,令人不寒而栗。
驰骋一路,余东羿只来得及甩了?他?们一小截,很快,凌霄卫便马不停蹄地追奔而上。
“哈哈,追来了?!追得好!爷带你逃命!”
余东羿终于不闹了?,赶忙地从皮七后脖沿抽回马鞭,还故意用手柄朝已经坐直的皮七的侧腰捅了?一把。
轮到皮七闷哼一声,龇牙咧嘴。
余东羿马技超群、炉火纯青。
携了?皮七,他?跃过石板桥、跨上山青坡、闯去野棚子,再到市井上。
·
风驰电掣,马速越快,蹄踏越急。
疾风呼啸,咯噔噔,震得皮七头颅作响。
皮七愈是被轰隆地卷进熙攘里,就愈发能感到身后——
那如硬铁铠甲般坚硬、如烧化了?的赤红铜水般火热的胸|膛与体?|肤。
是了?!这滚|烫的身躯、刺耳的言辞、不留情?面的叱骂……
这,才?是真?正的余东羿!
那个可?憎、可?恨,令他?朝思暮想、叫人欲罢不能的薄幸郎!
·
419:【叮!攻略对象:邵钦,好感度+70,黑化值+50。当前好感度100,黑化值100。】
419:【呼,危险危险。】
419:【刚才?叮铃桄榔掉数据的时候,我?差点以为要和?先生您一起?被遣送回审判庭了?。】
当该世?界攻略对象的黑化值与好感度均降为零时,审判庭将?召回原任务者,重启新攻略事宜。
余东羿微笑:【别怕,宝贝。】
余东羿:【玩玩儿而已,不会有事的。】
好感掉了?,黑化跟着一块儿掉。
这事儿再正常不过。
毕竟,没有爱,哪儿来的恨?
谁会因为被一只低贱蝼蚁辜负而黑化变|态?
正是因为得不到他?、又弄不死他?,才?有这般多深爱的人对余东羿咬牙切齿、恨入骨髓。
·
当初攻略本诞生时,“太傅嫡孙邵钦”就是那一类最出类拔萃的冰冷人物。
全审判庭哪个任务者不是见了?邵钦就碰一鼻子灰,再灰溜溜地脱出世?界?
大家?伙儿都说:“叫他?动情?,难于登天。”
因为邵钦这人气性,爱之深,恨之切。
亲近你时,邵钦恨不得把心肺肠子掏给你,你叫他?生、叫他?死,他?眼都不眨一下就能慷慨赴义。
憎恶你时,恨不得要钻你心、剜你骨,把你的肉用小刀片下来,摆盘子里口口吞吃咽尽。
倘若邵钦喜欢你——
你说要服软的,邵钦就能温顺如垂耳毛兔,把长耳朵塞进你手心里,任你揉|捏|玩握。
你说要气魄的,邵钦就能蹲步抗鼎、推拳磨剑,上了?战场骁勇无畏。任他?什么艰难险阻,风霜来了?,他?都能用一杆身体?给你撑个四季如春的暖棚。
你说要贤惠的,邵钦也行。
曾经余东羿落魄时,邵钦为他?劈柴、挑水、洗衣、做饭、铺床、叠被……
邵钦去码头抗货、去大街上卖艺、去酒楼跑堂当小二。
为了?爱人,邵钦什么脏活累活没做过,什么脸面颜色放不下?
怕,就怕他?不爱了?。
血云将?军杀敌如麻。对旁人,邵钦看得极淡。
倘若邵钦将?你当作陌生人——
那就算有人在他?面前恶语怒骂、自割喉咙,邵钦都当他?是哗众取宠,半点不给眼色。
审判庭里,曾有个撩|人无数、业绩极佳的奶嗝小零哭着喊着从“太傅嫡孙邵钦”副本逃回来,哼哼唧唧道:“嘤嘤嘤,我?都为了?他?身患绝症、倾家?荡产了?,他?却当我?是奸细,派人把我?轰出去!”
娇软小美人义愤填膺道:“谁见过攒了?十年的好感度能在瞬间爆零的?他?根本就没有心!呜呜呜,宝宝再也不接这种渣攻单子了?。”
于是全庭小零团结起?来,联合抵制冷心冷情?、伤害受受的大渣渣。
谁能想到,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太傅嫡孙、敌国?将?军,竟然会有朝一日被某人三?言两语就给逗得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呢?
这才?有攻略重开?,余东羿下场干活的余地。
·
照余东羿话说,是邵钦这人毛病,就不能娇惯得慌。
你可?以让他?为你当牛做马,但你绝不能让他?觉得你掉价。
但凡哪个攻略者稍微性格窝囊、软弱点儿,再对邵钦敦厚、体?贴些,一转眼,邵钦就能翻脸下头,把人家?贬个猪狗不如。
说来,就邵钦一腔贼脾气,也恁的有意思。
在旁人那儿,邵钦是高岭之花、石心木肠。
可?到了?余东羿这儿,他?分分钟就把人拿捏得妥妥帖帖,驯服个太傅嫡孙也算不上啥大事。
索性此时他?余某人还不如趁邵钦没掉马好好簸|弄人一遭,自个儿玩个痛快!
·
快到白虎大街了?,骏马长鞭,俩人高马大的壮男人叠在一块儿,招惹百姓眼球无数。
再往前,人愈发的热闹,街上摩肩接踵,门庭若市,盛况空前。
正是,照天游祭!
照天游,乃是大照自立朝以来最欢畅、最隆重的祭祀盛典。
此节举办于末夏与初秋两季急刃交锋之时。
夏花糜烂,遍海连天的花瓣从高楼上被少女们的芊芊素手羞恼一抛,激烈地昂扬坠落而下,下成一场漫天的花雨。
花多,那就堆了?白虎大道,连同?朱雀、玄武、青龙四要道一路的花盈粉香。
一望无际的晴空上,浮起?纸笼鸢、长风筝,随着斜风的气浪,滚滚鼓荡,漂浮。
照天游,照天游。
一国?之尊,天之骄子,金玉帝,照归锦——
由?南至北,自朱雀、至玄武,乘了?辆玄华金车,威仪驾来。
王侯将?相、公爵贵族,乘碧顶华盖,如流紧随而上。
鼓角齐鸣,皇家?禁卫,如山岳般矗立在侧,壮气凌云。
再外围,便是数不胜数、挨山塞海的百姓们。
在这一天,老叟、稚童、婆妇人、花季女,人人都得上街来,来捡公侯奴仆抛掷下的铜钱、红绳结串儿和?小糖包。
照天游,就是照国?的一朝天子出来,满燕京地溜达一圈儿,让大家?伙瞧瞧今年的繁荣盛景。
百姓欢呼声愈高,敲锣打鼓声越热,仪仗前,带英雄鬼面的舞者蹦跶得越威猛,瞧见他?的人愈多,这秋收的光景就越大好开?阔。
行至人多处,凌霄卫
警觉,互相比手势,各自下马遁入人堆里。
要道上百姓太多,余东羿放缓了?马速。
他?松了?手,还没唤声呢,当面就遭了?一拳。
一转眼,皮七已经攥着拳头,下了?马。
余东羿抹了?把鼻血,他?手本就黑乎乎、脏兮兮的,此时摸过脸,更是像个刚从破庙里出来的叫花子似的窘迫狼狈不堪。
“真?凶,”余东羿仰头止血,顺道给自己点了?个穴,这才?缓过来,笑道,“脚拐子被你扣出的血,都抹洒家?脸上了?。”
“你还说!”皮七恶狠狠瞪了?余东羿一眼。
再看眼下,他?俩已经混进人堆里,余东羿在火烬堆里捣腾了?整夜,一身狼藉、不修边幅。
皮七本来好好的,叫余东羿颠来倒去在马上蹭了?半天,一身朴素干净的衣袍也被余东羿有意无意摸得这一坨黑、那一块灰。
他?俩都没啥好样儿。
一旁红绳扎总角、总角上戴花儿的稚童撞过来,冲他?俩吐吐舌头:“大人还滚泥巴弄脏衣裳,羞|羞!今晚回去娘亲打你屁|股!”
余东羿听了?,不怒反笑,轻手往那小孩儿浑圆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意有所?指地对皮七挤眉弄眼,煽风点火道:“那可?不?大人真?是羞|羞!”
被个小儿和?个不正经的大男人一起?嘲讽,皮七登时语猝,磕巴半天没话说,恨不得当众再给余东羿来一拳。
佳节盛日,百姓们齐聚,人人都当见面相识,人人都笑脸相迎,气氛腾跃。
热闹里,小屁孩儿捂着脑门儿不让余东羿再摸,说要叫他?买了?糖人才?行。
余东羿抖落空荡荡的钱袋给他?看,小屁孩儿见了?,噗呲一声“穷鬼”,朝余东羿吐了?个口水又一溜烟跑掉,去找旁的大人要糖。
余东羿被小儿骂了?顿,一回头,见皮七立在那里笑他?。
余东羿乐了?,故意扯他?一把道:“还笑?是谁被穷鬼颠马颠到路都走不动了??”
猝不及防,皮七被余东羿猛拉一拽,颤颤巍巍地朝前跌了?几步。
“嘶!”
皮七腿一岔开?,腿|根处连绵着再往上的坐板肉都酸得像锯木头。
皮七气愤道:“你明知不是马害的!”
“那是什么?”余东羿故意装傻,向下睨了?他?一眼,“噢!难道皮小爷犯了?痔|疮,不好意思说?”
说到这儿,余东羿半点儿没留给皮七反驳的口风,一瓢葫芦嘴接着道:“没事儿。身有隐疾,人之常情?嘛!洒家?能理解能理解。可?惜咱正逃命呢,您还得跟着洒家?再挪挪。”
说罢,眼瞅着凌霄卫已经凑上来了?,余东羿回掌一击后,连忙扯着皮七在人群里乱窜。
余东羿自个儿的脚腕也在噗嗤冒血,都是在马上被皮七用指甲给戳的。
他?一脚踩下去,地上多一个血印子。
可?余东羿倒像没事儿人似的,半拢半抱着皮七,东拐西拐,健步如飞。
人群摩肩接踵,余东羿和?皮七从人缝里挤出来,朝另一头的小道儿去。
待到某处幽暗地儿,余东羿闻到股糊味,抬头一看,差点没乐出声。
呦,道是巧不巧?怎又拐到了?拜相楼后头了??
数日前一场连天大火,拜相楼损毁殆尽,如今黑黢黢的废墟摞在一处,荒草不留,枯败萧索,骤然让人升起?一种苍凉之感。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拜相楼可?曾经是满燕京最奢靡、最高耸的摘星之所?。
五层楼的废墟倾倒下来,成了?座小山似的木头堆,梁柱、枋檩、板椽横七错八垒叠在一处,满目疮痍,好似真?有玄星陨落。
余东羿倒头望了?一眼,夹带着怀里人窜进某处烂木堆里。
灰太多,皮七咳嗽两声,嫌恶道:“非得藏此处?”
“嘘,”余东羿朝外挑了?下眉眼,“那几个越追越慢了?。洒家?瞅着,倒像是潘无咎有意放咱们走?”
结果下一秒,一阵狂轰滥炸的犬吠声传出来,如火塘一飞蹿天的猛火暴然崩裂在废墟上。
“嗖”一下,几只四肢健壮、皮亮毛厚的抚仙国?黑背狗就好像利箭一般突刺而出,绕着全废墟猛嗅搜敌。
余东羿瞪大一眼。
好家?伙!他?当是凌霄卫怎么忽然少了?几个?原来是牵狗去了?。
潘无咎那儿还有不少余东羿的内衫、鞋袜。这些衣物用来给狗闻味儿寻人再合适不过。
既已到了?闹市,马蹄踏不开?,人又走街串巷、东躲西藏,换四足的灵敏犬兽仍然是再合适不过。
余东羿躲在暗处瞧那几条狗,又是似曾相识,不由?满脸啼笑皆非。
潘无咎宰了?他?的牛,炖了?他?的鸟……在这么短的时日里,竟把他?的野狗也驯上了?。
狗子都快寻到脚巴掌前面了?,皮七挑眉重复他?的话嘲讽道:“有意放咱们?”
余东羿讪讪笑笑:“也不能放得太显眼不是?”
行了?。躲不过就打吧。
余东羿与皮七两人,手都挺矫健。
只是方才?他?俩吵嘴闹得厉害,互相窝里横朝对方下了?点狠手。
此时,余东羿脚腕上的疤已凝血结痂。
皮七也缓过一阵,身子某处不再火辣辣地疼。
他?俩都勉强算还能打。
余东羿轻功一绝,如凌波微步,踏雪无痕。
皮七则长在机敏灵活,与凌霄卫交手两三?个回合不见缺了?半个衣角。
拖了?小半个时辰,一道厉声穿空而过:“将?……接剑!皮七!”
峰回路转,鼓八、回五几个找来啦!
一并来的,还有冯府奉命来救他?们的能手武家?。
“好样的!”余东羿眼前一亮,“兄弟们拖着啊,洒家?带皮皮先撤!”
说罢,余东羿赫然发力?,暴|起?腾空,当场就直接把皮七的剑给抢了?。
皮七没料到自个儿人会回来夺剑,压根对余东羿没有设防,此时猛地遭一背刺,气得差点想把狗男人大卸八块。
可?余东羿才?不管他?有多恼火,一胳膊肘拐着皮七的脖子就以一个极端别扭的姿势硬把皮七锁着飞去别处了?。
疾驰了?两片碧瓦屋檐,待拜相楼废墟从视野里消失不见,皮七才?将?将?好挣脱开?来。
皮七气坏了?:“狗胆小人!同?僚相助,你怎么可?以溜之大吉?”
“不溜你打得动么你?”余东羿手一抬剑不让他?抢,睨了?眼皮七道,“没看出那伙儿凌霄卫直愣愣地冲你来吗?嘿,也真?是奇了?。我?瞧方才?十多个凌霄卫,除了?被鼓八、回五拖住那两个头头,剩下的几乎全奔着你去。嘶,邵钦手下人那么多,怎么凌霄卫偏逮着你个臭皮皮下死手呢?难不成,皮皮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皮七不与他?废话,厉声道:“把剑还我?!”
“啧,不听话。”
皮七要来夺剑,余东羿就一砸嘴朝后退了?半步,再劈剑而来,直击在邵钦肩头和?后臀两处。
剑没出鞘,却打得很重。
肩头的内伤和?后臀的钝痛一起?发作,使得皮七不由?捂身半跪下来。
“看来洒家?没猜错啊,”余东羿把剑重新背到身后,弯腰戏弄皮七道,“皮大爷是肩这儿挨了?一道伤?呦,好似半旬前我?俩在拜相楼交手的时候,您这胳膊肘也有点儿抬不起?来啊?要说别处的皮肉伤那都是洒家?打的。可?这快要杵到心脉的内伤,是打哪儿来的啊?”
“关你屁|事!”
皮七想立起?来,但无奈的是余东羿手上带了?几分内力?,硬是把他?死死地摁在地上。
皮七只能半跪不跪、半起?不起?,难受得紧。
“你究竟想做什么?”皮七昂首,狠狠瞪住余东羿。
“莫急嘛,好皮皮。你不就是想尽快回转,再助你的同?僚脱离危难嘛?”余东羿龇牙一笑,“洒家?倒有个好主意,既能不让你打打杀杀,又能叫你的同?僚安全逃离,再不跟那群凌霄卫僵持着……”
“……就是得委屈委屈咱们皮皮了?。”说到这儿,余东羿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
青龙与白虎大道交汇处,大道宽阔,金玉帝的仪仗浩浩荡荡铺前开?来。
仪仗正中,是皇帝的金车龙辇。
仪仗两侧,金顶帷盖高高撑起?,纱幔飘飘,帷幔下有数百位宫廷的侍女子手持花篮、玉瓶、香炉等,悠悠然缓步朝前。
忘了?说,照天游祭在燕京城有个别名,也叫作女儿祭。
大照人最信这个。
女子是天赐大照的恩惠,是家?门满户里的和?璧隋珠。
家?有女儿,那由?初至末的春夏秋冬,此家?都会和?睦友善,像心像意。
反观若家?中无小女,或者女儿不够多,亲族里阳气过盛,便常有攻讦斗恨、打架互殴的事儿发生。
是以那些世?家?名门、达官贵人们便爱在每年逢照天游祭的日子里,唤来家?中眉目俊朗的年轻小辈。
他?们让年轻小辈们,佩簪花,系纱带,作成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扮相。
这样,只需要小辈们跟随着照天子登上街,顺着满燕京城绕圈游行上一遭,便可?以保佑阖家?上下来年的百福具臻。
一家?一户的和?睦安宁尚且如此,那一国?一朝的风调雨顺呢?
譬如金玉帝——
今日,照归锦便穿了?一身纱罗华服、彩云祥衣,当得了?那全燕京城里最明媚、最倾城的“天游仙女”。
敌国将军(28)
大照金玉帝, 高情?逸态。
金玉帝最喜三样儿:郢中白雪,清致雅人?,以及在照天游时,身着一袭云霓长摆。
身为裙屐少年的照归锦, 美妙。
扮作氤氲少女的照归锦, 粉雕玉琢, 明艳动人?, 更美妙。
问金玉其人?, 他那如云嘭然、如风飘逸的?裙袍子, 究竟有多嘭?有多长?
鼓囊到,藏了个?人?也瞧不出突兀。
长到, 能严严实实地盖住某个?男人?的?脚, 在外也无甚端倪。
“老规矩,一换一。先帮哥藏个?人?, 再赶走些麻烦,换哥答应你一桩事儿。”
金车上, 冰肌玉骨的?小皇帝、大?美人?,被一根直|硬|粗|重的?闷棍捅了捅,登时惊喘了一声。他向后伸手一摸, 拽出个?脏兮兮、壮呼呼的?男人?。
某位余家东羿朝着面前的?小可爱灿然一笑。
照归锦绝倒, 来不及嗔斥他,忙用裙摆罩住他, 又捂头遮脸地把余东羿往裙底下推攮回去。
照归锦这一番手忙脚乱——
那模样,活像在新?婚夜里的?时候, 新?郎官揭盖头见了丑媳妇吓了一跳, 又重新?把花盖头给倒扣回去似的?。
余东羿被照归锦当头一罩,再躲了个?四不透风。
照归锦朝外头急道:“无妨!退下!”
外头, 早慌乱成?一片。
原来,是皇帝仪仗边儿上的?禁卫在青龙过白虎二街交际之时,骤然瞧见一个?人?影。
那人?身手极快,居然一个?猛子就蹿进了皇帝金车的?帷幕里。
照天游行刺天子啊!
旁边的?禁卫们吓得头舌乱飞,恨不得以脑门抢地,赶紧来舍身就义?。
可当真是阴差阳错,哥儿几个?心有灵犀一点通。
今天奉命管禁卫出行的?首领,不是张三,也不是王五,恰当正好是和余东羿打过许多日交道的?李大?人?。
车内,四面帷幕透光,幽香缕缕,人?仿若置身仙境。
照归锦压低了声,急朝裙底下道:“好哥哥!你不要命了?敢擅闯御驾?当朕的?禁卫都是吃素的?吗?”
余东羿就蹲在金玉帝裙子底下,眯眯眼笑了笑。
一个?男人?磁性风趣的?嗓音,就隔着十多层裙摆云纱,如雾似的?透出来:“您的?禁卫长一早认出洒家形状,这才拦了其他人?两步,否则,洒家怎能钻得了陛下的?裙幕呢?”
果不其然,待照归锦又吩咐两句,车外,禁卫李大?人?道:“是,陛下。我等就守卫在御车两侧,若有其余要事,还?请吩咐我等。”
仪仗前,李某人?高呼:“天子有命!并无刺客冲撞,令众将即刻起驾,继续天游。”
李大?人?有悟性啊,这么快就能控了御行禁卫,再唤一干人?,稳稳当当地朝大?道游去。
如此过人?才干,改明儿下来,余东羿都想单独请他喝两杯。
·
再道那牡丹花和花下鬼,作?何?场景?
御车,四平八稳,宽阔大?气。
人?坐于车上,如履平地,如睡静屋卧榻。
金车里,唯二人?尔。
自诩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某鬼余东羿,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神情?,似笑非笑地扯了扯照归锦的?裙摆。
男人?钻出个?脑袋来,身体还?躲里头。
牡丹花照归锦,气得直脸红,道:“你!快把那东西?离远点!自己?消下去!”
“什么东西??”余东羿明知故问地笑道。
“还?能有什么?”照归锦气急,视线飘忽道,“青天白日的?。哥、哥哥就算要解火气,那也得等朕到了沧浪宫再给你物色美人?呀?”
小可爱一磕巴暗示,余东羿笑开了声,不逗他了,索性道:“能有什么火气?阿锦要不摸摸?”
照归锦大?感疑惑,绞尽脑汁,又弄不明白余东羿作?甚用意。
于是,金玉帝只?好忍着羞,又怯懦退拒,又跃跃欲试地抖着手,朝大?腿侧摸了摸。
照归锦摸出了一根黑漆麻乌的?马鞭。
那马鞭可粗粝、可陈旧了!
金玉帝一握,娇嫩的?掌心差点被磨破。
照归锦|羞|急,急到气都快喘不上来,怒瞪余东羿:“你!坏东西?!又戏耍于朕!”
“哈哈哈,不好意思啊小可爱,这不刚骑了马,又忙着逃命,不小心把一鞭子揣兜里给带上来了嘛?”余东羿捧腹,连忙从照归锦手上把马鞭扯下来,扔掉,再替他揩揩白嫩嫩的?小龙爪道,“阿锦说要给哥哥物色美人??倒是不用,哥哥自己?带了个?美人?。只?不过美人?实在娇艳,哥哥没藏好,无端惹了人?嫉恨。这不?正逢紧要关?头呢,哥还?需得阿锦帮帮洒家,好好藏一藏美人?。不多旁的?,就带到沧浪宫,妥不妥呀?”
天游沧浪宫,燕京城“照天游祭”的?终点,也曾是太上皇故居。
“妥,妥……你别给我揉,脏。”照归锦嘟囔。
余东羿爽快松开手,道:“好,不碰。”
今日,照归锦着了一身娇女扮相,言行举止,自然做得也是小女儿情?态。
金玉小女儿,气恼地从余东羿手里扯回龙爪,自个?儿抽了锦帕,先擦擦手——
龙爪爪干净了。
而后,他又半遮半掩地,打望了余东羿一眼。
没忍住,照归锦还?是捏着锦帕凑上去给余东羿擦擦脸。
——余家哥哥羞|羞脸,丢人?。
——都变成?脏哥哥了。
照归锦鼓了鼓腮帮子,满脸的?霎红还?没消。
小可爱给余东羿擦擦脸,又擦擦手,满意了,才骄矜地递回手背道:“喏,现、现在可以了。”
见余东羿不搭理他,照归锦一支素手悬在虚空中不上不下。
照归锦登时又瞪眼,娇声嗔斥道:“还?不牵?”
牵娃就牵呗。
余东羿重新?给那龙爪捏回来,搓成?拳盘了两下,觉得甚软。
照归锦道:“要藏的?人?,可以遮了面,塞在金顶帷的?侍女里头。至于要赶的?,又是哪些呢?”
余东羿笑笑:“不多,追兵十数。”
照归锦小脑瓜子一滴溜,开口问:“什么兵?”
余东羿笑得更深了,缓缓吐出道:“拜相楼,凌霄卫。”
·
照归锦这小可爱,年近弱冠了,生的?是聪明伶俐,但于人?情?世故上却还?一本稚拙。
最难得归本自然、值得歆羡的?稚拙就在,金玉帝小朋友,此生唯信两人?,他最尊敬的?潘公公,以及他的?余家哥哥。
所?以,当余家哥哥提及说,“潘公公居然要派凶叔叔来追杀余家哥哥的?小美人?”的?时候,照归锦小朋友第一个?就站在了余家哥哥和小美人?身后。
哪种美人?能让余哥哥看?上?
难不成?比邵钦更秀美文雅、气节傲然?
照归锦翘首跂踵,好奇到心脏嘭通乱跳,就想着能见见美人?。
眼下,只?见金玉帝一巴掌举起,当即就拍了拍自个?儿软噔噔的?假胸脯道:“哥哥放心吧!朕怎么说也是个?皇帝,潘公给朕这个?面子!”
天子一诺,岂止万金?
于是,小皇帝几条令下去,仍扮作?皇帝忠仆的?李大?人?,分禁卫数人?带走,亲自去了拜相楼,试图与“他表面上的?陌生人?、实际上的?同僚”——凌霄卫周旋,好换得邵钦的?手下们脱身。
而另一头,令行禁止,某皮小子也被囫囵个?儿团进了侍女云集的?香花堆堆里。
纱斤遮脸,帷帐撑天,任是皮小子长得三头六臂,被这么丛丛陷进热闹处,也难寻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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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权如此。
细细数来,燕京城就仨大?头头——
一个?,是掌管凌霄卫和禁卫的?潘公。
另一个?,是独占皇商、养了数万部曲家兵的?余相。
最后一个?,才是占了天子名?分的?金玉帝,照归锦。
现在好了。
大?头头和二头头两方约好,对家们在京城郊外打起来了。
这城里头,可不就只?剩下三头头一言九鼎了吗?
是以,城内那些追着余东羿和皮七蹦蹿逃跳了大?半日的?凌霄卫,似是早听过潘无咎的?吩咐,一见了皇帝亲信,就很快如退潮般抽|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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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再无,命无忧了。
又是一片开云朗日。
余东羿舌灿莲花,登时就来:“陛下圣明!当真是体察民?隐、气度恢宏。咱大?照有您这么个?聪慧过人?,又仪态翩然的?天游仙,来年铁定要国泰民?安、一帆风顺呢。”
照归锦被他吹得小屁股要翘到天上,得意洋洋地昂了昂下巴,才道:“哥哥此言勉强中听,朕很满意……”
“只?是哥哥方才说要答应我一桩事,可不许赖账!”照归锦猛一下想起来,傲着气揪住余东羿。
就照归锦这点儿力道,余东羿被轻轻扯着领子,好似被猫挠似的?。
男人?伸了伸脖子,笑道:“那是自然。但说无妨。”
照归锦没有太凶,悻悻收手后,立了立脊背,正色道:“我想知道,潘公怎么样了?”
照归锦垂眸愧疚道:“近来,朕见潘公日渐消瘦,接连派了几次御医去探望,却都被公公打回来。朝堂上,好像是清流冯家拿了余氏什么贩盐的?把柄,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更有,余成?明暴毙身亡后,余相又紧促上书,为互市的?事儿,进宫来求了朕几遭。”
照归锦素来不理朝政。
是这几日,照归锦听宫人?说,九千岁在文华殿里咳了血。
担忧潘公病状——
照归锦斩杀了几人?,又下死令、封了宫内千岁咳血的?消息,这才在紫宸殿上朝时,勉强振作?精神,抵着困倦虫,强听了两句正事儿,想弄明个?来龙去脉。
“可我已经太久不看?这些了,”照归锦窝窝囊囊地低着头,揪揪袖子,“那些奏折,朕一翻就想打瞌睡。紫宸殿里他们吵的?那些话,朕也听不懂。”
照归锦是个?半道出家、被宦官扶持起来的?幼帝。
一个?宫女生的?野皇子,自小被遗弃在深宫,无人?问津、也无人?疼惜。
就连太上皇,也是在某日佳节时见到那个?他宠爱有加的?余家东羿手里牵了个?瘦斤干巴的?小孩儿,这才认出照归锦是被他遗忘的?某个?孩子。
照归锦不像储君那般受教,登基后,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天天随着余东羿在上书房里胡闹,能粗浅认遍了字,就已算大?幸。
所?以奏折、朝事这些,不是金玉帝被宦官迫害夺权,而是照归锦他看?见就头疼,巴不得赶紧推给潘公。
余东羿一琢磨,缓缓问:“哪里不懂?”
“互市的?事儿,”论起朝堂之事,照归锦拿出了天子的?口吻,絮絮说,“互市在边塞,又不在燕京。这群老臣们, 明明一家老小都搁燕京城里囤着的?,不知为图个?甚,才声嘶力竭地在朝堂上争执,一个?二个?吹了鼻子又瞪眼睛。”
照归锦:“到头来,一个?互市——潘公说开,余相说不开。清流有说开的?、有说不开的?。那些父皇留下来的?老臣也这样。他们各有各的?道理。”
余东羿道:“既有道理,那开的?怎么说?不开的?怎么说?”
“开的?,说大?照缺马。西?域有匈奴和大?晏虎视眈眈,其他几个?氐羌、契丹、柔然等,也如豺狗似的?缠着咱们。没有西?域马种改良,靠大?照自己?的?战马,将来恐怕打不赢。”
“不开的?,说大?照明明年年都有朝贡,各蛮夷族献上来贡马,原先是妥妥够用的?,怎生今年就不够了?那些蛮族生性粗暴残忍,只?懂得烧杀抢掠。没得咱自己?耗费金银,将值价儿的?茶盐丝绢落在互市里,还?得增兵添粮,防着蛮夷强抢去了的?。”
仪仗悠悠然朝前,余东羿温柔地看?着照归锦阐述脉络,问:“那陛下呢?陛下想不想开?”
照归锦晃了晃脑袋:“朕听潘公的?。潘公说开,朕就开。”
“所?以,朕一定得赶快将潘公的?身子养康健了才行。”照归锦握拳,鼓劲似的?说道。
“嗯,托陛下吉言,千岁身体定会转好,”余东羿温和地笑笑,问道,“可小阿锦这么千依百顺?事事都听潘公的??倘若千岁说,要叫你金玉帝将玉玺交出来,等夺走了玉玺再把你咔吧咔吧称斤买了,你也甘愿?”
“可是朕已经将玉玺给公公了呀,”照归锦歪歪头,不解道,“潘公作?甚要将朕卖掉?呜,就算要卖,也应该会带朕去个?美人?多的?水乡好景?”
“哈哈,”余东羿哭笑不得,早从裙摆下钻出来与照归锦并坐,伸手揉了揉天子的?龙头,“是,潘叔叔面硬心软,必不会为难你。”
当皇帝的?,连玉玺都奉走了。
忧国忧民?,自有旁人?来操心。
照归锦只?管纵|情?享乐。
到金玉帝这个?地步,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轻简快活了吧?
余东羿问:“九千岁将玉玺放在何?处?”
照归锦寻思一道说:“凌霄塔。潘公说,有宝贝就放在那里,这样抢宝贝的?人?就都知道上哪儿去抢了。”
听金玉帝一言,到这时,余东羿已然勉强猜出了几分潘无咎的?意图了。
不愧是潘无咎,深谋远虑。此番布局,当真是策无遗算。
余东羿微微勾起嘴角。
照归锦察言观色,来攥他手,轻快地问:“哥哥笑了。想是听了许多,哥哥胸中已有成?算?快同我讲讲。”
小孩子爱听故事,金玉帝便爱听余东羿讲故事。
余东羿细微思索了一阵,慢慢道:“阿锦可知道?为何?,两|党会在凌霄塔那儿打起来?”
照归锦思虑道:“因为公公说玉玺在塔里,余相和余尚书他们便合起伙来要去抢。他们看?朕老护着潘公,不听他们话,于是想先制服了公公,再自己?立起来当皇帝。”
“聪明,”余东羿赞许道,“那为什么他们早不抢,晚不抢,偏生选在这时候去了呢?公公这么厉害,凌霄卫多少年筹谋,总不至于在一夜之间就忽然压不住余氏了吧?况且,若余家真要造反,我那假老子又何?必在一个?‘互市’上大?费周章呢?”
“唔,”照归锦摇摇头,“不知。”
“好知,”余东羿掀起帘儿,指指那青龙大?道上,如沸腾般的?人?海,“你且看?看?,这些百姓,哪一个?是衣衫褴褛的??哪一个?,又是面黄肌瘦的??”
照归锦定了定神,瞧了一路,疑惑道:“没有哪一个??”
是了。
燕京城,就是这么奇妙。
外头水深火热,里头歌舞升平。
红莲火,与,四季春,仅一座城墙之隔。
流民?、乞丐与穷苦之人?,统统被世家默认着赶到了别处。
燕京是世家、豪庭的?燕京,亘古不变。
余东羿笑问:“好阿锦,燕京是桃源仙境。可出了桃源,你道那些大?旱、虫灾、饥荒的?百姓们都上哪儿了?前几月,还?听说灾民?涌在城门外呢,怎这几日却是半点儿风声也无了?”
“是有人?杀尽了他们,或有人?收留了他们。”照归锦神思静听。
余东羿缓缓笑了笑,道:“潘公曾与我讲‘以一人?之性命,换数万人?生机’,当真是划算。不曾想,在杀光和收留之间,他竟真选了后者?。”
照归锦:“京郊的?流民?们,被安置去了凌霄塔?”
凌霄塔,并非仅是一塔而已。
塔边上,方圆百里那一圈地儿,上好的?良田耕地,囤点儿灾民?不在话下。
就是麻烦些。
余东羿颔首道:“养人?可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计,既得让他们有饭吃,又得让他们有地种。若地没分好,就得想法子定个?律、分分地。恰如,不日前洒家在冯府抄来的?‘邸报’上,看?见朝廷说要先改田制,再化朝贡为互市。此两番大?变动,恐非一日之功?”
照归锦点点头:“嗯。早些年,潘公便与朕提及过。他道,灾年人?心散,收拢流民?,重派耕地,改善田制,此乃立国之本。”
照归锦:“至于大?照的?朝贡——潘公道,朝廷赏赐下的?丝绢瓷器,远比异族贡上来的?生铁马匹,要珍贵许多。这般长此以往下去,绸贱马贵,耗费的?只?会是大?照经年的?底蕴,得不偿失。”
照归锦不爱读书,但悟性、记性两样,甚是不错。
潘公、朝臣们说过的?话,他都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是长久谋划,”余东羿问,“可若顾及眼下呢?四处是饥荒和大?灾。种子得等春种秋收,可人?却七日不食就饿没了。在今年流民?种地的?时候,给他们吃的?盐米,得从哪儿来?”
照归锦一手握拳,敲另一手掌,灵感一闪,道:“余氏有粮,找余氏要。”
余氏从百姓身上搜刮了那么多层膏脂,总该刮一刮了。
余东羿笑了,揉他一把道:“诚哉!”
余东羿拔了一根照归锦头上的?珠钗,搓搓那银镀金点翠蓝宝抱头莲,扣下了三粒溢彩流光的?珍珠宝石。
余东羿将宝石摆在照归锦白生生的?掌心上,三颗点点,比划道:“潘九千这一招,三步走,是想逼余氏狗急跳墙。”
“第一,开互市!断进项!”
余东羿拨弄第一颗珍珠道:“从前,边陲无互市。塞外贫瘠,晏主为救活百姓,便只?能从大?照走私盐粮。而全大?照,供得起这般大?单的?,也就余氏一户。是以,任凭余成?明叫多高的?价,要多少的?生铁、骏马,晏广义?都只?能硬着头皮、掐着鼻子给出去。”
“潘无咎开互市,让晏主换了买主,断余氏生铁马匹的?来路,是不再想让余氏继续肥壮下去,釜底抽薪。此即为第一。”
“第二,杀余成?明!断退路!”
第二颗红宝石,余东羿摆好:“近年自我走后,余氏的?小辈们,是一个?皆不如一个?了。余氏之衰亡,已然能预见。而余成?明的?死——这个?小辈里混得最风生水起的?才俊,忽然暴毙而亡——无疑是往余家老辈人?的?心头上,狠狠捅了一刀。”
试问全燕京,谁能做到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让人?中毒暴毙身亡的??
潘无咎派凌霄卫下手,连用的?毒都不做半分掩饰,可见其挑衅之意。
“最中意的?小辈都无了,若想再韬光养晦养几个?,又得等个?十数年光阴。倒不如趁现在,余相、余尚书几个?年富力强的?都在朝堂,余氏军吃了几年大?晏的?铁马,兵强马壮……”
“他们搏一搏,登上至宝,也不用再担心自家小辈的?青年才俊将来被皇帝和权宦所?猜忌了。”
“等余姓人?自个?儿成?了皇帝,开枝散叶,岂不又是一番广阔天地?”
“此即为第二步。”
“嗷呜!”照归锦打了个?哈欠,“那第三步呢?”
“第三步呀?”余东羿挂挂他的?鼻头,“有位听困了的?小家伙,连玉玺都敢给人?公公了。这么大?的?诱惑摆在面前,又有清流冯氏,跟疯狗似的?,缠在他们屁股后头咬,余氏哪里能不心急嘛?”
以利|诱之,以时局逼之。
利,是传国的?玉玺。
时局,是以冯渊一系为首蹿上跳下的?、煽动着要联名?揭发余氏贪污恶行的?清流。
此即第三步。
于是,余氏起兵了,一把锋利剑刃直接对准了他最大?的?敌人?。
只?要斗倒了凌霄卫,天子又懵懂积弱,余氏站稳脚跟,就能在燕京里,再续数百年长盛不衰。
金车软塌上,照归锦已然陷到了男人?的?怀里,睡眼惺忪,迷糊着问:“可是,哥哥你还?没说……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日打呐?”
因为邵钦来了。
为了换走余东羿,邵钦和潘无咎做了交易。
潘无咎的?筹码,是余东羿。
而邵钦的?筹码,应当是某样能在此党|争次中助潘无咎手底的?凌霄卫乃至金玉帝麾下的?京城禁卫力挽狂澜的?关?键利器。
听说大?晏极擅驯马、又长于铸刀铸剑。
邵钦带了的?,说不定就是精干的?马匹、或炼制好了的?锐器本身?
这样,在刀枪剑戟、或悍马健足上,至少,潘无咎能不落余氏的?下风。
有雷厉风行的?凌霄卫,有送来的?装备,有被逼入窘境、意气用事围塔的?敌人?,再算算时间,今日不正是潘无咎身体大?好、内力鼎盛的?绝佳时机吗?
真是造化弄人?呐。
当然,潘无咎此人?,阴险就在此处。
他拿了邵钦的?东西?,反过来就派人?去刺杀邵钦。
潘无咎是答应给邵钦一个?大?活人?,但也得先变相问问邵钦——这人?,他邵将军带不带得出燕京?
要是邵钦自个?儿技不如人?,接到手的?旧情?人?都给弄丢了,那不是等着被潘无咎这个?老对头看?笑话嘛?
此计策——成?了,一箭双雕,不成?,也能给老情?敌添添堵,何?乐而不为?
反正无咎叔叔早知道了余慎天赋异禀,轻易死不掉。
多注意着,让凌霄卫在追杀时留留手就行了。
余东羿轻笑一声,拍拍怀里的?小可爱:“行了,不给你长篇大?论——天游还?长,困就睡一阵儿,哥在旁边儿守着你。”
照归锦哼唧了一声,嘟囔着嘴,眼皮已经睁不开了,还?是道:“呜嗯,但朕还?没有见到哥哥带来的?小美人?呢……”
余东羿弯弯眉眼:“待会儿再指呗,总有咱小锦的?看?头。”
照归锦闷哼一声,颔首应了应,把脑袋摆在了余东羿大?腿上,拧拧身子横躺下,蜷缩成?一小团。
余东羿忍俊不禁,安抚地揉了他一把。
都给小家伙整瞌睡了,是他余某人?唠叨。
道照归锦此一生,无忧无虑者?才最是安逸闲适。
·
美人?上哪儿去了呢?
前头说道,皮七被御驾侍从裹挟着送进了侍女成?群的?香花队里。
他还?记得,临了要耍坏主意前,余东羿曾偷偷哄他道:“咱是在躲避悍敌,无计可施了,才想出这一回。皮小爷呢,也不用怕洒家跑丢。咱向您保证,届时您一定能一揽眼就望见我!一路上怎么都不会盯脱。”
余东羿嘿嘿笑了两句:“当然,若看?了些旁的?东西?,情?况紧急,也还?请您多见谅。”
说罢,余曜希狡黠地眨了眨眼,纵身一飞腾,就要去突突皇帝的?仪仗。
·
还?往火沟里跳!
擅闯皇帝御车,公卿贵族都不敢。
他是嫌凌霄卫不够,要行刺天子、多来一群禁卫吗?
皮七心要跳到嗓子眼。
可没想到,一眨眼,他就被头上簪了花、面上蒙了纱,一股脑儿,塞进了皇帝的?侍女仪仗里。
侍女仪仗,就在金车的?两侧。
因着是皇帝自个?儿的?贴身侍女,所?以无论金车上有甚,都是不妨被看?见的?。
余东羿,人?在龙撵金车上。
皮七,人?在金顶帷盖下。
——他并非情?愿来此,只?是绕指柔实在难当。
那些侍女们伸来的?手,像菟丝花的?花枝、像水葱去了皮后最嫩的?那根小杆,似有骨,却如水波般温软无力。
他是甚少接触女子的?。
他唯一的?母亲,也因五年前的?灭门而被尸首分离、遗躯尽毁,再难寻到。
自来吃穿就寝在军营、行走坐卧在男人?堆里,皮七早忘了该如何?对待这般娇嫩的?存在。
他只?是呆站着,脚也迈不开,手也抬不起了。
侍女子们就轰然笑开,拉拉扯扯间,皮七生怕一动就伤了那位柔柔软软的?女子,只?好任由她们拖进了帷盖下。
“公子莫怕,陛下唤奴等服侍好您,您且随奴等一道天游。”
那些撒花的?、托瓶的?、捧香炉的?侍女子们,就含笑给他来小搓花瓣,甩了杨枝给他几滴清泉,朝他扇一阵清甜祭香。
皮七耳根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视线不敢落在任一个?侍女子身上,只?是张皇地朝外头看?。
然后,皮七一扭脖子,就遥遥见那个?余东羿一头钻进了金玉帝的?裙下。
男人?在皇帝的?裙下!
且那余姓男,似乎与金玉帝调笑了两句,而后故意将车帘一角掀得开了些,将将好,就留出一条缝隙,正对着皮七的?眼。
但凡来个?比皮七目力稍微低一些的?,都不至于一当眼,就看?到如此一幕。
因为,当那个?裙下的?男人?起了身后,他居然故意撇过头,遥遥地,朝皮七恶劣地勾嘴一笑。
“呼。”
刚在熏香与女子柔情?中,被弄得手足无措,如大?鹅子一般呆头呆脑的?皮七——
这会儿,整个?人?定住,呼吸一顿。
·
所?以这就是情?况紧急,请多见谅吗?
419:【先生,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试图挨打吗?
余东羿龇牙笑笑:【嘿,激他一把。】
余东羿:【爱就要努力争取嘛?难不成?,他还?想一辈子易容成?黑皮猴子?】
419:【恕我直言,先生,您的?积分余额稍显羞涩。】
419:【还?请多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敌国将军(29)
沧浪宫, 取《孟子·离娄》沧浪之歌的意思,记录的是——
从前,有小?孩唱了首歌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孔子一听, 便?告诉世人, 甭管是清水还是浑水, 它们?各有各的用处, 这都取决于水的本身。
同理,人自个儿作践自个儿, 别人就也会来作践他。
家庭自个儿从根子上烂了, 才会被外人给毁掉。
国家也如此,你这国积贫积弱, 就好似闯进?了狼群里?的一头肥羊,早晚都得被强敌给讨伐了去。
沧浪宫, 沧浪水,还有层意思,说的是从这恢弘的沧浪宫源源不断溜出?去的沧浪水啊, 直冲冲往东庭湖奔涌去了, 东庭湖沿岸绿柳成荫,将荡漾的清泉给映照成了碧绿色的青苍湖水, 这一成色的水,谓之“沧浪”。
可?甭管寓意怎的好, 都改不了一样?事实, 即,这儿是历任照天子纸醉金迷、养尊处优的一处奢靡圣地?。
简单来说, 就是这儿的沸水汤泉,太清。
氤氲水气,太叫人骨软筋酥。
前朝的照天子也挡不住,非得把照天游祭祀的圣殿硬坳成了一处仙源缭绕的游乐行宫。
这就是沧浪宫,照天游祭的起点,亦是终点。
“天子御临!”
使?官喊了仪仗,华盖金车巍巍然?,在沧浪宫前稳稳停下,预示着接下来的半日里?,“天游仙女”将在此处吃斋、祭天,并沐浴天神恩露。
“哗啦啦!”
照归锦小?眯了一阵,迷迷糊糊被蒙头盖脸的一片湿意唤醒。
鼻翼间,洋溢着仿佛从深泉幽溅里?翻腾出?来的冰凉水汽。
天子睁眼,先瞧见了头颅正当空,一条白练垂空而下。
“哗啦啦!”
三千尺瀑布凌空高悬,仿佛从云霄坠落人间,飞珠溅玉,雄伟壮观。
高崖仿佛是被天神大刀阔斧一砍截断的,激流就从崖顶倾泻下来。
偏生大瀑布底下,又?多了个如齐天大圣花果山水帘洞一般的空道,飞流直下的水,到了空洞上头,正巧撞上了块坚不可?摧的磐石。
那磐石,有文华殿的牌匾那么大,将激流统统撞成了雾气,喷洒到空洞下的人脸上。
人从沧浪宫大门进?了石洞,再穿空道,从磐石下走。
如此一行,游者?入瀑布地?,往瀑布外一出?,浑身居然?能不湿半片袍角,以为称奇——
这就是浩浩燕京千载名胜绝境之一,沧浪出?山。
“哥,我怕。”照归锦被余东羿抱在怀里?,稍微弹了下腰身,双臂拉长上前,搂住余东羿的脖颈。
自小?照归锦总爱撒娇,都说怕这个、怕那个,却也不见他真抖上半分的。
“知?道呐,”余东羿人捧着照归锦,一手揽着他的腰背,一手捧了他的膝盖弯,轻轻颠了颠怀里?的人,这才朝后头的仪仗努努嘴,“这不?咱才抢了‘捧天女’的活计,特意抱圣上进?来。”
历来照天游,照天子都要打扮成天女的模样?。
天女是仙人,仙人天游一日,直到祭祀前,脚都不能沾地?。
遂到了沧浪宫这一路,也有专门的侍奉者?,等着捧天女过?那一道“沧浪出?山”。
湿雾里?,照归锦朝男人|凸|起的喉结瞥了一眼,再遥看沧浪洞的穹顶,嗫喏着嘴,悻悻道:“朕只是觉得,那磐石瞧着又?黑又?亮、扞格不入,却总像是有朝一日要落下来似的。”
沧浪洞很深,除了两头通朝外、能过?瀑布的空道外,还有一头挨着瀑布洞口的长隧道,延长向深底更深处,不知?去向何方。
磐石如此硕大无朋、千钧重负,若轰然?坠落,不知?要是怎一番震天撼地?。
“是嘛?”男人不知?想起什么,玩味地?勾了勾嘴角,话锋一转道,“那您既如此担忧,昨儿怎还唤了几个嫔、几位夫人一道儿来水帘雾里?玩呐?啧啧,有擎天的磐石悬在脑门上空,还勒令美人们?一人仅许披一件纱衣或云裳,这半遮半掩,半蒙半透的……又?笑又?抱,陛下想是玩得尽兴至极?”
照天子是早几日前就驾临沧浪行宫享乐,今晨才从行宫里?出?来满燕京游街的。
一被余东羿戳破,照归锦登时绷不住脸,酡红了腮边,嘟囔道:“……那是朕捉迷藏时蒙了眼,谁曾想会被拐进?来?夫人们?总戏弄朕,竟还将此事说与哥哥。朕……下次可?不敢再与她们?玩耍了。”
空道幽深,水声潺潺,金玉帝的清澈嗓音,回荡在掌了一溜宫廷明灯的洞里?——
刹那间,仪仗后侧紧随的女子们?中,竟骤然?出?了些熙攘骚乱。
似有人惊惶屏息,又?似有人跪倒了一片。
谁人不知?金玉帝曾血洗过?半片宫舍?
照归锦,瞧着人畜无害,实则疯癫、血|腥、残|忍,五|毒俱全。
曾有某年某月,有位得宠三月的美人,因恃宠而骄,冒犯了金玉天子。
天子也只是笑眯眯一句:“你不好玩了,朕不喜欢无趣的人。”
那位宠冠燕京、敢踩着天子龙|榻起舞的盛丽美人,当日便?被剁碎成块喂了狗。
后侧众侍女们?人心惶惶,余东羿耳聪目明,怎会不知??
可?余东羿偏生就面不改色地?,抱着这宫人眼中的杀|戮|恶鬼,继续往前走,一听小?可?爱娇嗔,便?爽朗笑道:“哈哈,你道是不再耍哪些?是蒙眼半|裸|着到处瞎跑,还是叫你那些悍娘子们?扮成男人来捉你?得亏这次是潘九千忙着斗余氏,无暇顾及于你……”
“否则,待下次,让公公知?道了天子游行前在沧浪宫荒|淫|无|忌、暴|戾恣|睢,可?得仔细某尊驾的屁|股。”
照归锦气急,忙揪揪余东羿的衣领:“哥哥可?不兴得告状哇?”
“那陛下也不兴得去罚那些夫人们?了哇?”余东羿讨价还价道,“是洒家硬要跟她们?抢活计去‘捧天女’,多拌了两句嘴,这才不小?心把那些闲闻趣谈给诈出?来。您若不为难她们?,洒家也不为难您个。”
“便?如哥哥所说就是了,” 照归锦委屈巴巴道,“那哥哥可?得告诉公公,朕觉着他对?朕很好,挑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是顶顶端庄的,才不陪朕耍那些荒唐的把戏。朕也瞧她们?好,舍不得滥杀无辜。”
这就对?了。
余东羿颠颠人,出?了幽深狭窄的水帘雾,再将天子捧上轿,这才拱拱手道:“陛下且去祭天吃斋,咱个侍奉完了,还得回头再去望一眼。”
照归锦昂昂下巴问:“何事?”
余东羿龇牙一笑:“这不刚抢着‘捧天女’,逗笑了夫人们?,没来得及哄哄自家的小?美人嘛?”
简而言之,就是余东羿把皮七气坏了,得赶紧回去拾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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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归锦还云里?雾里?呢,就见余东羿拍拍屁股,抬脚朝仪仗后头的人堆里?去了。
男人也不知?怎么勾搭的禁卫首领,怎么传的圣御,反正他就走了。
那来去自如的模样?,一路侍女屈膝避让、禁卫颔首行礼,倒弄得像余东羿才是这沧浪宫里?的皇帝。
某位假皇帝嚣张,身后的真天子倒也丝毫不觉得冒犯。
照归锦嗔笑一声,扬了扬手,先唤了个亲信悄悄跟在余东羿后头过?去,再叫仆从起轿,去沧浪天坛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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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说来也简单。
这照天游逛遍燕京得大半个上午,路远仪仗多。
照归锦昨夜玩儿狠了,今儿白日又?被余东羿钻裙底给激了一回。遂在金车上刚听余东羿念叨一小?阵,他就累得犯了困睡过?去。
小?皇帝睡过?去好,余东羿也不闲着。
他先出?金车,跟李大人打了个招呼,还是那套油腔滑调,狡辩了一番。
这李大人也不知?是接了九千岁何等的命令,总而言之,就索性任由余东羿一股脑儿作性了,在一众禁卫跟头儿前,先给余东羿做了脸,又?明暗里?给了他些便?捷。
待到金玉帝呼呼大睡过?了、重又?转醒来时,余东羿早去仪仗那头,混了个脸熟。
余曜希是先和女官夫人们?搭过?腔,混了个“捧天女”的名义,又?和皮七插科打诨一阵,落了一鼻子灰,这才闹腾够了,悠悠哉回来把照归锦弄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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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一小?股闷声的腹语,也不知?从何处响起来。
历过?马背上被浑天胡地?、劈头盖脸那一顿打后,皮七这会儿子也没得当众对?余东羿破口大骂的了。
可?他偏生就是气,气得气血翻涌,气得头皮发麻。
照余东羿的话说,就是这小?子又?不理人了。
不搭理人算什么毛病?
潘无咎和邵钦在他面前都有这德性,稀松平常得很。
余东羿是半点儿子没把皮七铁青的面色放在心上,一口一个“姐姐”、“妹妹”,这才好不容易从中年美妇人和芳龄少女的女人堆里?,礼貌地?钻出?来。
等到皮七跟前儿,余东羿已然?被姑娘们?扒拉得半身香粉、小?半脸胭脂印。
男人这副模样?有趣,像落拓不羁的浪客进?了白骨精的骷髅洞,又?顺道从蜘蛛精的盘丝洞窜了个门子,好不容易才从洞里?钻出?来。
大照民风开化,便?是深禁宫闱内的女子,也从不羞涩于向男子展露好感?。
侍女们?玩闹过?俊郎君了,也尽了兴,再有金玉帝的祭祀还在举行,于是女官们?正经起来,派了人手,各做各的活计,一众纷纷散开。
只剩余东羿和皮七俩人,就在某处小?阁水榭边。
皮七看了余东羿更来气,也不说话,就背朝他。
皮七身影稳当当、一动不动的,像是水榭边守了千八百年的石头猴子。
余东羿瞧了,只觉得有意思。
邵钦从来松形鹤骨、仪态堂堂,腰杆立得比青松还坚韧,未曾想,他如今扮起个十几岁大的顽皮少年郎,竟是有这般神韵,一股子喜庆。
余东羿去戳他:“皮小?爷?生气了?”
皮七冷着脸,用鼻音气喷了声:“哼。”
余东羿嬉笑道:“抱歉了嘛?咱也不知?道您这般器宇轩昂的大男人,竟然?也会被区区几个小?姑娘家给弄得辙乱旗靡啊?”
皮七难堪地?拧了眉头,再喷了声:“哼。”
“昨儿一宿没睡,今又?奔逃一路,您该饿了吧?”余东羿掐着皮七的肩,把人拧过?来。
皮七一撇头,就见鼻尖多了一小?碟糕点。
圆白瓷盏上,落了二三圆滚滚的枣泥酥饼,酥皮松香,一股焦甜味儿,闻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方才婉夫人给爷的谢礼,”余东羿拈了一块塞皮七嘴里?,笑眯眯道,“尝尝怎么样??”
皮七没设防,被鼓囊囊填了满口,腮帮子鼓起来。
嗯,怪好吃的。
枣泥是软糯的枣泥,酥皮是嘎嘣脆的酥皮。
嚼进?嘴里?,枣泥入口即化,酥皮唇齿留香。
“好吃吧?再喝口这个。”余东羿瞧他眉眼稍微抬高一些,略显惊艳的神情,就知?情会意,再给他端了盏小?奶|米汤,递到皮七嘴边。
“唔。”皮七含糊着吞了酥饼,又?就着余东羿的手,饮了一口奶香喷喷的米汤。
媳妇乖巧,哄起来毫不费心。余东羿乐了,继续温声道:“说来也委屈你,跟爷一路颠簸,没得个正餐。先吃点儿垫垫肚子,待一会儿金玉帝下来,洒家去瞧瞧,能不能给你我二人毛一顿赏赐的御膳。”
皮七沉默了阵,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对?什么人,都这样??”
“哪样??”余东羿好整以暇地?笑着看他。
能怎么样??柔声细语,笑脸相迎。
年少时,余曜希翻墙来太傅府邸送烧鸡、星夜骗着他去郊外遛马那几回,就摆的这一副予取予求的好脾气。
他当初就是这般追他、哄他的!
他余曜希肯哄人是好。可?也不看看,现?在立在余曜希面前的人是谁?
是皮七,是邵钦的亲信,又?不是他邵钦本人!
邵钦对?他如何?皮七又?对?他如何?
皮七横眉竖目,在余东羿面前不是冷嘲热讽,就是拳脚相加。
可?邵钦呢?哪次不是应着他、顺着他?连声大气都不敢多骂他姓余的。
倘若余郎连对?个陌生莽儿郎,都能与对?他的糟糠妻子的态度一样?,那他邵钦岂不就成了个笑话?
“不哪样?。”想到这,皮七愤愤又?喷了声鼻音。
再次,某闷瓶子又?自个儿把瓶盖合上,才刚有些松动的紧蹙眉眼重新?又?冷峻成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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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是在逃命,还是在郊游,余东羿是人到了哪儿,都能随遇而安,都能活出?一派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感?来。
可?皮七要拎得清现?状些,勉强果腹后,他沉思一阵,对?余东羿道:“口腹之欲暂且不提,当务之急,是完成将军嘱托,速速带你出?城。”
“你自然?对?邵钦忠心耿耿,”余东羿笑道,“可?咱都进?沧浪宫了,现?下是躲得一时安宁,宫外不还是凌霄卫吗?再言,你道要出?城,别说城门处潘无咎派了多少盯梢的,纵使?是出?了城,那余氏和凌霄卫两方人马,还在城外打着呢,你待怎么逃啊?”
皮七道:“将军敢带我等只身赴会、来到燕京,自有后手。公子只需跟着在下走便?是,不劳多费心。”
“哈,邵钦是有手段,”余东羿笑笑,“他那死人的法子,洒家多少也知?道点。可?洒家这儿还有个不死人的法子,但问你皮小?官人愿不愿试试先呐?”
皮七皱眉:“什么法子?”
余东羿悠哉哉道:“且先告诉我,倘若咱们?走别的路出?了城,你有无门道再联系上你那些同僚与你家将军?”
皮七自信不疑道:“有。”
余东羿问道:“那若是相隔太远呢?”
皮七道:“虽千里?尔,亦不远矣。”
“好!”余东羿击掌大笑,“有这句话在就够了。皮小?爷尽管放心,您个呢,今儿就跟着洒家在沧浪宫吃好玩好,待到今夜朔月之时,一切自有分晓。届时,莫说是出?个小?小?的燕京城,您便?要纵览大照疆土,都轻而易举。”
皮七狐疑地?挑起眉,没忍住道:“你……莫要妄下雌黄。”
“那是自然?,”余东羿挤眉弄眼,“你几时见我诳过?人啊?”
余郎诳过?他的还少吗?
可?皮七待要说些啥,就见女官拖曳着裙摆,举步生风地?来宣了旨意。
“陛下有旨,祭祀已毕,着二位贵客前往宴席。”
余东羿高兴道:“呦,来饭了。”
余东羿忙扯着皮七去赴宴。
到圣座前,一应礼节仿周制,眼下是已经过?了正祭的当口,到了殿内的小?祭。
正祭给老天爷吃,五色十盘、瓜果糕点全凉彻底。
小?祭由皇帝和嫔妃们?私设,吃点热饭热菜。
看上首——
按常理说,皇帝座侧,该有余皇后伴驾。
可?照归锦素来不讲礼,因开互市的事儿和余相闹个不愉快,连带着天游祭祀,他也不肯带余家的皇后来。
所以这小?祭,便?只有金玉帝与几位嫔妃和夫人在。
其中,便?有一位对?余东羿青睐有加的婉夫人,就坐在侧首处。
“来了?赐座。”
照归锦端坐宴席正上方,瞧余东羿扯着一个少年进?来,昂昂下颚,示意侍女、宦官招呼。
这是当众在皇帝眼皮子下,数十人看着,余东羿当先一步,拉起前袍,快快地?朝金玉帝行了个大礼。
拜完后,余东羿又?含糊两句,扯着皮七朝前两步,愣生生把皮七的膝盖截停在半空,没让皮七跪下。
皮七错愕,深望了余东羿一眼。
这当口匆忙,体察毫微,还得灵活应变,寻常人决计抓打不开。
可?余东羿一早游刃有余地?跟皇帝打起哈哈来,说的正是刚才含糊那两句:“陛下,您先前说要瞧草民带来的美人,现?下好,感?激您赐宴,草民可?给他带来了。”
照归锦想一出?是一出?,霎时间被余东羿打了个岔子,也没注意到皮七只半蹲两下、不曾跪拜之事。
眼下,金玉帝只觑了皮七一回,顿时,满副神情里?颇多了些一言难尽之感?。
这圆头圆脑、长手长脚的,哪门子的美人?
照归锦为难地?看看皮七的瘦猴脸,又?为难地?看看余东羿,咳嗽道:“咳,朕见了。许是大家都累了半日,舟车劳顿了些,待用宴后,歇息一阵,朕和婉夫人领你们?一道去沧浪泉宫洗洗,换身衣裳,或能消解些乏累。”
换言之——
俩人都刚被追逃了一路,又?从拜相楼的废墟里?钻出?来,浑身狼狈。
如今上了正殿,陛下嫌两位贵客衣冠不整、易容欠佳,得先拾掇拾掇人,才瞧着顺心。
“谢陛下。”
余东羿早拱手行礼,乐呵呵地?扯着皮七去小?桌坐下了。
这是在长形大殿里?,二人共坐末席,离皇帝尊位隔了一大间屋子的空当,就只能遥遥见到一抹明黄。
余东羿给皮七夹菜,催他吃了两口,皮七缓了缓,才不再紧绷如先前。
“来吃一口,御膳的佛手豆腐、芙蓉汤羹,在外头可?碰不着。”余东羿自个儿吃得畅快,话嘚嘚跟报菜名似的,一溜品评了个遍。
皮七顺从地?将他提到的菜都乖乖吃了,稍许,才隐晦地?,沉沉向余东羿道了声:“多谢。”
余东羿微微顿了顿,没事儿人似的笑笑:“……洒家这是,可?算从皮小?爷嘴里?听了句好话?”
皮七沉默了小?片刻,闷闷“嗯”了一声。
余东羿又?往皮七碗里?夹了片东坡素肉。
·
二人都知?这句“谢谢”含了几层意思。
邵氏宗族为大照殚精竭虑。
邵老太傅三朝元老,为国效忠,可?到最?后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谁下的旨意?金玉帝。
谁撺掇的皇帝?余相与余尚书。
谁奉命屠的邵家阖府?凌霄卫,潘无咎。
论罪,这燕京最?盛的照、余、潘三家权柄,都欠邵钦一个交代。
余东羿也知?,邵钦不是那般冲动莽撞的人。
为了换大照的米粮,邵钦能言笑晏晏地?跟余成明讨价还价。
为了把他这个大活人从潘无咎手里?捞出?来,邵钦也能化身皮七,跟潘无咎在拜相楼对?坐小?半个下午,话语间还斯抬斯敬。
可?邵钦能忍,能为大义与仇人作交易,不代表他不憋屈,不代表他不想报仇。
邵老太傅对?金玉帝苦口婆心,一言一字教照归锦为君的圣明道理,却死在了他呕心沥血教导的君王的一条圣旨之下。
邵钦是邵老太傅的亲孙,是出?走大照、远赴大晏的敌国将领。
照天子是皇帝,全大照、全燕京谁都有理跪跪这个皇帝,唯独邵钦没道理。
今儿邵钦扮成皮七,他懂事,他忍辱负重跪得下去,余东羿却见不得他跪下去。
也得亏照归锦不是那种计较虚礼的皇帝。
小?可?爱当至尊只图一快活,不高兴了,臣子夫人说杀就杀。
反之,人家金玉帝高兴了,那便?任你捅破紫宸殿的天花板,他也能笑吟吟地?陪你一起掀房顶。
这不凑巧,从来金玉帝见了余东羿,那都只有高兴的份。
邵钦跪不跪,不过?是余东羿多辗转两句的工夫,不妨什么大事。
·
可?邵钦还记挂着他假扮成皮七的身份,浑然?不觉自个儿露|出?多少马脚。
出?了宴席,入浴池,私下里?,皮七仍一板一眼地?对?余东羿道:“卑下乃将军属领,受将军意志所托,遂有不便?之处。今日御前行礼之事,承公子之情,皮七必铭记于心。”
“皮皮这就有些生疏了,”余东羿敞开手臂,示意道,“也不瞧瞧,咱都坦诚相待了,还咬文嚼字呢?”
这是在哪儿了?
——沧浪泉池。
一股地?下热流汇聚喷|薄,成百上千、零碎大小?的泉眼被开凿出?来。
照朝的皇帝下令用汉白玉,将那些泉眼四围修筑成巧夺天工的天池仙境,每一孔,都洒了不同的香草汤料,染成或姹紫、或嫣红的醉人颜色。
余东羿和皮七就独享一处碧水韵的硫磺眼。
微微焦热的硫磺山石的气息,伴随着泉汤蒸腾而上,泡得人浑身惬意。
余东羿就大大咧咧地?把自己扒拉光了,最?后一条裤|衩也扯掉,四仰八叉地?倚靠在光洁的白玉台上,任由水流从他腰腹的沟壑滑过?。
皮七没眼看,立在泉池边,偏过?头道:“卑下还是去旁处随便?找些水,擦洗一阵就好。”
“别介啊!”余东羿从泉水里?伸手,拉住岸上皮七的裤脚,笑道,“你知?我与宫里?有些旧渊源。那些宫女、侍官们?,一小?半老人是认得我脸,还有一大半被皇帝斩杀完换上来的新?人,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忖着皇帝对?我的语气,也敬我一头。”
“可?你这个被洒家拖带进?来的陌生脸,一无通行令牌,二不穿内官服侍的,不跟个小?白兔一样??倘若不跟在洒家近旁,自个儿跑远了,那些踩高捧低的奴才、或是哪里?混进?来的凌霄卫,可?够你吃一遭的。”
换言之,余东羿是宫里?的老油头,阖宫上下谁认不得?
可?皮七这副瞧着又?凶、又?来者?不善的猴子尊荣,要是再孤身一人独自乱窜,身边连个跟着的宫人都没有,那不是等着被禁卫当成擅闯的刺客嘛?
沧浪宫是照皇帝的地?盘,又?有九千岁的人马盘踞,他们?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皮七别扭道:“我只是不习惯与旁人共浴。”
“怕甚?都是男人,谁还能吃了你不成?”说到这儿,余东羿舒展着腰身,往后一靠,视线朝皮七腰身上下梭巡,故意挑衅道,“还是说,皮皮觉着自个儿的身材实在拿不出?手,不好意思下来了?”
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皮七被余东羿用激将法给逼下来了。
·
“唰啦!”
稀溜溜的水声,暗示着有人脱了衣衫,将一只脚,踩进?了嘟噜冒着白气的泉汤里?。
早前余东羿就说,皮七这一趟的假扮易容,是真鬼斧神工。
皮七的声儿,是蹦跶欢跳的少年嗓,尾调如异域靡靡之音,说话跟唱歌似的灵动。
皮七的脸,是粗粝青葱的小?伙子脸,除那双眉眼中稍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沧桑感?,他整副面目圆溜溜的,显得睿智又?机灵。
还有皮七的身形,一身招式灵活机动、出?手变化莫测,就像从热带雨林里?攀着藤蔓荡来荡去的金丝猴儿。
扮一个人,就得从声儿、到脸,再到形态,举手投足,都浑然?就似一个涉世未深、又?心怀警觉的少年。
余东羿以为,扮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
却没想到脱了衣服也易容得如此厉害啊。
瞧着皮七那紧致的腰腹、挺|翘浑|圆的臀|部,嗯,这倒与从前邵钦相仿。
可?邵钦那一身白如羊脂的嫩滑皮子哪儿去啦?
余东羿悠悠哉审视一遭儿,心念一动问:【宝啊,如果咱要扮成这样?,脸、声音、功法,连同满身的皮子都换个色,得花多少呐?】
419:【别想了先生,您买不起的。】
余东羿:【除非把你卖了?】
419大惊失色:【……呜?】
它可?是最?值钱的S级系统!
余东羿龇牙:【抱歉,开个玩笑。】
余东羿:【我家宝贝那么好,你先生怎么可?能舍得抛弃你?】
余东羿的意思是说:“你们?将军手下能人异士真多。改天能不能替洒家问问他,这易容的手艺也给洒家学一份?”
“……”皮七被余东羿贸然?张口一问,单腿卡池子边愣是没动,静了小?片刻才警惕道,“什么易容?不知?公子作何意思?”
“没什么,”余东羿笑着说,“洒家就是说,你和邵钦有点像。”
皮七顿住,没有轻易开口。
余东羿又?不咸不淡地?冒出?来一句:“邵钦左大腿后侧有颗红痣,那痣啊,小?的很,怕是连邵钦自己也不知?道。”
骤然?间,皮七的身板完全僵住,他背对?着余东羿,下意识想撇头去看自己的腿后。
但又?在下一瞬,皮七几乎是硬生生逼出?了内力,才强行忍住了自己冒失的冲动举措,没敢扭半下脖子。
这场面,就显得皮七整个人呆愣住了,像个木偶一样?,卡在原地?。
而且还是一脚踩在泉水里?,另一脚踏在岸上鹅卵石处的尴|尬姿势。
“皮七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皮七没敢回头看余东羿,只是呼吸微微有些颤。
“哈哈,不知?道你还紧张个什么劲儿?”
“唰啦!”
一把,余东羿忽然?从背后掐上皮七的腰,把他整个小?子,都拽进?了泉水里?。
稀里?哗啦,皮七被热汤浇了个满头湿。
“你!做什么?”皮七被烫得一个激灵,忙大吼一声,翻过?身把余东羿摁开。
“哈哈。这不瞧小?皮皮在那儿学青蛙蹬腿,替你累得慌嘛?”
余东羿失笑,随着连天的笑意,跌坐在泉池中,一头青丝湿漉漉地?贴下来,像蜘蛛腿野性地?爬满了他的后背。
男人的胸膛是厚实坚硬的,他的脊背也爬满了充满韧|劲的背肌,一挤一鼓的劲儿,皮层下有青|筋,脉络喷|张。
就这样?,柔软细密的青丝,却攀附上了他纹理细密的脊背肌肤,像是菟丝花缠上了惊雷木的枯枝,又?像是用丝带捋过?了猎豹弓起紧绷的腰身。
青丝的垂坠感?与肌肉的爆裂感?两相冲突,显得格外欲|气。
余东羿就这么仰躺在水里?,明明是剑拔弩张的争吵时刻,他却悠然?自得,摆出?一副任君采|劼的样?子。
皮七气恼,耳根红了大片,大声道:“你我二人相识才几日?怎可?开如此无礼玩笑?”
“相识相知?,不在时日长短,”余东羿用热汤抹了把脸,笑意盈盈地?,故意对?他说,“我倒觉得,与你,咱俩是倾盖如故。”
倾盖如故,又?是倾盖如故!
当初诗会初相识,余郎刻玉章给他,刻的就是“倾盖如故”。
现?在他对?旁人说起这个词来了!
他还对?多少人说过?倾盖如故?还要结几个同好、几个知?己才乐意?
皮七满腔恼火,简直像是个要绷坏了的皮球。
呵呼呵呼,皮七连连深呼吸了几大口,正要破口大骂呢,却见余东羿一根食指搭在薄唇中央——
男人微笑道:“嘘。金玉帝和婉夫人,还在不远处的泉池呢。皮皮这般嗔斥洒家,可?别让陛下看了笑话。届时,若是旁人说起洒家惧内还好,倘若要陛下知?道了你是个恶丈夫,这名声总不大好听。”
皮七一口气登时没抽|上来。
皮七愤愤咬牙,压低了声道:“不过?是几句托辞罢了,什么惧内恶丈夫?任你吹的天马行空,说些云烟雾绕的话又?如何?真当人人看得上你?我皮七又?会对?你心软几分?”
“心不心软?不好说,”余东羿享受着露天泉池的温容惬意,拉长了腿躺着,淡闲和皮七拌嘴道,“万一皮皮嘴上说着硬,实则又?软得一塌糊涂了。那在口是心非这一点上,皮皮不就更像邵钦了吗?”
皮七怒极反笑,对?着泉水里?飘荡着的、不着寸|缕的男人,质问道:“你这般与外人黏黏答答、不守夫德,对?得起千里?而来、不惜损失重利也要换你出?京的邵将军吗?”
“嚯。洒家那一纸休书,是早给出?去了吧?既然?都不是亲夫了,还哪儿来的夫德一语?”
余东羿手臂枕在脑后,荡了荡水花道:“况且,你不说,我不说,只有天知?、地?知?,将军又?怎么会知?晓呢?将来咱们?同在邵钦手下共事,只不过?是你在场上,我在榻上,咱们?互通有无,这不也是一桩美事?”
皮七只觉得自己脑筋里?绷的一根线要挣断了,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道:“将军与我,一个天,一个地?,我俩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肤色身量,都无半点儿相同的,你当真觉得我与将军有何神似,又?想背着将军与我苟|合?”
“是也,美人在骨不在皮嘛,”余东羿被热泉熏得飘飘欲仙,“只不过?,皮皮话说的倒可?以委婉些,不用这么直白。”
余东羿翘起二郎腿,朝皮七招招手:“毕竟,邵钦不来接洒家,送个替身来也是好的嘛?”
皮七彻底无话可?说。
他是嗫喏着嘴,嗓子愣发不出?声来,脑子里?的思绪飞蹿了半天,竟然?连半个字眼也蹦跶不出?来。
人气急败坏到了极点,反倒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皮七就脑袋一片空白,任由余东羿像条大章鱼似的伸出?黏糊糊的触手来扒拉着他。
再一回神,皮七已发现?,自己被余东羿上|下|其手摸了个遍。
哦,是伤处被摸了个遍。
“松手!”皮七银牙一口,差点把嘴唇咬出?血,只绷着额头的青筋,低声向余东羿怒吼。
“哎呦别动,你这内伤可?太往里?了,又?糟了那么久,不赶紧把里?头的瘀血揉透了,将来就是陈年的旧伤,一辈子都别想好了。”
余东羿边往里?灌内力通筋脉,边查探皮七浑身的体征。
倒真如潘无咎所言,邵钦的伤可?比无咎叔叔重多了。
就半个肩膀的筋脉残成这样?,还能跟着他奔走一路,半句疼也不喊,邵钦真是个能忍的狠人。
·
“啊!”
可?是真的很痛!
皮七高呼了一声,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上余东羿的肩:“我不要你管!”
“那可?真不好意思了,”他越叫嚷,余东羿下手就越重,笑着说,“你这伤刚好撞上个我能治的,换御医来都不好使?,洒家今儿非得给你理通畅喽。”
419:【叮!BUFF“内损专治”已兑换!扣除经验值2.0!当前余额:1.0】
邵钦这病好治,虽然?伤得深,但好在没毒没骨折的,省了余东羿贷款买大|保|健礼包。
扑通,再揉一下,皮七再次牙关一紧,闷哼出?声:“唔嗯!”
“啊!”余东羿肩头一阵火辣,破口骂,“操,下嘴不能轻点儿嘛,老子肉都要被尼揪下来了。”
皮七道:“有本事你别碰我!”
“那就不好意思了。”余东羿趾高气昂地?一笑,手伤报复性地?加重了力道。
治伤呢!BUFF都买了,不用多浪费?
吧唧再揉一下,皮七真咬出?了血。
“嘶——”余东羿龇牙,得亏他坐水池子里?,没穿衣裳,也不会染红弄脏啥布料,就生疼。
余东羿气得干脆给了皮七臀|上一巴掌:“你疼你就叫唤!少动点儿牙。给老子松口!”
“你怎么不叫?”皮七被一掌打得吃痛,更是反嘴一句。
皇帝和婉夫人还在别处的泉眼呢。
这幕天席地?的,不知?有多少侍女宫人从外侧穿行而过?,叫出?来不嫌丢脸?
余东羿是皮七肚子里?的蛔虫,也一准儿猜出?皮七啥意思,嚯嚯啦啦就嚷嚷开:“成,你不叫,换你官人叫还不行嘛?”
余东羿笑里?藏刀,沉了声,故意用那迷死人的嗓音咬人的耳朵道:“皮皮也别害羞嘛,天高皇帝近前,这当着满宫廷贵人的耳朵,演一把活春|闹,可?是多少人想玩都玩不到的刺激。”
“嘭通!”
皮七心头咯噔一下,仿佛要窒息。
下一瞬,就听男人没脸没皮地?叫开了花。
·
这头,围着金玉帝一圈的美人们?,香肩半|露,团坐在白雾汤泉中间。
本该是暧|昧|旖|旎,乐不思蜀的逸景,可?此时,一群人,却都静悄悄的,谁也不欢声,谁也不笑语,纷纷翘起耳朵,听起了墙角。
听那头,曜希君和他家的小?美人,激战正酣。
“啊——嗯啊——啊——”
是男人在低吼。
这吟唱声,一声儿比一声儿悠扬,一声儿比一声婉转,连前情带后续,连高昂带休歇,演得那叫个淋漓尽致。
金玉帝一侧,夫人、嫔妃们?,各个儿都颤着胸腹、肩背一抖一抖——
是憋笑憋得很辛苦。
转瞬间,一道袅袅不绝的少年笑音,也从男人叫唤的同处传来。
众人一听,就知?道是那位被曜希君带来的“小?美人”,也被逗得破了功。
可?惜,照天子不笑,没人敢当着这位面容稚嫩、实则内里?暴|戾凶恶的陛下笑出?半句声。
还是知?情识趣的婉夫人,敢做美人之先,甜声道:“姐妹们?素知?曜希君风趣洒脱,没想到连曜希君带来的小?公子也如此灵动凑笑。”
“嗯。”照归锦哼哼了两声,倒也没不乐意,就嘟嘟嘴,转了转眼珠子。
婉夫人看圣上眉睫,当即会意,笑着说:“陛下若是不放心,不如待浴过?汤泉后,再将人传到跟前儿,亲自敲打敲打?”
照归锦可?算等到递来的台阶了,忙兴冲冲牵起婉夫人的手,赞许道:“嗯!还是咱们?阿婉通情达理。此计策极好,就照夫人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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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要见我?”皮七问。
余东羿和皮七二人,已泡过?汤泉,沐浴毕,现?下二人正在换衣的小?隔。
方才有婉夫人的侍女来送了衣裳,顺便?传话说,皇帝设了晚宴,却只许皮七一个人去赴。
“嗯,说两句话的工夫,洒家在外头等你说完。等出?来,水榭旁还有个小?席,咱俩上那儿吃去。”
“见是能见……”
皮七通身武艺,经过?方才余东羿一番推拿,竟也感?觉浑身舒坦了许多,运起气来再不束手束脚的。
皮七倒也不惧有什么埋伏和猫腻,他只是冷冷地?拧眉,盯着余东羿手里?的衣裳。
“但非得女装不可??”
“嘿嘿,是非穿不可?,”余东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扬扬手,叫来了外头的宫女们?,“照天游女子为尊,扮成了女子,见贵者?长辈可?不跪。皮皮莫不成是在塞外呆久了,忘了燕京的习俗?”
皮七没上他的套,硬邦邦道:“我自小?生于塞外,何来遗忘一说?”
人没诈成,余东羿毫不介怀,爽朗一笑道:“那今日便?算是知?道了嘛?”
侍女要给皮七系裙衬,皮七礼貌地?后退一步。
余东羿劝道:“穿嘛?你家将军小?时候穿起来可?好看了。那一件件粉澄澄的,洒家亲自给他套上。他就成了全燕京最?可?人的小?天游女。”
皮七恨不得捶胸顿足,闷声问:“你怎么不穿?”
余东羿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你看我虎背熊腰的,小?时候身量轻还行,现?在穿裙裳出?去,不得吓死几条鬼?在屋里?单穿给你瞅瞅倒可?以。”
余东羿本也是嘴贱,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有想到,他话一脱出?口,皮七居然?当堂应下来:“可?以。”
这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皮七说余东羿穿他就穿,余东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去找婉夫人的侍女要了条最?松坦的裙子。
花裙裙到手。
屋里?,当着皮七的面,余东羿很不客气地?把裙子崩裂了。
大照的霓裳是有腰身的,胸口缝紧了飘带,袖摆翩翩,清影犹在,显得丽人腰段玲珑,线条唯美。
彩衣娱亲,绷着裂成碎条,余东羿还凑合着破衣裳,给皮七跳了曲折腰舞。
男子跳折腰舞,这是打从战国就承下来的礼制,燕京的世家公子都会。
世家子跳的折腰舞,又?与小?秦淮那种旖|旎艳|丽的不同。
沿袭战国楚地?的轻曼、飘洒之风,贵子折腰,所求的是“游心无限”、“翩如惊鸿,婉若游龙”的飘飘欲仙之感?。
当然?,也有振袖折腰者?,所求的是“龙凤交翔”的畅达、通脱与霸气之感?,舞姿里?,自然?会透着些上古的原始欲|味。
余氏子学的舞,大多是后者?。
屏退了侍从,空荡的华丽宫殿里?,就剩余东羿和皮七俩人。
男人臂膀雄壮,孔武有力,跳起折腰舞,不像在调|情,像在斗牛。
牛儿皮七,忍俊不禁。
闹够了,余东羿又?一翻脸,好赖把皮七绑起来,唤回那些美妇人和少女子,给臭小?子涂脂抹粉,系紧裙装。
临出?门一步,余东羿掏出?两个被盘了半日的核桃,塞进?皮七胸里?。
“哎,这不就完满了嘛?”余东羿拍拍皮七的胸膛,“给你家将军的礼,可?得替爷带好。”
说罢,他才不管皮七如何挤眉弄眼、脸有多黑,径自逃之夭夭。
趁皮七面圣的工夫,余东羿把弄坏的裙子还给婉夫人的侍女。
那侍女见了,也笑得前仰后合。
因余东羿还塞了根名贵的簪子给她,抵一条稀松平常的褶边裙绰绰有余,她也无甚损失。
那簪子从何而来?
自然?是金车游街时,余东羿从金玉帝脑袋上毛下来的一根银镀金点翠蓝宝抱头莲。
哦,余东羿还剩着从那上头剥下来的三颗珠宝没用,仍揣在兜里?。
·
这头,金玉帝审视着皮七。
皮七一身襦裙,不卑不亢,只黑皮腮上打了艳红香粉,易容过?的厚实嘴皮子上涂了瑰色胭脂,硬生生让少年显得略有些滑稽。
“咳咳,”金玉帝端着架子,朗声问,“你就是曜希君的新?宠?”
“是。”
余东羿是借着这个名分让皮七混进?仪仗,再把他带进?沧浪宫的。
照归锦歪歪脑袋,对?着皮七是左端详、右端详,怎么都觉得面前的黑皮猴子要比邵老太傅的嫡孙差了百倍、千倍、万倍。
无法,还是一旁的婉夫人伸手拐子捅捅照归锦,照归锦才问:“你叫什么名?家在何方?做什么活计?如实说来,否则朕判你欺君。”
欺君就是杀头的意思。
照归锦杀人从不说脏话,只管指着谁说他欺君。
甭管什么人,甭管这人到底欺没欺,皇帝说他被骗了,这人就是骗了。
自会有禁卫和凌霄卫来替金玉帝杀人。
听见金玉帝这一番恣肆幼稚、毫无君格的言语,皮七不由拧了拧眉,还是沉着性子如实交代了一番。
说的都是皮七的假身份。
话到一半,照归锦不耐烦地?摆摆手,把皮七叫停:“嗯,你今日之所言,朕自会着人记下,唤凌霄卫核实——”
再回正题,金玉帝挺直腰板,居高临下,正色道:“朕要警告你的是,虽不知?余曜希他近年又?换了什么新?口味,可?你既做得了这个新?宠一日,便?要将曜希君给朕伺候好喽!”
皮七面不改色,只道:“是。”
金玉帝想起来一遭,又?补充道:“唔,还有,以后朕要寻曜希哥哥玩的时候,你可?不许缠着他,也不许示|媚|邀|宠,等朕玩够了,才轮得上你。”
敌国将军(30)
皮七冷然道:“是。”
“那就好, ”金玉帝满意了,半点儿不看皮七的脸色,只洋洋得意地朝下首众人望了眼?,“莫要怕, 朕也是好相与的人。你只消尽心伺候好曜希君, 今后荣华富贵, 朕都不会亏待你。”
这就是所谓的打一鞭子再给个糖枣。
照归锦自觉他驭人之术学得不错, 改明儿可以去找潘公要褒奖。
皮七仍道:“是。”
一旁的婉夫人早瞧出这位凶神恶煞, 听?侍女耳语了几?句, 连忙笑着劝皇帝道:“陛下?,快到晚宴了, 今夜曜希君说要带小宠去水榭赏月, 咱可不能坏了人家的意兴不是?”
照归锦现下?也觉得婉夫人比余东羿更?顺着他,更?令他得趣些, 索性摆摆手对皮七道:“那你便?退下?吧,伺候不好, 朕唯你是问哦。”
皮七额角的青筋似乎是跳了跳,仍沉默着礼貌退下?。
·
冥顽不灵、性情娇憨的少年郎,登基近十年, 毫无长进可言。
偏偏这少年郎就是做得了偌大中原鼎盛王朝的一任君主。
从照归锦的举手投足、喘息轻语间, 皮七更?清楚地望见了燕京大照繁盛皮囊下?那苟延残喘的真实面貌。
若照王朝只是一个这般大而虚弱的泥足巨人,料想今后大晏君主图谋要携百姓重返中原, 也不过是耗时长短的问题罢了。
金玉帝不值得一提,唯有那潘无咎还有余氏, 值得警惕。
现下?两方乱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无论凌霄卫与余家军是孰赢孰输, 于?大晏而言都有利无害。
且静待时机。
·
再一呼吸间,皮七从思绪中跳了出来,人已然被侍从沿着雕栏幽径领去了沧浪水榭。
水榭阁楼上,余东羿早吩咐人派好了香炉、屏风,一应陈设都是应了邵钦的心思,按最雅、最质朴来的。
皮七落座,只觉得这水榭太别致,恍惚给他一种?重返故土的熟悉之感。
再看席面上,许多菜——松鼠鳜鱼、蜜汁火方、野笋炒肉……竟然都是他曾经爱吃的中原菜。
多少年不见了,余郎竟还记得他的喜好。
可皮七偏偏半句也不提菜如何?如何?就落了座,余东羿也不问,光是给他碗里夹肉,嘴里闲话说:“趁热多吃点儿,今晚有场大仗要打。”
什么仗?出城的仗!
·
是夜。
晚夏、初秋交汇之夜,略微寒凉。
夜空阴翳,不见丝毫星芒。
是朔月。
大照这片土地上,百万里疆域,向?来月都极亮,鼎盛时,能如烈日一般呛人眼?。
可独独朔月这一天,人见不到月。
月无,繁星也似乎跟着隐匿。
遂天地无光。
激起的水雾融进夜色里,像黑龙的吐息逸散进地狱。
李大人是凌霄卫,该心狠手辣时绝不优柔寡断。
凌霄卫堵在了沧浪空道的正前。
是,就是白天余东羿“捧天女”过的那条空道,在瀑布正下?方,相当于?花果山水帘洞的出口。
余东羿上前一步与禁卫长对峙。
余东羿皮笑肉不笑,拱手道:“李大人,我以为您白天放洒家进仪仗、又护着我俩进沧浪宫是要放过我们?了?可这现下?这情形,您又是何?意啊?”
“是要放人,”李大人也跟着笑,绕着弯道,“但是,也不是。”
余东羿上前两步,拍拍他的肩,语含威慑道:“别这样?兄弟,咱俩认识几?月好歹也算有点儿交情?您要不给余某人透个底,就说说潘公要你守在这做什么?”
“慎公子,”李大人语重心长道,“这磐石怎么开,您应该比我等更?清楚吧?尊主本?意也不想为难您,既说了让您去天涯海角溜达一圈,又哪儿有不放人的道理??”
“可放了您,不代表能放他啊?”
说罢,李姓凌霄卫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余东羿身后的皮七。
皮七已然持剑,警惕而立。
潘无咎果然还是想把邵钦杀了。
余东羿一叹息,耸肩,后退两步,行礼道:“那就望李大人海涵,恕我余某人,不能从命了。”
还说什么?打!
余东羿传音给皮七:“冲进去!不必管我!”
皮七冷然望了他一眼?,沉沉颔首,应声而去。
男人早隐晦地暗示过皮七,转机就在磐石下?,在空道另一侧那条不见头的幽深隧道里。
所有凌霄卫的剑锋都直指皮七要害而去,死戳命脉,半点不留余地。
余东羿只能以身相互,就挡在皮七背后,擦碰间,身上挂了不少彩。
受第一刀时,余东羿就心头一惊。
他挂彩了啊。
潘无咎若不下?令,哪个凌霄卫敢劈刀砍他根寒毛?
可即便?瞧见余东羿身上血痕斑驳,那些凌霄卫也半点儿不带犹豫地径直提着剑往上冲。
余东羿:【潘无咎这是什么心思?老公可以死,情敌不能活?】
419:【公公不是早知道您天赋异禀,轻易死不了的吗?】
可潘公公不知道起死回生、化腐朽为神奇都得需要实打实的经验值啊。
李大人恨铁不成钢道:“慎公子,尊主对你赤心相待,你既要离去,走便?是。可临去了,又何?必这般对一个尊主的仇人拼死相互呢?”
“哈哈!那就是洒家跟你尊主的事儿了。谁仇谁?还不一定呢!”
说罢,余东羿攒足了吃奶的力气,终于?跃升腾空而上,一掌击打在那千斤重的黑曜磐石之上。
骤然间,不知是何?处水灵相撞,瀑布喧哗里,机关咔嚓声不绝于?耳。
“轰隆!”那磐石竟如有灵智一般,开始晃着身往下?飞速坠落。
拳脚还在来回交战,刀剑无眼?。
在无星、无月的万里长空下?,飞溅的血花只给人带来黏腻滚烫的灼热感。
余东羿与李姓凌霄卫缠斗,同时不顾浑身伤痕,一掌、接一掌地去敲击那块磐石,每一次掌风都落在不同的位置。
李大人不觉凌厉,忙吩咐属下?道:“掌灯,记下?机关。”
余东羿一听?,恍然大悟,笑道:“好啊!原来你们?凌霄卫知道密道在哪儿,却不晓得解谜的天干地支?哈哈,那岂不是干看着进不去嘛?”
余东羿道:“怎么?太上皇对潘无咎那么好,却连个大照沧浪宫奇门?遁甲的口诀,也不肯分他一条的?我还道无咎叔叔多得圣心呢?到头来太上皇都驾崩了,他不还是给个死人当看门?狗!”
李姓凌霄卫勃然大怒,冲将而上:“闭嘴!休得羞辱尊上!”
攻势更?猛烈了,余东羿吐了黑血,朝隧道深处一瞧。
皮七也早已摆脱了原地的纠缠,身形一闪钻了过去,连带着许多凌霄卫都跟在皮七身后直冲而去。
余东羿仍在不断地掌风击时,拍打的举措里夹杂着某种?奥妙的韵味和节奏。
一下?,就差最后一下?,还差最后一下?。
待这一下?磐石落地,堵住了隧道出口,任他多少凌霄卫跟着皮七钻进去又如何??
等到了里头,哪里有机关,哪里有置人于?死地的暗器,就统统只有余东羿知晓在哪儿了。
届时,要收拾几?个土鸡瓦狗还不手到擒来?
“轰隆!”
可就在这最后一声,余东羿眼?尖,瞅见了某个偷偷要溜进磐石底下?的身影。
那身影如此显眼?,娇嫩的人穿的是缓带轻裘。
他左右还围了几?个跟他一样?腿脚无力、弱不禁风的侍女子。
不是金玉帝是谁?
“操!你他妈来添什么乱!”余东羿当即破口而出。
这可是在沧浪空道的正当口啊。
等磐石一落,人就是有原地进,无原地出。
余东羿又不能把金玉帝给塞去地下?,再带着皇帝出了燕京城从千里之外爬出来。
将一国之君带离燕京,那他属于?想是绑架皇帝造反了。
余东羿狠心夺了剑,猛刺了李禁卫一道,最后一击磐石,拎着照归锦的脖子就把人往外带出,飞奔朝远处。
“嘭隆隆!”
刹那间,地动山摇。
这就是最后一击。
“哥!哥!磐石,落了!”
“原来那块石头真的会落!”
照归锦惊愕万分,被扛在余东羿肩上,瞧着整个沧浪水瀑宛如坍塌一般分崩离析。
随着磐石轰隆坠落,就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整个沧浪宫的地势也顷刻间大变。
宫殿似乎在移挪,仿佛沉睡多年的巨兽正在苏醒。
还有凌霄卫追上来,余东羿死命朝着沧浪宫某一处奔去。
“哥哥为何?要去父皇的寝殿?”照归锦惊呼。
“还为何??急着救人命啊!我的小祖宗呦,多亏您的福,哥好不容易把家里的小美人送到沧浪地下?,自个儿却没能一道儿钻进去。”
“那地儿跟下?去一水追兵,下?头又黑又暗,随便?踩了啥都是要人命的东西。洒家再不赶紧下?去捞他远走,一会儿里头囤着的就成一滩肉泥了。”
就方才巨石“哐当!”落地,那当口——
凌霄卫急着追皮七和拦余东羿,余东羿急着往里钻去救皮七,照归锦急着好奇里头的机关,三?方人都急得要死。
想要余东羿先摆脱了李侍卫的纠缠,再把小可爱连同他那一串侍女推出洞,最后还得自个儿回身往里钻——
这样?的一套必须得赶在瞬息之间的工夫内完成,倘若瞬息不成,那巨石就落地砸皇帝了。
简直比登天还难!
此时照归锦就感觉他要登天了。
余东羿别的不行,最擅长逃命。
他轻功向?来了得,如今憋足了气劲儿一飞冲天,就好似雄鹰展翅一般,把照归锦举得像在云端上漫步一样?。
“哥哥轻功好快啊。”照归锦深吸一口气,迎着扑面的凉风心旷神怡。
“呼,呵,是快,过奖……”余东羿全速前进,风驰电掣,光顾得上喘气了。
照归锦却陷在飞檐走壁的畅意感中,对余东羿的疲累浑然未觉,反倒轻轻扒拉一下?余东羿的大脑袋,逆着风,稍微哽咽了一下?喉咙,自责道:“是我给哥哥添麻烦了吗?抱歉,哥哥,我只是想去瞧瞧那风铃的响声从何?处来……”
余东羿道:“那是磐石的机关……祖宗您要看就看,这大晚上过来,黑灯瞎火的叫人掌个灯不行?连禁卫都没瞅见您藏在石头背面儿。”
照归锦嘟囔嘴:“掌了灯岂不是要被李首领给发现了吗?他肯定不会让朕进里头的。”
合着小可爱还是蹑手蹑脚,自己偷偷进去的?
余东羿听?了是又气又无奈,两条眉毛都耷拉成八字形。
要怪也怪今晚上实在太黑,就连凌霄卫都免不了有几?成夜盲的。
还得是余某人顾盼神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没给潘无咎多出个又扶持一任幼帝的新机会。
照归锦本?人可一派乐天着呢,他又喜滋滋问:“哥哥说那般莫测精妙的脆响是来自磐石,那岂不是沧浪隧道地下?也有些玄机喽?哥哥现在要去父皇寝殿,是不是也能进到地下??”
余东羿刚把屁|股后的凌霄卫甩脱,长喘了口粗气,苦笑着说了句:“呼,陛下?真聪明。”
小可爱这会儿倒是有眼?力见,又猜得准了?
余东羿恨不得给他来两皮坨。
可一转眼?,待到了地儿,把人撂下?来,看照归锦一身雅致的衣衫被揉乱、一头精致讲究的发髻被风呼啦成稻草的的样?儿,余东羿攥起的拳头又忽然握不紧了。
人小家伙睁着两颗水汪汪的大眼?珠子,就这么楚楚可怜地、小鹿似的仰望着你。
有一说一,任哪个男人见了这一幕,都舍不得下?狠手。
于?是余东羿把两皮坨分了分,自己一坨,小可爱一坨。
照归锦顶着红彤彤的脸蛋,两颊都被捏得肿了个鸡蛋大小的鼓包,差点没哭出来。
“下?次不准到处乱掺和,听?见没?”余东羿没好气地登上了废殿的台阶,扭头朝他伸手,“赶紧的,跟上来。”
“唔,好。”照归锦揉了揉烫呼呼的脸颊,将龙爪递到了余东羿的手心里。
·
这里是太上皇生前常居的殿。
太上皇驾崩后,出于?当今和九千岁双方有意无意的某种?忽视,此处不再有宫人进出,被划作成了一处荒芜已久的禁地。
“哥,好黑……我怕。”
“不怕不怕噢,”余东羿刚爆了股力气,这会儿子有点儿虚脱,只能拍拍小家伙,敷衍地安慰两句,“哥给你点个灯。”
黑暗中,余东羿摸索了个烛台出来。
太上皇晚年沉迷修道炼丹,殿里常有硫磺硝粉等易燃物。
余东羿就寻着记忆找了两块金石打火,蜡烛灯芯沾上点粉末,一会儿就打起火星子来。
照归锦就在旁边看着,惊呼神奇,一口一个“哥哥真棒”、“哥哥真厉害”。
“哥哥现在还得去当拯救爱人的盖世大英雄。”余东羿顺着他的话,揉了他一把。
时间紧迫,着急救人。
就这说几?句话的闲工夫,余东羿是半点儿没闲着。
他点了烛台,又朝内室走,转动了某处玉瓶,解开暗格,又从暗格里取了钥匙,推开了书柜。
书柜后有暗门?,余东羿打开暗门?走下?地室,用?钥匙拧开了地室的门?。
照归锦亲眼?目睹,细细地数:“暗格、书柜、地室门?,居然有三?层。”
“第四层在这儿呢。”
进地室,往下?走了好长一段,余东羿蹲下?了身戳了戳某个圆盘。
这圆盘奇妙,天干和地支各自刻了里一圈、外一圈,最外围嵌了些玉珠。
其材质,竟然也和那沧浪隧道上悬空的磐石是一样?的,呈现出诡异的净黑光泽。
“叮叮!”照归锦用?指节叩叩圆盘,那如大小珠子落玉盘一样?的清脆声响,令他欣喜。
“就是这个!”照归锦喜出望外道,“哥哥也通这里的奇门?遁甲吗?”
“通,”余东羿终于?摆出了一副极罕见的正经神色,“非但通,哥哥还得教?你。”
照归锦登时一愣。
上次余东羿这般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话,还是在他将自己牵出冷宫头一次带到太上皇寿宴的时候。
余东羿捏了几?颗玉珠,按戊、庚、癸等天干,辰、午、未等地支方位,错乱地卡进了圆盘上的凹槽。
“就这些顺序,我说一遍,你记一遍,再看着我放一遍,”余东羿耐着性子慢慢道,“一会儿等我进去,你就将珠子重新取下?来,倒序放回去,门?就会关上。”
晃动的烛光,将照归锦的脸蛋,映得气色红润,他就像是那日在太和殿听?登基圣御一般,沉沉地应了声:“我记住了,哥哥。”
“那便?好,”余东羿欣慰地笑了笑,“这临别了,哥也没啥拿得出手的给你。你记住进这儿的道,记住这串密语,将来到了潘叔叔那儿,只管拿捏着些,轻易别说出来。就这轻飘飘点儿的几?句话,可比哀求他别把你卖到江南水乡管用?。”
“还有,少杀人,尤其是对女孩子温柔些总没错的。”
“哥,”照归锦忍不住眼?角滑落滴泪,“那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不好说,”余东羿笑笑,“所以你得赶紧立起来,别给一手拉拔你的潘叔叔丢人,嗯?”
“嗯!”照归锦吸了下?鼻子,鼻头红扑扑的。
“走了!”
余东羿潇洒挥手,这就下?了沧浪地底,去寻邵钦。
·
照归锦此生不太漫长,短短十来年却从尘泥到云霄,地狱和仙宫都瞧了个遍。
他的生母是个宫女。
某次先皇喝昏了酒,半道上将一个姿色上佳的宫女拉来强了。
宫女一夜得喜,有了身孕后,被纳进了先皇的后宫。
又因后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宫女还没诞下?皇子呢,就被强加些罪名?,打进了冷宫。
照归锦是个冷宫里诞生的皇子。
按理?说他是皇子,他出生时该有人禀报圣上给他取名?的。
可是没有。
于?是照归锦没有名?字。
按理?说他是皇子,冷宫里的母亲疯了,该有妃嫔来领养他的。
可是没有。
于?是照归锦没人教?养。
他没有挨欺负,他只是被人遗忘了,忘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也没人管。
于?是,自打从落地起,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每日从冷宫的狗洞钻出来,能有个大哥哥给他喂吃的。
今天是肉馒头,明天是鲜花点心,后天是酥油鸡……
大哥哥还给他带来温暖的衣裳和褥子。
照归锦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那么高大、那么俊朗的男子。
他所见过的能勉强与“男子”沾边的,从来都只有冷宫里,佝偻着身躯、面容枯槁的、尖声奸笑的老太监们?。
大哥哥是那么好。
他只需要匍匐着,钻过那个洞,就能见到那个永远对他温声笑着的人。
一年春夏秋冬,大哥哥先教?会了他说话。
他从大哥哥嘴里,得知了宫闱之外,还有牛羊、原野和农庄。
他还知道,哥哥是宫里那个“余皇后”的嫡亲弟弟,这才能随意跑来看他。
时过境迁,照归锦长大了一截,会说话了,他还是继续去钻那个狗洞。
直到有一天,野皇子从狗洞里出来,一眼?望见了除哥哥以外的第二双贵人的鞋子。
哥哥朝他弯下?腰,伸手,无比正色地问他:“来,小可爱,哥哥问你——”
“你想当皇帝吗?”
“问他这些有何?用??”哥哥身侧,另一位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走上来,只居高临下?地觑了他一眼?,“归锦,从今往后,你叫照归锦。”
中年男人嫌恶地看着他道:“咱家挑中你了。”
中年男人道:“幼帝,站起来,别像条狗一样?。”
新得了名?字的照归锦,颤颤巍巍地直起了膝盖,不安地立在原地,仍被中年男人狠刮了一眼?。
一旁的哥哥却笑道:“别那么凶嘛无咎叔叔。这可是慎儿精心挑选的孩子,人还小,得慢慢养,您可别把他吓着了。”
“哼,烂好人。”中年男人抱胸冷斥了一声。
那位大哥哥却不以为意,他蹲下?身来,揉了一把照归锦的脑袋,温和地说:“好了小可爱,哥哥的活儿就做到这儿了。你呢,以后别再钻狗洞回去,跟着这位叔叔,听?话些总没错的,嗯?”
照归锦愣愣,点了点头。
这就是照归锦上云霄的第一遭。
他从一个狗洞里钻出来,先爬到了这俩人的脚跟前,又爬到了九五至尊的宝座之上。
·
后来,照归锦终于?认出——
牵他出狗洞的哥哥,是余家曜希,余东羿。
而给他取名?的那位严厉男人,是当朝九千岁,权宦潘无咎。
那些他钻狗洞的旧事,普天之下?,便?也只有这两人知晓。
先皇不知,清流不知,余相不知,就连那个苦口婆心、说要劝醒君王的邵老太傅,也不知。
金玉帝,金玉帝——
没了潘九千的金玉,没了余曜希狗洞前多瞧他一眼?、问他一句为不为帝,他算哪门?子的皇帝?
不过一条无名?野狗罢了。
·
沧浪地底更?深处,石壁虽蜿蜒迥异,如溶洞般独具一格,周边上却挂着千年不灭的鲸油灯,还镶嵌了一排排夜明珠。
余东羿健步如飞,从磐石坠落到辗转回太上皇废殿、又下?地宫,几?乎仅只花了一炷香的工夫。
可即便?如此,待他寻到那沧浪隧道正底下?的时候,仍是惊了一跳。
惨状,满地的残|臂和碎肠子。
就这被机关狠碾的程度,都分不清某颗眼?珠子来自哪具死尸。
唯独能分辨的,是这些支离破碎的衣料布片都全是凌霄卫的。
不见邵钦踪影。
余东羿拧眉,被鼻腔浓密的铁锈味刺得头颅发麻。
他默背着奇门?遁甲的口诀,以一种?奇妙吊诡的步伐,或跳或梭步,一进一退的游走在地宫之间。
好一阵,余东羿听?见前方传来人的惨叫和打斗声。
紧接着,一股巨力,从背后猛然袭击了余东羿。
“嗬!”
余东羿被一只手捂住嘴,还没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带着那个人的身体一起,撞上厚厚的石壁。
“嘘,”皮七传音厉声道,“别出声!他们?还没死绝。”
电光火石间,随着一阵咔嚓声,仿佛来自十八重炼狱的惨叫席卷了整个空洞。
余东羿屏息凝神,只能透过相贴的体肤来感受皮七虚弱的脉搏。
皮七脸颊有一道剑痕,流了点血,身上却还算干净。看来他只是在奔逃打斗之间内力用?猛了,旧伤再次复发。
“噌噌噌。”
很快,又有数人的脚步声。
“下?来的凌霄卫实在太多了,”皮七拧眉,扯着余东羿道,“跟我走。”
余东羿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只被皮七带着在地底疾驰了两步,就听?见后头凌霄卫喧哗一片。
“在那里!追!”
“小心别跟太紧,被引诱了又会有机关!”
皮七低声一笑:“哼,等的就是你没跟紧。”
说罢,皮七拉着余东羿一蹦跳,就蹬到了某岩壁上的凸形奇石,刹那间,不远处又传来惨叫。
余东羿啧啧称奇:“你知道机关?”
大磐石一落,整个地宫就跟活过来似的了。
错综复杂的机关层层盘踞,任谁进了都得冒一身冷汗,再丢一条性命。
皮七朝侧边努努嘴:“看那儿肉片了没?刚试出来的。”
拿敌人的人命试的。
邵钦不是个心存妇人之仁的人。
敌人要杀他,不拿敌人试,他就得自己试。
所以他必不会对敌人留情。
这就是余东羿所说,死人多的法子的其中一种?。
初入陌生险境,能做到如此地步,皮七之灵活机变、敏锐果敢,可见一斑。
余东羿好奇他能耐,问道:“哎,你还试出别处没?”
皮七瞥了他一眼?,别扭说:“哪儿那么容易?”
余东羿笑了:“那就换个容易的。”
快跑间,阴森可怖的崎岖长道上,余东羿反客为主,把皮七拉进一个狭缝。
“前面!追!”
这狭缝奇了!将将好够俩大男人严丝合缝地卡在里面,少一分嫌挤,多一份再无。
且狭缝恰当正好地卡在鲸鱼油灯和夜明珠照不到的阴暗死角,竟是连一丝光也折射不出。
凌霄卫往别处跑远去了。
皮七呼出一口气,累得有些脱力。
一片黑寂里,皮七莫名?问:“你还回来作甚?”
余东羿反问:“我不回来救你,咱怎么一起出城?”
“哈,还装呢?”皮七轻笑一声,捂了下?肩膀,内伤隐隐钝痛,腥甜的血就咽在喉头,“什么出城之法?不就想将我围困在此绝地,穷斗至死嘛?”
余东羿道:“那你既知我想杀你,洒家先前叫你先冲进无底的隧道里来,你怎么还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往前呢?”
皮七嗤笑一声:“当我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傻行不行?”
余东羿笑道:“洒家一下?来你就拉着洒家四处逃命,生怕我哪里磕了碰了似的。这也是犯傻?”
皮七道:“将军令我将你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余东羿问道:“将军还令你与我共沐浴,看我折腰舞,再为了穿我一袭女子衣裙,现下?又和我肉贴肉躲在地下?洞里了?”
皮七转过脸瞪他:“你!”
余东羿道:“你比谁都更?清楚是私心作祟,还是情非得已。或者二者皆是?”
皮七嗤笑:“全天下?都喜欢你了?怎么可能?”
余东羿目光灼灼,斩钉截铁道:“纵使全天下?都恨我、厌我,我敢笃定,这世间有一个人到死都要念着我。”
皮七道:“与我何?干?”
余东羿道:“与你有关。”
皮七凝视着余东羿。
余东羿道:“先前交手时,洒家就说过,你内功深厚,与邵将军如出一辙,招式,却偏偏花拳绣腿,像临场现学的一样?。”
皮七道:“天下?武艺各有不同,千人千面。我与将军学习心法,颇有感悟,却于?拳脚上不大开窍,这又如何??”
余东羿道:“不如何?。我俩见第一回在拜相楼,平生素未谋面,你武艺招式不如我,年岁不如我,上来便?敢屡屡进犯,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大打出手,这么激动作甚?”
皮七咬牙道:“是你与将军有仇,我为将军打抱不平罢了。”
余东羿道:“好,既你那么替你家将军恨我,咱俩第二回见,在冯府,你看我骨头被铁索捆得变了形,不该觉着大快人心嘛?转过去哭啥?”
皮七反口道:“谁哭了?”
余东羿笑看他:“我哭。”
两人都知,当时皮七眼?眶分明是红了。
皮七倔性道:“就算那般又怎样??我生来怜悯弱小,最见不得旁人残缺,别说是你,换做任何?一人,我也会……”
到这里,皮七的话语戛然而止,编不下?去了。
因为狭缝外的地道上还堆满了一地的尸骸。
这些一个个人都是他这个“最见不得旁人残缺的人”杀的,可比余某人骨头弯个弧来得凶残多了。
余东羿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假皮被划开了,邵钦。”
黑灯瞎火的,皮七下?意识伸手去摸侧脸的伤,却仍摸到了完好无损的一整张人|皮|面|具。
黑暗中,余东羿拇指的指腹就盖在皮七面颊上摩挲着。
皮七一抬手,指尖恰好触碰到男人的手背肌肤,随即一股颤栗顺着手指漫溯而上。
“哦,是我摸错了,其实假皮没掉。”余东羿话锋一转,又老神在在地说。
余东羿紧锣密鼓地道:“要说邵钦也真是,他自己闹别扭,不肯来见我,派个和他一样?别扭的人来。”
余东羿道:“可我余东羿就是这么自作多情,遇到个像他那样?的,就错把人当成是邵钦假扮的。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419:【叮!世界主人物“邵钦”资料卡已核实,是本?人无误。】
余东羿叹息道:“唉,既然你不是邵钦,那我也只好真的相信,邵钦是移情别恋所以不肯再来见我了。”
余东羿一思忖道:“嗐,毕竟也是,邵钦那么多年在大晏,有晏主贴身相伴、朝夕与对,想必是早就乐不思蜀,忘了我这个旧人了。”
余东羿道:“此次他命人捆我去晏地,恐怕也只是想将我拉到他新情人面前,让我瞧瞧他的新郎君有多位高权重、多孔武有力,好羞辱我一番,叫我悔恨终身。”
最后一句,余东羿无奈叹惋说:“可那人又怎能比我更?知邵钦的好呢?”
“他在榻上,该怎样?唤邵钦的名?字、剥邵钦的衣衫……邵钦另寻新欢,又会怎么抬腿,去缠那人的腰,撞那人的……”
“胡言!”
一声怒吼,贯穿空穴。
“余东羿!我邵以忱一十九岁清清白白跟了你!岂容得你羞辱至此?”
邵钦,名?钦,字以忱,
以忱,这是余慎当年亲手给其妻子取的字。
《书·盘庚》——
钦念以忱,动予一人。
“哎!这不就对了嘛?”
余东羿眉飞色舞,笑开了花。
登时,男人一掌,就击碎了不知某处的机关,脆响一声后,轰然一下?,整个地宫开始陷落。
所有的地都陷落了。
“哗啦!”
刹那间,落脚的地界全无了。
蒸腾的硫磺水喷上来,将全境漫成了一条奔涌的地下?河流。
那地下?黄流之宽广,竟比东庭湖一滩湖面更?阔。
余东羿横揽着邵钦,就如同抱得美人后驾上了七彩祥云一般,踏上了一条大如楼山的黑铁金铜舟。
这才叫做,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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