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亡国之日13
不等西格反应, 提温就轻轻笑起来:“只是和您开个玩笑。既然接受了委托,陶朱双蛇就绝对不会食言。”
“而且您想想也该知道的, 集团要在您牵头的新政府身上下注,怎么会允许任何人妨碍合作大计?在老东西们眼里,我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孩子而已。我要是真敢惹恼您,恐怕明天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西格并不接茬,只冷淡道:“比起承诺,我只认可实际行动。”
提温叹气:“好好好,您肯定能在48标准时内见到公主殿下, 尊敬的指挥官阁下,这样您满意了吗?”
对方还不满意:“从化乐星城到反抗军控制的空域不需要那么久。”
提温微怔, 无奈地说:“我能理解您的迫切,但公主殿下敏感的心灵需要安抚,她总得缓冲一下才能彻底接受现实。您也不想让她哭哭啼啼地来见您吧?”
通讯那头静默了好几秒。
西格的嗓音罕见地流露出些微疑惑:“她对我……还有反抗军非常抵触?”
这问题令提温面露讶色,他随即促狭地翘起唇角:“我还没和公主殿下见过面,别的不清楚。但她似乎对指挥官阁下不怎么感兴趣……或者说,观感欠佳?”
对方的沉默清晰可闻。
“您对此很惊讶?流亡的王室成员厌恶推翻自家政权的领袖是很自然的。不然她为何要千辛万苦地逃离反抗军的势力范围?”
西格的声音中再度竖起冷然的高墙,不容置喙地做结论:“接人的飞船随时可以起航, 我等你的消息。”
通讯啪地挂断。
提温注视面前深渊般的星城景色, 脸上戏谑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在他的眉宇间找不到任何愤怒或是惊愕的端倪, 只有一眨不眨、高度集中的双眼泄露了飞快运转的思绪。
他很快转身回到投影视窗前,开始新的联络。
“提温先生……?”市长希帕似乎是被吵醒的。
提温没和她寒暄, 直截了当地吩咐:“再排摸一遍化乐星城的反抗军成员还有线人,尤其是海关还有安全部门,确认他们最近和谁有联络。西格已经知道安戈涅在我们这里, 我要知道消息是从哪里漏出去的。”
希帕的睡意立刻消散了:“我立刻去安排。”
“嗯。”提温应了一声,就利落结束了通讯。
与市长说话时他手上没停着, 拖拽出一个资料页,附上文字说明发送出去:
——调查这个“利丽”,挖出她和西格在戴拉星时的交集。
长桌另一侧,立体城区地图投影瞬息间展开,一个小红点正在下城区某处闪烁,建筑物的标签很小,但足够清楚:
霓虹胶囊旅馆。
提温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地图看了片刻,快速做出布置时身周散发出的攻击性徐缓地消散。他换了个站姿,就又恢复了从容自若的态度。
他重新调出人工智能阿夹的后台端口,饶有兴趣地浏览着账户名为利丽的用户的交互记录。她向阿夹寻求建议,想知道如何更好地干好客服工作,得到一些笼统的建议后很礼貌地感谢了人工智能。
那之后就没有新的互动了,她大概入睡了。
金发青年不禁微笑了一下。
“凌晨上门‘接人’有点失礼,等到早晨吧。”
※
安戈涅惊醒,睁眼就看到鲜红的警告字样:
——距离退房期限还有10分钟,请尽快续费,否则本设施会自动排出逾期住客。
她下意识触碰确认续费的按钮,余光瞟见时间,睡意顿时消散干净:竟然已经接近中午了!她应该是半睡半醒地按掉了闹钟,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多个小时。
上班第一天的消耗比她想得大太多。安戈涅依稀记得自己做了许多噩梦,但想不起细节。
挣扎着坐起,安戈涅一阵头晕眼花。
她闭目缓了缓,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洗漱,而后立刻出门。每天要工作满八小时,再不去公司她今晚就要睡在工位上了!
思考着今天要不要改吃营养液节省开支算了,安戈涅离开旅馆时没注意脚下,差点踏空跌下台阶。
有人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胳膊:“小心。”
“谢谢,我没事——”安戈涅抬头,视线触及对方脸容,顿时浑身僵硬。
面前的金发青年身材颀长,朴素的装束外加浓茶色的墨镜也无法遮掩他出众的相貌。他唇角浮现温和的微笑,那笑弧与幽灵鲨号收到的那条视频讯息中一模一样。
是联盟派出的那个陶朱双蛇集团的谈判代表。
被找到了。
安戈涅试图抽手。对方似乎没用力,一副看她挣扎的疏懒态度,但钳制住她手臂的手指宛若镣铐,她根本脱不出来。
安戈涅厉声低喝:“放开我。”
金发青年彬彬有礼地回道:“如果您承诺不会试图逃跑,我就松手。”
“好。你先放开。”
对方就真的松手了。
安戈涅手肘向外,一击正中青年胸腹,直接跳下台阶,朝人流多的路口冲。
她好像听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没追上来。
安戈涅提着气狂奔,凭着本能在迷宫般的逼仄钢铁森林中东躲西闪。
二十四小时发亮的霓虹灯在视野中留下艳丽的残影,很快剥夺逃亡者的方向感,这是哪里?刚才是不是经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招牌?
不确定,因为下城区到处是相似又不同的破旧楼房,穿过多少个地下通道,一抬头,看到的还是天网般缠绵降下的淡紫色光雾。
跑了不知多久,安戈涅驻足大口喘息。
她在城际悬浮列车的轨道下方,前方是完全陌生的街区。充当太空城立柱的摩天高楼依然矗立,楼顶的闪光不为所动地俯视着她。
列车经过,地面嗡嗡地震动起来。
一股迷失的绝望感猛地击中她,安戈涅隐约地明白,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徒劳的,奔逃是徒劳的。
毕竟对方都直接找上门了,即便一时甩掉,只要她还在化乐星城,就不可能逃脱。
可拼尽全力地逃走是她能做的唯一的抵抗了。
凌乱的脚步声从后靠近,安戈涅一个激灵,向前蹦出半步转身。
“小家伙迷路了?”
“和我们玩玩?有没有兴趣?”
“都到我们地盘上了,那肯定就是有兴趣嘛。”
三个剃光头的男人笑嘻嘻地靠近,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安戈涅心头警铃大作。被这种人抓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糟糕。她后退一步,打算再次开始奔跑,但力竭的双腿颤抖着,她不确定自己还能跑多远。
咻——!
激光弹射入地面,离右边的光头男脚边只有毫厘。
受了惊吓的男人单腿蹦出一大步,他的两个同伴则摸出小刀,一边张望着一边厉喝:“谁!!”
金发青年慢悠悠地从轨道桥的阴影中走出来,手中的激光枪枪身闪烁了一下。
“我的准头不太好,原本想打的是你的腿。”他叹息似地说,再次抬枪,虚虚瞄准了离他最近的光头,这次红点落到了那人的胸口。
另外两人见势头不妙,转身就跑。
被瞄准的那个双手抱胸,一边大喊着饶命,一边追着同伴离开,中间还被地上凹凸不平的井盖绊得摔了一跤,他却丝毫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安戈涅在原地没动,生硬地道:“我不会向你道谢的。”
对方笑了笑,将手|枪收回外套内侧:“我没奢求您感谢我。”一顿,他又问:“您还要继续跑吗?我不讨厌猫鼠游戏,您想继续,我就会奉陪。”
“不管怎么逃,你还是会追上来是吗?”
“对。”他回答得爽快,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安戈涅本能地倒退,或许是慌了,她笨拙地被同一个下水井盖绊到。
金发青年眼疾手快,伸臂将她拉过去。她撞上他浅色外套的襟口,他没多余的动作,但这样子依然像是半个拥抱。
他柔和地笑,与她脸颊额头相贴的胸腔隔着衣物轻轻震颤:
“公主殿下,您的热情我有点吃不消。可能有人看着呢,需要我告诉您这附近摄像头的具体位置吗?我一眼看过去就有7个。”
与轻柔话语一同兜头笼罩安戈涅的还有alpha信息素。
烟气缭绕的香根草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柑橘气息,与哥利亚的鲜明锐利的存在感不同,他的信息素柔和、绵密、却无可忽视,像一张缓慢裹紧她的网。
“那你放开我。”安戈涅冷然道。
“那也请您先放开我的枪。”
这话一出,安戈涅不假思索地动起来。她悄然探入青年外套内的手一抽,手握对方的激光手|枪,枪口抵住金发青年的下颚。
即便有镜片遮掩,她依旧看到,对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
“哎呀,我好像中计了。”他十分愉快地说。
没错。刚才安戈涅被井盖绊倒是故意的,只有拿到足够有威胁性的武器,她才能开始谈判!
“回答我的问题。”她手指虚搭在扳机上,声音很冷。
金发青年配合地举起双手:“请。”
“我从入港的那刻开始,就在你们的监控之下?”
“对。”
“你是故意放我进关的?”
“如您所想。”
“让人工智能推荐我去金鱼街的也是你?”
“算是吧。”
“为什么?”
“您初来乍到,很难找到获取假身份的门路。”
“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给我指路?”
“不客气,是我应做的。”
这种找不到错处又莫名让人恼火的礼貌……安戈涅瞳孔一缩,猜想脱口而出:“阿夹也是你?”
金发青年终于迟疑了一下才说:“一部分时间是。”
安戈涅唇线紧绷。愤怒和屈辱侵袭心头,她反而笑了出来:“给我如何在化乐星城存活下去的建议、营造我能逃脱的假象……这么戏弄我很有意思?”
“对。”对方居然承认了。
她差点说不出话,恼怒下将枪口抬得更高,迫使对方昂起下巴。
金发青年呼吸受阻,喘息般地闷哼了一声:“您悠着点。看您行动很有意思是真的,但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能凭借自己逃往下一站,这也是真的。”
安戈涅深红色眼睛像在燃烧:“让我走,否则我就打爆你的头。”
对方被她的说法呛了一下:“如果我放您走,说不定有人依旧会打爆我的头。”
她面无表情:“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金发青年笑了:“确实。”
“陶朱双蛇接受了委托,我个人怎么想不重要,我必须把您交给反抗军。不如您开枪吧。”这么说着,他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安戈涅挺直背脊,无视手指的轻颤,用力扣下扳机。
什么都没发生。
机括到了半途就卡住了。枪身上浮现冷蓝色的字符:
——持枪认证未通过。
安戈涅双眼瞪大,怒色上脸。
她根本没法用这把枪,他又戏弄她!那一刻,她非常想用枪托抽对方一巴掌。
金发青年对恶意直觉敏锐,动作更快,劈手就夺下了枪:“请您息怒。是我不对,我实在很好奇您愿意为了逃走做到什么地步。”
安戈涅哈了一声:“那现在你看笑话看够了吗?”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抬手发送了一个位置坐标。甚至没到一分钟,飞行器的轰鸣就越来越近。一架空陆两用代步车自高处降落,里面没有驾驶员。
流线型的车门自动滑开,犹如天空舒展的羽翼。金发青年率先走过去,风度良好地在打开的门边等着她走近。
安戈涅手指收紧成拳,低头调整了一下表情,默然登上飞行器。青年也坐进后排,这次与她保持了礼貌的距离。
车门闭合,悬浮轨道先是与窗口齐平而后被甩在下方。列车横穿的街景也开始变小倒退。
安戈涅盯着窗外,不打算再和身侧这家伙说半句话。
没过多久,眼熟的霓虹字样就一晃而过。那是安戈涅留宿一晚的胶囊旅馆高悬顶楼的招牌。自力更生的愿景和霓虹灯在车窗上淌过的光彩一样,消散得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她咬住下唇,闭上眼睛。
金发青年这时突然开口:“即便我继续默许您在化乐星城逗留下去,甚至不阻止您离开,您也很难凭一己之力脱离这里。”
安戈涅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睁开眼看过去,冷着脸等对方说下去。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您在这里能从事的工作极为有限。只靠廉价营养品维持基础代谢,居住在逼仄简陋的胶囊旅馆,您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身体又能支撑多久?
“化乐星城不征收个人所得税,但相应的,联盟不提供王国、共和国那样的医疗保险防护网。如果您不幸病倒了,医药费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甚至可能让您负债。那样您离目标就更远了。”
“您或许觉得,半个月一个月而已,您能坚持住、到凑齐船费为止都不生病。可您不觉得奇怪吗,既然有人工智能,为什么还要雇佣人类担当客服?”
她确实有过这样的疑问。
“现在真正需要人工插手解决的情况非常少。愿意雇佣人类,倾听并承受客户的不满和怒火,在公司层面,是一种重视客户、表达诚意的举动。
“由于战火货物失踪、或者订好的零件赶不上进度,这种情况谁都没办法。但是涉及到金钱乃至身家存亡,人工智能再怎么道歉也许多人眼中也缺乏诚意,他们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所以每到局势动荡的时候,各大公司都会大规模招聘人工客服。”
安戈涅眸光闪动,脱口而出:“也就是说,人工客服就是在公司也束手无策的时候,承受客人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可以这么说,”陶朱双蛇的代理人慢悠悠地把玩着手里摘下的墨镜,没掩饰话语中的嘲弄,“而且客服中心同一栋楼里就有廉价精神诊所、娱乐设施还有许多餐馆。如果去调查一下就会发现,它们都是同一家公司的产业。”
安戈涅不由回想起来,昨天她下班时,惊讶地发现不少人下了班,居然直接走进游戏厅消磨时间。
这些设施出现在那里也不是偶然?
“这样集合了职场和消费渠道的大楼,化乐到处都是。客服工作很辛苦,但其他的职业也各有各的风险。”
安戈涅眼前浮现了一个精巧的陷阱:
工作导致的疾病由诊所缓解,积蓄的压力在全息游戏厅和剧院中释放,餐厅填满暴食的欲望,挣得的工资很快在同一栋楼里花完,空虚地回到拥挤的平房堆中躺下,醒来时为了维持这些开支继续工作,循环往复……
再看窗外,她只觉得化乐星城不可思议的光景忽然蒙上了一层阴暗压抑的底色。
飞行器持续攀升,支撑顶棚的那十二座高塔中的一座是目的地。眼前这个alpha大概就是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看着她徒劳挣扎。
安戈涅对金发青年的恶感又开始熊熊燃烧:“既然有那么多陷阱,你为什么还要引导我去应聘?”
对方坦然反问:“不亲身体验过其中的凶险,您会接受我的说法,对逃离化乐星城断绝念头吗?”
她差点没能维持住仪态,最后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她十分确定,这人就是喜欢看她累死累活地瞎折腾。
安戈涅随即想到,还不知道这讨厌鬼的名字。或者说……她没记住。幽灵鲨号收到的那段视频开头他可能说过,但她没留意。
“如果连客服都做不了的人会怎么样?”片刻沉默后,安戈涅忽然问。
“连客服都做不下去的人,会有更加合适的产业接手,绝对不会让他们饿死,但也不会让他们失业。从上到下,困在这里的每个人的价值都被彻底地榨取,生活中每个行为制造的利益都反哺进某个产业,让封闭的、不断积蓄财富的循环更为稳固。”
见面以来,金发青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以外的表情。
与此同时,地面离他们越来越远,循环往复上演着悲喜剧的城区淹没在光雾之中。
巨型空间站顶部各处的信号灯投影出金色的分割线,在半空开辟出一条条空路。越靠近顶端,这些金色细线就越鲜明,甚至映入飞行器内部,齐整地将窗玻璃还有他们的侧影分割。
乍一看,好似他与她身处同一个巨大鸟笼之中。
“真恶心。”安戈涅简洁地评价。
“我同意。但自由联盟就是这样的东西,”他看向她,脸上现出货真价实的好奇,“圣心联合王国应该不是这样的世界吧?”
安戈涅垂眸,隔了几秒才说:“是另一种恶心。”
过了数拍,她蓦地察觉:对方怎么好像并不了解王国内部情况?她都听说过陶朱双蛇集团的名头,王国军队向他们购买过不少军备和技术专利使用权。身为跨域集团的代理人,似乎应该见闻广博,足迹遍布各地。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对方似乎读出了她的情绪变化。
安戈涅试图遮掩疑惑:“你还没有自我介绍。”
他明显一怔,自报家门可能对他也是种颇为新鲜的体验:“确实是我不察,失礼了。公主殿下,您可以叫我提温。”
“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最后还是没忍住:“你没有去过首都星?”
提温恍然,哂然摇摇头:“啊,露馅了。我确实没去过首都星,或者说,我对许多地域的了解局限于资料影像。”
他刻意压低声音,向她略微欠身,像要与她分享重大的秘辛:“也许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我人生此前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度过的。”
第14章亡国之日14
安戈涅愕然沉默。
提温笑眯眯地来劲了:“这事很奇怪吧?您猜是怎么一回事?”
这问题不怀好意的气味太浓烈, 她有那么一瞬怀疑,对方根本在胡诌。不存在什么秘密, 更没有人生泰半都在同一间房间里消磨。
即便如此,或许是纯粹的好奇心驱使,又或许因为提温此前回答时都极度坦诚,安戈涅想了想,追问道:“那间房间有多大?”
提温意外地停顿半拍才答:“在我眼里,那房间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
这什么描述……她忍住抬杠的欲望, 吐出浮上心头的第一个猜测:
“你生过很多年的病?”
病人对于空间的感知容易受病情影响。而且如果是这样,这家伙无法捉摸的恶劣性格也变得合情合理。
提温翠绿的眼睛霎时讶然瞪大。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安戈涅显然猜错了, 她给出的解答是那样简单、遵循常理,而这两者向来是与他最遥远的东西。
半晌,他低低地笑:“就当是这样吧。”
安戈涅又等了几秒,没等到后文,别过脸看向窗外。她就不该期待能从他嘴里听到关乎己身的实话。
这段不算愉快的航程也终于告终。
高楼顶层缓慢地开出一个口子,飞行器减速,平滑地穿过甬道和数道气门, 最终在室内机库停下。
机库地面有斜坡, 飞行器门边到地面的有一定高度。提温先下去, 快步绕到安戈涅这边,向她伸出手。她看他一眼, 没什么表情,抓着门边把手,直接跳落地面。
提温抬了抬眉毛, 手臂垂落身侧,仿佛无事发生。他领着她往内部电梯走:“殿下, 您先在准备好的客房稍事休息,半个小时后我们一起用早午饭。”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当然。不过,如果您真的拒绝与我进餐的话,我会很伤心的,”他半真半假地按了按心脏的位置,“而且……您肯定还有许多事想问,不是吗?”
与他对视数秒,安戈涅牵起唇角,赠他一个缺乏笑意的弧度:“那么之后见,提温先生。”
※
安戈涅走到穿衣镜前,衣柜门自动滑开,露出一架子颜色款式各异的服装。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触碰因为疲倦而略显黯淡的脸颊肌肤,唇线缓慢绷紧。
她吃不准提温对她是什么态度,因而无法决定下一步行动。
他毫无疑问是个alpha,但与她单独在密闭的飞行器中相处时,他没让她感受到任何异性层面的压力。这很罕见,即便并无别的意思,与omega独处时,alpha也很难和他那样从容自若。
而且,他根本没关心过,安戈涅身上为何没有omega信息素的气息。
但要说提温对她完全没有兴趣,安戈涅也不相信。
陶朱双蛇的代理人应该不会闲到没别的事做,以致于只能在她身上找乐子,观察她、戏弄她,甚至披着人工智能的皮和她角色扮演。同理,他完全可以派人抓捕她,没必要亲自上阵和她玩捉迷藏。
思索间她从衣柜里随手拽出一条连衣裙换上,尺寸正合适,仿若量身剪裁。
这种周到的细节也溢出暧昧,让人很难相信提温只把她当作押送的“贵重货物”。哥利亚对她出自本能的亲近成因简单粗暴,也容易操控。但提温和哥利亚不一样,不但没有将她留在身边的打算,似乎还要忠诚地履行契约,将她送回叛军手里。
安戈涅猜想,在提温这样的人眼里,很少有什么能比利益更重要。
换句话说,她能给他带来的东西——不论那是什么,只要她给他的不够特殊、没到无法取代的地步,他即便对她感兴趣,也能清醒地割舍掉。
真是麻烦。
但也让她感到熟悉。艾兰因也是这样的人。
安戈涅倒进柔软的沙发,拿起摆在茶几上的水瓶,豪迈地一口气喝完,而后启动光脑终端。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终端投影出的页面不断变换。
先确认星际刑警组织官网:对她的通缉令已经撤销。委托陶朱双蛇带她回去的果然是叛军,现在确定她的行踪就撤回了通缉。他们很相信提温会践诺嘛。
叛军那边准备怎么处置她、利用她?牵头的是谁?也许提温听到了什么。
仅仅为了这点线索,她也有必要和他聊聊。
再查看政治新闻整合报道:叛军,不,现在该说是反抗军军方发言人表示,正与首都星政界人士积极磋商,将于近日发布临时政府内阁人选。发言人再次重申,军方正尽最大努力避免|流血事件。被拘禁中的前国王没有消息。
退出新闻应用程序前,安戈涅的视线被一闪而过的头条快讯吸引:
《第九共和国诞生第一位omega议员候选人》。
第九共和国曾经是王国的一部分,一个多世纪前脱离圣心联合王室管控独立。
短暂的军事冲突以僵持告终,那之后双方在名义上依旧处于敌对状态。王室从来没有承认过共和国政权的合法性,在各种公文和通告中坚持使用王国统治下的旧称。
而在严密的信息管控下,王国境内的民众对于共和国的动向知之甚少。安戈涅在王宫中的地位尴尬,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有限,只知道共和国的政体和社会风气都与王国不同。
这差异在omega参选的新闻上体现出来。
至少在叛乱前的王国,omega要从政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好奇是假的,但眼下安戈涅有更要紧的事要调查。
她匆忙在搜索引擎中键入“陶朱双蛇”,一目十行地速度吸收关键信息。
陶朱双蛇工业集团是巨型复合家族企业,创始人是来自王国的移民,在自由联盟发迹。集团旗下最主要的产业分为三支:
发家的军工制造,行业领先的材料研发子公司,而后是近几十年异军突起的生物科技部门。
除了制造业,陶朱双蛇还涉猎服务行业,只不过提供的是看上去就十分可疑的“咨询”还有“安保”服务。这次叛军方面估计订购了把在逃公主打包回家的豪华套餐。
安戈涅定了定神,重回搜索栏,在陶朱双蛇后增加了一个检索关键词:提温。
结果页面跳出,她讶然抬眉。搜索结果太少了,更为离谱的是,居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陶朱双蛇官方的提温资料页极为简洁:集团总理事会成员、自由联盟议事会成员,内部任职履历无。
仅有的几篇财经媒体平台的报道也和没写一样,只提及提温作为董事长倚重的孙辈之一,在陶朱双蛇军工本部多年,被视作新生代中坚力量。
换了几个关键词组合搜索,安戈涅对于提温的经历还是一无所知。显而易见,提温……或是陶朱双蛇集团严格限制了他在公众面前的曝光度。
安戈涅关掉投影,木然看向落地窗外,化乐星城的夜色没有尽头,其中掩藏了不知多少秘密。她揉了揉眉心,有些颓丧地呼出一口气。
她原本打算凭借公开的资料找出政治或是利益方面的突破口,说动或是威胁提温默许她溜走。但果然没那么简单。
更不用说,此时此刻,提温也许就在哪个神秘的房间里,笑笑地看她检索他的事。
只能随机应变了。
悦耳的门铃声响起,圆滚滚的管家机器人滑到她身侧,头部的显示屏映出门外的场景。
金发碧眼的青年抬头看着门口的摄像头,笑容无懈可击:“殿下,请您慢慢准备,我在门外等您。”
“我差不多了。门没锁,你可以进来。”
这么说着,安戈涅坐到梳妆台前,单手摘下颈间的抑制环,将金色项圈放在桌面上。
提温进门的时候,着白色连衣裙的公主殿下正对着镜子梳理发丝。她侧眸看他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继续专心地用手指拨弄不服帖的一缕发尾。
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塑造出本不存在的熟稔。
就如同这里是她习惯的宫阁,而他是她梳妆时的常客。
提温兴味盎然地笑了。半个小时前安戈涅还对他爱理不理,和她多说一句话,她就会竖起身上的刺,把“你很烦”写在脸上。但现在她又已经调整好心态,拉下脸对他主动出招。
他自然没有理由不配合。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他缓步朝她走过去。
在距离安戈涅数步外的位置,金发青年的脚步忽然几不可察地脱拍,而后短暂地停滞。他浓绿色的眼睛只锐利地一瞥,立刻锁定随手扔在梳妆台上的抑制环。
越是优秀的alpha对外界刺激就越敏感。更何况是不加以抑制的omega信息素。
然而提温的反应也只有那么一顿。他径直踱到安戈涅身后,呼吸和步伐平稳,信息素也收敛得很好。
“你准备了那么多首饰,我拿不定主意哪条项链更适合,你觉得这怎么样?”安戈涅从面前的珠宝盒中拈起一条短项链:细密的金丝镂空编织成带,正中镶嵌着一颗色泽浓郁的绿宝石。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是否合适?”提温略微俯身,从她手里接过项链。两人的指尖并未相碰,只有宝石切割面随金丝链起落翻转,短暂地滑过她的手背,像冷血动物的鳞片刮蹭,留下鲜明而带着凉意的触感。
她打了个寒颤。
提温就像对此一无所觉,低头为她戴项链搭扣:“如果有任何在意的事,您大可以当面问我。”
这个角度安戈涅看不见他的表情。单从语调判断,他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散逸着信息素的腺体近在咫尺,并且无法被黑发完全遮盖。
相较之下,他似乎对她搜索他的事更在意。
安戈涅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就是以提温会同步看到她在光网上干什么为前提,搜索了陶朱双蛇和他的名字。
“也没什么特别想问的,只是随便搜了搜。”
“是吗。”提温轻笑,声音贴着她的耳廓擦过。
他的手很巧,再精细的小零件也难不倒他。他也没有为了维持这姿态更久而刻意装笨拙,扣好项链他就松开手看向镜中。
或许是偶然,现在他们都穿白色。
安戈涅很会挑衣服,穿的是那一柜子里最合适她的那件,款式简洁的白色方领连衣裙,只有衣袖如花苞般鼓起,轮廓比复古的泡泡袖夸张前卫,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脖颈的纤细。
而现在,她颈间还多了一条镂空金链,那枚祖母绿正好落在锁骨凹陷处。
两人的视线在敞亮的镜面内交汇。提温双眸闪了闪。他虹膜的颜色与祖母绿在光线直射下很像,是罕见的浓翠绿。
“这条就挺好看的,你觉得呢?”安戈涅问。结合情境,她的意图称得上露骨。
他没有答话。
她也不气馁,唐突又自然地转换话题:“按照你的说法,我选择逃到化乐星城就是错误的第一步。假设你处在我的境地,逃离首都星之后,你会怎么行动?”
提温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他一侧身靠在梳妆台边,从头到脚看了她一个来回。
安戈涅向来讨厌别人露骨地观察她。提温在这方面给她的不适感与哥利亚的义眼有得一拼。
他在看她的黑发、她眼角的小痣、她交叠放在桌子边缘掩饰紧张的双手,甚至没放过垂落脚踝的白裙裙摆上揪出的褶皱;但他看的也不止这些。
如果目光能化作实体,那么他的视线就是剖开她的小刀。
他在散发着omega信息素的柔软美好假象里,寻找着那个敢于夺枪威胁他的亡命之徒。
然后提温开口了:“您从幽灵鲨号逃脱的方式没什么好说的,利用对omega的刻板印象,选择最容易下手的对象,一击脱离,果断且有效。如果是我,大概也会采取类似的对策。”
安戈涅从中读出了另一层意思:
装乖的策略只能用一次。至少对他,相同的计策不会奏效。他知道她远没有外表那么无害。
“噢对,”提温仿佛只是随口提及,“被您袭击的那位女性beta生命体征稳定,但是脑部因为缺氧受到损害,是否能醒来还是未知数。”
安戈涅怔了一下。
那几十秒的搏斗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像是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事。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表现出后怕或是懊悔。
与提温四目相对,她意识到她的摇摆不定已落入他眼中。而且他似乎觉得这表现很有趣。
她索性顺势扮演会引起他兴味的人设,冷酷地问:“这算工伤?陶朱双蛇会给笛雅的伴侣或者家人抚恤金吗?”
提温笑出声:“如果她购买了人身保险,我方自然很乐意走理赔程序。”
“逃离幽灵鲨号之后呢?你会选择怎样的逃生路线?”
“如果是我,我不会来化乐星城。您似乎对联盟的技术水平不够了解。您的反侦察手段也许在王国境内足够拖延时间,但很遗憾,在联盟的任何一座星城都不会奏效。”顿了顿,他颇为恶劣地补充,“枪支管理上也是,听说王国流通的武器大部分不需要身份认证就能使用。”
安戈涅给自己辩护了一句:“但当时另一个可选目的地已经向叛军投降。”
提温垂眸,加深唇角的笑弧:“只要不是主力部队驻扎的星球,就有钻空子的机会。当然,自投罗网的风险也很大,刚刚接管的港口也许会管理得分外严密。”
换句话说,她实在倒霉,虽然逃离了太空盗挟持,但当时不管她选择哪个迫降地点,都难以逃脱下一步追捕。
冷不防地,安戈涅想到:提温在那个地点拦截幽灵鲨号真的是个偶然吗?
她微微一僵。
提温笑意加深了一点。
只需要多出的这一丁点笑意,他的眸色便荡漾起柔和的翠波,给人以错觉,仿佛这双眼能看到底、并且能在那里面捕捉到款款情意。
提温就以这种更适合调情的目光注视安戈涅,上半身朝着她前倾。
这细微的姿态变化像是什么开始的信号。
但他的下一句话就让安戈涅几乎忘记了前一秒酝酿的气氛:“但话说回来,假如我真的处在您的境地,我或许根本不会选择逃离。”
“为什么?”
“我能理解您对反抗军的抵触。但是,真的有必要不惜代价地逃离他们吗?”
安戈涅哑然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提温同样无法理解她的抗拒。
“即便是最激进的反抗军成员,也没理由伤害一位身份敏感的omega. 更何况,反抗军自我标榜与王室不同,已经释放了大批王室收容的omega. ”
“我不相信他们。他们在我面前杀了太多人。”
提温扬了扬眉:“好,那么退一步说,即便您能从化乐星城逃走,接下来您又要到哪里去?共和国?那里与圣心联合王国关系剑拔弩张,主张回归王国的保王党是极少数。流亡的王室成员可不会受当局热烈欢迎,只会被严密管控,甚至被共和国政府当做与反抗军新政府建立关系的礼物,一群人一起逮捕遣返。
“那是您想要的结果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而且就算那样,总好过——”安戈涅抬高了声调,而后突然抿唇收声。
她不知不觉被激怒了。这个总是维持良好风度的家伙已经是第二次让她失态发怒。
“总比什么更好?”提温紧咬着话头不放。他没有漏过安戈涅对他流露出的嫌恶。但他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这样更有趣一些。他的措辞也变得更为毒辣、不留情面。
“在您看来,与无止尽无目的的逃亡相比,利用自身的弱势,把omega对alpha的吸引力当作武器换取想要的东西,还是前者更好一些?”
安戈涅站了起来,语调冰冷:“你想说什么?”
“用好感换利益,那不就是您对赠予您这个抑止环的太空盗做的事?”一顿,提温看向她戴着的祖母绿宝石,“不也是……您正在对我做的事?”
“我没有,是你自作多情。”安戈涅本能地否认。
提温就笑:“是吗?在私密空间里制造可以快速拉近距离的氛围,这种手段您恐怕也早在别的alpha身上用得很熟练了。”
他原本撑在梳妆台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找到了那个金色抑止环,指腹贴着金属颈圈的内侧,不轻不重地游走了一遭。
感受着字符的轮廓,金发青年念出颈圈内侧以古代语书就的铭文,语调纯正。而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轻柔地吐出铭文的正确通行语翻译:
“我的宝贝。”
语境错位,暧昧的词句像是冲她而来的昵称。
然而安戈涅只感受到被轻视的怒意,以及一点几近恶毒的挑衅。
他第一次对她放弃了敬称,将刚才所有不可言说的博弈摆到台面上,以狎昵又冷漠的口吻拆解:
“若没有那种打算,你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摘下这小玩意呢?”
第15章亡国之日15
安戈涅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是从内部啃咬她的难堪, 但更多的是恼怒。
某些事情即便双方心知肚明,一旦挑破那层轻纱直言就无异于羞辱。
凭着一腔冲动和狠劲, 安戈涅不退反进,凑到提温面前,双手往他身后的梳妆台面一撑,气势十足地将他困住。
前所未有近的距离,但严格说来,他们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即便是脚尖,也只是堪堪即将相触, 让她隔着柔软的室内便鞋,隐约察觉再前方寸许就是尖头皮鞋的硬度与轮廓。
提温讶然盯着她, 没有动作。
“那么,我的小伎俩是否奏效了?”她仰起脸,朝他的下颚方向吹了口气,用上她最造作甜腻的语调,轻轻柔柔地问,“交易成立吗?”
安戈涅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朝提温凑过去的时候,安戈涅的想法异常单纯:他如果要的就是看她难堪, 那她偏不让他如意。
“那取决于您想要什么?”提温也飞快地从惊讶中脱身。他笑了一声, 低下头来更好地与她对视, 说话时几乎称得上与她气息交缠:
“即便您不那么做,我也很乐意倾听您的要求。当然, 我不可能满足您所有的愿望,我只能承诺力所能及。”
倒是飞快地换回了敬语。
但安戈涅觉得,只在在刚才无情拆穿权色博弈本质的瞬间, 提温才终于漏出了真实面貌的一角。偏偏下秒就又开始装模作样。
他可真狡猾,要刺得她露出本性, 却紧紧地收着自己的尾巴。
杂乱的念头纷纷而过,即便不抱希望,她最后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下。
“提温先生,不要把我移交给叛军,”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就是我想要的。”
提温被她毫无求人态度的措辞逗笑了。与松弛的表情相反,他的话语决绝不留余地:“很遗憾,这不可能。”
安戈涅的指尖触碰他外衣的纽扣,沿着轮廓画了个圈,轻轻拨弄了一下。他几不可察地屏息,绿眼睛眯了眯。
她迎着他的注视看回去,执拗地追问:“不论如何都不可能?”
提温即答:“陶朱双蛇要向新政权示好。在这件事上出错会让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换而言之,她还不值得他付出那代价。
这倒无所谓,在安戈涅意料之中。只是他明明有能力,却连多思考几秒、佯作犹豫不决的戏都懒得演给她看,这份直白刺痛了她。
安戈涅呵地嗤笑,不轻不重地一推。
提温哎哟一声,夸张地往后倒。他反手撑住桌面,但还是带得梳妆镜在冲撞下微微摇晃。被这么粗鲁对待,他倒是完全不生气,慢条斯理地站好了整理衣褶,那样子甚至还隐约有点遗憾。
“我饿了。”安戈涅的态度冷冰冰又理直气壮。
她变脸的速度让提温又觉得有意思起来。
“餐厅已经准备好了。”他说着伸臂让她搭着。
和在机库里那时一样,安戈涅无视了他主动伸来的手,径直走出了客房。
该死的声音忍着笑跟上来:“咳,公主殿下,电梯在反方向。”
※
金属餐具与碗碟相碰的脆响分外清晰,衬托出环境的空阔。
餐厅在摩天大楼高处,占据了大半个楼面,落地玻璃窗外便是化乐星城市区,飞行器的轨迹与灯光互相侵染,俯瞰的景致教人目眩神迷。
眼下除了安戈涅和提温面对面坐着,这里没有别的客人。
安戈涅面前是一个精致的浅口餐盘,里面错落码放了近十个设计独特的碗碟,尺寸都至多巴掌大小,盛放着汤羹奶冻之类,全是一两口就能吃完的半流质食物。
她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食物,又看了看提温面前丰盛的、正常的一餐,将餐勺搁回桌面,弄出一声闷响:“你在蓄意报复我吗?”
她现在还对营养液的味道心有余悸。
“绝无此意,”提温不疾不徐地解释,“您此前两天都靠营养棒维持基础代谢,消化系统的运作机制受了影响。如果突然重新摄入固体食物,身体可能会受不了。这是特制的轻食套餐,能引导您的身体恢复原生状态。”
安戈涅沉默了片刻才说:“长期食用营养棒营养液,会导致消化器官退化?”
“不止是器官退化,”提温坦然道,“出生就只依靠营养液存活的人牙齿和面部骨骼都会畸变,所以真正赤贫的人根本藏不住他们的来历。”
安戈涅默然垂眸。面前的菜品匠心独特:餐盘中央黑色鎏金的浅口碟上,美丽的枯粉色花朵完整地在透明凝胶质地的穹顶中绽放。
虽然和营养液一样是半流质食物,但这是昂贵的、可食用的艺术品。而且她不会一直吃这种东西。
她忽然很不是滋味。
“你……既然知道这种现状,还有化乐星城那些无限压榨人力价值的大楼,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话出口,安戈涅就觉得自己问得太理所当然了。
提温淡然反问:“我能给一个、甚至几千上万人救济,支撑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但那之后呢?”
“只要世界不改变,救助金会花完,引诱人堕落的陷阱会持续运作,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会消退,绝大多数人会落回原本的日常中,我能带来的改变十分有限。”他弯了弯眼角,这次的微笑很淡,在进入眼底前就消散了。
“您或许会说,那么打破这个该死的秩序、改变世界就好了。但很遗憾,我不适合当革命者,”提温环顾四周,将洁净而缺乏活气的大厅收入眼底,“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自顾不暇。”
“这种结论,由站在高塔顶收割财富的集团成员……这种扭曲的世界的受益者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安戈涅毫不客气地说道。
能让大多数当权者勃然变色的指摘,在提温这里只能换来一笑:“您说得对。在许多人眼里我确然是自由联盟运作结构的受益者。但在心安理得地坐着享受特权这点上,王室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我没有——”安戈涅抿唇,将反驳的话语咽了下去。
她没厚颜无耻到能够宣称,自己从未享受过任何特殊对待。同为圣心王宫中的omega,她就比许多人、比路伽要享有更多自由。
而且她还是首相艾兰因中意的“学生”。
“换个更适合餐时闲聊的话题吧,”提温眼风一扫,带到她几乎未动的餐食,“您对逃离王国那么执着,我很好奇,假如您真的能甩脱追缉,您要怎么生活?您想过上怎样的生活?”
这话题也并不休闲。安戈涅心头一虚,迟疑着说:“首先,我……会隐姓埋名。”
提温抬眉:“好,那么利丽小姐,假设您成功藏住了身份,您之后打算怎么谋生呢?
“虽然在性别权益上做得比王国好一点,共和国并不是omega的理想国,您在化乐星城找工作时碰到的困难,在那里也避不开。”
“我确实没有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但没关系,我可以找个农业星定居。那里不会有人在意我曾经是谁,”安戈涅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本该在心中默念的话语不知不觉溜出齿间,“我和路伽原本就是这个打算。”
“路伽……”提温低声重复,没有询问那是谁。
他不再笑,盯着她的眼睛问:“您刚才描述的生活,是您想要的、还是路伽想要的?”
当然是——
安戈涅嘴唇微分,没能发出声音。
一阵强烈的恐慌骤然袭上心头。犹如她的心房中盘踞着一头庞然巨物,但因为盖着隐形的幕布,所以她一直当它不存在。
但提温一下子扯下了那块布,她根本来不及挪开视线。
他抛出的每个问题都尖锐且切中要害。
她无法接受他的说法,但她知道他说得很可能没错。
逃出去之后的事她完全没想清楚,也顾不上,单单是逃出首都星的层层包围就已经教她精疲力尽。主导逃亡计划的原本是路伽,让她独自脱身的也是他。如果是路伽面对提温的这一连串质问,他肯定能答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在这里的不是路伽,而是她?
是幸存者的罪恶感吗,亦或是本能的恐惧?燃烧不停歇的情绪鞭策着安戈涅前进,驱使她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去逃亡、去实现未能与路伽一同实现的愿望。
但这也令她的视野变得狭隘,不知不觉间,只看得到逃亡这一条路。
直至此时此刻。
盲点被勘破,安戈涅忽然意识到,也许她原本就不止有流亡一个选项。甚至于说,逃亡未必是她的最优解。
这个发现令她不知所措。
哪怕并非提温的本意,这情形也像是提温在弹劾他根本没见过面的路伽。亲疏远近的区别立刻判明,安戈涅本能地竖起防卫的尖刺,想要为路伽辩护:
“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提温以一种难解的神色注视她良久,仿佛此前他们都隔着一层本透明纱幕对话,而随着帷幕升起,他第一次开始看清她的脸。
“刚才也是,我对您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很难理解逃亡这种行为,所以不知不觉较真起来了。”他变得客气、甚至恭敬,却也遥远。
“容我再问您一次,您想要什么?”这应该是提温最后一次给她回答的机会。
安戈涅隐约感到,视她的答案而定,他或许会无视集团的立场、无视他会付出的代价放走她。
“我……”
有一个念头已经成形,只是模糊不清。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给她更多时间去厘清想法与心情……她一定不会这般作答。
但最后,安戈涅还是念出了正当并且理所当然的答案:
“我想要平静安稳的生活。”
提温微笑了一下:“这样啊。那么我衷心祝福您能在王国首都星如愿。”
安戈涅去路的话题就此彻底结束。他依旧礼貌客气,但绿眼睛里那点隐含侵略性的探究意图消失了。他终于看清她,而所见的令他失望。
之后,提温维持着无害的闲聊,一直陪到安戈涅把餐盘里的东西吃完,送她回到那间客房门口。
“我给您多争取了一点时间调整心情,护送您的舰船明天中午出发。今晚请您务必好好休息。”提温说完就侧身让开。
安戈涅步入房中,在原地没动。她背对着提温,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控制不住袭击她。
提温在某些方面很不像个alpha,本能的吸引不足以动摇他的立场。而且,哪怕他对她有过一点兴趣,那也在刚才耗尽了。
“你说你一直无法理解逃亡这种行为,”安戈涅没有回头,“为什么?”
片刻的寂静。
若非提温那绵密的信息素依然在近旁,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最后,他终于简洁地应答:“逃亡于我从来不是一个可选项。”
安戈涅转过来面对他,什么都没说。
提温脸上又已经是合宜的表情:“祝您晚安。”
金属滑门在他们之间阖上。
※
安戈涅整个人泡在按摩浴缸里,任由身体往下滑,水面浸没到下巴。
即便当今水循环处理技术已然十分成熟,在宇宙空间中,水资源依旧弥足珍贵。事变之后,她就没好好洗过澡。相比胶囊旅馆狭窄又水量吝啬的淋浴间,化乐星城主人翁家的设施当然好上不止一点。
安戈涅没客气,一进房间就直接放洗澡水放到满。
浴室中配备了投影装置,她随手打开,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新闻频道播报。
虚拟主播嗓音柔和,兴许是刚才的对峙太消耗精力,安戈涅很快生出睡意,眼皮沉沉地往下坠。
“共和国首位omega议员候选人息燧今日前往东部默亚省选区首府拉票,为表支持,党魁……”
安戈涅倏地睁眼。
浴室墙壁上投出的一方光屏上,眉目秀美的女性omega正在发表演说。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息燧,安戈涅会选择“松弛”。
这位候选人站在alpha同党人士身侧更显得身材娇小,然而息燧表现得极为自然,不见任何局促,就好像她生来就该站在这个位置。她惯于与镜头打交道,笑容自信,直视着摄像头陈述自己的竞选方针,给观众她正恳切地与自己交谈的错觉。
安戈涅不知不觉间坐直。
有那么片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唯一确知的是,她无法将视线从息燧的影像上挪开。
她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omega——坦然地站在被alpha和beta垄断的空间正中,有说话和被听见的权利,有独立的意志与政见,不再是柔弱顺从的代名词。
看着这位远在共和国的候选人,安戈涅感觉就像注视着自己难以启齿的梦境。
她从来不是个模范omega,毕竟至今人生的一大半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一定会二次分化为beta,与母亲一样。成年后就出门漂泊,独自寻找工作和伙伴……这些伸手仿佛就能触及的平凡人生规划,在成为omega之后忽然就都成了奢望。
王宫里的omega们大多从小在保护设施长大,很难理解安戈涅的怨气。
为什么要感到不满呢?比起以前,王国的omega已经受到了平权法案的保护。而且,受alpha保护优待又有什么不好的?每个性别的人生来就不同,有各自应当扮演的角色,这有什么问题吗?安戈涅抱怨时,他们无言以对的空白表情中写满了这样的反问句。
更不用说,安戈涅还有个半吊子的公主身份,拥有比其他omega们更多的自由、更好的条件。她的一切愤恚都好像因此成了不知足。
在这方面,路伽是个例外。但即便和他在一起,安戈涅也很快学会了将一些疑问吞进肚子里。毕竟不会有人给她答案,路伽也不能。
但原来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和王国一样。
哪怕远远称不上完美,至少在她母亲出生的地方,也可能诞生息燧这样的omega.
按理安戈涅应该感到欣喜,但她反而难受起来。心绪的变化直接转化为生理反应,腹腔中有什么皱成一团。她抬手拉动视窗,回播刚才息燧的新闻片段,看了好几遍,那感觉只有更加强烈。
猝不及防,她终于明白过来:缓慢地啃噬她的这股感情是嫉妒。
既然息燧能做到,为什么她不可以?是谁规定omega必须扮演怎样的角色?凭什么她就要接受自己身为战利品的命运,只能从一个alpha手中流落到另一个那里?
是啊,为什么……她非要逃跑不可?
安戈涅合掌将一捧水泼在脸上。
她要从头好好想一想。
※
“殿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安戈涅按下套房通讯器的服务按钮后,扬声器另一头传来礼貌的语声。这是她在这栋楼里第一次听到提温以外的活人声音。
“明天我出发前,能不能安排我与提温见一面?不会耽搁他很多时间。”
“我已经将您的要求转达,等提温先生答复会第一时间——”通讯另一头惊讶的数拍沉默,“呃,提温先生现在有空,可以见您。”
安戈涅看了眼时间。
化乐星城凌晨两点。
“好。我现在就去。”
十分钟后,她乘坐特殊的电梯来到大厦顶层。
为她带路的机器人留在了电梯里,好像不敢擅自进入门外的空间,只恭敬地闪烁了一下面板。
安戈涅颔首,踏上覆盖楼面的柔软地毯,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没有开灯,落地窗调低了可见度,将外界的光影隔绝大半,勉强能辨识出家具轮廓,像是个会客厅,陈设简洁。
四周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轿厢在她身后合拢而后下行的细微机械运作声。
下一秒,提温从家具的阴影中冒出来。
安戈涅疑心自己嗅到了奇异的、铁锈般的气味。
提温背对窗玻璃站立,没有走近,脸容彻底隐匿在夜色中。他的声调依旧礼貌,距离感却比之前更重:“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如果是之前的同一件事——”
“不,不是的。”安戈涅打断他。
恰好有巡逻无人机在高空经过,借着探照灯的光源,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也许是青年的金发,也可能是他的眼睛。
“提温先生,我有个投资方案,低投入低风险高回报的那种。你有兴趣么?”
第16章亡国之日16
“投资?”提温轻轻地跟着念, 停顿两秒后才问,“什么投资?”
安戈涅笔直地看过去, 即便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我。”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
“我会回王国,但我想——”
“停,”
安戈涅以为他不打算让她说完,心头一悬,对方却还有后文:
“能请您先到那边的房间里稍等片刻吗?”这么说着,提温抬手一划,泛着蓝色幽光的控制面板从腕间光脑终端投影而出。会客厅另一头的磨砂玻璃门后啪地亮灯。
安戈涅往光源走了两步, 回首望提温一眼。
他穿白衬衣站在长沙发后,兴许是投影的冷光作祟, 看上去苍白得犹如鬼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显著的感情表达,配合着房间里无可忽视的铁锈味,无端让她觉得危险。
“我很快就来。”他安抚地弯了弯唇角,却很难称得上在微笑。
安戈涅什么都没问,依言快步离开。
磨砂玻璃门后是个书房,或者说,空有书房家具摆设的房间。如今文本电子化是常态, 反而使得收集古代制式的纸质书成为不少人标榜身份与品位的爱好。
但提温显然不在其列。
空荡的四壁与毫无使用痕迹的桌椅冷冰冰的, 令安戈涅有种误入模型屋的错觉。她默默练习着说辞, 思绪却时不时地飘远:很难想象提温在空暇时间会做什么,在他身上找不到工作与私人的界线。
两下礼貌的叩门声。
移门无声滑开, 提温身后会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刚才缠绕在他身上的阴郁气息也随之消失,他向侧让了半步:“外面收拾好了,请您借一步说话。”
会客厅里流淌着新鲜的花香, 源头在茶几,一大捧洋红色芍药在透明容器中盛放。而刚才那里甚至不存在这个玻璃花瓶。
安戈涅旋即注意到, 提温身上的衬衣和刚才的有微妙的不同。他似乎换了一身衣服。
提温就像没注意到安戈涅的打量,给她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后直入正题:“您希望我投资您,具体来说,您希望我投入什么?”
“我会回王国,不再试图逃跑,陶朱双蛇和叛军的交易会顺利达成。但相应的,我现在就需要更多情报,以及之后,视情况而定……我可能需要你、你代表的集团的帮助。”
提温的表情没有变化:“您想知道什么?”
安戈涅坐得更直:“我要确认王国内部,尤其是首都星内现在的形势。”
“这属于反抗军内部事务,若非有权限的内部人士无从知晓。但真奇怪,您很笃定我知道答案。”
她在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便清声反问:“你不知道吗?”
如果在叛军内部没有线人,无法评估他们接掌政权的稳定性,陶朱双蛇这样身家可观的政治玩家不可能轻易下注。
金发青年没正面回答,吐出符合身份的词句:“正常情况下,这些答案都有高昂的标价。”
而那些价码显然都并非安戈涅现在所能担负得起的。她没露怯,反而不躲不闪地看进对方的眼睛:“但正常情况对我并不适用。”
提温扬了一下眉毛。但那并非惊异或是否定的表示,更像是自身已有的结论由另一个人说出来时无言的赞许。
他没再绕圈子:“首都星局势较为平稳,反抗军应该收到严令,战事停歇后普通民众就没有再出现过伤亡。这两天都有宵禁,物资供给上没有太大问题,所以局势整体意外地平稳。
“反抗军一部分兵力还在继续与反抗中的区域对峙,但掌控王国全境只是时间问题。即便如此,对王国的未来,反抗军内已逐渐分为两派。
“一方主张彻底废除君主制,建立全新的政体,另一方则想延续现有体制,但彻底架空王权。现在碍于西格的个人魅力和手腕,两派尚未爆发冲突,但想来双方的分歧终究会越来越尖锐。”
安戈涅习惯性地垂眸,掩饰思索的神色。
提温等待片刻后才问:“这是您想要的答案吗?”
她一颔首:“很有用。”
对方给出的解答过度契合她的需求,她甚至有点怀疑,他已经对她带来的提案了然于心。
“那么您可以继续了。”
重头戏现在开始。安戈涅提起精神,尽可能表现得自信冷静。
“我是圣心联合王国君主的女儿,等我回到首都星,就会成为王国境内仅存的王室成员之一。而且,我还是个omega,能造成的威胁十分有限,”她扯了扯嘴角,没掩饰话语中的讥诮,“亡国的omega公主,听上去就挺有悲剧性的浪漫色彩,说不定还能激起同情心。”
“叛军或许能接管王国,但这不代表首都星、还有王国各处的所有人都诚心支持他们。尤其是选择与叛军合作的贵族,其中不少人都是形势所迫临时倒戈。他们应该对于未来十分忧虑,毕竟王室的alpha们,还有忠于旧王的人是什么下场,他们亲眼见到了……”
说到这里,她突兀地闭了一下眼睛,将浮现脑海中的残酷景象撇开,再次开口时声音几乎没有颤抖:“如果处在他们的位置,我也会害怕下个站到枪口前的就会是自己。”
“旧贵族需要一个方便他们聚集起来的由头,一个可以凝聚人心的吉祥物。我认为,没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而你刚才又告诉我,叛军……”安戈涅收声,改口让自己习惯新的称谓,她知道之后恐怕都得那么称呼他们,“反抗军中也有支持保留王室的人。那么他们对我的态度应该也不会太恶劣。我可以争取他们的支持。”
提温淡然总结:“换而言之,您自愿成为新政权下旧秩序的代言人。”
安戈涅点了点头,又摇头:“但也不仅仅是旧秩序的代言人。反抗军号称他们会改变王国,其中包括让omega人群得到更好对待。那么让一个与王室有渊源的omega参与政治事务,不仅能暂时安抚住首都星的旧贵族,还能在外面博得好名声。最重要的是——”
她抬手指向自己的眼珠、圣心联合王室著名的遗传红瞳:“因为我算不上正经的王位继承人,很难想象残存的保王党会愿意拥立我,对反抗军来说,我的政治威胁性可以忽略不计。”
提温饶有兴趣地问:“依您的说法,王国遗留的贵族、反抗军中的保守派,乃至于主张性别变革的人都能利用您、从您身上获益。那么被推到台前,您又能从中获得什么呢?”
“如果一切顺利,我至少能获得一定地位,以及出入公众场合的机会。我不会被彻底看管起来,成为哪一个反抗军头领专属的omega——那是我最害怕的结果。”
安戈涅咬字加重,重申一遍强调:“我绝对不要那样。”
“对于想要什么,您已经想得很清楚。那么相应的风险呢?您应该不需要我提醒,这条道路越往前越危险。一般情况下omega会得到保护性对待,但拥有政治影响力的omega就未必了。”
提温垂睫,指腹托住面前沉甸甸压枝的艳色芍药,逗弄似地拨了拨花瓣。
满开的芍药盛极也最为脆弱,外层的数片花瓣只需要外力轻轻一耸动,便就势松散开来,无声地飘落到透明茶几桌面,那花枝也随之瞬间露出了颓象。
“站得越高,就愈加容易跌落。权力与利益之争里,对手不会因为您是omega就手下留情,甚至会将这当作弱点攻讦。”
安戈涅对此只是一笑:“等到我强大到会碍着别人的路了,再担忧这些也不迟。”
这回答让提温意外,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像在掂量她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在虚张声势。
“好,我大致理解您的想法了。您可以喝一口水润润嗓子。”
提温说着趁给她的杯子里加水,很自然地起身,从茶几的另一侧绕过来,坐到了安戈涅旁边。说是旁边,他依然和她隔了一个身位。
他的行动常常是这样的,矛盾不自洽,狎昵的同时又板正地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让人无法判断他真正的意图在哪一侧。
安戈涅抿了一口水,侧眸看着他。
提温换了个更为放松的坐姿,投来的注视却愈发专注:“那么具体来说,为了达成您的目的,您想要我投入什么,您又能给出什么回报?”
对这类问题安戈涅早就想好答案:“我需要反抗军的内部动向,还有在必要时刻帮我做事的人。
“至于我所能给出的回报的大小,这取决于我能走多远,以及你们想要得到什么。金钱在王国内的力量一直是有限的,有的时候,血缘和恰当的引见更为重要。我想,陶朱双蛇永远不会嫌朋友太多。”
厅中一下子变得分外安静。
提温沉吟良久,绿眼睛闪烁不定。
他最后徐缓开口:“圣心联合王室过去经常拿自由联盟当刀使,以各种名目挑唆联盟与第九共和国的关系。相比旧王室,联盟更看好与反抗军建立的新政府合作。这也是陶朱双蛇的看法。
“具体的我不能透露,但集团与反抗军的合作已经有一段时间。因此,对于我们适当打探一些内部消息,他们持默许态度。”
“如果陶朱双蛇的人被发现和王室纠缠不清,事态就会变得非常麻烦。而您能带来的裨益……说得直白一些,是所谓的空头支票,缺乏保证,不足以抵消风险。
“所以,站在集团的立场,我只能拒绝您。”
提温的口气并不强硬,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孔隙。
安戈涅咬住下唇,五官紧绷,却听到对方又说:
“但是,我并不等同于陶朱双蛇。”
她险些没反应过来。
“集团的意见,未必是我个人的意见。”
也就是说……
提温露出促狭的微笑,翠色双眸里有光点小幅度地跳动着:“您很有趣,我相信您会给我带来更多惊喜。所以,如果您不介意我仅以个人的名义协助您,我很乐意在王国首都星多您那么一位‘朋友’。”
说话禁止大喘气!这人百分百是故意的!不然他根本没必要听她说完,更没必要提供她最需要的情报。
安戈涅霎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提温明明可以趁机套近乎、甚至让她对他心怀感激,他却偏要那么转折一下,毫无意义地挑起她的火气。
“我不希望您对我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提温读懂了她的不快,轻笑两声,才开始慢条斯理地解释,“相较陶朱双蛇工业集团,我能调动的资源不算多。”
“我只能暗中行动,比如适当地走漏反抗军内部的消息、帮您做一些不那么起眼的事。如果您需要,我也乐于给您一些建议。”
“但要在明面上与陶朱双蛇的立场相悖……”提温翻转指掌,认认真真地观察自己的手指,仿
佛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体部件,“我目前做不到。”
他的后半句语调平板,像在陈述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安戈涅却从中读出一丝遗憾。
她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提温在为帮助她力有不足而遗憾。他跳脱出格的言行、异于常人的个性都散发着秘密的气味。贫民窟里工作到死的市民仰望一辈子的天之骄子也有自己的烦恼。
但那又如何,陶朱双蛇内部的恩怨和她无关。
因此安戈涅坦然回道:“我没指望你为了我损害自己的利益。”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坦荡了,有些不留情面,闻言,提温唐突地沉默了片刻。
安戈涅伸出右手:“所以……成交?”
楼宇内部冷暖宜人,提温的指掌却有些凉。
他握手的力道不轻不重,但表情还算认真:“公主殿下,合作愉快。”
到了这个时候,安戈涅才忽然想到:
提温问了很多,唯独没有问她打算具体怎么实施计划。这是她最没底气的部分。如果他问了,她也只能坦白说“走一步看一步”。
是料到她答不上来,还是并不在乎?
“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么?”提温笑吟吟地问。
安戈涅收回视线:“你可以向我泄露内部消息了。”
他明显很中意这种说法,乐在其中地拉长声调:“嗯……泄露哪个好呢?”
“是哪个反抗军军官委托陶朱双蛇抓捕我的?明天我会被移交到哪一位手里?”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很大程度决定了她计划起步的困难程度。
思索着各种可能的情况,安戈涅声量明显低了下去,嘀嘀咕咕的:“反正总不会是西格本人吧。”
然后她就看见,提温的表情骤然微妙了起来。
※
“报告长官,”秘书官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嚯地站直,“陶朱双蛇押送公主安戈涅的飞船已经抵达中转空港。”
“我知道。”西格的应答一如往常简洁。投影视窗在他面前悬停着,多个文件同时打开,但页面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秘书官表情丰富地枯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开口:“长官,真的要让公主直接到指挥舰上来?”
西格闻言抬眸,淡淡道:“这件事昨天就决定好了。她登船前会接受严密的检查,本舰坐标不可能泄露。”
“但是,呃——”秘书官卡壳,憋了数秒才蹦出一句,“独身的omega被您单独接见,这可能会导致一些不必要的流言,比如……”
在长官的注视下,他终于还是没能说完。
这时,秘书官的光脑终端忽然震动。是新的内部加密联络。他快速打开,确认内容后难掩一瞬间的惊愕。
“长官——”他抬头,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西格面前新开启了一个视窗,显然同时、甚至早他那么几秒收到了同样的通报:
——陶朱双蛇的提温亲自护送安戈涅,坚持由他陪同公主与指挥官见面,否则他就拒绝交人。
第17章潮热雨季01
脚步声靠近, 安戈涅立刻睁开眼。
“经过一番友好协商,反抗军那边同意我与您同行。”提温意态轻松地宣告斡旋的结果, 仿佛此前黑制服士兵举枪威吓的对象并不是他。
她默然点头,侧眸看向舷窗外。
这是某座坐标偏僻的太空货运中转站,氧气棚外的地貌极为荒凉。停机坪上全都是反抗军的舰船。举目所及,到处是穿黑制服的人——舷梯顶端、操作平台上、还有这艘联盟飞船的出入口……
标志性的制服触发了身体内的某个开关,安戈涅的胃狠狠揪起。
奔逃的人群,血液浸透的厚地毯,因为仇恨充血的眼睛, 路伽留给她的背影……她无法忘记的景象开始闪回,脚下的地面好像在陷落, 连带着涌入喉管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吸气又吐气,数个来回,安戈涅冷静下来。
提温还在站在刚才的位置。她确信他都看见了,但他的表情没有变化。这无端让她好受了些许;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而提温恰好不合适表露这种感情。
“接应的舰船在待机,您准备好就可以登船。”
“可以了,走吧。”
警示灯闪烁, 本舰舷梯展开, 与对侧的飞船对接成廊桥。舱门随后开启, 呼啸的风裹挟着燃料与机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请您小心脚下。”提温说着伸出手。
这一次安戈涅没有无视他。她搭着金发青年的手臂下行,走过长长的廊桥, 来到涂装着反抗军徽记的小型飞船前。
“再校验一次身份。”反抗军方面极为谨慎,又采集了一次她的虹膜和指纹数据。
“生物体征数据吻合。”
提温见对方收起监测器具,笑笑地问:“不需要采集我的吗?”
黑制服的军官一板一眼地回答:“提温先生, 您有外交身份认证。但上船后二位都必须接受全身安全检查。”
毫无意外,安检时褪下的光脑终端并没有回到安戈涅手里。就连她身上的衣物都从内到外换了一套, 明显提防着里面会有什么隐秘的定位装置。
“请把那个颈圈还给我。”安戈涅叫住把她的随身物品打包封存的军官。
“您不能保留私人物品,这是命令。”
“那是一枚抑止环,能阻断我的信息素,”她以为直面叛军成员,她的声音会发抖,但竟然没有,“船上应该有许多alpha,我还是戴着那东西为好。”
对方沉默了一下:“稍等。”
负责安检的军官请示过不知在哪的上级,那枚抑止环在精密机械中来回扫描了许多遍,终于回到了安戈涅手里。她在舱室中落座,先一步安检完毕的提温状似无意地看来过来,目光在她颈间定了定,笑弧加深。
“我的光脑也上交给他们保管了。”他抱怨似地说。
“至少事后你还能拿回来。”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此。
负责安检的人离开,又换了一批黑制服登船,数分钟后飞船启航。
窗户可见度调到最低,舱内没有时钟,设备都断网,安戈涅找不到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干脆戴上眼罩补觉。睡是睡着了,只是不愉快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再度从浅眠中惊醒,安戈涅揭开眼罩扫了眼。
客舱灯光昏暗,走廊另一边,提温凑在光源下写写画画。定睛再看,他居然弄来一张纸,徒手画了一个粗糙的棋盘,正在像模像样地和自己对弈。
“要和我来一局吗,公主殿下?”他立刻察觉了她的视线。
安戈涅冷淡地把眼罩拉回去,无言做出回应。
她不知道提温究竟用的什么说法令反抗军同意他随行。无论如何,明面上她有必要和他保持距离,以免招来怀疑给日后添麻烦——虽然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也没有多近。
陌生军官告知安戈涅和提温准备下船时,她隐约觉得这段航程比她预计得要短。
她的感觉并未出错,一出舱门,眼前的又是反抗军控制的中转空港。
登船,换船,新的押送者,如此这般重复了许多次。
安戈涅出发前认真记忆了化乐星城往王国首都星的主要航路,但在毫无辨识度的中转站折腾了几次后,她已经判断不出自己究竟在哪个区间了。
如此频繁地更换船只,保密等级高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只为了提防有人拦截她这个□□。提温的猜测正中靶心,她大概会被直接送到西格手里。
“西格为什么会盯上我?”
十多个小时前,俯瞰化乐星城的会客厅里,安戈涅这么问提温。
他用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作答:“您和他之前见过面吗?他和您一样,故乡在戴拉星。”
她摇头:“如果见过,我不可能没有印象。”
即便他不是杀伐决断的天才指挥官,西格也拥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
不知道第几次登上又一艘飞船。
安戈涅踏入舱门的瞬间,本能地察觉这次有所不同。王宫里她不能随意出入的那些紧要场所散发着与这里相近的氛围,井井有条是表象,空气仿佛都蓄着力。
船上的守卫的人数乍一看和刚才的并无区别,但经过他们身侧时,安戈涅清晰感受到精英alpha的威压。安插在这里的卫兵和之前几艘船上的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再无疑问,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
“安保要求,请二位戴上。”守备人员递来护目镜外形的东西。
戴上后安戈涅的视野立刻一片昏暗,只有地面微微发光。升级版的蒙眼布条吗?她腹诽,以此缓解目不能视物的紧张感。
提温上了这艘指挥舰后就分外安静,对此并未出言讥讽。如果不是隐约感觉得到他的信息素,安戈涅肯定怀疑他临时改变主意撤退了。
搭乘了两次电梯,又走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押送她的士兵终于说道:“到了,可以取下来了。”
安戈涅恢复视觉后,看到的首先就是一道紧闭的防护门。
“门后就是指挥官的工作生活区域。提温先生,再往里只能她一个人进去。”
安戈涅有些僵硬,正打算开口声辩,提温已经扬眉道:“我之前收到的答复是,我可以陪同公主殿下与西格阁下会面。”
守卫一横枪身,冷冷道:“陶朱双蛇已经将人送到,您可以离开了。”
金发青年叹息,慢条斯理地和对方讲道理:
“本次安保任务的委托方是西格本人,把殿下完好无损地送到他面前,交易才算完成。万一公主殿下进入这道门后、见到指挥官阁下之前发生了什么,责任分配会非常麻烦。”
“而且嘛……我还没那么想死,不至于孤身跑到反抗军的船上刺杀指挥官。”
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陡变。
荷枪实弹的守卫身上齐齐散发出难以忽视的敌意。他们都是alpha,蕴含攻击意味的信息素气息扑面而来,安戈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提温笑面不改,反而直接凑到士兵身前:“相信我,如果我真的有那种打算,你们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笑容蓦地收敛,语声低而冷:“让开。”
“什——!”
那一瞬间,守卫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的武器,侧身回避。
更强大的alpha对同性绝对的压制力!
然而在场的毕竟都是反抗军的精英,失神只有一瞬,立刻重新抓起枪对准了提温。他举起双手,满脸无辜:“公主殿下还在场呢,各位冷静,走火伤到她可不好。”
他有意无意地往她的方向瞟,像在暗示她开口。
“麻烦你们都把信息素收起来,我头痛。”安戈涅揉着眉心,朝对峙的双方瞥了一眼。
她这一睨隐含控诉意味,无端让人感到潮湿,卫兵明显怔楞了须臾,缓慢地将枪口下移。
“所以指挥官阁下怎么说?是不是刚才传达命令的时候出了差错?”提温笑笑地抬头看着门上方的摄像头,“再在这里耽搁时间也没什么意思。”
守卫领队按了按耳中通讯装置,倾听片刻,冷着脸说:“两个人都放行。”
金属防护门在安戈涅两人入内后就重新合拢。
黏连在她背影上的视线随之断绝,安戈涅轻轻舒了口气。上次被那么多剑拔弩张的alpha围着,似乎还是圣心王宫社交季的开幕舞会。
门后是条寂静无人的走道,一侧是舷窗,另一侧的舱室门紧闭,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前方还有两道安全门,随两人靠近适时开启。他们一路前进,居然没有碰到第二个人。
“如果真的打起来,你能控制住那些守卫?”安戈涅走在前面,随口问道。
“唬人罢了,您未免太高看我,”提温口吻轻飘飘的,“我只是个手无寸铁的生意人。”
她没有作答,因为走廊到了尽头。
普通、甚至可以说过于普通的双开金属拉门挡在面前。安戈涅观察四周,没找到门铃之类的东西。她迟疑着抬手,考虑开门入内。
哪怕只有一点,她也想掌握主动权,至少不能在西格面前露怯。
但舱门猛地打开,切断她才起头的思绪。
黑发青年从中现身,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心脏好像都因为惊骇漏跳一拍,安戈涅抽气,下意识后退。然而对方逼进得更快,不仅追上这一步,还顺势突入心理安全区,军靴尖几乎与她的鞋头相碰,深蓝近黑的眼睛近距离锁定她。
他向她伸手,好像要揽住她,一同栖近的还有雪松与琥珀交缠的甘冽信息素。
不要过来!安戈涅脑海里霎时只剩下这个念头。
她的身体本能地动作,后退再后退,试图远离信息素的源头。后背撞到什么,不像是飞船舱壁,她顾不上确认,因为西格快要碰到她。
“放开我!……?”安戈涅维持着推拒的动作,定了定神,发现西格僵在了那里。
即便他的表情变化并不明显,依然难掩满心的错愕,以及一丝……与受伤相近的古怪情绪。
刚才作壁上观的提温这时突然行动起来,插进了两人之间:“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西格阁下,我是自由联盟陶朱双蛇的提温。”
安戈涅没多想,侧步藏到提温身后,借此避免再次直面西格,致使他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金发青年体格和反抗军指挥官相差无几,挡住身形纤细的omega绰绰有余。西格见状,英挺的眉毛几不可见地压了压。
他没什么起伏地说:“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刚刚目睹了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一走了之?”提温刻意停顿片刻,“就算您眼下控制着王国大部分空域,对初次见面的淑女动手动脚地问候,好像也不太合适吧?”
这个说法明显令西格不快,他差点出口反驳,最后只道:“我没有恶意。”
提温挑眉:“您不打算再多解释一点?”
“与你无关。”
眼见着两人陷入僵持,安戈涅硬着头皮从提温身后转出来。西格立刻看向她。
她没有躲闪。
刚才事态展开太过突然,恐惧一时在她心头占了上风。现在隔了一步的距离看,相比轰动王国的叛乱宣言视频,指挥官真人反而没那么有压迫感,也就是说话简洁了一点,气质冷峻了一些。他看她的眼神甚至比她遇到过的大多数反抗军士兵要温和。
总之,如果忽略掉刚才的事端,西格不像是无法沟通、一视同仁憎恨所有王室相关人员的嗜血怪物。
这样她就有争取的余地。
久闻大名之类的社交辞令太过虚伪,可能反而不讨好,安戈涅索性省略寒暄,提起裙摆,行了个标准的问候礼:“西格阁下。”
“不要叫我阁下。”西格来了这么一句后便陷入沉默。他没有再进逼,却也没有将视线挪开。凝视她的眼神专注得令安戈涅困惑。
这样子……就好像在等待她率先做出什么表态。
可安戈涅一点头绪都没有。
她的茫然传达到了西格那里,他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我还有一些事想与您确认,能借一步说话吗?不妨让公主殿下先进屋稍事休息。”提温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视若无睹,端着笑面说道。
见西格没立刻应答,他慢悠悠地补充:“说完我就会离开。”
安戈涅一言不发地走进去,带上了拉门。
肃静的走廊上转眼只剩下两个alpha面对面。
“陶朱双蛇想要什么?临时加价?”西格神色转冷,话语不留情面。
“不,坚持陪同公主殿下到这里是我的个人行为,与集团决策无关。”
西格皱眉,逼视提温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被冒犯领地般的敌意。
提温恍若未觉:“您打算怎么处置公主殿下?”
西格冷硬道:“与你无关。”
“确实和我没关系,”金发青年话锋一转,“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承诺。”
“什么?”
提温朝门后的方向飞了一个眼色:“不论您对圣心联合王室是什么看法,又或是对安戈涅有什么意图,能否请您保证,不会强迫她接受您的标记?”
西格眼神的温度一瞬间降到冰点。他的怒火是安静的,就连信息素都骤然收敛——像是狂风暴雨降临前的片刻宁静,愈平稳愈发令人胆战心惊。
他的回答更像一个警告:“不要把我和王室的某些alpha混为一谈。”
提温只是笑:“我相信您的为人,但公主殿下似乎并不那么认为。”
此言一出,西格的瞳仁骤缩。
“她拜托你……让你要求我做那种承诺?”他的嗓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那么说并不准确,公主殿下得知是您要见她之后就非常不安,要猜出她在为什么不安很容易。所以我就主动卖了她一个人情,提出由我出面,向您委婉地传达她的顾虑。”
从西格脸上判断不出他是否相信了。他冷然追问:“你从中能得到什么?”
“帮一位惹人怜爱的公主殿下排忧解难,这不是最好的奖赏吗?”提温轻笑。
黑发的指挥官身周释放的压力骤增。
提温扬了一下眉毛,抬了抬手:“您别激动。当然,我不否认,我也有利可图。
“如果您不肯做这个承诺,或者即便承诺了之后还是违约,那么我手里就多了一个您涉嫌侵害omega的把柄。不论实施成效如何,对omega人群必须实施保护性优待是写进国际章程的条款。而组建新政府的关头,如果反抗军指挥官爆出性丑闻,对象还是亡国的公主——”
他适时收声,微笑着连退开两步,好像真的很怕西格会忍不住揍他一拳。
西格对提温的说法不置可否,用刀子般的眼神剐他一记,忽地转身,猛地打开舱室拉门。
确切说,是将原本细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彻底扩大。
他当即和站在门边倾听的安戈涅打了个照面,她从头僵硬到脚,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像甚至忘了后退。
“我——”她眨眨眼,想找个掩饰偷听的由头,起头的句子却被对方盖过。
“我不会强迫你接受我的标记,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西格的话语有些怒气冲冲。又或者,所有他克制语气竭力掩盖的情绪都写在了话外的别处,比如凝视着她的深蓝双眸。
深邃的眼瞳中有如狂潮奔涌。
“我没有理由伤害你。”
西格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再盯着她,继续那么做好像令他难以言喻地痛苦。
安戈涅不由自主随着他视线挪动的方向望去,猛地怔住。
进门后她就顾着听外面的响动,以致于根本没留意,陈设极简的房间正中央,一大捧粉紫相间的绣球花默然团团盛放。
第18章潮热雨季02
绣球花?
这种花朵鲜切后对湿度要求很高, 在地面打理起来都颇为费神,一不小心花球就会耷拉下去, 更不用说在宇宙环境下维持生机有多困难了。因此绣球花并非飞船常备的观赏性花种。
这是……特意为迎接她准备的?
一个猜想后紧跟着的是更深的疑惑:西格怎么知道她喜欢绣球花?
安戈涅的惊讶写在脸上,西格见状又是一压眉峰。
他正打算说什么,提温突然插口,时机拿捏得极好,仿佛在提醒双方不管他们有多重要的话要交换,旁边还站着他那么个无辜观众:
“既然您承诺不会伤害公主殿下,那么我也就彻底完成委托了。指挥官阁下, 麻烦您派人把我完好无损地送回联盟境内,啊, 还有我的光脑终端,其他的随身物品无所谓,只有它我一定要拿回来。”
西格没掩饰对提温的不耐,简洁道:“带上你的东西回去。”
提温一耸肩,自顾自转向安戈涅,单手按住侧胸,微微欠身, 有模有样地行了个宫廷礼:“那么殿下, 我就此告辞了。”
安戈涅颔首算是道别。对押送她的“帮凶”, 她的态度如果太过友善反而不正常。
对方却又近一步:“希望我能有亲眼见证首都星风光的那天。”这么说着,他牵起她的手, 作势低下去亲吻她的手背。
琥珀雪松的气息存在感暴涨,西格手臂抬起,像要打断提温的动作。
金发青年微微偏头看他, 意态放松,翠绿的眼睛戏谑地闪烁着。“你确定要在公主殿下面前失态吗?”他一个词没说, 却仿佛在这么问。
西格手垂落身侧,无声地握紧。
提温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重新凑近。
“公主殿下,我很期待再度和您见面。”他的吐息拂过安戈涅的手背,从西格的角度或许看不见,但他并没有真的亲吻上去,只是遵循礼节地做个姿态。
脚步声远去,提温的身影消失在安全门后,留下安戈涅和西格在舱门内外沉默相对。
安戈涅十指绞起,竭力隐藏戒备——接下来就是她与黑衣的指挥官真正的独处了。
西格刚才那番宣言她只是象征性地接受,却不可能全盘相信。
信誓旦旦说着会尊重omega意愿、最后却步步近逼的alpha实在太多。她摸不透提温离开前那番挑衅是什么目的,但他接触她时西格流露的不快确凿无疑。
这或许就是提温留下的小礼物——眼下她的首要目标是试探出西格打算怎么安置她。而刚才两位alpha之间微妙的互动揭示了端倪,西格已经将她划入他的“领地”内,视她为他的保护对象。
还有,西格承诺不会强迫她时无法克制恼怒,倒好似她对他心怀警戒、将他与更粗暴蛮横的alpha混为一谈,是对他莫大的中伤。
是因为叛军自我标榜严于律己、不会肆意侵害弱者吗?安戈涅总觉得不止是那样。
她思绪万转,西格此时突然向前半步,她本能地后退一大步。
西格唇线抿紧,气氛一瞬间再次变得尴尬。
黑发深眸的指挥官没再靠近,注视她片刻后,语调和缓地起头:“我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传闻……”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微笑:“但是都见面了,至少和我握个手?”
原来西格也有这种表情。这是安戈涅的第一反应。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指挥官在对她微笑。这是第二个念头。
而且是意味极为复杂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只是眉眼和唇角弧度发生细微改变,西格给人的印象便截然不同。要拒绝这样的西格握手的提议,忽然成了颇有难度的事。
安戈涅无措地眨眨眼,最后还是握住了向她伸来的指掌。
与身高相称,西格的手比她大很多,肌骨分明,温暖而干燥,手掌还有指节的位置粗糙,是常年操作枪械留下的印迹。一个小手术、或是一些药水就能去除这样的茧,但他没有。
这能令与他初次握手的对象直观感受到,他在晋升为统帅前也是一个出入死地并生还的战士,并且依旧保持着优秀的战斗力,不容小觑。
但现在,西格显然控制着力度,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包覆着安戈涅的手,接触后就没有动。比起问好,这样反而更像牵手了。
青年的体温随着相触延长更显得炽热,安戈涅指尖不自在地蜷缩,西格反而下意识握紧了,不让她轻易挣脱。
安戈涅僵了僵,但在她第二次试图抽手前,他又立刻放开了。
沉默再度降临。
安戈涅压着眼睫回避与西格对视。但她知道他正盯着她,用她觉得古怪的眼神。
调整呼吸,她抬起头,挤出一丝微笑:“我们好像在门口站了太久。”
西格顺着话头提议:“先坐下?”
于是他们在摆着绣球花的圆桌对侧落座。
“未经允许,其他人不能进入这片区域;这扇门后没有监控,你可以放松一些,不会有人偷听。”
安戈涅隐约感觉到西格这么说是为了安抚她,可只要是omega,听到陌生的alpha这么说,正常情况下只能理解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不要说放轻松了,只会更加戒备不安。
指挥官阁下安慰人的技巧实在有待提高。
“您——”
西格蹙眉,重申:“不要对我用尊称。”
安戈涅顿了顿,依言改口:“你想见我,是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西格反而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问:“这些年……你在王宫里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更像熟人间寒暄的开场白。可问这话的毕竟是反抗军首领,安戈涅只能多想一层:西格在打探她的政治偏向?如果她并不满意原本在王宫里的生活,她就有拉拢的价值?
她正考虑着该如何妥当回答,西格吸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选择逃走,是因为你对王宫的生活、还有那里的人产生了感情?”
安戈涅愕然看向他,她在他脸上捕捉到没来得及收敛的焦躁。
西格对她的态度非常古怪。尤其是刚才这个问题,实在不是叛军首领应该问亡国公主的。
她不由反问:“我选择逃走,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吗?只要能逃走的王室亲眷全都逃走了。”
西格没说话,也没动怒。但他唇线绷起,足见他的内心并不如表情那么平静,只是勉强忍耐着。
安戈涅后悔一时嘴快,试图缓和气氛:“说起来,这艘飞船要去哪里?”
“事关军务,目的地我不能透露。”
“那么我……?”
“途中会在首都星短暂停靠,你在那里下船,地面会有人护送你去行宫。”
“行宫?”安戈涅有些意外。
首都星整体环境接近人类文明摇篮蓝星,但这样的地面环境依赖着精密的人造生态系统,必须定期整修。每年到了维护圣心王宫生态系统的时候,王室成员与君王近臣就会集体跑到行宫躲清静。
纵然无法与王宫媲美,那里的建筑和园林规模也很可观。这待遇比安戈涅想得要好不少。
按照常理,她这样的王室成员会被送到反抗军收缴的僻静庄园里,和其他投诚或是被捕的保王党一起严密地看管起来,直到他们被流放或是婚配。
至少按照档案库里资料的记载,王国上一次出现动荡时,落败的那方是被这么处置的。
“城区局势不够稳定,王宫——”西格顿了顿,“目前状况不太合适居住。艾兰因担保行宫在安全上不会出问题。如果你不喜欢那里,等我回首都星,再给你安排更好的住处。”
艾兰因……
这个名字从西格的口中吐出,安戈涅不禁晃神了半秒。
她以为早已熄灭的怒火从依恋的余烬下冒头,从胸腔内缓慢地啃噬她。
“绣球花,”她忽地改变话题,声调变得尖锐,“也是艾兰因建议你准备的?”
西格一愣,眉心随即揪紧。他第一次直白地露出了疑虑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
“没什么,我不需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双方的语声同时响起,西格的沉而缓,安戈涅的又快又急。
安戈涅知道自己不该以这种口气自问自答,但艾兰因让她愤怒,而怒火令她冲动。
“指点”西格的当然是艾兰因。还会是谁?
在门口猝不及防地看见绣球花时,她居然有那么一瞬怀疑,与利丽保持联络的神秘账户是否属于西格。毕竟他也出身戴拉星,对待她又有种不像是初遇的熟稔,这样的巧合很难不让人有所联想。
可她就是想多了。
仔细推敲就能发现这个假说的破绽:
如果真的知道公主安戈涅就是仲夏街的利丽,如果西格早与她相识(即便她对此毫无印象),他又怎么会以铁血手段一路攻进首都星,任由手下对保王党毫不容情?
接近王室成员的“正确做法”难道不是步步高升,直至有机会与直系成员接触?
再退一步说,就算西格是冲她而来的,而他因为某些原因决定以激进手段接近她,他在首都星沦陷的时候就根本不会让她有机会逃走——冲进王宫的黑制服士兵们首要目标不是她、不是其他内眷,而是与王室直系精英交火,歼灭聚集在王座前的战斗力。
如果这些谜团的最深处有艾兰因牵线,许多疑点似乎就说得通了——他大概在西格面前,把她塑造成了郁郁寡欢的私生子公主,以至于西格问出一系列奇怪的问题,确认她对王室的好恶。
安戈涅差点冷笑出声。
他到底想干什么?!关键时刻背叛还不够,下一步是把她卖给新的合作伙伴?撮合她和西格,向他透她的底,甚至提供讨她欢心的建议……
完全就是艾兰因做得出来的事。
安戈涅深呼吸,向西格勉强弯唇:“抱歉,走神了。我刚刚想说的其实是……我最喜欢的花就是绣球花,谢谢你费心准备。”
她的脸色苍白,双眼因为情绪波动还发着亮。西格眉宇间疑问之色愈发浓重,但他没立刻探究,反而冷然问:“艾兰因对你做了什么?”
“抱歉,我不想谈论他。”
西格没有追问,但神色变得有些危险。
安戈涅换了个坐姿,压抑住烦躁。
她和西格好像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到现在的对话根本没有真正成立,没有你来我往,只是一次次与彼此关心的重点错过,甚至让对方惊愕不已。
他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还是与此相反?
这样下去不行。
安戈涅暂时不打算示弱博得对方的好感。都费了那么大工夫把她弄回来,西格不可能放她离开。更何况他对她释放了明确的领地意识,让他误以为她会心甘情愿地当他的所有物就糟了。
而且西格和提温不一样,只要她直率地发问,他很可能就会给出答案。
所以,最优解是真诚直接。或者说,表现得真诚直接。
心念已定,安戈涅突入正题:“谢谢你愿意照顾我的情绪。我能感觉到……也愿意相信,你对我确实没有恶意。但我更希望你能坦诚。我感觉得到你有很多想问我的,我也一样。”
西格因为她的说法皱眉,但还是认真地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安戈涅张了张口,撇除了一个又一个到嘴边的问题,最后遵循直觉:
“我和你,之前见过面吗?”
西格僵住。
他死死盯着她,瞳孔急剧扩张又收缩,唇瓣数度翕动,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而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了悟,以及更多更深重的困惑与愤怒。纷乱的情绪比舷窗外的光影更快交替,安戈涅来不及一一辨认,唯一确信的是西格明白了关键的事实。
而她也得到了答案。
他确实认识她。
“你是怎么——”
西格嚯地起身,绕过圆桌到了她面前。安戈涅本能地向后瑟缩,话语戛然而止。
刚才alpha始终有意收敛的信息素逐渐显山露水,以西格为中心,随时会掀起雪松与琥珀交缠的狂风骤雨,而那前奏足以令近旁的omega接受到讯息,便本能地想要臣服。
安戈涅浑身颤栗。
强烈到凶恶的热意如电流,顺着她的脊椎上窜,足以将脑髓都融化。她艰难地将浑身重量压在椅子靠背上,紧紧抓着两侧扶手。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脱力地滑到地上。
可她更应该担心的,是这雪松风暴是否会失控,将她彻底裹挟碾碎。
而西格需要做的,只是弯身向她靠近。
“西格……”她低声唤他的名字。
黑发青年木然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表情逐渐恢复到无懈可击,深眸中最后也只剩下纯粹的、令她感到寒冷的审视。
他好像恨不得钻进她的皮肤下寻找他熟悉的蛛丝马迹。但是此时此刻,终究一无所获。
“见过。”西格突然作答。
安戈涅呼吸一滞。
“但只是我单方面的。你并不记得我,”漫长到不自然的停顿中,西格笼罩她的注视变得难以形容,他站直了,吐出她的名字,清晰又刻意,如同咬牙切齿地咀嚼过每个音节,“安戈涅。”
“我需要解释。”
西格已经背过身去,低沉的语声带刺:“同感。”
安戈涅一噎。
西格清晰可闻地深呼吸,生硬地改口:“我的意思是,不是今天,之后我还有安排。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路。”
没等她答应,他已经迈步向里走,背影有些仓皇,却又突然止步补了一句:
“右侧有两间休息室,你随便使用。”
里间舱门在西格入内后便自动上锁。
黑发黑衣的指挥官环顾四周,宛如第一次造访这里。他的视线最后凝固在墙面上的空域图投影。实时更新的红蓝光点和色块闪烁变动着,显示当前反抗军与王国残部的交战情况。
他与心腹们就是在这间舱室里,几乎不眠不休地围着沙盘拟定策略、下达指令。
他们看着王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倾溃,看着象征反抗军舰队的蓝色光点包围,而后终于彻底覆盖首都星。
啪。
投影骤然熄灭。西格的手指从开关面板上挪开,闭上了眼睛。
※
被黑制服的护卫们簇拥着下了车,安戈涅立刻闻到空气中的草叶味。她用力呼吸,让新鲜的微风带走胸口积蓄的憋闷和困惑。
“情况正常,可以通行。”
护送她的黑制服们得到信号,略微散开,围着她移动起来。
安戈涅只能当这些人形屏障不存在,从他们的缝隙里打量着近旁的景色。行宫外围的猎场比真正的居住区大得多,从下车的地方没走多久,绿树环合间便隐约现出一座有些历史的米白色宅邸。
那就是行宫。
行宫环境优美,比王宫更为幽静,安戈涅却没留下什么美好回忆。王室内部势力盘根错节,缺乏靠山的成员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当枪使。
她加入王室“大家庭”晚,却是唯一一个尚未婚配的omega. 她母亲与父亲有过短暂的婚姻,但由于种种原因,包括王国与共和国的法制不同,这段关系并未获得认可。
安戈涅纵然受封,在许多人眼里依然是好拿捏的私生子,她的姻亲关系则有巨大的牟利空间,也可以成为一把挑拨离间的好刀。
因此,安戈涅一进宫就小心地与亲族们保持不咸不淡的距离,后来干脆找了个由头,彻底淡出了他们的圈子。
王宫占地面积够大,平日里她与王族中人只在重大场合碰面,生态系统维护时却因为同在行宫,免不了有更多推脱不掉的社交场面。
很多时候,安戈涅是整个派对上唯一拥有王族头衔的未婚omega,想早退溜走都难。她对alpha这个群体的坏印象一大半来自那类场合。
路伽身份不够格,每次都只能和其他omega一起留在宫里。
每个糟糕的派对结束后,安戈涅都要和他隔空说一整晚的话。通讯那头少年温柔又耐心的轻声细语是维护季为数不多闪光的时刻。
而现在,不论是放肆的欢笑,还是密谋的交头接耳,用他们的一举一动塞满这座建筑物的人大都不在了。
安戈涅独自站在正厅的螺旋台阶前,首次感觉到行宫的庞大。
尤其是墙壁,空荡荡的,不太对劲。
她回忆了一下,发现是挂满楼梯墙面的肖像都不见了。那些相框失踪没什么好意外,原本装饰框裱起来的都是圣心联合王室历代的大人物。
即便圣心联合王室名义上还存在着,它的光荣历史却已经开始退场了。
安戈涅就站在空阔的旋转楼梯前,让脑海彻底放空。
直至身后传来响动。
连呼吸声都明显的寂静宫殿中,靠近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安戈涅立刻回头。
垂顺的银色长发随步伐微微摇晃,修长的白色身影突入她的视野,令她的瞳孔因怒意不受控地扩张。
原首相艾兰因仪态一如既往优雅迷人。他面带微笑,缓步踱到她面前,低头致意。
这不合规矩,但还是首相的时候,艾兰因对国王都很少行正式礼。
如此低头的时候,他含笑的雾灰色眼眸会映出安戈涅的剪影。她曾经很迷恋他这个小动作,因为他垂眸看来时泼洒的风情,也因为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总会产生错觉:
仿佛这个人再高傲、对一切再漫不经心,在她面前时,他的眼里也只看得见她。
“殿下。”
他依然这么叫她。
在他们的目光完全对上前,安戈涅条件反射地往别处看。然后她就看到了他臂弯中的花束:
忧郁的、梦幻的蓝色绣球花。
她机械地转动视线,从一团绽放的绣球花挪到另一团,表情变得空洞。
圣心王宫西侧有一条僻静的小径。到了花季,水汽晕染的绣球花便会淹没石板路面。
有一年绵密的雨丝如幕,敲打着他们头顶的伞布,窸窸窣窣。艾兰因推着她前进,语调平稳又轻柔:“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
忧郁又梦幻、接近溃散的蓝色绣球花,还有艾兰因。那就是她在圣心王宫最初的记忆。
“但是都快谢了。”少女安戈涅低语。
“是很遗憾,今年已经接近花季尾声,但明年,殿下您就不会错过满开的盛景了。”
“老师,明年你也会在这里吗?”这么问的时候,她没有回头。她忘了为什么没有。
雨声填满的一拍停顿,而后是温柔的应答:“当然。明年我也会陪着您。”
首都星防线不攻自破的前夕,在侯爵府邸的书房窗前,也是以同样的温存语气,艾兰因坦白他已经向叛军伸出橄榄枝,而后给她出了个选择题:
“安戈涅,你有两个选项。
“和其他人一起逃走,或者和我留在这里。”
第19章潮热雨季03
“不愧是你, ”安戈涅哧地轻笑,“居然还有胆量出现在这里。如果那些死去的王族有鬼魂, 恐怕现在都贴在你背后诅咒你。”
艾兰因表情不变,声音也是轻柔的:“您似乎不太适合指责我出卖王室。毕竟您也很希望王政终结。”
安戈涅绷着脸没说话。
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到了圣心联合王室历代肖像画原本错落摆放的位置,徐徐地从只剩华丽壁纸的墙体一侧移动到另一侧,像在心中逐个默念名字。
如果这时候询问,这位王国原首相一定能准确无误地报出原本俯视行宫门厅的每个相框里,每一位大人物的名字, 还有他们的生平和轶事趣闻,就好像他们都是他的熟人。
也许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的。他有权利接触王室中人都未必知晓的秘辛。
艾兰因的家系比王国更加古老。
在针锋相对的两支政治力量“联合”成为圣心联合王室之前, 甚至再往前回溯时间,人类远征的舰队抵达这个星系、播下文明的种子时,艾兰因的先祖们就活跃在历史的字里行间。
由于他们惹眼的银发,围绕着这一贵族血脉甚至产生了许多诡谲的传闻。
王国可以不存,圣心联合王室会灭亡,但艾兰因和他所代表的家族却未必。
或许艾兰因甚至不是第一个毅然“叛国”的银发重臣。
“而且不论我个人举动的是非对错,我在这里, 当然是来见您的。”
“你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这同样让我惊讶。”安戈涅很快找到了新的攻击角度。
艾兰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浅灰色眼睛如湖水平静:“对您, 我似乎并无亏欠。”
她哈了一声,音调不受控地拔高:“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怀抱的蓝绣球花束:“您自觉深受我背叛。”
这句话从艾兰因口中说出, 安戈涅身体难以自控地发起抖来。
她确实深感背叛,是失望,也是幻灭。连带着她对他所有无法立刻厘清扼杀的感情, 全都变成了沉甸甸的耻辱。
而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事实说了出来,连带着戳穿了她对他的在乎——毕竟如果没有投注希望和信赖, 是不会有失望和背叛的。
不为他们的关系定性,不直视那若有似无的越界纠缠,是他们曾有的默契。
“如果不是你——!”
愤怒的斥责在空阔的宫殿里回荡,再高一点就几乎称得上尖叫,安戈涅差点认不出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她吸了口气,死死咬住了嘴唇。
正因为艾兰因总是显得游刃有余,在他面前情绪失控,不论是谁占理,总让她感觉是自己输了。
艾兰因这次看了她几秒才说:“作出决定后,我第一个告知的人是您。我也给过您选择。”
侯爵宅邸落地窗前的窒息感又漫上来,安戈涅反而低低笑了声:“我真的有选择吗?你希望我选择留下。”
他并未否认。
安戈涅又想笑,但感到那么做都浪费力气。艾兰因就是这样,他不会强迫人,总给人有选择权的假象。
但实际上,正确的选项往往只有他认定好的那一个,抑或是哪个都不能排除的全选。
城破前夜没能甩到艾兰因脸上的质问,以更加露骨、愈发刻薄的方式脱口而出:“让我留在你身边干什么?看着叛军血洗王宫,乖乖当个傀儡,一个有足够分量的筹码,任由你展示?
“然后经过一番精心筛选和议价,被你卖给需要笼络的人?比如那位叛军指挥官?”
艾兰因脸上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殆尽。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得有些可怖地看着她。
安戈涅于是知道,她这通发作也不算白费,居然成功惹得艾兰因不快了。她轻挑地翘起唇角,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成就感夸大,生怕对方看得不够清楚。
这很幼稚,但能刺到艾兰因就够了。
而且她怀疑在他眼里,她始终就是个小孩。
“你——干什么!”
艾兰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转身就走。
她足下绊到东西,艾兰因及时转身拉了她一把。她避免失去平衡跌倒,却也因而险些撞到他身上。
缠绕着紫罗兰的焚香气息一下子变得很近。
艾兰因的信息素。
一般情况下艾兰因总是将信息素收敛得很好,强度很多时候和beta相仿。
不需要依靠alpha对同性以及异性的压制就能达成目的,这是他的傲慢。
只有非常偶尔地,安戈涅才会在他身上捕捉到柔和清苦的影子。还不够熟悉的时候,她一度以为那是衣物熏香。
安戈涅机械地后退,又踩到了刚才差点绊倒她的东西。
定睛一看,是艾兰因带来的蓝绣球花束。只是被无留恋地放开坠地后,又惨遭踩踏,本就脆弱的花团悄无声息地变形,溃散了一地。
“你干什么?”安戈涅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没什么表情,用力抽手。
艾兰因松开五指,说话同时身上外溢的信息素快速内敛:“外面还没换岗,如果不想让反抗军守卫听到争吵内容,至少进一扇足够隔音的门后再吵,您意下如何?”
“好啊,原来侯爵大人愿意屈尊和我吵啊。”安戈涅挤出一个甜腻的笑容。
她知道艾兰因不喜欢她这样。他果然转开视线,一言不发地打开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扇房门。
安戈涅跟进去,原本想砰地摔门制造气势,艾兰因却在门边没动,她还没来得及伸臂,他就迅捷又利落地将门轻轻带上了。
她忍耐地吸了口气,却又隐约嗅到了紫罗兰焚香味。
门后的空间比预想中要小,原本是备用衣帽间,站两个人就有些局促。
“刚刚吵到哪里了?”安戈涅挑衅地开口。
“您说那时我希望您留下,”艾兰因直接回到刚才争执的断点,“确实,我希望您选的是留在我身边。”
她闻言扯了扯嘴角。
“但即便您选择逃离首都星,我依旧为您准备了身份、帮手和必要的物资。任谁看来,都会觉得我对您多有偏袒。”
“偏袒……?”安戈涅跟着念,丝毫没掩饰嘲弄。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他维持着他清楚她迷恋又厌恶的宽和姿态,徐缓道:“殿下,您不能把自己所做的决定引发的后果,全都推到我的身上。”
一瞬间好像回到过去,他看完她交上去的作业,微微笑着抬起头来,温和又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是前夜瞎糊弄完成的。
安戈涅差点呵斥他闭嘴。
艾兰因或许读懂了她的表情,却没有点到为止:
“如果您没有执意绕路去王宫,然后险些被卷入第一波攻城的交火,您完全来得及在王家空港被袭之前离开首都星。如果是那样,现在您也许已经在联盟、共和国,或是我想不到的地方享受您渴望的自由生活了。”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调变得如机械呆板:“那时路伽还在宫里。”
艾兰因低眸注视着她的神色变化,温柔却也无情地陈述:“是。去接他,和他一起走,那是您的选择。”
如果不和她一起逃走,路伽身为omega,是否会和留下来的那些人一样,平安无事地进入新的保护设施?
她的选择……是错的吗?
是她害死了路伽?
所以她才那么拼命地、目不斜视地奔逃?
安戈涅紧咬牙关,猛地甩头,将这些念头撇开。
还没有确定路伽的生死。而且不能让艾兰因那么轻松地转移话题,搞得好像他两手清白。
“好,是我为了路伽心甘情愿地犯错,”安戈涅呛声轻笑,“但那之后你明明可以提醒我接应的人反水出卖我的行踪,但你没有。
“如果没有为了躲避追兵在路上耽误那么久,我就不会和路伽失散,不会上那艘船,更加不会被太空盗带走,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抿唇停顿了数拍,尽可能不带感情色彩地陈述:
“离开你家之后,我就彻底和你失去了联络。
“艾兰因,哪怕只有这一点,也让我看到你的脸就感到恶心。”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殿下,您好像漏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艾兰因缓缓朝她低下来,他拨开停在她鼻尖的一缕散发——摇头驱散软弱的想法时,她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
发丝的屏障就那么轻巧地被挑开了,他们近距离地对视着。
房间太小,安戈涅往哪里看好像都避不开艾兰因,他的银发,他的白色衣角,他会起雾也会变得如水银镜的灰色眼瞳,他简洁而古朴的领针,还有从花团离散、顽强地黏在他衣襟扣子后的一小朵蓝色绣球花……
而这正是他的目的:
让她不得不看着他,看着他那张端正美丽的、让她恶心的脸。
安戈涅没有再闪躲,充满敌意地瞪视着银发的侯爵。
“我确实承诺过会站在您那边,但如果您从我身边走开了,往远离我的方向走,没有谁规定我每次都要追上来。”
银发侯爵微微笑着,可是眼睛里没有笑意:“殿下,您没有选择我。”
安戈涅张了张口,低而清晰的追问:“所以你也就没有任何义务再‘偏袒’我?”
他没回答,但答案显而易见。
“违背你的想法,做了两次错误的选择,我失败了,被押送回首都星。我的周围群狼环伺……身份敏感,状况比当初还要糟糕。相同的是,我孤立无援,似乎又只能依赖你、向你寻求庇护,这样的走向你很满意吧?”
面对尖刻的责问,艾兰因只答了一个短句:“不敢。”
但他的神色里却没有太多谦逊的痕迹。
安戈涅蓦地揪住他层层叠叠的华丽领巾,向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扯。艾兰因猝不及防,不得不微微佝偻起脊背向她俯就。
凭借alpha出色的反应能力,他当然可以立刻挣脱、甚至反过来压制她。
但他没有。
艾兰因轮廓微长的眼睛因为惊讶瞪大了一点,但很快平复。他等着她做出下一步,像个在高处看小辈胡闹不做制止的长者。
“可这次,愿意帮我的可不止你一个。也许对你来说,我这个小姑娘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听话就要罚。可王宫外面,有很多alpha会对我感兴趣,我的信息素、我的过去、我的身份、外貌,还有别的……”
安戈涅说着勾住了垂落艾兰因胸前的一缕银发,兼具青涩与大胆地将发丝在指尖缠了几圈,而后朝他吹了口气。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可不再只有你一个人啦。”
她看到他的灰眼睛里起了些微涟漪,仿佛那褶皱是她吹乱出来的。
安戈涅的笑容更深了。
她深红色的眼睛里闪烁出冰冷又动人的光辉,撒娇般的声调却是甜美的:
“你说,老师,我为什么非得选你?”
第20章潮热雨季04
“新朋友……”艾兰因看着她徐缓地念, 眼睫微垂,下移的视线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
他们离得太近了, 安戈涅无从解读他神色的全貌。因而她很难猜测,这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当然,即便能看清他的每个细微表情变化,她也没有看透他的自信就是了。
总不会是突然被她的嘴唇吸引,想要尝一尝是什么味道。安戈涅有点恶狠狠地腹诽。反正又不是没有亲过。
一定要说的话,那称不上亲吻。是她单方面把嘴唇贴上他的罢了。
那是几个月前,某个昏昏欲睡又有些忧郁的午后, 安戈涅等着送她回王宫的车,心情很是低落。
每个月两次、多的时候三次, 艾兰因会找由头把她带到宫外,小住一晚,次日傍晚前把她送回去。
“造访某某伯爵夫人,观摩她的艺术收藏品” “去参观与王室有渊源的圣堂遗迹”……艾兰因用的都是诸如此类煞有其事、但其实不是很经得起推敲的名目。
如果有好事者真的跑到那位伯爵夫人的家中、或者某某遗址现场去找人,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在规划好的目的地根本找不到首相、公主还有他们的随驾。
即便如此,没人会说什么。
首相对安戈涅这个学生的特殊对待众所周知。
现在回想起来, 日常的每个细节都是预兆。
艾兰因手中握着大到不成比例的权力, 朋党名单横跨赋闲贵族、内阁法院还有安全部门。也只有国王本人安插的心腹大臣, 能结成另一派与首相针锋相对,在各种决策上与他拉锯。
换而言之, 虽然是王国首相,艾兰因从很久以前就是极端保王党的敌人。
而在王宫外长大的公主安戈涅,是个值得争取、并且可以拥有极大价值的目标。
但这些事对以前的安戈涅不重要。
艾兰因给她创造的“休息日”于她是珍贵的自由时光。白天想干什么由她决定, 除了太过危险的,基本没什么是她不可以去做的。
至于她天马行空的假期计划具体要怎么实施……完全不需要她费心, 反正艾兰因总有办法。
艾兰因手下的人都妥帖周到,却又不会对她过分体贴。她可以欺骗过自己,忘记自己已经分化,而非需要严密保护的omega人群。
那时候安戈涅觉得,她愿意为这样的“普通”付出任何代价。
银发侯爵本人有时会陪同,但更多时候,他会让她一个人行动。
但雷打不动的,在安戈涅回宫前,他会留出几个小时,听她讲这次的见闻和感想。
就是在那么一个休息日即将告终的午后,安戈涅站在正对侯爵府邸花园的窗前,无声倒数短暂自由的终结。
原本已经和她道完别的艾兰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走到她的身侧,带点笑意地欣赏她的郁闷表情。
她转过头瞪视他,不满他把揶揄表露得那么明显:“老师,你又在心里笑话我。”
艾兰因还是笑:“只看您的表情,我以为世界末日近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天我就突然收到消息,后天我就得立刻和一个陌生人订婚。”
那段时间王国币值不稳、政局动荡,宫中也风声鹤唳。安戈涅的父亲、尊贵的国王陛下罕见地明确表露意愿,要让仅存的直系omega成员履行义务,用联姻稳定人心。
“不会的。”艾兰因平静地断言。
“是不会是明天,还是永远不会?”问话出口,安戈涅就后悔了。她其实想过,并且不止一次考虑过,如果有一天艾兰因要她嫁给什么人,她应该怎么办。
艾兰因没有立刻作答。在重要的事上他审慎得过分,与之相对,基本说到做到。
而后他嘴唇微分,要吐出答案。
安戈涅行动更快。
是对他的答案可能让她失望的恐惧,也是假日末尾的离愁别绪催发,更是不可言说的心绪骤然泉涌,她一个滑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小,搭住艾兰因的肩膀,踮起脚亲了上去。
在唇瓣即将相贴的刹那,她闭上了眼睛。
因而她没看到艾兰因的表情。
她等待着、同时害怕被推开,但并没有。
然而也没有回应。
安戈涅感觉自己就像在亲吻静穆的雕像,区别在于雕像是冰冷的顽石,艾兰因有温度并且会呼吸——那呼吸似乎因为惊讶而停滞了半拍,但更可能是她紧张得忘了吸气,并且因为唇瓣相连而搞混了彼与此的区别。
时间的单位失去意义,几秒又或是几十秒后,接她的车在遥远的地方鸣号,震碎窗前屏息的寂静。
安戈涅颤抖了一下,压着视线后撤,咬咬牙去看艾兰因的表情。
“我后天会进宫,之前请您看完的书不要忘记。”
他背光站着,面容有些模糊,但身姿与面部轮廓似乎与往常无异。
“我知道了。”得益于对方的教导,安戈涅立刻进入状态,回话的语气平淡无奇。
可能就是那一刻,她开始对艾兰因死心。
而现在……
“是啊,新朋友。”安戈涅依旧抓着艾兰因的领巾,把脸抬高了一点。吐字的幅度稍大一点,她的嘴唇就会碰到他的。
但她非常平静。
艾兰因反扣住她的手,轻柔而不容抗拒地将它带离他的领巾,而后他站直,不动声色地恢复了与她的距离。
就好像刚才漫长的间奏并不存在,他的视线继续下移,落定在安戈涅衣领藏不住的金色颈环上,只有一瞬,他旋而很有风度地收住,没继续看颈环下、衣领上方的锁骨和脖颈。
“您身上的抑止环也是某位新朋友赠与您的?”
“对。”
“看样式,这很可能是王国流出去的古物。”
“我也是这么想的。”安戈涅指腹在那颗深红色的宝石表面停了停,艾兰因的目光便又被牵引了回她的颈窝近旁。
“虽然是抑止环,但还挺好看的,不是吗?”她问。
艾兰因眯了眯眼睛,并没有正面作答:“这种器具长期使用对健康有负面影响,您还是尽早取下为好。”
“我会注意的。”虽然这么说,安戈涅丝毫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
“我替您取下吧。”
安戈涅抬臂,堪称粗鲁地拍掉了朝她伸来的手。
艾兰因又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好几秒,才牵起唇角说:“是我失礼。”
“无妨。”她淡淡回应,那态度漫不经心,就好像在走廊拐角被人不小心冲撞到了。
艾兰因又被她噎了一下。这一系列的交锋似乎让他下定决心,不再和她演师徒情深的戏码:
“或许您现在确实有许多新朋友,并且还不断会有人试图与您交好。但您也清楚,缺了我的支持,不论您想在首都星做什么,都会颇为艰难。”
就算没有艾兰因的支持也无所谓。
安戈涅第一反应就是要这么驳斥回去。但她转而定了定神,强行压下报复心驱使冲动。
艾兰因说的是实话。她没必要因为讨厌他,就要事事和他对着干。
“可我站到你的对立面,对老师你也没有好处,”她飞快地分析着,一边思考一边回应,“现在王室和保王党已经被扫到了一边,接下来就是你和叛军较量的回合了。”
“你不仅要稳住叛军那边,免得再来一场内战,还要盯着一时投降、但另有心思的大贵族们,提防有人从内部分裂阵营,削弱你的权力。
“再怎么样,我也是那个老家伙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想把你搞下台的人如果拿我当名头,你也会觉得头疼。
“反过来说,如果有我配合,你会省心很多。所以老师,没必要吓唬我,我们完全可以各取所需。”
说到这里,安戈涅给了他一个久经练习的笑容:“这道分析题,我答得还可以吗,老师?”
“很好,”艾兰因注视她良久,不知道为什么又重复,“很好。”
第二遍赞许之辞语调有些古怪,像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安戈涅察觉了,但没对此做任何反应,自顾自拉要求清单:
“那么我希望你和我适当地共享情报,再给我调取内廷档案库资料的权限,那是我身为直系王室成员本该有的权利。而且你说过,最重要的就是确保信息来源。”
她不在意这是否会显得急不可耐:
她已经无法相信艾兰因,而她需要尽快想办法查清她的记忆是否真的有缺失,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以便弄明白西格说法的真伪。
这将直接决定她该用什么态度应对那位指挥官。
“好。”出乎意料,艾兰因爽快地答应了。
她不禁怀疑他猜出了她想调查什么。而他不做阻挠,可能意味着他对她会查出什么根本不担心。
“如果您还需要什么,我们不妨换个地方继续谈。”艾兰因突然提议。
安戈涅简洁颔首。
衣帽间的门开启的同时,她听到了趋近的脚步声。
艾兰因先一步走出去,然后异常自然地将门反手虚掩。这导致安戈涅一步还没跨出去,门板就在她面前阖上了。
她差点咒骂出声,然后就听见艾兰因说:
“真是位意外的访客,西格阁下。”
黑衣黑发的指挥官只带了三两心腹,循声朝艾兰因看了一眼,略微抬手示意他们留在门外,便冷然朝银发白衣的原首相走来。
“我记得您原本有军务要处理?”
“清扫边界省的指挥并不需要我坐镇,我有更重要的事,就中途折返了,”西格眉峰微压,冷然盯着艾兰因,“你似乎也原本有别的安排,不该在这里。”
艾兰因闻言弯了弯眼角:“和您一样,计划临时有变。”
西格不打算和他多绕弯子:“安戈涅在哪?”
问话的同时,他注意到了艾兰因身后没有关实的房门,以及侯爵大人那明显被拉扯歪斜的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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