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潮热雨季05
顶着西格骤然变冷的目光, 艾兰因笑容不改。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领巾和领针,“提建议”的声调温文和煦:“您不久前刚刚见过殿下, 如果想再次参见她,还是改日更妥当。”
“她在哪里?”西格盯着虚掩的房门,又问一遍。
艾兰因依旧不正面回答:“您有什么事?殿下眼下抽不出空会客。如果有口信给殿下,我很乐意代您转达。”
西格唇线绷紧,一步上前,作势要打开那扇门。
艾兰因侧身挡住,面上依旧含笑, 仿佛不在意对方可能会失手打到他。不如说,他正期待着年轻的指挥官因为情绪上头失态, 并且坦荡地表露出意图——
他的视线越过西格的肩头看向行宫门口的守卫,等待着这边的动静引得在那等候的护卫冲进来。
西格深呼吸,紧握成拳的指骨轻微作响。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态度比刚才更为冷硬:“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艾兰因笑而不答,一脸何出此言的困惑。
西格有些咬牙切齿:“我要见她,证明她没事。”
“殿下当然没事。西格阁下,”艾兰因轻轻叹息, “殿下十分有魅力, 我并非不能理解您的急切。但还请您多考虑女士的心情, 即便我去通传,她也未必愿意见您。
“毕竟……反抗军在首都星的军事行动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回忆。”
西格整个人瞬间绷紧。他缺乏笑意地呵了一声, 失去了继续和他周旋的耐性:“她根本不想见的人是你。”
艾兰因唇角的笑意也淡了。
“一谈到你……甚至只是提到你的名字,她的脸色就变了。”这么说着,黑发的指挥官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蓝色绣球花束的残骸, 还凄惨地散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他牵起唇角,淡笑充满嘲弄:“送花同样得考虑女士的心情, 她未必想碰你经手的东西。”
艾兰因只沉默须臾,反而轻声笑了:“按您的逻辑,在被殿下排斥这事上,您和我立场相近,又一次是盟友了。”
这说法触及了西格的逆鳞,他额角一跳,身周信息素气息暴涨。
艾兰因在同性的挑衅下面色不改,只有略微收缩的瞳仁泄露出不悦。
也就在这时,艾兰因背后的门稍微打开了一点。
银发的alpha几不可见地抬了抬眉毛,还是让开了。
安戈涅从门缝中钻出来,反手关实衣帽间的门,看着西格面露讶色,顿了顿才说:“我在里面听到有说话声就出来了,没想到是你。”
她对西格随和友善的态度令两个alpha都是一怔愣。
“这里面是杂物间,我想看看有没有我曾经用过的东西落在这里,但好像都已经清理过了。”安戈涅对于她为何会在这门后的解释很是勉强。
“我之前也是那么说的,只不过您坚持要亲眼确认。”艾兰因已经调整好表情,从善如流地应道,立刻营造出刚才他们为谜之失物存在有无而争论过的气氛。
西格眉心揪起,显然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任何一句。
他随即快速从头到脚打量安戈涅,确认没有令人在意的地方,便抿唇不语,没当着安戈涅揪着疑点不放。他身上刚才冲着艾兰因去的攻击性也悄然消失。
而安戈涅就像是根本没听到两人刚才针锋相对的谈话,微微笑着看向西格:“没想到那么快又见面了。”
西格望着她的笑脸,深蓝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些微痛楚。
“我还欠你一个解释。”片刻沉默后,他简洁道。
“嗯。”安戈涅轻声应。
这一问一答指向两人在指挥舰上的对话,而艾兰因无从知晓他们那时具体交换了哪些话语。
他明明就站在安戈涅身侧,此刻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他们之间骤然升起,将他隔断在另一侧。
艾兰因垂眸看着安戈涅,银白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弯虚幻的阴影。
而后,他嘴唇上翘,微微地笑起来;他愈发认真、愈加平和地看着她和西格面对面站立。
“可以等到明天吗?”安戈涅问。
西格停顿了一拍才颔首,那须臾的停顿无端给人以失落的印象。
她轻声补充:“我也想整理一下思绪。”
他怔了怔,表情柔和了些许:“好。”
“能交给你吗,老师?”安戈涅这时忽然看向艾兰因,“请你制造一个我和他能恰好偶遇、能够交谈一会儿又不引人生疑的契机。”
艾兰因没立刻表态,她就微微偏头,一脸无辜的疑惑:“不行吗?”
银发侯爵唇角的笑弧加深。他没什么起伏地说:“可以。”
她就回他一个灿烂到隐含恶意的笑。
西格眼神微凝。安戈涅挤兑艾兰因时绵里藏针的一面令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无措。
“那么明天见。”安戈涅抛下那么一句,便脚步轻快地从西格身侧经过,转而踏上螺旋台阶。
她根本不担心会走错方向——行宫一层的居住区是相对朴素的客房,艾兰因不至于在这种事上苛待她,肯定在楼上给她准备好了住处。
艾兰因向西格一颔首致意,没再和他多说半句话,不疾不徐地跟在安戈涅身后。
上楼的足音和夹杂其中的轻语渐渐听不到了,西格重新面向刚才那扇门。
他看得很清楚,艾兰因还有安戈涅都从中现身,在他抵达前,他们很可能在门后独处。
没上锁的门砰地开启,带得外间气流涌入,昏暗的门后随之散逸出些微尘埃的气味,看样子上个社交季过后,这里就疏于打扫和使用。
衣帽间狭窄逼仄,一眼就能看到底。
复古的储物架和挂杆上都空无一物。或许正因此,这空置的储物间勉强可以容得下两个人。
西格关上门,脸上没什么表情。
※
安戈涅和艾兰因在行宫的走廊上前进。她立刻发现这里的安保人员穿的还是红白相间的王宫侍卫服,而非反抗军的黑制服。
西格和艾兰因在这方面大约达成了协议,原有的部分卫队和反抗军暂时互不干涉。
“如果您不反对,您还是住此前属于您的套间。”艾兰因已经彻底恢复了素来的姿态,刚才在一道门板外和西格交锋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安戈涅一扯嘴角:“住在哪里的区别都不大,还是说,这里有我以外的住客?”
“目前没有。”
“国王在哪?”她的口吻更像是在谈论陌生人。
“陛下不在这里,”艾兰因稍作停顿,“您放心,他的精神还不错。”
安戈涅嗤地笑了:“宫中其他没死的人呢?”
“如果您指的是宫廷侍官还有近臣,他们大都还在保护性看管下,防止他们和保王党传递消息,背景可信的人已经回归岗位。”艾兰因似乎并没有向她隐瞒的打算,侃侃而谈。
“至于其他的omega,您或许也听说了,反抗军已经将他们接到新的保护设施,等局势稳定,会让他们自由选择出路。”
出路?恐怕大多数人面对选择,反而会茫然失措。
安戈涅忍住了追问的冲动。
艾兰因侧眸看她一眼,似乎因为她的沉默有些意外,随即了然。
她每年惯常居住的套间就在前方。一旦继续这个话题就很难随心所欲地中途收住,而她根本不打算和艾兰因再多说什么,更不要说邀请他进屋。
“我事先叮嘱过,您不喜欢有太多人服侍。这点您可以放心。只有您需要的时候,才会有人进屋。”艾兰因说着替她打开门。
安戈涅喜欢的清淡室内香氛扑面而来。艾兰因清楚她在生活方面的各种喜好。这种周到的细节曾经让她心思浮动,眼下只让她愈发恼火。
她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冷冷问:“我有离开这间屋子的权利吗?”
艾兰因闻言抬起秀丽的眉毛:“当然。但是如果您要到户外去,还是请您带上护卫同行。”
“那么明天安排的事麻烦你了。还有,不要忘了给我开通权限。”安戈涅冷淡地说完,就按下门边的开关。
最后停留在她视野里的,便是艾兰因有些讶异的表情。
样式雅致的自动门在阖上前,猛地停止滑动。
一只纤秀白皙的手扣住了门板边缘,硬生生阻住了房门闭合。
“你干什么!”安戈涅声音变调,她疯狂地按关门按钮,试图越过“监测到异物”的警告,让卡顿的电子门重新运作。
艾兰因的手很好认,没有劳作的痕迹,看上去更适合握笔还有侍弄花草。但他远没有外表那么文弱。
较量一眨眼就结束了,房门默默地退缩敞开。
艾兰因在这一刻显得分外高大,仿佛是从局促的门框里挤进来的。
“你——”安戈涅退了一步就僵住不动。
她本能地感到,即便她一下子窜到房间另一头,他也会瞬息间进逼过来。
艾兰因却只前进了一步。她戒备绷起的身姿、紧张地一眨不眨的眼睛,还有本能抓起手边花瓶的动作,全都忠实地映在他浅灰色的双眸中。
他就这么看着她,只是看着,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恼怒、占有欲、嫉妒、自尊心受挫,安戈涅猜测的所有情绪,在他脸上全都不见端倪。
只有纯然的、迷路般的、与艾兰因其人并不相称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良久的沉寂后,他终于轻声开口。这是慢了许多许多拍后,他对她刚才质问的回答。
安戈涅抿紧了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如果搭腔,她没有自信能够维持嗓音不发抖。
艾兰因又注视了她好一会儿。
而后非常唐突地,他转身往外,一边走一边柔和地说:
“不论是那时还是今天,您都没有追问,我希望您留在我身边,之后对您究竟有何打算。大概,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在门外回头,笑弯了好看的眉眼。
“仅此而已。”
第22章潮热雨季06
艾兰因离开之后, 安戈涅在卧室窗下的地毯上躺了很久。
心情低落的时候她就会那么做。贴近地面、从奇特的角度仰视家具让她平静,能把回忆和随之涌现的念头一个个如挤泡泡般排除。
或许因为在行宫, 而有心事的时候、尤其在行宫闷着的日子,安戈涅习惯找路伽倾诉,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他。
他们一开始关系称得上糟糕,她认定路伽的柔弱纤细是张面具,那双清醒得痛苦的眼睛深处别有所图;他对她说话和和气气,却又会一针见血地调侃她享受的特殊对待,不知道是好奇还是敌意。
具体的契机难以分辨,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变得难以分离。
确切说……是她变得异常依赖路伽。
也是同一段时光, 她深陷二次分化时期特有的困惑——她没法一下子跳出beta的思维模式,原本会被她视作异性的对象一下子就成了同性。
喜欢和男性omega待在一起是友情,还是别的种类的亲密关系?
当狭义的性别有六种,实在很难掌握好这方面的距离。
回忆起路伽,就很难不顺带想到艾兰因。
艾兰因对于她和路伽的关系持默许态度。他鼓励她多交朋友,但也从来没圈定她应该和哪些人多往来。但不难想见,能和她多有接触的人, 肯定由他筛选过。
就是这样, 他给她自由, 但从来不是无限制的自由。
安戈涅侧过脸,木然地看着窗外猎场边缘的林地。
艾兰因刚才那茫然的神色再度浮现在眼前。她双掌盖住脸, 用力搓了搓,弄得脸颊发痛,试图借此把他的脸彻底赶出脑袋。
也只有此刻, 她才能承认:比起应对西格,一想到回到首都星, 给她造成更大压力的是面对艾兰因。
她习惯了看艾兰因的背影,跟随他,抬头看他,怀着心思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些都是艾兰因的诱导吗?即便是现在,安戈涅也无法下定论。
在她的境地,要对他产生好感几乎是必然。
谁让艾兰因总是不动声色地几句话,就替她挡掉讨厌的alpha的进逼呢?他还会言笑晏晏地让有意为难她的家伙无言以对。
社交场合她耗尽精力了,就悄悄拽一下他的衣袖,大多数时候他会找到体面的由头,让她如愿早退。
后来年纪渐长,抓衣袖不合适了,安戈涅就站在艾兰因背后,悄悄地拉住他的外套下摆,做只有他感觉得到的小动作。
——老师。
她这么叫他。
也许这在他人眼里是谄媚、是早熟的攀附,也由此滋生出一些流言蜚语,但那时候安戈涅眼里,艾兰因接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和路伽搞不定的场合,只要艾兰因出现,她立刻就心定了。
就连她叫他“老师”,其实也是她争取来的特殊对待。
艾兰因最初会彬彬有礼地纠正她,说他担不起当她的老师,让她直接叫他的名字就好。但是渐渐地,她不甘心只当他分心照看一二的公主殿下。
她需要更加独特、更加紧密的纽带。
最后安戈涅成功了。
首相艾兰因的“学生”只有她一个。
即便是特殊待遇也有边界。安戈涅清楚不论是出于政治考量,还是个人感情因素,他都不会回应。
艾兰因的无懈可击让她一度迷恋,也让她最终断念。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为什么突然做出那么有人味的举动?倒好像他在因为她态度改变而挣扎、而困惑、甚至不由自主地示弱。
安戈涅讨厌依然会因为艾兰因有情绪波动的自己。
自我嫌恶像一层冰冷的黏膜,从头到脚紧紧地裹住她。即便知道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她却始终无法积攒起撑起身的力气。
期间有人进来送餐,安戈涅仰卧着,扬声让他们放下就离开。
又不知道多久,无法忽视的饥饿感一阵阵袭来,她突然间就摆脱了浑浑噩噩的平静,从名为艾兰因的症状中复苏,彻底活了过来。
她揉着肚子站起来,大步穿过房间,浑身上下又充满改变现状的决心与动力,以及许多没来由的自信心。
昏暗的林地与草场灯火稀疏地,两轮冷色的月亮高悬半空,像一双窥探的眼睛。安戈涅把室内的每盏灯都打开,环视四周,离开卧室巡视套间的每个屋子。
她很快找到了目标。
书桌上放了一个精致的包装盒,里面是枚全新的腕带式光脑终端,和政变前安戈涅使用的同款同色。
安戈涅启动电源,毫不意外地发现光网身份账户已经认证链接完毕——当然是安戈涅名下的。
她没急着清理爆炸的收件箱,而是在餐桌边坐下,背脊挺直,专心致志地吃饭补充能量。
那姿态有如生活剧舞台上,为透明的观众表演的主角。
饭后安戈涅先处理未读的消息。
首都星被攻破当日挤进来的消息全都下载并存档转移到特殊文件夹,日后她可以从中筛选出名单,辨认现在还在首都星的人里,有哪些可能对她抱有善意,哪些人则是不可信赖的墙头草。
昨天今天收到的新消息基本是不太熟的熟人的打探,大概是发现她的通缉令撤销,有所猜测。她一眼扫过去,大部分没打开就直接删除,少部分同样归档等待观察。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半个小时前的消息:来自内廷档案系统通知,已经为她开通特殊阅览权限,安装加密载件后就可以在光脑上阅览文件。
“很爽快嘛……”安戈涅嘟囔一句,没有急着接入档案库,而是悠闲地在光网上闲逛了一阵:
查看王国局势头条,搜索“幽灵鲨号”,浏览这艘船的注册记录,而后顺便看了看星际刑警组织对哥利亚的通缉令,再进入化乐星城的官方端口翻阅导览手册……
只从她的光网活动轨迹判断,她似乎在回顾这一次逃亡的每一站。
伴随着虚拟主播的悦耳解说声,安戈涅起身走进浴室。
她往圆形浴缸里放水,单手解开了那枚抑止环,光脑视窗则切换至刚才打开的化乐星城宣传页。
某个悬浮气泡宣传新一代市民服务辅助人工智能,即便不在化乐星城的用户,也可以使用体验版,感受一下联盟科技都市的先进实力。
安戈涅打开了体验端口,那个过于活泼的回形针蹦蹦跳跳地从侧边跑到了视窗中间,喋喋不休地介绍起自己的来历和功能。
她没搭理回形针阿夹的导航教程,径自输入了一个王国古代语词组,要求人工智能翻译。
“翻译成通行语,这句古代语的意思是——我的宝贝!”大概是抓取到特定字符,回形针不存在的脸颊上突然多了两团红晕。
安戈涅忍住吐槽的冲动,将抑止环翻过来,在对话框中键入它内侧铭刻的一串长字符。这应该是颈环的型号外加生产序列号。
正在浮夸扭动的回形针忽然静止。
而后,视窗界面整个短暂凝滞,紧接着可疑地闪烁数下。
一个没有说明的进度条浮现,走到头后便悄然消失。光脑视窗随即恢复正常,好像刚才的卡顿和闪屏都只是偶发的系统故障。
回形针阿夹也活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挥着手:“本地版本安装成功!现在我可以随时随地为你服务啦。”
安戈涅关掉阿夹体验端口,回形针吉祥物并没有随之消失。
这就是她和提温维持联络的方法。为了提防有人暗中监视,她还特地做了一圈假动作,跑到浴室里才键入暗号。
提温声称这种方式的信息交互比常规的加密通信更隐蔽,人工智能的演算还可以帮她承担一部分检索资料之类的日常事务,比搜索引擎更加有效率。
但安戈涅怀疑,提温纯粹是觉得这样更加有趣。
“晚上好,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顺带一提,明日首都星的天气预定为多云转雨,注意不要淋雨感冒哦。”
安戈涅一瞬间难以判断,这是设置好的自动回复,还是某个活人又在扮演人工智能。
她思考着是否要给提温留言的时候,新气泡又弹了出来:
“我以为您要过几天才会和我联络。”
居然是活人。
安戈涅随手查询了一下化乐星城眼下的时间,刚过凌晨3点。但对于提温在这个时间点还醒着,她竟然不怎么意外,更加不会担心她吵醒了对方。
“现在你算是入侵了我的终端?”
“只是建立了一个数据交互端口,您放心,我没法监控您在光网上的一举一动,也看不到您的视窗。”回形针做了个泪花盈盈的表情。
安戈涅对此持怀疑态度。
对方猜到了她为何沉默:“您的新终端有额外的安全措施,如果您不协助我在物理机上动点手脚,我这边没法主动突破那些防线。
“不谈这个了,您感觉怎么样?”
“我见过艾兰因和西格了。”
回形针蹦了一下:“您和西格见面的时候,我也在场。”
安戈涅一噎。
“您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吗?”
“可行。”她即答,而后又补充:
“但是对于下一步,我需要建议。”
“您到了首都星就直接去了行宫,我在那里没有信息源,不清楚您的状况。所以我能提供的建议是读一读这篇文章。”
安戈涅点开,弹出的是一篇非常古老的成功励志向心灵鸡汤美文。
她用标点表达了感想:“……”
“开玩笑的,如果能逗您一笑就更好了。”
安戈涅怔了一下。
实话说,如果面对面,提温说出这样的话,她多半会觉得他在假惺惺地客套,实则在揶揄她不肯大方给出情报。
然而刚才这下,竟然让她短暂地产生错觉:提温敏锐察觉了什么,于是说笑照顾她的情绪。
但提温并不是那么温情脉脉的家伙。
或许正因为他遣词造句总是礼貌风趣的,而挑衅和嘲讽则依赖语境,一旦缺失表情和肢体动作,他每句话的本意就变得异常模糊。
安戈涅没有回答,阿夹又主动吐出文字气泡:“您才回到首都星,不宜太快和多方人士接触,可以先观望。”
“我知道了,那么今天先到这里。”
她将回形针拨到视窗边缘,它就乖巧地往旁边一缩,自动隐藏起来。
安戈涅将抑止环随手放下,决定一边泡澡一边浏览她能调取哪些内廷档案。
她的首选是王宫安保部门的档案:她要确认自己进宫前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她虽然拥有浏览II级以下机密文件的权限,通过自己的终端却只能看到意义不明的各种文件名,具体内容必须到安保部的档案资料室浏览才能知晓。
只能改天了。
安戈涅随后快速掠过大片的王室成员起居纪要和财政明细,最后停在了医疗卫生板块。她能查看的只有直系亲属和自己的医疗档案。
纯粹出于好奇心,她打开了她那便宜父亲、也就是目前处于软禁中的前国君安普阿的健康档案。
“呵。”她看到各项优良的指标,不禁嘲弄地低哼一声。
以他的年纪来说,可真是位健康的中年人。
安戈涅随即看到不止一条脏器移植记录,脸上嘲讽的微笑也收敛了进去。
当今人类的寿命本就与自身所处阶层和地域息息相关。纵然人工器官培植技术成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手术的花费。
除此以外,有些星球因为环境原因,使得那里的居民更容易罹患独特的地域慢性病。如果不远离环境,就根本无法隔绝病源。在这方面,首都星的地理条件非常优异。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父亲的档案,打开自己的。
这份档案并没有导入利丽此前十五年的体检记录,她往下拉,没立刻见底,这里记录的数据比她预想中还多。
尤其是最初几年,在她第一次发热期之间,对她的医疗监控尤为周密,数值几乎是以周为时间单位更新的。
omega的第一次发热期象征着性成熟,而对安戈涅来说,这也意味着她正式拥有了联姻对象的价值。
为了防止突然进入发热期引发意外,密切观察也很自然。
检查结果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她确实没生过大病。而且即便记忆出了问题,大概也不会直观体现在这种地方……
想到这里,安戈涅不禁叹了口气。再继续泡澡可能会晕过去,她正打算关闭投影,动作倏地一顿:
她在王宫内的健康检查数据最早始于首都星的初夏,与最初的与绣球花小道有关的记忆是同一个季节。
这似乎很合理。但她隐约记得,离开戴拉星恰逢一年的末尾。
这中间的几个月……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安戈涅扶着墙上的把手站起来,看向浴室另一侧的镜子。
材质特殊的镜面并未沾染水蒸气,忠实地映照出她本应最熟悉的脸孔。可她的记忆、由记忆塑造的自我说不定都没那么坚固牢靠。
安戈涅看着自己的脸和身体,忽然感到陌生。
※
“记忆缺失有哪些成因?”
安戈涅躺在床上,从投影视窗边缘拽出阿夹,输入问题。
距离上条消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提温可能已经睡了。
但安戈涅考虑到陶朱双蛇有生物科技业务,他们开发的人工智能说不定能够给出更加准确权威的答案,因此她决定自行搜索前,先问一问神奇的回形针。
“记忆缺失大致可以分为器官性和功能性两类。前者类别很多,碰撞之类的外伤,药物,酒精暂时性失忆,疾病造成的大脑创伤,衰老的并发症(过去所说的阿兹海默症)……
“后者则可以简单概括为心理原因,选择性地遗忘创伤的记忆,或是与某些特定情景关联的记忆,还有很多成因复杂的心因性暂时和长期失忆。”
稍作停顿,又一个聊天气泡弹出:“以上都是无人为干涉记忆的情况。”
这种大喘气的说话方式,让安戈涅立刻肯定另一头的依然是提温,而非自动回应的程序。
“什么意思?”
“虽然称不上普及,但修改乃至抹消记忆的技术是存在的。”
她嚯地坐了起来:“在陶朱双蛇手里?”
“这问题我不好回答(笑)”阿夹捂着脸抖了抖。提温又问:“您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安戈涅立刻捏造了一个借口:“打发时间打开了一个很老的游戏,失忆主角第一视角的解谜类型。”
没想到提温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很认真地回复说:“这种经典类别的故事里,失忆大都是心因性的。只要主角勇敢面对心结,或是被爱的力量感化,就能找回失落的记忆。如果现实也那么顺利就好了(笑)”
他话锋一转:“不过也有另一种,主角追寻的记忆或许一开始就不存在,是虚假的。”
安戈涅随口接了句:“仿生人或者人造人之类的?”
提温沉默了片刻:“或者主角是个游戏角色、故事中的人物,所谓的记忆是写好的背景设定。”
安戈涅原本想说她最讨厌这种叙述诡计,转而将这句话删掉了。话题的走向很有趣,但她谈论的并非虚构的失忆问题。
“你所说的人为修改过的记忆,有可能复原吗?”
这次提温没有沉吟:“很难,干涉的结果几乎是不可逆的。”
安戈涅没有再输入新消息。
但过了几分钟,阿夹忽然举起一个文件图标,颇为激动地左右摇晃:“收到新文件啦,要打开吗?”
提温干什么?不会给她打包送来了什么失忆题材文艺作品精选集吧。
安戈涅心怀戒备地打开,表情随之凝固。
那是一张入伍通知书截图,最上端是戴拉星E区政府的徽记。
最醒目的就是留档照片里黑发青年的脸,比她几个小时前见到那张面孔要更青涩一些,轮廓还没那么深刻,额发稍长,气质也更文静。但无疑是同一人物。
安戈涅的目光机械地移到姓名栏:西格。
出生年月日,性别,身份注册号,体检指标合格,教育履历,背景审查……
然后在“本地通讯地址”那一栏,熟悉的名词撞进她的视野:
仲夏街。
那是她居住过的街道。
第23章潮热雨季07
安戈涅驻足, 抬头看了一眼内廷档案馆典雅伟岸的大门。
首都星使用的是人工天气生态系统,天气预报永远不会出错。半个小时前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 档案馆的乳白色外墙打湿后深了一度,与浸水的纸张在颜色上有些相似。
此前安戈涅不止一次从这古朴建筑物门前经过,但这是她首次入内。
档案馆的藏品的情报与历史价值同等高昂,眼下安保森严。跟随她前来的王宫护卫留在了一楼,她对徘徊巡逻的黑制服士兵颔首致意,一脸淡然地进入电梯,前往七楼的资料阅览室。
在政变之前, 获得许可的个人或团体可以预约隔音封闭的独立阅览室,安静地阅读抄录需要的档案资料。
艾兰因替她登记了某间阅览室三个小时长的使用时间。
七楼楼面分外安静, 安戈涅循着地面闪动的引导箭头,前往目的地。
所有阅览室的墙体和门都是透明材质,行走在其中宛如穿越玻璃迷宫。她隔了一段距离就看到了艾兰因和西格。
其他阅览室里都空空荡荡,很难不注意到唯二的人影。而且他们本来就很显眼。
西格和艾兰因的位置十分微妙,他们恰好处在房间对角线的两头。
艾兰因仪态优雅地坐着,手头投影页面翻动,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 似乎决意把房间里的另一个alpha当空气。
黑发青年同样没有谈话的兴致, 只是默然站着, 注视着整片重叠的玻璃墙体以及横贯其中的走廊。
于是安戈涅一走近,她和西格的眼神就遥遥地对上了。
他嘴角动了动, 大概想向她微笑,却没能够。
艾兰因这时心有所感地抬头,自然而然地起身打开房门, 等着安戈涅过去:“您来时没淋到雨吧?”
这么说着,他抬手, 替她将晨风吹乱的一缕散发捋顺。
一夜过去,他又变得无懈可击。
安戈涅没有躲开他的小动作,却也没给他多余的反应。来之前她就下定决心,今天见到艾兰因,一定要把他当个死人对待,没有必要就不搭腔不看不听。
艾兰因见状垂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戈涅等待片刻,见他还伫在原地,忍不住就刺他一句:“艾兰因阁下,您打算旁听吗?”
这话用上了敬语反而缺乏敬意,艾兰因涵养再好,也怔了一下才笑着回应:“我到外面等您。”
语毕,艾兰因就推开走廊对面阅览室的门。他坐下后手腕轻抬,调出刚才看到一半的页面继续阅读,完全就是一副从容的监护人架势。
如果艾兰因挑选的椅子没有正对安戈涅他们这侧,他这漫不经心的姿态恐怕会有几倍多的说服力——
即便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他一抬头就能看过来,而解读唇语对这位前首相而言自然不是难事。
安戈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长桌一头落座:“不去管他。”
西格怔了怔,唇角不禁微微勾起。
“没关系。”他淡然说着落座,与安戈涅面对面,同时背对艾兰因。这么一来,从艾兰因的视角,西格就恰好挡住了她。
除非艾兰因换座位,或是不顾脸面地站着,否则他就无从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安戈涅与他相视一笑,而后自己先愣住。同仇敌忾有时确实是拉进距离的最佳方式。
她就势以轻松的口吻问道:“你说你只是单方面认识我,我们此前并没有见过,真的是那样吗?”
西格露出被猝不及防刺伤般的愕然表情。但他随即反而松了口气。
最艰难的问题一开始就被摆上台面,也许是件好事。
“昨天那么回答时,我没控制好情绪。”说着他的视线从桌面抬起,在她的脸上游走。这种打量不含猥亵的意味,只有寻找失物的专注。
“我与公主安戈涅昨天确实可以说是第一次见面。”
“我认识的,熟悉的……”西格眸光颤动了一下,嗓音依旧克制着感情涌动,“是利丽。”
听到他念出这个名字,安戈涅居然十分平静。
“我就是利丽……”她轻声说。
西格扯了扯嘴角:“但你不记得我。”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阅览室中,琥珀雪松显山露水,西格清晰可闻地深吸一口气。
“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的语声变得急促,问话时紧盯着她的眼睛。
安戈涅恍惚了一下。并不是她因为这情形突然想起了什么。
西格对她是否记得他应当早有定论。然而亲耳听见她这么说,他的反应依旧如此激烈,甚至没能收敛好信息素气息。
这只能说明,他确实非常在乎他所知晓的那个利丽。
某些烂俗老套的失忆故事里,哪怕丢失记忆,身体还有潜藏于意识的海潮下的心灵一部分,依旧会记着重要之人,只要对方靠近,就会唤醒似曾相识的颤栗。
如果她确实能感受到什么就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安戈涅对西格心生淡薄的怜悯。
这使得她嘴唇翕动,没能干脆利落地吐出“一点印象都没有”的实话。
西格僵了一下,他深蓝近黑的眼睛陡然亮得吓人。
那是自尊心被冒犯的怒意。
安戈涅尴尬地挪开视线。
“不要那么看着我,我不要你可怜我,”他闭了闭眼,缓和口气,“我……也没有资格受你怜悯。”
良久的沉默后,安戈涅低声说:“你说你认识戴拉星的利丽,那么把你和她的故事告诉我吧。”
整夜的加密通讯记录,还有每年生日的绣球花照片在眼前闪过。
“某一部分的我相信你并没有撒谎。
“我的困惑不比你的少。我也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把你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告诉我,说不定能给我一些提示。”
她想了想又提议:“如果说出口太困难,你可以写下来给我。有的时候那样更容易。”
“不用。”西格很坚定,沉吟片刻,便开始讲述。
“我也曾经住在戴拉星E区的仲夏街上。和你……和利丽的家隔了两个路口,或许算不上邻居。”
他启动光脑,调出仲夏街的实景地图,将其投影到桌面上。
安戈涅盯着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物,不太确定地抬手悬停片刻,才指向普普通通的灰色楼房:“我家在那里。”
西格看了她一眼,眉峰微压:“对。”
“我住在这里。”他指尖虚点了远处的另一栋圆形公寓高楼。安戈涅好像对那栋楼有印象,但想不起更多。
安戈涅用尽可能轻快的语气说:“以你和我的年龄算,好像恰好当不成同学。”
他们相差四岁,按照戴拉星的学制算,安戈涅进入高等学校时,西格已经刚好毕业。
“我高等学校毕业后就入伍了,每年最多只有半个月能回戴拉星探亲。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是王国卫队士兵了。”西格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柔和。
“你也许有印象,新年时在附近的星轨剧院会举行市民舞会,因为有免费的酒水饮料,年轻人总是非常多,场面总是热闹又混乱。”
“好像有那样的事……”安戈涅不太确定地说。
此前她就发现了,在故乡的回忆都异常暧昧,难以落实到细节。
星轨剧院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有些熟悉,它的街景投影看上去也隐约眼熟,但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和谁一起到过那里。
“那一年我恰好在新年前后放假,被学生时代的朋友韦舒特拉去了那个舞会。韦舒特那时在追求你的一个同学,而你……你们是一群同学结伴去的。散场之后,因为在同一个方向,我就陪你走回家。”
安戈涅以那张征兵通知上的老照片为母本,试图在脑海里还原五六年前的西格是什么样子。
至少,他应该不会和现在一样缺少表情变化。很难想象他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走进闹哄哄的舞会,又或者送陌生的女孩回家。
不如说,他描绘的这一切,都与他之后的经历色调截然不同,更像是属于两个人的人生轨迹。
“然后呢?回家的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安戈涅像个等不来后续的听众,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那是纯粹的、超脱事外的好奇心。
西格看了她一眼就垂眸,没有将失望表露出来。
“没发生什么。”他淡淡答道。
安戈涅本能地有点不相信:“好吧。”
就算西格声称,以此为契机他们陷入了狂热的恋情,她也会坦然将其当作一种可能性接受。但也仅仅是接受而已。
他们如今各自的立场并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
“那之后我和你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在路上碰到会互相打招呼,就是这种程度的熟人而已。”西格睨她一眼,突然分外坦白地补充:
“那时候我对你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你还很小,而且我只会在仲夏街待半个月,哪怕晋升,之后也会长年在外。”
很正经,有责任心,或许还有一点笨拙。
安戈涅不确定五六年前的自己,会怎么看待这样的人。
“然后呢?”她又问。
“假期结束,我就回军队了。”
“……”
除了杀敌,指挥官阁下还很有杀死故事的天赋。
西格就像是没看到安戈涅的愕然表情,淡然说下去:“那是六年前的事。然后下一年,我立功受了一点轻伤,多了半个月的假期。”
安戈涅没开口催促。她嗅到了故事真正开始的气息。
“我去飞行器维修店时偶然碰到你,你明显不是去那里买零件的,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就向你搭话了。
“你说你觉得自己被跟踪了,不敢直接回家,怕暴露住处。我于是提议让你到我家坐一会儿,顺便确认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尾随你。”
这走向和她想得似乎不太一样。
“跟踪我的……是王室的情报人员?”她喃喃。
“不确定。”
安戈涅随口嘲讽:“如果真的是,那他们的跟踪技术真的不怎么样。”
西格愣了愣,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确认疑似跟踪你的人离开之后,我绕路送你回家。恰好也是你学校放假的时候,那之后你独自出门的时候,我就经常陪同你一起。”西格停顿了一下,安戈涅怀疑接下来要叙述的内容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涩然一笑:“我们的关系,就是那时拉近的。”
安戈涅望着仲夏街的投影,良久无言。
她不难想象之后发生了什么:英俊而可靠的保护者,还是个有功勋在身的年轻士兵,要喜欢上那样的人很容易。毕竟她对艾兰因的迷恋也是类似性质的东西。
她不知道西格在少女利丽身上看到了什么,但大致能想象。
——从看过的、目睹过的其他人的故事里拼凑起来的,对于相遇与相恋的想象。
这一刻,安戈涅忽然有些迷茫。她以为从西格那里得知他的“真相”,她就一定会有所收获,哪怕不能恢复记忆,至少能感受到什么。
可她知道,她目前为止的所有反应,都不是西格想要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我们的关系具体拉近到了什么地步?”她以调侃般的语气问。
西格没有作答,与她相对的眼睛里有幽幽的光,好像在说,那是他需要她自己想起来的部分。
安戈涅胸口轻轻揪了一下,她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
阅览室再度陷入沉默。
“但我们也来不及把关系拉近到什么程度,”西格的语调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褪色的愤恨,又像是疲惫的遗憾,“就是那个时候,你突然昏倒,被送去医院后接受了分化检测。”
他没有说下去。他们都知道结果是什么。
“作为新分化的omega,你在医院接受保护性隔离。我不是你的亲人,也不是你登记的配对对象,不被允许探视。”
他又一次深呼吸,说出接下来的话格外花费力气。
“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就是你分化那天,在我面前失去意识。”
“什么……”安戈涅讶然低语。
“我和你维持着通讯联络,但没能和你见面。一次都没有。”
西格突然间又变得平静,或许因为之后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太多次,激烈的情绪都在事件发生时和之后燃尽,以至于现在他面对那些事实,只剩下麻木和坦然。
“你说,医院来了穿着华贵的人,你怀疑王室要征收你。”
西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视线却仿佛穿过她,回到他见不到她的某些日夜。
他的语调变得平板、缺乏起伏,却越来越快。
“对你的看护变得越来越紧,你假装把光脑终端砸坏藏起来。只有在半夜,你才能找机会给我发消息。医院始终不允许你回家,你母亲也一直在医院。
“这不同寻常。一般来说,初次发热情况稳定之后,omega就能回家休息。
“所以我也坚信,你确实被‘挑中’了,即将被王室收容。”
安戈涅抽息,以此缓解随他的每一句叠起来的窒息感:“我没有告诉你,我是国王的女儿?”
黑发青年笑了:“没有。”
他没有问为什么。
“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安戈涅总觉得这一切还在为悲剧性的高潮铺垫。
“其他方法都试过之后,最后只剩下不是办法的办法,”西格哧地一声,像在嘲笑自己当时的天真,“我决定硬闯医院,带走你,和你逃亡。”
安戈涅张了张口,将追问咽了下去。
结局她一开始就知道了,不是吗?
“但是我没能做到。”西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孔因为痛楚、又或是罪责微微扭曲。
这样强烈的情绪表露只有瞬息,他很快变得面无表情。
“那之后,你就连通讯都不再回复了。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医院消失了,你的母亲也搬走了。于是,我和你彻底失去了联络。”
安戈涅站起来,想要出去喘一口气。
对侧阅览室的艾兰因立刻抬头,她硬生生地坐了回去。
西格一言不发地拧开桌子上的纯净水瓶,替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讲述的人是对方,安戈涅却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大半杯水才感觉稍稍好了一些。
西格举杯喝了一口,问话的语调颇为冷静:“还是毫无印象吗?”
安戈涅下意识回避与他对视:“嗯。抱歉。”
他好像轻笑了一声:“你没必要道歉。”
“那之后,你……”
“我回到军队,发疯一样地积攒功勋。那时候我的想法很单纯,在王国军内晋升,想办法进入驻扎首都星的亲卫队。
“据说只要进入亲卫队,就有机会受到国王本人的表彰,而那通常包括从王室收容的omega之中挑选配偶。”
谈到那段时光,西格的神情和语调都很冷淡,甚至隐含一些嫌恶。
“为王国军卖命的时候,我目睹了很多事。我在许多方面的想法逐渐改变。”
安戈涅回想着反叛军的宣传语,轻声说:“如果不摧毁秩序本身,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改变?”
西格一怔,转而莞尔:“对。”
“但那个时候我还抱有一丝希望,如果能把你找回来,我可以容许自己当王政的走狗。我可以不在乎。”
安戈涅第一次有捂住双耳的冲动。但西格没有停下。
“我终于即将晋升少校,有资格考虑配对人选。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的成为亲卫队员就能与王室的omega成为伴侣,不过是个谣言。
“王国内部和平太久,首都星以外的人,哪怕是个alpha,花上十年清剿太空盗、平定殖民星叛乱,积累功勋换来的,也至多是亲卫队副队长的职位。”
他冷冷呵了一声:“能对这样的副队长指手画脚的,不仅有队长,还有是仅仅因为出生在首都星就拥有大好前程的贵族子弟们。
“而王室征收的omega,就是这些alpha证明自己从出生那刻就比其他人高贵的‘勋章’之一。”
“具体的契机不值一提,在看清前路有多荒谬之后,我终于绝望了。”
西格轻轻地、却也长长地吐了口气,为一段过于漫长的旅程画上句点。
“我始终没找对地方。王室收容的omega名单上没有你,可能在那之前,我就对再次见到你死心了。但是偏偏那个时候,你出现了。被太空盗掳走的在逃公主,”他这么说出口的时候,似乎再次觉得命运的捉弄实在荒谬,伸手揉了一下眉心,“我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你还有另一个名字。”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他才不惜出面亲自委托陶朱双蛇,想办法将她带回。
所以他才急切地与她见面,而后困惑于她的反应。
所以才有那些绣球花。
西格与利丽的故事讲完了,通透的阅览室陷入怅然的寂静。
安戈涅盯着杯子里的水沉默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你是为了——”
她没能说下去。
至少,对于西格来说,这是个残酷的问题。
“我是不是为了一个叫利丽的少女叛逃,进而成为叛军头领的?”西格勇敢地念出了她没能启齿的疑问。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用眼神描摹着她的五官,猛地别开脸:“我不会将我做的所有决定,包括你无法接受的那些,都归咎于你。”
“至于假如更早知道你是国王的女儿,我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黑发的指挥官微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但结果而言,我和你以最糟糕的方式重逢了。”
第24章潮热雨季08
更早之前, 安戈涅曾经怀疑,西格还在王国军服役的时候, 在某场宴会、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偶然见过她,因而对她产生了执念。
“一见钟情”,又或是“惊鸿一瞥”,某些陈旧的故事里,喜欢用这样的词粉饰单方面投注的狂热恋心。
但西格并不像那种人,而且他对她太熟悉、太小心翼翼了。
昨晚收到那张入伍通知书后,安戈涅终于得以确定, 那个神秘账户的主人是西格。
她那时候第一反应是质问提温为什么会突然发这种东西给她。她根本没对他提过她怀疑西格与她有旧。
转而一想,她隐约明白, 西格与陶朱双蛇交涉时的态度,还有在指挥舰上的表现,都足以引发提温的兴趣。
而且提温知道“利丽”这个身份。顺着这条脉络,不难查到他们的通信地址曾经在一个区域。陶朱双蛇的“咨询”业务不可小觑。
最后再加上她昨晚突兀地抛出失忆这一话题。
提温很多时候敏锐得可怖,此前可以在只言片语间逼出她的盲点,同理完全做得到依靠这些碎片,还原出接近事实的假说, 而后适时为她递上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
安戈涅并不打算和提温对此多做讨论——她怕里面有坑等着她跳下去。但作为主动给她线索的回报, 她没有追究他插手她的私事, 如果那确实称得上私事的话。
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到凌晨,安戈涅得出的猜想是:
她和西格有过一段纠葛, 而后因为分化为omega、被父亲派来的人带走而不得不分开。她对西格的留恋在某些人眼中是危险的、不稳定的因素,会影响她履行作为omega的“义务”。
再假定王室掌控着提温所说的技术,她被洗掉了与西格相关的记忆, 公主安戈涅与利丽这两个身份干净地互相切割。
然而这个假说最大的疑点是,西格为什么会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
从他所说的版本来看, 利丽根本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国王的女儿。是害怕他得知之后退缩,放弃与她私奔?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隐情?
另外,与西格刚才所说的那些相比照,她的记忆如果真的被动了手脚,那么被抹消篡改的可能远远不止与西格相关的事。
不论是星轨剧院、韦殊特还是别的名词,都无法在她脑海中唤起鲜明的印象。
一部分猜想获得证实,某些疑团解明,通往最顽固的秘密的路径却依旧上锁。
更不用说,最无解的问题是:她现在知道了西格那侧的事情经由,她应该如何对待他?
利丽与西格的故事就像属于另一个人。
西格不要她的怜悯同情,可除了一些叹息,她无法违心地再多给他别的。
安戈涅沉默不语,西格注视她片刻后说:“我告诉你的这些,似乎只会给你徒增困惑和痛苦。在一无所知的你眼里,我恐怕才是邪恶的一方。”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显然想起了她的逃亡。
她
摇头:“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有问题。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点我和你是一样的。至于你身为反抗军头领,和我在立场上的问题……”
西格整个人瞬间显得有些紧绷。
“我不会声称我对反抗军有好感。但我也无法否认,你和你的同伴们宣扬的许多理念是正确的、值得赞扬的。
“即便许多人会将我视作旧秩序的化身,我并不真的认同它。现在的我只是恰好是它的产物,而我做的有些选择,对我来说……和别无选择相近。
“这点……对许多死在反抗军手里的人来说,或许也是一样的。”
西格原本想说什么,听到最后这句,默然抿住嘴唇。
安戈涅眼神放空了片刻,才重新与他四目相对。她轻轻地开口,像一个请求:“不是所有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政治立场。”
“我知道。”
“我可以试着不把所有反抗军成员当作仇敌,但至少现在,那可能就是我的极限了。”
西格点了点头,咬字忽然变得有些刻意:“那么我呢?”
“对现在的我来说,你——”
一拍迟疑的停顿,她最终还是诚实地说下去:“你更像个陌生人。”
西格的瞳孔不受控地收缩,眼眸随即黯淡了些微。除此以外,他将心绪藏得很好。
“但对你来说,我说不定也和陌生人差不多,”安戈涅牵起唇角,“我和你记忆中的利丽,可能有很多差别。再和我多接触几次,你可能很快会对我幻灭。”
西格没有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驳。他在言语方面极度审慎,和某些舌灿莲花的人是两个极端。
这反而让安戈涅安心了一点。
“我不够了解你,你也并不了解现在的我。所以,我没有办法回应你对利丽可能还抱持的感情。”
西格干涩地眨了眨眼,下意识要看向别处遮掩表情,却硬生生忍住了。
但安戈涅还没说完。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现在这样的我也不错,那么到时候再和我表白也不迟,”她让声调变得轻快,调侃了一句,“现在就先友好地握个手吧。”
西格怔然注视她片刻,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握住了她主动向他伸来的手,依旧小心翼翼,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安戈涅没让这个友好握手持续太久:“关于记忆问题……我猜想艾兰因知道些什么。”
“我来应对他,”西格立刻说道,“你不要插手。”
她没答话。
他抿了抿唇,立刻缓和口气说:“假如惹恼他,我有更多手段应对。你身边他安排的人太多,我不放心。”
“那么我暂时不就这件事与他对峙。我希望你能调查我从戴拉星消失,到第二年初夏之间的那段时间,王宫中是否有什么异动,”安戈涅犹豫地停顿了片刻,声音低下去,“那段时间的记忆……我也丢失了。”
西格蹙眉,严肃地颔首:“好。”
安戈涅想了想又说:“还有另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可能只有你能帮我。”
西格向她微微倾身:“什么?”
“和我一起逃走的人里有一个男性omega,他叫路伽,比我大半岁。我们逃到南部空港时,他……强制自己进入发热期,充当诱饵引发骚动,之后我就与他失散了。当时维持秩序的是反抗军的人。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好,我会让人尽力去查他的下落。”
“那么之后我把他的照片,还有能找到的档案给你。”
两人随后交换了光网账号。
“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安戈涅偏了偏头:“为什么问这个?”
西格眼神闪烁了一秒,放弃寻找借口:“重新相互了解可以从今天就开始。”
她愣了愣,噗嗤笑了。
西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给自己的意图辩驳,也不退缩。
“今天还是算了,”安戈涅轻轻叹息,“你和我见面似乎是保密的。既然有必要对反抗军其他人隐瞒,那么足以说明和我有太多接触,一旦传出去,就会对你不利。”
西格眼神更柔和了一些:“没关系,我能处理。”
顿了顿,他挑选着合适的措辞说:“有些人甚至向我进言,希望我与公主安戈涅订婚。”
安戈涅立刻判断出这个提案的优点:
如果反抗军首领与王室成员订婚,就能暂时稳住对于未来焦躁不安的旧贵族。而且安戈涅的私生子身份这个时候反而成了长处——
可以宣传她从小在王宫外长大,与其他的王室成员不同,也方便由她为偏向革新的政策背书;
更重要的是,她原本就没有继承权。
假如与西格联姻的是更正宗的王室成员,他一旦有意竞争新政府的最高席位,就容易因为与王室的姻亲关系受到攻讦,被扣上背叛革命、王室复辟的帽子。正因为她只在王宫里生活了五年,这个问题就相对没那么严重。
而且一旦需要对旧贵族和保王党残余动刀,她这个无依无靠的omega也不会构成阻碍,只要关进保护设施,就可以从公众视线中永远消失。毕竟只是订婚而已。
假设处在西格的位置,安戈涅都会为这个提案心动。
“你在向我求婚吗?”她笑了笑。
西格看了她片刻,语声有种压抑的平静:“如果你想把我这视作我认真的提案,我也可以是认真的。”
他的眸色很深,因而给人以幽邃深沉的印象。安戈涅今天穿的浅色衣服,在他瞳孔中的倒影十分鲜明。
西格这么看着她的时候,看到的是究竟是利丽的残像,还是面熟的陌生人呢?安戈涅不禁在心里低低地发问。
虽然他愿意和她“重新认识”,但说不定他心里已经有了结论,他只是照顾她的感受,陪她玩慢慢来的过程。所以一旦有直接到位的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见她不说话,西格就放下了这个话题:“既然今天不合适,我改天再找时间。”他没有继续纠缠她,起身打开阅览室门。
艾兰因抬眸看了一眼,在安戈涅脸上停留半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而后,他甚至淡定地挪回视线,把阅读的那个段落看完了,才关闭光脑投影走过来。
“请您从另一侧的电梯的离开。和来时一样的路线。”
“之后见。”西格向安戈涅微笑了一下,而后收起表情朝艾兰因一颔首算是道别,便快步走向了楼面另一头。
等到电梯轿厢离开七楼,艾兰因才低眸看过来:“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安戈涅含糊其辞地拖长音调:“也许吧……”
艾兰因没有问他们都说了什么。他同意她和西格长谈,原本就是一件颇为不可思议的事。他不可能对西格和利丽的过往一无所知。
不然艾兰因就不是艾兰因了。
“您要继续留在这里查阅资料,还是回去休息?您看上去有些疲惫。”
“回去吧,昨天我没睡好。”
艾兰因在琐事上额外体贴:“是给您准备的寝具有什么问题吗?”
安戈涅不客气地回道:“心里有事,睡不着。”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没有追问心里有什么事,像是等她主动继续诉苦。
安戈涅立刻知道他看穿了她试图把话题引导向西格,并且不打算配合。她面无表情地往电梯走,听到轻缓的足音尾随身后。
两人沉默地前进,她忽然问:“你真的没有想告诉我的事吗?”
只有那么一点,她想过艾兰因是否会被西格刺激,选择对她更坦诚直接一些。
艾兰因没立刻回答,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大概是对她有所隐瞒的事太多,挑选不过来了吧。安戈涅恶狠狠地腹诽。
然而她等得不耐烦了,他依然没有作答。
安戈涅长长吐一口气,驻足回身:“没有的话,我倒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西格有意和我订婚,我觉得可以考虑。”
她盯着艾兰因的眼睛,缓声问:
“你觉得呢,老师?”
第25章潮热雨季09
面对这个与挑衅无异的问题, 艾兰因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您觉得可以考虑,是觉得那么做会对您有利, 还是打算依靠西格,期望他能给您想要的?”
安戈涅深吸气:“是我在提问,我问的是你的看法。”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语调染上自嘲之色:“我的看法如何对您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这话语隐含示弱意味,在安戈涅眼里更像个陷阱——
他在引诱她否定,借此确证她依然需要他的意见……以及藏在她这番莽撞试探后的、那一点对他无法彻底切断的在乎。
用问题回答问题,用试探回应试探。艾兰因真不愧是她的好“老师”。安戈涅差点冷笑出声。
“你的看法重不重要取决于你的回答是否有诚意。”她冷淡地回道。
艾兰因眯了眯眼:“您与指挥官订婚在组建新政府的关键时期有稳定两方人心的作用。坦白来说, 作为受益方,我应该鼓励您这个想法。
“但我还是有义务提醒您, 一旦双方合作破裂,占上风的是我这边还好,如果是反抗军里激进的那一派……我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这是威胁吗?”
“怎么会。”他微微一笑,浅灰色的眼睛却没有笑意的涟漪。
“那么是个预告?反抗军是把刀,用完你就想扔掉,你根本没打算和他们合作?”
艾兰因叹息:“您看事情太极端了。”
“你太看不起我了,还是你对自己的教导太没信心?”安戈涅反唇相讥, “棋子未必没有成为下棋人的机会。”
艾兰因怔了怔。他唇角随即又勾起来, 但那弧度更像是一种自卫本能。
“您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了, 那么也不必我多说什么。”语毕,他当先走进电梯。
轿厢抵达一层前独处的短暂的十多秒, 谁都没再开口。
※
“长官,要不要现在附近的地方中转,换一辆代步工具去行宫?”
外观低调的陆空两用飞行器快速掠过首都星道路, 秘书官坐在前排监控无人驾驶情况,趁着通过一段隧道的间歇小心翼翼地向西格提议。
“不用。”西格的回答简洁。
犹豫片刻, 秘书官再度开口:“您造访行宫的行程传出去,很容易解读为您有与那位公主联姻的意向。内部到时候不免会有些反对的声音,毕竟首都星的贵族也都说,她是艾兰因的人,不能信——”
“达倪。”
被长官点名,秘书官顿时噤声。等待片刻,他借着显示屏的反光朝后瞟了一眼。
西格脸上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因为达倪刚才的劝阻而恼怒。下属的窥探没能瞒过感官敏锐的alpha,对此他什么都没说,只闭目养神似地阖上眼帘。
这意味着刚才的话题已经没有继续商讨的余地。
西格在移动时喜欢安静,几乎不听音乐或是别的节目解闷。于是飞行器内陷入寂静。
秘书官达倪监视着路面和仪表状况,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公主安戈涅的照片,还有西格那纯粹出于私人目的的寻人要求。
安戈涅到指挥舰上的时候,他和其他心腹侍官都恰好有别的事要做,没有陪在长官身边。他很好奇公主停留在船上的那几个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想到行李舱里那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他又想叹气了。
半小时后,西格的飞行器驶入行宫。
由于这片区域的安保严密到飞不进一只小虫,进入内围居住区时,西格就只带了达倪一人。
达倪怀疑,如果不是要有个人帮忙捧礼物盒,西格很可能会把他也留在外面。
安戈涅已经在行宫正门的台阶顶端等候。
她和达倪想象中养尊处优的公主不太一样,鸦黑的短发及肩,身穿宽松的长外套,脚蹬便于步行的短靴,一副要出去散步远足的打扮。
如果不是她独特而醒目的眸色,她看上去更像和平时期首都星高等学府的学生。
“你好。”和西格颔首示意后,她还和达倪打了个招呼。
她是微笑着的,但达倪无端觉得她不太爱笑。
“这是给我的?”她随后看向秘书官手里的礼物盒,语调俏皮地问。
“嗯。”西格打开盒盖。
乳白色的盒子里是一盆袖珍绣球花。嫩紫色的花团、翠绿的花枝还有花盆都小小的,是可以放在桌子上玩赏的尺寸。
安戈涅停顿一拍,才伸手去碰触纤巧得像是仿品的花瓣。真实的柔软触感让她更惊讶了,眼睛微微瞪大。
“特殊培育的品种,改良掉了毒性,放在房间里也没事。”西格的介绍简洁极了,没有半句废话。
达倪都有点听不下去,忍不住补充:“这种植株因为技术还不稳定,在实验室外根本找不到,真的能放在房间里观赏的,恐怕就仅有您面前的这一盆。”
安戈涅开玩笑似地问:“那么珍贵,我万一把它养死了怎么办?”
西格不以为意:“那我再送你一盆。”
达倪默默地看向别处。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谢谢你,”安戈涅向身后看了一眼,在后面站着的侍者就从达倪手里接过礼物盒,“放到我房间的书桌上吧。”
穿着比公主殿下还要正式华贵的两位beta侍者应了一声,小心地将这袖珍绣球花搬上楼去。
“这里没别的,散步还算合适。傍晚预定会下雨,趁天还算晴朗,或许你愿意赏光陪我在周边走一走?”
“好。”
安戈涅走下台阶,很随意地问达倪:“你也要一起来吗?”
西格看了秘书官一眼。达倪一个激灵,连忙说:“不,我不太喜欢户外活动,在这等着长官和殿下您回来就好。”
“给这位侍官先生准备一间休息室。”安戈涅很有主人翁风范地吩咐,看着秘书官几步一回头地远去,噗嗤一笑,低声说,“你的这个属下,好像很怕我们一独处,我就会找机会把你吃掉。”
西格专注地看着她:“你会吗?”
安戈涅眨眨眼。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慢了两拍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正在一脸淡然地和她调笑。
看着正经严肃的人忽然接腔开起意味深长的玩笑,反倒叫起头的安戈涅有些无措。
“指挥官大人又不是小蛋糕,怎么可能是我想吃就能吃掉的,”她打了个哈哈,扯开话题,“为了让你更了解现在的我,我今天带你去见识一下我在这里最喜欢的地方。”
“好。”
两人无言地并肩走了一会儿,西格忽然问:“艾兰因今天不在?”
安戈涅揪住灌木伸长的嫩枝又松开,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
“他和你——”西格话说半途就收住了,似乎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话题。
“我在王宫里的地位很微妙,他给过我庇护和一些自由,也教了我很多。我曾经……”安戈涅视线低垂,让自己听上去更像临时改口,“总之,他为了自己更远大的筹划背叛王室,我身边不少人因为他这个决定死去。”
西格没答话。
制造那些伤亡的,毕竟是他麾下黑制服的士兵。
“我和他有怨是因为他改变立场。你……和他不一样。”她说着向他笑了笑,而后再次垂眸,好像被道边的野花吸引了注意力。
安戈涅知道自己在撒谎。
说得残酷一些,从刚才在台阶上迎接西格的那刻开始,她就钻到了一个虚假的人格面具后。
友人般松弛又稍微有一些距离感的态度、开玩笑、主动地制定今天的计划,还有夸大她活泼俏皮一面的个性,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向西格展示,她确实在试着接纳他、消化他陈述的过去。
她不是不在意记忆的漏洞,也并非对西格的剖白无动于衷。只是在她真的想起什么之前,那只是一个充满遗憾的美丽故事。
主角之一是与她有相同名字的陌生人。
只要缺失的记忆里没有关乎她安危的事实,安戈涅远远没有西格那么在意她能否填补上那些漏洞。
但她不能让西格知道。
“下周我会去探望你们从王宫中解救出来的omega,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安戈涅主动岔开话题。
她对于艾兰因居然会主动给她安排公众活动有些惊讶。
“到时候会有一些媒体到场,但他们不会为难你。”西格对这件事显然很了解,他随之联想到她之前的委托:
“你那位朋友的下落还在调查。多给我一点时间。”
安戈涅点点头,加快脚步超过西格:“到了,就在前面。”
西格看着面前几栋连在一起的林中建筑物,面露思索之色。
这些房屋三面墙是透明玻璃,更高的那栋像是社交用的,里面摆了许多设计前卫的坐榻和桌椅。隔着一个小池塘,另一栋两层小楼里则都是稀奇古怪的大型装置。
安戈涅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进去,轻触面板。
电源启动,四壁逐个投影出荒漠草原还有宇宙的壮阔景色。
西格立刻明白,这大概是借助投影还原某些体验的娱乐设施。
安戈涅脱下身上的长外套,轻巧地爬上其中一个装置,就好像骑上飞行摩托。而后,她拿起轻薄的视觉投影眼镜,戴上后朝西格挥挥手:“你也随便挑一辆。”
说着她伏地上半身,抓住了模拟装置前端般凸出的把手型触控器。
室内立刻响起以假乱真的引擎轰鸣声,她乘坐的“飞行摩托”也轻轻震颤,模拟出即将起飞的效果。
透过投影眼镜,安戈涅一瞬间置身某颗原始行星荒凉的红褐色荒漠。
很快,她余光里出现了另一辆摩托。
3,2,1,倒计时归零,安戈涅脚下一踩。伴随着无比真实的失重感,有些刺鼻的燃料气味,她骑着摩托窜上半空,流星般冲出去。
右上角的赛道试图里,代表着西格的红色光点走着不太稳定的曲线。几次险些飞出赛道之后,他也跟了上来。但起跑落后的几秒飞出关键,他已经落后安戈涅一大段。
“可不要被我套圈了。”安戈涅语调上扬地下战书。
西格没作答,但好像笑了笑。
身为现役军人,掌握全息飞行摩托对西格自然不是难事。
他逐渐提速,与安戈涅之间的距离缩短。他甚至顺利通过了在风蚀地貌山谷间疯狂连续急转弯的魔鬼路段——安戈涅第一次挑战这个地图的时候,在这里除了翻车就是撞岩石。
十多分钟后,安戈涅率先冲过终点线,把全息眼镜往上一推,侧头抱怨:“最后一段你放水放得太明显了。就算你不让我,我也能赢你的。”
西格闻言抬了抬眉毛。他眉眼轮廓浓郁,意外适合戴眼镜,这个挑眉的小动作极具冲击力,安戈涅张了张口,竟然忘了她本来还有什么牢骚。
“那再来一局?”他的声音里染上了笑意。
“好啊,我挑难度最高的地图。可不许再让我。”
下一场在小行星带地图的激烈追逐战依然以安戈涅的胜利告终。
她趴着没动,只把眼镜推到头顶,一边平复呼吸,一边扁着嘴瞪视西格。
西格的表现很合理,在最困难的几个区段都出了第一次接触这个地图的人会犯的错。但正因为太合理了,反而极度可疑。
这张地图以本星系的小行星带为母本,做了接近真实的模拟。
大名鼎鼎的太空盗杀手西格曾经在小行星带立下功勋,之后又沉潜其中,躲过王国军的追查。他会不清楚带有哪些危险地区,和从来没出过首都星的新手那样一个不漏地犯错?
“就算你赢了,我也不会不高兴……”她低声抱怨,捋了一下汗水濡湿的额发,一时间赖在原地懒得动弹。
这种全息摩托带来的生理体验极度真实,肾上腺素乱飙,一场下来玩家很难不脸红心跳,甚至浑身见汗。
西格原本已经直起身摘掉全息眼镜,他离开飞行摩托的动作忽然一顿。
他的视线明确地落在安戈涅身上,沿着起伏走了个来回。
和刚才克制绅士的态度不同,他对此没有做任何掩饰。那是alpha欣赏有吸引力的对象的眼神。
Omega的身体接受到细微却明确的信号,本能地对散发征服意图的alpha做出反应。心跳声变得响亮急促,过电般的颤栗经过脊椎向上,然后五感猛然间失灵。
安戈涅有半秒忘了动弹,下巴支在交叠的手臂上,半趴在模拟装置上,侧头睁大了眼睛与西格直勾勾地对视。
她随即回过神,嚯地支起身坐好,匆忙拽过外套搭在肩上。
因为预先计划好要来玩全息飞行摩托,她在防风外套下的装束主要考虑的是活动方便,颇为贴合身形。
完全是意外,却搞得她像在蓄意勾引他。
“这就是我在行宫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安戈涅清清嗓子,强行把话题扯回娱乐活动本身,“你对我喜欢这种东西惊讶么?”
或许因为西格依然专注地看着她,又或许语速比之前慢了些微,他简短的回答也唤起难言的颤栗:“有一点。”
她笑笑地问:“失望了?”
他靠着模拟装置站好,看上去很放松,表情也坦然:“不会。”
安戈涅双手撑住座椅,轻轻叹了口气:“在你眼里,这活动可能这挺无聊的,也没什么难度。但现实里,我不可能开着飞行摩托飙车,也不会有人允许我那么做。在这里,我就能体验那种自由自在、惊险刺激的感觉。
“而且如果不想和别人在一起玩,要一个人霸占这里,也不是很容易。只有让老师——”
语声戛然而止。
西格倚靠着摩托的站姿忽然僵硬了一点。
安戈涅红眸闪了闪,从模拟装置内侧的储物箱里摸出一瓶矿泉水,也不急着拧开,只是把瓶身拿在手里把玩,从座椅上垂下的小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口中说着闲话:
“没怎么离开过首都星近旁的人都挺喜欢这种游戏的,楼上还有别的种类。不过我估计模拟战斗的那些对你来说很可笑,所以就算了……”
“艾兰因会陪你来玩这个么?”西格向前走了一步,视线却从安戈涅的脸庞挪走。
她若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池塘对侧的小楼顶层纱帘半掩,隐约有个浅色的人影。
安戈涅低头拧开水瓶,遮掩那一瞬唇角的嗤笑。
既是对艾兰因,也是对自己。
在人群中迅速找出艾兰因,已经成了她的一种技能。
她一眼就辨认出落地窗前模糊的身影。这个距离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确信他正远远地看着她和西格。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笃定沉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无法让他感到惊讶。
那就让他看。
“他才不会玩这种东西。最多就看着我玩。”安戈涅回答了西格刚才的问题。
西格没答话,但那表情无端让她感到危险。
安戈涅仿佛对气氛悄然的变化一无所觉。她仰头喝了口水,任由水滴自唇角滑落,向西格举起水瓶示意:“要喝水吗?这里还有很多瓶。”
“嗯。”
语音未落,西格已经笼罩她。
他伸手就抓住了安戈涅手里开启的瓶子,好像真的渴极了,等不及要从她手里抢下它,自己也来上一口。
但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搭住瓶身后,继续收拢,转而包覆住她的指掌压紧。
另一只手托起她的脸向他抬起,带茧的拇指擦了一下她耳垂下的皮肤。安戈涅呼吸一滞,他这小动作像在拨弄不存在的开关,让身周的氧气顷刻间变得稀薄。
无比鲜明、无处可躲的是甘冽又汹涌的琥珀雪松信息素。
她本能地闭上双眼,下一刻,残留在唇角的湿气也被夺走。
从吮吸水珠开始,西格吻住她。
第26章潮热雨季10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西格略微后撤, 观察安戈涅的反应。
她没想到他会跳过间接接吻的暧昧步骤,脸颊比刚才结束比赛时更红, 眼睫飞快扇动着,像惊慌失措的蝴蝶翅膀。
“你……”她起了个头就不知道怎么继续,作势要转身向后看。
西格眉峰微压,扳住她的脸不让她如愿,再度去找她的嘴唇。
“你要看谁。”用的问句的句式,却更像指控。他没有深入,只是轻轻地啄, 也像小动物之间表达亲昵的顶撞。吐息交缠的间歇,他轻轻咬了一记她的下唇。
没多少惩罚的意味, 更多的是不满。
安戈涅被这么一问,莫名有点心虚,低下头躲闪,他的下个吻就落到了颊侧。
西格停了停,涩然弯唇:“也是。对你来说我还是个陌生人。如果你讨厌我这样,可以明白地说出来。”
她抿唇沉默。他或许想给她拒绝的权利,可她不能接。
西格见状默然松开她, 把瓶身变形的水瓶盖好, 不轻不重地搁在模拟装置上。
瓶中剩下的液体碰撞透明的壁障, 发出潮涌般的响动。
安戈涅吃不准这是休止符,还是新一幕开始的讯号。
西格抬手, 她身体下意识绷紧,却没有瑟缩。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却没有多做停留, 只是将一缕黏在她脸上的头发归位:“你以前是长发。剪了很久?”
“逃走时才剪短的,”顿了顿, 她试探道,“我可以接回原来的长度,很简单。”
“不用,这样也很好。”
片刻无言相对。
飞行摩托富有节奏感的背景乐还在眼镜附带的发声器里播放,激昂的旋律一下子变得分外明显。
“我之前……利丽和你,我——”安戈涅试了几个说法都觉得古怪,感觉随时会咬到自己的舌头,“我们之前已经进展到这一步了?”
西格眼神闪烁了一下,抿唇没有作答。
她打量了他片刻,骤然有所了悟,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真的没有?”
“那是我第一次和异性接触。我怕吓到你,不太敢行动。而且,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很短。”西格垂眸。
“很短是指……?”
“我们拉近关系的契机是王室派来的跟踪者。他们很可能已经从那年的体检报告里推测出了你的分化倾向。那之后没几天,你就——”西格又露出了那略显痛楚的表情。
“几天……”安戈涅低语。
这几天却永远地扭转了西格的人生轨迹。五年后,他依然在寻找利丽、试图挽回美好愿景的碎片。
吊桥效应?还是正因为短暂,才能爆发出惊人的炽热爱恋?
安戈涅不知道。
她熟悉的是绿藤般悄然蔓生的憧憬和迷恋,也可以将其比喻作苔藓,点点滴滴,潮气日积月累地熏染,不知不觉就覆盖一整片岩床。
她熟悉的却未必是更好的。
“杀伐决断的指挥官原来是个浪漫主义者。”最后,安戈涅笑着感叹。她像在打趣,但在话语间反而与他拉开了距离。
西格过了几秒后才问:“为了数日的恋情纠缠数年,你会觉得我愚蠢吗?”
她愣了一下:“怎么会。”
这句是真心话。
他深蓝色的眼睛里有星火般的光点震颤了一下,映出的她的影子也随之微微地摇曳。被这么看着,安戈涅由衷产生错觉,就好像这迷人光彩的源头并非流动的投影灯,而是她自己。
兼具琥珀存在感与雪松清冷的alpha信息素陡然间仿佛无处不在。
心跳加速,她有点喘不过气,轻咳一声,从摩托座椅上蹦下来:“这里好像有点热,我出门透个气……”
只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一滴比之前都要大的汗珠便滑过她的肩胛骨,汇进已经湿漉漉的后腰一片。
越来越热了。是门没关好,雨前的潮气渗进室内?还是空气交换系统出了问题?
不对劲。但这个念头也定格住而后消散了。安戈涅只是……突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思考了。她能做的只有继续已经开始的动作,向外面机械性地迈步。
她步伐不太稳,但是走得很快,搭在身上的外套落地都没察觉。
西格替她拾起外衣,看着她的背影蹙眉:“安戈涅?”
她没答应,穿过自动门到了室外,没走几步就停下来。她在改良品种的竹林翠荫里驻足,良久一动不动的,好像突然陷入了沉思。
西格不觉放轻脚步。
一片纤细的竹叶飘飘悠悠落下,擦过安戈涅肩头,却被清风带走——室外的风势转强了,看来今天的造云系统一如往常有细微误差,不到预定时间就有可能下雨。
西格在空气中捕捉到了风暴到来前的气味。另一种风暴。
不知道什么时候,清幽柔软的花香充溢四周,然而西格视线所及之处,根本没有任何绽放的花丛花树。
他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到了安戈涅的脖颈上。那片竹叶刚才接触过的位置忽然变得分外碍眼。就好像因为那以毫秒计的接触,就让她沾染上了不属于她的气息。
宛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他抬手去擦,指尖带到她颈侧的皮肤。
他甚至没碰到她的后颈。
但以安戈涅为中心,饱含水汽的信息素瞬间爆发。
西格瞳仁骤扩。
属于omega的信息素、安戈涅独有的柔软清香像一颗芬芳的炸弹,在他眼前引爆。他的意识被轰成一片空白前只有一个念头:
发热期。
西格控制力出众,只是瞬息的晕眩后便恢复清醒,却依旧差一点被蹿上脑际的强烈刺激再度推入失控的深渊。
他回想不起来刚才瞬息间自己做了什么,可是安戈涅不在前方数步外,就在他面前。而他的手不知何时抓住她的肩头,就在刚才那片竹叶碰擦过的位置。
带着绿意的绵软铃兰香气持续喷薄,任何一个alpha都只能将其解读为热情的邀请。
“你——”西格说不下去,只要试图组织语句,原本就稀薄的理性就会因为分出心力,立刻濒临负荷过重,往危险的边际倾斜。
安戈涅几乎贴在他胸口,一手无意识地揪住他的前襟。她仰着头看他,双眼却失焦,不知道透过西格在看什么幻象。
阵雨尚未降下,然而她像是已然淋过雨。
漆黑的头发打湿了,贴在她额际颊侧,氤氲的薄红色在她的双颊上聚拢而后飞快地扩散,蔓延到眼角耳根。
冲动爆发得太过突然,来不及发出警示,安戈涅的认知已经完全与现实脱节。
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只是茫然地用空出的那只手反复触碰自己发烫的脸,直到自己手心手背的皮肤也升温,无法再带走丝毫的热度。
好热。好烫。
喘息都困难,她张开双唇深呼吸,本能地寻找甘泉、寻找一切能让那仿佛要满溢出来的热流降温的东西。
恰好面前就有。
略带凉意的雪松气息正是安戈涅所需要的。她不假思索地向源头靠近,整个人都要埋进去,贪婪地汲取,用更深的呼吸,也用触碰的手指。
“利丽……安戈涅!”西格艰难地抓住她不安分的双手,将她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然后握住她的肩膀往后推。
他必须拉开距离,立刻离开她,想要后退的双脚却像是生了根,对抗着理智,坚持要留在原地。
安戈涅信息素对他的诱惑力太过强大,只是一动不动便已然是西格的极限。
他僵住凝滞,安戈涅却没停下。
身体摇摇晃晃,双腿打着颤,随时会摔倒,她又到了西格面前,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维持平衡。
她好奇的指尖顺着黑制服下紧绷的坚实线条往回走,搭上他的肩膀,再一次地往信息素浓郁的地方挨近。
“别闹……”西格躲闪着,反抓着,却一次次地被她溜走。
小孩子打闹般的拉拉扯扯很快结束,安戈涅如愿环住西格的脖子,纤细的手臂就像柔软的茎叶,略微弯折,搂住他的时候像是藤蔓缠绕。
她的思考路径重新开始运作,却绝对称不上恢复正常。
她只是认为自己清醒了,无异议地全盘接受自己的现状,只想着要顺从本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更该忍耐或是求救。
何必呢?她辨认出近在眼前的黑发青年是谁,一个对她有好感的alpha,他一定不会拒绝她,肯定可以让她从这煎熬中解脱。
名为抗拒的防线早就溃塌了,西格试图抓住她的肩膀推开,她反而用脸颊去磨蹭他的手背,亲昵地、亲近地。
西格剧烈颤抖了一下,身体僵住不动。即便清楚这份亲近与感情无关,他依然无法利落推开她。让她沸腾的不是他,是alpha和omega都无法回避的本能。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渴望这一切太久。
只差一点,西格就要屈服于这个念头。
他屏住呼吸,即便这么做并不能隔绝他“嗅到”安戈涅的香气。
这样他们都会后悔。西格在心里默念。他可以临时标记她,那能让她最快速度地冷静下来,但他不敢去想她之后会怎么对他。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驳斥道:你已经等太久了,临时标记已经是退让,不能再犹豫了。你还想再次错失良机吗?
他没有顺着那最糟糕的回忆去回忆,无声却也大声地训斥自己:哪怕是临时标记,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而且……她的信息素,好像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记忆本就容易扭曲变质。
不对……
理性与本能像两个坐在他肩头的小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辩驳,西格有些晕眩,想看向别处,最后却无可避免地回到安戈涅身上。
然后他就再也没能看见任何别的,只能死死地盯住她。
黑发深眸的Alpha的瞳仁因为专注兴奋而扩张,原本就沉的眸色浑似浩渺的星空,在深处酝酿着炽热的塌缩与爆发。
安戈涅像是感知到什么,也停下所有的小动作。
两人面对面站着短暂的胶着期间,双方交缠的信息素只有更浓烈。
特殊时期omega释放的信息素是蜜,也是毒,将alpha残存的理智与抗拒一丝丝地消解,邀请对方一同投身从内啃噬身心的火焰。
成串洁白铃铛般的铃兰花朵正轻快地摇曳着,抖落更甘美浓郁的花香,引得雪松抖动芬芳的枝叶相和。
对处在风暴中心的两人来说,每一秒都因为煎熬干渴而拉长。
但从安戈涅信息素失控开始,实际只过去不到三分钟。
最后击沉西格的并非信息素的诱惑。
安戈涅仰头,第一次看清他似地认真打量,眨了眨眼睛:“你为什么不帮我?你不是喜欢我吗?”
西格语塞。
她好像被他的反应逗乐了,粲然而笑。
这样就够了。碰面以来,她从来没对他这么无防备地笑过。
开关打开,此前极力压抑的冲动决堤。西格扳过安戈涅的肩膀,让她背过身去。他拨开她的发丝,低头去找她的后颈。
也在那一瞬间,西格本能地察觉了从后方飞速袭来的危险气息。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停下动作避让。
只是以毫秒计的迟疑,便决定了结果。
砰——!
一股大力击中西格,没命中要害,但受击的躯干部位立刻麻痹。
他朝旁边跌出去,肩膀重重撞上坚韧的竹身。
承受不住大力冲击的竹竿裂开数根,断枝和树叶噼里啪啦地砸落地面。
那一击的力道还没卸完,后排弯折的竹子剧烈弯折,随即反弹回来。
啪!眼看着竹子要打中西格,将他推向断竹的尖锐切口。
长年累月培养出的战斗意识生效,西格及时稳住身形,向后一跃避开。碰撞处火辣辣的疼痛唤回理智,他没管自己是否受伤,快速站直了转身,看向敌袭方向。
本该在建筑物内部的艾兰因站在西格刚才所处的位置。
因为快速移动,他银白色的长发松脱系带,披散到胸前背后,让他显得有些狼狈。
但西格首先看到的是对方怀里的人,而后才是银发的alpha.
艾兰因横抱着安戈涅,也面无表情地朝西格看回来。
第27章潮热雨季11
两个alpha无言相对, 气氛一瞬间紧绷到极点。
就在这时,安戈涅动了动。
热意还在皮肤下燃烧, 灼痛和潮气沿着血管蔓延,阻碍她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刚才还很近的alpha信息素远离了,于是追着那气息,她本能地望向数步外的西格。
视野还是模糊的,安戈涅其实看不太清楚,但她依稀记得,就是他快要让她从这潮热的酷刑中解脱。
于是她扭动着身体, 试图挣扎下地,同时直勾勾地盯着西格的方向, 像在求援,又似乎只是聚精会神,想要辨认出他是谁。
西格向前踏出半步,下意识要夺回安戈涅。
“站住。”艾兰因冷然喝止。
“一楼右手边消防警报器下方,拉开柜门就看得到急救箱。”银发alpha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好像在吩咐仆役。
西格愣了一下,尚未露出怒意, 对方已经径自说下去:“急救箱里有应急抑制剂。把它拿过来。”
抑制剂这个词语唤回了一些理智, 西格克制住扑向艾兰因的冲动, 咬牙切齿地回道:“把她给我,我抱她过去注射。”
“我不会允许濒临失控的alpha靠近她。”说话间, 艾兰因的微笑里多了一丝冷意。
“多耽搁一分钟,她就多受一分钟的折磨。真的为她着想的话,请动作快一点。”
语毕, 他没再给西格一个眼神,转身就往池塘对侧的小楼走去, 脚步比平时更快。
西格双手紧握成拳,深呼吸两下,僵硬地转身去取抑制剂。
两人之间的对话安戈涅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但是察觉到西格的信息素远去,她挣扎的动作立刻加剧。
“别动。”
安戈涅抬头,艾兰因线条优美的脸孔映入眼帘,她茫然地盯着他散开的银白长发,半晌后低低问:“老师……?”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是我。”
他略微调整抱着她的姿势,让她更好地倚靠在他胸口,语声低柔:“很快就没事了。”
安戈涅闻言怔怔看着他,好像觉得他们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随艾兰因前进的步伐,垂落的银发微微晃动,拂过她的脸颊。典雅而略带苦意的香气若有似无,勾起某些模糊的回忆,让她暂时遗忘身体内燃烧的那团火。
“事情由我处理,你先睡一会儿。”向她低语的声音平和悦耳,像清凉的泉水,有驱散炎热的魔力。
以前似乎有过这样的事,这样的话语也不是第一次听。
“嗯。”安戈涅放弃寻找违和感的源头,将脸埋进散发着淡雅香气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西格闯进小楼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
安戈涅仰卧在长沙发上,面色依旧泛红,身上盖了薄毯。艾兰因坐在她旁边,一手被她抓着,另一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充满安抚的意味。
艾兰因的表情称得上温柔。但他抬头看向西格时,那份温文平和就又成了副虚假的面具,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敌意。
他俯身和安戈涅低低说了两句,朝门边走来。他从西格手中接过试剂盒,淡然道:“为了避免您再度失控,请您尽快离开。”
西格一动不动:“我不放心留她和你独处。我看着你给她注射。”
艾兰因闻言轻笑,并不做回应。他走到长沙发边消毒双手,而后拆开内包装,将安戈涅的右臂从毯子下拉出来,熟练地为她注射抑制剂,在针孔处贴上修复胶。
而后他回转身,看着西格笑了笑:“您多心了。”
西格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并无离去的意思。
于是一个在安戈涅身侧,一个在门口,两个alpha默默无言地僵持着,听着安戈涅的呼吸从急促逐渐放慢,变得轻松舒缓。
“抑制剂里有镇静成分,她会小睡一会儿,”艾兰因率先下逐客令,“之后的事我会处理好,今天就请您先回。”
“我等她醒来。”
“发热期时殿下情绪容易不太稳定,您还是暂时不要再刺激她为好。”
艾兰因字里行间透出的熟稔让西格神色更冷。他尖锐地说:“那你把她交给医护团队。比起我,见到你更容易让她情绪失控。”
艾兰因有片刻没说话。他的静默难以解读,无从判断他是否被这话激怒了。
“我自然会安排专业人士照料殿下,他们已经在赶来途中。”再开口时,他显得心平气和。
“好,我等到他们接手再走。”
艾兰因皱眉,放弃和西格假客气:“不必,您现在就可以离开了。相信您不需要我为您带路。”
这主人翁的态度让西格额角一跳。
见西格没有任何去意,艾兰因注视他的眼神变得幽冷,措辞也愈加直接:“如果我是您,会利落地转身离开,改日带着礼物前来道歉。还是说,您已经忘了刚才自己险些失控,对殿下做出什么事?”
西格冷冷回道:“你也是alpha,同样随时可能失控。你这么执意赶我走,只会让我觉得你另有图谋。”
艾兰因笑出声来。他鲜少这样,仿佛真的觉得西格的话有趣极了。
他摇了摇头,缓声说:“殿下的信息素对您极有吸引力。这一点,从您说了那么多还是不敢再靠近半步就看得出来。”
银发侯爵的神色几乎是宽容的,也因此让西格分外恼火。
艾兰因轻轻叹息,吐出的下一句话和挑衅无异:“但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失控。”
他的笑弧加深,语气却是无可奈何的,好像是西格反复进逼,才让他不得不说出原本想隐瞒的事:
“殿下第一个发热期是我陪她度过的。”
迎着西格骤缩的瞳仁,艾兰因不紧不慢地补上:
“那之后的每一个都是。”
※
安戈涅启眸,立刻以余光瞥见窗侧的淡色身影。
不需要半秒她就做出决定:闭上眼继续装睡。
她浑身乏力,但能从室内香氛的味道判断出自己在行宫的套间。
松软保暖的被褥如云朵般笼罩她,安戈涅依然想蜷缩起来。这生理反应她很熟悉——注射抑制剂后,omega对外界温度的感知可能会紊乱失常。
不仅如此,再昂贵的抑制剂也无法彻底消除发热期的影响。
此时此刻,安戈涅小腹下方也隐约闷烧着费洛蒙的火焰,与发凉的手脚对比强烈,好像她的身体同时置身于两个季节。
直至发热期结束,这异样感都不会消退,安戈涅只能尽可能将注意力转开。
她开始回忆刚才的事。
记忆定格在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室外,西格跟上来。那之后出现大片的空白,间杂期间的只有零碎的、剪影般的图像。
但足以让她拼凑出一个接近事实的猜想。
幸好艾兰因介入了,否则……
但是她又一次依赖艾兰因善后,这留下了糟糕的余味。安戈涅眼睫微微颤动,感觉更冷了。
而后她想起刚才昏昏沉沉之间做的梦。兴许是敲窗的雨声作祟,她回到三年多前那个细雨连绵的午后,那是她的第一个发热期。
由于日常教育中对于性别胜利知识的普及十分到位,安戈涅在自身异样初露端倪时,立刻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恐惧,而后是羞耻与厌恶。
大概因为她从来没能真正接受自己的第二性别。
发热期的降临让她无法继续挪开视线,迫使她正视自己身为omega的事实。
发热期意味着成熟,代表着身体做好了被标记的准备。那之后她顺理成章地将会作为王室珍贵的“资产”登上首都星社交舞台。
对此她只有抗拒。
不满十七岁的安戈涅锁上卧室门,躲进浴室,放满一缸的冷水,穿着衣服泡在里面,想要让那可恶的热度退却。
理性上她知道那是白用功,是瞎折腾,但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压住心头的烦躁。
王宫藏不住秘密,没过多久,随侍官就聚在浴室门外焦急地呼唤安戈涅。
安戈涅坚称自己没事,冷声命令他们离开。但越来越浓的信息素从门缝逃逸并出卖她,很快所有人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然后艾兰因也到了。
安戈涅隔着门听到他命令所有人退出去。世界随之突然安静下来。
“殿下。”
艾兰因说话的声调与往常别无二致,柔和又克制,却又隐含压力。
安戈涅咬住嘴唇不答话,将膝盖往胸口靠,浴缸里满溢的水随这一动作泼到地面,哗啦声清晰作响。
“安戈涅,开门。”他直接叫她的名字。
这是他们之间身份切换的讯号。当他是宰相、是她的“老师”时,艾兰因使用无可挑剔的敬语,称呼她为“殿下”。
只有非常罕见的情境下,他会直呼她名字——那代表着他只是艾兰因。
安戈涅蜷缩得更紧:“我没事。你走吧。”
卸掉君臣身份差那套表面功夫,艾兰因对她反而不怎么客气:“我数到十,如果你不打开门锁,我就只能直接闯进来。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别管我!”她尖利的声音在浴室内回荡,安戈涅感觉头更疼了。
艾兰因继续说道:“冷水无法缓解发热,只会让你生病,最严重的情况下你甚至会失温。倒数到十,我破门进来。十,九,……”
安戈涅有点慌乱:“既然你知道我现在发生了什么,你就更不应该在这。你——”
之后的话她说不出口。艾兰因是alpha,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靠近她。
艾兰因平静地答:“不用担心,我不会失控。五,四……”
倒计时暂停,沉默须臾,他轻声承诺:“你害怕的事不会发生。我不会失控。绝对不会。”
发热期的omega信息素对于alpha有超出寻常的诱惑力。明明艾兰因所说的每句话都违背常理,却莫名有说服力。
最后挣扎了一番,安戈涅认命了。如他所言,就算要徒手拆门锁,艾兰因也会闯进来。
她的手指在冷水里泡得僵硬,误操作了好几下才解除门锁。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艾兰因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安戈涅想自己站起来,然而浸透了水的衣服出乎意料沉重,她还没站直,眼前一黑便险些滑倒。
艾兰因眼疾手快扶住她,她浑身淌着水,与他撞了满怀。他浅灰色的衬衣前襟立刻濡湿了一大片,那深色的印迹隐约是她的身形轮廓。
溅湿的衣料后透出对方的体温,安戈涅被烫得轻轻颤栗。也许是她体温太低了。只是一怔忡,缠绕着低调紫罗兰的焚香气息已然四面环合,将她紧密包裹。
“没事了。之后交给我处理。”
艾兰因抱起她的时候,安戈涅有些慌乱。她闻言抬头看他,那双浅灰色眼睛一如往常波澜不惊,并没有因为她身体发生的剧变而有丝毫异样。
之后她第一次注射抑制剂,忍受抑制剂的副作用,他都在她身侧,额外的体贴一如往常地写在不动声色的细节里,不让精神分外敏感的她受到任何刺激。
艾兰因直到发热期结束,都表现得好像那只是个小感冒。
——就好像安戈涅真正成为一个omega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在他眼里,omega也好,beta乃至alpha也罢,都没有太大区别,他永远不会用她厌恶又恐惧的眼神看她。
或许安戈涅就是在那天的某个瞬间,完全地相信了艾兰因。
他们也确实有过非常亲近,非常纯粹的一段时光。
发热期让安戈涅变得脆弱,却也因此索性放弃逞强,能更加坦然地面对那些难以释怀的情绪。
淡淡的怅惘如雾气般扩散,几乎同时,与紫罗兰缠绕的焚香气息到了她身旁。安戈涅佯作不觉,依然闭着眼,轻轻地问自己: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艾兰因不再对她用“你”,无时不刻严密地恪守礼节,在她面前无懈可击。是她藏不住对他的那点迷恋开始吗?还是他也步入了新的阶段,扼杀了不必要的温情,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可即便所有其他的都改变,他在她受浑噩的热度折磨时,吐出的那句“没事了”却还是拥有魔力,以致于纵然烧得只剩本能,她还是会相信他。
屈辱,愤怒,不甘,困惑,情绪的洪流几近决堤,安戈涅咬着嘴唇颤抖起来,倏地睁开眼睛。
她直接直接对上艾兰因浅灰色的眼睛。
他坐在床沿俯身注视她,没完全扎好的银色长发滑下一缕,发梢几乎垂落到她脸颊上。
只是一个对视,安戈涅就知道他早发现了她已经醒了,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他而持续装睡。
该死的发热期,不止是汗水,流泪也比平时要容易。安戈涅不想让艾兰因看见,绷着脸转头看墙壁。
投在她枕头上的人影因为凑近而缩小了一点。
艾兰因轻声说:“安戈涅,我和你需要谈一谈。”
第28章潮热雨季12
安戈涅盯着墙上若隐若现的纹样, 一口回绝:“我很累,现在没力气应付你。”
艾兰因态度不改:“当然, 我们可以等你感觉好一点再谈。”
她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对话终结,艾兰因仍旧坐在床沿,过了一会儿后温声问:“要坐起来补充一下水分吗?”
“不要。”
“如果感觉冷,我把室温再调高一些。”
安戈涅干脆把被子卷过头顶,隔了一层屏障的语声闷闷的,冲淡了些微措辞的恶劣:“安静点。我一听你的声音就烦。”
艾兰因就真的不再说话了。安戈涅感觉到, 紫罗兰焚香的信息素气息稍远离了一些。艾兰因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就此判断, 他应该回到了窗边的扶手椅上。
安戈涅慢慢地将头重新钻出被子,闭着眼平复呼吸和情绪。她身体里字面意义地像有火在烧,分不清有多少是费洛蒙,有多少是烦躁。
即便艾兰因只是一言不发地待在这间房间里,对她而言都是麻烦。
对O型抑制剂能缓解、却无法消灭omega对于alpha信息素的渴望。
艾兰因的信息素恰好是安戈涅喜欢的类型。距离太近,她每时每刻都在和想要贴过去的本能搏斗。他走远一点,她又从喉咙深处开始隐隐发痒。
她讨厌这种违背她心情的生理反应。
每到发热期的时候, 她都想抓住随便一个人质问, 为什么她是omega, 为什么人类要有第二性别?!明明按照记载,在更久远的过去, 蓝星的性别体系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发热期扩大负面情绪,安戈涅的脑海中很快就几乎全是希望首都星立刻爆炸、星系十分钟后毁灭、宇宙今天就塌缩回虚无的消极念头。
“艾兰因。”开口时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只是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对抗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怒。
“我在。”
艾兰因悦耳的声音此时此刻分外让人难以忍受。最能传达此刻心情的话语脱口而出:“我讨厌你。”
艾兰因淡然应:“嗯。”
安戈涅深吸气, 再出声时愈发刻薄:“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好像所有事都在你掌控之中,谁都只配当你俯视的棋子, 没资格挑起你的情绪,让你动一动七情六欲。”
或许,她曾经喜欢的也是他这点。
艾兰因这次没有立刻应答。停顿数秒,他才听不出情绪地追问:“你还讨厌我哪点?”
“太多了。”
安戈涅翻身平躺,盯了良久天花板,自言自语似地喃喃:“如果仅仅是背叛王室,我只会生气你事先什么都不告诉我。可你还因为我拒绝顺从你的意愿而‘惩罚’我。
“路伽的、还有其他所有人的死伤,就算我有责任,但你也逃不掉。”
烦躁引爆后袭来的是疲倦,她忽然懒得再和艾兰因多说,疲倦地闭上眼:“我会一直为此恨你,但你大概也不在乎。”
“我从来没有承诺过,我会给你身边的人和你同等的对待。”艾兰因居然罕见地出言辩驳。
安戈涅心头火起,嚯地坐起身。只是那么一动,她就又有些冒汗。抑制剂的效果在减退。她靠在床头,抬起下巴补足气势:
“哈?我是不是还要谢谢首相阁下对我特殊对待,再好好自我检讨一下,反省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听你的话。
“可是不管我怎么做,到最后不都一样要回来任由你安排?!”
艾兰因搭在高背椅扶手的指骨收紧了一点。他的声调还算平静:“如果那时你立刻动身离开,我会接受你的选择。我和你的关联就到那里为止,我没准备强行把你带回来。”
安戈涅的声音拔高,不由有些发抖:“所以照你的说法,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到最后还是我的错?”
“我没有那么说。”
安戈涅抄起手边的抱枕便丢向艾兰因。
距离太远,抱枕没砸中目标,颓唐地摔在地上。
艾兰因站起来,捡起抱枕,朝床边一步步靠近。
是因为他情绪有了波动忘记收敛信息素,还是她突然间又变得敏感?清苦而强势的信息素像酝酿中的风暴,只是一个前奏就让安戈涅呼吸急促。
她往后挪动,把睡过的枕头也扔出去:“你走开!”
艾兰因伸手接住枕头,前进的势头却忽地一顿。
“安戈涅?”
没有回答。她手撑在身前,脊背微微内卷,胸口剧烈起伏,从脸颊到脖颈,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艾兰因立刻按铃,在同一层待命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冲进来。他们都是从侯爵府邸的人马,对安戈涅的身体状况并不陌生。
“殿下的抑制剂失效了,又进入了发热状态,上次注射是——?”干练的beta医生说着要翻看记录。
艾兰因即答:“五小时前。”
“正常情况下药效能持续八到十个小时。您对刺激源有头绪吗?室温太高,或者神经活动兴奋都有可能抵消抑制剂的效果。”
银发的alpha沉默半秒,垂下眼睫:“她刚才情绪很激动。”
饶是这位医生和艾兰因颇为熟悉,也没有立刻接话。
“是我的错。我——”艾兰因唐突地停顿了一下,“情绪妨碍了我做正确的判断。”
医护人员神色各异地低眉垂目:这话更加没法接了。
艾兰因已经调整好神色:“能控制住吗?”
“即便有情绪波动的原因,五小时就失效也很反常,”医生停下来翻看投影视窗上安戈涅的用药记录,沉吟片刻后说,“殿下可能已经对这个配方的抑制剂有了抗药性。”
这也是为什么omega基本都会拥有伴侣。
艾兰因问:“换一种抑制剂?”
“那也要再等几个小时才行。抑制剂里镇定成分不少,注射太频繁会造成永久性的损害。”
说话间,房中清幽湿润的omega信息素已经浓郁得让beta们都略感不自在。
唯一的alpha艾兰因却好像完全没受影响。他看了一眼被护士环绕的安戈涅:“那么怎么办?物理降温?还是让她进睡眠舱,睡几个小时再注射?”
“这种情况下睡眠舱催眠有没有用很难说。只能先尽可能让殿下降温,然后再观察情况。当然,还剩下另一种办法……”医生欲言又止。
剩下的办法当然只有由alpha临时标记安戈涅。
艾兰因没说话,医生就默默离开,到床边查看便携仪器上的生理指标。
半个小时后,安戈涅情况稳定下来,医护组却有点受不了房中持续散逸的信息素,暂时离开。
艾兰因坐在床边,身边推车上放着一筐吸汗保冷的降温用毛巾。
他熟练地用织物轻按安戈涅的脸颊和脖颈,擦掉汗水,也减缓灼烧的热度,专注的姿态竟然透出一丝宁静。
物理降温还算有效,安戈涅身上的红潮开始退却,整个人也比刚才安静很多,只是持续昏睡。
半睡半醒的昏聩中,她开始做梦。
梦境的内容显然并不愉快,她的眉头紧锁,反复翻身,时不时发出苦闷的低语。她身侧的床单被反复揪紧又松开,扯出一道道凌乱的褶皱。
艾兰因不知道第几次把她乱甩的手放回毯子下面,而后用冷毛巾贴了贴她的额头。安戈涅因为凉意舒了口气,随即又扭动起来,低却清晰地吐字:
“西格……”
艾兰因的手定在原地,良久没动。
冷毛巾停留太久,安戈涅觉得冷了,嘀咕着歪头闪躲。慢了半拍,艾兰因才将手收了回来。
银发灰眸的alpha盯着安戈涅看了半晌,忽然弯了弯眼角,好像对刚才的小插曲浑不在意。而后,他搁下不再凉爽的毛巾,从保冷筐里拿了换了一块新的。
仔仔细细地,艾兰因俯身擦拭起安戈涅的嘴唇。
“干什么……”她含糊地抱怨,别开脸闪避。
艾兰因托住她的脸颊不让她乱动,继续认真替她擦嘴。揉搓之下,唇瓣很快显现出异常艳丽的红,但他没有停。
“你干什么!”安戈涅忽然睁开眼睛,好像被弄醒了。
艾兰因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顿了顿才说:“有脏东西。”
“哈。”她嗤笑出声,声音难掩虚弱和疲倦,眼睛却是清醒的。
艾兰因表情霎时凝固了。
他立刻意识到,安戈涅更早已经恢复神智,之后的小动作都是装睡。
那声对西格的无意识呼唤是为他而设的陷阱。
他明明见识过她假睡装病的各种拙劣花样,这回却罕见地没有任何怀疑,就那么直接地、冲动地、愚蠢地踏了进去。
让他丧失警惕心和判断力,竟然只需要一个名字。
“和人接吻而已,脏什么?我不也亲过你。”安戈涅哑声说,欣赏着艾兰因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发热期的不适足以消减任何成就感,她没有预想中那么痛快。
但她怎么可以不痛快。
安戈涅用力加深笑弧,赠予他一个恶毒而甜美的微笑:“但亲你就像和木头接吻,感觉糟糕极了。”
第29章潮热雨季13
艾兰因什么都没说。
他以可怖的专注盯着安戈涅, 忽而向她俯就。
安戈涅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他不会真的被那么简单粗暴地挑拨起来,要用实际行动反驳她的指控吧?
气势不允许她露怯退缩, 但即便安戈涅想,她也做不到——信息素传达信号,她的身体立刻缴械投降,好像忘记了除了动手反抗,她还有闪躲这个选项。
然而艾兰因最后只是俯身替她拨开一缕打湿的黑发,而后伸手探她额头的体温。
“温度开始降了。”他淡然宣告。
安戈涅差点没反应过来。
“还没转告您,您对一直使用的抑制剂有了抗药性, 之后每个发热期都必须慎重对待。而眼下您还不能注射新的抑制剂,所以您有必要维持情绪稳定。”
艾兰因又换回了彬彬有礼的口吻, 倒好像几分钟前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严肃讨论她的身体情况,而他在好心好意地劝她为了健康不要激动。
油盐不进、装腔作势!安戈涅顿时有点牙痒。
艾兰因表面功夫无可挑剔,永远是优雅从容的侯爵、受人仰仗的政治魁首。
他可以、也必须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把每一分不快藏在精心挑选的周到话语里,以不为所动为进攻,直至对手首先暴跳失态。
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宣泄自身的愤恚、获得胜利的快慰。安戈涅对此再清楚不过。
她忍不住有样学样, 无视对方刚才说了什么, 径自绕回原来的议题, 压抑着语调起伏说:
“看到我和别人也能相处得不错,发现我确实有你以外的人可以依赖, 承认你因此心里有点不舒服就那么难?”
艾兰因灰眸闪了闪。他并未轻易失态,反而作势认真考虑了片刻。
而后他一脸坦荡地说:“我对西格确实有些不满。如果他没有太靠近您,您应该不会恰好今天进入发热期。但毕竟是意外, 我不会太苛责他。”
“至于您对他有什么打算……”他唇角微微上翘,与安戈涅的对视更像角力, 语调却依然平静,“本来也不是我该置喙的。”
安戈涅感觉自己仿若身处一场局势胶着的比赛,谁先破功发脾气就是谁输。可说到底,为什么非得有这种无意义的较量?
明知道继续逼问艾兰因本身就很荒谬,她还是停不下来:“真的对我和谁交际都不打算干涉,怎么刚才你恰好在那里?”
为了堵住对方类似“那里环境很好适合想事情”之类的说辞,她快速补充:“行宫那么大,你竟然恰好和我们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真有意思。”
听到“我们”,艾兰因眯了一下眼睛。
他的表情稍阴,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仪礼:“如果我今天不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里,后果不堪设想。放任您和陌生的alpha独处并不负责任。”
安戈涅的耐心快要见底,用词愈发刻薄起来:“你大可以派人在暗处跟着。即便成了前首相,你手下可以干这种事的人总不会全都跑了。尊贵的侯爵本人就那么闲,非要亲自上场盯梢?”
艾兰因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良久没说话。
像是中场休息,也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这番质问等同于反复狠踩艾兰因骄傲的神经。他数次避而不答,这场言语上的对打已经是他落了下风。这再逼他承认更多,他可能会恼羞成怒。
而他认真愤怒起来的后果……安戈涅目前还没体验过。
以前的安戈涅会见好就收,巧妙地转开话题,以免真的造成无可挽回的裂痕。但现在她根本不打算停下来。
他怎么想和她已经没关系了。
只要她还是公主安戈涅,她对艾兰因就还有利用的价值。
而为了顾及利益,他此刻再恼怒,十分钟后也得收拾好表情,和她继续演忠臣与王室遗孤的戏码。
“给我倒杯水。”安戈涅冷冷道。
艾兰因就起身,亲自倒了杯水端到她床头。
她没有接过杯子,抬头看着他,表情是一种激烈发泄后的疲惫:“你之前说,我自始至终没有问你到底有什么筹划。可我就算问了,你就会向我透露计划的全貌吗?”
艾兰因没有立刻答话。
安戈涅喝了口水,入喉的甘泉好像冲刷走了剩余的怒气,她注视他的神色变得诚恳而平静。
艾兰因毫无来由地想抓住安戈涅,确保她不会从眼前的位置消失或远离。他悄然攥紧手指,将这一刻的冲动藏在袖口垂落的美丽装饰褶边深处。
她可能看见了,或许没有,开口时语气甚至可以说是轻柔的:“你习惯性地对我有所保留,却又希望我会无条件地理解接受你的决定。更过分的是,在重要的事上,你连编造个假说法哄骗我都不肯。我都分不清你是不屑费力气骗我,还是不想对我说谎。”
“作为alpha,身为我的‘老师’,你明明有许多手段可以用,让我从身到心离不开你。可你偏不那么做。”
安戈涅半敛眼睑陷入沉默,睫毛飞快眨动,好像在片刻的沉寂中任由许多回忆在面前飞掠而过。最后,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
“总是这样。你明明不是个好人,却对我又没有坏到底。”
“我不明白你,但就这样吧。我也不是非要你承认什么才行。”
这么说着,所有恼火与不甘的痕迹都从她脸上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浅浅的、从容自持的微笑。
这一刻,艾兰因居然生出在照镜子的吊诡错觉。
——安戈涅的笑容和他的无比相近。
也是平生首次,艾兰因明白了在他的笑容下大发雷霆的人是什么心情。
而后,安戈涅轻描淡写地,如他所愿、也违背他意志地大事化小,为他们刚才的争吵定性:
“就算是我,如果看到养了很多年的宠物居然和陌生人更亲近,也会有点不高兴的。所以,看到我和其他人亲近,你感觉不快也很正常,我不会因此有所误会。”
艾兰因本能地控制表情变化,双唇却不由自主微分,似乎要说什么。
然而最后,还是经年维持的自控力占了上风,他略薄的嘴唇转而抿紧成一条扭曲的线。
“正好,抗药性这个问题就由你来帮我解决吧。”
艾兰因怔然蹙眉。
安戈涅笑容不改,坦坦荡荡地说:“临时标记。”
“你在说什么。”艾兰因眉心褶皱更深。
“我不想因为发热期错过下周安排好的公开露面。接受临时标记之后,症状理论上会很快消退,那就估计能赶得上了。”
艾兰因的语调有些生硬:“公众活动可以延期。”
“要怎么解释延期?有心人很容易猜到与我是omega有关。我不想这样。”
一旦有了不稳定、可能受生理情况支配的第一印象,她之后想要独立做出任何行动,都会难以取信她想要拉拢的各方势力。
“而且,打了抑制剂我还是会难受,我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以前一到发热期我就要靠抑制剂熬过去,是因为王宫里到处有人看着,而我还有联姻价值,临时标记也容易变成政治事故。”
安戈涅环顾安静的套间,视线在紧闭的门口定了定:“但现在这里是你的地盘了,没人敢乱说什么。”
艾兰因加重语气:“安戈涅——”
她没让他说完:“临时标记只需要腺体接受到alpha信息素,换句话说,咬一口就行。反正你不会失控对我做什么,在这方面我可以对你完全放心。”
这么说着,安戈涅向上撩起头发,转身背对艾兰因,向他露出后颈。
“来吧。”
等待的十多秒如数载漫长。
安戈涅说不清她更希望艾兰因拒绝还是顺意。
她没有听到艾兰因的脚步声,一如既往。带着些微清苦绿意的紫罗兰焚香气息从后笼罩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
※
安戈涅走进准备室,里面已经有人。
西格原本站在单向玻璃窗前,循声回头,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都愣了愣。
这是那天之后他们首次见面。
这栋大楼不至于只有一间休息室,显然是西格有差人安排,意在活动开始前与她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安戈涅其实不太想回想那天的事。
发生的已经发生了,没发生的也没必要揪着不放,她担心现在谈论这些,会导致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在公开露面时暴露端倪。
“你到得很早。”她点头致意。
“你——”西格语塞,面上闪过愧疚与挣扎,最后吐出的话语却颇为笨拙,“你感觉好点了?”
安戈涅点了点头:“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他走近一步:“那天的事,我必须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
“是个意外,这种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双方都没必要道歉。”安戈涅态度友善却坚定,但这姿态也透出客套的疏离。
西格抿唇抑制住焦躁,沉默片刻后坚持:“之后我会登门赔礼。”
安戈涅明显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打量了他一眼后含笑说:“你今天没穿制服。”
像是有意与着黑色军服的指挥官身份做区分,今天西格一身深蓝色正装,给人的印象没往常那么肃杀凌厉。
只是军人的习惯一时难改,他挺拔的站姿和修长有力的体格,让他还是不论到哪都会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
“穿制服会让我们要看望的对象紧张,不太合适。”
反抗军在许多omega眼里是解放者,但今天安戈涅和西格作为代表,要探望的是原本由王室“保护性收留”的omega,其中不少人目睹了王宫的血腥攻防战。
“你有心了,”顿了顿,她又补充,“这个颜色也很合适你。”
西格沉默半拍,轻声说:“你说过。”
又是这样的眼神。安戈涅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颤抖了一下,她垂下视线不语。
“还有一件事。”他再度走近半步。
安戈涅回头张望:“是不是快要开始了?”
她回避长谈的意图太过明显,西格眸光顿时有些黯淡。
“我有消息必须和你分享。除了现在,今天我们可能没有独处的机会。至于用通讯告诉你,我觉得不合适。”他语气很克制,但没能完全掩盖失落。
安戈涅不免有一丝歉疚,以及些微没来由的心虚,但西格的下一句就让她将这些幽微的情绪都抛开了:
“你让我寻找的那个朋友,路伽,我这里查到了一些线索。”
安戈涅抽了口气:“他……”
西格显然在概括提交上来的调查报告:“他确实在南部空港进入发热期,前来维持秩序的反抗军成员发现他时,他意识不清,现场状况太混乱,负责的小队长就让非alpha的空港人员带他去安全地带,等待医护人员处置。
“一组五人的医疗队在二十分钟后赶到,将路伽带走。”
这比安戈涅最糟糕的假设好太多。
但是西格眉峰微锁,她明白接下来必定还有转折。
“又十分钟后,第二队医护人员赶到了,声称他们才是收到联络的应急处置小组。空港人员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据空港员工的证言,带走路伽的医疗队表现得非常专业,当时情况混乱,他们害怕会被交火波及,就立刻将路伽交给了对方,并没有想到查看对方的资格证明,也不清楚他们带他去了哪里。
“带走路伽的医疗队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用医疗器具合理掩盖外貌特征,还利用交战后的防控死角,离开空港后没多久就难以追踪。”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安戈涅的声音有些变调。
“目前已经找到的他们在空港附近丢下的救护车辆,那之后可能转入地下或者空中道路离开了。侦查还在继续,”西格迟疑片刻,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安抚地摩挲了一下,“一有新进展我就会告诉你。不要太担心。”
“谢谢,”安戈涅呆站了几秒,忽然转过身走到墙角,“抱歉。我得调整一下……”
西格什么都没说,给她空间消化刚才的消息。
准备室中反复响起清晰可闻的深呼吸。
过了几分钟,安戈涅重新面对西格,又一次说:“谢谢。”
“我应该做的。他显然是你重要的朋友,波及你和你身边的人并非我的本意。……”西格原本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涩然一弯唇。
“路伽的下落,我会给你一个交代。”他做出承诺时也淡淡的,像在陈述既定的事实。
“好。”
十分钟后。
“长官,殿下,宾客和媒体都到齐了。”秘书官达倪进入准备室时,见到的便是沉默的指挥官阁下和公主安戈涅。
气氛虽然有些微妙,但至少不是达倪担心的那种微妙。
“殿下,请您先穿过这边的小门到另一间准备室稍坐。”
这是反抗军指挥官在攻下首都星之后首次重要的公众活动,必然吸引整个王国、乃至星系的注意力。
如果两人直接从同一间房间里出现、再一同下楼,肯定会引发骚动和许多揣测——不如说,今天是这两位代表首都星当下和此前的支配者出面,就足够引人深思了。
安戈涅没多话,一颔首后便离开。
秘书官走到门边等候,西格却又在室内停留了片刻。
“长官?这间准备室事先排摸过,应该没有问题。”达倪以为西格发现了可疑的细节。
“没什么。”西格面无表情地走出去。他的情绪和想法只有在安戈涅面前才变得难以掩藏,分外好懂。
某种程度上,是他希望她能轻易解读。
所以西格当然不会告诉达倪,令他若有所思驻足的是安戈涅残留的信息素气息:很淡,如果不是有意感受,几乎察觉不到。
这气息和那日疯狂冲击他理智的铃兰风暴似乎也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但是因为太淡,说不清究竟哪里出现了异常。
第30章潮热雨季14
重大公众活动本质上与演出十分相近。
舞台布景、选角、剧本、视觉效果、目标观众……方方面面都事先准备周全。作为“主演”之一, 安戈涅要扮演的角色明确:
亲民、愿意顺应时局改变的omega公主。
这角色对安戈涅没什么难度。
途经洁净的玻璃幕墙时,她快速瞟了一眼自己的倒影。
感谢不知是否存在的造物主给了她一副缺乏攻击性的漂亮皮囊, 只要不垮下脸发脾气,不熟悉她的人很容易把她与柔弱温顺的刻板印象画等号。
今天的主角其实是西格。安戈涅清楚这点。
宣扬要改变旧秩序的反抗军alpha指挥官会如何与omega相处,才是观看直播的观众们想要看到的重点。
——没错,为了对公众保持透明,凸显新政权与王政的秘密主义作风不同,今天安戈涅和西格一行人探望庇护所的omega全程在光网上直播。
现在是活动中段的休息时间。
刚才他们已经听受到救助的omega代表讲述了此前的经历,而后参观了庇护所的诸多设施:
为omega们做日后人生规划、职业兴趣测试的咨询室, 可以远程接受教育的教师,可以结伴安心学习的阅览室, 培养磨砺职业技能的实践区域,当然还有应对突发情况的紧急医疗空间……
至于住宿空间,为了保护庇护所住客们的隐私,也因为让陌生的alpha踏足omega的私密空间终究容易造成不安,庇护所方只展示了一些图像和布局投影。
经过挑选露面的omega代表里不乏安戈涅眼熟的脸孔。但双方都没多做表示,显得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除了路伽以外,她原本就没太多同性朋友——从她接受并主动维系艾兰因的特殊对待的那刻起, 她与王室豢养的omega们之间就多了一道比身份更难逾越的沟壑。
即便如此, 安戈涅认真倾听讲解时的态度并非演技。
平心而论, 庇护所这套让omega回归社会的流程很有吸引力。至少比安戈涅知道的王室omega的生活要好上太多。据说这个项目参考了第九共和国在这方面的政策。
但是,从青春期就生活在闭锁环境里的笼中鸟要多久才能“重回正轨”, 和其他两性的人一样开始新生活?
走出庇护所后,他们又会面对哪些困难和差别对待?
呈现到众人面前的崭新愿景有意无意无视了这些切实而棘手的问题。安戈涅无意点破,也清楚这些症结没有万灵药。
况且, 她目前也没有带来巨大改变的能力。
Omega人群的境遇说到底是权力问题。
当下|体外受精孕育的技术早已成熟普及。在不安定的泛宇宙环境中,养育设施培养的胚胎有更大几率安然降生, 还能预先筛查编写基因序列。
如今会选择人体分娩的只有无力负担培育费用的困苦之人,和部分想要体验怀胎十月的伴侣。
也因此,omega作为伴侣的价值并不在生育能力,而在于他们的珍贵——平均十个人中才会有一个分化为omega性别。
一度随蓝星失落的技术在新家园复活并升级进化,一些事却亘古不变,比如越稀有的就越容易成为标榜身份的道具。
安戈涅坐在楼面拐角安静的绿植角落,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这些对自己来说过于庞大的事。而后,她不可避免地想起,艾兰因并不阻拦她思考这方面的事,甚至会笑笑地和她打虚拟论战。
就好像在鼓励她质疑、诱导她去探究她身为公主安戈涅不该探究的。
完全不明白。
即便她身上还残存着他信息素的气息,艾兰因依然是道拒绝被她解答的谜题。
思绪转换,安戈涅眼神四处游移。不意间,穿过叶片的间隙,她与西格四目相对。
周围窥伺的眼睛太多,离开那间准备室后,他就与她保持着距离。
眼下他就站在不远处,一脸严肃地听秘书官汇报不知什么事宜。他快速阅览着面前文件投影的视线,却时不时地抬起来一下,落到她这里。
安戈涅没忍住,垂眸笑了笑。再抬眼看的时候,西格一瞬间柔和的表情还没完全收敛。
工作人员经过,向西格微微欠身,他立刻又是一张令人敬畏的扑克脸。
“殿下,时间差不多了。”
安戈涅这边也有人请她准备重回镜头前。
接下来只剩今日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活动:由西格和安戈涅向近日成年的两位代表颁发新的公民身份认证卡。
王室收容的omega只有接入光网的临时权限,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身份账户;即便曾经注册过,也会被冻结。也因此,他们即便逃到外界也会寸步难行。
不算隆重的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首先是西格致辞,他依然是宣战般的利落口吻,用词也并不花哨:
“虽然活动安排上将这个环节称为‘颁发仪式’,但我不觉得颁发这个说法合适。我、还有首都星临时政府今天做的,只是将你们身为一个人该有的权利还给二位。
“让每个人拥有本应拥有的权利、做想做的选择,和珍惜的人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那一刻差点将视线从对准他的镜头挪开。但只有瞬息,他目不斜视地说下去:
“这是我最初的理想,也是反抗军想要带来的未来。我要说的只有这些。”
在掌声中,西格从托盘里拿起具有纪念意义的实体身份卡,递给安戈涅,由她交到面目秀美的少女少男手中。
安戈涅只比他们大一岁多,却莫名觉得他们无措得不知道往哪里摆放的手脚、眉眼间那份懵懂和青涩已经离她很远。
她回想起自己成年时许过什么愿望,深红色的双眸略微朦胧。
直播镜头会将她这细微的表情展示给数万数十万的陌生人看。但无所谓。
“生日快乐,”安戈涅轻声说,“恭喜你们,有了比之前多一点选择的自由。”
只在以前偶然打过照面的少女攥紧流转着金属光彩的身份卡,顿了顿,鼓起勇气似地说:“殿下,你呢?”
安戈涅愣了一下。
“你也比之前有更多自由了对吗?”
安戈涅下意识回答:“当然。”
她只能这么说,说着翘起唇角,笑得更有力灿烂。
一步外,西格和所有人一样注视着她,深蓝近黑的眼睛悄然变得更为晦暗。
※
西格和安戈涅一前一后走下大楼台阶,结束今天的公务。
到代步工具的短短一段路被媒体争先恐后的提问填满。相较直播时友好的氛围,这些质问就要尖锐多了:
“西格先生,为什么政变后首次公开露面选择的是这里?是因为相较其他议题,比如后续权力分配问题,omega的待遇比较容易解决吗?”
“您和公主安戈涅有意联姻是真的吗?!有人说这是背叛革命,反抗军内部是怎么看的?”
“新政府要怎么处理旧王?他还活着吗?”
在门口透过扩音器高声喊话的,是没有受邀进入庇护所跟拍的大批记者。
坚固的围栏和激光警报线将他们拦在了安全距离。浮在他们头顶的无人机疯狂对着台阶方向拍摄,有如盘旋的虫群,乍一看颇为吓人。
他们能在这里聚集,大概也是新政权的一种表态。
安保人员低声催促着安戈涅加快脚步,她却好像因为惊讶于这阵仗,一时忘了听从。
就在这时,其中两架无人机蓦地紧紧相贴,一并越过激光防护网,朝着安戈涅他们的方向冲来。
飞在前面的那架受激光网攻击,立刻起火燃烧,后面那架却顶着浓烟继续前扑,摇摇晃晃地开启机身腹部。
“找掩护!”
“危险!”
呯——!
球状物从无人机内激射而出。
出人意料,它奔赴的并非政治价值更高的西格,反而越过顷刻间启动的防护罩,朝着安戈涅的方向落下!
西格刚要动作,就被身周的护卫牢牢钳制。
安戈涅身侧的保镖当机立断,以身为盾,将她往地上压。
后方护卫则举枪朝飞来物射击,想让它在靠近安戈涅前引爆。
噗。
气球爆裂般的脆响。
鲜红的液体透过身体与身体的缝隙,滴到了安戈涅手上。
刺鼻的化工味道。
“是颜料!”
与此同时,骚动的人群中有人出声大喊:
“废除君主制!”
“我们不需要omega公主!”
“废除君主制!”
“剥削者无权代表omega发声!”
数台无人机化身投影工具,血色的标语顷刻间覆盖了天空。
安戈涅被搀扶起来,一抬头就看到自己此前在星际刑警组织那里的通缉令——经过修改,它成了一张抗议海报:
她头戴染血的公主冠冕,颈间挂着人骨项链,唇角露出小丑般诡异的笑。
“不是我的公主殿下!不是我的omega!”——下方的标语这么写道。
最初的反应时间过去,投出标语和海报的无人机被击落,大批外场警卫朝着呐喊的人冲去。被反剪双手戴上电子手铐时,那几个年轻人的叫喊声只有更高亢了。
“是激进派的抗议者,局势已经被控制住,您先上车。”
安戈涅却摇了摇头:“我要和他们说几句。”
保镖愣住了。
她轻柔坚定地推开护卫,向着抗议者的方向走去。
无法解释,宛若被看不见的东西震慑,远远比她强壮的保镖们忘了阻拦她。
周围先是变得更嘈杂,而后无比安静。
黑发红眸的公主一步步向前走,往被控制的抗议者们前进。
象征王室罪恶的颜料溅到她的脸颊上,一点惊心动魄的红,与她手上更大片的颜色相映,也因为她身穿的米色套装而愈加醒目。
就好像她确然是手染血色的刽子手,却也像是从血花飞溅的险地生还的幸存者。
抗议者们没想到安戈涅会走过来,瞪圆了眼睛,叫喊声也停了两拍。那是暴雨前的宁静。更激烈、更响亮的叫喊宛如子弹,又像是雨滴,毫不留情地朝安戈涅袭来。
安戈涅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注意到铐住对方的警卫并没有采取手段让他们闭嘴。并不意外,在反抗军中怀有相似想法的人不会少。
听了片刻,她开口了:“不可否认,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在许多人眼里,我象征着应当接受改变,甚至彻底毁灭的旧秩序。
“我也不否认,因为我是圣心联合王室成员,相比许多omega,我享受了不少优待,换一种说法,特权。”
在并不算响亮的嘘声中,安戈涅继续大声说:
“即便在omega之中,特权也是存在的,身份背景、阶级、出生地……不管用哪个词形容,差别是存在的。但有些阻碍……某些无助、愤怒的瞬间,是超越这些差别存在的。”
“我无意代表所有的omega,但如果享有某些特权的我,能在这里说话、并且透过那边的镜头被许多人听见的我不发声,就是正确的吗?”
“这是诡辩!你在混淆两件不同的事!”
“是谁在混淆两件事?你们反对王室继续留存,进而攻击身为王室一员的我,我尊重你们表达意见的权利。但因此强调我的性别,我不能接受。”
安戈涅回头看了一眼庇护所所在的大楼。
“按照相同的逻辑,被王室收容的omega们,相比落入更悲惨境地的同性,是不是也算是享有特权,因此活该没权利讲述他们的故事,为他们发声?”
她的语速加快,嗓音微微发抖,几乎在逼问对方:“为了谋求生存主动放弃自由、迎合旧秩序的omega,做过错事乃至犯过罪的omega,是不是都因为不够完美无辜,都没有权利在omega的待遇问题上表态?”
“我不敢说我说的每句话都是正确的,但你们今天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可能会伤害到许多你们声称要维护的人。我只能说,我希望这是无心的。”
顿了顿,安戈涅忽然笑了一下。
“我当然不是你们的omega,我不是任何人的。”
她转身往回走,没有回头。
西格看着她的身影,难以掩饰怔愣。不止是他,在场所有人好像都见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人。
黑发深眸的alpha最先摆脱震惊,眼神动了动,便要向前一步迎向安戈涅。
但是从安戈涅的座驾中出现一道浅色身影。艾兰因一个侧步,似乎只是一个巧合,恰好站在西格身前、安戈涅必经的地方,向她欠身致意。
安戈涅显得疲惫,她一言不发地钻进飞行车内,门阖上前似乎和西格目光相触了,但又似乎没有。
艾兰因没有与安戈涅同乘,目送公主座驾驶离后,彬彬有礼地回首对西格说:“您也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西格面无表情地往转身,经过艾兰因身侧时步伐骤然一顿。
优秀的alpha对同性的气息总是很敏锐。而银发侯爵拥有相当独特的alpha信息素,攻击性不算强,但极其具有辨识度。
他同时想到,安戈涅转身时,后颈处在发丝间隐约可见的医疗胶布——有一种医用胶带可以有效减弱腺体分泌的信息素浓度。
她的信息素为什么比正常情况下更淡,又为何相较之前有所不同,这两个谜团一下子都有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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