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潮热雨季15
西格嚯地侧身, 瞳仁因为盛怒剧烈收缩。
艾兰因淡然迎上他宛如拥有实质的冰冷视线,微微一笑:“要换个地方谈吗?这里还有许多媒体, 想来您也不想再闹出一个爆炸新闻。”
西格咬牙,双拳握紧时骨节作响,绷着脸进入座驾。
十五分钟后,两个车队驶入本区域的政府大楼。理所当然,这里现在已经被新政权接管。
二层和地下车库都已经迅速清场。
艾兰因将随从留在走廊上,淡然打开会议室的隔音门。
门在他身后合拢的瞬间,一股凌厉的劲风从侧袭来。
艾兰因扬了一下眉毛, 反应却极快,一错步便向旁闪避。
然而对方的动作已经中途改变。
砰!
西格揪住艾兰因的衣领猛地一推。艾兰因后背撞上墙壁, 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响声。
“在我彻底丧失理智前,你还有辩解的机会。”西格信息素充满攻击性地增强,说到句末甚至带上毫不掩饰的杀意。
艾兰因并无惧色,甚至淡淡笑着:“只是临时标记。”
临时标记这个词就像是触发了开关,西格抬手就抡拳过去。
艾兰因眯起眼睛,不躲不闪。
最后时刻,这一拳略微偏移, 擦着艾兰因的脸颊砸中墙壁。
墙体不堪承受, 顿时裂开缝隙。
西格咬牙:“你该庆幸裂开的不是你的颅骨。”
艾兰因也终于不再维系居高临下的礼貌。
“我没兴趣和你对打。你把我打得鼻青脸肿, 我正好让她亲眼见识一下,指挥官阁下的本性。”他轻轻摇头。
“你该不会还不知道, 安戈涅很讨厌动不动暴力相向的alpha?”
西格眯起眼打量他,察觉到了陷阱的气味。
“你隐瞒了什么?从头解释清楚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只咬了她的后颈,”艾兰因浅灰色的眸子嘲弄地闪了闪, “而且,是她主动要求我为她临时标记的。”
西格面色顿时有些苍白:“不可能!”
然而安戈涅意识不清对艾兰因全身心信赖的模样就像一根刺, 扎在血肉中有一段时间了,此刻忽然开始作痛。
艾兰因只是笑:“那你不妨直接去问她。”
西格不说话,呼吸变得急促。
“发热期靠抑制剂撑过去对omega来说非常痛苦。我不会因为信息素失控,帮她解决一下生理问题,理所当然。”
这么说着艾兰因看着西格加深笑弧,言下之意明显不过:
而与他不同,西格已经因为安戈涅的信息素失控过一次,她不可能让他帮同样的忙。
“坦白说,如果我真的打算对安戈涅做什么,我之前有无数次机会。”艾兰因今天的攻击性尤其强,一句讽刺的话接着一句。
这么说着,他甩开西格的钳制,漫不经心地整理起被扯乱的衣襟和领巾。
西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激烈情绪的痕迹飞快地消退。
“我会支持保留现有政治体制,允许旧贵族参加下届选举,但是君主实权必须架空,下议院旧贵族的名额不能超过三分之一,上议院废除终身制,失去对下议院决策的否定权。还有,你不能参选。”
艾兰因讶然抬眸。
关于是否废除现有君主制,改为共和或是联邦制度,是眼下反抗军与以艾兰因为首的王国旧权贵的主要分歧。
西格这一表态远远比他表现得要重要。
如果他真的打算推行这个方案,必然招致反抗军内部直接分裂为改革和革命两派。但从他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详细条款来看,西格已经将这作为备案斟酌有一段时间。
“您是认真的?”艾兰因不禁出声确认。
“细节之后再谈。局势稳定后,大概在下个月,我会访问几个王国重要星城。安戈涅作为王室代表和我一起去。”
西格稍作停顿后说:
“最后一站会是戴拉星,我会在那里向她求婚。”
※
安戈涅醒来时已经入夜。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开启光脑终端确认时间。睡了四个小时。
她盯着新闻软件上看了两秒,最后还是没打开,转而将默认“夹”在视窗边缘的回形针拖到投影画面中央。
“晚上好,努力了一天辛苦啦!”回形针吐出文字气泡,一如往常充满活力。
她放弃去猜提温是否在线,径自键入:“谢谢你的协助。”
秒回:“今天的新闻头条全是您,这是您自身努力和准备的结果。”
提温该不会是等着她主动联络吧?明明不应该,他总是给她很闲的印象。
“也说不上……”她心情复杂地回复。
安戈涅在确定可以出席今天的访问后,就联系提温,让他想办法制造一些事端,能够让她博取公众和特定人士的视线,摆脱艾兰因麾下的吉祥物印象。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离开庇护所有意放缓了步调。那是与提温商定的行动时间窗口。
安戈涅将具体安排完全交给了对方,一是为了确保反应真实,二是毕竟艾兰因有事没事就在她面前晃,她怕知道得太多,心里藏不住事对他露馅。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提温居然搞了那么个大事件。
走向那几名抗议者的时候,她设想过这并非提温安排的人。但即便不是,她也嗅到了行动的机会。没有多考虑,她将那刻心头浮现的念头付诸实践。
“那些标语和海报很逼真。”她最后这么评价。
阿夹蹦了一下,显得有些得意:“当然,它们都是真货,包括抗议者。”
安戈涅怔然盯着这句话。
提温继续解释:“他们是如假包换的激进倒王派,您感兴趣的话,可以在某些平台查到他们之前活动的痕迹。”
“你在首都星的影响力比我想得大。”
“您别太高看我,他们并不是我的下属。我只是知道该找哪些人,让他们对于某些行动持默许态度。比如……让一些不是记者的人混进人群。”
安戈涅没有回复。她忽然有些后怕,随即为自己产生这种情绪感到不齿。
回形针阿夹这时忽然捧起一个通讯接收器摇摇晃晃。那图标闪烁着,隐约有些立体,似乎可以按下去。
通讯请求?
安戈涅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走进浴室关上门。提温很有耐性,那个图标依然在闪烁。
加密通讯接通。
“什么事一定要直接说?”安戈涅不太相信提温会无缘无故从文字聊天切换到语音沟通。
“只是想听听您的声音。”
“……”
提温轻笑,转而说:“也不完全是玩笑。我有必要确认一下您的状态,避免您承受太多精神压力崩溃。那样我的投入不就无法回本了?”
安戈涅依旧沉默,她只是突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自觉没暴露出什么端倪,但提温立刻察觉她情绪走低,他的敏锐一如往常地让她不安。
“啊对了,您身上的颜料处理干净了吧?如果这方面遇到困难,我可以给您推荐几个去除颜料的妙方。”提温一本正经地提议。
安戈涅有点无语,慢了半拍才察觉她差点被逗笑:“不用,已经清理干净了。”
“那就好,”提温顿了顿,转而循循善诱地起头,“您应该有更多想问我的吧?”
她沉吟片刻才问:“既然他们是真货,为什么没有干脆刺杀我?”
“他们虽然激进,却不愚蠢,知道那么做只会对自己的主张不利。Omega公主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就等于给敌人递武器,稍通政治的人就知道如何利用您的伤情甚至死亡给王室博得同情分。所以他们绝对不会那么做。
“当然,如果他们中有不管不顾的狂人,我也不会允许他们与您接触。”
“如果我吓得忘记反应,就那么被护送离开,你还有备用方案吗?”
“即便您只是受波及,事后也可以把舆论往利于您的方向引,”提温叹了口气,“我原本就是准备那么做的。但您的举动再次让我惊讶了,直面质疑反驳风险很高,扮演受害者会更稳妥讨巧。”
安戈涅打开触控水龙头又关掉:“我不应该与他们对峙吗?”
“我没有那么说。结果而言,您的应对很出色,不仅抢尽了风头,也让许多人重新审视对您的印象。这些您自己应该也知道,不是吗?”
提温喜欢用反问句,这让人很容易对他火大。
安戈涅没有作答。
提温安静地等待了半晌,才淡然说:“可您的心情还是不好。”
安戈涅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看到熟悉的低落臭脸。
但她无法坦诚地向提温承认,她为自己利用了今天的活动而感到愧疚。她说的话并非事先准备的腹稿,她称不上在演戏。
但客观来说,她确实在利用omega人群的待遇问题为自身谋求利益——政治境遇上的改变,更多自主权。
她的这个决定必然使庇护所的omega们进入更多人的视野,吸引争论,而这很可能会伤害到他们。
某种程度上,她和那几个抗议者在做一样的事。
提温大概不会对她的这些别扭情绪有太多反应,很多时候他虽然敏锐,却是个缺乏人味的家伙,对于他人的情绪发泄,他只会当个观众。
这或许是安戈涅需要的。但他终究是个alpha,她没法和他说这些。
“您看新闻了吗?”良久没等来回应,提温又开口。
“没有。”
“那您之后也不必看。舆论最偏向您的时候也最危险,之后肯定会有许多对您的攻讦。”
安戈涅闭了闭眼:“我知道。”
出言反驳的那刻,她就不再是完美无辜的受害者。
“那么希望您至少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我不会。”
提温似乎笑了:“那就好。”
安戈涅结束通讯。没过多久,阿夹又吐出一个神秘链接。
她以为提温又有什么机密文件分享,立刻点开。
《一万个冷笑话☆经典大合集》的大字标题占据视窗正中央。
“……”
※
虚拟主播清脆悦耳的嗓音淹没在吵嚷声中,对于alpha而言,听清新闻播报内容却并非难事:
“……此次访问会是反抗军推翻圣心联合王室后,其最高指挥官首次访问新平定的区域。这被视作新政府公布未来规划前,向王国民众释放安抚信号的重要一步。
“行程路线包含了数个重要枢纽星,以及对王室好感度依然较高的初始区。……”
“啊老大,那不是——”
“嘘!关掉关掉,晦气!”
“我让你关了吗?”异色瞳的红发alpha一挑眉。
“哎……”
幽灵鲨号船长哥利亚和追随他的太空盗们眼下身处他们的秘密基地。这里的房屋结构简单粗暴,更像个半藏在地下的工厂,用料却十分结识。与飞船内部相似,描绘壮丽景色的涂鸦覆盖了大片墙壁。
这颗荒星严酷的寒季已经到来,室内温度也极度寒冷。哥利亚依旧只穿着紧身背心,震慑他人般地露出线条紧实有力的肩背与臂膀。
呛了小弟们一句,哥利亚便重新低头保养武器,动作却比刚才更缓慢,留心听着新闻。
于是,不知道是谁的终端继续投影出新闻画面:
黑发红眸的年轻女性坚定地朝着向她泼洒颜料的抗议者走去,身姿纤细,与前方混乱的人群、大批的警卫形成强烈反差。
这段影像的画质并不算高清,却因为角度合适,有种绘画杰作般的冲击力。
虚拟主播还在继续解说:“公主安戈涅因为此前的红颜料事件登上新闻头条,之后关于她在王宫外长大的背景,以及与抗议者对峙的片段,都成为热议焦点。
“此次公主安戈涅与西格同行访问,无疑将扮演拉拢这些区域民众的重要角色。她有望成为王国历史上第一位投身政治事务的omega公众人物。
“也有传言,这可能意味着反抗军正在与权贵和谈,而最后可能的结果,很可能是西格与公主安戈涅联姻……”
哥利亚嚯地抬头,盯住新闻画面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阴沉而危险。
见到他表情的太空盗们交换着眼神,默默地低下头干自己的事。
义眼视窗中忽然浮现通讯请求。
拨通的是极少数人知道的号码。
哥利亚卷舌啧了一声,突然地起身走出去。太空盗们将这视作心情不好,没有人跟上去。
“谁?”哥利亚沉声道。
通讯另一头是经过加工处理的怪异电子声:“你是传说中的那个鬼牙吧?”
哥利亚没作答。
“听说你洗手不干很久了,但是以防万一,我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报酬一切好说,只要你能干净地完成委托。”
哥利亚盯着窗外不断落下的雪块,声音没有起伏:“先说目标的名字,接不接我决定。”
对侧屏息似地沉默了一秒,而后说:“西格,反抗军最高长官西格。”
第32章融雪时分01
“下站戴拉星就是巡访最后一个目的地了, ”银发灰眸的长发男性莫名停顿了数秒,没等到什么回应才继续说, “旅途疲惫,回首都星后您是否要到哪个庄园去修养一段时间?”
“再说吧。”安戈涅回答得心不在焉,轻敲投影出的虚拟键盘,面前的视窗开启后随视线滑动又关闭,她的目光根本就没放在艾兰因身上。
“殿下。”
她停了停,循声抬眸看去。
这是专供她使用的舱室套间,艾兰因站在隔绝卧室与外间的隔断前。
嗡, 随着飞船航行中常有的轻微晃动,他的身影略微虚化, 似乎变得透明了一些,甚至能在他的身上隐约看到后方屏风上变化的花纹
——侯爵本人身在首都星,“注视”着安戈涅的只是个以假乱真的全体投影。
“和人对话时,不分心关注别的东西,是基本的礼仪。”艾兰因口气虽然不重,却不免透出些微不快。
毕竟从视讯联络开始之后,安戈涅就一直津津有味地浏览着光网, 懒得隐藏对他的敷衍。
被艾兰因这么意有所指地批评也是久违了。
可听你说话说不定才是“分心”呢?安戈涅腹诽了一句, 到底没说出口。
“我好好的, 西格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沿途安保措施很到位, 大多数代表地方接待的人对我也还算友好,甚至热情得不可思议。
“这些我前几天就和你都说过了,今天一整天我几乎都待在船上, 当然没什么新情况可以和你汇报。”
安戈涅越说越理直气壮,同时不由自主感到古怪:
为了她是否要应邀参加此次巡访, 她和艾兰因夹枪带棒地争吵了一次。然后他就冷处理似地销声匿迹了好几天,再出现时已经一脸平静。
——她要去可以,但是启程前必须让他再临时标记一次。
对此,艾兰因的理由冠冕堂皇:为期一周的旅程结束,他的信息素也差不多彻底淡去。如果有人敢对她图谋不轨,其他alpha的信息素能警告他们远离。
而且在发热期外,omega的信息素浓度可以稍作收敛;不致于被不熟悉她的人察觉和之前有显著不同。
安戈涅爽快同意了。在这事上犹犹豫豫只会显得她还会在意与艾兰因的关系性质。
看艾兰因上一次的反应,她对临时标记这件事越缺乏反应,他就越不高兴。但即便不快,也只能从细微的表情变化读出来。
她不致于察觉不到临时标记后他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但艾兰因绝不可能承认。
所以艾兰因这几日的频繁联络反而显得异常。
巡访用的舰船属于反抗军,护卫虽然有至少一半是艾兰因派来的,他谨慎小心,每天和她通讯确认她没有行动受限也无可厚非。可没话找话就没什么必要了……
这么拙劣地在她面前彰显存在感也不像艾兰因的作风。
他难道得到了什么令人在意的消息?
安戈涅还没发问,刚才始终飘浮在视窗远离艾兰因一角的回形针头顶又冒出了一个消息气泡:
“您在途中肯定也感受到了,不少民众对您和西格一同出访抱有极大的热情。
“严肃的时事评论想必您看够了,或许您对这些讨论会有一些兴趣。”
“[端口]”
她随意打开,不禁一愣。
居然有人建立了以她和西格为主要讨论主题的“岛”。
在光网上,任何与制定主题有关联的平台和讨论端都可以与岛链接,被称作“离岛”,而这样组合起来的综合信息流便是一个松散的多载体信息群落。其规模越大,内容和形式就越丰富,足够让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人流连忘返。
而在这个规模不算小的“岛”上,一眼扫过去,热度最高、因而标题最大的几个离岛分别是:
《实证!高清逐帧分析西格安戈涅真实关系》《每日更新:旅途指挥官公主神颜同框美图视频精选》《童话走入现实?高明的政治作秀而已——为什么联姻势在必行》《仔细回顾红颜料事件现场西格的反应,我们AO绝恋可能是真的,而且起始时间比想得更早》……
啊,好像目前没人想到可能还包含失忆要素。安戈涅不禁在心里吐槽了一句。
此趟巡访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踏足陌生的空域,领略多地的风土人情。虽然自由行动时间不多,还要注意和西格保持适度距离,安戈涅总体过得十分充实。
她的心情也相较在首都星时松快了不少,甚至可以接受拿自己当玩笑的谈资。
当然,会拿这种东西调侃她的也就是几乎不离线消失的提温了。
“关于在戴拉星的安排,西格没说什么吗?”
安戈涅暂时将目光从不断有新评论蹦出来的讨论区域挪开,望向艾兰因:“和出发前我拿到的行程目录没区别,只安排了在戴拉星A区接见民众,然后参观矿物处理工厂这两项活动。”
“下午没有安排?”艾兰因追问。
“目前没告诉我有安排。”话说到这里,安戈涅也察觉到日程中的漏洞:如果下午没有任何安排,完全可以当日就启程返回首都星。
然而预定的返程日期是后天。
“你知道什么?”
艾兰因沉默了片刻,最后以她很难形容的语气说:“他似乎打算在旅程最后向你求婚。”
安戈涅面前视窗那一堆不断交换位置的标题就变得扎眼了起来。
对这个消息,她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你想要我怎么做?”她听到自己以冷静的声音说。
艾兰因狡猾地把问题推回来:“您想怎么做?”
“如果是公开求婚,我如果拒绝会闹得很难看。”她喃喃。
“您如果接受,那一样会掀起轩然大波。所以我想知道的是您的态度,方便提早做准备,”顿了顿,艾兰因哂然一笑,“至于您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我自知无力左右您的决断。”
最后这句腔调怪里怪气,像在谦卑地自嘲,又像在指控她如今习惯性地和他对着干。
“我的态度,是指我对这桩婚事的态度,还是对西格其人的态度?”安戈涅说着一挥手将视窗全关了,盯住艾兰因的虚像。
而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阿夹一个新文字气泡还没吐完,就被甩到了视窗边缘,啪地一下随着投影关闭,整个消失了。
艾兰因淡声说:“这是同一件事。”
“我和他订婚政治上对你对我是否有利,和我对他怎么想,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她这说法将自己和艾兰因的利益切割开来讨论,他的眉毛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而后他平板地宣告:
“我过去没有,现在依旧没有必须以您联姻为前提才能办到的事。”
这表态与希望她拒绝无异。
侯爵宅邸落地窗前的时刻在相似却迥异的对答中复苏:
那时的安戈涅几乎是绝望地追问艾兰因,他是否永远不会让她因为政治需要嫁给陌生人。
而后是那个冷冰冰的、没有回应
的吻。
安戈涅眼睫颤了颤,默然侧首,然后才懊恼地发觉她之前已经把投影关了,一时间没别的地方可以转移视线。
“和他暂时在公众面前捆绑在一起对我也有好处。”她缓缓开口,没有去看艾兰因的表情。
旅途最初,安戈涅惊异于来迎接她巡礼的人群中,居然有那么多诚挚的、找不到作伪痕迹的激动笑脸。
她都看得出来,即便在相对繁华的星球,也有许多人在王政下过得绝对不好。他们的皮肤缺乏光泽,从窗口伸出来用力挥舞的手瘦消变形,但他们依然给她与西格几乎同等的狂热欢迎。
她此前与激进倒王派的对峙吸引了那么多人?
应该不完全是。
安戈涅将这个疑问抛给提温。他给她发了个自由联盟境内居民对她正面讨论的页面,并且附注:
——这个平台的主要用户群,是靠联盟最低工资糊口的人。您也稍稍领略过他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安戈涅想了想就明白了。
对很多人而言,也许王国未来究竟依然是王国,还是会成为共和国或是联邦,这个严肃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无尽头循环播放般的日子过得太疲累了,一场盛大婚礼弥合新旧争端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民众欢迎也需要童话故事。
她和西格可以成为童话的主角。
而目前来说,那么做于她有利无害。
只是如果探究她对西格、对他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执着是什么态度……
“我——”
门铃声响,安戈涅看了一眼艾兰因的表情,觉得双方都莫名松了口气。
“你希望我拒绝还是接受,我要明确的答案。想明白了告诉我。”不等艾兰因回答,她利落地切断了通讯,银发侯爵的身影立刻从房中消失。
她这才查看对准门外走廊的镜头,心头一跳:西格。
不知道是有意对外表现,还是艾兰因的临时标记起了作用,这是启程以来西格首次主动一个人来找她。
多披了一件外袍,安戈涅打开舱门:“有事找我吗?”
往外面看了眼,她不太确定地说:“是需要进门说的事?”
西格点了点头,进门后没往舱室深处走,直入正题:“明天下午,等行程上的正式安排结束了,我想回E区看看。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
安戈涅控制着表情,沉默片刻:“我现在的名字不能和利丽被联系起来……”
“隐藏身份不难,而且我们不一定要离开飞行器,那样不会有人察觉,”西格连忙说道,稍停顿后语速才重新和缓,“我只是想,也许看到熟悉的景色,你或许会想起什么……”
他这狼狈得藏不住意图的样子很罕见,却也让人想起,撇开那些光环和传闻,他其实还很年轻。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西格眼睛里期待的光彩好像黯淡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让她想到了失落时耳朵耷拉下去的大型动物。
平日里强硬的人示弱总是分外有冲击力,安戈涅差点改口答应。
寂静变得难以忍耐。
“好,我等你的回答。”西格最后开口。
说完他没有多停留,快步走到门口才停了停,回头笑了一下:“晚安。”
等舱门自动阖上,安戈涅才想起来轻声回答:“晚安。”
心里有事,安戈涅匆匆洗漱一番就躺倒在床上。
睡意暂时没有踪迹,她干脆重新打开光脑。回形针蹦到视窗中央,委屈的泪花一抖一抖。
总觉得这家伙的表情动作越来越丰富了……提温真的没有偷偷地加深入侵程度吗?
她打开和提温的对话口,他没有发新消息过来,看来阿夹的动作可能只是程序设定好的,运行途中被强行关闭后就会有这样的表现。
〖我和西格订婚在你看来是利还是弊更多?〗
盯着输入区域看了几秒,安戈涅最后选择了清空。
“明天最后一站戴拉星,有没有需要我注意的?”最后她换了这个模糊不清的问法。
“目前没有。”又是秒回。
安戈涅终于忍不住问了:“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不敢睡。”
安戈涅尚未反应,又一个短句跳出来:
“怕您有事召唤我(笑)”
那之后提温又顺势单方面给她推荐了些助眠用室内投影和音效。安戈涅没搭理他,找了某个偏远星球的奇异生物纪录片看了一会儿,眼皮渐趋沉重。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睡着了。
※
安戈涅睁开眼。
舱室顶灯柔和地自倾泻而下,她愣了一下,想不起睡着之前是否忘记关灯。
光脑投影好像也忘了关,打开的视窗泛着冷色光悬浮在她面前——安戈涅低头一看,双眼微微瞪大:
她是靠在床头睡着的?
安戈涅揉了揉头发,习惯性地往视窗看了一眼,确认阿夹有没有新消息。
这一看,她僵住了。
“明天最后一站戴拉星,有没有需要我注意的?”
“目前没有。”
她和提温的消息记录停在这个位置,无法继续滑动。
心跳像是要漏拍,安戈涅听到自己的不稳的呼吸,视野有一瞬因为本能的恐惧变得模糊。即便如此,她也立刻意识到,在目之所及的边缘还有什么东西。
那才是在映入虹膜的一瞬间让她爆发生理反应的存在。
安戈涅的目光一点点地下移,首先看到键入区域微微发光的边界线,再向下,是熟悉的、却尚未发送出去的短句:
〖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第33章融雪时分02
近乎确信的直觉击中安戈涅:
又来了。
在睡梦中她死了一次。
是什么时候?怎么回事?是谁?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 尚未消退的生理恐惧与激烈的情绪碰撞,她霎时有些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无法确信,自己真的已经经历过眼下的时刻。
将发抖的手指攥成拳,安戈涅将给提温的消息发了出去:
“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简短的句子立刻跳出来:
“不敢睡。
“怕您有事召唤我(笑)”
一模一样。
安戈涅瞬间毛发皆竖。
“从现在开始,让阿夹每过十五分钟报一次时,我会给你发点什么表示我还醒着。”她输入这串文字,刚开始手指还有些打颤,但很快勉强维持住了冷静, 至少可以思考了。
提温反应极快:“您处在紧急状况?”
“另外,我这里的航路追踪信息看来, 您所在的星舰群目前一切正常,没有改道,没有加速减速。”
安戈涅吸了口气:“我……怀疑我会有生命危险,但我不确定来自哪里,不知道可能的袭击手法,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肯定在我明天早晨醒来之前就会发生。”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 她在睡梦中死去, 而后才回到经历过的时间。
濒死时刻她甚至没能醒来, 这免除了一定的痛苦,却也让她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信息。她给提温的回答简直像是被害妄想症的呓语, 严重缺乏可信度。
提温这次停了数秒才发来新消息,他完全没质疑她,反而一发就是一大片:
“保险起见, 我要问您几个问题。请您在空气流通的地方深呼吸,平静下来然后回想下面这些事。
“请千万注意, 请您暂时改用虚拟键盘键入的方式回答,防止有人窃听。
“首先,您现在是一个人在舱室里吗?您能确认自己是一个人吗?后面这一问如果无法确认,可以先不要回答。”
安戈涅将室内送风调到最低,屏住呼吸聆听。
没有异常的响动。
“我一个人,浴室我刚用过不久,没有人。衣柜和储物柜都是透明的,藏不了人。至于其他地方,我不确定。”
“好。
“现在请您确认门是锁上的,然后尽可能没有异常地挪动到相对隐蔽安全的地方,靠近出口的优先,比如门边的角落里。那里通常会摆一些绿植做装饰。移动位置后,请您告诉我。”
安戈涅依言照做,确认舱门上锁后靠在门边储物架后,一副换个角落上网冲浪的样子。
“我躲好了。”
“您上次进食、饮用任何液体是什么时候?那些食物和饮料可以确认是安全的吗?
“另外,对于您现在的状况,还有谁知情?”
安戈涅看了看与提温此番对话的开始时间,她在那个时段前后洗完澡补充了一点水分。
“大概十分钟前喝了一点水,是全新的瓶装饮用水,目前好像没问题。吃饭是好几个小时之前了,我的饮食都是艾兰因的人负责的,应该安全。
“现在只有你知道我可能有危险。”
“这艘飞船上您最信任的人是谁?或者说,您如果受伤害谁会受最大损害?”
安戈涅不假思索地回答:“西格。”
提温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反应,继续流利地为她分析情况:“如果我在您的处境,会尽可能和那个人待在一起,以隐蔽的方式传达忧虑,确保自身安全。能战胜指挥官阁下的人应该不多,这点他很合适。”
“我有理由联络他见面,我会想办法让他给我换个地方待着。”
“好,期间我会如您所说,以最低十五分钟的间距和您保持联络。一旦与您失去联络,我会同时联络西格还有艾兰因侯爵,可以吗?”
“可以。”
安戈涅立刻打开通讯,给西格发讯息:
“刚才的事我想和你当面谈一谈,能再到我这里来一下吗?”
西格同样秒回:“好,我马上过来。”
到门铃响起为止的数分钟有如几个世纪漫长。
安戈涅几乎是扑到了门边,一边回头注意身后,一边打开解除门锁。
西格立刻察觉她的面色异样苍白,蹙眉要询问。
她食指按住嘴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光脑投影上早就准备好的文字内容转向他。
——我想换个房间度过今晚,明天解释。
西格眼神立刻变得锐利。他越过她的肩膀往室内扫了一眼,伸臂将她护到身前,一言不发地领着她往外走。
走廊上并无守卫,只在隔开不同区域的防护门外有巡逻的身影。西格对于守卫走到门前的间隔了如指掌,来时恰好是那数分钟的空档。
而后,他循序用身份芯片打开走廊上一扇小门,安戈涅这才意识到,平平无奇的杂货间一般的门后,原来是通往飞船其他区域的捷径。
等红制服与黑制服的两人组守卫走到门前,后方的走廊上已然空无一人。
门后是半悬空的金属桥,两侧是各种换气和重力模拟设备,走在上面很难不发出声音。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上方下方结构类似的桥上有人,他们也会立刻暴露行踪。
西格谨慎地停下,倾听片刻,揽住安戈涅的手臂略微松弛。
“你发现了什么?”他低声问。
仿佛觉得压低音量还不够,他几乎是凑到她耳边说的。属于alpha的吐息擦过她的耳后敏感的皮肤,激得一股电流的颤栗沿着脊柱蹿上她的后脑。
安戈涅掐住掌心,摆脱生理反应勾出的杂念,喘了口气轻声道:“我怀疑有人会袭击我。信息源我不能说。”
西格沉默片刻后正色提议:“如果你放心,你可以到我那侧套间的空余房间里去。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手指。”
眼下不是顾虑她和西格那堆烂账的时候,安戈涅立刻用力点头。
反而是西格愣了一下。
数分钟后,安戈涅踏入了西格的舱室。
舱门自动合拢上锁的那刻,空气仿佛有一瞬间变得稀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动。
西格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天,安戈涅只觉得到处是他信息素的气息。而对于她在入睡时间造访他的私人空间,西格显然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
“对于袭击者,你有什么头绪?情报越多,我能做的准备也越多。”
“我得到的消息也很模糊,只知道可能是今晚有危险……”
对这个说法,西格似乎半信半疑。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你不愿意说,现在我不会多问一句。但是你首先想到向我求助,我……”
他顿住,深蓝近黑的眼睛里像有初生的星辰亮起来:“我很高兴。”
安戈涅呼吸一滞,随即莫名有点心虚,她抬腕看了眼时间,还没到联络间隔的十五分钟。
“如果这艘船上真的有人想杀我,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你。”她原本只是在陈述可以推理出的事实,但是出口却有了种无条件信赖的意味。
愈发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默降临。
潜伏在未知中的危险反而让omega与alpha之间丝丝缕缕不可控的吸引变得有如拥有实体,悄然一圈圈地缠住当事人的感官,打开对于异性信息素的知觉。
安戈涅在心中连连默念“你快死了!”,都无法控制住微微冒汗的躯体反应。
西格的眼神原本还算坦然,随着分秒流逝,他的目光也闪动起来,绕着安戈涅的身影走,却总是被牵引般落回她身上。
“明天——”西格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他双眼挣扎地闪了闪,向后连着倒退数步,“你先去休息。门就在你身后左手边第二道。我来负责警戒。”
安戈涅慌忙点头,转过身才意识到她将后颈露给了西格。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做。
安戈涅背靠客房门板,长长呼了口气,后知后觉地有些腿软。
刚才是什么?繁衍本能?越是危险的时刻,就越会做出违背理性的反应?她没时间考虑这些,用力拍打了几下发烫的脸颊,快速打开光脑。
“现在是您所在时区夜间十一点十五分。”提温刚好发来了消息。
“西格借了我一间房间住,目前暂时安顿下来了。”
“请您在舱室内部放置的两个摄像头已经开启,运作正常,如果真的有不速之客,我会立刻察觉。”
“好。”
发完这条回复,安戈涅就从外袍的口袋里摸出了两盒提神口服剂,拆开包装一瓶瓶地摆到了桌面上。
把这一个个深褐色小瓶整齐排列好,有种准备弹夹般的镇定功效。
“从现在开始,我会尽可能保持清醒。”
至于不睡觉会不会影响原定在戴拉星的公众活动,安戈涅当然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这句一发过去,回形针就捧起通讯图标摇摇晃晃。
安戈涅在另一边口袋里摸了摸,将耳饰模样的通讯仪挂上,而后接受请求。
“之后如果您真的遇到危险,可能会抽不开手给我发消息,只要信号没有断开,我就会一直和您维持语音连接。
“啊,我可能会有一些别的联络,说不定有不能让您听到的商业机密,那种时候我就会稍微处理一下这里的音源,如果我的声音忽然变糊,请您不要太过在意。那种时候我还是听得到您说话的。”
到这里为止,提温的口气都还算正经。
他的声音里随即浮上熟悉的促狭笑意:
“对了,太紧张了反而会影响您做反应的速度。现在您不如先干些别的。我推荐您看一些剧情起伏不是太厉害、信息量不大的幽默节目,那样还能留出注意力注意周围情况。”
顿了顿,提温又说:“如果您想,我可以陪您同步看一样的。”
安戈涅沉默好久,他就略微拉长调子“嗯——?”了一声。
她诚实地说:“你突然对我那么关怀备至,我不是很习惯。”
“哎呀,我难道之前对您关怀还不够?”
她没答话。
忙里偷闲秒回消息和她开开玩笑,和条理清晰地帮她理出下一步行动、外加保持实时通讯再外加安抚她的情绪,这可以说完全是两个级别的待遇。
“你就不怀疑我是虚惊一场?”安戈涅最后终于问。
“那样最好,”提温语气平淡,“而且您胆子挺大,能让您毫不犹豫地向我求助,您肯定有所确信。”
他们的对话就此陷入沉寂。
安戈涅没心大到采纳提温的提议,只开启了常用来集中注意力的风景影像,躺到简朴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
从这里隐约可以听到外间的动静。西格不知道对谁吩咐了一阵,但距离她所在的房间有一段距离,具体的听不清楚。
另一边,提温也不再出言多和她谈笑,只每隔十五分钟确认她还安全地醒着。
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桌子上歪倒的提神口服液空瓶越来越多,安戈涅终于关掉了精选沙漠荒原风景集,开始搜索一些萌宠视频提振精神——药剂可以暂时阻断疲劳感,等待的焦灼却只会累积。
骷髅般的奇异骨兽绕着虚幻的猎物团团转,布满尖刺的尾巴甩来甩去,砰地把投影装置给砸得稀碎,而它还在原地绕着圈,没察觉自己的目标已经消失……
白色的小家伙转得飞出残影的画面,本身就是有些模糊的。
直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响,安戈涅才意识到提温在叫她,而且已经好几遍。
“殿下?您睡着了?”
“我没……”她要起身从床头再拿一瓶提神药剂,身体却软绵绵的,才到了床边就脱力,直接摔到了地上。
安戈涅低声痛呼。
“发生了什么?”
“从床上掉下来了……”碰撞的疼痛让她一瞬间清醒,然而下一刻,更为凶恶的困意让她的视野再度模糊。
不对劲。她思考的速度不知何时变得很慢,现在才意识到这件事。
“安戈涅?如果你能听见,立刻回答我,情况怎么样?你只需要回答是否。”提温的声音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她本能地想要爬起来,但是撑不起身体,几次翻滚跌倒间腕间装置磕碰得厉害,因此误触开启的光脑投影倏地点亮天花板。
啊——
房间中央通风口,在直射光的照射下,有薄雾般的气流缓慢地游动、扩散、降落。
“瓦斯……”她喑哑地喃喃,不知道还有谁能听见,“催眠瓦——”
最后一个音节没能发出来。同样没能完整表达出来的是疑惑:为什么?
苦苦维持的沉重眼皮终于抵达极限,帷幕落下,黑暗降临。
安戈涅睁开眼。
不需要思考,她知道往哪里看:打开的视窗泛着冷色光悬浮在她面前。
“明天最后一站戴拉星,有没有需要我注意的?”
“目前没有。”
未发送内容:〖你从来不睡觉的吗?〗
她又回到了这个时刻,当前时区夜间10时43分。
而提温最后一次和她报时……是凌晨2时。
还有三个多小时,那之后她会因为催眠瓦斯失去意识,然后以依旧未知的方式死去。
第34章融雪时分03
有那么几分钟, 安戈涅一动不动,好像冻成了座冰雪雕像。
纷乱的念头和线索在脑海中闪现又消失。到底是谁要杀她?为什么她换了房间依然会中招?除非——
她身体一震, 死死盯住无辜地摇晃着身体的回形针。
这艘船上绝对不想让她死的人是西格,但是不在这艘船上的呢?提温是西格以外,唯一知道她转移位置的人,他……真的可信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不管不顾地抽芽。
如果真的对她抱有杀意,提温肯定会、也完全有本事装得若无其事,不把她有所警觉的惊异表现出来, 反而指点她如何应对,而后下达指令, 让藏在暗处的杀手改变行动路线。
可是为什么?
安戈涅疯狂上滑对话框,翻看与提温的联络记录。他有什么理由想要她死?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不。
她的动作蓦地停下。
未必非得是提温想要她死。
如果是陶朱双蛇集团高层的决定,假如他们和真正的幕后主使达成了协议,即便他个人对她并无恶意,提温为了自保,还是会优先遵从集团的决策。
这是他们“达成共识”时提温就坦诚过的条件。
安戈涅甚至能想象,金发青年会用怎样的表情笑着说:“我也感到很遗憾, 但是我们的合作只能到此为止。”
正因为提温和她并没有牢靠的利益捆绑或是冲突, 他们才能像熟人一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并且在不妨害提温利益的事上协力。
但也仅仅是熟人。陶朱双蛇的这位孙辈翘楚身上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她根本不了解他, 遑论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呼……”安戈涅双手捂住脸深呼吸。
先不论提温在她前两次的死亡里是否扮演了角色,还有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可能。
为了排除干扰项,她这次真正能信赖的就只有西格了。
十分钟后, 安戈涅再一次和西格站在了隐秘通道内的金属桥上。
西格确认上下方的桥上都无人,在机械运作的低鸣中压低声音问:“你发现了什么?”
“艾兰因给我传递的秘密情报, 凌晨两点之后的时段,有人会袭击我。我也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可信,所以我把光脑也留在房间里了。”
看着西格渐渐骤起的眉心,安戈涅急促地补充更多信息:
“对方很可能入侵通风系统,会用催眠瓦斯让我所在的区域……乃至全舰的人失去意识。只有你能做些什么,比如让全舰进入警戒状态?我知道这听上去非常疯狂,但是请你相信我,我没有疯,也没有在妄想——”
“我相信你。”西格一句话封住她逐渐混乱的辩解。
他眸光闪烁地思索片刻,已经有了决断:“全舰警戒会打草惊蛇,你到我套间里躲起来。我现在就把那个区块的换气方式切换为独立供氧,紧急氧气舱不可能掺东西。”
西格原本只打算说这些,见安戈涅依然脸色苍白,顿了顿又为她详细解释后手:
“如果袭击者原本就打算波及全舰,看到其他区块中招,就会误以为计划照常进行。如果对方只打算污染你所在区块的空气,那么不知道你确切位置的情况下,他依然会潜入你的舱室,掉进我布置的陷阱。”
“换气系统切换完毕需要多久?”
西格抬腕调出界面操作了一会儿:“两小时四十分钟。”
恰好能在凌晨两点前结束。
安戈涅心头一喜。她之所以会两次在同一个时间醒来,是因为再晚些许,她就很难阻止催眠瓦斯生效?
“艾兰因没有直接联络你,因为他不确定你身边哪些人是可信的。”她又委婉地提醒了西格一句。
没有内鬼,袭击者不可能顺利潜入,更不可能突破重重认证封锁入侵通风系统。
“我知道,”西格一勾唇角,神色却显得冷峻,“处理叛徒我有经验。”
他再开口时整个人的氛围又缓和下来:“跟我来。”
安戈涅第二次走进西格闲置的那间客房。她盯着床边的地板看了几秒,跌落那里的幻痛复苏一瞬又如泡沫消解。她竭力压抑恐惧,脸色却还是变得难看。
西格无言地看着她表情变幻,转身出去又进门。
“临时的光脑终端,”他把一个小盒子放在桌上,而后走近一步,把一个头盔形状的同时为她戴上。
头盔有一根细细的管道,另一头连接着深色的金属箱子,两根背带从上面垂下来,好像可以背在身后。
脑袋忽然被这么个大东西罩住,安戈涅无措地站在原地等待解释。
西格在头盔外侧点了两下,内部视窗上亮起界面,显示出满格的氧气槽和时间。
“紧急逃生用的氧气头罩。外界空气成分出现异常它就会开始供氧,箱子里的储量足够在极端环境下支撑48小时。”
这下,即便切换通风系统的进程出错或是被打断,她也不用担心被迷晕了。
“你呢?”安戈涅虽然没见过这设备,但本能地觉得它应该很宝贵。
西格愣了一下:“我也有。”
“上方的通风口太小,不足够成年人挤进来,食物和水都有,你待在这里是安全的。之后我会调暗灯光制造入睡的假象,你不用慌张。”
他又朝桌子上的光脑看了一眼:“我出去之后,你打开上面的即时对讲功能,你有什么就说,我听得到。”
他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安戈涅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谢……”半晌她才挤出这么一句,她都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还有,你千万小心。”
“嗯。”
房门合拢,安戈涅戴上备用光脑,很快找到了对讲功能。
“西格?”
“我在外面。”头盔内部立刻响起了语声。
“嗯……”
安戈涅在房间里迷路似地转了两圈,最后躺下了。
她设置了三十分钟的闹钟,闭上眼修养精神。如果袭击的时间节点不变化,她在凌晨两点前再焦虑也只是白白消耗自己。
小睡过后,安戈涅摸出携带的提神口服剂灌下去,坐在门边等待起来。
除了西格偶尔的吐息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凌晨两点。
两点又十分,十五分……
关闭的舱门内外依然安安静静。
“西格……?”寂静令人心悸,安戈涅不禁喃喃。
“嗯。”他回了一个短而清晰的语气词,告诉她他还在。
会不会袭击者在她的舱室扑了个空,或者察觉了通气系统切换,就决定暂缓行动?她……这算是回避了死亡吗?
安戈涅站起来踱步,感觉六点前的每一分钟都比60秒更漫长。
也就在这时,西格忽然吸气。
咔。她所在的舱室门自动上锁。
“西格?!”
没有回答。但西格那头传来摩擦挪动的杂音,而后是低低的激光枪鸣响,随即是更多碰撞翻滚的闷响。安戈涅意识到这是缠斗的声音,身体不受控地僵硬:
杀手来了!
思绪滞涩只有瞬息,安戈涅果断拍亮门边操作板,按下紧急铃。
刺耳的警报声顿时响彻舱室内外。
安戈涅听到西格急促的呼吸,时不时的低喝,撞上房内陈设般的轰响……敌人不知道有几人,是否带枪,被撞开痛呼的又是谁的嗓音——
细节混杂在警报铃中,难以分辨。
砰!
一股大力撞上舱门,整个房间都像在摇晃。
安戈涅呼吸都几乎忘了。
碰撞和摇晃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其实只有那么十几秒,只是在安戈涅的感知中,那随时会破门而入的动静好像永远没有终结。
一切忽然停下来。安戈涅耳畔随即响起一声苦闷的断促低吟。
虽然变调,简直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她还是认出来了……
“西格?你怎么了?”她背靠墙站在门边死角,压低声音急问。
“嘠啊……”微弱的、痛苦的气声。
“西格!!你——”
安戈涅咬住嘴唇,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从舱门下方的缝隙里,艳丽到刺目的红色液体正缓慢地淌进来。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不仅如此,她还从依然连接的对讲另一头,听到了粗重但有力的呼吸声。
她不想听见,但还是听到了。凶犯在那里,就在西格身边,就在门外。
正如她不想看,却还是瞪大了双眼,看着黏稠的红如侵犯海岸线的潮水,在她面前扩散又扩散。
双唇无声地翕动,不断开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反反复复地念同一个短句:
求你了。
求外面的死神不要发现她?不要打破这扇门?求西格不要死?求将她投入这循环的存在终止这一切?
安戈涅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
一股同样无法解释的冲动随即蹿上脑际,安戈涅决定开门。
她要看看杀手是谁。
——舱门锁定,无权限打开。
错误提示框一次次地浮现。
安戈涅牙齿紧咬,了悟与泪意一同上涌。
是西格用本舰最高权限从外锁上了舱门。
意识到袭击发生的瞬间,他先为她的舱门额外加锁。如果那一秒他选择先格挡进攻,是不是就不会倒在舱门另一边,她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事实只有:她无法从内打开门。就连拼死看一眼凶手的脸都做不到。
安戈涅在门边坐倒,任由还带有温度的红染上她的脚腕和衣袍。也就在这时,她猛地意识到:不属于西格的呼吸声消失了。
走了?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安戈涅困惑又愤怒。杀手为什么离开了?她明明还活着!如果刺杀目标原本就不是她,那么为什么她之前和西格分处两地,也依旧会死?
“西格?”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你……回答我一声。”她的声音反衬出周遭的寂静。
警报铃已经停歇很久了。
安戈涅浑身一震。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别人来?舰上其他人呢?全都昏睡了?还是——
她来不及枚举完可能性,因为她听到舱门开启,而后是谁快步靠近。
“长官……”有谁低语。
是反抗军的人,他们终于发现不对了!
“开门!”安戈涅用力锤击舱门,仿佛感觉不到手上火辣辣的疼痛,“开门!还有人在这里!”
外面安静了片刻。
光亮与愈加浓重的血腥气同时扑到。安戈涅眼前一黑,沉重的东西撞上她的胸腹,滑到她的腿上。
她没能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
盯着砸进她怀里的“重物”看了几秒,她才意识到,这又苍白又血红的是西格。倒在门板上的西格随着舱门打开失去支撑,就那么直接倒下来。
“救护人员呢?!”安戈涅去探西格的鼻息,抬头瞪视来人,“其他人呢?!!杀手已经逃了……西格他……”
她猛地收声。
站在那里的男性beta是西格的秘书官,对了……叫达倪。按他的副官身份,能够打开西格关上的门好像也很合理。
这个在安戈涅印象里小心和气、对她的提防都带点喜剧色彩的军官,此刻正以陌生的表情看着她。
就好像他面对的是又一具尸体。
“是你……?”安戈涅的问句几不可闻。
“我可战胜不了长官,专业的事只能交给专业人士去做。”达倪脸容蓦地扭曲了一下,谈论这件事似乎让他也颇为痛苦。
“你雇佣了杀手。为什么?”
达倪没作答,拔出腰间的激光枪对准她。
“送你下去陪长官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安戈涅没有闪躲,唇角不自觉地翘起来。
秘书官也是士兵,她对于自己的武力值不抱幻想。这样死了也好,说不定她还能重来。
激光枪低鸣,安戈涅向后掀出去,没忍住一声惨呼。
她本能地去摸中枪的地方,摸到了温热的血,而后才发现中弹的地方在肩膀。捂着伤处爬起来,她看到在地上抽搐的达倪,飞到远处的武器,以及他身下扩散开的血泊。
“快逃……”几不可闻的低语。
安戈涅一僵,循声看去。
西格倒在门边,满脸满身血污,不知道最严重的伤究竟是哪处。他抓着还闪着微光的激光枪,眼睛还半睁,却好像已经映不出她,失色的嘴唇微张,每吐出一个音节都有血丝从嘴角流下:
“快……逃……”
刚才达倪瞄准的是安戈涅的胸口。
她立刻明白了,西格不知怎么清醒过来,举枪击中达倪,让本该致命的弹道偏离,只伤到了她的肩膀。
“你别动,我……我这就联络医生。你再坚持一下……”安戈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哈,”达倪嘶哑地笑,“逃?”
安戈涅抄起地上的激光枪,冲着他腿上就是一枪。
这枪械没有认证锁,扳机无阻碍地扣到底,达倪哀嚎,痛得在地上弹了一下。
安戈涅还要给他的四肢都来一枪,对方却再次呵呵地笑起来。这笑声中充满恶意,毫不掩饰对她的憎恶。
“谁都逃不了。”他喘息着说,每个字听上去都像诅咒。
叮!清脆的铃音此刻无比突兀。
安戈涅心有所觉,抬头看向门边。
下一刻,地面、四壁、舱室急剧震动。轰!硕大的火球撞破舱门,热风与烈焰顷刻间到了面前。
确实谁都逃不了。就连那个雇来的杀手大概也没能例外。
这是安戈涅最后的念头。
※
她睁开眼,环顾四周,掠过已经能从轮廓背出每个字句的消息,视线定在视窗角落:
当前时区夜间10时43分。
“哈哈。”
舱室中响起一声有些失常的低笑。
“又来。”
第35章融雪时分04
回过神时, 通讯请求中的窗口正有节奏地闪烁。
安戈涅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调出西格的联络方式的,伸手就要取消请求。但慢了半拍, 通讯已经连接成功。
另一头传来轻轻的气声,好像在等她率先开口。
“西格?”安戈涅的声音不禁有一丝颤抖。
“嗯,是我。”
他平稳的回答让仿佛还在耳畔的濒死低语复苏。安戈涅大口呼吸,才勉强控制住尚未来得及释放就在爆炸中终结的情绪。
“你怎么了?”
“不,”她喃喃,“我没事,你也没事……”
这反而让西格下定决心:“我立刻过来。”
“给我十五分钟……”安戈涅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用痛意刺激思考恢复运作,“我的意思是, 能请你15分钟后再过来吗?隐蔽一些,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心腹也不可以。”
西格困惑又忧虑地沉默半拍,最后还是答道:“好,那么我15分钟后到你舱室门口。”
设了个倒计时闹钟,安戈涅冲进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把脸。
再次回到灾难发生前的事实随着点滴的凉意,切实地渗进她的身体里。
她已经因为达倪的筹划死了三次。
在安戈涅看过一些幻想题材的虚构作品里, 3往往是个关键的神秘数字。按照那种套路, 她应该已经耗尽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她又回来了, 而且没感到自己身上有任何变化。
时间回溯系设定的另一种流派并无次数限制,主角在摆脱死局前, 会落入无终止的循环。
如果她无法从当下的险境中生还,是否就会永远困在这三个多小时里?这个设想让安戈涅胆寒。
但好歹上一次不能算是完全徒劳。至少她现在知道:
首先,这艘安保等级极高的中型星舰上藏着一个凶残的杀手, 目标是西格,在近身战斗方面说不定比西格还要优异。
其次, 这个杀手是达倪雇佣的。而且他已经做好准备,让一船的人同归于尽。
可达倪为什么会背叛西格?为什么不惜让那么多人陪葬,也要杀掉本该效忠的领袖?这一切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有别的力量在背后操纵?
一旦进入状态,用纯粹的理性抽丝剥茧,分析情势,亲历死亡的生理性恐惧就冲淡许多。安戈涅重新将目光转到光脑投影视窗上。
“如果我和西格同时意外身亡,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她删掉了原本给提温的回复,键入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您察觉到身边有什么不对劲吗?”提温一如既往敏锐。
“只是一个假设。你就当是我睡前的动脑游戏好了。”
对面沉默了片刻,再回复时提温又不做不休,吐出一长篇分析:
“假如您和西格同时遭遇意外,表面看来最大的受益者是与反抗军角力的王国旧权贵,也就是您很熟悉的那位侯爵和他的盟友们。西格一旦死去,反抗军就失去了深受敬仰的领袖,而对权贵们来说,他们的损失在接受范围内。”
安戈涅一扯唇角。
提温的用词相当委婉。那种情况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死了一个私生子公主,而且还是个有变革意愿、与反抗军打过交道的私生子。
撇开艾兰因不谈,和她没太多私交的旧贵族们,恐怕只会觉得她和西格这“买一送一”的死法颇为合算。
“但上面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反抗军内部可以看作铁板一块,与旧权贵的矛盾大于他们内部的利益和理念冲突。
“您或许记得,我此前提过,反抗军内部大致分裂为两部分,主张合作改革的温和派和主张改变政体革命的激进派。
“正因为西格深受双方关键人物的信赖,而且此前还有国王那么一个具体的敌人手握实权,他们才勉强能够忽视主张上的分歧,同仇敌忾地战斗。”
“但是现在局面变了……”安戈涅又觉得有些冷。
“关于您与西格联姻的传言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反抗军中的部分人来说,认可联姻可能性的昔日战友已经成了叛徒。这个时候痛失领袖,反而有望成为改变局势的一招险棋。
“而对于艾兰因阁下他们来说,他们虽然很乐意西格消失,但肯定不是现在,再怎么样也要拖到新政府组阁完成,王国域内取消军事管制那时候……
“我应该不用再说下去了?这种事讲得太露骨就没意思了。而且现实并不会遵从任何理论的逻辑严密运行,不过这说到底只是个思考游戏,不是吗?”
安戈涅没搭理提温别有用意的反问。
她确实不需要他再说更多。在艾兰因身边耳濡目染,她多少清楚政治游戏的规则。
悲愤是可怕的力量。一旦西格死了,紧随其后的必然是舆论、阴谋论的混战,各方的任何指控都可能挑起现实中的新战火。
正因为谋害自家领袖听起来极度荒谬,才会有人甘愿冒着令反抗军彻底分崩离析的风险,将这一疯狂的奇策付诸实践。
一旦纷争再起,事实如何便完全可以等决出胜负后再书写。
况且只要杀手也死在这艘飞船上,就根本没人能证明究竟是谁买凶刺杀西格。
“西格身边的心腹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更多?”
“如果论资历老的那些,当然是主张彻底废除君主制的人更多。具体人名我就不方便说了。”
15分钟剩下的时间不多,安戈涅深呼吸了一下,快速键入最后一个问题:“我这个思考游戏的命题……反抗军内乱,王国重新陷入战火,是陶朱双蛇乐见的状况吗?”
这次过了整整几秒,提温才回复:“如果您想知道的是,我是否会坐视波及到您的反抗军内乱发生,答案是不会。”
像是不给安戈涅反应的时间,又像是提温预判了她的态度,后续几乎毫无间隔地跳了出来:
“陶朱双蛇的军工部门可以从动乱中获益,但我未必会。
“和我们初遇时不同,现在您活着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有相当高的价值。”
安戈涅没有作答。
“我能否认为,您有理由确信您和西格都有生命危险?我可以替您传递消息示警。”
即便传递消息给艾兰因,远在首都星的他恐怕也很难在数小时内把手伸到这艘船上。船上隶属于王国卫队的士兵少于反抗军,挑起那部分士兵的哗变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复杂难以控制。
“你能入侵我所在的舰船,夺取它的控制权吗?”
“那需要相当久,而您似乎赶时间。”
“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无视回形针捧起摇晃的新消息图标,安戈涅把阿夹提起来扔到视窗边缘,勾起唇角。
“之后……或者下一次见。”
稍作准备,她走向舱室门口。
随着视窗中的倒计时归零,光脑终端震动,门铃也同时响起。
安戈涅打开门。
舱门内外的两人都愣了一下。西格似乎没想到她会开门那么快,安戈涅则有一瞬间难以分辨脑海中的哪些记忆是过去,哪些是已经回退的未来——她还记得这张脸被血污覆盖的样子。
安戈涅走神的那么片刻,西格挪动视线,快速确认她并没有受伤,身后的舱室内也无异常。
“你——”
安戈涅向前半步,指尖轻轻点在西格的嘴唇上。
他惊讶得收声,屏息一秒,注视她的深色双眸动摇起来。
西格很多时候很好懂,安戈涅想。但他对她的完全的坦诚和赤忱也是他最难解的地方。
“进来吧。”她说着后退一步,将准备好的文字投影转向他。
西格神色一变,眉心揪起。
“不相信的话,我们做个实验吧。”安戈涅轻声说。
※
凌晨二时许。
西格宽敞的舱室深处,一盏小灯依然亮着。黑发的指挥官身穿浅色便服,坐在窗边阅读。他抬眸确认了一下时间,走进更深处的寝室。
探查到附近无人,半分钟后,小灯缓慢熄灭。
室中一片宁静的黑暗,只有排气管进出的气流徐徐流淌的细响。舱室深处一角淡淡的莹白若隐若现,好像是卧室主人的衣服。
二时十七分,本应上锁的舱门悄然滑开,被异物抵住保持打开。
一道黑影轻而迅捷地滑进门后,隐没于墙角的阴影中。
片刻后,那影子已经到了舱室深处。
嗡的一声,微微发亮的利刃在黑暗中现形,同一瞬间,它划出光弧,扎向床中央信息素浓厚的位置。
布料烧焦的异味与刀身深入的闷响同时响起。
黑影却骤然后跃,不假思索向舱门处冲去。
但晚了一步。
舱门砰地合拢,沉重的金属门推力惊人,直接将堵门的异物碾平。与此同时,室中所有照明齐齐亮起,顿时将每个角落照得分毫毕现!
包括那位不速之客——
潜入西格舱室的是个高大的蒙面人,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中,就连双眼也隐藏在电子护目镜后。
他手中是一柄奇异的武器,似乎是高频离子刀的变种,只是作为匕首而言它太长了,对短刀而言它又有些短,刀身还略带弧度。
“啧。”杀手直接看向黏在书架顶的便携摄像头,手一抬。
画面信号顿时断绝。
与此同时,本舰控制桥。
半透明幕墙包围的平台之上,原本轮班值守的领航员们和巡逻兵们歪歪斜斜地倒了一地。整个控制区域只有一个人站立着,是个戴着防毒面罩的军官,发色略浅,身高中等。
正是西格的秘书官达倪。
“是陷阱,人不在房间里。我撤了,定金不退。”
经过变声的冰冷机械音利落交代完就挂断,达倪面色一变,将手腕靠近控制台芯片读取端口。
——无权限!
鲜红的警告语覆盖控制台每个投影屏。
达倪下意识操纵别在身前的光脑终端,动作猛地一顿,手快速按到了面罩外侧。
脚步声骤起,戴着头盔的黑制服士兵持械冲上平台,顷刻间包围了达倪。
“举起双手!”
平台正前方的幕墙缓缓变得透明,现出对侧区块玻璃隔间内的人影。
举着双手的达倪的身体一僵,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隐约是“长官”。
数分钟内,更多戴头盔的士兵相继赶到,将昏迷的人抬离现场。控制桥上很快只剩下达倪和围着他的作战队员。
“达倪,”西格的声音从控制台的发声孔中清晰传出,冷硬、缺乏起伏,“我没想到会是你。”
陪伴西格多年的秘书官僵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因为隔着一层屏障,防毒面罩下传出的嗓音闷而低沉,仿佛属于另一个人:“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他轻轻呼看一口气,仿佛觉得面罩里有些闷,转而道:“在我造访过后悄然离开我能想象,但您是怎么蒙骗过杀手的感官的?”
“投影装置,沾有我信息素的物品,调整好音量播放心跳和呼吸声的装置。”西格平静地回答。
“意外地简单……”达倪自嘲地笑笑。
“你还在船上各处放置了爆|炸|物,会定时引爆,是吗?”
监控着达倪一举一动的士兵们闻言,谨慎地将枪口微抬,防止达倪受刺激之下骤然引爆可燃物。
达倪却肩膀一跨,语调骤然轻松起来:“既然您连这后手都知道了,那么您也该知道,我还有几个帮手,只要我没有定时和他们联络,就会立刻帮我开启引|爆|装|置。”
“告诉他们计划中止。”西格冷声道。
达倪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西格也不催促,转而说:“你可以恨这艘船上的王国军,但还有一半多人是反抗军的战友。你宁可让他们枉死也要杀我,我需要一个理由。”
“真的需要我说出来吗?”达倪和往常一样,面对长官似乎有点底气不足的样子,他伸手捋了一下薄汗沾湿的头发,拿枪指着他的士兵险些开枪。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闷在面罩里听不清楚。
而后他抬高声调:
“别人可能摸不准你的想法,但我……哈,长官,我太熟悉你了,在新政府政体的事上你迟迟不表态,不是谨慎,也不是为了维持内部平稳,只是在拖延时间做前期准备,方便你‘突然’做决断,让所有人就算想反对已经来不及。”
从达倪的位置看不清西格的表情。
黑衣的指挥官只是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打算向艾兰因他们让步,让那些吸血虫维持操蛋的现状!为了一己之私,你就打算背弃革命!背叛那些为你……为你宣扬的理想而丧命的,为你卖命至今的战友!”
达倪好像已经根本不在乎有枪指着他,说着就双手挥舞起来。
而围着他的黑制服们,竟然一时间没想到喝令他不动。
他们肢体动作无法掩饰的震惊取悦了达倪,他又干笑了一声:
“攻下首都星的那天开始,你就变了。
“我不知道你在那个公主身上看到了什么,是omega信息素对alpha的诅咒?你……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只是拥有一个omega无所谓,但你愿意为她付出的代价,太离谱,太荒谬了!”
“变革需要英雄,但如果英雄自甘堕落,那么还不如让英雄牺牲在还是英雄的时候。”
西格安静地听着,直到此刻才出声:“这就是你的理由吗?”
这平淡的反应令达倪愈加激动:“你不否认我说的?一句都不否认?!”
西格的语声很淡,却像叹息:“达倪,我最初丢失的,我找回来了。”
秘书官呆呆地沉默了几秒,在面罩内局促地深吸气:“是吗……真好。”
顿了顿,他呛声说:“但我为曾经祝福过你,真心希望过你能如愿找回想找的人,我为这么祈祷过后悔。”
“如果你真的还在意战友们的命,那么就做个交易。你肯定把公主带在身边,你总是把最要紧的东西随身带。西格,我要她的命。”
达倪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遥遥相对的两个区块都瞬间安静得可怖,甚至能听到换气系统切换运作模式的声音。
“我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但只要她活着,哪怕她成为别人的omega,你恐怕也会想办法把她夺回来。所以我只能逼你选。”
“只要你了结她,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依然是我追随到现在的长官。
“我会让其他人停下,不必有更多流血。这次行动完全是我的个人行为,责任全在我。之后你要怎么处置,我都接受。
“但你必须杀了她,让你自己死心。”
语毕,达倪看了看身周,已经有两个黑制服的士兵放下了枪。
他失常地笑出声来,笑声里更多的是幻灭的愤怒和悲伤:“你看,会希望你变回原来的指挥官的,不止我一个人。”
“我给你一分钟时间道别。如果你什么都不做,恰好超过十五分钟没有得到我联络的同伴,就会引爆这艘船。
“263条命……不,262对1,你来选吧。”
第36章融雪时分05
以秒为单位的倒计时逐渐接近一分钟的临界点。
“西格……”藏身在白色挡板后的安戈涅出声。
达倪给出的选择甚至称不上选择, 哪怕西格拒绝杀死她,他们所有人依然难逃一死。
她不自觉开始为“下一次”如何避免走到这一步而做准备。至于具体会怎么结束这一轮失败的尝试, 她怕是怕的,却又希望死得快些、不要太痛苦。
“别动。”西格淡然喝止她现身。
“可是——”
“一分钟时间到了!”达倪高声宣告,他呼吸比刚才更为急促,仿佛觉得在面罩里喘不过气,干脆扯下了面具。
通风系统已经切换到紧急换气供氧模式,空气中的催眠瓦斯含量显著降低,达倪吸入残余的气体, 顿时难以控制表情,话语也有些颠倒错乱, 却没失去意识。
“没听到么?!你要是再不做选择,我就当你执迷不悟,选所有人一起死!”
西格依旧一言不发。
浓烈的失望之色在达倪脸上一闪而逝,随即被臻于疯狂的怒意取代:“哈,好,很好……那么时间到。动手吧。”
一秒,两秒, 三秒。
什么都没发生。
做好防冲击姿势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一时间无人率先开口。
随即, 控制中枢的显示屏尽数亮起,显示出同一条信息:
——各区块与核心区分离进度100%, 分离完成。
——警告,核心区即将丧失动力进入漂流模式。
——注意,核心区生命保障系统预估剩余运作时间:10标准时3分18秒。
达倪脸色骤变:“你……”
“你给的根本算不上选择, 我也不会选。”指挥官的语声果断而冷静。
“这艘舰船的设计意图在于在意外状况下,确保尽可能多的人能幸存, 所以每个区块都有独立生命保障系统,紧急状态下可以与中心区分离独立运作,”西格突然顿了顿,像在压抑一瞬间涌现的情绪,“从挑选设计团队到验收,你都参与了。”
“中心区其他人现在也疏散完毕,达倪,你威胁我的筹码已经不存在了。”
达倪闻言紧紧抿住嘴唇,露出了像是要哭又像要破口大骂的神色,扭曲又诡异。
“我的同伴呢?”
“已经被控制。”西格垂眸沉默了片刻。如果达倪能看清他的表情,一定能立刻认出这是指挥官压抑负面情绪的小动作。
但他们隔得太远。
“你究竟知道多少……不然你怎么——”达倪的身体晃了晃。
西格依然表现得很平静:“我知道你最近和哪些人走得最近。我不想怀疑你,但不可能不安插人手以防万一。”
而一旦提早得到消息,那两个多小时足够他做出合适的布置。
达倪扯了一下嘴角:“你真的相信过身边的任何人吗?”
西格视线压了压:“如果不相信你,你不会有做到这一步的机会。”
达倪好像笑了声,不太清晰。因为下一刻,他骤然朝身侧士兵手中的枪扑去。
士兵下意识扣动扳机。
近距离命中,达倪的身体向后摔,重重着地,四肢要弹起来似地,抽搐了一下,而后就不再动了。
结束了?
同样的疑问浮现所有人心头的刹那,一颗心脏停跳的瞬间,巨响撕裂事件结束的假象。
轰——!
安戈涅循声探头出来,就看到对侧平台玻璃幕墙上震出裂纹,难以形容颜色和质地的东西飞溅在上面。
她没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走!”西格拽起她就开始狂奔。
安戈涅戴着紧急头盔,身背氧气小箱子,有点跟不上他的步伐,只能咬牙提速再提速。西格抓得更紧,拉着她的手指用力到她有些发痛。
朝着紧急脱出口狂奔,他们的身后连续不断有新的爆炸声,震得地上、走道,视野全都在摇晃。
刺鼻的气味扩散,只是吸进一口便会止不住咳嗽。中央区块着火了。
“启动头盔!”
西格头也不回地喝。
安戈涅抬手照做,氧气瞬间充满密闭头盔内部。
肺叶在全力运作下隐隐作痛,安戈涅没时间也没心力询问,刚才短短数秒内发生了什么。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察觉,周围的温度正显著升高,她忍不住回头看,在一扇扇降下的防护门后,隐约爆发出炽烈的红光。
口吐烈焰的火蛇正在追逐他们。
能来得及吗?
西格几乎是扯着安戈涅冲上发烫的台阶,连通发射管的平台之上,球形的紧急逃生舱光洁的表面映出后方栖近的烟气与火光。
最右侧的轨道已经空了,但发射警报灯还闪烁着,有人刚刚从这里逃出去。
西格语音操控,命令逃生舱打开门,拉着安戈涅往里面冲。他的步子蓦地一顿,将安戈涅往前一推。
声音到得晚半拍,上方很近的地方,燃爆的声音炸裂。
即便隔着头盔,安戈涅也受到冲击,晕乎乎地朝前一个踉跄,几乎是跌进了逃生舱,耳朵里响个不停,好像要吐出来。
她懵懵地回头看,西格扶着舱门边缘,后背微微佝偻。
“你怎么了?”
西格抬头笑了一下:“没事……差点被坠落物碰擦到,你坐好!”
安戈涅手忙脚乱地把自己固定在救生舱墙壁上凹陷处,一抬头,就看到西格扶着舱壁进来,身后舱门外,支架部件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下雨般坠落。
平台也在剧烈摇晃,不知道还能支撑几秒。
舱门合拢,西格立刻下达发射指令。
救生舱弹射出去的瞬间,西格才在门边的固定处坐下,安全带没来得及扣好,险些被甩出去。
安戈涅惊呼,他徒手扒着座椅边缘,有惊无险地扣好安全装置。
与安戈涅上次用逃生舱脱离的体验相比,这次弹射出去后的数分钟更为漫长,也更为痛苦——
一方面是因为她戴着头盔,身背装备,安全装置的系带和横杆像是要把她挤压成薄薄一片般夹在两边。
还有则是颠簸得更为剧烈,那种内脏仿佛要甩出来的翻滚,让安戈涅想到了清醒着跃迁的体验。
等逃生舱终于平稳下来,安戈涅也顾不上了,直接摘下来头盔喘气。
不然她感觉自己会立刻窒息。
“西格?”
西格也摘下了头盔,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看上去颇为狼狈。但他反而先问她:“没受伤吧?”
她摇摇头,他随即看向身侧显示屏,确认逃生舱搜索系统正常运作。
——降落点搜索中。
——过路信号搜索中。
“刚才究竟是……?”安戈涅调整好呼吸,终于有了一点逃脱的实感。首先浮上心头的是疑问。
西格沉默片刻才说:“达倪应该在身体装了爆|炸|装|置,在心脏停跳……或是别的生命体征消失的瞬间起爆。”
可刚才不止一个爆炸。
“高浓度的氧气会变得易燃,达倪恐怕在察觉被包围的时候,就打开了自己氧气面罩的阀门……”西格吸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抬手摸了一下面罩。”
他闭了闭眼,过了几秒才缓慢地向安戈涅解释:“大概那时,他就拧松了某个部件,让自己的氧气缓慢地泄露,方便在自己体内的炸|药引爆后作为引燃物,那几个队员身上的氧气箱跟着连环起爆,制造出足以破坏核心区域的爆炸。”
达倪身边的那几个士兵不可能存活。西格垂眸沉默良久,脸孔蒙上阴霾之色。
安戈涅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西格抬手在眉眼上遮了遮,不稳的吐息显露出一丝脆弱。
“还在小行星带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下去,声音很低,宛如喃喃自语,“有一艘矿物运输飞船的成员,出舱探索后回船,携带的氧气罐没即时检查整修,导致环境氧含量过高,又见了明火,整艘船直接毁了,死了很多人。”
“达倪对那件事印象很深,那之后一直在这方面格外小心。”
安戈涅静默无言地看着他。
即便刚才没有表现出来,西格对于遭受陪伴自己多年的秘书官背叛否定,并非没有触动。
可达倪口中的那个西格,还有他们共度的那段时光,都是安戈涅所不了解的。更不用说在达倪眼里,她是西格应当治愈的病症。
她不确定自己现在有心力整理达倪所说的那番话,干脆也闭上眼。
独处或许是他们现在都最需要的东西。
嘀嘀嘀!
西格立刻看向舱内显示屏,怔了怔,眉心揪起。
他抬手看了眼光脑终端。安戈涅明白过来,也看了一眼,信号非常微弱。
“在可以抵达的范围内,只找到一个没有正式名的星球,初步判断,大气成分可供生存,但未必有人类据点,”这么说着,西格的神色变得更为严肃,“我对这一带没有太多印象,但可以确定不在通往戴拉星的航线上。”
他抽了口气,好像在那番失控翻滚过后,骤然挪动身体也有些艰难。他解开绑缚,探身向两侧小小的舷窗外张望,表情骤然凝固。
“怎么了?”
“没有舰队的影子。”西格轻声说。
安戈涅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不可能,才脱离没多久。那么大的舰队……”
西格回归原位,她稍支起身体,就也看到了舷窗外的光景。
只有仿佛无尽的幽暗深空,以及遥远的深处,小小的浅色圆点——一个孤独的星球。
“有没有可能是……刚才我们被卷进了恰好出现的星空潮汐,然后就迁跃到了这里?”安戈涅回想着刚才尤为剧烈的颠簸,脸色更加难看了。
西格唇线绷起:“很可能。”
星空潮汐几乎毫无规律,只能在抵达前的数小时到几分钟内通过观察某些波段的光波动预测。
由于他们被动卷入了潮汐,逃生舱也不具备迁跃导航系统,上浮的坐标就完全随机。说不定他们一下子到了星系的另一边。
西格刚才体力消耗似乎很严重,靠在了凹陷处的靠背里,半阖着眼睛说:
“现在有两个选项,一是把逃生舱耗能调到最低,持续发送求救信号,等待过往飞船搭救。
“二是前往不知名星球,赌那里有生存的机遇,长期滞留等待救援。但是那里环境未知,降落在那里之后,逃生舱的燃料不会剩下太多,必须到外面去探索,会有另一种风险。”
逃生舱的氧气和能源储备都有限,食物和水也没法撑太久,如果任由救生舱漂游,等待过往的飞船搭救,就等同寄希望于运气眷顾。
都倒霉到遭遇这样的事还卷进星空潮汐了,安戈涅对自己的运气缺乏信心:“你……觉得哪一种生存几率更大?”
“后者。”
“那么就去吧。”
“好。”
前往目标星球需要飞行三个多小时,安戈涅精疲力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在逃生舱穿过大气层的颠簸中睁开眼,半梦半醒。直至身周剧烈震动了一下,她才完全清醒了。
又等了片刻,舱身不再移动,只轻轻地摇摆着,而后是一声机械音。安戈涅知道,他们成功着陆了。
背带勒得她肩背生疼,她干脆将氧气箱放在凹槽里,解开安全带、拉起横杆,起身往舷窗外看。
茫茫的灰白。
她下意识抬手,用衣袖擦了擦舷窗。
还是一样的素色光景,就好像有人用灰白色的织物把舷窗蒙住了。
不对。有东西。安戈涅定神再看,发现有细小的颗粒擦过舷窗,在外壳的高温下几乎立刻化作了淡薄的烟气,一粒两粒,源源不断,仿若腾起云雾。
她抽了口气,明白过来:“是雪……”
外面那浓稠得仿佛没有间隙的灰白色,是将所有地貌起伏遮蔽起来的漫天大雪。
“西格,外面在下——”安戈涅的语声戛然而止。
刚才她注意力立刻被外界吸引,竟然没发现对方在着陆后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略微低着头,好像睡得很沉。
强烈的心慌揪住安戈涅的胸口,她靠过去:“西格?”
安戈涅听到微弱的呼吸,但同时闻到血腥味。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拔高:“西格?!听得见我吗?”
她慌忙解开安全装置。眼前一花,重物压上来,她失去平衡,后背撞上弧形舱底,胸口一痛。
西格就这么直接倒下来,倒在了她身上。
他的额头恰好抵在她的侧颈,艰难的呼吸缓而浅,还没钻进她的领子里就消散了。
安戈涅张了张口,这次连呼唤都发不出来,微微颤栗的手去摸西格的肩膀和后背,想将他扶起来检查情况。
而后她就摸到一手湿热的、略微黏腻的东西。
西格受伤了。
第37章融雪时分06
安戈涅一瞬间回想起许多细节:
进入逃生舱前西格突然停下推她一把;他在舱门口蜷起上半身停顿, 身后随上方爆炸,下落的零部件和建筑残片如雨, 而他声称只是差点被砸到;还有刚才越来越多的疲倦表现……
西格惯常强势、自控而诚实,导致她根本没想过怀疑他是否隐瞒伤情。
她又被他保护了一次。
不是使命,不是出于立场,只是对她这个人不计得失的回护,于安戈涅而言这是纯然陌生的体验。
她无措地盯着西格近在咫尺的黑发看了几秒,心脏仿佛正和伸出的指尖一起微微地颤抖。
“你醒醒……”她抓住西格的肩膀向上抬,回避着他受伤的后背, 努力探出上半身,让他的胸口枕到她腿上, 防止他彻底面朝下栽倒在救生舱底部。
得找个缓冲物垫在他身体下面,否则她没法帮他处理伤口。
安戈涅左右四顾,眼睛忽然一亮。
在固定乘客的三个凹陷处中间,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暗格,用力一按,外盖便向上弹起,收到圆顶上, 露出里面的储物空间:
急救箱, 手电筒, 光能发电装置、滤水器,少量瓶装水和营养液, 可以充当床铺的气垫睡袋,防风保暖的斗篷式毯子,最沉重的是个压缩到手掌大小的盒子, 按照说明打开就会是一个防风帐篷。
物资远比她想得要丰富,安戈涅定神, 将注意力集中在西格身上。
两人的体格相差悬殊,等安戈涅终于将西格挪到充气垫上,用裹了衣服的箱子抬起他的上半身,她已经身上见汗,气喘吁吁。
她没给自己时间休息,费了一番工夫才成功脱下了西格的外套。
血色渗透的黑制服拿在手里才觉得心惊肉跳,西格外套左肩稍靠下一些的位置,裂开了一个大口。
裂口边缘毛糙,简直就像是刀片擦着他砍过,带走了一整片皮肤与下方的血肉,再深一点就会伤到骨头。
西格的衬衣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她根本没心思想别的,从后解开他衬衣前襟,小心翼翼地将布料剥离皮肤。
几个小时过去,伤口附近的血渍已经凝固大半,这么做的手感宛如硬生生撕下西格的第二层皮肤。
这操作不容失误,伤处又极具视觉冲击力,安戈涅强忍仿佛在血管里跳动的不适,强自镇定,拿出急救箱里的灭菌湿巾消毒。
西格身体陡然颤抖了一下,呼吸变重,皱着脸睁开眼睛。看来是痛极了,痛到他立刻恢复清醒。
“呃……我——”他下意识要撑起身。
安戈涅低声喝斥:“别动!伤口还没处理好。”
她鲜见地在他面前那么强势,西格愣了一下,乖乖地趴着没再挣扎。
“抱歉,吓到你了……”他轻声说。
“你早点告诉我的话,就能早点处理伤口,如果感染了怎么办……”安戈涅张了张口,更多指责他逞强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
西格露出一抹失色的自嘲微笑:“抱歉。我……以为撑得住。”
安戈涅紧抿嘴唇,绷着脸往别处看了几秒,才无言地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为他涂抹医疗凝胶。
这种米黄色的胶体覆盖伤口后会逐渐凝固,隔绝外部环境污染,促进伤口愈合。
过了半晌,救生舱内才响起一声低低的:“谢谢。”
“什么?”
“你又救了我……”
“又?”
安戈涅的动作不由一顿。她险些忘记有些事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
“我是说,你相信我提供的情报作出布置,等于已经救了我一次。进救生舱的时候是第二次。”
西格不置可否地沉默,也可能只是因为疼痛说不出话。
他后肩的伤口足有巴掌大小,差点用光一整管医疗凝胶。
安戈涅只希望她没记错急救训练的内容,不会导致西格身体情况恶化。
然而才涂好凝胶没多久,伤员就不安分起来。安戈涅只转个身去擦遍是血污的手,再回头时,西格已经翻身支着手肘坐起。
“我让你别动!”
“这个高度,一直趴着呼吸有点困难……”他指着安戈涅堆出来支撑他的“小山丘”解释。
她顿感理亏,抿唇“哦”了一声。
西格还是十分虚弱,刚才说了几句话似乎就极为疲惫。他将没受伤的那侧身体靠在舱壁上,单腿曲起,半阖双眸。
安戈涅呆站了片刻,将斗篷抖开披在他身前,避开伤处裹住他,而后打开一袋营养液,俯身将吸管口凑到他唇边:“喝一点吧。”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半袋就停下。
“物资存量还有多少?”他低声问。
安戈涅怔了怔,刚要据实回答,转而明白过来,用吸管口戳着他的嘴唇:“你不要管,先喝掉。 ”
西格抬眼看着她。
为了保存燃料,将能源用在发射求救信号上,逃生舱的灯光已经关闭,只有两侧舷窗透进灰白惨淡的天光。他的眸色愈发显得黑沉沉的,像平静而幽暗的深井。
“我可能熬不过去,那么至少,我必须尽可能留下更多物资,至少让你撑到救——”
“嘘!”安戈涅捂住他的嘴。
“不要瞎说,你会好起来的!”她听上去有些怒气冲冲,确切说,她眼下只能伪装出这种情绪掩盖慌乱与不安。
“万一要过很久很久,搜救的人才收到求救信号呢?我从没见过外面那样大的雪,我就算能多在独自这圆球里多撑几天,一旦物资耗尽,我没本事找食物和水源,独自在外面……我活不下去。”
说到最后,安戈涅努力理直气壮的声调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深吸一口气,她忽然俯下去,主动贴了一下西格的嘴唇。
黑发alpha快速颤动睫毛,一瞬间显得有些茫然。
“你不是找了我那么久,怎么可以现在死掉?”她喃喃,替他捋了一下凌乱的额发。
西格没作答,定定望着她的眼睛亮了一点,仿佛目眩神迷。
“好好补充营养,快点恢复。为了我你也得活下来,好不好?”安戈涅也不知道这话里多少哄诱的成分。
至少现在,她不希望西格死是真的。
虚弱状态下,西格的反应比往常要慢一些,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乖顺的样子有种接近孩童的天真和依赖。
安戈涅不由怀疑,他有没有听清楚她都说了什么。
但她再次将营养液吸管凑过去的时候,西格没有拒绝。
西格伤口的凝胶干燥后,安戈涅又在上面贴了一层医用胶布保险,
眼见着他又昏昏欲睡,她忙乱了好一阵,终于成功把舱内备有的三个气垫睡袋用胶布固定,拼成了一张床垫——
她怕睡袋为了保暖内部贴得太紧,会压迫到西格的伤口,每次钻进钻出如果摩擦到伤处就更加不妙了。
搀扶着西格躺下来,安戈涅又在他身后堆了一个高度合适的障碍物,方便他下背部靠着保持侧卧。
她揉着太阳穴左右四顾,一下子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做。
外面的雪水只要没有害物质,就能成为水源,但她不敢贸然打开舱门,万一让西格受冷就糟糕了。眼下营养液还够补充水分。至于救援……
安戈涅看了一眼光脑终端。依然无光网信号。
“你也需要保存体力,过来。”西格睁开眼睛,轻声唤她。
安戈涅没扭捏,和他钻到同一条毯子下面。
真的和西格面对面躺下,她一时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摆。
不看场合的信息素……她努力忽视几乎环绕着她的雪松气息,有些生硬地叮嘱:“有任何不舒服就立刻叫我。”
“嗯。”
雪还在下,簌簌地轻敲逃生舱外壳。随着雪层堆积,雪落的声音也模糊了。
风声、逃生舱轻轻摇摆的响动都逐渐远去,只剩下白茫茫的寂静。就好像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在混合着血腥气的消毒水气味里,安戈涅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是被热醒的。
额头抵着滚烫的胸口,她愕然迟滞了数秒,才意识到在睡梦之中,她彻底贴到了西格怀里。然而眼下夺走她注意力的是西格身上异常的高温。
他发烧了。
“西格?西格,喂!”安戈涅叫了好几遍都没反应。
她连忙起身,在医药箱里急匆匆地翻找,而后对着两种抗生素发愁——她只恨自己不是个医生。如果能联网就好了……
就着手电筒阅读了一下包装表面的说明文字,安戈涅选了大概更适合应对伤口感染的那一支。
也顾不上别的,她用消毒湿巾擦拭他的额头、脖颈和身体,希望里面的酒精成分能带走一些热度。
“喝点水……”
被扶着坐起来,西格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头沉沉地向胸口垂。
安戈涅捧着他的脸抬起来,往他的嘴里挤了一点营养液。
“利丽……”西格终于清醒了些微,第一反应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你放开,我没法给你喂药了……”安戈涅挣扎了两下,轻松挣脱了他脱力的手。她绷紧唇线深吸一口气,扳着他的下巴,几乎是把药剂硬灌了下去。
“咳咳!”西格呛了几声,眼神稍转清明。
“我刚给你喂了抗生素。药效起来就好了,现在躺下。”安戈涅也说不清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自己听。
西格闻言只勾了勾唇角,但还是依言照做。那样子更像是为了哄着她,才如此配合治疗。
“伤口痛吗?”安戈涅把毯子重新给他裹好。
“一般。”
“……”
他闭目缓了片刻,又启眸:“我——”
安戈涅口气激烈地打断他:“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西格虚弱地笑了一声,依然睁着眼睛看她:“利丽,对不起。”
这话里有她无法理解的沉重分量。安戈涅就像是冷不防吃了一拳,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好半晌,她终于挤出回应,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你道歉什么……”
“我之前撒谎了。”
西格好像有一瞬间想回避与她对视,但最终没有。
“我说最后一次见到你,是你分化那天。其实并非如此,”他看向她无法共同回忆的过去,眼神变得有些空洞,“我说我没能如愿带走你……那也是假的。”
安戈涅没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我闯进医院,成功将你劫走了。
“那之后,我和你试图逃离E区……离开戴拉星,但是他们紧追不放,”西格的脸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紧急时刻,你求我永久标记你,那样你就对他们没有价值了。最坏的情况下,或许他们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但至少那样你不会失去自由。”
“但是为什么?……那一刻,我对你产生了疑问。“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安戈涅想阻止他说下去,但他的神色让她无法开口。
有些秘密沉淀太久,变成了长在血肉内的荆棘,反复地刺穿他,如果不让他倾吐完就太过残酷。
“我……突然不再确定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也不确定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只是急迫地需要一个保护者,而我恰好出现了。
“毕竟我们真正相处也就那么几天,根本称不上了解彼此。”
“也可能,我只是单纯地被怯懦击败了。我们真的要一起死吗?那刻我犹豫了。”
西格长长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我犹豫不决的惩罚……最后,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带走。”
安戈涅好像忘了做出表情,只是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西格又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热红,语句开始失去正确的句法形态:“我不希望……我不在了,等你找回记忆,觉得我……回想起我的说法和事实的出入,才发现,我是个美化自己的骗子。”
“对不起,利丽,”他眼睛里有孱弱的波光粼粼地闪烁,他对她那跨越五年未曾失色的、令整个王国燃起战火的执着,曾经让安戈涅一度困惑。
谜底或许非常简单,一个短句就能囊括。
“……对不起。”
第38章融雪时分07
降落在无名星球第五个标准时。
舷窗外依然大雪纷纷, 灰茫的天地愈发昏暗,连带着救生舱内也仿佛多了几丝阴冷的气息。
安戈涅将外套拢得更紧, 快速搓热发凉的双手。并不是错觉,舱内的气温在飞快降低,她现在张嘴吐息,呼出的水汽会短暂化作肉眼可见的白雾。
这不是个好兆头。
降落的星球没有正式命名,代表着人类尚未完成对此地的探索,救生舱系统中这里的资料基本等于没有,昼夜交替规律这方面的数据当然不存在。
但从天色看起来, 这里的夜晚很可能即将降临。而在陌生的环境里,夜晚往往与危险画等号。
她侧头看了一眼西格, 把膝盖抱得更紧。他还在发烧,那番自白过后便昏睡不醒。
没有专业医护人员,能否挺过去全看西格的体质和求生欲。
安戈涅已经把所有能找到的毯子和织物全裹在他身上。发现室温不断下降后,她索性把所有的营养液交替放在通气孔边上磊成屏障,顺便让外界渗进的寒气给营养液降温。
这些“冷却”过的营养液就能充当冰袋。
西格的脸色很差,安戈涅判断不出他气色是不是比半小时前更糟糕了,心头却不由自主浮现丧气的念想:
她这些微小的努力没法真的帮到他, 说不定只是自我安慰的徒劳之举。
距离飞船上的惊变也已经过去八九个小时, 救援队还是没有来。
是他们跃迁得太远, 搜寻他们的人尚未接收到求救信号?还是现场状况太过惨烈,她和西格已经被认定无可能生还, 所以反抗军方面根本没有派搜救队?
安戈涅摇摇头。就算是做样子,反抗军和前王国军也有必要努力搜索。艾兰因更不会轻易放弃。她将脸埋进膝盖,深深呼吸。他会吗?……
回答她的只有寒风的尖啸。
越想越焦虑, 安戈涅闭目养神,但她静不下来, 没过多久就再次睁开眼。检查西格的体温,换营养液,确认没有信号……
一套流程走完,她很快又无事可做,因为无事可做,心里止不住地慌。
想来想去,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型号过时的光脑终端,拆掉了佩戴用的配件,只用一根链子拴着,更像一枚装饰性的金属片。
搜寻可以当保暖物的东西时,她把西格破洞的军服外套也抖开盖到他身上,这小东西便从衣服内侧的暗袋里滚了出来。
放在靠近胸口的位置,这枚终端对西格来说肯定很重要。
安戈涅拿着它端详,不小心碰了一下终端侧边,投影自动开启,昏暗的舱室顿时染上冷色调。
——请进行生物认证。
只需要拉过西格的手按一下,终端应该就会解锁。里面藏着的所有信息,包括可能与利丽有关的线索,就尽皆向她开放。
安戈涅咬着嘴唇沉默。直至投影自动熄灭,她的表情隐没进阴影,她还是没有动。
她仍旧半点想不起来与西格曾有的交集,甚至反而对探究失落的过去心生抗拒。她解释不清楚缘由,但西格对利丽这个身份越执着,那种别扭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眼不见心不烦,又不能扔掉,她索性将这个终端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深处。
咚。
安戈涅嚯地抬头。
咚咚。不是幻觉,是救生舱被敲击的声音。
是这星球上的土著生物?还是……人?不,也可能只是狂风卷起巨大的雪块,砸在了舱体表面。安戈涅脑海中立刻有了一系列猜想。
几声敲击之后风雪重新填满寂静。
安戈涅大气不敢出,拿起西格的佩枪,猫着腰往舷窗边挪动。
就在这时,咚咚咚,敲击声又来了。三下有节律的响声,明显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动静。
安戈涅贴到了舷窗边缘,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心脏差点停跳:
一个高大的黑影矗在救生舱门前。
定睛再看,那分明是个身上沾雪的蒙面人。
她下意识缩身藏到舷窗下,背靠舱壁,一动不敢动。
但她总觉得刚才那一探头已经被对方察觉。
咚咚咚咚,对方又敲了起来,这次还用通行语搭话了。隔着风雪呼啸,这人说的隐约是:“里面还有人活着吧?喂?”
安戈涅看了一眼西格,一咬牙,沉下嗓音应答:“你是谁?”
“这不重要。只有你一个活着?”
“你想要什么?”
对方不太耐烦:“在这金属球里过夜会死人。正好看到就提醒一句,不想出来就算了。”
安戈涅吃不准对方是真的好心提醒,还是想把她诈出来抢夺物资。
“你知道在哪里过夜安全?”
“不然呢?”对方咂舌,“你到底出不出来?天快黑了,我没时间多啰嗦。”
“我腿脚受伤了,可能走不远……”安戈涅决定再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图。如果只是想要物资,面对无力反抗的伤者,应该就会直接闯进来。
黑衣人思考了片刻后说:“球里面的物资给我一半,我带你走。”
“我还有个同伴……”
对方好像在翻白眼:“你们几个人无所谓。不要各个没法走路就行。”
救生舱无力制热,如果夜晚急剧降温,不要说西格,她很可能也会失温冻死。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更安全温暖的环境等待救援。
反正最差的情况下她可以自尽重新来过。
“我们做一下保暖措施,马上开门。”
安戈涅把剩下的要紧医疗物资塞进衣袋里,用斗篷式毯子遮住西格的脸,自己也抽了一条毯子裹好,把枪藏在衣服下面拿着。
深呼吸,她操作面板,确认开启舱门。
救生舱门向外弹开,安戈涅向旁边一让贴在门边。
黑衣人身手灵活,一矮身便避开了舱门,利落地踏进来。他手背一敲让舱门暂时关闭,快速扫视一圈,有点不快地问:“另一个也动不了?”
这嗓音有些熟悉。
“我能走……”安戈涅还没回想起在哪里听过这声音,对方倏地转身,一把扣住她的肩膀,探手就把她的斗篷兜帽扯下来。
她于是第一次和蒙面人正面相对,瞬间面无血色。
这个体格,这个护目镜……
是监控镜头拍到的那个杀手!安戈涅举枪就要近距离射击。
“啧。”
杀手手一翻一扣,她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觉得手腕一麻,半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
她还没扣下扳机,枪就脱手砸落在地。
“哈,你倒好!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一见面又要杀我。”蒙面人压着她欺近,一只手就轻松钳制住她的双腕,把她困在舱壁和自己之间。
冰冷而辛辣的alpha信息素气息扑面而来。
“是你!”安戈涅声音微微颤抖。
仿佛应和她的语声,黑衣杀手将护目镜往上潦草地一推,露出一蓝一黄的异色双瞳。
为什么会是他?星际刑警组织的通缉令上可没提过这家伙是个杀手啊!某种意义上,这可比来的是个陌生杀手还要麻烦……
“哥利亚……”她面色数度变化,以气声念出对方的名字。
金属薄荷味的alpha闻言眯了眯眼睛:“让你失望了可真不好意思啊,是我。”
哥利亚侧眸扫了一眼睡袋上重重包裹的身影,毫无笑意地一咧嘴:“别告诉我那是你当初要找人去杀的那个家伙。”
安戈涅尽可能表现得冷静:“发生了很多事,现在情况不一样。你放开我,我和你解释——”
哥利亚嗤之以鼻:“我可不敢听,一不小心就又被你的花言巧语骗了。”
他有些咬牙切齿,开始快速地罗列罪状:“说话不算数,赖账逃跑,差点把我的手下勒死,可怜兮兮地求人帮忙,一转眼又回去成了风光的大人物,和黑制服的头儿当众亲亲热热。好,算我眼瞎,没看出你居然那么有能耐,像个傻子一样帮你、被你骗得团团转……”
安戈涅被他这么一通话说得起了脾气:“我——”
对方戴着黑手套的拇指按住她的唇瓣,摩挲了一下,暧昧中隐含威胁。
“都说了我现在不听。有什么要说的,之后慢慢说。”
哥利亚用心险恶地歪过脸,在她的颈侧作势嗅了一下,说话时的吐息像贴着皮肤跳舞的热刀子:
“反正我们还有好大一笔账没算清楚,你说呢,公、主、殿、下?”
※
首都星清晨,侯爵府邸。
艾兰因每天都起得很早。本地时间早晨六点,他已经一身宽松典雅的室内长袍,不疾不徐地步入面朝花园的餐厅。
“早上好,大人。”
艾兰因对管家一颔首,在侍者们布餐的同时,漫不经心地打开桌面上的外置光脑终端。视窗最上端是本星系各个区域的本地时间换算表。
眼下是戴拉星附近时区的凌晨四点。
巡访行程安排紧凑,安戈涅比平时睡得少,但依然还有两个多小时才会起床。
思索片刻,他在联络窗口最上端点开安戈涅的账号卡片,给她发了条文字讯息,让她醒了后联络他——关于今天下午西格准备求婚的事,他有话和她当面说。
发完讯息,艾兰因整个人无端显得松弛了一些,甚至有闲心转动装满清水的玻璃杯,任由光线透过表面镂刻的图案,在桌布上的闪烁变幻。
管家察言观色,立刻选了口味较为明亮清新的茶叶,为侯爵手工冲泡而后过滤。
就在这时,视窗弹出,是王国军残部中目前军衔最高的那位联络。艾兰因一抬眉毛,戴上通讯器,声调淡淡的:“什么事?”
管家侧过身忙活,只听到侯爵的声音骤然转冷,句末难得泄露出凛冽的怒意:“怎么回事?!”
碍于职业素养,管家没有就势循声看去,而是斟好一杯茶水后,才端着托盘转身。
他不禁愣在那里。
透亮的晨曦倾泻在艾兰因身上,却无法驱散他面色的苍白。
某种与痛楚性质相近的错愕神色凝固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有如一尊捕捉住激烈情绪迸发瞬间的塑像。
寂静中,管家隐约听到,艾兰因耳中通讯器还在发声,通讯另一头的人在继续激动而快速说着什么。
艾兰因一言不发。
他手中拿着那只玻璃杯,无意识地用力抓着,用力到精巧的器皿不堪承受而碎裂。
玻璃碎片尖角划开肌肤,刺入血肉,混合着赤色的液滴淌落飞溅,顿时在桌布上、在侯爵往日永远洁净无垢的衣袍上晕染开大片的灰色与血红。
而他对此仿若一无所觉,只是安静地听着。
第39章融雪时分08
哥利亚抖开巨大的背包, 熟练地往里面扔东西,还扔得十分有次序, 讲究空间最大化,一副要把救生舱里的物资搜刮干净的架势。
安戈涅看得有些发愣,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你背行李,那他怎么办……”
哥利亚斜睨过来,嘿地一声冷笑:“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他一起走了?”
安戈涅心头一紧:“不行。”
“你说不行就不行?”他明显还对她出逃的事记恨在心,说话夹枪带棒的。
“别这么看着我,我还大发善心地给他留了点物资呢。”哥利亚说着, 朝西格身下睡袋旁边堆得整整齐齐的物品一指。
安戈涅双手握成拳,试图和他讲道理:“如果西格死了, 而我却活下来,我的境遇就会变得非常危险,可能会被看作害死他的祸害。只有我和他都活下来,这次的事才有可能避免激化各方的矛——”
“关我屁事。”
哥利亚打断她的局势分析,把背包拉链兹地一下拉上,似笑非笑的:“不过你还想着要回首都星啊。”
安戈涅抿唇不语,斗篷下的手指揪紧了衣摆。
看来哥利亚有生存下去的自信, 并且很可能有离开这里的门路。如果被他带走, 那就真的麻烦大了……
她没允许自己想下去, 深吸一口气继续劝他:“救他对你也有好处。”
哥利亚嗤笑:“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也会在那艘破船上,不现在割开他的喉咙, 我已经很照顾你心情了。”
“没有人……至少他现在还不知道,太空盗首领哥利亚就是受委托刺杀他的杀手,”安戈涅压低声音, “你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解释你为什么恰好在这颗星球上,事后还能从反抗军那里拿一笔赏金。”
“而且, 救了他们的首领,反抗军日后说不定也会对你们的……”她卡壳一秒,找了个委婉的说法,“日常活动闭一只眼,对你和你的好伙伴们也是好事。”
“唷,你还关心起我的船员了。笛雅如果知道会惊讶得不行的。”哥利亚整理好东西,懒洋洋往舱壁上一靠,依旧是那副阴阳怪气的声调。
安戈涅语塞,见讲理是讲不通了,只能软下声调:
“求你了……就帮他一下,好不好?多带他一个人对你肯定不会造成太多负担,行李我可以背一部分,带不走的物资可以先藏在附近,明天再来拿。
“其他的条件……你随便开。”
哥利亚吸气,淡蓝色的左眼珠被怒火点亮,看上去比义眼更像是玻璃制品。他哈地一声笑:“你嫌弃我、把我用完就扔,现在为了他倒又愿意低声下气地来求我啦?我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变脸了。”
“你……你,”安戈涅忍不下去了,索性往睡袋尾部一坐,“你看我那么不顺眼,那么记恨我……那你索性别管我,让我和他一起在这冻死算了!说不定在那之前,救援就到了!”
说到最后,她声音颤抖,隐约带上哭腔,眼睛里隐约有水光。
哥利亚僵了一下,粗声低喝:“别给我装哭!见鬼的,你把我当什么了,咬定了你一哭我就拿你没辙是不是?”
她低下头不说话,肩膀微微内蜷地颤动着。
哥利亚磨牙似地一咧嘴,到安戈涅身边就要抬起她的脸看。她闪躲得相当拼命,他抓得心烦意乱,竟然两边也拉扯了好几下才让他得逞。
其实也不用扳起她的下巴,他就已经听见她细小的抽泣和哽咽声。
四目还没相对,安戈涅就啪地打他的手,挣扎着要别过脸,湿热的泪珠恰好滚进他的掌心。
哥利亚像被烫了一下,手指下意识略微松开,她的头就转开了。
“你——”他倾身要去看她的脸。
安戈涅用手臂用手掌挡着脸不让他看,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你又把我当什么了?!你以为我想这样?
“是啊,我没能耐,凭自己的力量逃不掉,只能和你做交易,结果搞半天还是只能回去当棋子,整天算来算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掀棋盘的那天。你就看到假风光,你又知道我什么——!”
或许最开始确实做戏的成分居多,但三次死亡、数度循环累积的压力,还有对自身对身边人的困惑……安戈涅悄然积蓄起来的负面情绪找到出口,一下子倾泻而出。
她几乎在低声尖叫,狠狠地推着打着哥利亚伸过来的手:
“好不容易争取到一点呼吸的空间,离开首都星一趟,结果飞船又炸了!还……还死……落到这种地方来!这都是我选的吗?!这是我能选的吗!”
“哎,你……”哥利亚没想到安戈涅会情绪突然爆发,无措地任由她拍打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把她拉起来按进怀里,哄小孩子似地轻轻顺她的后背,“你别哭了行不行,别哭了,嗯?”
安戈涅抽噎着不答话。
哥利亚低声骂了句太空盗脏话:“我***带他一起走,这下行了吧?”
“真的?”她嚯地抬起头。
“我说话算话。”语毕他就觉得不太对,狐疑地眯起眼睛,电子义眼瞳仁扩张,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安戈涅眼睛红红的,鼻尖和脸颊同样残留着激动的绯色。泪水算是止住了,右眼角泪痣近旁的肌肤还蒙着水光。她以这副姿态不说话也十分惹人怜爱。
但正因为楚楚可怜,才让哥利亚心头警铃大作。
他总觉得自己又踩进了同一个陷阱。
左看右看,哥利亚实在看不出她刚才是演技还是真情流露,而且话都说出口了,他总不能食言,就索性不去想。
然而到底还是有点恼火。
他咂舌,圈着安戈涅的手臂猛地收紧,用怀抱将她完全包裹起来,俯下去咬她的嘴唇。
下一刻,哥利亚却在半途停住了。
他转而鼻尖深入她的发丝,在她脖颈侧边停了片刻,一下子又咬牙切齿起来:“你让他标记你了?!”
“没有。”
“你信息素变了!只有一点点,但别觉得我发现不了。”
“真不是西格……”
哥利亚气笑了:“噢,原来除了西格还有别人。”
安戈涅差点噎住,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向这家伙解释这些事。但眼下只能稳住他,于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为了防止巡访途中有alpha袭击我,出发前……由我认识的一位alpha长辈帮忙临时标记了一下,只是咬了一口,没别的。”
哥利亚哼了一声,对此不予置评。
安戈涅就势试图用手肘撑开他,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得更近。
隔着斗篷毛毯和衣物,她都能感觉到青年身上暖烘烘的温度。此前略显尖锐的信息素气息也有所改变,不再冷冰冰的薄荷组成了触觉与温度外的另一重知觉刺激源头。
安戈涅尽可能表现得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抬眸看着他,以态度催促他干脆放开她。
哥利亚反而被勾起了好胜心,手臂发力,继续刚才被她信息素打岔的吻。
身兼太空盗杀手两大危险职业的alpha比安戈涅高很多,又是仿佛要将她叼起来慢慢吞吃的亲法,安戈涅有种被掐着腰提起来的不踏实感。
就算踮着脚尖,她也很快够不到地面,她胡乱蹬了两下,踩到了他脚背上才勉强站住。
“不是……说天,唔,要……黑了……”
哥利亚闻言,倒是很干脆地放开她。他意犹未尽地舔了一下嘴唇,露出富有攻击性的尖尖虎牙:“行,之后再和你好好算账”
他朝西格的方向飞了一个眼色,慢悠悠地补充:“带上他是另外的价钱。”
安戈涅忍住撇嘴的冲动:“我知道了。”
她这配合的反应又惹得哥利亚不太高兴,深深看了她一眼才作罢。
那之后,哥利亚重新分配了一下物资,将不太重的东西留在背包里,往安戈涅脚边一方:“你背着。重的这些东西我已经有一套,够用,之后再来取。”
也不等她应答,他就抱起睡袋包裹好的沉重物品,打开舱门快速出去又返回,把防风帐篷、滤水器等等器具藏到了附近不知道何处。
短短在外几分钟,哥利亚肩头就蒙上一层雪花。他对此毫不介意,走到西格身侧,撩起斗篷兜帽看了一眼,伸手在他面前寸许挥了挥。
西格依旧昏睡着,并无反应。
哥利亚顿时脸色微妙,像是对原本的暗杀对象就那么毫无还手之力地躺在眼前颇有感慨,并且立刻生出了一些危险的想法。
安戈涅急忙出言提醒:“他左边肩膀受伤了,我应急处理过了,但还是请你尽量不要压到那里。”
“知道了。这家伙意识不清,气垫睡袋在雪地里拖一会儿就会烂掉,只有一种搬运方法。还有,如果半路上发现他断气了,我会直接扔下他保存体力。”
安戈涅伸手探了探西格的鼻息和额头,轻声说:“不会的。”
也不知道是说西格不会死,还是哥利亚不会抛尸荒野。
哥利亚盯着她看了两秒,冷着脸示意她让位。他把护目镜和蒙面重新戴好,声音闷闷的:“你把帽子戴好,身上能裹的都裹死了。”
虽然态度恶劣,哥利亚的动作还算小心。他避开左肩把西格扶起来,而后,他以举重般的姿态把指挥官甩到了肩背上,用肩膀支撑住西格胸腹要害,双手分别固定住伤员垂下的双臂和双腿。
看他的样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运送神志不清的伤员。
“开门。”他简洁道。
安戈涅开启舱门,即便刚才短暂体验过室温骤降,迎面而来的寒风和雪粒还是让她打了个哆嗦。随后便是仿佛能让手脚失去知觉的恶寒。
天空已经是浑浊的铅灰色,这时候天地才终于有了些微色调上的差别。而茫茫风雪间,一眼望去,并无可以庇身的处所,往哪个方向看去,似乎都是一样的素色,一样模糊的地平线。
哥利亚抬头看了看,似乎已然辨明方向:“抓着我,免得你走丢。”
安戈涅抖抖索索地伸出已经泛红的手,搭住他的手臂。
哥利亚看她一眼,好像叹了口气:“不想手指冻掉的话就到我背后去,外套口袋借你放一下手。”
安戈涅依言照做,双臂绕到他身侧,手插进外套口袋。防风布料能带来的暖意有限,但比直接暴露在外感觉好太多。
只不过这么一来,她差不多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哥利亚身后,他走快一点她就可能被拽着跌倒。
尚未冻结成硬块的雪几乎到小腿深,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安戈涅从没应付过这样的天气,前进得极为吃力。
但哥利亚步伐节奏控制得很好,不用回头也知道什么时候放缓步调让她跟上。
就这么搭人力列车似地贴在哥利亚背后走了不知道多久,安戈涅感觉双腿都要失去知觉了,他突然停了下来。
安戈涅收势不及,撞上他的后背,头顶差点碰上西格的侧腰。
风声更大了,哥利亚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但也不需要。
因为哥利亚一脚踩进松散的雪堆,用力跺了几下,前方空洞的积雪随之崩落,露出一个半埋入地下的入口。
入口的双开门是黝黑的金属质地,看上去就极为沉重。
安戈涅以为要开启什么机关,绕到哥利亚身侧,却正好看到他漫不经心地抬腿,一脚踹出去。
哐——!左边半扇门露出摇摇欲坠的本貌,歪出了一道可以容人通过的空隙。
安戈涅呆滞地张了张口,但冷得说不出话,小跑跟着哥利亚钻进了门后。
“这门你拉不动,我扔下这家伙就关。”他一句话阻住了安戈涅关门的尝试。
她这才定神打量门后的光景:一条长而深邃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比外界明显温暖的气流擦过面颊,更深处有空旷的、空气流通的场所。
哥利亚没心情解释这是什么地方,先把西格靠墙放下,而后动静颇为粗暴地将金属门归位。他走回安戈涅身边,啪地按亮手电筒交给她。
他刚才一路走,一路从身上簌簌地落下积雪,踩着便发出细碎的响声。就连他向她伸过来的手套表面也结了一层薄冰。
安戈涅怔了怔,接过手电筒,低头看向自己。
除了帽子上的积雪较厚,在进门的时候就啪嗒落下,她上半身只蒙了薄薄的一层白。
倒好像他们是在两个天候下出门走的同一段路。
安戈涅随后想起,他们刚才好像是顶着风走的。
哥利亚走在前面,又比她高大那么多,迎面而来的狂风暴雪,自然是由他正面吃下了绝大部分。
第40章融雪时分09
“提温先生, 王国巡游出事了,西格和——”
金发青年平淡地打断说话人:“我已经知道了。”
全息会议另一端的化乐星城市长希帕噎了一秒, 很快重起话头:“如果西格死了,王国局势又会有剧变,这已经影响能源和饮用水期货价格,汇率也必然有震荡,联盟有必要稳定市场,需要陶朱双蛇新一轮注资。
“另外,化乐星城必须预备应对新一波难民潮, 还有与王国相接的交通物流方面也有预案需要您过目。”
“嗯,上面的老东西们已经下达指令了, 待办事项整理好发过来,给我一点时间,我逐一处理。”提温态度如常——
这包括他一边和希帕开会,一边时不时说两句应付着另一个语音通讯,同时眼前的视窗上还开着美术设计非常复古质朴的扫雷游戏。
他不用怎么思考就一下一下地点,精准地避开地雷,游戏界面上的安全区随之逐步扩大。
希帕对此习以为常:陶朱双蛇的年轻代理人精力过剩, 堪称“一心多用”这个词的化身, 很少有专心致志于一件事的时候。
“反抗军明面上还压着事故的消息, 在光网上严防死守,不知道能瞒多久。”应急事务交代完, 希帕顺带提了一句舆情。
“他们还在搜索,希望能在压不住消息前找到人,不管是死是活。”提温这么评价, 漂亮得失真的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流露。
“哦对,陶朱双蛇会向王国边境送一批搜索用无人飞行器以示友好和慰问, 其中一部分从化乐星城走,记得让口岸加速通关。”
希帕颔首应下,迟疑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说:“这次的意外很突然,也……很不幸。”
提温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眸看市长女士一眼:“您想说什么?”
即便隔着通讯电波和镜头,被那双翠绿的眼睛盯着,老练的政客无端有点心慌。希帕判断现在坦诚是最好的策略:“您与公主安戈涅有私交,我想这场悲剧也多少影响到了您。如果您需要散心,我随时能为您安排。”
提温兴致盎然地“观察”安戈涅潜入化乐星城、而后亲自跑去抓人的事,希帕都是知晓的。
她无意窥探提温的私生活,但他极少对什么人表露出强烈的兴趣。更不用说一位omega在独属于提温的产业中度过一晚,是颇耐人寻味的事实。
如果能借机讨好这位难捉摸的贵公子,希帕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慰问就不必了,我和公主殿下没那么熟,”金发青年想了想,“嗯……但确实有一点可惜。”
从他耸肩的样子看,那遗憾真的只有一丁点。
希帕按下心头的唏嘘,不再提这件事,又寒暄了两句便结束了会议。
挂断另外两个语音通讯,敞亮的办公空间重归安静。这一层楼面整个打通,却只有提温一个人。他靠在契合人体曲线的椅子上转了两圈,忽地起身。
又有通讯请求。
“侯爵阁下,感谢您在百忙之中回电。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直接对话。”
另一头传来王国前首相悦耳的嗓音:“久闻大名,陶朱双蛇的提温先生。我代表王国临时政府感谢集团还有联盟在搜索方面的协助。
“时间有限,容我直入主题,您说有不方便书面共享的情报。”
“是,您那边或许还来不及调集人手,查明事故原因。但我觉得您应该知道。
“反抗军内部矛盾激化。有人试图制造出西格和安戈涅同时死亡的境地获益。简单来说就是这样。反抗军中的一部分人会有理由向您那边隐瞒这个事实。”
提温侧首,看着悬浮在视窗上层的消息窗口。那里有他发给安戈涅的“睡前思考游戏”的大段解答。
艾兰因维持沉默,但提温听到了一声略显粗重的吸气。
“我相信您不需要我再多解释这意味着什么。”
侯爵回应时又已经彬彬有礼,听不出情绪起伏:“我向您致谢,您提供的情报非常有价值。作为回报,如果有什么是陶朱双蛇想要的,日后您尽管开口。”
“不,这不是集团的意思,是我个人提供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协助。”
艾兰因就得体地改换说法:“我会记住您的善意。”
“没什么,虽然交集很浅,但公主安戈涅是位有魅力的人物。我也希望公主殿下的血仇早日得报。”
另一头沉默数秒,艾兰因的语调转冷:“请您慎言。尚没有迹象能表明殿下已经身亡,她和西格依然处于失踪状态。”
提温因为这强硬的反应一抬眉毛。
传闻里的王国旧党魁首喜怒不形于色。艾兰因的反应耐人寻味,又让他感到有一些……好笑。
提温面无表情地看着不久前拍摄的现场图像,任由它们一张张地面前滑动播放:
被冲击波及相撞的护卫舰,密集的无人机方阵……紧急分离的星舰独立区块之间,漂浮着大量飞船残骸和零部件,不难想象灾难中心发生了怎样规模的爆炸。
“您说得对,要始终心怀希望。”提温轻声说。他知道这话里没多少真心。
他与乐观这个词不太合得来。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如果您有别的信息,我希望您能继续与我保持联络。”
提温盯着通讯结束的弹窗,直至它自动消失。
视线再一次挪回与安戈涅的消息记录:
“我能否认为,您有理由确信您和西格都有生命危险?我可以替您传递消息示警。”
“你能入侵我所在的舰船,夺取它的控制权吗?”
“那需要相当久,而您似乎赶时间。”
“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那下面还有他发送出去的数条消息:
“我建议您现在立刻登上逃生舱脱离。”
“您可以提醒西格,但请您务必优先自己的人身安全,立刻动身。”
“我可以攻击主舰系统触发警报为您争取时间。”
全都显示未读。
从联络中断到事故发生的近三小时内,安戈涅没有再打开光脑看一眼消息。是无暇自顾?还是非常确定他无法再帮到她?
按照事故现场的状况判断,如果是内部人员让飞船自毁,即便外部攻击触发警报也无济于事,甚至会打草惊蛇,加速事态恶化进程。
但提温还是盯着那句“那就算了,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看了许久。
提温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除了淡薄的遗憾,还有一种陌生又新奇的,宛如有蚂蚁在皮肤下蠢动的情绪。尚未破茧而出,轮廓还很模糊。
然后很快地,他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熟悉的、从外到内的寂静笼罩他。
一切如此无趣。
金发青年在书桌上按了一下,有一段时间没有打开的暗格弹出来。他将左手衬衣袖子推到手肘,看也不看,右手准确摸出暗格里的刀片,向上抬起。
犹如要猛地割开某道隔开他与世界的厚重帷幕,捏着利刃的手快速挥落。
提温看着皮肉翻开,看着衣摆沾上污渍,就像冷眼观察另一个人的手臂衣物,浓翠色的双眸没有眨动一下。
※
“你怎么知道地下有这种地方?”安戈涅在搭好的防风帐篷里换衣服。
她毕竟遭了一趟冰雪,下半身衣物、鞋子还有外套覆盖的冰霜逐渐融化,顿觉寒意入骨。哥利亚立刻赶她去换一身衣服,由他来安置西格。
布料窸窸窣窣的响动在寂静的地下设施里太明显,她怕惹得alpha意动,便主动和对方答话。
哥利亚随口回道:“运气。”
“……”安戈涅的沉默充分传达出了心情。
他吸了口气,耐着性子补充:“我降落的地点附近有个怪里怪气的道标,那时还没被雪埋起来。以前探索别的星球的时候发现过类似风格的东西,那里有这样的地下空间,我就找了找,然后就找到了。”
好吧,确实要一大半归功于运气。太空盗的经验也不可或缺。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安戈涅把拉链整理好。
救生舱里多余的防风装备穿在她身上有点大,但她没心情挑剔。她钻出帐篷,抱着双臂哆嗦了一下。虽然比外面好,这里还是很冷。
哥利亚手一扬,一条干燥的斗篷式毛毯兜头笼住她:“不知道,我猜是什么人留下的避难所。”
安戈涅把脑袋重新露出来,打量四周。
确实,这里的构造区域分割明确,据哥利亚说,更深处还有类似能源基站、仓库乃至洗手间的地方,只不过如今没有流水,也暂时不知道如何恢复供电。
眼下他们能指望的照明,就是哥利亚的一盏探照灯。那是他随身携带的装备。
安戈涅拢着毯子走到几步外另一个帐篷前,探身进去。
哥利亚刚刚把西格安置到里面。哥利亚还算地道,把西格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脸露出来。她探了探伤员的呼吸和额头,有气息,但好像比刚才更加微弱。
她的手很冷,而西格的体温没比她的掌心暖和多少,她担心这样下去他会失温。
金属薄荷信息素到了安戈涅身后,哥利亚无言地站着,看她查看西格的状况。
她回头,语带恳求:“你还有别的药物吗?什么都可以……”
“呵,你可真很关心他的死活。”哥利亚一开口就句句带刺。
安戈涅对他的态度已经心平气和:“如果不是西格,我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我,你今晚就会冻死。”
“嗯,我也很感谢你。”安戈涅一脸真诚地说,直直地望进哥利亚眼睛里。她知道自己什么表情看上去最可怜无助。
哥利亚噎了噎,深吸口气,不耐烦却轻柔地把她拨到一边,从随身包里摸出一管注射剂给西格扎上。
“能做的都做了,再撑不过去就是他死期已到,行了吧?”
安戈涅猜测哥利亚给西格注射了留作后手的珍贵药物。
“谢谢。”她拽住哥利亚的衣角轻轻晃了一下。
哥利亚眼风在她身上锐利地一剐:“这也要另外算价钱。”
“那么你想要什么?”她才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哥利亚揉了揉眉心,长吐出一口气,凶巴巴地命令:“明天再说。现在去睡。”
安戈涅和他对视几秒,打消了睡在西格身侧的念头,钻进了刚才换衣服的那个帐篷。
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疲倦,躺下的那瞬间,她眼前就开始模糊。
一秒钟,也可能是更久,安戈涅稍稍清醒。
因为有人在她身侧躺下来,然后伸臂把她往怀里揽。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要远离暖烘烘的热源。
“别动。”压低的气声擦过她的耳朵尖,也吹跑了残存的睡意,哥利亚用手背贴了一下她的脸,她被烫得颤抖了一下。
热度环住她,是alpha有弹性却又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肌肉。哥利亚的声音带一点无害的揶揄:“你都冷成什么样了,在梦里都不停发抖。”
他们贴得近,他吐出的每个音节、每一声低笑都化作震动,直接抵达她的皮肤和身体更深处。
她又不自在地动了动。
哥利亚僵了僵,有些咬牙切齿:“都让你别动!”
安戈涅立刻冻住,不敢再挪动分毫。
“哼,如果我真的要对你做什么,你现在也反抗不了。”哥利亚对她的配合好像终于满意了,吓了她一句,动作却很规矩,手没有乱动乱摸。
“西格怎么样?”
“你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总是西格西格的,”哥利亚好像翻了个白眼,“没死。我听得到他在呼吸。”
他想想又气愤起来,含糊不清地咒骂了几句:“我明明是来杀他的,现在倒好,成了他保镖了。操,说到底,那破船为什么会炸啊!”
安戈涅闭了闭眼:“雇佣你的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
哥利亚沉默了。
“你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吗?西格这样的公众人物被暗杀,干掉杀手确保无人知晓真凶是内鬼不是常规操作吗?”
哥利亚嘶了一声,又低骂了一句:“雇我的是西格底下的人?他小子做人也太失败了。”
“你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就接这种委托……”
安戈涅觉得哥利亚做杀手也有点失败。
“主顾保密身份很正常。虽然搞得那么夸张,我最后不也逃出来了?”
安戈涅懒得反驳。她很怀疑自己经历过的那三次死亡中,哥利亚是否有机会全身而退。
“他到底哪里得罪属下了?”哥利亚对西格的失败很感兴趣。
安戈涅挑挑拣拣着事实大致讲了一下缘由。她不觉得有必要对哥利亚隐瞒这些,他毕竟也算当事人,而且这有益于说服他与西格利益暂时一致。
“他那个副官说的都是什么狗屁。”哥利亚的感想浓缩为这句话。
“……”
“对老大不服气?那有种他就单挑,把你和一整船的人搭进去干什么。”
安戈涅叹息:“正因为打不过,才要想出那么麻烦的同归于尽战术。”
哥利亚哼了一声,过了片刻又说:“换作是我,我就不会让你受这种苦。我说要往上看,下面那群混蛋就不敢低头。我说过可以保护你,我做到了。”
安戈涅没吱声。
“你喜欢他?”哥利亚的语调有些闷闷的。
“我要睡觉了,你安静点。”
“你回答我再睡。”
安戈涅吸了口气:“你有完没完……”
“上次见面,你还和我说要找人杀他,现在又宁可求我都要救他,”哥利亚停顿一拍,“我又不是不知道,是他的那群黑制服害得你惨兮兮地逃命,还杀了你的兄弟姐妹。呵,我可没做那种事。即便这样,你还是更喜欢他?”
“我……”安戈涅闭上眼,声音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
哥利亚沉重地吸气,不再说话。
数步之外,帐篷内,西格不知何时已经醒来,默然听着不远处的对话。他眼下依然有病态的青色,那阴影在垂眸不语的时候更显得浓郁。
语声彻底静下去之后很久,他才终于又闭上了眼睛。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