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融雪时分10
安戈涅半梦半醒间, 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她本能地侧头左右闪躲,但是怎么都躲不开。对方的指尖执着地跟上来, 若有似无的信息素随之爬进她的皮肤下头,激起介于舒适与紧绷之间的颤栗,消解残存的睡意。
她皱着一张脸启眸,猝不及防看进双深蓝近黑的眼睛。
抚摸她脸的手指有些慌张地停下。
“西格?”安戈涅怔然低语,支着手肘撑起身体,迷迷糊糊间问出了废话,“你醒了?不, 我是说……你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
西格笑得并不过露,但俊朗的眉眼此刻弧度柔和极了:“已经没大碍了。”
她闻言, 下意识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检验真假。在他昏睡时,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以这种方式确认他的体温。
一样的动作在当事人清醒之后再做,就显得有些过于亲密了。
安戈涅莫名有点尴尬,压低了视线,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缩手。
西格却拉住她,用双手手掌拢住她的右手,让她切实感受他不再异常的体温一般、要以自己身体的热度温暖她一般, 郑重慎重地停留片刻, 而后突然低头在她掌心亲了一下。
他的嘴唇还有些干燥, 一股湿热的悸动却从掌纹密集处窜入胸口。
安戈涅呼吸凝滞半拍,没去看他的脸:“那就好……”
“抱歉, 让你受累受怕了。但之后会有办法的。”西格说着放开她离开帐篷,松手前却又捏了一下她的掌心。
安戈涅怔了怔。是她的错觉吗?西格好像……比之前更主动了。
没过一会儿西格又探进帐篷里,递了卷热气腾腾的东西过来:“热水不够用来洗澡, 但擦过脸会舒服一些。”
“谢谢。”安戈涅接过热毛巾,擦拭完脸颊和脖颈才想到, 让几个小时前还在昏迷的伤员伺候她似乎不太好。
她顺势也表达一下关心:“你后背的伤口真的不要紧?没有感染化脓吧?”
西格停了停,像是在倾听什么,随即淡然道:“我没什么感觉,但你可以帮我确认一下。”
“那……你进来?虽然帐篷里面也没比外面暖和多少……”
西格矮身钻进防风帐篷,态度坦然地将出入口的拉链合拢,而后背朝她解开上衣。
他身上已经没裹睡袋那些乱七八糟的纺织品,两层救生舱配备的保暖斗篷下,就是沾血又破洞的军服外套和衬衣。
看着已经发暗的污渍,安戈涅就又回想起逃离主舰时的惊心动魄。
而后,由她处理过的伤处与肩背一同展露眼前。
医用胶布边缘被凝胶下渗出的组织液沾染,有些变色,眼下已经干燥。或许因为眼下西格清醒着,安戈涅便注意到了一些之前急救时根本无心顾及的细节——
比如白皙却并不显得病弱的皮肤颜色,以及漂亮精干的背肌线条。
西格明明并不给人以特别健壮魁梧的印象,但能撑起那身黑色军服的躯壳,理所当然地极具力量感。
安戈涅无措地盯着看了两秒,而后十分唐突地意识到: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观察alpha的身体。
艾兰因穿衣服永远严严实实自不用说,王室其他alpha与她交集也局限于社交场面。男性omega的躯体她见过,但骨骼和肌肉肌理就和眼前的完全不一样。至少不会让她突然间感觉被信息素裹挟,有些口干舌燥……
“要确认有没有化脓,必须把胶布撕下来。”西格淡淡出声。
安戈涅一秒收心,不确定自己的语气是否有异样:“好。”
救生舱里带来的医疗用具都在安戈涅身边,她消毒双手,小心翼翼地揭起胶布,生怕一不小心把凝胶的保护层撕破。
回忆着急救课内容,安戈涅试图向西格描述她看到的情况,总觉得词不达意。而后,她骤然想起她还佩戴着光脑。
趁还有电,她快速对着创口拍了照,右手臂绕过他的肩膀,把拍摄的图像伸到他面前,侧过脸对他说:“你应该在判断伤情这方面比我有经验。”
西格沉默了许久,久到她都有些不安了,他才终于将视线挪开,淡然说道:“没什么问题。麻烦你在边缘消毒一下,然后贴上新的胶布。”
“好的。”安戈涅擦拭完凝胶边缘,撕开医疗胶布的包装,一抬眼。
她不意间看到,西格的耳朵明显泛红。
完全是无意的,但她刚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安戈涅眸光闪了闪,没再开口,迅速替他处理好伤处。
“你……快点把衣服穿起来,免得着凉。”她回避直视西格的背影,装作整理医疗包里的物资,反而有些手忙脚乱。
咕噜噜,一个小药瓶滚出来,她去捡,西格快半拍,手掌一盖将瓶子扣住。
她抬头,与他对视的瞬间不由自主吞咽了一记。
他浓重的眸色比平时更幽沉,略微扩张的瞳孔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吸进去,本就不宽敞的帐篷霎时间显得逼仄。
“西格……”安戈涅低声唤他,本能地向后缩。
这一刻她懊恼极了。不知不觉间,她对他产生了超过限度的信任,以致于竟然忘记了与alpha同处狭小空间有多么危险。
西格眨了眨眼,垂下睫毛的神色时显得情绪有些低落。
他将药瓶轻轻搁在帐篷地面上,正要说什么,刺啦一声,帐篷拉链被粗暴地扯开。
“你们在干什么!?”哥利亚挤进来半个身体,脸色很黑。
安戈涅没想到还有这出,呆了呆才想:啊,确实,醒来就没见到这家伙。从西格并不怎么意外的态度判断,看起来在她醒来前,他们就交流过现状了。
西格扣好最后一颗纽扣,没什么表情地回答:“换医疗胶布。”
哥利亚眯了眯眼,快速打量安戈涅,稍微安心了一点,随即态度恶劣地抓住西格的肩膀往外拽:“换好了就出去!”
“嘶。”西格轻哼了一声。
哥利亚抓到的是受伤的左肩。
“没事吧?”安戈涅有点怕杀手先生这一抓把她费的工夫全破坏掉,立刻问西格。
哥利亚脸色更臭了,咒骂似地对西格来了一句:“不好意思哈,没注意。”
西格没搭理他,披好斗篷出去了。
“就知道钻空子,”哥利亚低骂了一句,转而换了个口气,“我把剩下的物资都搬回来了,还给你弄了点早饭。”
诱人的油脂香气从帐篷门中飘了进来,安戈涅忽然有点饿了。
“闻到了?”哥利亚得意地一抬下巴,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
“是什么那么香,这星球上有动物?”安戈涅一边跟着他钻出帐篷一边问。
对方挠了挠红发:“有点难解释,你就当是本地特产吧。”
安戈涅不禁挑起眉毛。这描述着实有些可疑。随着靠近,香气更明显也更浓重了。她感觉到胃袋在雀跃。虽然可疑,但是……但是真的很香。
“这吃了不会有问题?”西格以严苛的目光审视着哥利亚带回来的“早饭”。
收纳帐篷的盒子推到一处,拼凑成了张小桌子,眼下上面多了一滩再利用的包装纸里,香气来源正是包在里面的东西:
一根根表面焦黄的物体,诱人的热气正微弱地袅袅升起。
“本来就没你的份,”哥利亚不客气地回道,“要分辨野外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简单得很。只有懂不懂的差别。”
他向安戈涅招手:“尝尝?放心,毒不死你的。”
“你先说清这是什么。我不会让她吃来路不明的东西。”西格侧身拦住安戈涅,皱起眉头。
哥利亚翻了个白眼:“和菌类差不多的东西,但是因为这里冷得要死,长了奇怪的外壳和刺。不过没什么要紧的,里面的菌丝和肉很肥,剥开把里面烤一烤就变这样了。”
“你已经吃过了?”
“废话。”
西格看向安戈涅,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别吃。如果明天这时候他还没出问题,再考虑把这东西当作储备粮。”
哥利亚恼火地咂舌,挤到她面前,无言地询问她准备听谁的。
“环境变化很大,我肠胃不一定受得了。我今天先靠营养液撑一下,之后再做决定。”安戈涅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敢尝鲜。她当先拿出一袋营养液吸溜起来。
“你们也吃早饭吧……”
“我吃过了。”西格答道。
哥利亚一耸肩,满脸“可惜你们不识货”,开始咀嚼他带回来的本地特产。
喝了半袋营养液,安戈涅询问起现状:“外面还下雪吗?”
哥利亚指了指自己身上,除了战地靴,衣物几乎没什么水渍:“转晴了,但雪厚,有的地方还冻住了。那两个救生舱都被埋了,我挖了好久才找到东西。”
安戈涅征询地看了西格一眼:“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我还是没有信号……”
西格朝深灰色的天花板一指:“上面有信号发射器,冻住太久停止运作了,但只要把雪铲干净,再想办法重新激活电源,就能发送求救信号甚至联上光网。”
哥利亚剐他一眼:“发射器是是我发现的,你就别摆指挥架子了,说得好像都是你干的活。”
西格面无表情:“我只是在陈述现在已知的事实,以及下一步该做的事。”
眼看着两位alpha先生又要吵起来,安戈涅强行推进话题:“让发射器恢复工作大概需要多久?”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干体力活,”哥利亚意有所指地看了西格一眼,“但是,如果今天不下雪,铲雪不需要多长时间。麻烦的是怎么把那玩意修好。”
“我知道怎么做,”西格淡淡道,而后自然而然地下了命令,“你吃完就尽快上去铲雪。”
哥利亚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怒气,眼神炯炯地看向安戈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上去看看?”
西格一口否决:“外面太冷了,她会受寒。你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欲让她承担风险。”
“在下面一直闷着才对身体不好,她得见见光,呼吸新鲜空气。而且,”哥利亚信誓旦旦的,“我才不会让她受冻。倒是你,呵,才在打什么坏主意。”
西格再次无视了哥利亚的挑衅,转向安戈涅时神色明显缓和:“你来选,你想和我待着,还是和他上去?”
虽然是个问句,他微微倾身向她过来,没有掩饰自己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呵。”哥利亚冷哼一声前进半步,占据了安戈涅另外半边的视野。他双手环在身前,扬起眉毛盯着她。
安戈涅心思电转,同时吸溜着营养液,想尽可能延后回答的时机。
但是就在这时,吸管发出一声干脆的空响,包装袋随之瘪进去。营养液见底了。
也到她作答的时候了。
第42章融雪时分11
哥利亚作为现在包揽了体力活的主要劳动力, 她于情于理都必须稳住他。
安戈涅眼珠转了转,取了个折衷的办法:“我先在下面待着, 等到地面暖和了再上去。”
哥利亚嘿地笑出声:“那你现在就跟我上去。再等会儿雪开始融化,只会觉得更冷。”
“那……我上去看看。”
西格没阻止,等安戈涅裹得严严实实,才走过去替她整理她没照顾到的后领,而后还帮她戴上兜帽,语声淡淡的:“感觉冷了就下来。”
哥利亚对此嗤之以鼻,拉起安戈涅的手就往外去。
“哎你走慢点。”他步子大, 安戈涅背着雪水过滤出来的饮用水,被扯得有点跌跌撞撞。
他闻言放缓步调, 走到出入口才蓦地回头盯她一眼,语带嘲讽地感慨:“你在他面前装得挺好啊,不知道的,还真会以为你是只又乖又可怜的小白兔。”
安戈涅坦然道:“你要是想,我也可以装给你看。”
对方回赠她个大白眼:“算了吧。”
她在心里默默摇头。明明这家伙可喜欢看她扮柔弱了。
哥利亚像是察觉了她在想什么,危险地眯了眯眼。
“不和你计较。”他哼了声,转而解开挡门的绳索——这也是用睡袋和物资包装改造出来的。
门外一片雪亮。
白茫茫的反光刺得安戈涅眼睛生疼, 根本看不清楚外面的状况。她立刻将双手挡在眉骨上方。
“戴上。”
一个重物落到她脑袋上, 安戈涅没反应过来, 哥利亚就啧了一声,麻利地替她调整系带, 把护目镜推到她脸上戴正。
这护目镜够大,几乎遮住了安戈涅的半张脸。镜片表面经过特殊处理,望出去的景物并未变色, 亮度却柔和了不少。
她仰头去看哥利亚:“那你呢?”
他一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走。”哥利亚一手提着工具包,另一手牵着安戈涅, 步出通往地下设施的暗门。
在外面的第一秒还不觉得,下一刻寒意便猛地袭来,那当面一拳般的劲头能一下子冻结思绪与肢体反应。
哥利亚伸手在安戈涅面前挥了挥:“还行吧?”
安戈涅缩着脖子缓了缓,小幅度地点头。哥利亚就拉着她登上雪坡,往高处慢慢地走。
“这里地形不错,我把第二块充电板装在这里。你站着别动。”
哥利亚取出光能发电装置,熟练地刨出一个洞,插了四根金属杆子进去,而后夯实积雪,砌砖般地填好空隙,最后把发电板固定在最上方。
安戈涅旁观了片刻,很快被周围的景致吸引了注意力:
雪原一望无际,宛如摊开的、等待落笔的画布。
视野所及之处没有任何植被,上方的晴天呈现出妖冶的湛蓝色,在靠近起伏地平线的附近晕染为更浅的水色。
地面是一色的冻雪,为数不多的颜色变化来自起伏的雪丘和冻住的洼地,深深浅浅的,总摆脱不了白与灰的范畴。
安戈涅注视着广袤无垢的荒原,良久无言。
再厉害再有名气的人物,如果消亡在这片白色之中,只需要再一阵风、一场雪,就不会有任何来过的痕迹。她自然不例外。
转过身往方向看,一串深色的小点横跨前方的平地,折入更远的丘陵。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哥利亚来回的脚印,也是唯一可见的生灵痕迹。
“看傻了?”哥利亚这时干完活,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安戈涅走神中吓了一跳,含糊地应了声。
“景色不错吧,没什么感想?”
一定要说感想的话……
“哇——”安戈涅诚实地吐出了个单音节。
哥利亚愣了一秒,大笑出声,声音在空阔的冰雪上扩散开去:“就这?我还以为你好歹要念句诗、搞个比喻句什么的。”
安戈涅隔着护目镜瞪他:“我没见过那么多雪。”
“行,行,”哥利亚一时收不住笑,还隔着兜帽摸了摸她的头,“让没见过大雪的公主殿下开眼界了。”
“不过,首都星不下雪,你小时候待的地方也不下?”哥利亚转而问。
安戈涅怔然眨眨眼。
“干嘛?我调查过你的事,你不是在王宫里长大的吧。”
“嗯……那里也不怎么下雪。”
至少她的记忆里没有。
对于公主安戈涅成长的环境,王室至今保密。一是要将利丽与安戈涅这两个身份彻底切割,还有就是免得有好事者跑到戴拉星去,打探不该知道的事。
“你呢?很习惯冰天雪地的环境?”
“差不多,”哥利亚行事粗放,在某些方面又口风很严,他没有在自己的事上停留,转而说道,“我给你生个火,你看着我铲雪就行。”
没见过大雪的安戈涅接下来又见识了什么叫融冰取火——
哥利亚用他那把看上去就很危险的匕首把一大块冰削成圆盘,再徒手温暖冰面,令冰盘呈现出玻璃似的透明质地,而后聚集光束到摆好的助燃物上(又是从救生舱内部拆下来的可燃部件)。
没过多久,安戈涅就挨着篝火坐好了。
“你身上没有直接用来点火的东西吗?”安戈涅搓着手问。
“有啊。”
她看了眼缓慢与雪地融为一体的冰盘:“那你为什么还要折腾这个。”
哥利亚抬了抬眉毛,坦然回答:“让你见识一下。”
安戈涅失语。
对方哧地笑,从高处矫健地跳回地下入口附近,拎了一根长长的金属物体出来。
“这是什么……”安戈涅总觉得这东西的某些部件有点眼熟。
“救生舱座位的横杆。”
她忽然很怀疑金属球已经被哥利亚完全解体,能用的部件可能已经全部被他收集起来,剩下的一块块自然成了垃圾。
“救生舱的信号发射器怎么样了?”
哥利亚一摆手,示意他心里有数:“拆下来了。”说完,他就大喇喇地扛着简易工具,跳回高处开始铲雪作业。
说是铲雪,可能形容为“砍雪”更贴切。
哥利亚今天已经干了不少体力活,却丝毫不见疲惫,哐哐地挥舞着金属杆,轻松地将挂着冰棱的厚雪切开、轰落斜坡。
只看他一气呵成的架势,还要以为这是多轻松的工作呢。
“你动作那么大,万一敲到信号设备怎么办……”安戈涅低声嘀咕。
哥利亚五感敏锐,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听到了,扬声回答:“怎么可能。”
他动静巨大地忙活了一阵,除了包裹着信号发射器的雪堆,周围一圈的积雪和冻冰已经全都清扫干净。
之后,他拿着金属杆子尾端,轻而有技巧地敲了一圈,覆盖在塔状发射器上的雪块便崩解落下,露出原本的轮廓。
只要清除一下覆盖在上面的冰霜,就能试着通电修复了。
哥利亚用睡袋残片裹住发射器,而后把金属杆子往雪地里一插,回过头朝安戈涅一抬下巴。
安戈涅想了想,从火堆边起身:“要不要过来喝点水休息一下?”
哥利亚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水壶喝了口,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还算有点良心。”
她没接话。
哥利亚直接在雪地上坐下,拍了拍给安戈涅准备的坐垫,示意她坐到她身边。
“你想说什么?”她不禁生出一丝警惕,坐下时特意与他保持距离。
对方长臂一揽,直接和她肩挨着肩。
“你放开。”
哥利亚呛声道:“他对着你脱衣服就没事,我和你靠近一点就意见那么大?”
“那是——”
“行了,”哥利亚做出一副不听不听的样子,朝信号发射器一指,“我问你,等那东西修好,你猜会是我的人来得快,还是黑制服来得快?”
安戈涅抑制住吞咽唾沫的冲动,一字一顿地问:“你什么意思?”
哥利亚侧头,往她兜帽深处嗅了嗅,就那么维持着近距离吐息:“现在这情况,只要我想,我就可以把你带走。那家伙就算没受伤也打不过我,我完全可以把他揍得发不出求救信号,带着你一走了之。
“我之所以到现在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喜欢那样。”
太空盗澄黄的义眼在凛冽的日照下,愈发显得色淡;淡蓝色的另一只眼睛也清透得像是浅色的玻璃。他异色的双瞳顿时都有种无机质的冰冷无情。
他松开安戈涅,冲她笑了笑:“你要我救人,我救了。那么也到谈价钱的时候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想要什么?”这话出口,安戈涅有种回到与哥利亚初遇时的错觉。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谈判,就连她的质询、他故意保持沉默的氛围都似曾相识。
但这次安戈涅没有装傻回避,没有试图和哥利亚绕圈子。
“你想要我?”
哥利亚坐直了一点:“你可以那么理解。”
安戈涅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于说很缓和,却和泉水一样,流淌过耳畔时留下凉意:“具体来说,那是什么意思?你想和我睡,临时标记我,永久标记我,还是以上全都?”
哥利亚瞪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找到合适的词句。他好像无法相信刚刚从她嘴里跑出了什么话,让他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还好使。
安戈涅捏起一捧雪在掌心揉搓,将它团成一个圆球。细密而潮湿的冷意透过手套,一点点地渗进她的掌心。
寒意让她能维持住冷静。不能怯场,不能停下。
“如果你坚持,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一次性的关系。”
这样直白的话语于哥利亚是不小的刺激,他的瞳仁顿时不受控地扩张,身体每块肌肉仿佛都紧绷起来。
等左眼瞳孔收缩回原样,他的义眼依然大张着孔洞,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地捕捉着她每秒的表情变化。
“我不讨厌你,而且实话说,我也抵抗不过你。所以如果那是你想要的报酬,我可以同意。但如果你还想要更多,那不是我能给出的价钱。”
安戈涅隔着斗篷在后颈位置碰了一下,语声清脆而缺乏温情。
“尤其是永久标记,不要想,我不会同意。”
哥利亚盯着她的表情堪称险恶:“但你刚刚才说过,你抵抗不过我。”
她居然点了点头:“对,你可以强迫我,但你不屑于那么做。否则你在幽灵鲨号上就对我动粗了。”
金属薄荷味的信息素一瞬间暴涨。安戈涅被刺激得头晕,闭了闭眼缓神,再睁开眼时哥利亚已经掐住她的下颚,吐字森冷:
“不要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我确实说不上了解你,但我有眼睛。”
充满攻击性的alpha信息素无孔不入,安戈涅呼吸有些急促,语速也一并加快:
“你很骄傲,有自己的行事准则,比如信守诺言,并且为能够遵守它而自豪。强迫我不会让你有什么扭曲的成就感。正因为这样,我不讨厌你。”
“但也只是不讨厌我,”哥利亚咬牙切齿地抽一口气,“你非要把话说得那么——”
他卡壳了两秒,眼睛里像要冒出恼怒的火星子,身上的信息素却略微收敛。
安戈涅见状,轻轻地将他的手往外掰了一点:“那么直白?我以为你不喜欢我骗你。”
哥利亚一听这话更加来火,索性放开她:“对我,你倒是连费心骗一骗、然后利用第二次都不愿意了?”
“对,我不愿意。”
“你——?!”
安戈涅与他对视,分毫不让:“你喜欢我什么,信息素?这张脸?还是纯粹因为被我耍了一回,一定要把我搞到手、让我吃点苦头才能气平?
“撇开我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有我是omega而你是alpha这件事,我不觉得你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
她长而黑的睫毛扇动起来,其下的眼波剧烈震荡。像起飞的蝴蝶翅膀,卷动风暴,也抖落细小而艳丽的鳞粉,一粒粒的全都落在他心上。
“我不喜欢那样。”安戈涅垂眸沉默半晌,才向他笑了笑。
“你是先知道我是个omega才和我接触的。我不知道你对omega都有什么印象,但我脾气不好,一旦放松下来说话也不好听,很多人都觉得我冷冰冰的,容易冲动,还固执。”
哥利亚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呵了声:“还挺有自知之明……”
安戈涅锤了他一下,摆正脸色诚恳说:“你帮过我,和我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也不想一次次地骗你利用你。
“所以与其误导你,还不如和你坦诚一些。更多的那些东西我给不了你,也不想给你。帮助西格的报酬,你还是换一个比较好。”
哥利亚听完她的话沉默片刻,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蓦地合掌一拍:“行,我知道了。”
安戈涅眨眨眼:“所以?”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实诚,还是又在和我耍心眼,但无所谓。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喜欢你的信息素,我就不能也同时喜欢你这个人吗?”
安戈涅不太想回答:“我的意思是——”
“你脑子里弯弯绕绕多,复杂得很,好像非要怎么怎么样才算喜欢了。不是每个人都会想那么多,至少我不会。”
话说到一半,哥利亚忽然问:“你坐垫下面的雪也开始化了,冷不冷?”
“有点……?”
他“噢”了声,就势伸臂一勾一提,把安戈涅面对面抱到了自己腿上。
“你干什么!”她猛力推他。
“免得你着凉。好了,别动,说正经事呢。”现在这样卡在他膝头,安戈涅反而比他要高一些,哥利亚抬头看着她,咧嘴笑开了。
那是个极有感染力的笑,比周围白晃晃的雪还要耀目。
他脱下手套,有些粗粝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脸颊。
即便在雪堆里干了那么久的体力活,他的手依然暖烘烘的,倒好像他的血管里燃烧的是火,只是冰天雪地根本不足以令那热意减弱半分。
“干我这行的,接触omega的机会基本没有。我不知道别的是怎么样的,你确实和传说里又香又软的乖宝贝不太一样,爱骗人,心眼贼多,满世界地跑,还倔。可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
“啊……?”安戈涅没跟上哥利亚的思路。
“你咬定了我只是因为你是个omega才喜欢你,肯定不会喜欢你这个人,谁那么规定了?就不许我知道你是这么个家伙,还是喜欢你么?”
说到这里,哥利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让他大感无语的事,不屑地撇撇嘴,用力捏了一下安戈涅的脸,颇有点恨恨地道:
“再说了,我知道你这家伙不单纯,可我也没要你改啊。”
那股仿佛有一整片薄荷丛张开叶片,向她摇摆摇摆的感觉又来了。
安戈涅呆滞半拍,本能地开始装傻:“你都扯哪里去了……总之你先放我下去。你信息素怎么回事——”
“不放,”哥利亚反而把她扣得更紧,直勾勾盯着她的表情有点狼狈的焦急,动作却又霸道极了,“别装傻,你听我说完。”
安戈涅位置不上不下,稍不留心就会从他膝上彻底滑到腿上去,她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一边咬牙切齿:“那你快说。”
“我不要报酬了,算我好心救那家伙一命,行了吧?你别再和我扯什么价钱,什么一次两次的了。”
哥利亚这么说着,用额头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像小兽之间表达亲昵的打闹。
他抬眸看她,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他一蓝一黄的眼睛里,因为离得近,显得遮天蔽日。
“不用你改,我改,行了吧?
“你不够喜欢的地方,我都改,也给我个机会,嗯?”
第43章融雪时分12
数秒无措的寂静。
安戈涅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但她很快收敛心神。
“真的?”她挑起眉毛, 没有掩饰狐疑的神色。
哥利亚咂舌:“我骗你干什么。”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又朝她肩膀蹭过来的额头正中一戳:“只要我说不喜欢, 你就改?”
他大言不惭地回答:“只要是我改得掉的。”
安戈涅撇嘴:“我不喜欢有人对我突然动手动脚。你现在就放我下去。”
哥利亚闻言反而收紧手臂:“那你先答应会给我机会。”
这种时候反而精明难缠起来了……她咬咬牙:“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我不保证会回应你。这点你要接受。”
他眯了眯眼,随即呵地一声低笑:“看你小气的,没问题。”
“而且我要回首都星,不可能就这么和你走。就算你带走我,也会有追兵,上次被反抗军追击的事你总不会忘了……”
哥利亚又笑, 慢悠悠地咬字:“行。我不勉强你跟我走。”
他忽然间那么好说话,安戈涅只觉得更加可疑。
下一刻, 哥利亚就说:“我想见你的时候,就到你那里去,这样总可以吧?”
安戈涅眨眨眼,吃不准是否要说实话:就按艾兰因那被害妄想发作式的严密安保水准,哥利亚的想法可能不太容易实现。
他读懂了她的疑虑,嗤笑着声称:“这世上就没我闯不进去的门。”
总觉得这话是个不太好的预兆。
“我怎么到你这边去,不需要你费心。你只要给我一句话, 不会想都不想地把我往外面推就行。嗯?这条件够可以了吧?”
哥利亚一边说, 一边摘掉她的手套, 拢住她有些僵硬的手指一根根地揉。这比烤火还要有效,她的手很快没那么冷了。
安戈涅目光游移了片刻。答应哥利亚是眼下状况最佳的选择。她做出这个判断, 随之有了一点底气,拉住他的拇指晃了晃算是订立契约:“好吧……我答应了。现在你该放我下去了。”
对方立刻开始讨价还价:“再让我抱一下?”
她板起脸不答话。
个头魁梧的alpha眼眸闪了闪,叹了口气, 那模样竟然有一瞬让安戈涅联想到淋湿的小动物:“就一下?一下就好。我保证不会乱摸。”
安戈涅闭了闭眼:“那就一下。”
她语音未落,就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在哥利亚的怀里, 会不由自主生出仿佛被他彻底包裹起来的错觉——
身后是他坚实的手臂,额头抵着的是他的胸膛,肩膀很宽,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他身后的雪原与天空。
他的下巴在安戈涅的头顶一点一点,停留的时候连日光都被他遮蔽。
不论是寒风、烈日、雨水,还是更可怕的东西,他好像都可以替她完全彻底地挡下。此时此刻,她是安全的。
但这份安宁并不平静。
Alpha信息素从各个方向涌来纠缠她,与信息素冰冷印象截然相反的炽热体温让她的脸颊也染上薄红,急促而有力的心跳鼓动透过衣物,由肌肤传递到肌肤下……
安戈涅对时间的感知被冲击得零碎、迟钝,过了片刻才想起来:
“你可以放开我了。”
哥利亚遗憾地深吸一口气,随即嘟囔:“咦?你信息素味道变回来了?”
这么说着,他侧头到她的发间深嗅。
浓烈得让她额际冒汗的信息素、还有他渐趋急促的呼吸拉响警报,安戈涅仰头向后躲闪,声音抬高:“说好了的,你放开!哥利亚!”
“我就闻一闻……”他喃喃,开阖的嘴唇擦过她的脖颈。
他就连嘴唇都像在发烫。
但最最危险的不在这里,是随着这短暂接触,仿佛钻进了她身体里的信息素。它在骚动,在引诱,在催逼,明白无误地传递出需求。
安戈涅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原本要打下去的一巴掌都失去了力道,变成了软绵绵的轻抚。
该死的AO信息素吸引。安戈涅不清楚眼下是什么状况,但她知道不能这么继续下去。
“西格……”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愣了一下,残存的思考能力明确告诉她,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她抬高声调,用尽所有的力气喊,“西格!!”
像是下一秒,也许更久,她分辨不出来,但她听到了西格的声音:
“利——放开她!“
雪松信息素到了近前,随即又消失。裹挟她的金属薄荷信息素和坚实躯体也在同一瞬骤然远去。
安戈涅的右颊贴上冰冷冷的雪地,浑身一哆嗦,撑着地弹起来。
视野还在晕晕地发虚,她连忙左右四顾。
她看到西格,他斗篷都没穿,披挂着残破的制服就到了外面。哥利亚被推得连退两步,险些踩着冰雪滑下坡,却不可思议地稳住了身体。
下一秒,他朝反方向蹬出去,身体如炮弹般直奔西格。
砰!
躯体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西格只来得及抬手格挡,然而哥利亚势头惊人,直接将西格击飞出去。黑发的alpha只来得及调整姿势,避免受伤的左肩吃下冲击,却无法稳住身体。
在安戈涅的惊叫声中,西格重重跌进新铲出来的雪堆,砸出一个凹坑。
“你疯了吗!”西格厉声喝道,一边喘息,一边有些艰难的姿势支起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哥利亚的呼吸同样急促。他没作答,只是盯着黑发的alpha,眼神冰冷且充满敌意。他身周的信息素更加浓郁尖锐,恍若濒临失控的冰冷风暴。
安戈涅想过去扶住西格,可两个alpha之间险恶的氛围让她本能地渴望躲避。
“你别过来。我没事。”
无视西格的话语,她向前迈了一步,飞快结冰的碎雪被她踩得咔嚓作响。
“哥利亚,你冷静一点,”她飞快地组织语言,“你现在状态不对劲。你仔细想想你答应我了什么。我不希望你攻击西格,我讨厌你那么做。”
她在“讨厌”上加重语气。
哥利亚嚯地侧头看向她,那一瞬间的表情失望、充满愤恚,像在控诉她过于偏袒西格。
“你说过你会听我的,你要食言吗?”刚才跌在地上时有冰雪滑进了斗篷里,融化的雪水顺着背脊滴落,安戈涅牙关有些打颤,说话没有之前利索。
哥利亚闻言身体一震。他的左眼开始茫然而慌乱地移动,另一边的黄色义眼因为不稳定的生理精神状态急速收缩,握紧的双拳松开又攥起。
“我……”他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痛苦,面露挣扎之色,像在与某种可怕的力量对抗。
“所以,现在停下好吗,不要动,不要靠近他,我们都慢慢地回地下去,”她顿了顿,试探性地补充,“我感觉有点冷了,真的,我想下去。”
这么说着,她朝地下入口那里迈了一大步,同时朝西格使了个眼色,让他走在前面。
西格咳了两声,进入入口后却驻足停下了。他显然不放心就那么回去。
安戈涅观察着哥利亚的状况,一步步地朝门边走去。哥利亚绷着唇线,没有阻拦她。只是停在原地,好像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你有没有受伤?”
“没事吧?”
安戈涅步入门后,与西格的语声重叠响起。两人不由都愣了一下。
这两个问题都没等来回答,下一刻,黑影一晃,哥利亚强势地插进两人之间。
他的信息素还在暴走,浑身肌肉都紧绷着抑制暴起的冲动。他理智似乎恢复了些微,逼视西格的神色依旧充满侵略性,他以气声低喝:
“离她远点!我……现在看到你,就想狠狠揍一顿。”
西格不知道察觉了什么,面色微变。他并未退让,冷然回呛:“原话奉还。你才离她远点。”
“你凭什么命令我。”
“看起来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
“哈?”哥利亚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蠢货,”西格罕见地怒色上脸,不再收敛信息素,“你进入易感期了,刚才差点失控。”
易感期。
安戈涅脸色也变了。她贴着墙飞快地挪出一段距离,紧抓着斗篷领口,不由自主摆出戒备的姿态。
就像Omega有发热期,alpha们会不定期进入易感期。
易感期的alpha情绪不稳定,对同性尤其具有攻击性,甚至还会性情大变,做出古怪、不合常理的行为。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变得极度渴求omega信息素的抚慰。
如果没有合适的对象,alpha只能依靠抑制剂度过这段难熬的时间。
艾兰因对omega的发热期都无动于衷,自然不会在易感期表现出任何异状。因此,这是安戈涅在生理课堂外,第一次目睹易感期的症状。
正如触发omega发热期的因素多种多样,激发易感期的契机也并不唯一。但安戈涅不由怀疑,是她的信息素让哥利亚突然进入易感期。
他对她的信息素尤其缺乏抵抗力,初遇时就是这样,只是凑得近些就险些失控。她不由为刚才的行动深感懊悔。
另一边,哥利亚也理解了当下的事态,脸色阴沉:“那你更该滚远点。一感觉到你的信息素,我就想杀人。”
西格面无表情地睨他一眼,侧身往前走。
迈出两步,他终究还是伸手扶住墙面。安戈涅担心他伤情加重,等他走得近了,便要过去搀扶他。
“别过来!”西格抽了口气,厉声低喝。
安戈涅愕然顿住。
他缓慢地深呼吸,有些咬牙切齿:“我好像……被那个蠢货传染,也进入易感期了。”
安戈涅下意识抱紧双臂,寻找出口般回头张望。
神秘的地下空间幽暗而寂静,甬道宛如张开的大口。
她立刻重新转向前方。
看着呼吸都明显不稳的哥利亚和西格,她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第44章融雪时分13
两个正处易感期的alpha和一个omega, 很难再有更糟糕的状况。
“哥利亚,你身上有抑制剂吗?”安戈涅掩藏起惊惧, 尽可能平静地扬声搭话。
“怎么可能有,”对方答得利索,说着说着又懊恼起来,“之前我易感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多揍几个人就过去了!”
西格嫌他吵闹似地揉了揉太阳穴,径直转向安戈涅:“你到里面去休息,我和他都不会过来。”
这无视另一人的态度引得哥利亚一声嗤笑。
西格面无表情地侧眸看去:“是你惹出来的事。如果我是你, 我现在就已经在外面雪地里好好清醒,而不是还赖在这里。”
“要去就一起去, 要待在室内就一起待着。都是易感期,别搞什么差别对待。”
西格扶着墙两声咳嗽:“如果受得了,我也想去外面冷静。”
哥利亚一拳重重锤下,好像恨不得把西格倚靠的这堵墙直接拆了:“呵,我就看你装,刚才摔那么一下就虚弱成这样?”
西格一副和他多说半句都是浪费精力的表情:“你出去,我在这里, 门虚掩着, 有动静谁都瞒不过谁。”
哥利亚面有不忿, 但他们拌嘴的当口,安戈涅已经离开了。
他见状一咂舌, 最后还是到外面去了,离开时哐地把门摔上。他随后在外面来回踱步,碾过冰雪的声音喀嚓咔嚓不停。
易感期中的西格对于噪音容忍度极低, 额角一跳一跳,数度几欲发作, 最后勉强忍住。
两个alpha唇枪舌剑又明里暗里地几番交锋,安戈涅去而复返。
“毯子,水,营养液,还有可以当坐垫的东西,我都放在这里。”她将一大捧东西放到距离西格五六步远的地面上,谨慎地后退又一段距离才止步开口。
西格朝她的方向弯了弯眼角,没和她对视:“谢谢。”
哥利亚原本已经停止暴躁的散步活动,听到里面的声音又重重踱了几步,像在提醒安戈涅他还在外面。
“哥利亚,你冷的话就也进来?”
“我不冷,”哥利亚等了两拍,失去耐心,“我没有吗?”
安戈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问的是给他的物资。她看了看一人份的东西,莫名有点心虚。
“都放在这里了……”她清了清嗓子,“如果不够就告诉我,那我先回去了。”
等安戈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甬道深处,西格才走到用心整理过的物资旁,俯身将毛毯抖开。身体先于意识动作,他凑到织物上深嗅,本能地追寻安戈涅在上面残留的信息素气息。
很淡,但确实能感觉到独属于她的清幽铃兰香气。
然而还不够。
宛若缺水的人吞下一大口蜜浆,短暂的餍足过后是更深的干渴。西格揪住毯子的手指发力,鼻尖更深地追着信息素的印迹埋下去。
而后,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黑发深眸的alpha浑身僵硬。
他慌乱地侧头往甬道深处望去。没人,安戈涅没看到他的小动作。
他这才松弛身体,右肩靠在墙上,深深、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
※
稍作休息后,西格就到室外着手修复信号发射器,哥利亚在旁辅助外加监视。
他们原本就脾性不对付,加上处于易感期,对同性异常排斥。没有安戈涅在场,原本该合作加快进度的两人之间气氛冷飕飕的,毫无团队意识,双方都是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麻烦。
更糟糕的是,两人除掉设备表面的冰霜,接上充满的电源之后,信号设备却并未立刻开始运作。
“电压不够。”西格盯着救生舱里带出的便携发电装置皱起眉头。
哥利亚翻了个白眼:“这谁都看得出来,但这下怎么办?”
“这连着下面的设施的电路,你既然到过类似的设施,却不知道怎么开启总电源?”
哥利亚一噎。
西格将信号装置罩好:“我下去补几个小时觉,再找怎么启动总电源。”
这颗星球的白昼很长,目前到了人体生物钟休息的时间段,外面还没有进入夜间的迹象。
哥利亚自然不放心给西格与安戈涅独处的机会:“我也下去。”
两个alpha在甬道口补充了一点水分和营养,哥利亚扬声道:“我们回来休息了!”
西格对“我们”这个说法颇有意见,侧目看了他一眼。
哥利亚冲他呲牙,气声道:“我还不乐意呢。”
安戈涅的脚步声近了一些,看不见她的身影:“好,你们稍等几分钟再进来。”
两人走进设施内部时,安戈涅已经把一个防风帐篷拖到大厅的另一端,她从里面探出头来:“这个距离应该没关系了?”
哥利亚和西格对视一眼,难得异口同声:
“可以了。”
“不用再远。”
“那我……就先进帐篷里了。”
帐篷出入口拉链合拢,顿时剩下两个alpha无言相对。
“话说在前面,我才不要和你睡一个帐篷。”哥利亚咬牙切齿地低语。
“睡袋还有一个。”西格把尚未惨遭肢解的某个睡袋扔到了哥利亚脚边。
哥利亚“呵”了声,不屑和西格争抢,直接把睡袋拖到两顶帐篷之间必经的位置,一副“你休想趁我睡觉时过去”的架势。
西格不给他任何反应,矮身钻进帐篷。
又过了一会儿,照明灯关闭,空阔的地下空间陷入寂静。但没多久,翻身的响动便打破了虚假的宁静。
一下,两下,哥利亚在睡袋中不安分地移动,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停。
终于,西格忍无可忍地低喝:“你安静点。”
哥利亚扯开睡袋,嚯地坐起身:“我能睡着才见鬼了!”
“小声,你打算吵醒她吗?!”
“她又没睡着,我听得到,她也在翻来覆去的!”
帐篷中,安戈涅把这番孩童吵架般的幼稚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挫败地用手背遮住眼睛。
这种状况下她能安心入睡才见鬼!哪怕隔了好一段距离,也总有alpha信息素若有似无地钻进帐篷里。更不用说提防着夜袭的精神压力。
“不行,我受不了。”哥利亚翻身起来,换皮脱壳似地从睡袋里滑出来,直接往安戈涅所在的帐篷走。
西格早就打开帐篷门观察状况,当即厉声喝道:“你站住!”
哥利亚不搭理他,到了安戈涅帐篷外,双手撑住膝盖,略微俯身,很诚恳地说:“让我抱着你睡。我其他什么都不会做,我保证。闻不到你的信息素……我实在受不了。行不行?”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但我不敢答应……”安戈涅轻声说。
“我真的不会把你怎么样。”哥利亚罕见地放低姿态,可怜巴巴地蹲在帐篷口,轻轻地敲了敲绷紧的布门帘,好像那真的是一扇坚固的门扉。
他随后叹气,语带控诉:“我说你啊,你也不能偏心成那样,物资给他,注意力给他,什么都给他。现在我也很难受,难受得不行……你就可怜可怜我?”
西格此时也到了帐篷外,他冷着脸侧身挡住帐篷入口:“刚失控过的人做的承诺毫无说服力。”
红发的alpha打量了西格一眼,视线在他腰腹下方意有所指地停了停。
西格怒意上脸。说起浑话来百无禁忌的太空盗头目就摇头嗤笑:“装什么正人君子啊,你也忍得很辛苦。”
不知道是谁先,随时会抡起来的拳头攥紧了,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局势一触即发。
再这样下去,两个alpha不可避免地会打起来,而决出高下时,得胜的那方还有多少理智,就真的不好说了……
就在这时,帐篷忽然开出一条细缝。安戈涅醒目的红眼睛在后面闪了闪。
“易感期这样的生理症状我们都没法控制。现在谁都睡不着,但疲劳对修复设备、寻求救援没有好处。所以……”她紧张地抿了抿唇,“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进入攻击态势的两人齐齐看向她。西格像是预想到了什么,喉头动了动。哥利亚狐疑地盯他一眼,追问:“你想怎么做?”
安戈涅把帐篷入口的缝隙扩大一些,她已经钻进了睡袋:“这个帐篷大概勉强够大。我待在这个睡袋里……你们的中间。”
数拍听得见三人呼吸的寂静。
西格和哥利亚短暂地对视,没有点灯,但他们眼睛里都有幽微的光亮,这景象让她一瞬间为自己给出这样的提议而后悔。
“好,我会监视住他。”西格的声音有一些紧绷。
“管好你自己。”哥利亚说着便当先钻进帐篷。
窸窸窣窣后,又是好一阵无人开口。
先发出声音的又是哥利亚。
“就这样,我不会再动你一根手指。”他的声音从她左耳上方传来。
安戈涅头顶微微一沉,是他把下巴搁了上去,而后一条手臂也伸过来,隔着睡袋和衣物从后揽住她,不松不紧。
薄荷味的alpha深吸气,像在感受她的信息素。后上方的呼吸频率短暂地加速,安戈涅难以自抑地紧张起来。
但他真的没有再动。
“我知道两个人里面,你更不相信的是我,但刚才真的不是我本意。如果我再打破承诺,在你眼里大概就彻底没机会了。”他轻声说,并不介意会被第三双耳朵听到。
“嗯。”安戈涅只应了一个音节。
也就在这时,黑暗中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脸颊,而后是嘴唇。
这指尖缠绕着琥珀与雪松的甘冽气息,像在安抚她,回应刚才的话语,告诉她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他会在那里。
但同时,也因为这缓慢细腻的触碰像在描摹珍爱宝物的轮廓,更因为这一切在另一人的视觉死角隐秘地发生,再清白的动作也显得别有用心。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本能地去寻找他的眼睛。他的注视一向坦白诚实,此刻却因为夜幕的遮蔽,本就近黑的双眸愈发难寻。
好像不在那里,但又好像哪里都是他望着她的眼睛。
事态突变之后,他就没有和她对视过,似是害怕只要四目相对,他就会泄露什么令她不快的念想。
安戈涅与难言的颤栗对抗着,想要闪躲,却又担心那样反而会给出不必要的刺激。
于是她选择一动不动,用冷酷的、抽离omega体验的分析维持清醒。
据说易感期的alpha往往会性情大变。但或许,那只是将他们不愿意明示的那一面彻底地暴露出来:
濒临溃塌的克制与冒头的占有欲是西格易感期的症状,哥利亚的则是示弱和黏人。他入睡得快,呼吸已经渐趋平稳,只是无意识地用下巴蹭她的头发,来来回回。
Alpha终究是alpha.
安戈涅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挤在睡袋里原本就不算舒适,况且她做好了绷着一根弦熬个彻夜的打算,但不知不觉间,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居然就那么睡了过去。
第45章融雪时分14
安戈涅半梦半醒, 只觉得难受。
像被坚硬的、发热的墙挤在正中,若有似无的痒意刮蹭过额头和脖颈, 浑噩的晕眩感如云雾缭绕,抬一根手指的念头抵达指尖都要耗费很久。
“唔……”她费力地睁开眼,呆滞地停顿几秒,才理解了事态:她靠在西格的怀里,另有颗毛茸茸的脑袋沉甸甸抵在她肩头。
安戈涅睡意顿时全无。她下意识去摸后颈,顺带确认让她只露出一张脸的睡袋还完好。
最担心的事没发生。他们只是以不怎么舒适的方式睡了那么几个小时。
即便如此,这里伸出圈住, 那里横跨过来箍着压着的四肢却依旧是亟待解决的麻烦。
“西格……”安戈涅将睡袋拉链打开了一些,伸出手臂戳眼前的胸膛。
黑发的alpha睁开眼睛, 近距离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先是茫然,而后骤然慌乱起来。他一下子收回手臂,快速确认她无碍,轻声说:“抱歉,委屈你了。”
“你感觉好点了吗?”她问。
西格眼神有点游移,蓦地坐起身,不客气地将哥利亚的手脚扒开。
他即将触及红发alpha的那一刻, 对方蓦地睁开双眼, 有些失焦的眼睛有些空洞冷酷, 但肢体的动作却利落灵活——
哥利亚反手就要扭住“敌人”扔出去。安戈涅立刻俯身缩起来,才没被卷进这混乱的扭打起手回合。
“你们都停!”
安戈涅这么一喝, 哥利亚迷糊中的防御动作停了停。他用力眯了一下眼睛,异色眼瞳中的迷蒙睡意也消失了。
“你***的干什么!”他的第一反应是朝西格怒吼。
西格冷着脸把哥利亚揪住他衣领的手打落:“起床,别发疯。”
“发疯的明明是你, 操,半梦半醒的突然抢人, 怕把人吵醒我才没和你认真。”
“你如果放老实一些,我就没必要介入。”
“哈?是谁不老实?***!别以为我没看到……”
安戈涅趁乱钻了出去。虽然有点对不起西格,但她实在在是不敢再在这狭小空间再多待一秒了。
西格和哥利亚很快结束了他们尚未正式开始的肢体冲突。
防风帐篷的支撑金属杆因为撞击有些歪斜,在现身的两个alpha身后摇晃,像在后知后觉地瑟瑟发抖。
安戈涅摸黑找到了便携照明灯,啪,冷色的光点亮三人的脸。原本勉强掩藏中的表情和念想失去黑暗的庇护,气氛突然间变得极度尴尬。
“我……到外面透口气。”哥利亚低骂了一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听响动像是直接冲到了室外。
西格轻咳一声,也匆匆地转身离开:“我……用冷水洗把脸。”
安戈涅莫名其妙地拿着探照灯站了片刻,放弃去追究他们为什么行为诡异。
她直觉不知道更好。
兵荒马乱的洗漱和早餐(还是营养液)过后,哥利亚和西格立刻到外面检查信号发射器的状况,顺便通过检查线路判断总电源可能的位置。
哥利亚经验丰富,从天候判断,再过大半天可能又要开始下雪。
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他们必须在那之前想办法激活设备。否则即便在这地下设施里,他们也撑不了多久。
安戈涅忍受不了无所事事的空虚感,便又开始着手整理物资。但现在剩下的营养液和药物有限,理来理去就这些东西。
没多久她就对着可怜的库存发呆,最后抬手看了一眼时间。
光脑终端的电量只剩最后13%,进入节能模式,停止主动搜索信号。
从飞船失事算已经进入第三个标准日,搜索队依旧没有影子。
与浩渺的宇宙空间相比,一颗行星、一个舰队实在是太渺小了。即便察觉了事故附近发生过星空潮汐,由于非自主迁跃的目的地完全随机,搜救队也未必能一下子定位到这颗荒星。
当然,前提是搜救依然在进行。
恐怕很多人已经确信她和西格无希望存活。
艾兰因得知她的死讯时会是什么反应?
不合时宜的名字与假设浮现脑海。安戈涅抱住膝盖,忽然笑了一声。
她就像是陡然分出了一半灵魂,高高在上地审视每一缕思绪,抽离地做出评判,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思很有意思:
前一秒还在和两个易感期的alpha纠缠不清,下一秒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根本不在这的人身上。
而且绝非思念或是怨恨那样定性明确的东西,而是更黏稠、更幽微的涌动:
她不希望艾兰因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却也无法接受他会为因为失去她而痛不欲生。
前一种愿望是自尊心作祟。
她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竟然迷恋过一个冷酷得缺乏人性的家伙。失去宠物的薄情主人都会伤心那么一会儿呢。
一部分幼稚的她乐于幻想艾兰因完美表情崩落的刹那。她希望他因为她而痛苦。
可这幻想有个荒诞无稽的内核,拆解开只剩自相矛盾:
如果艾兰因真的那么重视她,他为什么在首都星沦陷时,坐视她落入险境?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等察觉她可能选择别人,他才突然后悔?
不要太可笑。
与其去理解、去接纳这种伤人的不自洽,还是坚称艾兰因根本没有心更轻松。
思考这些让安戈涅憋闷。她站起来,拿着探照灯绕着这大厅慢慢地走。更深处她不敢贸然突入,毕竟连哥利亚都不清楚这设施的来历。
设备修复进展不太顺利,她隐约能听到地面上哥利亚和西格争执的声音。除此以外,便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呼吸声……
以及时有时无的细微响动。
安戈涅愣了一下。此前她忙于关注西格和哥利亚,并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她下意识往出口的方向挪了一步,却无法控制地去分辨那细响。
嗡嗡的,像是大型机械沉睡中的吐息,却也有如喃语低诵。
意识出现数十秒的空白。
直至手臂一紧,耳畔响起一声低喝:“你要去哪!”
安戈涅身体一震,回过神来。哥利亚抓着她,表情异常严肃。她看向他身后轮廓隐约的昏暗走道,惊觉自己竟然提着探照灯,已经离开了扎营的大厅,走进了地下设施未知的深处。
“我下来拿个工具,就看到你往里面走,喊你也没反应。你怎么了?”
“我……”安戈涅语声骤然收住。下一刻,她又听到了那低低的响动。
“你听到了吗?”她问。
“什么?”哥利亚一脸困惑。
“有声音。”
哥利亚屏住呼吸聆听片刻,用力摇头:“你在说什么?”
一股难言的焦躁席卷了安戈涅。她反扣住哥利亚的手,大步拉着他朝着声音的来源前进。无法解释,但她感到自己必须去。
“喂——”这状况太过诡异,哥利亚甚至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处于易感期。
安戈涅驻足看向他:“有你跟着,即便碰到什么危险,你也有能力把我带出来吧?”
哥利亚语塞,僵了片刻才有些挫败地说:“你不能这么说……”
“如果真的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我们在这里休息的两晚上就足够死好几次了。”
“这种鬼地方基本有机关陷阱,现在人手不够,也没探路的道具,我们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哥利亚难得正色道。
“你们要找总电源,说不定我听到的就是电机休眠运作的声音。你不肯相信我的判断,那我去叫西格下来。”
两人僵持片刻,哥利亚没辙地闭了闭眼:“那你跟在我后面。”
“好,我给你指路。”
探照灯到了哥利亚手里,他紧紧拉着她,前行的步法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几乎没有足音,轻而灵巧,随时可以转变方向弹跳起来应变。
而此前未曾映入眼帘的设施更深处也逐渐初露端倪:
他们驻留的巨大空间更像个地下广场,再往里走,能够明确地感受到按照功能划分区域的设计意图:像是工作坊的半开放空间,像是居住用的密集小区块,还有仓库……
只是灯光所及,只有一间间空房,一面面光滑的墙体。其他什么都没有。
无疑由智慧生物建造的建筑物内部,没有任何生命体到来过、生活过的痕迹。这种不自然的矛盾令前进的每一步,都在加深源自本能的恐惧感。
“左手边的门后。”安戈涅的声音很低。
哥利亚抓紧她的手回答,呼吸一瞬间变得粗重。他谨慎地丢了一个空药瓶进去,咕噜噜的滚地声,而后又是寂静,以及只有安戈涅听得到的细响。
到了这里,那细小的声音更清晰了,是有节奏的震动。
不可解,但这律动让她感到熟悉。
哥利亚往里踏了一步,快速照亮门后:依然是光滑的墙面,但与之前不同,并非完全平直的墙体,取而代之的一块块石板,它们铺满了探照灯投射出的范围,满布四壁。
“在哪?”哥利亚不觉也开始悄声说话。
安戈涅环顾四周,忽然抬臂。
“别!”
但她的手掌已经毫不犹豫地按上了其中一块石板。
嗡——!
地面、四壁、整个地下设施齐齐颤抖了一记。
明亮的光线倾泻而下,反而令视野片刻间只有白晃晃的色块。细响消失了,淹没在整个设施恢复运作的悦耳杂音中。
比之前更强劲的气流从角落吹出,拂过两人习惯受冷的皮肤,到来清晰的暖意。有一些灰尘的异味,但很快消散——换气系统和制暖工程都开始运作。
与此同时,安戈涅刚才触碰的那块石板表面,亮起了一行形状陌生的字符。
它闪烁了两下,就像从未存在过般消失。
安戈涅就像是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喘息。她记得自己的每个判断、每个动作,但她现在根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未知的力量促使她、迫使她那么做。
“你……是什么人?”哥利亚注视她的眼神让她感到陌生。
她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近乎敬畏的东西。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是——”
随便摸了一下石板?恰好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安戈涅都说不下去了。
“安戈涅?!发生了什么?”远远的地方,西格扬声喊,声音里充满焦灼。
她心头一跳。她本能地觉得刚才这里发生的事必须保密。
哥利亚却已经拉着她往外走,回头看她一眼,表情和声音都有些发沉:“我偶然听到奇怪的声音,不放心你一个人,就和你一起来查看情况,偶然启动了总电源。”
他顿了顿,转向灯火通明的前方。
“现在就当是这样。”
※
对于哥利亚的说法,西格明显心怀疑窦。但地下设施确实突然间运作起来,包括信号收发设备,事急从权,他没有当面追问。
西格到室外熟练地调整信号波段,寻找光网接口,同时发送更强力的广域求救信号。哥利亚在旁边指手画脚,已经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
安戈涅对通讯技术一窍不通,只能在出入口附近等待,反而一时间又空了下来。
之前充好电的光能电源现在没了用处,她就把光脑终端接上去充电。
一直显示无法连接的图标忽然抖动,象征光网信号强度的曲线缓慢地拉长。登上了!
未读消息的标识立刻飙升,安戈涅思索着应该先和谁联络,点开了通讯界面。
锁定在顶端的联络人是艾兰因。
她很多次想起,又很多次忘了解除他的置顶。
两条未读讯息。
打开,视窗自动上滚,滚到未读的第一条:
〖戴拉星下午的事,我可以给你明确答复了。〗
时间是近三天前,舰队所处时区的凌晨,主舰中央区即将解体的时刻。
而后是很多很多行系统提示的小字,几乎占满一整个视窗,下拉,居然还没到底,依然是一行行相同的枯燥提示语:
联系人已撤回一条消息。
联系人已撤回一条消息。
联系人已撤回一条消息。
……
艾兰因在给人发消息这事上向来有种骄矜的吝啬,他更喜欢当面和人交流,不得不传讯也往往语焉不详,比如“我们何时何地当面谈”。
不留文字证据。
消息的发送间隔毫无规律,有时候连着数条,有时间隔数小时乃至更久。平台规定在发送消息后的五分钟内可以撤回,如果联系人未读,时限会延长到十分钟。
五到十分钟,足够一时冲动说出一些话,而后猛地清醒过来试图销毁证据。
这满视窗的一度存在又粉碎的消息,就宛如起起落落的洪水来袭过又退潮的痕迹。
安戈涅安静地盯着视窗看了几秒,再度下拉。
终于到了第二条没有被撤回的未读消息,就在27分钟前。反常地没有严格使用正确标点,简短,非常不艾兰因:
〖我梦到你了〗
第46章融雪时分15
安戈涅垂睫盯着地面雪水的残渍看了几秒, 再抬头时表情难以解读。
她确认光网信号稳定,抬手发送了一个定位坐标过去。
没到半分钟, 视窗弹出,来自艾兰因的视频通讯请求。
安戈涅往设施内部走了几步,这才选择接通。
投影在设施深灰色墙面上的画面底色昏暗,艾兰因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银发反而尤为醒目。他披散着长发,浅色的衣襟微敞,隐约是睡袍。
是她没见过的艾兰因。他背后的那堵墙也没见过, 大概是她从未踏足的宅邸卧室。
安戈涅愣了一下,这才想到首都星时间可能还是凌晨。
她盯着不甚清晰的画面好几秒, 都没想到该怎么起头。艾兰因蹙眉,手抬起又唐突地落下,唤她的名字时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安戈涅……?”
就好像怕再大声点,就会惊破一个美梦。
“信号没卡顿吧?我……如你所见,还活着。”安戈涅干巴巴道,挥了下手示意自己没断手断脚,才那么做就觉得自己这行为傻得很。
“那就好, ”艾兰因顿了顿, 自言自语般重复, “这很好。”
眼前闪过那一整个视窗的已撤回消息。某些问题几乎抵达唇齿,但她最后什么都没说。
片刻的沉默后, 安戈涅抓了抓凌乱的头发,选择谈正事:
“幕后主使是西格的秘书官达倪。他原本打算让整艘主舰的人陪葬,但西格分离了其他区块, 达倪自爆死了,引燃了飞船, 幸好我及时逃出来了。然后逃生舱被卷进了潮汐,降落在我刚才发的坐标……”
“大致情况我清楚。坐标收到了,我已经让人去处理,救援抵达前,你能保护好自己么?水和其他必要物资够吗?”
她还没回答,alpha信息素气息蓦地凑近,哥利亚从她肩膀后探头出来:“还在想你到哪去了,原来在这。啊,你在和人通讯?”
艾兰因立刻揪起眉毛。
安戈涅眼疾手快,关闭终端镜头,切换到纯音频通讯模式:“目前的环境还算安全,应该没什么问题。”
说着她后退一步,冲哥利亚连连摆手,示意他走开点。
哥利亚双手抱臂在胸前,嗤笑着扬了扬眉毛,便转身回室外去了。
而通讯另一头,艾兰因“嗯”了一声,没什么显著起伏地问:“还有别的幸存者?”
“对,刚才的是船上另一个……乘客。你可能已经收到消息了,西格也在。他也活着。”
“所以幸存者共计三人?”
“可以这么说……至少我们在这星球上没碰到其他人。”
迟疑了片刻,安戈涅又补充:“还有,西格受伤了,不是太严重。但是这颗星球的气候环境有点恶劣,医疗物资也不足,拖太久了……我怕他的情况会恶化。”
艾兰因这次沉默了几秒才回答:“好,我知道了。”
再开口时,他换上公事公办的语调,状态听上去已经与往日无异,冷静、从容,却也藏起了内心情绪的端倪:
“说点您可能会关心的情报。您所在的星球在联盟和第九共和国边界,离原本计划前往的戴拉星有相当长的距离。”
怪不得搜索队迟迟不来。
“由于靠近共和国空域,又要途经联盟控制的航路,加上反抗军内部的问题,营救需要多方协商合作。您无须担心,这些事我都会处理。”艾兰因说到这里轻轻呼了口气。
安戈涅很熟悉这个小动作,是他觉得事态棘手却又不得不妥善处理时的表现。
“嗯,”沉默半晌,她又问,“首都星是不是乱套了?”
艾兰因闻言笑了笑:“您能想象。”
在冰天雪地的荒星待了三天,回想起首都星勾心斗角的社交场面,并不美好的记忆居然都显得有点亲切了。
安戈涅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那……你辛苦了。”
艾兰因没立刻答话。但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她不得不找些话来说,打破这寂静:
“外面雪很多,好像也没什么辐射和有害物质,至少饮用水不会成问题。我们应该可以再撑几天。”
她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我的意思是……并不是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死人的紧急情况……”
艾兰因这次是真的叹了口气。
“怎么不是紧急情况?”他反问。
“如果谈判进展太慢,我直接派人过去,你是王室成员,王国军为营救你紧急出动,完全说得过去。事后再和联盟方面好好沟通罢了。”
他又突然间从“您”换回了更亲昵的“你”。
鬼使神差地,安戈涅突然问道:“那么,你会亲自过来吗?”
艾兰因像是咽下到嘴边的话语般提了口气,温声道:“现在这个状况我不能离开王国。”
不要说跑到共和国边缘的空界,这种时候离开首都星都是极大的风险。
安戈涅毫不意外,看着甬道上自己的影子:“嗯,我知道,只是随便一问。”
“我——”
她没让他说完:“终端要没电了。那么之后见。”
艾兰因停顿半拍:“好,之后见。照顾好自己。”
通讯结束。
安戈涅想了想,从视窗边缘把回形针吉祥物拉出来,也发了一个坐标过去,附带一条简洁的信息:“艾兰因在组织营救,我没事。西格也活着。”
至于其他的情报,提温说不定自己就能查出来。查不出来,之后她还能作为筹码和他做交换。
对面一如既往地秒回:“您没事就好。如果有什么需要,请务必告诉我。”
她弯唇笑了笑,把终端直接摘下来放在电源块上充电。一抬头,就看到哥利亚靠在墙上看着她,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痞气表情。
“聊那么久?”他说着站直了,朝她走了过来。
安戈涅神经顿时又绷起来。哥利亚毕竟还在易感期。
对方却没真的和她靠得太近,在三步外就停下了脚步,只是以他的体格,冲过来揪住她也就是一眨眼的事。
“紧张什么?刚才在外面吹了半天冷风,我现在清醒得很,”哥利亚就笑,“我问你呢,刚才聊那么久,那么多话说?”
Alpha感官敏锐,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听到许多东西。安戈涅不确定刚才与艾兰因的对话,这家伙听去了多少,便只回道:“毕竟情况有点复杂,要交流一下现状。”
哥利亚挑眉:“他就是你所说的alpha长辈?”
否认也没必要,安戈涅便淡然点头:“嗯。”
“哦——?”他拖长声调,微微眯起眼睛。
她立刻转开话题:“外面的设备都调试好了?怎么西格没有和你一起进来?”
哥利亚咂舌:“啧,你这次是故意提他的是吧?”
安戈涅避而不答:“你看上去很闲。”
他双手往脑后一撑,有些得意地晃晃脑袋:“那么说也没错,我的人四个小时后到,没什么要做的了。”
她吃了一惊:“那么快?”
“抄近道偷渡可是太空盗的强项。怎么?想让我捎你一程?还是改变主意想和我走了?”哥利亚说着咧嘴笑开了。
“外面那家伙紧张得很,疑心我会挟持你们走。好像反抗军那边也乱了,他避着我和心腹嘀嘀咕咕老半天了,顾不上一直盯着我。”
安戈涅讶然打量了他一遭。
“干嘛?”
“你真没挟持我和他的打算?”
哥利亚反而显得更惊讶,微微瞪圆的眼睛罕见地透出无辜:“我不是答应你了?就当我顺手救他。我至于小气到毁约么?”
也对,西格还不知道她和哥利亚有了“给个机会”的约定。
心念电转,安戈涅压低声音:“之后,我是说假如,我需要雇佣杀手或者护卫,我可以找你么?”
“废话,这不是当然的么。”哥利亚说着察觉到了一丝违和,眯起眼盯住她。
“你确定你可以混进首都星那种戒备森严的地方?”
哥利亚用眼神回答了她。
“好,我愿意之后与你保持联络,但那必须是保密的,在其他人看来……”安戈涅说着往甬道尽头看了一眼,已经近乎在自语,“今天之后我和你没有交集。明面上,你等下会管束好手下,直接离开这里,不挟持我或者西格。”
某一次的回溯之中,作为杀手的哥利亚压制了西格,使他伤重濒死。
这意味着,哥利亚有足够的实力,成为她的一张隐藏王牌。
她可能的盟友、敌人,包括艾兰因还有西格……所有人都不必知晓他存在。
安戈涅主动向哥利亚靠近两步,以只有他们听得到的音量说:“作为交换,也算是对你的谢礼,我允许你临时标记我。”
哥利亚的双眸瞳孔以不同的速度兴奋扩张。
她急忙快速补充:“是咬一口的那种标记形式!可能对缓解易感期没有什么用,但现在也不能做更多……”
这话反而勾起了某些延伸出去的想象,红发alpha的呼吸顿时有些不稳。
“你这时候倒不担心那家伙会怎么想了?”他勉强控制住立刻抓住她的冲动,粗声问。
安戈涅眸光闪动,没有作答,有些心虚似地看向了脚面。
哥利亚似有所悟,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呵地笑了声:“既拉拢我,又能让他以为是你用临时标记当条件,换来我同意干脆走人,让他对你心生歉疚。
“而且这么一来,谁都会觉得你是被迫的,你肯定讨厌我,就更加想不到我和你还会有联络。啧啧啧,真是好盘算,不愧是你。”
安戈涅拍掉他的手:“不乐意就算了。”
“哎,谁说我不乐意了。我这不是夸你聪明么,你机智,你最会动脑筋了。”哥利亚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哄人话,倏地把她拦腰抱起来,快而轻地往设施深处走。
“喂!”安戈涅有点慌了。
“嘘……只是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哥利亚在某个隐蔽的空间中驻足,低下头看她。他的舌尖飞快地掠过嘴唇,微分的唇间隐约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这里的光线相较室内广场昏暗,但他的眼睛极亮,点着火一样惊心动魄。
“说好了,只是咬一口。否则所有都作废,我不会再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安戈涅挣扎了两下,哥利亚便让她下地。
她迎着对方熠熠的眼睛看回去,努力维持冷静的表情。
“不用你那么强调,我会控制住的。对我有点信心,嗯?”他抓了抓头发,忽然抽出腰间匕首递给她,手把手地教她以最有效的姿势捏好,对准他的侧腰:
“这样,我要是控制不住了,你直接拿它捅我,行了吧?”
安戈涅无言地点点头,攥紧了冰冷的利器。
哥利亚双手扳着她的肩膀,慢慢地将她转过去背对他。
看不见对方的脸总会因为未知而产生恐惧感,他停了停,给她足够的时间习惯,而后一条手臂揽过她的腰腹收紧,另一手安抚似地在她肩头停留了片刻。
愈发鲜明的金属薄荷信息素包裹她。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滑过后颈皮肤,安戈涅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而后才意识到那是哥利亚的鼻尖。
他在最靠近信息素源头的位置嗅她。
艾兰因就不会做这样徒增紧张感的小动作。
“你真好闻。”哥利亚喃喃。
他并没准备等她回答,语音未落,他已经咬了下去。
第47章融雪时分16
思考、认知、感官, 一切脱离控制,就连躯体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与后背相贴的热源短暂共享知觉,合二为一。
异质的情报流通过信息素交互涌进皮肤下,改写她,改变她。新信息重组,覆盖她,而后重新扩散。
这种一切清醒地脱离控制的感觉令人着迷又恐惧。安戈涅下意识地要挣脱,哥利亚有些沉重地吸气, 圈住她的手臂收紧,咬住不放。
可能是武器柄抵在她尾骨。
安戈涅眼睛瞪大, 嗓音有一点拔高发颤:“哥利亚!”
说着她紧了紧捏着匕首的手指。对,他那把奇异的武器事前交到了她手里。
“唔嗯……马上好。”哥利亚含糊地应,过了两秒终于松口。
他依然从后抱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一次次吸气又呼气。
他尚未平复的吐息喷吐在颈后,萦绕四周的金属薄荷信息素没有之前那么刺激她感官。不知道是适度释放易感期的压力后,他的信息素有所收敛, 还是她物理意义上地接受并习惯了他。
等对方的呼吸逐渐缓和, 安戈涅动了动肩膀:“你该放开我了。”
“让我再闻闻你, ”哥利亚说着又凑上来,深深嗅了几下之后, 声音里明显带上笑意,“不一样了,嘿嘿。”
安戈涅被他笑得有点着恼, 差点手一滑把匕首向后捅进他侧腰。
“哎哟,危险, ”哥利亚笑嘻嘻地夺下利刃,把自己的武器归位,“好了,我记得医疗包在外面?虽然不是什么大伤口,但还是给你消毒再贴个止血贴。”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问:“没疼吧?”
“被咬了一口而已,能疼到哪里去。”
哥利亚无措地揪住脑后的小辫子绕了绕:“我也没咬过别人,那……下次我再轻点?”
她瞪他:“没有下次。”
对方一抬眉毛,慢吞吞地说:“那可不一定。”
安戈涅不搭理他,快步走在前面,熟门熟路地翻出医疗物资。
背后探出一双长臂,把消毒喷雾和止血贴都抢过去:“好了好了,我来。你后脑勺又没长眼睛,怎么自己处理。”
“等下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
“你直接用我的加。”哥利亚爽快地把光脑终端摘下来抛到她手里。
安戈涅添加完联系人就把东西还回去,并不打算多窥探:“没事先别找我。我的设备可能受监视。”
“知道了,之后我再给你个加密的联系渠道,”哥利亚说着处理完她后颈的小伤口,有点不舍地松开她,随即又找到了继续黏在她身侧的理由,“你还有什么要求?现在一起提了。”
安戈涅认真地想了想:“如果你那边的船上有对A抑制剂,能给西格一支吗?最好还准备两套换洗的衣服。”
西格身上的军服又是血又是裂洞,还有雪水干了的污渍,总之看上去凄惨得很。她猜想他不会愿意在来接应的下属面前那么狼狈。
哥利亚哼了一声,好像又要因为她关照西格发牢骚,但到底刚刚吃到了甜头,他还算配合:“小意思,我发条消息。”
“谢谢。”安戈涅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
哥利亚就跟着凑近半个身位。临时标记之后,他单方面地把他们的关系拉近了一大步:“说起来可惜,这里没器材,你又没穿适合在外面跑的衣服,没法让你见识下雪天到底有多好玩。你要是哪天动脑筋动累了,给我一句话,我带你去看比这里更壮观的雪景。”
安戈涅不置可否:“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不满地撇嘴,还没说话,身上的终端突然震了一下。
阅读完消息,他讶然顿了顿,迎着安戈涅质询的视线解释:“有艘船恰好在联盟边缘干活,刚刚联络上,大半个小时就能到了。”
安戈涅点了点头。这也意味着很快就要和哥利亚道别了。
他认真端详她片刻,叹了口气:“你倒是装也装得舍不得一点啊。”
她眼珠转了转:“你忘了我刚才和你约定了什么?我表现得不舍,那就露馅了。”
“切。你就是喜欢把人用完就扔,还吃准了我拿你没办法。”哥利亚恨恨嘀咕,忽然低下来,隔着毯子在她颈窝附近咬了一口。
“你——”她用力把他的脑袋往外推。
红发alpha抬头冲她一龇牙,又有些初见时的意态,懒洋洋的却透出桀骜:“你最好别忘了,我对你好、顺着你,可不是因为我本来就那么容易揉搓。”
安戈涅心头一凛。
她还没作答,身后方向蓦地传来急促的足音,随即是冰冷的语声:
“放开她。”
循声望去,安戈涅正对上西格惊怒的眸光。他肩头有飞快融化的雪粒,果然如哥利亚此前所言,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安戈涅下意识要离哥利亚远点,但反而被一把揽住。
“呵,”哥利亚环着她没松开,反唇相讥,“你自己在外面开会没完,可不能怪我趁机和公主殿下搞好关系。”
西格走近两步,察觉到异常,面色突变:“你——!!”
黑影一晃,他已经冲向哥利亚。
哥利亚不慌不忙地一个撑地弹起身,错步险险躲开,嘴里说着:“哎哟,怎么突然动手,火气真大,要失控了?”
西格呼吸变得急促,混乱中侧眸看向安戈涅:“你……有没有被他怎么样?”
“让我咬了一口而已,”哥利亚不打算给他直接与安戈涅对话的机会,挑衅意味十足地插口,“而且,是她自愿的。”
“不可能!”
哥利亚挑准时机,不怀好意地看向安戈涅。
她匆忙地点了一下头便压低了视线。西格的表情会让她生出愧疚。
西格的呼吸有那么几秒因为浓烈的怒意而无比粗重。
“现在就从她身边离开。立刻。”竭力压制情绪的短句之间,响起手指骨节过渡用力而发出的咔咔声。
“行,我也确实要走了。接应我的伙计很快就到。”哥利亚嗤笑,大摇大摆地从西格身侧走过去。
“这次就放你一马,不拿指挥官大人换赎金了,”他蓦地驻足,继续煽风点火,放慢语速,悠悠地强调,“看在她的面子上。”
西格的瞳仁因为一瞬间的了悟、以及随之而来的惊痛骤缩。
※
只是少了一个人,地下设施就仿佛有数倍空旷。
“刚刚收集的雪水应该煮沸了,可以擦个身再换衣服。那样在营救抵达之前,至少可以舒服一些。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帮你……”
面对安戈涅的提议,西格断然回绝:“不用。”
他对她的态度罕见地冷硬,她愣了一下。
西格懊悔地僵住,随即闭了闭眼,缓和口吻道:“你先去。我坐在这里缓一缓,药效还很厉害。”
哥利亚是亲眼看着西格注射了抑制剂才登船离开的。
面对跟随他的太空盗们,他明显有点偶像包袱,一脸不好惹的倨傲,也没和安戈涅多说几句告别,就潇洒地顶着风雪大步走远。
太空盗色彩艳丽的小型飞船起飞时轰隆隆的,震动在附近的雪丘引发了小型雪崩,幸好范围不够大,没有把设施出入口掩埋。
等引擎的动静彻底消停,这颗风雪中的荒星便再度恢复了寂寥。
安戈涅没想到与西格独处会那么难熬——他对于哥利亚临时标记她,反应出乎预想地大。他努力克制,但有的反应是无法掩盖的。
仅仅是靠近她,就好像令他生理心理上同时无比痛苦。
这并非她本意。
西格至今为止对她个人表现出的除了偏袒就是保护。伤害愿意用命保护她的人多少会有些罪恶感。
偏偏她的身份实在敏感,她需要掌握隐秘的自保王牌才能安心。隐秘是必要的手段。
安戈涅一边走神一边用热水擦拭身体,不知不觉间水温都转凉了。她打了个喷嚏,急忙换上哥利亚留下的衣服,是多余的船员制服。
她在新衣服里晃荡晃荡地走回他们的“扎营处”,恰好碰到西格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身上是同色的制服。
擦过脸后,西格的脸色反而更加差劲了。
“抑制剂的副作用很难受?”安戈涅谨慎地没靠太近。
“有点,”西格努力微笑了一下,“有新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现在我想进帐篷躺一会儿。”
“那我就在外面……”
他伸手似乎想拉住她,最后又颓然收回去,只询问:“能陪我一下吗?”
不等她作答,他的眸光便有些痛苦地闪动起来:“不放心的话,你在帐篷外面就好。”
可她根本没想到去质疑他的居心。
明明第三个人离开了,他们的距离却好像拉远许多。安戈涅默然点了点头。
等西格钻进帐篷,她在松松垂落的门帘边抱膝坐好,沉默片刻后轻声说:“我自作主张了。抱歉。”
薄薄的一道帷幕后,西格深吸一口气:“你不应该道歉。我没资格接受。”
“从刚才开始,你就在生气。”安戈涅轻声说。虽无指摘的意思,但这话说出口便有些控诉的意思。
西格的语声果然因为慌乱而有些动摇,他急促辩解:“我没有对你生气。我只是……对自己愤怒,我竟然要依靠你做那种交换才能解决问题。不该是这样……”
“对我来说,临时标记真的没什么。只是被咬一口。”
帐篷里沉默了半晌,西格将门帘撩开了一点,露出他有些苍白的脸。他哂然笑了笑:“易感期的alpha对omega信息素的感知比平时更加敏感,你无法察觉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我——”
他用目光描摹着她的五官,揪着门帘的手指不觉收紧。
“发现心仪的异性身上有其他alpha的气息,这件事即便在平时也足够让人失去理智,在易感期,就更加地……难以忍受。”
西格双眼挣扎地闪了闪,沉默地承受没有言尽的痛楚。
安戈涅伸手,覆盖住了他几乎要将帐篷布撕裂的指掌:“我不知道你会这么难受……你可以说出来的,那样会好一些。”
与她肌肤相触的瞬间,西格剧烈颤抖了一下,像在与某种强大的力量对抗。
“不是你的问题。是alpha无法控制的本能,我们的信息素很多时候是留给同性的讯息。
“就比如现在,你的身体散发着其他同性留下的信息素气味,就好像在排斥我、拒绝我靠近。我所感觉到的,我接收到的警告信息,是你属于其他人、我不可以接触你。”
他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抓住。
“可我想要触碰你。
“克服障碍的方法不是没有,用我的信息素盖过他留下的标记。可那会伤害你。”
西格稍作停顿,嗓音喑哑:“我……不能那么做。”
如果短时间内后颈腺体接受不同alpha的临时标记,omega的分泌系统会陷入紊乱,表现为严重的生理反应,轻则头痛恶心,重的甚至可能会昏厥。
安戈涅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另一手轻轻拍着他安抚:“哥利亚已经走了,我也不属于他。”
西格注视她片刻,眸色显得幽沉:“我知道,可你同样不属于我。”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就笑了笑:“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需要我。
“那时我没能保护好你,这次我又把你卷进这样的灾难,更不用说之前反抗军的行动带给你的苦痛……”
他抽了口气,自虐式地加深笑弧:
“就好像,我越希望让你安好,就越没法如愿。你善良、坚强又聪慧,我昏迷时甚至反过来护着我,想尽办法救我。更不用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人可以借力。
“或许你根本不需要我保护。可除此以外,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西格平日里有多内敛克制,现在他就有多反常地情绪外露。他忍受着不适抓着她的模样执拗,却又脆弱得仿佛能被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压垮。
不忍,又或是对他那份无望的感同身受在她心灵的壁障上撬开一道裂缝。安戈涅感觉到一丝陌生的疼痛。
至少,至少,她不希望他露出这种表情。
“我说了,这次的意外不是你的错。没有你,我已经死在了主舰上。而且西格,我很多时候行动前没有想那么多……”安戈涅试图阻止他说下去。
“无意识的选择最能体现你的想法。”
西格声音低下去,凝视她的表情一瞬间显得有些空洞:“我一直看着你,所以你许多没说出口的想法,我其实很清楚。”
他不合时宜地微笑了一下。
“过去只有我记得,那时遗留的牵绊和憾恨都只有我抓着不放,对你来说那些什么都不是,甚至是困扰。单论陪伴的分量,在你心里艾兰因都比我重要,这些我知道。
“因为我们以这种立场重逢,你在我面前,远远没有在哥利亚面前放松,这我也知道。
“于是我好像只能豁出这条命,用最笨的办法证明自己也并不是全无用处。”
“你需要我为你送死吗?我不知道。”
西格的眼睛里有几近狂乱的悲恸,与她相扣的手指激烈颤抖着。
“可是,安戈涅,我还是不想放手。”
第48章融雪时分17
抑制剂不足以压制激动情绪催动的信息素, 琥珀与雪松缠绕的巨浪当头打来,安戈涅有些头晕目眩。
但她没有退开, 反而伸手进衣领,拽出一根金属链。
末端悬挂着西格珍藏的那枚旧式终端。
西格惊讶过后是欣喜:“原来没有丢。”
“从你的衣服里掉出来的,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
“里面的东西,你……”
安戈涅干脆道:“我没有看。”
西格垂睫,隐藏一瞬间的失落。
“在我自己想起来之前,那感觉只会像窥探你和另一个陌生人的过往,我——”安戈涅缓缓地松开手指, 任由终端带着金属链从她的之间溜走,听从重力滑落到西格掌心。
她润了润嘴唇, 低却清晰地说:“我不想看。”
西格怔住,随即,微弱的光亮在他漆黑瞳仁的深处复燃。
他的拇指在她掌心画了个圈,摩挲着握紧。他忽然看上去有一些紧张:“为什么?”
“你也不用那样贬低自己。不是谁都愿意为了我去死的……除了你没别人。”
安戈涅看着自己在他眸中映出的剪影。他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要迷失在他深海般的双眼里是很容易的——
甚至于忘记了自己是谁。
“你说你一直看着我,可你是看着我,还是透过我寻找你记忆里的利丽?”
虽然安戈涅不止一次强调过希望他先了解“安戈涅”再做决断, 但西格似乎没有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面对她的问询, 他有那么几秒显得茫然, 随即下意识就要给出答案。但看着她的神情,他缓缓地抿紧了唇线。
“并不是说我不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弄明白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可没有你的那五年距离我更近,是这段时间让我成为现在的我。
“如果只是接受你对我好,任由你为我付出, 你的初衷是什么、对我的感情是什么性质,我没有必要去计较这些。”
“但是?”西格循循善诱地追问。
安戈涅吸了口气:“但你想要回应, 于情于理,我似乎也必须回应……那么,我就没法不在意。”
“为什么?”他再度问。
“我知道抓着美好记忆遗留的幻想是什么感觉。”
安戈涅挪动视线看向别处,声音变得飘渺。
西格跟着看过去,脑海中一瞬间也浮现了一道身影,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变得冷硬。
“看着我。”他说,倾身闯进她视野,借此挡住她凝视的不存在的第三人,眼睛里幽暗的火像要烧到她身上去。
安戈涅眼睫翻动,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收回视线,自嘲地笑了笑。
“明知道对方变了,又或者他从来不是我想象得那样,理性上知道必须彻底断绝念想,可就是不甘心。短暂地燃起希望,然后立刻就是更深的失望,一次比一次失望。”
西格的沉默让她心悸。或许她不该说那么多的。可事已至此。
“我知道这过程有多煎熬,多荒谬……”她试图抽手,西格却发狠加大了力气,她便不再挣扎,以有些疲倦的音色轻轻说,“我不希望借助你切断念想,却又让你对我有同样性质的幻想,最后让你失望。”
“但你愿意选我,由我帮你忘记他。”
西格的说法比她的直白许多,安戈涅目光游移:“可以这么说,但你……”
“过来点。”
她犹豫着是否要钻进帐篷里,他就把她拉到腿上。
两个人都是一僵。安戈涅感觉被包围,西格则在与远离她的警告对抗。
西格轻轻抚摸她的脸,让她看向他、直面他:“因为我与戴拉星的利丽的过往和遗憾,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点我无法否认,
“但是我没有期望能够回到从前。毕竟我们……说不上拥有从前。”
缠绕着alpha气息的拇指指腹扫过她的嘴唇。
“我第一次亲吻过的是你,”
仿佛拥有实质的视线从脸往别处。
“和我经历生死的、在我面前的是你,”
他拉过她的手,到与他浓郁眉眼不搭调的彩色船员制服衣襟后,去寻找心脏加速的震动。
“让它跳得那么快的也是在我面前的你。”
“不会失望的,安戈涅,不论是我还是你。”呢喃而出的词句落在她唇上,西格征求同意般停了半秒,将仅剩的那点距离归零、回拨到负。
Alpha与omega之间,信息素有时甚至能代替言语,传达一些更为幽邃微妙的心绪。
吞噬的冲动经过克制依然是冲动。
强烈到凶恶的热意顺着血管和脊椎往上冲击,在太阳穴之间汇合,外面的冷风与雪没有停,只是一个吻,理性却如暖潮来袭的积雪,濒临融化。
抑制剂似乎彻底失效了,但无人在意。
“还有一种盖过他信息素的方法。不需要在腺体标记。”
西格的语声并不平稳,附耳的喃喃随时会变质。
他盯着她,眼睛亮得惊心动魄,或许因为正处于易感期,他的瞳孔扩张得尤其厉害,配上他偏浓郁的相貌,让这种对视有种非人类的蛊惑力。
安戈涅吞咽了一下。
“入伍时alpha都打过针,避免在驻扎地留下子女纠纷。反抗军一样,每年都打。”
她试图掩藏一瞬间的心动:“你……肩上还有伤。”
他贴着她笑,那笑声勾得电流沿着她的神经乱窜。
“不碍事。”
一个颔首,而后便是长久的无言。
易感期平白增大了难度,无论是忍耐还是接纳,西格以安戈涅的感受为先,结果也说不清到底是哪边更辛苦,总之都一时顾不上交谈。
光脑终端的提醒震动在这环境下分外清晰。
安戈涅瞥了一眼,下意识要掐掉,但西格看清了通讯请求来源,很要命地扬起眉毛。
“为什么不接?或许是要事。”或许因为仰视,她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他的眸色显得尤其深。他的鼻尖有润泽的光,却反而让她口干舌燥。
安戈涅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启语音通讯:“有进展了?”
艾兰因悦耳的声音在帐篷中响起:“营救队先锋半小时前出发了,从联盟的G-19中转站直接前往你那里。如果能搭上潮汐,那么只需要两小时。”
“好,”安戈涅抿唇沉默一拍,按住西格的脑袋,闷声道,“我知道了,到之前再给我消息。”
“你刚刚在休息,我吵醒你了?”
“嗯,在帐篷里……”她忽然提了口气。
艾兰因默了默,冷不防问:“一个人?其他人呢?”
安戈涅低眸瞪了西格一眼,尽可能无视他,以平常的语气冷淡地回:“第三个那个乘客自己找到渠道离开了,不……用你费心。西格,他在外面。”
这话好像刺激到了易感期的alpha,他以行动强调她的说法有误。
“啊,”她装腔作势地打了个哈欠,掩饰突然的单音节和停滞的思绪,“总之……之后再说。别让媒体跟拍什么营救现场,就行。”
“不会。营救行动绝对保密。”
“那先这样。”不等艾兰因应答,安戈涅便切断了通讯。
这么一打岔,安戈涅不免有点走神。
西格已经撑上来,几乎和她额角相抵:“你在想谁?”
爬进皮肤下的信息素、迟迟悬着不落下的剑都让她迷迷瞪瞪,她慢了数拍才想起来反驳:“是你让……我接的!”
西格咬牙,似乎骤然发力扯到了肩伤:“你接了我就后悔了。”
安戈涅眼前金星乱冒,过了好一会儿却还记得埋汰他:“当指挥官的人,怎么……那么小心眼。”
他不答话,突然直起身扯过她亲。
那么毫无征兆地坐起来,她完全没法思考了。
慢慢地,她才有了一点断续审视当下状况的余力。
羞赧是没有多少,她作为omega接受的教育很全面。王国作风相较联盟还有共和国保守,但也只是讲求体面。
而要沉溺在西格的吻里是很轻易的。
在别处难以同时求得的体贴和热情他全都有,看她的眼神潮湿却不黏腻,适度的强硬,一点点被特殊时期放大的疯狂。
他让安戈涅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他唯一迫切需要的。
况且她知道这并非百分百荷尔蒙上头的错觉——他真的愿意为她去死,也在某些她记得的、不知晓的时空里为了保护她直面死亡。
上次她选了她喜欢大于让她感到被喜欢的,没头没尾,还没开始好像就已经结束。
这回她可以对自己好一点。
现在她无疑是快乐的。反正又不是答应求婚,其他复杂的事大可以之后再说。
“西格。”她拨开他微微濡湿的额发,在摇曳带来的模糊中把他看得更清楚。
“什么?”
“没什么,就是叫你一声。”
西格眨眨眼,耳朵突然有些发红。
她的惊讶太明显,他难堪地捂住她的眼睛,两秒松手,轻啄似的吻扫过她略微打湿的睫毛,呼吸声有些明显:
“听上去很愚蠢,但我竟然觉得,这是你第一次真的看见我。”
“什么胡言乱语。”
安戈涅知道西格说得没错,这句话让她心头一凛,忽然又清醒了一些。他虽然寡言,却细心敏锐。不过若非观察力卓绝,也到不了他在的位置。
只是她不一定希望他总是将她看得那么透彻。
这么想着,她也玩笑地捂住他的眼睛:“不许再看了,不然没完没了。”
“听你的。”
到最后她都能体会到他已经有所克制。
一个源头消停了,却又有终端的震动,来自帐篷角落。这次是西格的。
“报告长官,营救队共三艘小型巡航舰已抵达目标星球,目前近地和地面天气条件都颇为恶劣,判断突破大气层降落时有航向偏离的风险。可以分批尝试降落,或是等待风雪缓和,预计两到三标准时内会出现降落窗口。请您指示。”
“无妨,等气候条件转好再降落,我这里不急。”
“是。那么请容许我之后再与您联络。”
搁下终端,西格与安戈涅对上眼神。
他一眨不眨地看她半晌,突然侧过脸,在靠近她后颈的位置停下。刚才他始终回避直接感知她腺体附近。
只有alpha才能察觉得到的细微变化:哥利亚的临时标记已经遮盖到了勉强可以接受的程度,混进了雪松和琥珀。但金属薄荷的气息还在。
他垂睫掩去那一瞬眼中的波动,轻轻地、玩闹似地隔着止血贴咬了一口。
“能再陪我一会儿吗?雪还在下。”
于是漫天的雪花向着敞开的荒原坠落,一直坠落,近地时消融成水汽,继续坠落,好像永远不会停。
第49章腐草为萤01
“以上就是本次事件的报告。”新上任的秘书官一个敬礼, 站回西格身后。
椭圆形长桌旁的六位高级军官都领兵驻守王国境内重要星球,他们身后也都站着一到两位副官, 尽皆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参会。
说这里汇集了反抗军的核心人员也不为过。
非常自然地,主张彻底废除君主制、更改国体的坐在了右手边,而长桌左侧的则是支持温和改良的代表人物和听命指挥官决断的中立派。
对于主舰燃爆事件的报告,六人或是交换眼神,或是缄默不语,最后纷纷看向了长桌最上首的指挥官。
一股逼问般的紧张气氛开始蓄力。
笃笃笃。三声叩桌面的声音。
褐发蓄须的中年男性倚在单边扶手上,笑笑地说:“恕我直言, 让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背负事件全责,是不是不太合适?”
他名叫狄马戈, 原本是小行星带著名的走私商人,外号“老叔”,也是反抗军早期有力支持者之一,即便在这一桌高层里资历也数一数二。
西格淡然道:“你在向我追责。”
“对。巡游最后一站突然取消,指挥官从公众面前消失超过72小时,引得人心惶惶王国币值大跌,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经济和生产再度濒临崩盘。军心更是浮动得厉害, 还有牺牲的十一位士兵的性命, 毁掉的主舰核心区……这次意外的代价可以说是非常高昂。”
“前秘书官达倪是主谋, 但他毕竟是您的心腹,指挥官如果对此没有一点表示, 嗯,”狄马戈又叩了两下桌面,一张富态的脸依然笑得和气, “我觉得不太好。”
他身侧的长脸军官接口道:“有传闻达倪走极端是有原因的,他觉得指挥官您有意向旧党让步, 保留旧政体和旧贵族的许多特权……这个问题上,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希望您亲口回应。”
西格表情没什么变化,对这番诘问似乎早有准备。
“在君主制的问题上,它的去留并非当下的第一要务。王室绝不能再拥有干政的权力,但作为维系王国的象征或许还有用。
“比起王国是王国还是共和国还是什么新的政体,更多人在乎的是什么?王政下的课税严苛,各地权贵把持经济源头,致使一个人出生在何地便决定了此后的一辈子如何度过,城镇沦落为生产庄园,日渐凋敝颓废,再加上假借名头恣意妄为的秘密警察,还有针对omega的征收制度……普通人在乎的是王政下的这些恶行是否会存续。
“王或许是无罪的,有错的是蒙蔽君王试听的奸佞。许多人依然愿意这么相信,因此狂热地欢迎流落在外的王室公主。
“这是我基于巡游途中所见所闻做出的判断。”
一瞬间的寂静后,会议室像是炸开了,不知道是谁隔着通讯先拍起了桌子、又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西格就冷眼看着其他人争论,过了片刻后才又道:“让艾兰因为首的旧党同意合作,完成新政府组阁,重新任命各地总督。这是我希望未来两个月内能完成的事。”
狄马戈声音最大:“如果条件不够好,旧贵族不会同意合作,那么一来,那群吸血虫就依然会美滋滋地维持现状。”
“具体如何实施自然要随机应变。但可以确定,一旦参与到新政府中,不少旧贵族投入政治成本之后,就会希望加强首都星中央政府的实力,甚至争先恐后地担任要职。
“有力起兵与我们对抗的权贵是少数。各位,与旧党合作是避免长线内战,而非恐惧他们。那些实在碍眼的对象,日后自然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他们消失。”
“况且,从首都星的勋贵到边境侯,旧贵族大都在圣心联合王室那里积了高额债款,这也是王政能维系至今的原因之一。”
西格顿了顿,唇角微微一勾。
“所以王室现在还不能倒,攻入圣心王宫时截获的那批王室数据档案,是时候好好用起来,认真地查账收账了。”
在场众人顿时心领神会:是乖乖付债掏空家底只剩个独立的贵族名头,还是保留着爵位、在重大事务上听从指挥……
到时候在有力获得参政席位的旧贵族里,有许多热闹可以看了。
美虬髯的狄马戈和身边人交换几个眼色,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您心里有数就好。”
西格看向狄马戈:“老叔,你的养女还好吗?她原本也在主舰上,似乎因为突发恶疾在前一站下船了。”
狄马戈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头更低了:“多谢您关心,她对宇宙辐射比较敏感,老毛病了,途中突然发作只得离开就医,实在是惭愧。”
其余几人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这个巧合的时机令人在意。
黑发深眸的alpha微微侧首,身后的新任秘书官会意,操作终端,在场所有人立刻都收到了新的共享文件。
“这——!”对侧的女alpha骇然瞪视狄马戈。
狄马戈慌忙打开,眼前出现的是狄马戈历年提交的反抗军物资支出账目,每页都很贴心地用红色圈出了存疑的部分,再后面是大笔星币在不同不记名秘密账户间流动的示意图。
“西格,你就是这么对老朋友的?!”
年轻的指挥官神色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的语气中甚至透出一丝嘲弄:“手里留点油水是你的老毛病,我很清楚。但要我命的老朋友,我实在消受不起。”
已经有人翻到了最后一份文件:
一上来就是长篇语音通讯的文字转录,只需要点开节选听几秒,就知道来源是狄马戈的备用账户,而联系的对象赫然是达倪。
后面还有更多的文字信息,最后一条停留于达倪发动事变当晚:
“你的牺牲不会白费。”
“这是伪造!语音记录
这种东西……只要采集我的公开发言,谁都能造出来!”狄马戈还要狡辩,但他的投影肖像忽然变得极为不稳定——
多人骤然从后靠近,将他和副官团团围住,影响了全息投影的视觉信息采集。
一阵白噪音后,他的身影啪地消失了。
长桌边再次陷入紧绷的寂静。这一次,无形压力的矛头指向的是右手边剩下的两位军官。
“还有什么问题吗?”西格问道。
回答他的是沉默。
“那么今天就先到这里。”
“是。”
“遵命!”
数秒后,桌边的人影全都消失了。
西格起身就往外走。飞船厚重的隔音门滑开,他看见等在外面的安戈涅,两人都是微微一怔。
他显著缓和表情:“怎么了?”
即便如此,他步出舱室那一瞬间的模样还是给安戈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是那个在宣战布告视频里见到过的西格;寡言而缺乏表情变化,果决利落,却也极具压迫力。
和与她相处时判若两人。
她看了一眼西格身后的面生秘书官,没有问刚才那道门后发生了什么,只交代道:“你会议的时间比预计长,再过二十分钟就要停靠联盟中转站了。我在那里换船,先行独自回首都星,所以找个机会来和你道别。”
“去确认一下接应的人是谁。”西格对秘书官一颔首。
这位副官比达倪会控制表情,没有多余的反应,微微欠身便离开了。于是很快,会议室外的等候区域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次事件的余波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了。”西格声调很平和,谈的也是正事。
但现在,他的信息素令安戈涅本能地感到亲近,仅仅是独处这个事实,就让她的心跳加快。而只需要一个对视,依旧鲜明的记忆便浮现眼前。
此情此景,挑不出错处的话语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这种不受控制的心动神驰新鲜却也危险。
距离他们获救才几个小时过去,登船之后,她和西格接受了一番医疗检查,之后便第一时间在光网上直播,发布声明证明他们还活着,并且简单给出了此次事件的官方说法。
随后,西格就抽不出身陪她了。
换而言之,他们还没来得及对刚才在荒星之上发生的事定性。
安戈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西格眼对眼,便做出确认终端的样子:“出席几个公众活动证明我还活着而已,不算什么。”
“安戈涅。”
她眼睫微动,慢了数拍终于还是抬头看他。
西格向她伸手,她的心跳声一瞬间变得明显,他却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到时候我们再认真谈一谈。”
只是他抽手时那比一拍更长的停顿,终究泄露了内心的不舍。
“好。”安戈涅应下。
西格又嘱咐:“如果艾兰因为难你,告诉我。”
她就哧地笑起来:“我不怕他。”
“嗯,不怕他。”凝神倾听确认无人靠近,西格终究没忍住,低下来亲了亲她的额头。
※
安戈涅缓步通过封闭式的栈桥。在象征联盟地界的磨砂玻璃门前,黑制服的反抗军护卫止步,着淡灰色软甲的联盟守卫队队员接替了他们的位置。
这种带有移交意味的换岗让安戈涅一瞬间感到,自己仿佛依旧是个囚犯。
门扉向两旁开启,等候她的人随之现身。
着浅色正装的金发青年笑吟吟地向她躬身行礼:“殿下,好久不见。”
提温?安戈涅愣住。
他见状眨眨眼,带得眼中无辜的翠波流转:“是我来迎接您就让您那么意外么?还是说,您宁可是其他人来?”
呃,不知道为什么,提温总给她一种他宅在化乐星城那栋大楼里闭门不出的印象。
安戈涅差点就问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她,但她及时抿唇忍住——明面上他们可没什么联络。
提温会意地加深微笑,转而冲守卫队队员漫不经心地一摆手,他们便自觉地拉开了距离。
“我有很多想问您的,您或许也有许多疑问,但遗憾的是今天时间不多。眼下您有必要知道的是,反抗军内部恐怕会有重大人事变动,西格很可能已经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提温语速很快,声音也压得低,刚好够她听清楚的程度。
“而您熟知的那位侯爵阁下似乎也要开始出招了。围绕着政体和组阁的新旧纷争很快会趋于白热化,对旧王的审判也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您……实在很容易被双方当枪使。请务必小心。””
安戈涅惊异地看他一眼。提温突然搞时事情报无偿大发送,反而让她心里有点毛毛的。
“您这次实在受苦了,真人似乎比直播镜头里还要消瘦一些。如果您不嫌弃,我们预备了一些餐食,请您稍事休息之后再启程。”提温说着又恢复了正常音量。
安戈涅余光一瞟,立刻明白了提温为什么突然开始讲场面话:他们折入了一条悬空的玻璃走道,另一头连接着中转站的主体。身后的护卫立刻谨慎地拉近了距离,防备有人在远处借地势发动狙击。
中转站的中心区域科技色彩浓厚,进入核心区域的身份验证设备造型优美,通行的过程就犹如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装置艺术秀。
那两名守卫并未跟进核心区,但提温并未松弛。安戈涅纳罕地多看了他几眼。
通过最后一道门,他作势回头确认门合拢,转身时像是不小心和安戈涅撞到了一起。
“啊。”
“请您原谅。”
他扬声道歉,借机低声传达:“其他的之后再谈,我有个请求。”
说话的同时,两人间的距离比之前都要更近。
金发青年立刻在安戈涅身上察觉了什么,讶然抬了一下眉毛。
安戈涅已经在后颈贴上医用胶布遮掩,但她知道自己的信息素变化恐怕瞒不过任何一个见过她的alpha.
但提温并未因为这个发现再有多余的表情变化,也没有任何探究的意思,她莫名松了口气,便示意他说下去。
“陶朱双蛇的二把手今天也在,请您在席间适度为我美言几句,但请控制在不致于透露出我们私下有联络的程度。”
这以提温惯常的遣词造句风格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直白。
“好。”安戈涅没和他谈条件。反正也不是特别难的事。
与此同时,她不由有些好奇,这位陶朱双蛇顶层究竟是怎样的大人物,竟然让提温这样如临大敌,甚至想方设法地讨好。
流转着奇异光彩的圆弧走廊这时到了尽头。
扇形的门洞开启,后方是以黑白色为主调的宽敞空间,光线有些昏暗,在门边只看得清正中间摆了一张长方形的餐桌。
桌边已经坐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率先起身,走到门边摇曳的灯网下。
是位身材匀称的女性,黑色长发盘起,面貌还算清秀,耳畔的珠坠亮彩熠熠地摇曳,眼睛却给人幽深不见底的印象。
“殿下,容我介绍陶朱双蛇集团生命科学分部的主理人,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户濑砂女士。”
提温和他的母亲长得可一点都不像。
这是安戈涅脑海里冒出的头一个念头。
“殿下,您能赏光来这里是自由联盟、也是陶朱双蛇的荣幸。”户濑砂微微笑着侧身,为从桌边起身的另一人让道,那姿态充满了恭维性质的恭敬。
陶朱双蛇集团二把手牵引出来的所有念头一瞬间暂停。
安戈涅看着白衣银发的身影走近,干涩地眨眨眼,那双熟悉的浅灰色眼睛没有消失,三步,两步,一步,停在得体的社交距离,却始终安静地、令她心悸地盯着她。
“艾兰因。”
第50章腐草为萤02
安戈涅没有试图掩藏自己的惊愕:“你怎么来了?”
艾兰因依然盯着她, 以淡淡的陈述句回应:“你希望我亲自来接你。”
她一噎,碍于还有户濑砂和提温在旁边, 便没有立刻反驳,索性沉默。
“突然听闻侯爵阁下莅临,我也急忙赶来了。”户濑砂及时开口,避免冷场。
她笑意盎然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又说:“二位感情真好。”
撇开迥异的外表,户濑砂在某些地方给人的感觉确实与提温十分相似,或者应该说, 提温继承了她的特质——
犹如精密器械操控的利刃,她的目光锋锐, 并且不可避地带一点审视,能轻易剖开皮囊窥向人心深处。
但提温的敏锐仿佛不受他控制,他即便窥见了一些事也只会耸耸肩,下一秒注意力就到了别处。但户濑砂不是那样。
只是一种直觉,这位外表毫无危险性的女性让安戈涅无端不安。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似乎要应答,安戈涅立刻抢在他前面说:“侯爵阁下允许我叫他一声老师, 我也算是他的学生。”
“殿下确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这么说着, 他亲昵地按住她的肩膀。
艾兰因手摆放的位置靠近脖颈, 在只有安戈涅能察觉的隐秘角度,他的大拇指指腹状似不经意地拂过, 穿过垂落的发丝,短暂却也鲜明地触碰她后颈腺体近旁的皮肤。
他没有刻意释放信息素,但安戈涅浑身仍旧无法自控地紧绷。
因为她才接受了其他alpha的信息素, 另一个alpha的触碰唤起本能地不安和排斥。
艾兰因仅凭借搭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就能察觉她一瞬间的身体变化。
她故意没去看他的表情, 望着提温还有户濑砂的方向,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女士,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
提温与她对上视线,饶有兴致地眨眨眼,加深了笑弧。
艾兰因随着安戈涅的视线看去,望了金发碧眼的青年一眼,意态随和地加入寒暄:“令郎也是位极为出色的人物,对化乐星城的独特管理模式我早有耳闻。”
户濑砂闻言侧眸注视提温时的表情,和她看着安戈涅和艾兰因时几乎没有区别。
“您谬赞了。他还有许多不足。”
提温得体地微笑,感谢艾兰因的褒美,回应母亲的带劝勉意味的谦虚。但安戈涅看得很清楚,那笑意并未抵达他眼底。
寒暄环节终于结束,四人落座。安戈涅的位置在艾兰因右手边,对面是提温。
“殿下,今天准备的菜品都对健康有益,口味也还算不错,希望能稍稍缓和您在此次意外中受到的惊吓和苦楚。”
“为联盟与王国的友好关系,也为殿下平安归来干杯!”
酒杯相碰,平滑的桌面随户濑砂的语声滑开,第一道菜从隐藏的升降台中出现。
外形可爱的虚拟侍者环绕着餐桌摇摇摆摆,详细地介绍起开胃三种菜品各自的原料和产地,以及推荐的进食顺序。
和上次在化乐星城吃的那一餐一样,讲究的联盟人不惜把食物变成和原貌完全不相干的样子,以追求极致的视觉与味觉双重体验。
安戈涅吃得很专心。这份专注具体体现在她目不斜视,丝毫不吝啬对每道菜的赞美;除了艾兰因开口说话时,从不主动看他。
她知道这么做有些刻意。但艾兰因挑不出错的应酬假面一点不下饭,只会让她丧失食欲,浪费眼前的佳肴。
“说起来,听说您紧急降落的是一颗未探索完全的荒星。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分享一些见闻吗?对冒险故事,我总是充满好奇心。”
第一道主菜撤完,用特质酒水清洗过味蕾,户濑砂第一次偏离了安全的话题,探究起安戈涅求生的过程。
“那颗星球的地表环境十分恶劣,冰天雪地,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类生存的痕迹,就连树木都没有,望出去只有没有尽头的雪原,”安戈涅自失一笑,“如果我们没有幸运地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很可能早就冻死了。”
“标准的紧急逃生舱里的装备应该无法应对这样极端的气候,您和西格阁下都非常幸运,”户濑砂向安戈涅的方向微微倾身,以长辈打趣的口吻问,“共度难关往往会让感情升温,不知道您和那位指挥官是否也拥有了难忘的回忆?”
安戈涅愣了愣,没回答。
“啊,请您原谅,我这个问题失礼了,您可以不回答。只是我和许多人一样,难免对内情好奇得很,想知道外貌般配的年轻人是否有一段故事。”话是冲着安戈涅去的,户濑砂却看着艾兰因。
陶朱双蛇的代表在试探艾兰因对西格的态度。
也是,安戈涅随即想到,她和艾兰因走得很近的流言在眼下,可以说是褪色的陈年旧闻了。况且王宫外的人也一直无从确认,公主和首相这对“师徒”的关系究竟如何。
而联盟当下最想知道的,无疑是以艾兰因为首的王国旧权贵,是否打算利用反抗军内部不稳,夺回原本的影响力和权力。
想明白户濑砂并不是真的对她和西格感兴趣之后,安戈涅便缄默不语,等待艾兰因表态。
却没料到艾兰因下一刻便侧眸向她看来,唇角含着笑意地问:“安戈涅?”
倒好像他对此也很好奇似的。
安戈涅恼火起来,暗暗磨牙。
这让她怎么回答?如果表现得对西格太亲善,以致于她给的答案被误读为艾兰因的态度,他必然要让她为此付出代价。
可她不甘心顺着艾兰因的意思,在人前和西格撇得干干净净。
“我能坐在这里,全是西格的功劳。他很照顾我,甚至为了保护我负伤了。”安戈涅上半身端坐不动,左小腿悄无声息地探出去,找到艾兰因的脚背,恶狠狠地踩下去。
自桌沿垂坠而下的深灰色装饰帷幕遮住了她的小动作。
艾兰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好像她痛踩的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西格阁下的伤情……”户濑砂追问。
“不严重,已经没事了。”
“那真是万幸。”
“这么说来,确实应该好好感谢他。”艾兰因赞许地颔首。
安戈涅回他一个微笑,若无其事地收脚。
“能描述一下您流落荒星时印象最深刻的时刻吗?”提温插话。席间他称不上沉默,但很少主动挑起话题,往往是附和着说几句风趣的场面话。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向安戈涅发问。
提温的话头看似与户濑砂的提问相近,但给安戈涅更大的发挥空间。她可以自然而然地把话题从西格身上岔开。
她在心里向他道谢,正色回答:
“印象深刻的时刻……刚刚降落时,从逃生舱的小窗里望出去,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白色。我一瞬间还以为是看错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因为在下雪,雪太大了,什么都看不清。”
数拍停顿。安戈涅的声音很平和,像在叙述许多年前的往事:“那个时候我以为这次死定了,绝对没有破局的方法了。”
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知道这是她激烈情绪燃尽的表现。
短时间内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三次,谈论起死亡时不可能再与之前抱有相同的强烈恐惧。
艾兰因注视她的神色有了些微波动。但只有瞬息。
“为您的好运还有健康干杯。”提温朝她致意。
于是又一轮杯壁相碰的丁零当啷。
席间的气氛松快了不少。提温再度开口:“说来惭愧,我还没见过天然降下的雨雪,更不用说殿下您描绘的没有边际的雪原了。”
安戈涅便笑笑地问:“您对自然景观很感兴趣?”
“我对没见过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毕竟我很少离开联盟。星城虽然生活便利,但能够见识的景色到底有限。”他略收下巴,极为隐蔽地点了一下头。
安戈涅会意,将话题往他们的初次见面上引:“您上次见面时也这么提过。那时候我还邀请您到首都星做客,好让我有机会当一回东道主,来感谢那时候您对我的招待。只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这么说着,她转向户濑砂:“虽然与陶朱双蛇仅有那一次接触,但贵司的先进技术和提温先生给我的周到礼遇,都让我印象深刻。虽然相遇的契机比较特殊,但提温先生是位风趣体贴的主宾,值得结交。
“这次也是,容我谢谢二位。”
户濑砂笑着向提温点了点头,但看不出那是褒扬,还是纯粹的表演。
“您太客气了。”提温朝安戈涅微微欠身,端着笑脸与母亲对视,像是等待她说些什么。
但神秘的黑发女性对他的表现不置一词,只是宽和却也充满审视意味地看他一眼,而后笑着重回当下的话题。
安戈涅不由觉得,这桌上汇集了三个笑起来各有各的可怕的家伙。她大概是演技最差的那个。
“不论这次还是上次,殿下能平安回到首都星,都离不开联盟和陶朱双蛇协力。”艾兰因笑意盈盈,彻底无视了重要的事实:上次委托联盟抓捕安戈涅的是反抗军那边。
户濑砂便从提温身上收回目光,讲述陶朱双蛇创始人与艾兰因父辈曾有交集,十分钦佩那位大人的手段,对银发的侯爵家系多有溢美之词。
安戈涅对艾兰因祖辈的光辉历史缺乏兴趣,或者说她已经知道得太多了。思维乱飞间,她眼神游移着与提温对上。
她微微偏头,无声地询问是否还需要她再说些什么。
提温举杯啜饮时微微摇头。他依然笑着,只是杯沿上端露出的眉眼,有一瞬间尽是尖刻的嘲弄。
他好像觉得自己的这番努力很可笑。
安戈涅垂眸,不可思议的,她居然与他有些同病相怜。
也因此她没注意到,艾兰因从她的侧颜上收回视线,毫无间隔地回答户濑砂的问题。
就好像刚才一瞬间的走神并不存在。
这顿饭就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步入尾声。
户濑砂和提温一路把安戈涅和艾兰因送上飞船。
来的是艾兰因的私人长途交通工具,安戈涅并非首次搭乘。只是她此前最多在首都星不同区域来回,坐这艘舰船长途飞行还是第一次。
走入打造成文雅会客厅式样的主舱室,一前一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像是有人误触电源关闭键,骤然冷下来。
安戈涅缓慢地吸气,转过身准备迎接艾兰因的诘问。
银发侯爵将外衣交给侍者,没什么表情地向她走来,越来越近,直至与她擦身而过——
他就那么从她身边经过,就好像她是恰好矗立在他行进路线边上的家具。
而后,艾兰因一言不发地走到默认属于他的那个座位上,调出不知道什么文本,一脸平静地阅读起来。
安戈涅在原地干等了片刻,绷着脸坐到了离他最远的角落,闭目养神。
她原本以为艾兰因在发了那样的消息之后,多少会放低姿态,和她好好沟通。但他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态度。
这让她原本有的那几分心虚也消失了。没理由让她继续当那个情绪率先爆发的丑角。
飞船离港,十多分钟后进入平稳航行状态。
没有人开口。
安戈涅忽然睁开眼睛:“我很久没睡好觉了,我进里舱休息一下。”
艾兰因面前文本翻页不停:“好。”
等安戈涅消失在了内侧舱门后,艾兰因的阅读进度便彻底停滞。
而后非常突然地,他开启扶手侧边的舱内通讯仪,简洁地吩咐:“拿一些室内熏香摆件进来。舱室内有味道。”
侍者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遵循命令。
清雅的香气很快在舱室内扩散。但本就不属于嗅觉范畴的感官刺激源无法用这种方式掩盖。
只有alpha能捕捉到残存在空气中的信息素。
是属于安戈涅的omega信息素,原本是纯度极高的清幽花香,现在却混合着不协调的、不该存在的鲜明杂质。因为变化过于明显,那完全就是一种粗俗的挑衅,刺激得知觉敏锐的alpha神经仿佛也跟着一抽一抽地跳。
头疼欲裂。
艾兰因闭了闭眼,再启眸时,他看向安戈涅所在舱室的方位,良久良久。
※
安戈涅在飞船上最后也没能睡好。
即便理性上觉得不可能,她总有点不安,提防着艾兰因突然破门而入,数次在即将睡去的时刻突然清醒。
缺觉让她的脑子比平时转得慢。坐上陆空两用飞行器大概二十分钟,她才察觉到异常:
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不对,这不是去行宫的路!
安戈涅抽了口气,猛地坐直,厉声问:“这是去哪?”
艾兰因看她一眼,并不作答。窗外是阴天,他整个人逆光,就连拨到身前的银发都蒙上了一层暗影。
她的声音有些僵涩:“为什么不是去行宫?”
艾兰因回答时眼睛都不眨:“那里的排气系统在整修。”
听上去就在胡扯。
安戈涅快速确认飞行器仪表盘:行驶速度太快,而且门锁死了,没有驾驶主系统权限没法临时解除。
但她不是alpha,本来就没法和虚构作品里那样帅气地跳车逃亡。
这一刻,安戈涅后悔极了。
她确实想要激一激艾兰因,让他给一点之前没有的反应,挽回自己在他面前屡屡受挫的自尊心。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让他对她低头服软,借势从他那里撬出一点实打实的好处。
信息素的变化瞒不过艾兰因,她猜测他即便不悦,也不至于失态,最多冷处理晾她一段时间,同时禁止西格再靠近她。
他需要公主安戈涅,需要维持表面的和平,不会做得太过火。而且他太骄傲了,骄傲到仿佛什么都不能够让他直率粗暴地发怒。
可她好像失算了。
艾兰因有能力限制她的自由。从一开始就是。这是她与他离心的根源之一,而非关系恶化过程中的步骤。
安戈涅不敢立刻操纵终端求救,怕反而刺激到艾兰因,于是用上对他最有效的说辞,即剖析利害:“如果你想要软禁我,至少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而且,我行踪成谜会引发很多不必要的揣测,还有质询和施压。”
“谁会那么做?”
“比如……关心我状况的民众、高度关注我的媒体平台。还有,”她迟疑地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西格的名字,“反抗军那里。”
反抗军这个词语出现的瞬间,艾兰因的瞳孔里像有火星陡然迸发。
他随即宽容地笑了,好像她犯了个无伤大雅的有趣错误。他以给出难题线索的口吻徐缓道:“刚才在空港同时出发的飞行器还有一辆,目的地是行宫。行驶记录能证明确实将乘客一名送到了那里。行宫的人也都会证明公主安戈涅确实在那里。”
“只是我由于过于劳累,外加惊吓过度,不幸病倒,因此不便露面是吗?”
“可以是那样。”
安戈涅咬咬牙,一秒改换更柔软的态度:“你不要这么吓我。你真的没有必要弄这一出绑架一般的戏码。”
“有没有意义,由我来决定。”艾兰因轻声说。
他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但这个瞬间,在他的注视中她居然生出缓慢窒息的错觉。
她吸了口气:“老师,这不像你。”
“是吗?”他微微笑着反问,“你是否想过,或许只是你还不够了解我?”
他在拒绝对话。
安戈涅忍住去摸后颈的冲动:“想质问我,你可以换一种方式,真的。”
“不,我已经没有什么想问你的了。”
艾兰因思考了几秒,补充道:“你有什么想说的,我会听你说,但不是现在。我更喜欢私密可控的环境。”
他的态度甚至比往常更平和,甚至是温存的,只是这声调、这眼神都让她感到陌生。
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得熟悉,安戈涅辨识出侯爵府邸不论何时都青葱欲滴的林地。
自动驾驶的飞行器平稳地滑进大宅后方的空地。
车门开启,安戈涅坐着不动,做最后的顽抗。
艾兰因叹了口气,下地绕到她那侧,从外俯下来望着她,倒好像是他在规劝怄气的人:“需要我倒数吗?我希望你可以自己下来。现在。立刻。”
他搭在门框上的手指收紧。
配比特殊的合金材料发出轻微的怪响,竟然一点点地扭曲变形。
“我和你一样讨厌诉诸蛮力,”艾兰因弯了弯眼角,“但安戈涅,即便是我,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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