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腐草为萤03
安戈涅一踏上地面, 艾兰因便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向宅邸内走。
他走得不算快, 只领先她半步,但背影紧紧绷起,显然在极力控制,就好像稍松弛一分,便会有可怖之物从他的皮肤下破茧而出。
那是她此前从未在艾兰因身上见过的东西——许多alpha无法控制的本性,不太像人,却又不完全是兽性。
在这样的异性面前, 她所扮演的自然只有猎物的角色。
侯爵宅邸典雅的拱门在安戈涅眼里,第一次形如巢穴入口。
艾兰因就这么一口气带她穿过门洞, 踏入宅邸内部。
“你够了!”安戈涅发狠反过来拉拽他的手臂,以决斗般的气势迎接他的注视。
但他转过来的那一刻,她的身体不争气地僵住了。
食物链下端的生物骤然直面捕食者,因为过度恐惧,甚至会忘记该怎么逃跑。
安戈涅的惊骇和仓皇毫无遗漏地传递到了艾兰因那里。本人都未必意识到,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面露惧色。
艾兰因猛然松开她。
他身周的氛围依然与往日迥异,但压迫感略微收敛, 不多但决定性的一丁点。
“带她回房间休息。都准备好了?”
伴着吩咐声, 安戈涅十分熟悉的宅邸管家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是, 如您此前吩咐,起居所需一应准备完全。”
顿了顿, 管家转向她:“殿下,请跟我来。”
安戈涅直直看着艾兰因:“我现在能休息好才见鬼,要谈就立刻。”
艾兰因因为她粗鲁的措辞微微蹙眉, 闭目停顿了几秒,借此收敛几欲爆发的情绪。而后, 他以低沉无波的声调说:“你我都很疲倦,容易做出错误的判断。”
安戈涅知道他说得没错,但屈辱和怒火让她无法保持沉默:“把我绑架到这里来软禁这种判断就不是错误的?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
一旁的管家低眉垂目,只装作没听到她爆炸性的指控。
艾兰因定定注视她片刻,忽然笑了:“看来你真的以为我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连夜从首都星启程到联盟去接你。”
安戈涅呛声道:“我求你那么做了吗?我没印象。”
“是我多此一举了,”他低笑一声,转身拾阶而上,“你一定要让我当恶人?可以。你不妨利用我处理其他事的间歇,多发几条求助讯息。”
安戈涅冷着脸直接往外走。
“大人……”老练的管家难得汗颜,出声请示。
“不用管,她要干什么都由她去。”艾兰因在楼梯上停了停,随即加快步伐。
“殿下,殿下……”
安戈涅已经到了来时那辆飞行器边上,管家小跑着追上来。
这位beta先生对她向来亲切,安戈涅一肚子的火瞬时撒不出来,硬邦邦地道:“你听到了,我要干什么都由着我来。我现在就走。”
对方唉了一声:“您看……这飞行器没有许可,启动不了。”
安戈涅不信邪地钻进去狂按面板,但“请验证身份”的通知弹窗固执地拦住她。她转头看向管家先生,想请求对方帮她下达许可,在开口前就忍住了。
她和艾兰因撕破脸是一回事,强求艾兰因的人为她得罪主顾又是另一回事,她没可能做到。
而且这位管家对她一直很好,从她第一次造访这座宅邸时就给她无关利益得失的关照。她许多异想天开的要求都是他帮着完成的。
安戈涅不知道管家先生的名字,他坚持让她直接用职位称呼他就好。
这么一想,她几乎都要怀疑留管家下来是艾兰因故意的。她没法对他发火。
“我走出去总行了吧。”安戈涅还是没法气平。
她知道这话只是说说,真的徒步的话,恐怕等到首都星的这个白昼结束,她都走不到庄园的边界。
“您别,千万别。这样,您先去洗漱一下,换套更舒服的衣服,然后小睡一会儿。房间是您一直使用的那间。等大人那边的事也处理好了,二位再好好谈谈。哎……”
管家劝说安戈涅回去,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大人吃软不吃硬,这点和您是一样的。”
安戈涅不接腔。
“您先回室内,喝杯爱喝的冰茶缓一缓?”
她深呼吸,最后接受了现实:“我直接去房间,把冰茶送过去就行。”
※
草草洗漱完毕,安戈涅裹着浴袍出来,发现她换下的衣物已经被侍者收走。整齐放置在醒目位置的是她眼熟的室内衣袍,再一摸,她确认这是直接从行宫拿过来的旧物。
穿上从质感到气味都熟悉的衣服,心里再不舒服,生理上她还是生出一丝回家的错觉。
一杯冰茶下肚,原本的那点睡意也消散了。安戈涅在一楼找到了管家先生,直截了当:“艾兰因在哪?”
管家没再劝她暂缓与艾兰因对峙,叹息似地说:“大人在书房议事,容我为您带路。”
从一楼前往书房的这条路安戈涅走过许多许多次。
艾兰因很少出来迎接她,总是她去找他。最初是因为她只是他许多笔投资中的其一,并没有重要到他要放下手里的事去迎接。
后来就纯粹是习惯。她需要那么一小段路为见到他整理思绪,或是温习当日要考校的功课要点,也有很多别的杂念。
许多个往昔的某一天,她穿过同一段走廊、经过同一面装饰镜,彼时那些浮动的心绪,如今遥远得有如梦中的捏造。
书房的门扉厚重,但安戈涅熟知如何静悄悄地打开一条缝,侧耳倾听里面有无响动,而后决定是否要推门而入。
她不需要费心思考就那么做了。
门后静悄悄的,没有全息会议的人声。安戈涅侧眸看了管家先生一眼,将门推得更开。
里面的光景一瞬间让她困惑:
艾兰因在长桌后熟悉的位置上,身侧便是窗户,从门边只能看到一个剪影。他单手撑着额角坐着,看样子正垂眸注视桌面沉思。
安戈涅进门的动静不大,却足以让他循声回头。
但他没有。
自肩后垂坠而下的银色长发往下挪动了寸许,是他单手撑住的头轻轻向侧点了一下。安戈涅心中生疑,悄然往旁边踱了一步,以便看清艾兰因的脸。
映入视野的是眼睑低垂的睡颜。
安戈涅顿时有种撞见幽灵的惊悚感觉。她从来没见过艾兰因露出倦色,更不用说在办公桌前打瞌睡。
他又在诈她?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身后的管家几不可闻地叹息,低声说:“失去您的消息之后,大人就几乎没休息过,一天最多小寐一两个小时。与您联络上之后更是不眠不休。现在您平安回来了,他也终于……”
语声戛然而止。
因为艾兰因睁开了眼睛。
雾灰色的双眸在安戈涅身上定了一秒,立刻变得清明。他给了管家一个眼色,后者就默然带上房门离开了。
“你要说什么?”艾兰因说着眉心揪起,流露出一丝烦躁。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评价:“起床气挺大。”
他抽了口气:“你的信息素让我烦躁。这反应并不可控。”措辞不算客气,但他看起来至少愿意谈论这件事了。
“西格和我提过的第三位幸存者都是alpha,是后者找到了避寒的庇护所。但是那之后,他们两人同时进入了易感期,局势很危险。作为帮我生存下去、并且不把我掳走的交易条件,我让他在后颈临时标记。那样也有效避免两个alpha起冲突。”
安戈涅叙述的事情经由和事实并不完全吻合,但也称不上严重歪曲。
艾兰因没什么表情变化,看不出是否相信:“你身上有两个人的气味。”
“那是……”
他打断她,言辞中露出锋锐的刺:“你让西格也咬了你一口?恐怕不是。”
这么说着,艾兰因站起来,朝她走近一步:“我告诉你营救进度的时候,你真的一个人?”
他的表情告诉她,他已经知道答案。
“短时间内两次后颈临时标记,我会——”
“如果真的是迫不得已,或是受他逼迫,按你的性格,早就来和我告状解释了。可你没有。纵然那只是下意识的选择,你也不想把责任甩给他,让我和他发生冲突。”
艾兰因的微笑里又逐渐漫上危险的意味:“所以我刚才说,我已经没有想问你的了。”
管家委婉的劝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安戈涅深呼吸,发现她没法违心地对艾兰因服软。
要闹就彻底闹开。
她哧地一声笑,抬高音量:“所以你就要把我关起来?我和谁做了什么说到底是我的事,我自己决定,我承担责任,用不着你来管。”
艾兰因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你在生气什么?觉得所有物被别的alpha‘侵占’了,让你那金贵的自尊心受到侮辱了?哈,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和这间房间里的家具不一样,我不是你的东西!”
“安戈涅!”艾兰因念她名字的模样更像在警告她不要过分。
她笑得更大声:“生理需求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和西格两厢情愿,为什么不可以?你凭什么对我乱发脾气?”
艾兰因的呼吸霎时变得粗重。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幸被他抓在手里,恐怕已经支离破碎。他噙着笑,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重复:“两、厢、情、愿?”
安戈涅毫不退让地逼视回去。
紫罗兰焚香的信息素气息骤然变得猛烈,宛如突然的风暴,迎面朝安戈涅袭来。她朝后退开两大步,对他的气息避之不及的样子。
艾兰因的面色愈发阴沉,不再掩饰不悦,快速而尖刻地说:“你讨厌alpha以异性的眼光看你,恐惧失控,抗拒永久标记。但你好像完全不担心他会失控永久标记你。
“相识不久,你却信任他到这个地步,真让人惊讶。”
“你在责怪我给不了你同等的信任吗?”
艾兰因额角一跳。他盯着她没说话,这沉默是最后通牒。
现在停下,现在住口,或许还有可能勉强维系徒有其表的和平关系。
但让艾兰因失态、让他哑然的成就感盖过一切,包括他的怒火濒临爆发的不祥预感,以及淡淡的怅惘——某些东西随着她说出的每句话,都在无可逆转地彻底崩毁。
可用野蛮的话语砸烂她曾经最为珍视的东西,又是那么爽快!
情绪的狂潮中,安戈涅又同时冷静到了极点。她和艾兰因从未定性的纠缠,在此刻前所未有的明晰易懂:
很多时候,以艾兰因的标准而言,他确实称得上在乎她,为她多有破例。
可她永远吃不准这点在乎如果放到秤盘上,去和别的东西比较分量,究竟会是哪一边在他心里更重一点。
“西格可以为我去死,他对我完全坦诚,愿意始终优先我的感受。他做得到这些,你做得到吗?我可以确定他不会害我、欺骗我,而你——”安戈涅看着艾兰因,小幅度却明确地摇了一下头。
“好,很好,”银发的侯爵依然在笑,仿佛真的在夸奖她,“继续。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不妨全都说出来。”
“你总是要我去猜,对我有太多秘密。我原本不想直接问你,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无所谓了。艾兰因,五年前,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对过去的记忆暧昧不清?对这些……你,又知道多少?”
艾兰因有那么一瞬好像失去了表情。他浅灰色的眼睛宛如起雾的湖面,难以辨识其中波动的真意。
终于开口时,他的嗓音更为低沉了:“你现在不能知道答案。”
“是吗?”安戈涅已经提不起劲对他怒吼了。
她的反问更像是叹息,比落叶坠地的声音更轻,却与季节更迭的景致一样,昭示着一个季节、一个时段即将到来的消亡。
“那么五年前确实发生了什么。我和西格曾经相识又分离,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她突然感觉身体里很空,和她的声音一样,“我能假定你与我失去记忆有关吗?”
艾兰因扼杀某些话语般抿紧了嘴唇,闭了闭眼,半晌后才说:“你不明白。”
安戈涅噗嗤笑了。好像他讲了一个特别风趣、也特别无足轻重的笑话。
“是啊,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对你而言是什么,我全都不明白。”她以叹息的语气说出这些,陡然间成了两人之中更平静的那个。
“那么就这样了。”她轻声说。
艾兰因意识到了什么,画作般优美的脸孔骤然扭曲了一下。安戈涅看到了,却没有什么反应。
行将释放的疲惫让她麻木而抽离。她知道只要说出接下来这句话,她就真的可以释怀了:
“你肯定一直知道,但我还是想说出来。
“老师,我曾经真的非常——”
在安戈涅吐出决定性的动词之前,她的手臂和颈后一紧。
汹涌的alpha信息素兜头压下,随着艾兰因的嘴唇堵截她的气息,与他的舌尖一同闯进齿后,搅碎句子的尾巴。
——喜欢你。
第52章腐草为萤04
安戈涅想象过和艾兰因接吻。
不是她单方面地去贴他的嘴唇, 而是有来有回的亲吻。
但那个时候,她对亲吻的体验局限于和路伽。
王宫里处在躁动青春期的omega们与异性的接触非常有限, 即便与alpha见面也往往心怀警惕和不安。因此,其他omega反而成了探索自身身体的奥秘的最佳伙伴。
大胆又青涩的好奇心,坦荡却又仿佛在触犯禁忌的欲望,相似又有细微不同的生理结构,调性上能感觉到是同类的信息素……
Omega少年的吻是绵软的云朵,纠缠的花香,以及会笑场的玩闹。
这导致安戈涅一度对艾兰因最大胆的幻想也缺乏攻击性, 只是把与同伴亲着玩的体验一厢情愿地浪漫化,幻想那会更温柔、更甜蜜, 却也始终克制。
谁让妄想的对象是艾兰因。
她对他抱有异性的恋慕,却又下意识地将他身为alpha的事实抹消。
然而现实和过期的幻想完全不一样。
克制、温柔、甜蜜,这些东西在像要将她吞食的深吻里全都找不到。
在肢体与信息素唐突而凶恶的双重攻势下,意识来不及判断该抗拒还是接纳,身体就先对alpha的征服意图有了反应,生理逆向作用大脑,思绪一下子就变得浑噩。
几乎没有呼吸余地的亲吻勾起与快乐极为相似的窒息感。
一切决断、憾恨和超脱, 尽数溃散。
有那么片刻, 安戈涅只是茫然地睁着眼。她认不出近在咫尺的银白色发丝和眼睫, 困惑地听到两人份的呼吸,像在旁听他人制造的噪声。
砰砰砰, 啊,她颤抖了一下,辨析出这是她不受控激烈跳动的心脏。
认知继续恢复, 她意识到那一声声轻却明晰的潮湿细响,是唇舌磨蹭、是唇瓣短暂分开一线换气又交叠的信号。
艾兰因在吻她。
嗡, 后知后觉的恼怒冲上太阳穴。
她开始挣扎,但受alpha信息素蛊惑的身体使不上力气。她更加恼火,不思考后果,在异物探进齿后的瞬间狠狠咬下去。
艾兰因吸了口气,不像是因为疼痛。
下一刻,他的拇指强硬地从唇角闯进来,阻止她咬合。
像是要让她切身感受并且记住似的,艾兰因比刚才更为疯狂。
她呼出的每一口气他都吞下,她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由他渡进来,仿佛通过他、借助他她才勉强维持呼吸,一体共生,一亡俱亡。
这算什么?
真的那么需要她的话,至今为止的无动于衷算什么?为什么是现在?
安戈涅用力咬牙,齿面死死地扣住他的指节,像要把他的手指头咬一截下来。血腥味在口腔中扩散,不是她的血。
艾兰因忽然后撤,抓住她的肩膀翻过去。
撕拉一声,后颈处传来与空气接触的轻微凉意,是安戈涅贴在那里的医疗胶布。
她骇然瞪大眼睛,向后胡乱肘击,想甩脱他。
艾兰因不答话,单臂横跨她上半身,紧紧地锁住。因为过于用力,掐着她上臂的手指上戴着的戒指硌着她的皮肉,银白色贵金属与光润的圆形宝石都像要卡进她的身体里。
没有任何间隔,他立刻低下去咬她的后颈。
“艾兰因!你疯了?!”安戈涅的身体发僵。
从后颈传来细密的钝痛,与标记时的感觉很相似。但不止一下,而且感觉不到信息素注入。
一秒,两秒,数秒过去。
安戈涅终于确定,艾兰因就是单纯地在咬她,无意义地、宣泄无处宣泄的感情一般地啃咬。
腺体对alpha和omega而言都是紧要而敏感的部位。
她呼吸有些急促,咬牙积蓄力气,等到身后人终于离开她后颈的瞬间,猛地扭转回身。
啪!未受拘束的手臂挥起,她狠狠抽了艾兰因一个耳光。
安戈涅看得清楚,她的手掌即将击上他面颊的时刻,他下意识向旁偏头,带得额际一缕碎发微微晃动——
以alpha的反应神经他本可以躲开的,但他没有。
他甚至往回摆正了脑袋,结结实实地受了她一巴掌。
于是立刻,银发侯爵的脸上升腾起一个鲜艳的五指印。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狼狈成这样,却完全不恼怒,甚至望着她弯了弯眼角,笑得略微狭长的双眸波光流转。
这又算什么?!
安戈涅只觉得她快要爆炸了。刚才以为已经熄灭的怨恚又在燃烧,多少次拐弯抹角的试探无果,在不再谋求理解和答案的时候又冒出新的问题。
无可理喻,她完全搞不懂艾兰因在想什么,却因为他的激进表现,她无法彻底扼杀萌生的困惑。
不可以问为什么。不能再跌进弥漫紫罗兰香气的陷阱。
安戈涅闭了闭眼,绷着脸道:“我没有话可以和你说了。如果你真的有哪怕一点在乎我,就让我们结束得体面些。
“让我走,我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艾兰因摇了摇头。只是那么几分钟的事,他又披上了惯常的温文皮囊,丝毫找不见刚才的疯狂:“有的事点破了,就不可能当作无事发生。”
声调和表情正常了,他的眼睛还是异常明亮,本就浅的灰色虹膜几近透明,有种水晶珠般的冷。再加上那与脸上指印同样红艳的嘴唇,他越心平气和,给人的感觉就越危险。
刚才的爆发只是第一声雷鸣。风暴还不算真的过境。
安戈涅没做声。
他看着她的样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像在与身体里暴戾的冲动对抗。而后,他开始温言劝慰。
“离开这里,你要到哪去?直奔反抗军在新区的本部?还是又要去流浪?”他的口吻很冷静,表情却随着每个假设轻微地扭曲,“哪怕我愿意放手,侯爵艾兰因也不可以让你离开。组阁在即,我不能让你落到别人手里。”
安戈涅选择忽略他最后一句,不然又要开始新的争吵:“我原本就只是想回行宫去。但你直接开始发疯。”
艾兰因沉默片刻,有些生硬地解释:“我原本不打算对你做什么。我需要你在我能随时确认你还在的地方,那只能是这里。等你身上的信息素淡去,我就会让你回行宫。但——”
“但?”
“我比预想中还要难以忍受……你改变的信息素。”
他略微别开脸,有些疲惫地叹气:“你说的每句话、你对我的态度都在刺激我。我让你去休息,就是想缓一缓,但你偏要冲到我面前来。”
安戈涅差点呛住:“好啊,倒全都是我的错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艾兰因沉吟片刻,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断。
“安戈涅,你之前说得对,”他看着她的眼睛,以出奇平淡的口吻说,“发现你除了我还可以选择其他人——不论那是什么意义上的选择,我都无法接受。”
安戈涅的思考停滞了数秒。
她都快忘了,艾兰因是拐弯抹角的专家,但如有必要,也可以是非常直白的。
惹怒他的政敌有时会收到简单好懂的表态,而后是小孩子都能理解的命令或是威胁。毕竟是政客,体面手段的另一面是必要时候以暴制暴。
“你的心思我之前确实知道。但少年人的仰慕是最虚幻、最靠不住的东西,不需要我做什么,它总会消散。而且你无条件的信任正是我需要的,我还没有高尚到会主动打消你对我的幻想,”他笑了笑,“这是我最初的想法。”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没说下去,只哂然摇摇头。
安戈涅双手握成拳,冷冷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我知道,是我醒悟得太晚。”
她僵着脸呆站了数秒,哈地笑出声:“所以,你在向我表白吗?”
爱、喜欢……她很难想象他吐出这些词眼的样子。
艾兰因在人后有不少绰号,其中许多都把他和各种冷血残酷的生物联系起来。确实,他对人越真实,对方就越难以感受到温情。
哪怕是这样的时刻,他对自身意愿的剖析也是冷酷坦然的,几乎感觉不到动摇和挣扎,像在宣读上一秒拟好的公文。
也因此,安戈涅完全没有他在坦诚对她的在乎的实感。
艾兰因看着她半晌没说话。而后,他淡淡道:“你对我的感受要怎么定性都无所谓。你可以说这只是上位者卑劣的占有欲、控制欲,我不会辩解。
“但事实就是,你带着其他alpha的信息素气息回来,我接受不了,情绪失控。我为此道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安戈涅口出恶言:“受不了就滚远点。”
艾兰因的微笑温和却惊心动魄:“不行。”
那堪堪遮盖住的疯狂底色又若隐若现。
安戈涅盯着他,随时准备闪开拉远距离:“那你想要什么?”
艾兰因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话锋一转:“你真的打算和西格在一起?他确实一心一意地要和你成婚,只要他还活着,大概也会保护你。可你应该不会太喜欢领袖夫人这个位置。”
安戈涅一怔,想为西格辩驳。
但她多少感觉得到,在西格眼里,圣心联合王室公主这一身份只是个后来贴上去的标签。他们还没来得及谈论他们的关系,更不用说未来规划之类的话题。
艾兰因见状眯了眯眼睛,轻描淡写地道:“如果安全和爱护就是你毕生所求,坦白来说那东西我早就可以给你。”
一拍意味深长的停顿。
“但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当谁的贤内助,才教了你许多别的东西。”
“原来你真的在我身上有远大的计划?”安戈涅讥讽道。只有维持刻薄冷淡的态度,她才不会被艾兰因的词句蛊惑。
艾兰因没有正面回答。
“事已至此,我不会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安戈涅,形式和名目不重要,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为此我愿意应下客观上对我没有任何益处的条件。”
他向她走近一步,那双仿佛有水银流动的美丽眼瞳熟悉又陌生。
“我接受你已经对我死心,并且可能永远不会回心转意。即便如此,你还是可以从我这里获得许多好处,各方面的,比如比此前更多的坦诚,更多的行动自由,属于自己的府邸,不计代价的政治支持,
“再比如……拥立你登基的助力。”
安戈涅不觉屏住呼吸。
艾兰因已经到了她面前。他的手指在她后颈侧滑动,避开了新添的浅浅咬痕,激起兼具不安与兴奋的奇异颤栗。
他垂眸看着她,浅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这一次不是错觉,是他确实只在看着她、只看得到她。哪怕只有这一秒。
“而你需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不要再让我在你身上发现其他人的信息素气息。”
第53章腐草为萤05
一瞬间的动摇过后, 安戈涅呵地笑了:“我凭什么相信你会信守承诺?”
艾兰因坦然回答:“我没有必要做让你额外厌恶我的事。”
“即便出尔反尔,你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他扬眉:“你想要拟定契约?”
她把背脊挺直, 微微昂起下巴:“不,你首先就不该和我谈条件。无条件地对我好让我获益,如果我觉得在你身边确实不错,那我自然会考虑照顾你的情绪。难道这不是更正确的做法?”
艾兰因敛眸沉默。这种低姿态的思考方式对他而言似乎很陌生。半晌,他点了点头:“我确实不会想到这种做法。”
安戈涅差点翻白眼。
他弯了弯眼角,坦诚却也颇为尖刻地说:“安戈涅,你不能期望我会因为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就像我也不会强求你重新拾起过往对我的态度。
“而且, 我并没有禁止你与其他人接触,你要做什么都是你的决定。我想要的只是即便你和其他人有什么, 也不会被我察觉。这件事对你来说,应该也不算特别困难。”
艾兰因这么一说,安戈涅反而有点吃不准他的意图了。
他要求的竟然不是独占,而仅仅是做到位的表面功夫。这以他的标准而言,反而有点太宽容,太优裕了……
“如果我拒绝呢?”她试探道。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些危险:“我会希望你再考虑一下。”顿了顿,他重新以温和的口吻反问:“而且, 拒绝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平心而论, 艾兰因列举的好处都很诱人, 而且不少东西确实只有他能给。
先不论他所说的登基究竟包含多少实权,安戈涅总觉得哪里还隐藏着对她不利的条款, 等她发现的时候就大事不妙。
于是她问:“除此以外,你真的不想要别的?”
艾兰因有些好笑:“你觉得我还应该开出什么条件?”
“比如驱除我身上的信息素气味,”安戈涅盯着他, 故意停顿一拍,慢吞吞地说下去, “我之后发热期都必须在你这里度过,诸如此类……”
如果他将这些条件放上台面,她说不定反而会安心一些。
艾兰因没接话。
安戈涅陡然岔开了话题:“你一直对我发热期的信息素无动于衷。就连刚才,你也没有真的试图强行标记我。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是不是毫无生理需求。”
艾兰因的眉峰飞快地挑了一下。他一向不喜欢她把话说得太露骨,但他也随之明白了她在怀疑什么。
“如果发热期的信息素就能让我失去理智,那么希望坏我事、刺杀我的人,只需要想方设法,把一个又一个发热期的omega塞到我的车里,藏到我会使用的休息室里就够了。”
他的声调淡淡的,说着露出有些讥讽的微笑,显然想起了过往见证过的许多徒劳尝试。
“但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艾兰因笑着眯起了眼睛,“我确实比许多同性更擅长忍耐,但那不代表我全无欲望。”
安戈涅无声吞咽了一下。
“我只是不想把这种事当作交易的筹码。只要你心怀抗拒,我就不会碰你。
“一旦开了先例,之后哪怕我们之间有更深的牵扯,你也能拿它来说服自己,任何投入都不过是利益交换。”
他轻轻拨正她翘起的一簇头发,在她来得及躲闪前已经收回手,声音比之前更低:“我不希望你那么想。”
安戈涅一时失语,甚至有点牙痒。
艾兰因真是狡猾极了,对他发泄感情的时候他谈交易;真的谈到交易条款了,他又开始讲感情。
不是完全的利益交换,却也并非纯粹的感情纠葛,一旦涉及到艾兰因,事情仿佛就会不可避免地变得混沌复杂。
这正是他的迷人之处,但安戈涅清楚,这魅力大多数时候对她有害无益。
她没必要拒绝送到面前的利益,但也不会再让艾兰因如愿。
安戈涅做出了决断。
“那么,如果我现在就是情愿的呢?”她主动靠近了些微。
艾兰因一怔,紧盯她的表情有些用力。
“刚刚开始发热期的时候,你告诉过我,要正视欲望,接受它存在,而不是去否定它、以羞耻为名回避它。”
这么说着,安戈涅食指中指轻巧地登上他外套从领口向下第二排金属扣。
“我知道你不是无动于衷。至少刚才不是。”
“所以我们不妨互相帮助一下,让你烦躁的信息素问题能更快解决,对我也全都是好处——你心情好了,就更容易谈之后的事。”
她的指尖沿着梯子向下攀爬似地落到第三排扣子上,指甲滑过肌理独特的织物表面,勾出一线细细的丝。
而后再向下。
“而且我很放心你不会失控,也不会永久标记我。除非你有什么折磨人的恶劣嗜好,或是太差劲,我不觉得自己会吃亏。”她咯咯笑了两声,满意地看到艾兰因因为她刻意甜腻的笑声额角一跳。
“你知不知道王宫里的omega是怎么看你的?有人甚至相信你是某个古老教派的传人,极度禁欲的那种。能让你破戒,我该感到骄傲。”
在安戈涅触及衣摆下方之前,手腕一紧,艾兰因扣住她。
她偏了偏头,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道你怕自己的表现被比下去?”
他低下来到她的耳边说话,她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涌动的信息素传达出轻微的怒意:“我说了不想和你以此做交易。”
“好,那就不是交易,就当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
安戈涅略微后仰,与他近距离打了个照面,而后笑了笑:“这样,你就和其他人一样了,也只是个alpha罢了。”
艾兰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浅色的眼珠有些空洞,像失去了生气的玻璃。
可能他也没想到绕了那么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原点:没完全出口的表白也好,大胆的邀约也罢,都是安戈涅斩断对他念想的仪式。
她对他的恋慕始于相信他是特殊的、和其他的alpha不一样。
所以现在她铁了心要把他贬回人群之中,给他贴好标签——诸多会受她吸引的异性中的一员,她可以和他度过快乐的时光,但那不会有任何更深的意义。
艾兰因看了她很久,抓着她的手指突然松弛,转而缓慢地在她腕骨上打转。他缺乏起伏地说道:“你对自己很没信心,不敢对我有任何留恋。”
安戈涅安静地回望。
下一刻,艾兰因忽然笑了。
不是淡淡的文雅微笑,是应承下挑战时充满攻击性的笑,罕见地露出了牙齿,眉目轮廓扩张,睁大的双眼像含着两捧映在刃面的雪光,明亮得能直击心房。
“Alpha和omega互相吸引,这没错,但我想这么做,未必一定是因为我是个alpha.”
他把她提起来,轻松地放到他处理公务、也给她上过课的同一张长桌上。
桌面的东西不多,一摞珍贵的纸本、有古典韵味的纸质笔记本和书写用具、一对艾兰因家徽上见过的奇怪动物摆件,还有几封扔着不拆的实体邀请函。
安戈涅随手拿起一个信封看,要念出某慈善活动举办人的名字,但从第一个音节就被吞下。
艾兰因是不是有特殊的异食癖啊,她腹诽,就爱吃她到嘴边的词语。
她摸索着去拽他层层叠叠的华丽领巾。可能力气大了点,又或是昂贵的布料过于娇气,嘶啦一声,织物崩裂,丝缕未断的线缠住她的手指,一时挣脱不开。
艾兰因叹了口气,将她的指腹从丝线里解放出来,哄小孩似地把不成形的领巾放进她手里。而后,他利落扯开总是严严实实扣到最上端的衣领,重新俯下来。
他猛地停下,对眼前的光景似笑非笑地评价:“他是狗吗?”
安戈涅选择不回答。十秒过后,轮到她问:“你是狗吗?!”他也不答话。
片刻无言。
安戈涅首次进这间书房就觉得艾兰因的办公桌格外大,或许因为进门第一眼就会看到这件家具,有必要给访客一些视觉上的震慑。
但放置后背还是略显局促。
桌上的物件里,首先被安戈涅不小心挤下台面的是实心的动物摆件。地面铺着柔软的浅紫色地毯,张牙舞爪的奇兽双双落地时,只发出一声闷响。
下一个是整齐地堆叠起来的书本。不知从哪一本开始失去平衡,摇晃了两下,整堆便如高塔般轰然倒塌。
其中某本厚重的连带着把墨水瓶和笔也推到了地下。
“有东西砸了,管……家不会来?戒指……”安戈涅胡乱抓住手边的邀请函,厚实的纸张皱出深痕。
“不会。”艾兰因抽手看了看,若有所悟地抬了抬眉毛,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亮,异彩欲滴。
这枚银色戒指的戒面朴素,只有一枚表面光润的圆形宝石,黑色,在灯下看有深空般散逸的光点在内部缓慢地,仿佛坚硬外壳的内部是液态的流心。
它是艾兰因身上为数不多的深色物件,大多数时候藏在了衣袖边缘垂落的褶皱深处。艾兰因不喜欢和人有太多肢体接触,让他有必要屈尊握手欢迎的对象也很少,因此甚至不少人根本不知道他戴了这么枚饰物。
但安戈涅知道。
她一度很好奇过这枚戒指的来历,也想象过这枚神秘宝石的触感。但她到底没能鼓起勇气,请艾兰因摘下来给她玩。
来历还是不清楚,但另一个谜题的答案她倒是知道了。
这石头不算冷,却不会因为环境温度变化而暖化,始终维持着鲜明的凉意。
艾兰因戒指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看向她,一副征询她意见的样子。
安戈涅白他一眼,看他的表情,她很难相信他是真的忘记了。
但在艾兰因接近冷酷的细致和忍耐面前,这个小插曲也很快变得相对不那么重要。细致是对她,忍耐是对他自己。安戈涅开始还刻薄地敬佩他的定力,但嘲讽的念头也在从头发梢延展到脚趾的正向反馈信号下消解。
阈值仿佛不存在,一次又一次突破,直至大脑分不出任何余力思考。
视野里从天花板的浮雕变为空空荡荡的桌面。是艾兰因惯常坐的位置看得到的景象。
艾兰因从后贴着她的耳朵说着什么,安戈涅没听清楚,下意识地抓紧了椅子扶手。但即便不那么做,她也不致于滑到地上去。
他好像叹了口气,把她从膝上抱起来。
书房有直通宅邸主人起居空间的密道。并不令人意外,但这是安戈涅第一次见识到。
“喝点水。”艾兰因说。
安戈涅出神地盯着在视频通讯背景里短暂见过的帐子,水杯塞到她手里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等她补充完水分,杯子被随手搁到边上,她才忽然意识到,虽然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她的信息素还是原来那样。
看着艾兰因再次俯身靠近,她这次是非常真诚地说:“你也太能忍了。”
他一本正经地和她说起节制的道德哲学:“节制是在为自身累积奖赏。压抑越甚,等待的时日越久,自枷锁中释放时获得的至福越强烈。”
结合语境,总觉得这话在骂她。但她懒得计较。
安戈涅推了一下艾兰因的肩膀,伸手把他束起的长发拨到前面,而后抓着发尾玩了一阵。
他绑发的缎带似乎永远不会散开。安戈涅观察过发带颜色,试图归纳和艾兰因心情的关联,结论是毫无规律。
不论是触碰他的头发,还是试一试这缎带是不是打的死结,她想那么做都很久了。可现在,两件事都可以做到,她却生出暴食般满足所有旧日梦想的荒谬感觉。
因为已经是过期的愿望,即便实现,恐怕余味也很糟糕,只有空虚。
艾兰因默然注视她良久,这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可看穿又怎么样呢。
最后,他终于开口:“要解开吗?”
安戈涅轻轻应了声,拈住缎带末端用力向外抽。
柔顺亮泽的银发一瞬间披散,垂落到她身侧,像降下的帘幕,而后在虚构的清风中,来回摇曳起来。
安戈涅抓住其中一缕,又松开了。
几乎立刻,空出的指缝再度充盈。无论看起来还是碰上去都养尊处优的手指扣紧,再扣紧。
这或许就是艾兰因对她放手姿态的回应。
第54章腐草为萤06
安戈涅做了个梦, 里面有路伽,有许多其他的熟面孔, 包括对她态度一直很糟糕的某位宫内事务官,还有她的母亲。
黑发女性beta的眉眼清晰可辨,可一旦醒来,脑海中她五官的位置又被暧昧的雾气覆盖。
梦的具体内容也一样,睁眼就瞬间就失去形状。
安戈涅轻轻呼气,从梦境消散的怅惘中抽离,随即落入另一种微妙的情绪:
陌生的床帏和天花板, 熟悉的信息素气息,几缕绕过她上臂的银白长发, 还有揽在她腰际的手、与她后背相贴的胸膛……她顷刻间回忆起前情和身处何地。
从平稳的呼吸判断,艾兰因还睡着。
安戈涅没回头看他的睡颜,提了口气把腰上的手臂抬高,便要起身下地。
可她一动,那条手臂就收紧了。
艾兰因吸了口气,看了看时间,声音因为比往常多了点鼻音而显得慵懒:“醒那么早?”
“快七点了。”
他却问:“做梦了?”
安戈涅下意识回道:“嗯。”
她立刻有些懊恼。艾兰因知晓她会因为做梦惊醒, 这种细节无意义地提醒着她, 他们对彼此有多熟悉。
而那是她决意舍弃的东西。
艾兰因又问:“梦到什么?”
沉默片刻, 安戈涅轻声回答:“很多。但最后我梦到了母亲……艾兰因,这很奇怪, 我几乎不记得任何与她有关的事,就连她的脸也记不清,这很不正常。可那么久了, 我居然都没发现这有多离谱。”
她没掩饰套话的意图,艾兰因过了片刻才把她往后揽过去, 声音淡淡的:“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火气又有点上来了,安戈涅作势要挣开怀抱:“就连容许我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会给你造成妨碍吗?”
“我没有那么说,”艾兰因带安抚意味地捋顺她的头发,沉吟片刻后解释,“你好奇心很重,给出不必要的信息会让你探究危险的事。你记忆的事怎么交代……我要想想。现在还很早,我不想在不够清醒的时候给你说法。”
愿意对她说明他选择沉默的缘由相较此前,已经算是有所“进步”。但安戈涅不为所动,颇为苛刻地挑剔他的借口:“你不是每天六点起床的吗?”
艾兰因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故意,他低头时嘴唇擦过她肩膀与手臂相接处凸起的骨骼,痒痒的触感里透出对彼此皮肤熟悉的亲近感:“那是一般情况,但这阵没好好休息过。”
“那你继续好好休息。”这么说着,安戈涅又要坐起来。
实话说她也还想赖床,但是出于纯粹理性的考量,她宁可回自己房间里睡回笼觉,也不想继续处在这经不起推敲的温情气氛里。
“你刚刚摆脱险境,又旅途疲敝,我照顾你的身体状况,并不是为了让你可以一大早就神气活现地要往外跑。”
艾兰因在她脖颈附近用力吸了口气。
“还有味道。”
危机感随短短一句话暴涨,安戈涅回头瞪他:“你又骗人。”对方的定力和意志力固然惊人,但艾兰因总归是艾兰因,当然不可能完全无私奉献。
他淡然反问:“你记不清了?”
她噎了噎。层叠的潮涌令人头晕目眩,在扯开他的发带后没多久,记忆就只剩下知觉层面的刺激。
Alpha的生理构造和其他两个性别有一些显著差异,结束后由于无法立刻抽身,需要维持原状等待一段时间是常态。她不记得艾兰因有那么做。
安戈涅就有些不确定起来。
但omega感知不到自己的信息素,自然也无从确认艾兰因的说法。
“是你说我的信息素让你烦躁,现在却又能忍耐住不发火。你前后两种说法,总有一种是假的。”
艾兰因坦然看着她:“你的信息素依旧让我不快,但本能并非无法克服的东西。你想证明我和其他异性并无不同,这就是我的回答。”
其实安戈涅并不那么在乎有没有走完流程。流程这东西原本就是约定成俗的产物。既然在同一张床上醒来,她和艾兰因的关系已经发生不可逆的改变。
但艾兰因的行动和态度都在昭示着,他不接受她与过往彻底切割——
她要形式上的结束,那么他就让形式有所残缺,哪怕要对此表现得心平气和,需要极大的耐力和意志力;她要把他放在无关痛痒的位置,他就用熟稔的细节一遍遍提醒她,那并没有那么容易。
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姿态,不会真的妨碍她,却让人心烦意乱。安戈涅一把推开他,赤足踩到地上。
石砖地面沁入脚底的凉意不足以驱散胸口燃烧的烦闷,她回身抓起一个靠枕,猛地朝艾兰因脸上扣下去,像要那么闷死他。
艾兰因淡然把抱枕从脸上挪开,而后抢走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她恼恨地磨牙,他就起身靠到床头,不急不缓地说:“昨天提及的条件依然有效。”
安戈涅原本已经在嘴边的割席宣言顿时卡住了。她百分百肯定艾兰因又是故意的。
“等这几日的风头过去,新住处、属于你的全班人马,这些之后你都可以慢慢挑选。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会过问太多你的私人行程,”他稍作停顿,“王位的事同样并非说笑。”
安戈涅双手环胸:“你说的登基是什么意思?是真正握有实权的主君,还是帮你盖章的傀儡?”
艾兰因不立刻作答,只看了一眼身侧的空位。安戈涅翻了个白眼,从旁边的衣架上扯了一件晨袍披在身上,没好气地坐到床沿:“所以?”
“王权式微已是既定事实,如果你想和以前的君王那般随心所欲地左右王国的未来,我现在就能断言,那不可能。这点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
安戈涅眸光微闪。她也没有想过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如果你想要的是由你掌控的私生活、优裕无忧的余生,那么你口中给人盖章的傀儡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轻笑:“不对任何人造成威胁,甚至有用,就不用担心被拿来开刀。”
“但你说过你想当执棋人,”艾兰因的神态仿佛带她一瞬间回到了课堂上,他总是给她指明很多解题的路径,哪种是最优解却要她自己想,“那么有很多问题你要事先想清楚。”
“你对王国旧体制是什么态度?你的野心的边界在哪里?你会代表什么群体、什么利益集团,又或是性别、阶级?具体来说,你想带来什么改变,是狂风骤雨的变革,还是徐徐推进的变化?为每个步骤的改变,你又愿意与哪些人合作、付出什么代价?”
那么多问题一齐砸过来,安戈涅脑子顿时有点嗡嗡的。
“我没说现在就要你给出答案。”艾兰因把她往身边带了带,隔着他的晨袍轻轻地抚摸她的侧腰和脊背。
“另外,不论组阁的结果如何,我都会暂时退到幕后,所以即便是盖章的工作,你也很可能是给别人盖。”
安戈涅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艾兰因轻轻叹息:“我不退,反抗军不论如何都不会松口合作。”
她抬头狐疑地盯住他,孤立的事实互相连缀,新的可能性顿时显山露水。她冷哼一声:“所以你才愿意推动我登基?在幕后‘辅佐’我,你即便不担任任何正式职位,也能继续维持影响力。”
“真是好盘算,”这么说着,她拽住他的一簇头发恶狠狠地揉搓,“明明是为了自己,还说得那么好听。”
艾兰因表情却没变化一点,反而就势把她抱到身前,更方便她扯头发发泄,也方便他朝她低下来看她的表情:“利害一致的伙伴,我会那么描述这种关系。而且,有我在您的身后,您能安心,您的敌人却会忧虑得睡不着。”
这种情况下换上敬语就有点假惺惺的。
安戈涅面无表情地驳斥:“别说那么好听,你的敌人也会变成我的敌人。而且我还要提防你从背后捅我一刀。”
艾兰因叹了口气:“让你登基原本就是计划的一环。那时如果你选择留下,现在你或许已经是女王陛下,只差一个正式的戴冠典礼了。”
“但那样的话,你会开那么多条件认真拉拢我吗?”
艾兰因沉默。
他们都知道答案。
艾兰因半晌后重启谈判:“你可以好好考虑后再给我答案。”
“没必要。”安戈涅答得干脆利落,艾兰因眉心微皱。
“我接受你的提案,”她冲他笑,反手在他胸口一戳,“倒是你,这次可别再伤我的心了,老、师——”
艾兰因眯了眯眼,淡声应道:“好。”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正经得能上桌谈判,手却捉着她的指掌、引导她顺着胸骨的中轴往下探索。
两个人身上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套能坦然走出门的衣物,竟然能心无旁骛地谈正事谈到现在,也算是一桩奇闻。
可从安戈涅探查到的证据判断,可能心无旁骛的只有她,艾兰因不过是擅长控制住会让自己分神的所有因素罢了。
和西格那时安戈涅就有所觉察,现在她愈发肯定:相比beta,她能更轻松地在这样的时刻获得快慰。
这与她在对方身上投注了多少感情并无关系,只要她没有受到伤害,和对方足够合拍,她不需要因为感到快乐而羞耻,更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激素营造的热烈幻觉只是欲望在发酵,没必要否定一瞬间的心动,但也不需要当真。
献身与索取,征服与被征服,alpha满足生理需求时不需要投入感情,omega会不受控制地对伴侣产生眷恋,这些概念和说法或许都是约定成俗的编造。
同样荒诞无稽,同样绝对且可笑。
她抗拒且恐惧的是永久标记附带的意义,而非这个过程本身。
安戈涅第一次觉得,生为omega可能也不是那么糟糕。
※
安戈涅埋在枕头里平复呼吸,艾兰因顺了顺她打湿的头发,把一杯水放在她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态度良好:“我让人把早餐直接送进来?”
“我等下下楼吃。”
“好。”
附近某处传来熟悉的提示音,是她的终端在叫。
她支起手肘左右张望,一时间想不起把它丢在了哪里。艾兰因循声走过去,从一团揉皱的布料里把它找出来。
安戈涅接过,打开看了一眼,讶然地转向艾兰因:“什么东西?”
他给她发了一个格式特殊的加密文件。
“对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我现在能给你的答案。”
安戈涅心头一凛,默不作声地起身,绷着脸点开文件。此前安装过的王国档案库权限秘钥插件在视窗上一闪,验证通过。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份医疗报告。
时间是五年前她离开戴拉星的半个月后。患者名字和生日都被加密涂黑,但年龄、血型、性别、信息素类别都与安戈涅完全一致。
前两页是横跨四天时间的体征数据记录。
安戈涅一眼扫过去,无数陌生的专业名词撞入视野,“肢体痉挛”“心悸”“呼吸不畅””呕吐”“畏光”等描述不断重复,即便缺乏诊断的知识,她也能判断出情况很不妙。
屡次出现的另一句话是:毒剂成分解析中。
安戈涅骇然抬头:“毒剂?有人给我投毒?”
“来自戴拉星的利丽初到圣心王宫,尚未获得新身份和名字,某日午餐后身体不适,傍晚时被发现晕倒在房间里。”
艾兰因口气很淡,说完眼睫微垂,投下的浅灰色让他一瞬间显得有些阴郁。
“是谁要杀我?”她轻声问。
他摇了摇头:“至今不明。”
安戈涅喃喃:“所以……记忆缺失是后遗症?”
“中毒这件事也不存在于你的记忆里,我认为那样更好,打探真相反而会招来危险,所以我从来没有提过。”
顿了顿,艾兰因唇角现出一抹苦笑:“奉命带君王子嗣进宫办理新身份的不是我的人。甚至于说,我知晓有利丽这个少女存在,也是因为王宫内部起了骚动。你第一次见我也是在投毒事件之后。”
安戈涅便回想起那条花期末尾的绣球花小道。
这段她对王宫最早的记忆里,艾兰因和她沿着湿润的小路往前走,她要回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因为他推着她。
推着。
或者说像是他推着她。
安戈涅不由自主吞咽了一记。常年忽略的细节陡然成为关键,唤起更多被遗忘的事实。
那时她坐在自动代步椅上,虚弱而麻木。但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些紧紧箍着她的系带,带来些微的疼痛,同时是强烈的安全感。
如果没有这道束缚,她就会从椅子上面滑下来。
“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
当时艾兰因那么说,安戈涅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困惑。她不记得自己喜欢绣球花,但眼前忧郁又梦幻的蓝色花球确实美丽。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她喜欢绣球花。
她因为药物而变得异常平淡的情绪,随即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但是都快谢了。”
“是很遗憾,今年已经接近花季尾声,但明年,殿下您就不会错过满开的盛景了。”
是这样的吧,接近溃散都这样惹人怜爱,盛开时一定更好看。她对于明年、明天有了一点点能落到实处的向往。
“老师,明年你也会在这里吗?”
这么问的时候,安戈涅没有回头。不是不想,是因为她做不到。她的肢体异常僵硬,不听使唤,仿佛不属于她。就连抬手接住掉落的花瓣、任由雨水打湿她的指尖,她都做不到。
无色无形的伞布在他们头顶撑开,接纳落下的万千雨丝。这窸窣的雨声于她,都是新鲜而悦耳的。艾兰因让她听了片刻,才应承道:
“当然。明年我也会陪着您。”
安戈涅深吸气,从豹变的记忆中抽身,重新定神看向面前的视窗。
她麻木地向下翻动,看着一次次判明毒剂成分的紧急尝试失败,直至终于抵达末页。这份医疗报告并不完整,文件只是节选,但她可能也只需要看到这里。
页面中段终于出现了结论性的文字:
——患者中毒成分判明,属V系神经毒剂,未知新型化合物。
——认可继续对患者使用对V系解毒剂,停止其他类别解毒剂注入。
从中毒到解明毒素成分,历经了近三日时间,从数据上看,那个时候她的生命体征已经非常微弱。
“真亏我能活下来,”安戈涅轻笑了一声,很随意地问,“是因为我有被人投毒的价值,当时你才决定在我这个私生公主身上投注的吗?”
艾兰因敛目沉默片刻,俯下来亲她:“不要那么说。”
但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第55章腐草为萤07
安戈涅站在一栋白墙红顶的平房门前, 迟疑片刻,抬手叩门。
“请进。”虚掩的门后传来略显沙哑的嗓音。
她侧眸看了一眼随同她前来的黑制服军官。
反抗军的代表人略微颔首:“请。”她便推门而入, 视线在陈设简素的室内绕了半周,在窗侧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是个消瘦的男性alpha,有双令人在意的红眸,稍卷的头发在灰白的墙面衬托下,呈现出有些浑浊的暗金色。
他曾经算得上英俊的面容眼下只留存了文雅的轮廓,充满疲态的五官经不起细看,更是难以与一度出现在王国各种宣传投影上的肖像对上号。
安戈涅眼睛若有所思地闪了闪, 等待半晌后淡声开口:“父亲。”
没错,眼前的男性alpha就是圣心联合王室名义上的现任君主、受反抗军控制的旧王安普阿。
他所在这间小屋也只是这个“度假中心”上百间中的其一。
虽然美名其曰度假中心, 此地实质上却是王政时代关押控制敏感嫌犯的设施。曾经的住客包括一些声音太大的社论家、“隐退”的政客,还有没能掌控好野心的王室成员。
三言两语间把人打发到这里的安普阿如今成了度假中心的住户,不得不说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他原本坐在窗边,看着安戈涅和她身后的数名反抗军成员进来也没起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安戈涅好久。
她也不慌乱,就安静地站在原地,和生理学意义上的亲人面无表情地对视。
而后十分唐突地, 安普阿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带动褐斑点点的扶手椅子, 锈蚀的金属吱呀摩擦地面, 噪音极为刺耳。
这不和谐音便是“父女再会”的开场了。
“安戈涅是吧,上次见面……感觉像是很久以前了。”安普阿慢慢露出慈和的微笑。
安戈涅心里顿时有些发毛。
她和父亲单独相处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对彼此更是完全不熟悉。但她对父亲根深蒂固的印象之中,就包括他的笑容极为可怖。
那是不加以掩饰的虚假表演,只是层一戳即破的皮, 用以掩饰本人反复无常的暴烈个性。
若是没有看到他挤出笑容的过程也就罢了,但看着安普阿一点点咧嘴, 直至嘴唇停在恰到好处的角度,就宛如看着他摸出一个笑脸面具,当着她的面扣了上去。
而后,他便成了随时可以被裱进画框里、出现在街头巨型投影上的假人。
简直是恐怖奇谈现场演出。
“我没能更早来探望您,还请您见谅。”安戈涅维持着淡然的表情,说着谁都不会相信的鬼话。
安普阿对此并不介意,往前迈了一步,朝屋外示意:“和我出去走走吧,在这里坐着,年轻人只会觉得憋闷。”
作为反抗军眼目到场的军官并未阻拦,于是安戈涅和安普阿便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陈旧的一居室小屋。
坐着还不觉得,安普阿一动起来,就显得整洁而朴素的衣物不合身,随他的步伐晃荡晃荡地挂在骨架上——
不知道是因为这身衣服原本就属于别人,还是他的旧衣服跟不上躯体脱相销形的速度。
安戈涅注视他宽大衣摆的目光长久了些,安普阿就了然地笑笑,背着手朝前方空地正中的亭子走,一边走一边说:“他们没虐待我,我心里压着事,吃不下东西,仅此而已。”
“我倒是想这么饿死算了,但很明显我还没到死的时候。”他忽然驻足回身,指了指自己长出青黑色胡茬的下巴。
“就连剃须的用具也抠抠搜搜不敢给我,又不愿意每天派人给我剃须,怕被说纵容骄奢淫逸的做派。唉。”
旧王没控制音量,这阴阳怪气的刻薄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安戈涅干脆垂眸沉默。
“你给人的感觉和之前很不一样。”
她讶然看去。
“都是一样的,有了权势撑腰就会脱胎换骨。”安普阿仍旧是那张假脸,这话却显得真心实意。
安戈涅一扯嘴角,没直接反驳。如果旁边没人,她倒是想问问,在安普阿的眼里,给她撑腰的究竟是哪方。
安普阿见状从鼻腔里发出两声闷笑,大步走到亭子的荫蔽下去了。
他作为alpha,原本应当生来体质康健,却一向不太喜欢光照,于是王宫里的社交场合也大都是夜宴或是室内。
“我希望你们能给我和父亲留一点私人空间。”安戈涅没立刻跟上去,看向面生的黑制服军官。
这位女性alpha面露迟疑。
安戈涅表现得通情达理:“不方便的话,你可以现在向西格请示。我会尊重他的意见。””不……“对方态度果然有所松动,像是有些无可奈何地承认,“指挥官让我尽可能遵循您的意愿。”
安戈涅探视旧王当然获得了西格的准许。她对他使用的说辞现在也能原封不动地拿出来:
“我只是想问一问我母亲的事,我与她失去联络好多年了。和首都星不一样,戴拉星人的家族纽带比较深厚——”
“我也是戴拉星出身,”对方简洁地说道,示意她不必再多解释,“我们会停在这里。但如果有什么异动,会立刻靠近,还请您见谅。”
“谢谢。”安戈涅转身朝白漆斑驳的凉亭走去。有一瞬她很怀疑,有那么个戴拉星背景的军官随行并非偶然。
西格的周到体贴都在这样容易忽略的细节里。
再过两日,对安普阿的公诉就将正式进入受理程序,她再要与他见面就会变得非常困难。她今日来的目的,也确实并非单纯为了追寻母亲的线索。
西格能考虑到安排更愿意通融她请求的人随行,难道就考虑不到她可能有所隐瞒么?
安戈涅心头便掠过轻微的罪恶感。
她和反抗军军官交涉的间隙,安普阿已经在凉亭内的长凳上坐下了。只有这么一条凳子,安戈涅没立刻落座。
那样就不得不突破社交距离,而她的父亲恰好汇集了她厌恶的大部分alpha特质,比如根本不会主动收敛信息素气息。
她一旦靠安普阿太近,就会受到影响,对他生出不该有的亲近。
与她的意志无关,是信息素作祟。
除了在守旧的王室,血脉这种东西已经不那么重要。然而在遗传上有关联的人类,尤其是alpha或者omega性别的人群,却依旧可以从对方的信息素中捕捉到血脉的联系。
——无论从社会和感情层面而言,这种纽带有多么淡薄。
“噢。”安普阿见安戈涅不动终于想到了缘由,强势的香柏信息素存在感立刻减弱。而后他指了指身侧的空位,很和蔼地说:“坐。”
安戈涅应下。
两人在凉亭的阴影里,看着散开分几个方向站好的黑制服士兵,一时间无话。
“艾兰因想要告诉我什么?”安普阿突然开口,“我身上没有窃听器,你可以直说。”
安戈涅怔了怔,随即弯起唇角:“不是他派我来的。是我想见您。”
“哦?”对方意外地动了动眉梢。
“您觉得,王室该不该继续存在下去?”
这次轮到安普阿愣怔。他随即轻笑:“这问题合适由我来回答吗?”
安戈涅坦然回答:“除了您,我也没法问别的王室直系成员了。”
毕竟王室alpha全数阵亡,余下的beta们逃的逃关押的关押,已然拥有伴侣的omega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头出来。
“他们没有要求你作为证人,出庭为我的罪行作证?”安普阿没立刻回答,反而转开了话题。
“有人希望我那么做,但也有人希望我行使沉默的权利。毕竟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还差那么几天才成年。”
——18岁是普遍意义上的成年,但出于对omega们的“保护”,直到20岁,他们才会拥有与其他性别同等的法律权利。
“您会更希望我怎么选?”她盯着安普阿的脸。
安普阿神色微动,好像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否出庭作证,我其实无所谓。不需要你这一份的证词,他们手里的材料就足够搭出个绞刑架给我。”
“但如果你想让王室存续,”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那么出庭作证就很不合适了。虽然我在这过的是连剃须刀都拿不到的日子,但在一些人眼里,我还是他们的王。而那些人和艾兰因从来喝不到一桌上去。”
安戈涅没掩饰自己思索的表情。
他的意思很明白:即便如今都被视作旧党旧权贵,其中的派系斗争却并未结束。许多忠诚的保王党常年与艾兰因为敌,如果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安普阿的表态至关重要,同等重要的是,安戈涅不能公开为安普阿几乎确定的结局添上一把火。
这是她之前就料到的情况。让人意外的反而是安普阿本人的态度,他好像并不在意由她登上王位延续国祚。
“您不介意是我?”安戈涅忍不住确认。
安普阿淡然笑着回答:“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你就只是一个符号。是omega还是alpha,区别并不大。”
他在为自己的举动开脱吗?安戈涅不打算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身为君王或许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但她不觉得他的所有决断都受形势胁迫。
最简单来说,他完全可以不把利丽强征回宫、不把这个omega后代当作备用的政治资源,而是用联姻以外的手段解决政治危机。
但他没有。
“我会等你的答案。”安普阿像是要就此结束对话。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自从来到首都星,我就和母亲失去了联络,她——”
安普阿忽地起身,笑面一瞬间淡去,垂眸俯视她的神色十分冰冷。
一股寒意让安戈涅握紧双拳,她想再度开口:“她现在——”
安普阿又一次打断她:“这些事你不该问我。”
“我的出生档案信息都被有意篡改,亲属那一栏的信息遭到人为破坏,根本查不到母亲的信息,知情的人也都不在了,”安戈涅的声音低下去,从睫毛底下看着安普阿,她记得他说过母亲也有这么一双适合扮无辜的眼睛,“我只能问你了……父亲。”
安普阿见状明显愣了一下,而后脸上浮现出强烈的厌恶。他往关押的小屋大步走,只留了一句话给她:
“我从没真的把你当成我的孩子。”
※
“和你想得差不多,如果我不出庭作证,他就会持默许态度。”中速行驶的陆空两用代步工具内,安戈涅额角抵着窗户,自言自语般地说。
艾兰因在语音通讯另一头应了声:“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怎么选由你定。”
另一个通讯弹窗跳出,安戈涅换了个坐姿:“我想在外面逛一逛再回行宫。”
“好,注意安全。晚些时候我发一些私宅选址给你。”
“嗯。”
话说完了,艾兰因却没立刻结束通讯。
安戈涅扬了一下眉毛,淡淡补充:“噢,明天见。”
她的敷衍毫无遮拦,对方无奈地轻笑了声:“明天见。”
结束一个通讯,安戈涅瞥了眼隔音挡板前方目不斜视的司机兼护卫——这是她新获得的人员班底之一。
不可避免,人还是艾兰因那边筛选的,但他声称只做了背景调查,确认他们可信。他还慷慨附送了一个大礼包,里面是从护卫到秘书官每个人的详细履历和档案,包括一些可能有用的小把柄或是弱点。
这才第三天,安戈涅还没用上这份礼物。
她点开了还在跳动的弹窗。
“会面结束了,还顺利吧?”西格问。
“他不太愿意深谈我母亲的事,”安戈涅轻轻呼了口气,放柔语调,“听起来你好像又整夜没睡,就那么忙?”
“嗯,还有些事,”西格没透露更多,“过几天你生日,能把一整天留给我吗?”
算起来从荒星归来这十日,他们还没私下见过面。
安戈涅想了想:“如果突然冒出什么安排,我会尽可能推掉。”
西格的嗓音里明显多了一丝笑意:“嗯。”
片刻沉默后,他又说:“作证的事,我不希望你勉强。”只是补充的话语到底泄露了他内心的偏向:“如果你不喜欢公开露面,可以申请对庭审内容保密。”
“我在考虑。”
“嗯,还有时间。”
“你去忙吧。”
“好,明天可能时间宽裕一些,我想看看你的脸。”
明天啊……
安戈涅眼珠转了转,含糊道:“我这两天在找合适的新住处,得空了由我来联络你吧。”
这件事西格也是知道的,他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后才挂断。
安戈涅向后一靠,瞬间卸下全身力气般歪在了座椅上。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幸亏西格忙得脚不沾地,不然还要想办法解决艾兰因留在她身上的信息素气息。
“殿下,接下来您想直接回行宫,还是……?”
“在中心区随便转转,我看到什么感兴趣的就停下。”
“是。”
这种行程完全由她适配的自由是新鲜的,但安戈涅一时间也想不到能去哪里,便看着窗外的景色变化。被人认出来堵截就麻烦了。
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未读的讯息,给账户名未知的消息窗口回了几句——那是哥利亚之前说过的秘密联络渠道。
他隔个两天就会突然出现,问她在干嘛,一副只是随便聊聊的样子。她也就随便回几句,顺便看看他发来的各种野外风景照片,有时候干脆已读不回。
哥利亚对此倒是不介意,过一阵就又会来和她没话找话。
安戈涅眼下烦恼的事不适合和哥利亚谈。就算和这家伙说了,大概也只会得到“那我帮你把碍事的人都杀了?”这样的答复。
毕竟他不止一次聊着聊着突然就问,有没有人需要他帮忙做掉。
这种时候才发现,自己身边居然连个像样的友人都没有。
安戈涅不禁叹了口气,把扒在视窗边缘的回形针吉祥物拎出来。阿夹无助地鼓着泪花眼晃荡,吐出一个又一个事先设定好的语言泡泡。
还是没有新消息。
自从和户濑砂的那顿饭之后,提温就像是消失了。她留下讯息,表示想问他一些关于生物制剂的事,至今没有回音。
这很反常。
“你那边是否一切无碍?等你方便的时候,请尽快联系我。”
又留了这么一句,安戈涅就靠在窗边发呆。
首都星够大,司机直接选用了既定的观光路线,议会大厦,圣心公园,第一大道,飞行器可以从上方穿梭的巨型商业回廊……
说来有意思,这还是安戈涅第一次以观光客的方式游览首都星中央区。只从街道面貌来看,除了偶尔停在街角的黑色飞行器,几乎察觉不到政变的痕迹。
“殿下,差不多到午餐的时间了。”
“我想想……”安戈涅还不太想回行宫,但也不想兴师动众地临时清空哪家餐馆。
就在这时,腕上佩戴的终端忽然震动了一下。阿夹兴奋地举着消息图标蹦跶起来。
安戈涅立刻点开。
“现在才回复实在抱歉,之前我没法确保通信渠道是安全的,因此没能和您联络,劳烦您关心了。如果您愿意,我很想和您见一面谈谈近况。”提温的措辞一如往常的礼貌。
“好,那么一个半小时后?我现在在外面,返程需要时间。”
“如果您在首都星并且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见面。有些事当面说更方便。”
安戈涅讶异地眨眨眼。
提温就发了一个坐标定位过来。
“虽然有些突然,但我现在也在首都星。”
第56章腐草为萤08
“殿下, 已抵达您指定的目的地。”
安戈涅应了声,看向窗外。
呈流线型设计的中层楼宇安静地融入近旁的建筑群, 外部玻璃外墙涂装为深灰色,这片区域大都是这样的建筑物,与首都星中央区典雅的复原风格截然不同。
这栋楼的特殊之处在于没有任何标志,在一众仿佛要比大小的投影和物理标识之中,显得尤为神秘。
安戈涅几乎没踏足过被戏称为“副中央区”的地块,对这里的了解局限于地图上的标识和一些传闻,比如这里汇集了各种让人咋舌的娱乐设施, 同时也是从各个行政省前来首都星的新贵们偏向选择居住的区域。
而在地图上,这座建筑物是间私人俱乐部, 信息少得可疑。
前排的司机兼保镖谨慎地确认:“您是和人在这里有约吗?”
“差不多。”
对方像是嗅到了危险的气味,立刻提议:“我可以立刻联系增员,等更多警卫抵达后您再入内。”
安戈涅轻轻说:“我不希望有很多人知道我来这里。”
这位衣着干练、淡色长发高高束起的女性闻言,有些尴尬地垂下视线。
“布礼,我没记错吧?”
“是,这是我的名字。”
“你是个beta,对吗?”
布礼眼神有些闪烁, 一瞬间表情变得僵硬。她显然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提问, 立刻被勾起了难堪的记忆。
安戈涅弯唇:“我不在质疑你的能力。从你的履历看, 在警备方面,你有不输于同行任何人的工作水准。即便面对alpha你也不会胆怯, 我可以这么认为吗?”
“是!我愿意向您证明,”布礼的自信气势随即一泄,她认真严肃地补充, “但为您的安全考虑,如果要与危险的人物会面, 我更推荐再增加至少三到五人的警备。”
安戈涅差点被逗笑了:“不至于。只是以防万一。”
她能想到的危险展开仅有一种:提温已经出事,操控阿夹与她联络的是有意与她接触的陌生人物。
但以提温行事的缜密程度,应该不会留这么个后门让人趁虚而入。
“你应该多少猜到为什么艾兰因会推荐你,我又为什么会最终选择你担当我的副官兼贴身保镖。”
布礼迟疑了一下,在安戈涅鼓励似的颔首下,低而清晰地说:“因为我是个beta……”
安戈涅不置可否,等了几秒后才重新开口:“你可以将我今天到哪里去、做了什么、见了谁都告诉艾兰因,我不会责怪你。我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但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那样的话,从此以后,你知道的,也仅仅只会是我希望艾兰因知道的事。”
布礼嘴唇微分,像要立刻给出答案。
“我希望你好好考虑再做选择。也不用你特意和我说什么,明天我会和艾兰因碰面,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答案了。”
语毕,安戈涅操作面板,打开门下车。
布礼连忙也离开驾驶坐席。切换至无人驾驶模式的飞行器便顺着道上的引导驶入地下车库。
深色玻璃门感应到安戈涅靠近,停顿半秒确认身份,而后便从中滑开。后方是个宽敞的接待大厅,偌大的空间中只有一个前台。
“恭候您多时了,”笑容得体的两位侍者引着安戈涅朝电梯走,“请上顶层。”
布礼已然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确认内部和外部环境安全后请安戈涅先行。
电梯门合拢,只花了几个心跳的时间,轿厢便已抵达顶层。这栋楼原本就不高。
门外光线昏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流动的幽暗。反应了一拍,安戈涅意识到,那是水波与灯光打在玻璃器皿表面的反光——
举目所及,尽是或方或圆的大型水缸,高度直抵天花板。玻璃缸连缀成一片,空无一人的走道就有如在水中开出的一条干燥长廊。
安戈涅没看到人影,也不着急,向最近的圆柱形水缸走去。
脚下的地毯柔软,不用刻意放缓脚步,她的足音就淹没在水缸深处传来的轻微水声中。
指甲盖大小的鱼群绕着水藻和气泡,编织着银色与蓝色纹样的细鳞闪动着,其间间杂着一两尾更庞大的条纹生物,时晃动的鳍浑似舒展的旗帜。
安戈涅的视线不自觉追着其中一条,直至它消失在鱼群深处。
观客一旦在同一个位置驻足超过数秒,水缸表面便浮现介绍文字,简洁说明眼前的生物品种,附带它们各自的蓝星生物标本库的档案编号、以及推测曾经生活过的海洋环境。
这里还有不少适应新星系环境后演化出的新物种。但最多的还是能够追溯到蓝星的原生物种。
安戈涅随意地往前走,有感兴趣的就停下来多看片刻,倒像是专门来参观的。
半步后方,布礼则完全顾不上看水缸里都装了什么,警觉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海洋走廊尽头是个半人高的球形水缸,放置在黑色的柱形支架上。出人意料的是,里面并非珍奇的深海物种,而是十多尾观赏用的金鱼。
类似的水缸在王宫里也曾经有一个。她记得鱼缸碎裂后,在玻璃残片间张着嘴的金鱼是什么样子。
至于碎裂的缘由,她倒是花了几秒才想起来:不是反抗军攻陷王宫的时候,是更久之前,那时的王太子和另一个alpha当众械斗,事情闹得很大。
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目瞪口呆的旁观者。路伽对这种事难得热衷,一边看一边笑,低声说着这就是王国继承人的体面么,语气几近狂热,让她纳闷了好几天。
安戈涅盯着漂亮的金鱼,半晌没有挪动。
布礼倏地侧眸,从侧旁水缸后的阴暗角落里现出一道人影。
金发,浅茶色镜片的墨镜,个子颇高。她浑身绷起,立刻进入备战态势,要出声提醒安戈涅。
对方却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嘴唇上,笑笑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难以说明缘由,布礼照做了。
并非因为气势被压制,恰恰相反,她在金发青年身上察觉不到恶意。
他悄无声息地从侧边靠近安戈涅。她看金鱼看得走神,一时居然毫无所觉。他耐心地等待了片刻,无奈地扬了扬眉毛,终于又往前了半步。
这下他的身影映在了玻璃表面,恰好罩住了安戈涅盯着看的黑色金鱼。
“啊,”安戈涅立刻回神,差点跳起来,“吓我一跳。”
“抱歉,我只是觉得贸然出声可能会更打扰您的兴致。”话是这么说,从他笑眯眯的样子看,提温显然对她被吓到的反应很满意。
安戈涅差点出声抗议,但又觉得有点别扭,最后什么都没说——隔了光网她可以毫无障碍地和提温互开玩笑,这种熟稔却无法立刻带进线下的现实。
认真计数的话,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我为与您同行的这位女士准备了楼下的休息室。”
安戈涅向布礼点了点头,示意她暂时离开。
电梯启动下行的轻响过后,这一层霎时变得更为寂静。
“在这么暗的地方你也要戴墨镜吗?”安戈涅找了句无害的闲话起头。
提温便摘下墨镜,露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翠绿色眼睛:“您还带了人,在人前我有必要遮掩身份。”
“光网上本来就找不到你的照片。”
提温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应答:“之后就未必还是那样了。”
“这和你为什么在首都星是同一个原因吗?”
这回他没卖关子:“您还是那么敏锐。”
“反抗军进入首都星的时候,自由联盟的代表有一大半紧急撤离了。现在是新政权成形的关键时期,自然要补上人员缺口,以表示对于新政府的信心和友好。”
“所以我现在该称呼你为联盟的大使先生了?”
提温愣了愣,笑出声:“这您就抬举我了。联盟政府是联盟政府,各个集团是各个集团。我就是个代表陶朱双蛇的使团顾问罢了。”
安戈涅眼珠微动。这人到底还是谦虚了一些。以自由联盟独特的政治构架推断,在使团内部,各大财团的顾问地位说不定比大使更高。
换而言之,提温现在是陶朱双蛇工业集团外派驻王国的代理人。
只是他此前是化乐星城的幕后控制人,很难说来到首都星当代表算是升迁还是发配。
提温读出了她的犹豫,噙着笑道:“您大可以恭喜我一句。这正是我谋求的位置,此前我请您帮忙也是为了争取外派的机会。多谢您美言助力。”
安戈涅便大大方方地说:“那么恭喜你了。”
“谢谢。一直在这站着说话我未免过意不去,请您随我来。”
绕过金鱼缸,又在模拟形形色色水下生态环境的展示柜之间走了片刻,提温在某个展示台般高起的神秘装置前驻足,转身向安戈涅伸出手。
“两级台阶而已。”她轻巧地拾阶而上,率先站到了圆形的台座中央。
提温风度良好地收回手,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也许您之后会改变主意的。”
三十秒后,安戈涅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么说。
提温操作数下,四周光照顿时变化,轻微摇曳的冷色的光束在玻璃缸之间反射分散,顿时营造出水波粼粼的效果。
在轻柔的音乐声中,两人站立的台座动了起来,于虚幻的水光中缓缓下落。
穿过楼层地面,继续下降。
安戈涅瞪大了眼睛。
有一瞬间她误以为自己沉进了水下,又或是闯进了以假乱真的海底全息投影。
足有三层高的楼面都被打通,打造出环形的玻璃幕墙。
这些幕墙的透明度极高,表层做过特殊处理,很难反光,因此有种一伸手就会打湿指尖的错觉。
后方是连通的宽阔水箱。最上层飘着半透明的水母,有的色彩鲜艳,在顶部模拟日光的照射下显露出星云般的絮状纹理。也有如菌类般拥有厚实伞盖的浮游生物,一吸一张,快速地变幻方向上下。
再往下,鱼类变得更多,不止一尾上方水缸会显得局促的大型鱼类生活在这里。
它们或是舒展三角形的身体,或是甩动长长的尾鳍,安静而迅速地穿过漩涡般拧转的银色鱼群,在水波与海草间投下深长的倒影。
“您或许也知道,有不少人对蓝星……对人类文明最初的摇篮极为向往。”
提温的语声令安戈涅自震撼的失神中抽离。
她随之意识到,平台暂时停在原处,换而言之,她和提温现在站在大约两层楼的高度,而升降台毫无围栏。
再往前一步,就会跌进无光的深处。
这个高度或许不够致命,但与逼真的深海图景一起,足以唤起本能的恐惧。
提温就像是没有察觉她微妙的情绪变化,不疾不徐地继续介绍:“其中一些蓝星爱好者尤其迷恋记载中留存的深海图像资料。可惜的是,我们现在身处的星系中没有一颗宜居星拥有那样丰富多彩生命的海洋。
“于是,就有人不惜花重金搜集、培育蓝星生物标本库中留存的生物,试图重建一片微缩版本的水域,复原不同地域的水环境生态。蓝星时代也有类似的设施存在,被称为水族馆。”
安戈涅尽可能将注意力从自己所处的高度上挪开:“你也是海洋爱好者的一员,在这里修建了这么一座水族馆?”
“不,”提温顿了顿,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抬起来,搭到了他抬起的臂弯上,笑眯眯的眼睛逆着光闪烁了一下,“我说您会需要的吧。”
安戈涅忍不住反驳:“你可以给升降台修半圈围栏。”
“这里不是我修的。我也没本事在区区一天内筹措出那么一座水族馆。”
“但看起来你是这里的现任主人。”
提温没否认。
升降台重新徐缓地下落。
“原本的主人已经逃难离开了王国。不瞒您说,我上午才拿到这里的总控钥匙,让人清理打扫过过,恰好您联络我,我就迫不及待请您过来了。”
“万一我很讨厌海洋怎么办?”
提温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倒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我觉得您大概也会喜欢这里。”
不等她否认或是首肯这个揣测,他又以开玩笑的语气说:“而且就算您不喜欢,就请您当初次离家、经济独立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要炫耀新玩具,却不小心在炫耀对象上判断失误了。想必您也不会太责怪我吧?”
这比喻颇为奇妙,安戈涅笑了一声:“看来你真的很中意自己的新玩具。”
对方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考虑把这里改成办公地点。”
“那也太扫兴了。”
“声称这里是备用办公地,也免得有人会因为我一到首都星,就花重金买了一栋废楼啰嗦。”
安戈涅不由自主就抬杠了一句:“我刚刚好像听到有人说经济独立。”
提温眨眨眼,很无辜地叹气:“这栋楼不算贵,但维持运营实在挺烧钱的,我不肉痛,也会有人替我肉痛。”
“就是因为运作成本太高,一直没有下家接手。再拖下去,这片海域恐怕就要因为酸化或是停电而死去了。恰好我得到了消息,就决定任性一回,当个好心人。”
金发青年转头注视经过的大鱼,四周的光是冷色调的,他的表情却难得称得上温柔。
安戈涅就想起他谈及联盟社会构架时的冷漠态度。比起化乐星城的居民,他似乎对
这些不会说话的海洋生物更亲近。
她探究的注视或许明显了一些,提温很快回头看她,给她个质询的眼色。
“你很喜欢它们。”安戈涅简单地评价。
“喜欢?”提温摇了摇头,微笑中显露出尖刻的底色,“怜悯?不,同情心……差不多是那样自命不凡的东西。”
她看着他:“你同情它们吗?”
提温反而别开了视线,沉吟的数秒显得态度暧昧:“也许吧。”
“原本蓝星文明定义中的水族馆,汇集的大都是捕捞来的野生海洋生物,又或是原生物种在人工环境下繁衍出的后代。水族馆的本意,是展示人类无法轻易见到的水下生态。也就是说,不论如何,蓝星水族馆中的生命,理论上都有一片可以归还的水域。”
“可这里的生命体不一样。”
升降台再度静止。
提温侧眸看向她,被周围水波光线侵染的虹膜显得幽沉。他好像微笑了一下,但那是比水泡更快消散的弧度。
“本该生活的家园已经无法抵达,族群的延续也是虚假的。它们并非某条鱼的后代,而是根据留存的蓝星生物基因序列,反复实验、反复试错后培养出的复制品。它们的生殖机能未必完善,可能只能活这一代。”
“您不觉得吗,这些生命体的存在就是个奇妙的谬误。是模仿不复存在之物的赝品,是尖端技术唤醒的幽灵。”
安戈涅无端觉得,提温说这些的时候,身周的氛围发生了质变。
“可它并不知道自己是复制品,”安戈涅指着最大最潇洒的那尾鱼影,“它只是在遵循本能,努力地向前游,吃掉小鱼活下去。”
“如果它知道了呢?”提温追问。
她一怔。他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收敛干净了。
“如果它知道自己只是个克隆体呢?”提温又问一遍,盯着她的眼睛。
安戈涅无法明言那一刻她在他双目中看到了什么。她下意识揪紧了他的衣袖,而后松开手指,隔着衣料轻轻拍他一下:“我又不是鱼,我当然不知道。那是只有它自己能决定的事。”
提温与她又维持了一拍对视,轻轻笑了,低下眸去。
“也是。”
他随后侧首盯着下方的鱼群看,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她隐约感到他有些失望,可她没法给他别的答案。不如说,提温居然期待她给出什么惊人的人生提点这件事才比较令她震惊。
升降台再度恢复运作。
“但你之后果然还是给这东西装个护栏为好。”
“为什么?”提温表情已经恢复正常。
安戈涅难辨真假地说:“你如果真的把这里当办公地点,我怕你会有一天会忍不住从这上面跳下去。”
他差点抬手摸自己的脸:“我刚才看上去很想那么做?”
她没立刻回答。
“站在高处就容易冒出念头,想要试着往下跳试试看,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至少我有一点。”安戈涅最后选了这个狡猾的说法。
不对他刚才盯着水波的表情定性,反而声称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并不打算窥探提温的秘密,但刚才这十多分钟是数日来她最放松的时刻。私心作祟,她更希望能够保持现在这样舒适的氛围。
提温讶然沉默片刻,随后在她的手指上轻轻拍了一下,就像她刚才对他做的。他说话时眼睛里翠光流转,又泛起盈盈的笑意来:
“那您可要抓紧我,这样谁都不会忍不住跳下去了。”
第57章腐草为萤09
环形鱼缸底部是几张躺椅, 提温向安戈涅做了个手势,率先仰卧下来。
方才那番对话的微妙氛围在幽微的水光中长久地驻留, 安戈涅没多话,与提温隔了一个空位,也躺下来观赏鱼影。
从这个角度朝上看,就仿佛睡在深海昏暗柔软的砂床上,仰望来自水面之上的丝缕微光。与陆地与天空有关的一切、半小时前让她烦扰的事都变得异常遥远。
不知过了多久,安戈涅甚至生出了轻微的睡意。
“您害怕吗?”提温突然出声。
她一下子清醒,惊异于自己竟然差点睡着, 故意没看他:“害怕什么?”
“有些人非常恐惧深空深海漫无边际的景色。太过浩瀚宏阔的景色有种压迫感,仿佛能轻而易举地吞没渺小的人类。”
“啊……”安戈涅恍然。在星间航行的飞船上, 确实有无窗的特殊舱室,照顾有这方面需求的旅客。
“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景色,能让心里平静下来。”
提温侧眸看过来:“您喜欢就好。”
此情此景,配上这样的话语,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这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她而做的精心准备。如果他愿意,提温的眼睛也是很适合脉脉含情的。
到了此刻,安戈涅终于确信, 今天的提温确实和此前不同, 他在主动地拉近与她的距离。
他想要什么?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安戈涅没让这个对视持续很久, 戏谑地转开话题:“你请我过来,不会真的就是请我观赏水族馆闲聊的吧?”
对方就笑吟吟地回答:“如果您想, 今天我们可以不谈任何正事。”
真是有诱惑力的提案。
想到明天要去艾兰因那里,之后免不了与西格有重要的谈话,还有父亲安普阿开庭在即的叛国罪名、那一顶可以戴到她头上的王冠, 安戈涅苦闷地叹了口气,支起上半身。
“来交换情报吧。”
提温跟着坐起来:“您可以先提问。”
“你先。”安戈涅推辞。从提温想获取的信息之中, 也多少可以判断出陶朱双蛇如今知道了哪些、又对哪些事尤为看重。
提温显然清楚她的意图,没多说什么,直接道明意图:“能请您叙述一遍主舰爆炸事件前后的详细经由吗?如果有什么是您不方便说的,您可以直接掠过。”
顿了顿,他又补充:“请您放心,如果您带来了有价值的新情报,我会一并算入对您的酬谢之中。”
安戈涅一手掌心撑着躺椅,头向右肩的微微倾斜,以懒洋洋的姿态提要求:“那么在交换情报前,我想要先谈酬劳。”
“没问题。”提温爽快地答应,反而让她警觉地坐直了。
他见状无奈地眨眨眼,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到,一本正经地说道:
“上次见面太过仓促,没来得及向您表达歉意。我承诺过会及时向您提供反抗军内部情报,结果这次巡游最后的事件,反而是您先察觉到了危机。确实是陶朱双蛇能力有限,没能提前示警。”
说到这里,他朝她前倾上身,难得严肃又谦逊地说:“请您原谅我身为合作对象的失职,但也请您相信,陶朱双蛇虽然与反叛军有合作,但在这件事上绝对是局外人。”
与他们的上次“谈判”相比,两人角色互换。提温成了努力争取、积极表态的那一个。
而安戈涅只是不置可否地保持沉默。
无言的压力没能伤害到提温的自尊心,他似乎真的完全不介意对她低头认错,反而将她仅仅只是暗示的事也放到明面上:
“您回到首都星之后,我给您的协助十分有限。您却依然大方地帮了我一把。所以,无论是在集团还是个人立场上,我都对您多有亏欠。”
“说得直白一些,陶朱双蛇的资源也好,我的助力也罢,对现在的您来说都并不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我希望能够与您维持合作。”
“为什么你想继续合作?难道你到首都星的一大任务就是和我搞好关系?”
提温笑了:“您大可以更自信一些,我的首要任务就是与您维持良好的信任合作关系。”
安戈涅狐疑地眯了眯眼:“我?为什么?”
提温坦然回答:“西格近日在整肃反抗军内部,自由联盟的线人中原本价值最高的那几个都被边缘化了。希望您不介意我说得那么直接,但您是唯一同时与西格和艾兰因两位有私交的人物。”
“你希望我成为新线人,”安戈涅看着经过面前的大鱼,真假难辨地评价,“如果遭到曝光,这可是通敌,足够触发严重的政治还有外交丑闻。”
况且她眼下的处境也没危急到要依赖外援的地步。
提温闻言正色申辩道:“自由联盟并非王国的敌人。”
她斜睨过去,他面不改色地又冒出一句:“您不必真的成为联盟方面的线人,那样对我来说也更有益。”
安戈涅愣了愣,随即有所了悟。
提温加深笑弧:“在化乐星城时我就和您坦白了,我与集团的利益未必时刻一致。现在依旧如此。”
“也就是说,你想要用与我相识这件事在陶朱双蛇内部巩固位置。至于我是不是真的给出有价值的新情报,反而没那么重要?”
提温以噙笑的眼神作答。
安戈涅思索片刻,还是没立刻应承。
“您口风很紧,交际圈也受到一定限制。其他来自联盟的使节都难以接近您,只有我借此前的一面之缘,成功地与您拉近距离。”提温说着自然地改换位置,坐到了她身侧,衣角若有似无地带到她的指尖。
“再之后,我逐渐博得您的好感,让您不自觉或是有意透露出一些信息,只要再给一点时间构筑信任,一定能获得更宝贵的情报,所以有必要让我继续留在首都星,同时尽可能调动资源协助您……这个剧本您觉得怎么样?”
换句话说,是个联手从陶朱双蛇那里谋利的戏码。
安戈涅眉梢微动。这个提案很有意思,但更有意思的却是细节:提温真正想要的似乎并不是陶朱双蛇内部的话语权,而是长时间地留在首都星。
她控制住表情,淡然问:“继续与你合作,我能有什么好处?”
提温将问题抛回来,以悦耳的声音吐出同样顺耳的话:“条件由您来决定,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如何满足您的要求是我该烦恼的事。”
他这副对大客户百依百顺的态度让安戈涅有些起鸡皮疙瘩。但如果是他……或许可行。
安戈涅往旁边挪了一点拉开距离,直视前方,徐缓地说:“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坦诚交流、帮助我分析局势的人。身为首都星的外来人,你确实是目前的最佳人选。”
一拍略显漫长的停顿。
安戈涅跨越流动的幽蓝色光影与提温对视,光影修饰掉了她脸上残存的少女稚气,语气与表情都是超出年龄的平静。
“陪你演戏倒是没什么,但我该怎么确信,你和我相处时只是提温,而不是某个财团或是联盟的代理人?所以提温先生,我需要一个把柄。”
她向他笑了笑:“一个能置你于死地的把柄。”
提温讶然陷入沉默。
“这个条件很严苛,但我现在不太容易相信别人,还请你见谅,所以你可以慢慢考虑。在那之前,我不介意和你继续之前的合作方式,但涉及事件的内情、还有西格艾兰因的事……我能说的就很少了。”
安戈涅说完才发现,她不自觉揪紧了躺椅柔软的罩子。从提温手里抢夺谈判的主导权、率先亮出价码而后离桌,这套策略是她临时想出来的,试探和急智远远多过深思熟虑。
如果提温并没有那么急切地需要她配合,他肯定会拒绝。
“我之前联系你是为了另一件事。陶朱双蛇在生物科技方面十分领先,我想向你打听一种神经毒剂。”
“请说。”提温依然风度良好,面上找不到惊讶,倒好像他们一开始就直奔这个话题。
只是相较刚才透出迫切的主动,他明显收敛了许多。虽然给人的印象颇为散漫,但他在给出承诺这方面倒是十分谨慎。
安戈涅自顾自调出文件,在随身终端上略加操作投影出来,将视窗转向提温。
正是艾兰因给她的那份病程报告,事先停在了最后一页。
“原件无法复制截取,也不方便传送。”
提温点了点头,已经阅览器起页面,眼球动得极快,提取信息的速度惊人。他的视线落到中下方对利丽所中的神经毒剂的分子式分析,停顿瞬息,翠绿的眼睛微微瞪大。
安戈涅心头震颤:“你知道这种毒剂?”
“知道。”提温回答得极度简略,甚至有些粗鲁,仿佛顾不上组织更礼貌的措辞。
他随即快速将这页病程从头又看了一遍,侧眸盯住她,缓了缓表情:“这是谁的医疗记录?”
安戈涅抿唇,没有立刻作答。
“这个问题很重要。”提温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是我的,”安戈涅深吸气,将犹豫一并吞咽下去,“我曾经被人投毒。这是我的医疗记录。”
提温眼睫翻动,闪烁的眸光昭示着他的思绪正在急速运转。然而除此以外,他的表情堪称一片空白,找不出任何解读他情绪的端倪。这种时候,他看上去甚至有些像人形的运算机械。
这神经毒剂是陶朱双蛇研发的?还是说联盟有人想要她死?该死,他究竟知道什么?!
安戈涅几乎忍不住要扯住提温摇晃。
就在这时,金发青年忽地闭了闭眼,而后直直地看向她。
“这是一种较为罕见的神经毒剂,毒性极强,联盟和共和国都有提取原料的条件。”
安戈涅原本还想追问,但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
那是异质的、散发着危险气味的笑容。
“我的身体里有一枚脊髓炸弹,控制端在我母亲手中。如果我脱离集团控制就会引爆。而很不幸,那正是我打算做的。”
上下文毫无关联,提温的语气又平淡得像在叙述今天吃了什么,安戈涅没反应过来。
他见状噗嗤一笑。
“这就是你想要的把柄,”提温向她伸出手,“只要把这件事告诉陶朱双蛇的任何人,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第58章腐草为萤10
“我不明白, ”安戈涅没有握住提温伸来的手,于是只有半透明的鱼影在他苍白的掌心上掠过, “这份医疗记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你看了之后就突然决定答应我的条件?”
提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最想询问的细节是这个?”
“你的身体里为什么会装炸弹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我可以不追究。不探究或许是最好的,”她一脸坦荡地回答,“但你态度转变得太快,我怀疑你还知道什么内情。那与我切身相关,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顿了顿, 她又嘀咕:“而且就算问了,你估计也不会老实交代自己身上的问题。”
提温以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了她几秒, 哂然垂眸:“我的事,你确实不知道会更安全一些。”
他是什么时候舍弃了虚情假意的敬语?这个念头如浮沫般出现又消失。她不愿意花心思解读提温的一言一行。没有必要。
“你拿到了想要的把柄,我可以认为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安戈涅没让他带偏话题:“所以这份医疗记录到底有什么问题?”
提温明显抬了一下眉毛。
她于是直直看进他的眼睛深处,同样是在幽暗水箱环伺下的对视,却与刚才她言明合作的条件时的那个不同。
不再是宣告自己处于上位的刻意平静,只有坦诚到几乎赤|裸的求知欲。
“我想知道真相。这对我非常重要。”她说。
提温注视的焦点不自觉往上飘浮,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他的唇角随之微微地翘了起来, 弯成一个自嘲的弧度。他保持沉默, 带着强烈的目的性扫视四周, 直至找到刚才他们谈论过的那条大鱼。
自基因数据库中复苏的大鱼是否知道自己是复制品,这重要吗?
鱼儿毫无踟蹰地划开水波, 沿着认定的方向潇洒前进。像是偶然,又像是一个充满征兆的必然,大鱼经过安戈涅身后。
于是提温不可避地同时望见她。
她还是执拗地看着他, 等待一个能让她信服的解释。鱼鳞之上流转的幻彩仿佛一瞬间抖落到她身上,聚集在她小刀般直勾勾扎来的瞳仁正中。
提温已然分开的嘴唇最后又合拢, 一些问句在出口前就失去形状。
“我认识这种神经毒剂,但我没听说过你所说的投毒事件。至于投毒主使和使用的毒剂和陶朱双蛇是否有关,这些我都没法下定论。至于我刚才为什么会很惊讶,是因为我摄入过同一种毒剂。”
提温仍旧轻描淡写的,神经毒剂和脊髓炸弹之类的名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好像都一下子成了常用词。
安戈涅哑然,咽下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一连串质疑。
“如果投毒与陶朱双蛇可能有关联,那么舞台上可能还存在你我都不知晓的隐藏势力。为了追查这条线排除隐患,立刻应下你的条件带来的好处更多。
“不过,这种毒剂虽然罕见,却也绝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仅仅凭分子式很难追溯源头,更不用说锁定是谁投毒,你不要对我有太多期待。”
提温表态完毕,静默一拍,整个人忽地松弛,口气也再次散漫起来:“至于我为什么会服下同一种神经毒剂……现在我还不想说。但肯定和你那边的事没什么关系。”
安戈涅瞪过去,他摊开双手:“我姑且确认一下,在那之后,你是否还遭遇过刺杀?”
“没有。”吐出答句的同时,她也揪起眉心。
为什么投毒的主使没有再试图暗杀她?是因为艾兰因将她纳入保护的羽翼之下,她的安保变得太严密,以致心怀歹意的人无处下手?
“这种毒剂的常见后遗症都有哪些?”
提温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后遗症?”
安戈涅抿住了嘴唇。
“你曾经问过我,是否存在篡改记忆的技术。”他就此止声,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他已经注意到了关键的线索,再隐瞒点与点之间的关联也是徒劳。
“我的记忆确实有一些问题。投毒之前的许多事我都只有模糊的印象,也有我完全不记得的,比如……”
安戈涅屏息,一根一根地放松攥紧的手指,异常缓慢地吐露目前只有三个人知道的事实:“西格和我是旧识。”
“仅仅是旧识吗?”提温的声音里有温和的揶揄。
毕竟她与西格“初次见面”时他就在一边看着。
安戈涅一扁嘴,最后还是大致将西格和艾兰因两边的说法,还有她自己记得的事陈述了一遍。
开口前她担心自己会说得太多,每句话都仔细斟酌。
但奇妙的是,她很快放松了下来。将至今无法与任何人讨论的线索和猜测全盘托出后,萦绕心头的那股郁气似乎也纾解了不少。
或许这要归功于提温,他是个很好的听众,不急着发表意见,也明摆着没有兴趣对她的人际关系做任何评判——
听完西格和利丽有过的感情纠葛,包括私奔失败而后离散、重逢立场相对这样戏剧性的展开,他竟然依旧缺乏显著的情绪起伏,只在需要有反应的时候,给安戈涅一些礼貌的惊讶表情。
最初接触时安戈涅就有一种感觉,此刻分外强烈:
提温对于这个世界约定成俗的规则,比如社会形态和伦理道德,又比如每个性别扮演的角色,都抱着有那么点超然的冷漠态度。
就好像他并非人类族群的一份子。
有些时候他对于这套东西甚至是不以为然的,所以会以言语和行动挑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火大。但更多时候,他甚至懒得用出格的行为试探规则的边界,更没兴趣用它来定义他人。
因此,即便立刻理解了安戈涅与西格还有艾兰因都关系微妙,并且将其与安戈涅两次转变的信息素联系起来,他也只是一耸肩。
这种态度让安戈涅放松。
“我那时就很好奇,那位指挥官阁下为什么对你那么重视。”提温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前无法说通的疑问得到解答,似乎让他心情舒畅。
“西格知道你没有与他有关的记忆?”
“他知道,五年前的事他也在查。但这份报告是艾兰因给我的。”
提温敛眸沉吟片刻后说:“我建议你暂时不要把这份报告给西格看。”
安戈涅原本并无对西格隐瞒的打算:“为什么?”
提温张口就是一大段流利的推演,说话和打字的速度一样快,而且没有字词上的错漏:
“假设对来自戴拉星的利丽投毒的黑幕存在,并且依然在关注你身边的动向,他们这五年没有行动,或许是因为当初已经达成了目的,而你又完全没有那件事的记忆。
“一旦西格开始掀案底,就说不清会发生什么。他或许也会成为目标。”
安戈涅总觉得有哪里无法信服,却一时挑不出毛病:“最近要发生的大事太多,我会再观望一下情况。”
“大事?”
她有些口干舌燥:“这说起来又有点复杂……”
提温轻笑,抬手操作。似曾相识的机器人立刻顶着饮品与小食滑到他们面前,托盘之中无酒精饮料与各色酒水一半一半。
安戈涅犹豫了一下,拿起盛着淡金色浆液的纤细酒杯。
提温一扬眉:“你之前不喝酒。”
“我马上就要在法律意义上‘正式’成年了。”
“那容我提前祝您生日快乐,”提温说着与她碰杯,酒杯的微光在他瞳孔中闪烁了一下,“您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又换回了敬语。安戈涅怔了半拍,这算是开玩笑,还是以联盟使节的身份说话?她笑着摇头:“我不在暗示你准备生日礼物,只是给自己做个姿态。”
她的指腹顺着杯脚的弧度走了一遭,划出看不见的分界线。
饮酒只是象征性的一步。omega的20岁成年生日是好契机,至少在心情上可以和之前做干净的切割。
“既然知道你生日近了,我总不能不做表示,”见安戈涅还是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提温就爽快地搁置这个话题,“如果你今天没别的安排,我想听你说一说巡游发生事故前后的事,还有我们上次见面之后的新进展。”
安戈涅咽下很合她口味的点心,半真半假地抗议:“说是情报交换,净是我在输出情报。”
提温笑眯眯的:“那你想问什么?”
她一噎,沉默数秒后说:“算了。”
虽然对户濑砂和提温的关系好奇,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提温自由受限的内情,但这人身上的雷区太多,随便一扫就感觉是不该触碰的秘密。
一无所知或许是和他相处的最佳方式。
提温见状反倒叹了口气,像是为她再度在安全线外止步不前感到遗憾。
“先说主舰爆炸的事。”她就当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而后,安戈涅隐去了死亡回溯,省略了不必要的细节,就着零食和甜饮料,和提温做了一番彻底的情报交换。
虽然主要是她在输出情报就是了。
“也就是说,你目前还在摇摆不定——无论是继位、对旧王的审判作证,还是如何维系与艾兰因和西格的关系。”
提温笑吟吟地给出结论。
安戈涅总有种被拐弯抹角骂到的感觉,沉默一瞬后,她不太情愿地回道:“可以那么说。但没办法,这些选择都会互相影响,我一旦做任何表态,所有都会跟着动起来。”
“有选择的自由是另一种苦恼。”提温假惺惺地感叹了一句。
他将酒杯一搁,语气轻柔,词句却尖锐:“你会犹豫不决,难道不是因为觉得,不论是侯爵还是指挥官阁下都在乎你、目前都顾及着你的观感,不会伤害你?
“你无法做出决断,因为不做决断目前对你最有利。一旦你选择了一边,就有可能激怒另一边,有失去那一方的优待的风险,不是吗?”
“我——”安戈涅的反驳戛然而止。
很难承认,但这话一针见血。她默不作声地别开脸。
“表情真僵硬,我可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提温的嗓音近了一些。
安戈涅嚯地转头,他没想到她会突然侧眸,来不及后撤,表情一瞬间凝固为惊讶。但在这个距离,她也只能看到他脸孔的一部分——微微睁圆的眼睛。
也只有这样能听到彼此呼吸的位置,金发青年烟云缭绕的柑橘味信息素才无比明晰。
直到这一刻,她竟然几乎忘记了提温也是个alpha.
按照往日作风,提温该笑着拉开距离,再说几句暧昧不清的话调侃。但他没有动,只是盯着她,略微扩张的瞳仁不自觉透出些微侵略性,但那点攻击的意图也被更强烈的茫然稀释。
他显然也在很认真地思索,试图理解自己在干什么。
于是安戈涅也保持静止:“不在指责我,那你倒是给我一点建议?”
“嗯……”提温轻而缓慢地吸了口气,此情此景简直像他在深嗅她的气息。但他翠色的眼睛太平静了,在终于有波澜现形的那一瞬间,他与她恢复正常的社交距离。
“我的建议是保持现状,不做选择。”
“啊?”安戈涅没忍住。
“直至一方给出足够让你下定决心的筹码为止,巧妙地拖延周旋,维持双方的好感。这样的局面对你最有利,”提温轻声笑,那笑声无端勾得耳朵痒到心脏,“也对我最有利。”
“如果你拿不准该怎么做,作为你可以信赖的合作方,我也可以充当感情参谋。”
第59章腐草为萤11
提温直白地给予肯定, 安戈涅反而迟疑起来:“但我不可能永远敷衍下去,总得做出选择……给我的时间也不多。至少王位的事, 拖不了多久。”
“但你现在就能做决定吗?”他故意盯着她的脸看了一秒,“我看到的只有迷茫。”
安戈涅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脸。
“我可以茫然吗?”轻轻的疑问径自滚落唇齿,她讶然收声,品味着同时涌现的酸楚和释然。
承认自己驻足不前于她十分艰难。
只要袒露自己心怀迷茫好像就输了,输在无法与优秀的象征靠拢。哪怕只是潜意识里,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坚定、清楚目的地在哪、要怎么做才能抵达——
大多数人眼里强大的人好像都该是这样的,不会容许迷茫挣扎的那面给人轻易看见。西格算是, 艾兰因更是。
她的胸膛里蛰伏的自尊心原来有那么庞大,安戈涅品位着心头隐约的酸楚, 不由失笑。
她虽然对当赢家没什么执念,却讨厌成为输掉的那方。
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和拒绝被抓住、讨厌被人摆布这样的愿望相比,她现在面临的是更抽象也更具体的未来抉择:不是她不要什么,而是她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刚认识的时候,我暴露对想要的未来缺乏想象力,你很失望,直接对我失去了兴趣。”安戈涅调转矛头, 反而说起提温当时的态度剧变。
他愣了一下, 眼神闪了闪。
“那时是那时, 现在是现在。”短暂的哑然后,他同样狡猾地回应。
安戈涅嗤笑。
“目标明确的主角固然经典, 但看多了会觉得无趣。作为观众,我也喜欢欣赏人苦恼挣扎的过程。”
安戈涅眯了眯眼睛:“只是个观众?参谋难道不是局中人?”
金发青年态度暧昧地唔了一声,笑笑地回答:“参谋终究只是参谋, 我会给出看法,但不会干涉你最终的决定。
“换句话说, 如果你想要的是帮你决定每一步怎么走的老师,可能找错人了。”
安戈涅用力抿紧唇线。无法解释,但最后这句话让她的身体里骤起骚动,像有毛茸茸的羽翼初次伸展颤抖。
“那么就说定了?”
安戈涅没再多揣测他是否还有别的意图,爽快地颔首。
提温笑弧扩大。他和她碰杯,叮的一声,酒浆的波纹和瞳仁里的光点同时在摇曳。
“我期待你最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论那会引导向什么样的结局。”
他停住,自嘲地晃了晃脑袋。
“如果我没有在看到结局前,就从你的故事里退场的话。”
安戈涅没忍住,定定端详他的脖颈。很难想象金发青年血色淡薄的皮肤之下、颈椎再往下的地方,某一节脊骨内装有致命的微型炸弹。
“如果你表现可以,而我又有能力帮到你,我也不是不可以……”
提温闻言身体微微前倾,一眨不眨地望着,像要把她这一刻的表情看得更清楚。
安戈涅被他盯得有些分心,别开了视线,而后才没什么起伏地说完句子:“我也不是不可以给你提供协助。”
她吸了口气,与他重新四目相对,压着语气地强调:“互帮互助。”
提温莞尔。
“好,我一定不会客气。”他的语调没什么特别,但幕墙仿佛随之开出缝隙,水流悄无声息地渗出来,漫过脚踝直奔胸口,绵密的湿意恍若触手可觉。
安戈涅换了个坐姿,不动声色地吸气又吐气,试图从不存在的水膜中挣脱:“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药剂可以暂时驱除alpha信息素?”
提温缓慢地挺直脊背。一刹那玻璃幕墙又是幕墙,水波又是属于鱼群的水波。
“这种说法,很容易被误解为对alpha的邀约。”他笑笑地说。然而一旦点破,本来可能有的暧昧也再无立足之地。
安戈涅于是坦然道:“但你不会有这种误解。”
半拍有恶作剧意味的停顿,她随即用很有提温风格的口气反问:“不是吗?”
对方沉默了两秒才问:“那种药剂存在,但对omega的伤害很大。我可以问你为什么需要吗?”
安戈涅怀疑他心里有数。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她在心里重复三遍免疫难堪的咒语,直接回答:“之后几天内,我恰好和艾兰因和西格都有约。”
“我明白了,”提温果然没多余的反应,一下子进入了谈正事的架势,“除了使用药剂,我还有个方案,不如先听一听?”
※
艾兰因在侯爵宅邸的生活,每个时段都有每个时段要做的事,日常的流动规整得像既定的诗歌韵律。
早晨到下午都是公务时间。除了意外情况和少数社交场合,艾兰因不会把事务拖到夜晚时段处理。
如果没有客人来访,他就没有吃晚饭的习惯。能留在侯爵宅邸用晚餐的人也不多。
不论晚上是什么安排,首都星时区的傍晚时分,不论实质上这片区域处于白昼还是夜晚,艾兰因总会在宅邸所在的庄园林地中散步。
散步的路线也是固定的几种,全看他的心情决定。
今日艾兰因外出过,回到宅邸换了一身衣服,他便又到了室外。
这片区域本月额定的最后一场雨已经下过,空气的潮湿程度刚刚好。绕过养兰花的温室就是林中小径的入口。
纯粹是装饰性的,那里摆了一条白色的长凳,虽然鲜少有人落座,艾兰因每次经过时它都维持着悦目的清洁程度。
艾兰因隔了很远就看到长凳上有人。
这样的距离,眼力再好的人也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却立刻辨识出是谁在那里。
无论是精准的色谱代号,还是用烂的庸俗辞藻都派不上用处,安戈涅头发的黑色仿佛是特别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加快步伐的冲动瞬息间被压制,艾兰因前进的节奏没有变化。他向着她在的长凳迈出一步又一步,她的脸、她今日的穿着在也他的眼睛里越来越清晰。
安戈涅也不动,就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你来了我竟然不知道。”他在长凳边驻足,低眸看着她,带一点惊讶的笑意。
“我请管家先生保密,想给你个惊喜。”
安戈涅甜美的笑容映入眼帘,艾兰因下意识双眸微眯。她上次对他露出这种表情,竟然像是很久之前。
自从和她说破之后,她对他的态度总是爱理不理的敷衍,做戏也要让他故意看出是演技。她这样子主动积极恍若往昔重现。
他半晌沉默,安戈涅就扁嘴:“你不欢迎我啊?”
“怎么会,”艾兰因坐到她身侧,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确认温度,“等了多久?”
“没有很久。”
银发侯爵的体温向来偏低,相触的时候她的手愈发显得暖烘烘。看来确实没有等很久。他弯了弯眼角:“万一我今天不从这条路线走,你要怎么做?”
安戈涅笑嘻嘻地回答:“那就算了,我悄悄地离开,权当没来过。”
原本只是盖着她手背的指掌突然翻转,相握而后扣住。
“怎么提前来了?”艾兰因问得云淡风轻,好像抓着她的手属于另一个人。
“都到了中心区了,来这里方向顺路,回行宫明天再出发等于平白无故地折返了一次,”她侧转身体,从下方观察他的表情,“想到就来见你了,不可以么?”
艾兰因轻笑,没有作答,空出的另一只手就势扶住她的侧颈,方便他低下来亲她。
安戈涅没挣脱,但直到唇瓣相合的前一毫秒都张着眼睑,好像看他的表情看得入神。
这个吻点到即止,更像是借机近距离确认她的信息素。分开时艾兰因显著松弛了许多,安戈涅就笑:“你在怀疑什么?”
他色淡的虹膜像两面正对着她的水银镜子,能照彻一切不轨的念头:“人在背叛后心虚的时候,经常会对背叛对象尤其殷勤。”
“我为什么要心虚?”安戈涅坦荡地反问,“我要是和别的alpha鬼混了,就是装病我也不会靠近你的。”
艾兰因对此不置可否。
她就哼了一声:“原来你也不是很想见我嘛。我难得主动来找你一次,你倒是开始摆侯爵架子了。”说着她作势要起身。
艾兰因把她拉回来,让她直接侧身坐到他膝上,一手搭住他的肩膀。
安戈涅嘴里抱怨他不讲道理,却还是对他粲然笑着,而后主动勾住了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感叹:“还是你身上好闻。”
艾兰因表情微微凝滞。这一刻,他居然认不清安戈涅是在演戏,还是心血来潮在和他撒娇。
或许只是不想看清楚。
他的唇角就哂然勾起来。养尊处优的指尖带过她的眉骨,将一缕刚才亲吻时蹭乱的头发拨顺,也让对视变得无任何阻碍。
“说吧,你想要什么。”艾兰因的语气称得上温存,只是这时候说出来到底是煞风景。
安戈涅明显愣了愣。
是没想到他会那么直白地开启交易,还是真的全无所求?艾兰因愈发确认他看不清她了。
“你都这么问了,那我就开口提要求了?什么都可以?”安戈涅的眼睛狡黠地闪烁着。她很多时候话不多,这样细小的表情却向来很丰富,有些反应是控制不住的。
艾兰因轮廓狭长的眼睛再一次眯了起来。
但最后他还是说:“只要是我能实现的。”
“那你肯定可以,”安戈涅的脸颊在他衣领边轻轻蹭了一下,她抬头望着他,笑吟吟地说,“生日那天,我想和西格见面,两个人好好谈一谈。”
第60章腐草为萤12
因为离得近, 安戈涅看到艾兰因的瞳孔因为她的话急剧收缩,也听到他短促而轻地屏息。
宛若为愤怒蓄力的前奏。
她就像是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继续揽着他的脖子说:“你愿意助推我继位,西格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我不知道你和他有没有沟通过,但不论如何,我总得和他谈一谈。”
艾兰因维持沉默。
安戈涅把他束起的银发拨到身前,用指甲尖轻轻地顺着发丝刮,脸上不见丝毫忐忑:“如果我偷偷和他会面,你又要多想和我发脾气, 所以还不如我提前和你说清楚。”
“你可以选别的时间和他见面,没有必要在你生日当天。”艾兰因并未松口。
安戈涅反而放下心来:他在意的果然是日期, 而非她与西格做接触这件事。那就好办了。
她就笑出声,略微拖长了音调:“哎呀,原来你准备给我庆祝生日?”
艾兰因眼睑微垂。虽然看着她,但因为银白色的睫毛恰好粉饰掉了眸光的明暗,整张脸又是淡淡的态度,他真正的情绪顿时变得难以解读。
半晌,他才说:“虽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但我可以空出明天和后天, 再加上你生日那天, 和你到清静的地方度假。”
换而言之,和艾兰因独处整整三天。
安戈涅努力控制表情, 不让嘴角耷拉下去。
想想就很累人,各种意义上。最重要的是,一对一相处那么久, 现在的她和艾兰因百分百,不, 百分之五百会吵架。
一旦吵起来,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控制局势的余裕。
“在组建新政府谈判的关键时刻离开首都星度假,你确定?”她做了个鬼脸,试图混淆焦点。
前首相阁下淡然回答:“适时的消失和沉默很有用。”
她顿时又有点分不清艾兰因这个度假计划是为了独占她的时间,还是借机失联给不知道哪些人脸色看。
在艾兰因身上,单选题或许是不存在的。他可以轻松地找到合适的位置,给每件事安上不止一重好处。
“西格联络你,想要给你过生日,是吗?”艾兰因又变得心平气和。
安戈涅眼珠转了转:“是……”
他扬起眉毛的小动作对心脏不太友好:“所以,你更想和他度过生日那一天,并且你希望我接受这件事。”
“不是,没有,我没有那么说。”安戈涅三连否认得干脆利落。
艾兰因笑了声,原本只是防止她不稳掉下去的那只手在她腰上用力了一些。
“你和西格目前需要合作,关系恶化肯定不是好事,对不对?我也不想当替罪羊,被离谱的传闻污蔑成是你们不和的罪魁祸首。而且你之前也没和我说过想度假呀,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安戈涅一脸坦然,“而且我和他只是见面。”
“哦?你原来是为我着想。”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的,你之前又不是没有给我庆祝过生日。”
艾兰因注视她片刻,难得有些执拗:“和以前不同。”
安戈涅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思索了片刻现在该怎么办:“那……也许还有第三种方案?”
艾兰因示意她说下去。
“刚刚我和提温见了一面,陶朱双蛇的那个提温。”
“是吗?”艾兰因盯着她的视线比此前更为专注。
安戈涅不敢大意,以边回想边组织语言的口气说道:“上次在中转站迎接我的时候,他拜托我帮他说几句好话。虽然挺唐突的,但我还是答应了。现在他到首都星了,特意请我过去表达谢意。第一次见面也是,他客气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和我们在谈的有什么关系?”
“后天在联盟的使馆有个小型集会,庆祝他还有别的集团代表抵达首都星。提温邀请我去,他说使团给你还有西格也都发过邀请函,你推掉了,西格目前还没答复。”
艾兰因小幅度颔首:“有这件事。”
“我原本也不打算去,但不如这样,如果西格愿意在那个聚会上露脸,我就也出席,找机会和他谈一谈。比如回程时,我悄悄和他坐同一架飞行器。这样足够保密,也不会花太长时间。”
“那么你生日当天?”
“我一个人过。”
艾兰因没掩饰住瞬间的惊讶。
“我可以好好挑一挑未来的住处,再独自整理一下思路。”
“好。”艾兰因竟然立刻应下了。
安戈涅惊讶地屏息,已经准备好的更多说辞一下子派不上用处。
“这原本就是你的打算。提温提到那个聚会邀请你的时候,你虽然回绝,却已经想到怎么利用它了。只要声称是我施压,西格即便不快,也会顾着你,同意放弃独占你生日那天。”
艾兰因稍作停顿等待她的反应:“我猜错了吗?”
安戈涅不想和他对视,干脆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乱蹭一气:“你就不要管这些细节了。你开了你的条件,没道理我就不能听别人开条件……”
艾兰因表情还算淡定,只有喉结因为她的一通乱动微微有所动作。但他的声音却是没什么起伏的:“我没说不可以。”
她抬头瞪他:“那你和我较真绕那么一大圈干什么。”
“你在给我下套,试图引导我的决策、并且让我觉得最后的方案是你妥协的结果,”艾兰因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真正的笑意,“我想看看你如今的手段。”
那是游刃有余的、确信事态重回掌控的微笑。
安戈涅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怕他再说什么反而引得她漏出破绽,直接去堵他的嘴唇:“我今天剩下来的时间,外加明天一整天都陪着你,你就别计较这些细节了……好不好?”
“还有,如果布礼和你汇报行踪的时候没提起我见提温,那是因为我让她不要说。我想看看她品行怎么样,如果她对你保密,你别给她脸色看。”
她勾着他的脖子说这些,艾兰因好看的眉心蹙起小小的褶皱:“你的班底就是你的人,并无义务对我做汇报。”
安戈涅也不去纠结这是否符合事实:“只是请你帮个忙。如果她主动和你讲到提温的事,我就知道该换人了。哎,你不散步了?”
艾兰因拦腰抱着她往宅邸主体的方向走,闻言驻足,往近处的简朴花房看了一眼:“我倒是不介意。”
安戈涅心头警铃大作,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沫,怕他突然和上次一样发泄情绪:“这两天我信息素不能改,你别……而且你不是主张克制忍耐?”
她不想让西格太过了解她和艾兰因无法定性的状况,可不能在最后关头失手。
艾兰因答非所问:“殿下,我可以容忍您试探我、诱导我、防备我,但不代表我喜欢您那么做。我希望你明白并且记住这点。”
语毕,他忽然放她下地。
“我不强求你身上仅有我的信息素,但我也希望你能遵守我们的承诺。”
安戈涅打量着对方,谨慎地在原地没动。
艾兰因轻声笑,牵住她的手,循着刚才来的方向,拉她继续刚才暂停的每日活动:“很久没和你一起散步了。”
“之前是你主动拉开距离,不再邀请我和你一起散步。”
“那时我觉得那样更好。”
数个被树木婆娑细语占据的空白节拍。
“说起来你了解陶朱双蛇吗?提温的母亲……户濑砂女士,她给人的感觉很奇特。”
“陶朱双蛇有不少负面传闻。高层一半是两面下注的投机者,另一半是只在乎技术成果的疯子。不要和他们有太深接触。”
安戈涅纳罕地看他一眼。艾兰因很少那么明显地表露好恶。
“他们……招惹过你?”
艾兰因叹息:“你一定要在我们散步的时候打探这种事?”
他们还有别的可以说吗?
安戈涅当然没有这么反问出口。她看着艾兰因笑了笑:“那我们换个话题吧。”
※
“侯爵阁下,请原谅我冒昧联络。”
艾兰因站在卧室外的露台上倾听通讯另一头的问候,表情堪称冷淡,但语调没有透出任何偏向:“不,提温先生,我还没机会欢迎您来到首都星。明天的聚会我恰好事先有别的安排,还请您和诸位联盟代表见谅。”
“不,有公主殿下赏光出席,于我们已然是意外之喜,甚至让我的有些同僚已经荣幸得有些不安了。”
即便在艾兰因见过的人之中,这位陶朱双蛇的代表也算得上寒暄的专家,夸张的场面话从他嘴里跑出来,都变得恳切动听。
艾兰因立刻知道对方在试探他对安戈涅的动向是否之情:“无法陪伴殿下一同出席,我深感遗憾,但她也对此表达了谅解。”
提温心领神会,顺着话头说道:“原本西格阁下也有事无法出席,但刚才收到联络,他似乎特意空出了日程,留了一点时间给我们。”
“原来如此,那明天的场面必然十分热闹。”
提温停顿片刻,像在斟酌合适的说法:“也许您会想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实。”
艾兰因扬起眉毛:“什么?”
“西格阁下那边要求我们确保他离场时从地下的通道走,并且不得让任何无关人员等靠近。公主殿下那边也是一样的要求,”提温意味深长地强调,“西格阁下会先离场,但他会在地下等待一段时间确保路况安全再离开。恰好那个时候,公主殿下也预定要离开。”
“您在暗示什么?”
“那我就直接说了,公主殿下和西格有意借我们的场子,找机会在地下停车空间秘密见面。是殿下拜托我制造这个契机。”
艾兰因回身朝露台玻璃门后看了一眼,语气不辨喜怒:“她一定要求你保密。”
对方圆滑地回避了出卖消息的嫌疑:“殿下身份敏感,我只是觉得您或许想知道。”
“哦?”
“陶朱双蛇确然与叛军有合作,但我个人很想与您保持友好的关系。所以如果您感兴趣,日后如果我再知道西格阁下或是公主殿下的动向,我很乐意给您透风。”
艾兰因眯了眯眼睛:“您这份友谊的代价是什么?”
“和您维持好关系就是最好的收益。陶朱双蛇可能需要仰仗您的力量,而且,我从来不嫌朋友多,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呢?”
艾兰因很快做出决断,这桩交易需要他付出的代价很小:“如果西格和安戈涅日后再通过联盟有别的接触,我希望第一个知道。”
通讯另一头,提温噙笑回答:“没有问题。”
艾兰因只应了一声,对方就识趣地说:“那么我不继续耽搁您了。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关闭通讯耳挂,艾兰因在外停留片刻后才重新走回卧室。安戈涅歪在床头浏览视窗,脸上的笑还没收敛。
“在看什么?”
安戈涅随手把回形针扔出视窗边缘,坦荡地调到共享模式,将投影视窗旋转给艾兰因看:“《一万个冷笑话☆经典大合集》。”
艾兰因扫了一眼,不做置评。
“刚刚是谁联络你?特地跑到外面去。”
“有求于我的商人。”回答的时候,艾兰因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安戈涅疑惑地扫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随口一问,不想说就算了。还有,我饿了。”
艾兰因低下来啄吻她的额头:“那就换身衣服和我一起下楼吃早饭。”
“那你先下去。”安戈涅懒洋洋地往浴室里走。
关上门,她抬腕,把消失在视窗边缘的交互型人工智能阿夹重新揪出来。
回形针立刻充满活力地挥舞起金属线条手臂,冒出文字气泡:“您对我给您的建议还满意吗?请为我的服务评分!”
安戈涅的视线略过“☆☆☆☆☆效果超出预想”,选择了下一行选项:
☆☆☆☆结果符合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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