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最终谜题06
得到答案之后的数秒, 安戈涅没有任何反应。
她直勾勾地瞪视着熟悉的陌生人,仿佛无法理解他刚才所说的话。但也只是仿佛。所有的疑点因为这个意外的解答连接为图样, 谜底呼之欲出。
她于是拒绝直面它,让思绪在彻底明晰前强行停下。
白银侯爵安静地看着她,像在等待她终于放弃,接受她自己讨要来的真相。
“我需要更多说明,”安戈涅听到自己略微打颤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也是某个人的——”
她唐突地顿住, 缓了片刻后,才艰难却清晰地重新构建词句:“所以, 我不是被迫离开戴拉星、在首都星遭到投毒的利丽,我……只是那个利丽的复制品?”
‘艾兰因’银色的眼睫缓慢翻动,他注视她的眼神让她感觉到一丝不该存在的哀伤。他不赞许她的用词,却没有立刻纠正。
等到终于出声时,他的应对仍然是冷静、乃至冷酷的:“是。如果你一定要把这种技术称为复制的话。”
安戈涅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吸气吐气,吸气再吐气, 可她还是感到自己像在巨大的鱼缸里溺水, 像沉入流沙的风暴, 在窒息边缘危险地摇摆。
与此同时,她的唇角却不由自主翘起来。
她才刚刚信誓旦旦地声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艾兰因。那么以同样的道理推论, 她……又怎么能够算是利丽?
即便如此,她还在追问,用更多的问题确认早已摆在面前的定论;或许内心的某个角落, 她依旧止不住地期冀,希望能够有哪一问能换来一个否定, 让她的自我认知不至于彻底完全地粉碎:
“我对到首都星之前的记忆模糊,也不是因为记忆修改,或者副作用之类的干扰……只是单纯的因为,我根本没有过去?”
银发侯爵叹息般地回应:“你或许想要否认利丽的经历与你的关联,但你作为安戈涅度过的时间并非虚假。”
安戈涅死死盯着那让人只能联想到棺椁的巨大盒子:“不要拿这样的诡辩糊弄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告诉我,我记忆有问题的真相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样?!”
他没有多推诿,给出细节:“你是个绝无仅有的特例,正如我此前所说,之前用在其他人身上永生尝试无一例外失败了。你能成功存活,并且没有立刻陷入混乱自我崩溃就是个奇迹。但是相应的,一些小问题无法避免。”
“小问题?”安戈涅哈地一声笑,她的挑衅遭到身上光脑终端的震动打断。她没看,直接关掉提醒,这一秒的小插曲好像给了她新的勇气,她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一个私生公主能有什么价值,值得大费周章地以这种方式续命?而且你说的这一切还是没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拥有以太遗产,在五年前就已经接受加冕,这不合理。除非你还在隐瞒什么别的。”
面对这些问题,银发侯爵过了好几秒才说:“这一切做得非常隐蔽,如果你一定要实证,几乎没有。但安普阿知道利丽已死,利丽的生母则完全不知晓你的存在,她主动接受了心理治疗,已经忘掉了与王室有关的一切。
“但是,是‘我’将濒死的利丽带到二之月。”
只需要这一句话,安戈涅的思绪就短暂地停摆。她甚至忘了重申,她不接受他使用第一人称代词叙述艾兰因的记忆。
而他还没说完。
“同样的,是‘我’和你一同回到首都星。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你的自我意识还不稳定,也是‘我’一次次地——”
安戈涅终于找回呼吸,第一件事是打断他:“你不是艾兰因。”
对方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角,随和地顺着改口:“是他多次和你见面,帮助你构建认知,填补残缺的记忆。”
一股热血直冲上太阳穴,她的耳中嗡嗡作响。虚幻的温和语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还记得吗?这是您最喜欢的花。”与她一同走在打湿的绣球花道上的艾兰因这么说。
安戈涅那个时候疑惑地沉默了一会儿,她并不记得自己对这种美丽花朵的好恶。但顺应着艾兰因的说法,她将“最喜欢的花是绣球”这个事实认了下来。
那很可能是仅仅作为“安戈涅”存在的她最初的记忆。可多讽刺,也在那个瞬间,她毫不知情地继承了一块利丽的碎片——
从西格年复一年发来的照片判断,利丽大概是真的喜欢绣球花。凭借王室遍布各地的情报机构,要搜集到与少女利丽有关的事不会太难。
也怪不得安普阿会对她说出那样诛心的话来。哪怕生物学意义上,他们依然是亲子,哪怕他把利丽带到首都星也只是出于政治考量,在旧王眼里,她是比短暂情缘的产物更加次一等的赝品。
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她对鲜花的好恶这样细枝末节的微小处,原来都是贴合“原型”的塑造。安戈涅望着面前人熟悉又陌生的浅灰色眼睛,手脚不觉凉透了。
这双淡色的眼睛总让她想到云雾水银这类冰冷的事物,此刻更是如此。
喜好、性格、习惯、人际关系,组成她的东西里,究竟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安戈涅不禁想。
有多少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的“特质”沿袭自利丽,又有多少社会关系,纯粹因为她是安普阿的女儿这个前提才成立?
说到底,所谓的“自己”是否存在?在哪里?
安戈涅的终端在这个时候再次震动起来。一半是为了分散注意力,她看了一眼。通讯请求弹窗上的名字是突如其来的一发冷枪:
西格。
这已经是一个小时内他第二次联系她。
是发现了她行踪不明?还是别的原因?他知道了?知道了她不是利丽,并不是有如指挥官西格的原点的那个少女?如果知道了,他会不会后悔支持她登基……
因为长时间没有响应,通讯请求自动中断。电子装置的响动停歇了,安戈涅的身体却还轻轻地发着抖。她的脸色煞白,比面前的银发人更像从棺椁里爬出来的亡灵。
对方眉心微蹙,平稳的话语带着劝慰的意味:“你不应该想太多。”
说话间他走近了一些,缠绕着清苦紫罗兰气息的焚香信息素堂堂正正地环绕她。这个白银侯爵没有刻意收敛alpha信息素的习惯。
安戈涅立刻后退两大步。
对方见状没有继续靠近,神色莫辨地看了她良久,才说道:“你现在的反应,正是他想要避免的。”
“我隐瞒五年前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几乎完全出自善意,”她抽出衣袋里的信封,手腕一抖展开信纸,轻声念出艾兰因书信上的话,猛然大笑出声,“善意!这样的善意我宁可不要!”
“如果更早知道真相,你就会做出和至今为止不同的选择?”
安戈涅紧绷的唇线扭曲出一弯突兀的弧度,她什么都没说。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做尝试?在二之月醒来的我之中,每个个体的选择和倾向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区别,而这往往是上一段记忆带来的影响。有些会一生都待在这里,进行研究或是虚度光阴,但也有选择在首都星露面,暗中左右时局的。”
艾兰因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任银发侯爵。
“那么王室……对你们的状况知道多少?”安戈涅勉强将情绪压下去,抛出一个问题。
“共和国独立前,也就是斐铎一脉被驱逐之前,历代君王都知晓我的存在。他们将我视作以太的守墓人,即便我并不知道以太遗产的详细位置。至于那之后,许多秘密都和那位王太子的后裔一同失落星海了。”
“回到五年前,艾兰因并不看好安普阿统治下的王国,比起甚至无法阻止联盟情报人员渗透王宫的旧王,还有那样无能平庸的安普阿选定的继承人,‘他’希望获得一个更好的合作伙伴。”
而无依无靠的私生公主是个不错的人选。
“虽然动机是纯粹的政治考量,但这依然是个疯狂的尝试。我认为,他对结果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安戈涅听到这里忽然平静许多。艾兰因最初是怀着制造一个方便趁手的傀儡的心态,让她得以存世。这个事实非常容易接受,甚至让她……心安。
这才是她熟知的艾兰因。过多的冲击之中,符合她过往认知的任何一个细节都能带来奇异的抚慰。
“但奇迹发生了,”他没有眨眼,但是眼睛里像有光影变动,“鲜少顺利运作的设备成功走完了流程,此前就像拒绝协助般毫无回应的以太能量也有了动作。”
“什么意思?”
“对以太族来说空间距离并不重要,他们可以无处不在,也可以同时存在于多处。以太能量依然拥有这种奇异的特性,由于这里遗留的技术属于以太族,某种意义上,以太陵寝也在二之月,每次尝试转移到新的躯体中,都会与以太族的遗产连接。
“出于我也无法断言的原因,在对利丽的实验中,以太能量做出了回应。你虽然并没有利丽全部的记忆,却有与她年龄相当的人格和认知水平。而在那时进入你躯体中的以太能量,显然可以判定为加冕。”
“它们选中了你,你可以这么想。”
“哈,难道被转化为能量的以太族还能保留意识?”
对方的答案堪称狡猾:“或许。”
安戈涅知道她在这事上问不出更多了,便又笑了一声:“是选中我,还是选中利丽?”
他不疾不徐地纠正:“对我、对他、乃至对你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
“我是什么人……什么东西?你说这不重要?!”
“能决定你是谁的,从来不是你的起点。”
——我向来认为比起过去,当下和未来更有资格为一个人定性。
安戈涅从所未有地痛恨艾兰因这套难以挑刺的正论。她想到哪说到哪,只是宣泄上涌的怒意:“怎么不重要?以太族说不定有所图谋,想要借我向人类复仇。”
“怎么复仇?操作你毁灭人类文明,你拥有那样的能力吗?”听上去像笑话,但他问得很认真。
她忽然有些泄气:“没有。”
如果真的是以太族残存意志的赠予,她获得也是几乎完全良性无害的能力,从中感觉不到任何恶毒的操纵。
所以为什么?安戈涅不相信自己是幸运儿,是天选之子。或许并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宇宙的心血来潮,一个纯粹的偶然,她只是在恰好的时机诞生了。
艾兰因他们对以太族的了解也明显有限。安戈涅不禁怀疑,除非能够与体内的能量直接对话,否则这一部分的解答她同样无从触及。而不知晓原因,似乎也确实影响不到什么。
可她不愿意就那么承认他是对的。
一声轻柔却缺乏感情的叹息将安戈涅拉回了现实,这更像一个停止她走神的提醒。
“正如你是否是利丽也并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你作为公主安戈涅生活的五年多时间并非虚构,想必也绝对不是空无一物。”
安戈涅闻言恍惚地垂眸。
他的措辞、他冷静到冷酷的表情语气,还有优先结果胜过一切的态度,实在和艾兰因太像了。这种鬼魂附体般的吊诡场景让她瞬息间毛骨悚然。
这种惊悚感在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出口时达到巅峰:“甚至于说,我也可以是艾兰因。”
“你什么意思?!”她瞳仁骤缩,下意识喝问。
“我不能轻易露面,但那不会成为阻碍。我拥有足够多的经验和知识,我依然可以扮演他原本的一部分角色,辅佐你、为你提供助力,引导王国的未来。这原本就是他的位置。”
安戈涅下意识想否认,但她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而且我不会受到感情左右,我和你的关系会更加简单、稳固。这似乎也正是你之前想要的。”
她没有做任何辩驳。
半晌,她才终于打破仿若实质的沉默。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银发灰眸的alpha平静地回答:“这是他的愿望,我有时间,并且有兴趣尊重他的意愿。”
她哑然,随之蓦地想到:挡在她身前的时候,艾兰因是否想到了安排好的这一切?
感情于他或许是拖累,他该做的事下一个银发侯爵也能做得很好、甚至于说更好。死在那里是一种解脱,也让她没法轻易忘了他。
正因如此,他最后的表情才那样平静?
安戈涅没有问出口。她知道不会得到答案。她于是挤出一丝恶毒的微笑:“你就没有想过我可能会放弃王位抛下一切吗?”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扭曲的快意顿时袭上她的心头。
“父亲不是父亲,血缘也不是真的血缘,我至今为止拥有的一切……登基的资格、趣味、志向、人格,几乎都是被人安排好才成为我的,它们对我有什么意义?!”
终端第三次震动,还是西格的通讯请求。
她看着视窗,一时分不清摇曳的是她发昏的视野,还是弹窗本身。她不应该无视西格,他肯定非常担心她,反复联络也是出于纯然的好意和关怀,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纵然他坦诚过,撇开对利丽的负罪感,他早已经被如今的公主安戈涅吸引,他想要守护并且共享未来的是她。但此时此刻,安戈涅不得不承认,她并没有真正相信他的说法。
是她太在意始末,无法不刨根问底,忍不住要分辨所有事的真假。
利丽是西格身为叛军指挥官、如今的护国者的起点。他兴许不是为了利丽举起反叛旗帜的,但是,但是……
她没法继续思考了。
掐掉震动提醒,安戈涅抬高声调,仿佛要将还在耳畔回荡的嗡嗡声借此驱散:“如果失去西格的支持,假如……他要全力对付我,我能在王位上待多久也是个问题,与其那样,我为什么不能把过去也干脆全都扔掉?”
“你不会的。”
“你凭什么那么确定?不要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这话好像逗乐了银发侯爵,但在宽容的笑意浮现之前,另一种不该存在的情绪取代了它。他又看上去几近是伤感的。
“安戈涅,你的六十多个月是存在的。”
他的指尖在太阳穴位置轻轻点了一下,动作宛如拨开额角的一缕散发那样自然。
“在我的、在下一个我的、之后存在的每一个我的脑海里,那五年多、还有你所有的努力、困惑和喜怒哀乐都确实存在。这点你无法否认。”
——无可否认,我们因为一场谋杀相遇。但我希望、我或许应该祈祷,你回忆起我的时候,除了阴谋和鲜血,这近六年里,会有一些别的东西确实存在过,并且被你记住了。
硬挺光洁的信纸被胡乱团起来,皱出深而狂乱的褶纹。
安戈涅瞪视着属于艾兰因的脸。太美丽工整的东西总能轻易唤起人的恐惧感,在得知了他身上的真相后,那令她一度迷恋的美貌也仿佛有了新的审视角度:
他的美丽客观而平均,简直像是许多重个性和色彩截然不同的虚影叠在一处,折衷构造出的虚假混合物。迷人,却也可怖。
而她能够分辨出其中熟悉的那一个影子。
安戈涅眼下微微泛红,这次难以判断是泪意还是别的情绪。她盯着他,良久良久,突然恶狠狠地说:“我讨厌你。”
他并无一丝愣怔,只笑了笑:“我知道。”
第132章最终谜题07
“万一你需要联络我。”银发侯爵递来一枚金属薄片, 只要用市面上通用的光脑终端读取其中的信息,就能建立起稳定安全的通讯线路。
安戈涅没有接, 面无表情:“艾兰因已经死了,众所周知,他没有留下子嗣。即便你打算伪装成什么旁支的后代过几十年再露面,我那时候未必还活着。更可能的情况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再见面。”
对方弯了弯眼角,心平气和地回道:“不要太早下定论。”
见她还是不动,他索性拉起她的手, 把金属片放进她的掌心,而后一根根地替她把手指合拢成拳。
金属物件沾上了对方的体温, 称不上温热,但也不复原本质地的冰冷。她几乎要脱手扔掉它,但最后终究没有。
“你真的没有别的可以告诉我的了?”她再度确认。
“如果你有新的疑问,我会一直在这里。你知道怎么过来。”
安戈涅看着来时搭乘的小型飞船,忽然说道:“如果我不想立刻回首都星地表,可以借这艘飞船一用吗?”
银发的alpha眉毛微抬:“你想去哪里?”
她眼睛都不眨就答道:“一之月。以太陵寝还有我需要处理的东西。”
对方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法,沉默片刻后却依旧说:“我没有理由阻止你。我会给你制定航行路线的权限。”
艾兰因就不会那么爽快地放任她自由行动, 肯定非逼出真话不可。想到这里, 安戈涅轻快地笑出声。
登船之前, 她突然回头问:“你给自己起好名字了吗?”
先入为主的力量是可怕的。她最先认识的艾兰因,所以看到这张脸, 她永远只会先想到这个名字,而非卢缄、又或是其他白银侯爵的任何一个识别代号。
他默了一瞬才答:“还没有。”
“是吗。”
直至舱门在身后关闭,她都没有再回头。
飞船将晃眼的卫星远远地抛在窗外, 进入环首都星轨道。安戈涅让飞船维持现在的路线自动航行,打开光脑终端。
与路伽的消息页面再次跳到视窗中央。
十分钟前, 他给了她回复,只有一张照片。
色彩浓郁得妖冶的青空之下,是一大片金色的麦浪。和她在光洞后一瞥注意到的很可能是同一个地点。在麦穗的浪尖之上隐约可见白色的尖角轮廓,像风车,也可能是建筑物的房顶。拍摄构图有些歪斜,好像是躺在麦田中按下了快门。
不需要文字,安戈涅就心领神会,这是路伽对她挑衅的回应:他在这里等她。至于能不能找到图上的地点,就是他给她的谜题。
他甚至没有要求她一个人来。
路伽不可能想不到,她完全可以将这张相片、还有与他的通讯分享给军政府。她可以顺从诱惑,孤身去寻找他,但也可以做更负责任的选择,让他们的技术人员尝试定位,安安全全地待在后方等待他落网。
毕竟这可能是个再次带了杀意的陷阱。
她盯着蓝天下的麦田,干涩地眨了一下眼睛。这张图像有种难以解释的熟悉。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相似的画面。
安戈涅有些心神不宁,切出去看了一眼通讯页面,西格没有再找她。
枯坐片刻后,她拽出回形针吉祥物,将这张相片喂给它,让人工智能帮忙检索符合特征的图片和地点,范围限定在王国。
阿夹很快吐出几千条的相似图片和结果。金色麦田和蓝天实在是陈腐的美丽搭配,相似的图像太多。她肯定还没发现路伽给她的提示。
安戈涅让页面自动滚动,任由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风景图在面前滚过。
除了一些图片素材,还有一些是农业星的宣传广告图。
农业星。
安戈涅瞳仁骤然放大。
“哈哈。”她低笑起来,撑住额角,仿佛真的发现了什么搞笑绝顶的有趣事。
她飞快地键入一个特定地名搜索:编号为A-98e的农业星。
发电用的白色风车站在收割过的田野边缘,倒影斜斜拉长在地面,像一整排肃穆的巨人拖拽在身后的大剑;穿着工作服的人驾驶着农用飞行器,看护着生长中的农田;点缀在大片农作物中间的居住区,小小的房屋……
出现在面前的宣传照是如此熟悉,安戈涅当初全都仔细看过。
因为A-98e正是当初她和路伽计划中的逃亡目的地。
把这作为他们之间结局的舞台确实再合适不过。
有了目标星球,依靠拍摄角度和大致时间计算出坐标就完全不是难事,有许多插件和运算平台可以帮助她确定路伽的具体位置。
数分钟后,安戈涅给航程重新设定完目的地,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终端的震动将她从浅眠中惊醒。
看到阿夹举着语音通讯请求图标蹦跳,她愣住,用力挤了一下眼睛,确认不是幻觉。
通讯接通的三秒,两边都是沉默。
而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吸气声,航行中的小飞船内安静极了,她恍惚有种对方就在身侧的错觉。
“安戈涅。”明明是那样会寒暄的人,良久良久,他却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提温。她唇角抽动,声音里却听不出笑意,反而有些颤抖:“你果然一直在,是吗?”
通讯另一头持续了数秒不置可否的沉默。而后他问:“你在哪里?”
她不答反问:“你在哪里?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难得她这样主动,他怔了怔:“抱歉,恐怕现在不太方便。”
安戈涅隐约听到了脚步声,他似乎在移动中。她便追问:“你安全吗?”
“我自由了。”明明是喜讯,他听上去却有些惘然。
“真是个好消息。”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是有好消息的,即便不是她的。她唇角的弧度真心了一些。
过了几秒,他轻声说:“户濑砂死了。就刚刚,在我面前。我彻底自由了。”
她想象着他的表情:“但你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
他笑了:“如你所想。”
进行着这样的对话,很难不产生错觉,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失去过联络。
“你呢?你感觉怎么样?”
安戈涅咬住嘴唇。提温还是那样狡猾。他率先向她敞开分享一瞬间的软弱,邀请她也将努力压制住的情绪给他看。
她想了想,最后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不等提温回应,她冷不防问:“你觉得我讲的故事怎么样?那个时间回溯异能者的惊险逃生故事。”
他怔了怔,没想到她会将包装为虚构故事的事实那么直白地拉到阳光下,明晃晃地昭示它真正的性质。
“作为旁观者,那或许是个很有趣的故事。但对主角来说,她死了太多次,想来那绝对不是愉快的体验。”
“可能够死里逃生已经是其他人没有的机会,她总不能抱怨这机会太痛。”
“为什么不可以?”
提温问得一本正经,她噎了噎才说:“那不重要。”
他好像要反驳,但她已经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个故事还有续集,可以再拍个第二季。”她笑了两声,自觉有些失常。
“什么后续?”
“主角以为自己乐见死亡的故人以仓促的方式离去了,她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意。而她也终于得知了自己记忆残缺不全的真相。原来她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而是已经死去的某个人的复制品。不仅如此,她能够在死后重新开始的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是一份意图不明的馈赠。”
以叙述虚构人物的方式将冲击性的事实转述出来,安戈涅竟然十分平静。
如果是虚构故事,这样戏剧性的展开算不上新颖,甚至说有些陈腐;将她的经历作为故事发表出去,反响恐怕不会太好。
提温好像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闭上眼睛:“这个故事的全貌……我没有对别人说过。”
在将神圣之门和一之月的事稍作改动喂给阿夹的时候,她就想过,提温或许会看到交互记录,随之意识到她身上的特殊之处。他不可能瞧不出来这个“故事”究竟是什么东西。
对他吐露实情总是更加容易。
提温的呼吸声变得明显了一些。他低声说:“我很荣幸。”
“那么我唯一的听众先生,你说,这样的主角该有怎样的结局?”
他答得不假思索:“幸福美满的大团圆。”
她反而愣了愣:“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以问题回答问题进入新的回合,安戈涅毫无征兆地问:“你是不是很早就怀疑我记忆缺失的问题有内情,我的身份可能有问题?”
提温沉默一秒,没有试图搪塞遮掩:“是。”
“是什么时候?”
“你给我看利丽的医疗记录的时候。”
也是那一天在首都星的水族馆,他向她突然坦白,自己的身体里有一颗脊髓炸弹。
“果然,”她回想起当时他反应的细微异常,并不惊讶,“因为中了那种神经毒剂必死无疑?”
提温淡淡道:“除非是像我这样的残次品,几乎必死无疑。”
安戈涅哂然,喃喃:“我不觉得艾兰因会出这样的纰漏,只要我自己去查一查同类型的毒剂,多问几个专家,就会意识到‘我’本来不该有机会生还。他……可能真的给过我找出答案的机会。”
“你还好吗?”他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语声下的情绪暗涌。
她深呼吸:“现在好一些了。真的。艾兰因死了,我已经完全接受这件事了。”
他应了一声,没有让她节哀,也没说更多致哀的漂亮话。这让她松了口气。
“他到死都不肯亲口告诉我真相,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做,却又没法完全能接受,他总是武断地替我决定什么对我是好的,就连死法也透出这种态度。”安戈涅的声音越说越平板,最后缺乏情绪得有一些空洞。
提温突兀地说起户濑砂:“母亲咽气得很狼狈,怨恨和不甘让她最后的样子变得丑陋。但那个时候,我居然回想起她偶尔对我流露的温情和赞赏。”
安戈涅安静地听着。
“我想,也有一些时刻,她大概是为我骄傲的。哪怕那其中绝大部分是作为造物主的自豪,但或许里面有那么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不自觉地是分给我的,”他自嘲地笑了,“好和坏不是绝对的,也没法互相抵消。我怨恨她,但也无法否认,我对她到最后都抱有一丝期待。同样的,你不必勉强自己原谅他的全部。”
提温的咬字蓦地加重了些微:“那么,你责怪我对你隐瞒神经毒剂的事吗?”
“有一点,”安戈涅顿了顿,听到他随之屏息才笑了,“开玩笑的,只有一点点,几乎没有。”
她向后仰头,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你并不是局内人,只是怀疑我不是利丽,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也没近到可以谈论这样的事。而且,你似乎觉得水族馆里的鱼不知道自己是复制品会更加快乐。”
提温沉默后说:“不止是那样。在两星群卫,艾兰因出事前后,我托人找到了利丽的母亲。她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那个时候我逐渐确信你不是利丽,但我还是没有告诉你。”
安戈涅惊讶地偏了偏头:“事到如今,你不必向我坦白的。”
“即便有那么做的理由,但我确实也替你做了决定,我不会试图为那里面的私心辩驳。”
“私心?”
“意识到我是‘不正常’的、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和我不一样,我记得洞察这件事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句话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安戈涅最后摇摇头:“如果论私心,你完全可以在夜摩星城告诉我你的猜想,动摇之下,我说不定会决定抛下一切和你逃走。”
提温真假难辨地来了一句:“亲爱的,你这样替我开脱,真让我感动。”
“你难道没想过那么做?”
他笑了:“怎么没想过。可我根本不认识利丽,你是不是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不想毁掉我所知道的安戈涅。”
安戈涅摩挲着椅子扶手,轻轻说:“那么,你能放任我去找路伽吗?”
提温愕然沉默。
能让他意外失语的机会不多,她心头涌上恶作剧成功似的喜悦,只是这情绪像风中挂在枝头的薄纱,瞬息间就轻盈地远去了。
“阿夹知道的你也知道。你已经知晓我的目的地是农业星A-98e,也能弄到那张照片,我能检索到的坐标,你不可能查不到。陪我聊了那么久,你恐怕已经通知西格,同时在筹措人手,先一步赶过去控制住他。
“你会主动联络我,是不是也是因为西格告诉你我突然失踪?”
提温叹息:“看来我不小心让你太了解我了,我还能怎么为自己辩驳?不过,有一件事你没猜对。我还没有通知西格,派出去的都是一些有往来的专业人士。”
两人默契地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
他随后平静地问:“你想怎么做?”
安戈涅忍不住出言确认:“你会帮我?无论我想做什么?”
对方就又叹了口气:“我以为我示好的意图已经足够明显。而且我现在理论上还是联盟通缉犯,某种程度上反而做什么都很方便。”
安戈涅看着航路图上与飞船距离逐渐缩短的A-98e星标识,眸光闪动。
路伽按理应当被缉捕,和安普阿那样被送上法庭,接受公正的审判。
然而与以太族、与王权相关的许多事实不能宣之于众,至少不是王国亟待重建的现在。更不用说,他们还有没清算的血账。路伽主动邀请她,也肯定不是为了乖乖伸出双腕接受逮捕的。
比起等待一场注定荒唐的审判闹剧开演,安戈涅宁可亲手了结路伽。但她作为君王在加冕式上的誓言阻止她任性地宣泄私怨:
做出每一个决定时,她都应该贯彻公平、正义、与仁慈。
她必须遵循圣心联合王国全境各地各自的律法与习惯实行统治。
她还要珍惜并敬畏赤心冠冕所带来的权力与责任。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
“我要见路伽,和他在那里做个了断。”
第133章最终谜题08
“这不是个好主意, ”提温坦率地评价,“即便大部分王太子党已经死亡, 难以保证是否还有人追随他。”
安戈涅摇了摇头:“他是一个人用传送装置逃走的,如果还有跟着他,他就不会到加冕礼上来刺杀我。可以用别人,他就不会亲自上手。”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或许觉得有死后倒流时间的能力作为保险锁,但你无法保证下一次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亡。”
安戈涅抿住嘴唇。无法否认,她确实有这样的心思——赤心冠冕那颗红宝石显示的如果是以太能量的储备, 那么她应该还能死一次。
“有一些事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而且作为‘假’继承人,我总要正式赢他一次, 不论是我还是他,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地心平气和。”
她的声音轻快地扬起来,仿佛对旧友会面充满期待。
“总之,我必须再见他一面,和他单独谈一谈。但这并不是说,我打算真的一个人冲过去。”
※
无尽的、仿若迷宫的金色麦田。
这里的农作物都是改良过的品种, 麦梗足有大半人高。
路伽弓着身体在其中奔跑, 饱满的穗子轻轻拍打着他, 有一些痛意,像真正的会抚摸人的凶猛浪涛。据说蓝星上的海洋广袤到仿佛没有尽头, 农业星上的巨大农田给他相似的错觉。
奔跑,只是奔跑,假装感觉不到运动中撕裂的伤口。
失血的晕眩让他的视野一阵阵地发黑, 可他不敢停下,只要停止移动, 他随时会因为力竭彻底倒下。刚才的那次已经是死里逃生,几乎就要被抓住了。
嗖。
有东西飞过头顶,他立刻朝旁边倾倒,缩在监测土壤情况的仪器土坑里,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深处。
脚步声从很近的地方过去了,不止一个人。追缉他的人没穿统一制服,但都非常专业,有条不紊地收紧包围网。
他们如果带了猎犬,恐怕已经找到他了。路伽冷静地想。激光枪储能几乎耗尽,转移装置彻底报废,他彻底沦为了奔逃的猎物,然而再怎么逃,也只是延迟相同结局的来临。
安戈涅这次做得绝,比他想得还要心狠一些。
她是个护短念旧的人,大概他终于彻底惹毛了她。
缓慢地吸气,让胸腔舒张,同时忍耐着浑身的刺痛,路伽扶着膝盖,重新缓慢地移动起来。
田埂上落了一些强风垂落的早熟麦子,踩上去沙沙的发出轻响,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田间的小路,猫腰往麦浪密集处钻去。
沙沙,沙沙,身后传来轻轻的响动。
路伽僵住,没有回头。
“扔掉武器,举起双手再转过来。”
他依言松开五指,任由手|枪掉落在地,举起双手,缓慢地回转身。
安戈涅在两片麦田之间的狭窄土路上,双手持枪对准他。明明是个面对敌人的警戒姿态,她的表情却丝毫不紧绷,反而有种漠然的麻木。
“如果你有异常的动作,藏在附近的无人机会立刻射击,它们应该比我更快。”
“好大的阵仗。”路伽笑着咳嗽了一声。
渐沉的阳光将他的脸照得近乎透明,暖色调,他的头发显得和身周的麦穗一样灿烂,他惨白的肌肤也连带着染上了一抹并不存在的生命辉光。
“你何必专门过来,有那么多好手帮你做事,等着听我的死讯就可以了。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太子斐铎一脉的资料,残存的备份在我身上,我没准备销毁,我死后你自然能拿到。”
安戈涅淡淡道:“绑架我的时候,还有神圣之门的时候,你不也是搞出好大的阵仗?调用所有能用的资源称不上不公平。”
“我没说不公平,只是不必要。还是说,你是来亲手为艾兰因复仇的?”
她摇头。
路伽尖刻地笑:“也是,那样死了实在便宜他了。”
安戈涅面无表情:“他至少没有对我生出过杀意。”
他的表情顿时有些空洞:“是你先对我开冷枪的。不,如果不是——”他没说下去,喃喃的声音有些颓丧:“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你没有想对我说的吗?既然主动给我坐标,你也是想再见一面的。”
路伽对此没有否认,又摇了摇头:“真的见面了,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你需要吗?我以为你会直接给我来一枪的。”
安戈涅无视他嘲弄似的话语,径自问:“你之前说的,想要构造的新世界……是认真的吗?”
路伽怔然看向她,喃语似地问:“什么?”
“没有第二性别的世界,真的是你想要的?”
他弯唇:“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吧。”
她持枪的手臂有些僵硬,她活动关节调整了一下准心,组织语句:“你是痛恨让omega成为最弱者的一切,还是痛恨自己是个omega?”
“啊……”他略微拖长声调,晃了晃脑袋,“你想说我痛恨的不是强权和不平等本身,只是恨自己不是强者?”
安戈涅没有回答。
路伽笑得咳嗽不止,伸手去擦拭唇角,立刻有警告的光点照在他脸上。他哂然摇摇头,放弃这个打算,重新高举双手,下巴抬起来,向她展示染上艳丽血斑的嘴角。
“如果我不是omega就好了,我确实那么想过。但要说我有多想当alpha……”他呵了一声,“我讨厌alpha,可确实,我大概没法拒绝自己当alpha的诱惑。如果可以不用分出强弱尊卑,所有人和和气气地平等相处,那多美好,但不可能实现。”
“古代文明只有第一性别,照样有不平和压迫。就算所有人能够自我繁殖,还会有别的东西把人区分开来,谁更强,谁有的东西更多,永远这样……既然这样,想当强者有错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直勾勾地望着她。
安戈涅双眸闪了闪,没有回答:“所以假如你能使用以太陵寝里的遗产,你真正想做的……”
“如果能抹消第二性别当然很好,如果办不到,那么至少让我不再是个omega.”路伽佝偻着身体喘息着,笑得有些狰狞,“你证明了我的卑劣,满意了吗?”
安戈涅哑然。说着这套论调的路伽是这样陌生,那个打开农业星宣传页,翻找出当地居民的记录日志,和她头靠着头絮絮低语、想象他们从此以后平静生活的少年,仿佛和眼前的是两个人。
他们也确实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从发色到瞳色。
她寡淡的反应让路伽失望。他木然地挪动眼珠,视线从她那里离开,沿着高大麦秆的尖端绕了一周。
昼夜交替时分的天空呈现出迷幻的淡粉橙色,只有一簇麦穗还沐浴在火焰般的夕照中,左右来回地摇摆。
“我是真的幻想过和你在这种地方躲一辈子。我是谁的子孙,你是谁的私生子,我们是omega还是beta,有什么责任抱负全都不重要。可惜这也是不可能的。”
路伽的语调柔软而遥远。与之相对,他略微抬起的侧颜轮廓却锋利又冷硬。因为急剧消瘦,他脸颊的弧度几乎丧失殆尽,太阳穴处特微微凹陷进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直盯着我,即便不是叛军,也会有别的契机。他们原本想的是等到王廷内乱,把我的身份曝光推出去,逼我和哪个信得过的盟友制造一个alpha后代,扶持成真正的继承人。”
他又低声笑起来,那笑声颇为瘆人:“所以我只能先假装柔弱没主见,挑动他们内讧,找机会把顽固的家伙都杀了,可偏偏他们才是最能干的那群人;剩下的容易操纵,但都是脑子不太好使的疯子,只知道斐铎斐铎的翻来覆去念叨。”
“你知道吗,安戈涅,如果我没有让你逃,就是我们两个一起被带走。那样我们就又能相依为命了,可在他们眼里,我好歹是斐铎的后人,你……有二王子一脉的血,又是Omega。对你来说,还是现在这样更好。”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并不能让我同情你。”
“我知道。可我还是希望你明白,如果不是你跳出来要当女王,我有了继承人,把复兴的重担扔给后来人,敷衍着也就一辈子过去了。是你让我身边的人也心思活络,也让开始做荒唐的梦。”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喃喃:“既然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安戈涅保持沉默。
“可到最后,原来我连入场券都没有,冠冕早已经落到你头上。”
她申辩了一句:“遗留的以太能量选择了我,虽然我也不知道缘由。”
他闻言扯了扯嘴角,并不打算细究:“也是,你一直很幸运。”
安戈涅的额角猛地一跳:“是吗?我没有那么觉得。”
“何必谦虚?”路伽轻声笑,柔软的嘲弄态度和以前并无分别,“同样是omega,同样是王室子嗣,你甚至称不上是合法结合的产物,我必须隐瞒身份,你却拥有头衔和身份,还因为艾兰因的看重享有许多特殊对待。”
“特殊对待。”安戈涅轻声念,面上同样是不加掩饰的嘲讽。
路伽与她颜色相近的红眼睛亮得有些骇人,他定定地望着她:“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至少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侯爵府邸上课,使用首相的藏书,而我呢?要学任何不符合omega职责的东西,都要偷偷地、小心翼翼地做。”
他的声调高亢得随时像要断裂,举起的双手握成拳头,肉眼可见地颤抖着:“不仅如此,你要担心的是名为联姻的拘束,但我的境况更加不堪。只要被某个混蛋看上,我就绝不能说不。我只是王室的所有物,随时可能作为玩物被送出去!”
说到这里,路伽气息急促,缓了好久才终于有力气继续开口:“同样要夺取权势,你有艾兰因给你铺路,就连叛军的那个头目都爱护你、给你撑腰,而我……我所有的一切,都要拿我这具身体去交换。”
“到最后,就连以太遗产都选择你,一开始就选了你。啊,如果你一定要和出生就万事顺遂的alpha比,那我没什么办法,无话可说。”
安戈涅盯着他的脸,语气呆板地问:“所以,你一直是那么看我的?”
她并不特别惊讶。毕竟她拥有的记忆之中,路伽在刚刚相识时对她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敌意。
路伽似乎想爽快承认,唇瓣却只分开了些微便抿紧。许久,他忽地又笑了:“如果我就那么承认对你一直只有妒忌,一切都是假的,你心里痛快,我也觉得爽快。可惜并不是那样简单。
“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这莫名其妙的一生里,最开心的日子。”
安戈涅眼睫微微颤动,表情坚硬得有如塑像。
她抓紧了手中的激光枪,缓慢地找回镇定的声音:“我们的处境不一样,但也没那么不同。如果并非觉得你是我的同类,当初我也不会和你交好。我大概确实还算幸运。可不幸不是你用暗杀和绑架制造恐慌的借口。”
路伽没有反驳的意思。他脸上维持着有些嘲讽的笑意,仿佛在慨叹她说辞多么正确却也无趣。以前她也是这副表情,和他一起听着各种对于omega的宣教。
安戈涅并不想站上道德高地,却还是必须说下去:“因为不想被胁迫,所以要把权力抓在手里;因为厌倦了当弱势的那方,所以想变成强者,这些都没有错。但在你的计划里,我看不到未来,你根本就没认真想过怎么当国君,没考虑过别人,更不用说你自己。你……”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愿没有怜悯。
“你只是想拉着越多越好的人,一起自我毁灭。”
那张仰拍的麦田照片是路伽对死亡的预演吗?安戈涅不知道。
她说:“有的时候,我宁可不知道你还活着。我最好的朋友路伽为了让我成功逃脱,自我牺牲,死在了南部空港。那样可能更好。”
路伽安静了许久,再出声时声音喑哑:“确实那样更好。”
“很久以前,我大概也有过正经的未来蓝图,身为王太子斐铎的后裔,我该做什么,我想做什么,王国要如何,诸如此类。但事到如今,我都忘掉了。”
他偏了偏头,忽然愉快地笑起来:“但你好像还记得自己想要什么。”
安戈涅在心中默念答案:安全和自由,首先是她自己的,然后才可能是更多人的。
为了能得到这两样东西,她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许到死都不会真正自由。
路伽看着她,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一个音节,难以判断是刻薄的笑,还是苦闷的叹息。
告别的预感浓郁到再也无法忽视,她吃痛似地眨了眨眼睛,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既然已经走在上面,这条路我会走到最后,希望我还会继续和你说得一样‘幸运’。”
路伽怔了怔,展开双臂,掌心向着天空,闭上眼睛,像在回忆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在感受穿过指间的晚风。
他随即启眸,恬淡的微笑被入夜浓重的阴影切割为阴阳两部分。他显得如释重负,仿佛等待这个时刻已久。
“那就再杀我一次吧,安戈涅。”
“在我失血而死之前。”
彻底天黑前最后的斜照金光中,麦浪徐缓起伏的节奏突然落了一拍,唐突的凝滞,而后震颤。
隐约有沉闷的重物坠地声传来。
而后,近十架无人机从昏黄的田野中升上天空,黑色,像被枪声惊起的鸟群。
第134章最终谜题09
嘀的一声, 路伽光脑的数据拷贝传输进度条满格。
A-98e星入夜后急剧降温。安戈涅生出错觉,仿佛身体内部的正中开出一个巨大的孔洞, 夜风从中来回穿梭,而她冷到极点,所有情绪都随之冰封,无法再仔细分辨。
先是艾兰因,而后是路伽。
真正属于这具躯体的人生经验只有不到六年,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有他们两个的身影。现在他们都彻底离去了。
安戈涅在二之月上得知真相之后强自维持的镇定、还有她对自己是谁的认知随之失去最强力的支撑,一下子都摇摇欲坠, 随时会散作随风散逸的齑粉。
她是女王安戈涅,并且还要继续戴着王冠在同一条路上走下去。
理性认可这一决意, 但某个瞬间,她止不住地想,王位和头衔也分明是贴到身上的标签。撇开这一重身份,她究竟是谁?
是……什么东西?
“安戈涅!!”
回答她疑问般的一声呼唤。
她怔怔地循声抬头。
前方麦田中陡然亮起强光。
光源顷刻间就到了近前,安戈涅愣了好几秒才眯起眼睛回避,干涸的双眼受强光刺激,即刻水汽满溢。
光束立刻从她的脸上挪开了。
熟悉的身影再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安戈涅……你还好吗?”或许因为脚边拖出长长的倒影, 也因为安戈涅坐在田埂上抬头朝他看, 黑发深眸的alpha身量比平时看起来还要高挑伟岸。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没想到那么快就会有人找到她, 还是没想到来的会是他。
“西格……”她低声念对方的名字。
讶异在她脸上转瞬即逝,但久到足以映入西格眼帘。他垂眸, 探照灯在他身后,逆光下他面部阴影浓重,掩盖了这秒他的表情。
雪松与琥珀交缠的alpha信息素更浓重了一些。
夜风强劲, 安戈涅几乎面无血色。他见状立刻脱下长外套,俯身将她紧紧裹住, 而后打横抱起她,让她尽可能挨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简洁:“我们回去。”
体温相差太大,青年的怀抱温暖得像要将她灼伤。安戈涅颤抖了一下,单手环住他的脖子,抬起头端详他。
西格抱着她前行,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睫微动,做心理准备似的,过了片刻目光才与她相对。
“我杀了路伽。”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说。与此同时,她空出的那只手虚握,持枪的实感直至此刻都不曾离去。
仿佛要将这感觉抹消,她抬手去抚摸面前人的脸。
西格下意识偏头,颊侧与她的指尖险些错失彼此。
她的动作就停住了。他抿了抿嘴唇,将脸向她的指掌靠得更近,弥补似地解释:“你的手很冷,下意识的。”
安戈涅笑了笑,把手缩回身前,若即若离地抓住他衬衣前胸的装饰性口袋。
“他伤得不轻,我不希望他接受审判,所以我直接杀了他。”她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对幽灵鲨号的笛雅动手时,她并没有强烈的敌意。之前她也由哥利亚中转,给了她最好的治疗资源,有朝一日笛雅或许有机会苏醒。
路伽不一样。无论是在一之月上的背后一枪,还是刚才,她都怀着明确的杀意。就像路伽对她也动了杀心。
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杀掉的就是曾经的特殊之人。她忽然有些想笑。
西格的深蓝眼眸与身周的夜色几乎同色,他的声音和表情窥探不出情绪:“我会善后。”
“逃犯路伽因为顽抗被击毙,这个消息放出去,可以用来动摇王太子残党。另外,斐铎一脉……至此大概彻底断绝了。”安戈涅靠在他胸口,轻声细语地交代。
“好。”
一架飞行器停在了麦田正中,离他们还有最后一小段距离。或许因为顾虑着身后跟着的几个心腹,西格没有再说话。
登上飞行器前,安戈涅扒住他的肩膀,视线越过他重新落向昏暗的麦田深处。
麦浪深处有略显阴沉的冷光摇曳,是西格带来的人正在处理路伽的尸体。她表情空洞地盯着那里看了半晌,抬眸瞥西格一眼。
他完全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何能够得知路伽的行踪。是在等待她主动给个说法,还是知道她不能说的东西太多,索性不打算探究?
最重要的是,她是否要对他坦诚自己真实身份的秘密?
※
半小时后,安戈涅已经在回首都星的飞船上。
“陛下除了有点受冷之外,没有大碍。现在最需要的是放松休息。”
听完随舰医生的报告,西格颔首,领着她走向主舱室生活区:“好好睡一觉,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送到门口就驻足。
安戈涅靠在墙边,搓着逐渐恢复温度的双手,看了他片刻:“你可以等我洗漱完,我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可以聊一聊……”
西格眸光微凝。
她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加冕礼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有许多没有和你交代清楚。”
西格却有些唐突地侧转身去:“你先睡,路伽的死讯不能拖,我来处理。其他的……回首都星之后我们再谈也不迟。”
她眼神闪了闪,挤出一个微笑:“好,有结果了告诉我,叫醒我也没事。”
等舱门合拢,孤身的寂静笼罩过来,安戈涅才发觉,她或许并不真的那么迫切地要和西格交底,她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一个人。
指挥官的舰船上配备了完善的卫浴系统,她却没心情好好泡澡,只洗掉了身上的尘土便躺到床上。
床品都是新换的,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没有西格留下的气息。
安戈涅很清楚原因——他近来基本在首都星,使用这艘飞船的频次不高,自然不会留下足够让异性筑巢的信息素。
明知如此,此时此刻,他信息素的缺席却像是一种信号。
安戈涅面朝下,任由自己死尸般地躺了几分钟,才突然翻身面朝天花板。
她打开光脑终端,让新消息流水似地在眼前淌过,又看了看新闻平台的头条:“陶朱双蛇生物科技高层急病送医,途中亡故?集团内部早有生变征兆”
户濑砂是在废弃通道中被发现的,她带着神经毒剂混入圣心王宫这件事瞒得很严。
看来联盟和陶朱双蛇方面不打算宣扬她是怎么死的。或许有许多人为她的过世松了一口长气。
情绪好像耗尽了,只剩一潭浑浊的死水,即便是对艾兰因的人物专题报道都惊不起丝毫波澜。
回形针吉祥物一如往常会掌握时机,自顾自地跳到视窗中央:“嗨!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安戈涅侧眸看了看门口方向,打开消息端口。
“你在哪里?”
对面秒回:“逃亡途中。”
她一噎。
“虽然很多人乐见母亲死亡,但杀掉她的人是我就有点麻烦了。我得再避一阵风头。谁让我知道得太多了呢?”
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提温嘲弄地上扬的语调。
“那么你和我通信不会有泄露行踪的危险?”
“追捕也只是做做样子,想要我活着给他们卖命的人更多。你或许可以期待一下之后我会以什么新头衔露面。”
回形针忽然双手叉腰,头上冒出恼火的黑线。
“不过,也是西格小气,不肯多给我提供一点庇护。明明我是在王国和联盟的边界动手的,原本要顺便到A-98e也不是不可能。”
安戈涅扬了扬眉毛:“你在暗示,他不想让你和我见面?”
提温纠正:“这是明示。我致力于让他在你心里的形象扣分。”
她唇角的笑意维持了须臾,终于还是淡下去。停顿了好几秒后,她才发新消息过去:“我还没告诉他。”
提温这次没有立刻回复。
“他并不赞同我对路伽私下处刑,也知道我这几天对他隐瞒了很多,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又是片刻的沉默。随后,终于弹出的消息气泡撞得安戈涅的心脏一颤:“你在害怕?”
她没有作答。
提温并未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反而有些冷酷地将话挑明:“你害怕的是什么?他无法接受你的真实身份,他不相信你并非有意隐瞒事实,还是无法承担失去他这个政治盟友的代价?又或是以上皆有?”
仿佛嫌冲击力还不够,他的下一句令安戈涅的表情冻结:
“无论如何,西格已经对你是否是利丽有所怀疑。”
“但这不代表他已经决定日后怎么与你相处。就我看,他对你的感情足够深厚,否则他不会犹豫挣扎,以致于举棋不定。反抗军的指挥官阁下做决定向来利落。”
安戈涅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好几遍。
“你和他可以找机会好好谈一谈,哪怕那个真相对他来说颇为残忍,但他未必无法接受。”
安戈涅闭上眼,揉了揉眉心。刚才西格离开的时候,她其实也松了口气。悬而未决的焦灼让人难以忍受,可对结果的恐惧好像又更胜一筹。
“你倒是很大度。”她用上满不在乎的调侃语气,把对话重心从西格的态度上挪走。
提温装傻:“怎么说?”
“如果他真的就接受,计划里的订婚和联姻就会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输入中的气泡维持了好几秒。
最后跳出的一长段条理清晰的叙述,他没有回避谈论与西格的微妙竞争:
“客观来说,现在我能给你带来的政治裨益很少,比不上西格。回陶朱双蛇接手生物科技的残局是一条捷径,但我不准备那么做。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再踏进那个地方。
“而且,军工部已经在给你的亲卫队供货,如果再有陶朱双蛇的人和你关系颇近,对你的名声没有好处。你潜在的敌人会很乐意抹黑你,说你与他国财阀过往从密,有叛国嫌疑。”
“所以在找到合适的新活法之前,我不能贸然把你卷进来。但我可以保证,那不会需要太久。”
这通分析挑不出错,处处为她考虑。
“而且,”
提温罕见地用上了一个词的短句。他输入速度快,消息向来大段大段。这是个提醒她下一句极为重要的符号:
“即便我能接受你名义上另有伴侣,西格也一定无法忍受你唯一的特殊对待留给别人。”
这个说法狡猾极了,退让的仿佛是他,谈论的是别人,真正的潜台词明晃晃亮在她眼前,好像就怕她看不透。
安戈涅安静地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你大可以说得更直白一点,不用拿西格当盾牌。”
消息另一头片刻没有动静。
她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终端却在此时开始震动。视窗中央,阿夹举着加密通讯请求的图标蹦跳。
安戈涅指尖在空中虚点选择接受,那一刻像有电流从指尖窜到心脏。
“好,那么我直白地说。”提温的呼吸声拂过她的耳畔,像叹息,也像在积蓄勇气。
“安戈涅,”他清晰而坚定地叫她的名字,“我还是要你独一份的特殊,完整的,全部的,只能给我。”
说着直白的、以提温的风格而言有些过于强横的话语,他的口气也有一些生硬,透出紧张无措。她像被感染,也不禁吞咽了一记。
“很遗憾,他要的是类似的东西,所以我和他难以共存。
“在你做出决定之前,我会识趣地保持距离。”
※
西格第二次敲门后等待片刻,没有回应。
安戈涅已经睡着了。
他应该等她醒来,这么想着,他却悄悄打开了舱室门。门后照明熄灭,他分辨出她睡眠中的呼吸,有那么几拍局促,让他险些以为她醒了,但很快,再次恢复相对平稳。
舱门在身后自动关闭,西格在昏暗的门边静立片刻,朝床边走去,脚步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Alpha的五感敏锐,借着舷窗侧窗帘缝隙微弱的光线,他就能够看清安戈涅的睡颜。
她睡得蜷缩起来,好像在防备着梦里梦外来袭的东西,显得床铺大而空阔。
安戈涅好像总是睡得不太踏实,如果是和他一起,她会不自觉地将整个人埋进他的怀里。醒来一睁眼就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这样的记忆鲜明得让他品尝到一丝苦涩的痛意。
利丽睡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西格试图回想,身体骤然一僵。他带着利丽逃离医院,在躲避追捕的间歇她肯定休息过,他不可能睡着,守夜时一定看过她的睡脸。他对此甚至有模糊的印象。
可也只停留在在“拥有类似记忆”的印象。
具体的、利丽睡着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
西格就那么在床边站了很久,一动不动,行驶中的舰船中开辟出一片黑色的寂静荒原,他穿着同色的制服,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
良久,他终于开门出去,打开光脑终端。
他的视线在户濑砂提供的那份调查报告上停留漫长的数秒。
——彻底销毁文件,是否确定?
——是。
——文件销毁成功。
第135章最终谜题10
再轰轰烈烈的大新闻在半个月后也归于平静。
那场因为暗杀被铭记的加冕礼五日后, 女王安戈涅签署行政许可令,临时军政府在形式上正式拥有了行政合法性。
西格毫无意外地获得了首相的位置。原本有不少人想给他一个更为特殊的头衔, 比如“护国者”这样早就传开的外号,以彰显他的特殊。但西格果断拒绝了。
在临时军政府两年过渡期满前,除非民众请愿更换代表他们的议员人选,议会暂不进行大规模改选。
政府决策核心基本沿用原本的内阁构架,只是在人事上大幅度削减了王国旧权贵的影响力:
内阁大臣过半都是反抗军成员,还有几个出身并不显赫的技术性官员,凭借专长在新政府高层谋得一席。而原本首都星的权贵, 只堪堪占了过三分之一的位置,还和国防财政之类最重要的职位毫无关系。
对这种失势的状况, 易耘伯爵等人最终只能皱着鼻子同意。
艾兰因在权贵之中也树敌无数,他真的如许多人所愿永远消失了,反而才凸显出他的不可替代——能让内部利益派系错综复杂的旧党不得不服气的魁首,真不是谁都能当的。
虽然以哀悼为名的酒杯摇晃间,有过一些形似密谋的谈话,最后还是没人利用加冕礼后短暂的乱局,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
确切说, 没人敢。
真的撕破脸要打内战, 西格和依然视他为唯一领袖的军队恐怕只嫌名正言顺的借口来得不够快。
无论是背叛王室与当时还是叛军的西格联手, 还是毁约、对临时军政府发难,都需要扛下责任和后果的魄力, 以及足以支撑起这样决断的庞大自我。
艾兰因高傲到狂妄,有那样的魄力,如今的首都星旧党却没有。
至于把这事闹到年轻的君王那里, 请求安戈涅的帮助……
女王陛下一脸认真地听完,遗憾又痛心地表示她理解各位的为难和焦急之处, 但是她自身处境尴尬,实在是有心无力,就连这比三分之一多一点点的位置,都是她据理力争来的。
女爵易耘在和接见的某些瞬间有些发怔。王国新君笑眯眯的、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宽容态度,实在是很像陛下的那位老师。
至于安戈涅的话能信吗?不信也得演出相信的态度。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权利,但女王可以否定临时军政府的任何重大决策。她即便戴上王冠坐在宝座上,本质上还是一个刚成年的年轻人,手头几百亲卫队不可能与军政府扩充后的兵力抗衡。况且,她和西格关系很近。
要让她全力帮助旧党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但由于天然的立场倾向,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安戈涅或许可以成为旧党争取利益最有力的武器,怎么样都不能得罪。
让易耘等人最后决定接受临时内阁人选的,就是与此有关的另一个因素:安戈涅签署行政令这比原定计划推迟了五日。
考虑到加冕礼上发生了什么,仪式性大于实际意义的手续有所延后合情合理。但只有少数人知晓,这道手续险些无法顺利推进。
安戈涅才正式登基,就给军政府制造了一点阻碍。
与行政令原定一同签署发布的,还有总共三大新政令。具体内情瞒得很死,尤其提防着不让易耘等人知晓,但这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不走漏的消息。
女王似乎对其中之一提出了修改意见,直至西格那边的代表让步,她一直拖延着,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签署行政令。
换而言之,这五日的延期与加冕礼上的意外无关,而是女王和内阁两边正在悄无声息地拉锯。即便是捕风捉影,这对易耘他们来说也是个足够乐观的信号:女王并非手持利器束手束脚的孩童,敢和西格、和他身边的人叫板,这就是好事。
至于最后颁布的新政倒是中规中矩,许多是反抗军击溃王国军,接管当地政府之初就开始着手实行的:
其一、完全废止总督制度,原本低人一等的殖民星都不再需要对首都星上交比例骇人的资源和税金,改为与首都星这样的A等星完全相同的财政和行政司法构架。
先由首都星派出的专员监督完善基础设施、落实新政,帮助建立临时辖区政府,筹备两年后的选举。
原本由星球总督管理的各类资产全都录入分类,根据当地实际状况,以保证不低于规定的比例重新投入本地,用于重建和其他支出。
第二、两年后将在王国各个辖区进行议会选举,选区的划分和议员人数都将在两年内重新审查核定。另外,所有的成年王国公民都有投票权利,无论此前是否居住在殖民星上,没有个人资产要求,所有性别一视同仁。
其三、承认第九共和国为独立的政治体,与之正式建交,下个月签署贸易协定。
其四、成立律法修正委员会,在过渡期两年内起草新法律文本,并对以往的判例做出筛选鉴别,剔除不应当继续作为前例参考的案例。同时,在新律法起草生效前,由最高司法机关颁布平等条例,明确不能因为出身、性别、身体改造程度给予任何王国人差别对待。
安戈涅在哪部分上卡了军政府一道?易耘猜测平等条例是附加的产物。
毕竟众所周知,女王陛下是个omega,对这方面较为敏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
“我只是要求在投票细则上多一句,写明资格和居住地、个人资产和性别都无关,就搞得我好像要带头造反一样。昨天我离开王宫时和内政大臣碰上,他对我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
清风徐徐的露台上,安戈涅靠在躺椅上,把一瓣果肉扔进嘴里,舔了舔沾上果汁的手指,斜睨向身边的人。
黑发青年没有穿军服,款式简洁的白色上衣让他比平日里显得更柔和亲切了一些。他自然而然地把擦手的纸巾递过去,坦然地应答:“他们只是害怕你想要把所有omega都变成王室的狂热支持者。”
安戈涅就笑:“如果让你的好帮手们打探到我还想干什么,不知道他们还要怎么过度解读我的意图。”
“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计划?”西格也弯了弯唇角。
“逐步推开免费发放抑制剂,大力支持新型对O抑制剂的研发,还有应对发热期的紧急处置需要的人力物力……”她答得毫不犹豫,“只要‘随时可能失控引发公众事件’这种风险不抹除,三性别同等待遇就只是空谈。”
“一步步来。”西格颔首,没有多话。
他也确实不需要做更多表态。
此前拉锯时,他任由安戈涅拖延签署行政令施压,对内阁大臣们的抱怨和刺探不做任何反应,直至投票资格明文细化,那就是一个明确的表态。
在她想做的、并且他赞同的事上,他是个可靠的盟友。
“做什么都需要钱,一开始就把钱投在利好omega的事上会引发不满。但动作也不能太慢。”安戈涅朝后一仰,盯着露台屋檐外的多云天空。
“如果我把王室空置的产业和物品变卖,都用在这些事上,钱就有了。那样好像就真的成了收买omega的支持了,”她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也没权利随意处置它们,毕竟大多数在名义上都已经是被收缴的东西。”
这话在他人听来,或许会解读为含沙射影的不满,但西格没什么反应:“之后确实可以考虑王室的资产要怎么分配处理。但同样可以慢慢来。”
顿了顿,他笑了一下:“首先,我要想办法买下这里。说实话,我不确定我是否负担得起。”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小规模的庄园也是王室的所有物。临时改做了他们会面的场所——西格并不喜欢在圣心王宫中生活办公,但它作为政治中枢的象征意义太强,作为行政上的新首脑,他也只有在那里待着才会让大多数人安心。
然而这么一来,西格和安戈涅见面比预想中更麻烦。
安戈涅刚搬进去没多久的王宅位于相对繁华的地段,即便有地下通路,还是很难做到进出完全没有踪迹。于是这座以生态果棚著称的小庄园就因为位置合适,成了两人见面的地点。
今天其实是从A-98e回来之后,他们共度的第一段私人时间,但公事是无法回避的话题。两人都是昨天深夜抵达的,早晨吃过饭后他们到露台上吹风,顺便看看前方的果园景色,然而这半个小时,他们的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地滑向正经的议题。
安戈涅忽然问道:“最近我显得很着急吗?谈正事的时候,你好像经常劝我慢慢来、不要急。”
西格一怔,沉吟片刻后才回答:“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么说的时候,我更多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急躁。”
她不觉揪紧了擦手的人造布。
他不在撒谎,但她清楚急躁的并非只有西格一个。
她正因为始终没能下定决心和西格摊牌而焦虑,以致于眼下所有的合作都带上了机不可失的意味——她无法确定,一旦他知道了她并非利丽,眼下颇为愉快的合作关系是否还能继续。
那么他又在急躁什么呢?
在回到首都星之后,他们就没亲近过。
两个人确实都正事缠身,但以前……哪怕是还在筹划登基的事的时候,只要有心,忙碌和分离反而会成为催情剂。
而现在,西格更加喜欢的成了纯粹的陪伴。只是抽出时间在同一间屋子里待几个小时,哪怕不曾触碰彼此一根手指,他好像就满足。
他们不谈论彼此的未来,对王国的明天反而能更加坦诚地交换意见。
至于对此前安戈涅的经历,西格只问了关于路伽还有一之月的事。原本应该在首都星神圣之门地下的她突然遭到路伽的人劫持,出现在一之月上,这确实需要充分的解释。
安戈涅几乎没做隐瞒,就连以太族的事都对他如实陈述。除了她已经在五年前不知情地“加冕”。
一之月的太子党基地和以太陵寝,还有神圣之门地下都严密调查过。基地已经几乎全毁,以太陵寝在陌生人突入后就安静得像个纯粹的装饰性空间。
那些浮空的阶梯、还有启动的加冕系统全都没有影子。最诡异的是,即便拿探测装置检查建筑内部,也无法观测到任何可疑之处。
安戈涅无法彻底坦白陵寝内发生了什么。一个谎总需要更多个来圆,而要骗过西格极为困难。
他最让人感到棘手的地方在于他即便看透,也未必会拆穿。
路伽没能成功启动陵寝内部如愿“加冕”,因此气急败坏想要杀她,她带了手|枪与他对峙。哥利亚因为帮她传递消息受了重伤,她用路伽换来了哥利亚。恰好西格的舰队登陆并且轰炸基地,路伽仓皇逃跑,那个时候她给他背后一枪。
她最后只能给了这么个由事实组成的经由。
西格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没有问她孤身前往A-98e前后经历了什么,应有的疑问仿佛随着路伽的死亡一并彻底埋葬。
但有些东西,就像天然水中未经过滤的杂质,哪怕沉底与杯子融为一体,只要晃一晃,就会再次变得显眼。
而能够让他们之间这杯水震荡的,往往是一句无心的话语。
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比之前更频繁。
安戈涅闭上眼睛,佯作对再度降临的寂静浑然不觉,伸长手臂伸了个懒腰:“云变多了,有点冷,我差不多准备进屋了,你呢?”
西格迟疑片刻后才说:“我再坐一会儿。”
“好。”她起身在原地蹦了两下,长上衣下摆的褶皱随动作散开,自动恢复平整。他把这有点孩子气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表情瞬间柔软得仿佛一戳即破。
安戈涅只是无意往他一瞥,却险些愣住。
她蓦地靠近他,俯身下去,嘴唇和他的碰了碰。她什么都没有想,动作也称不上温柔,甚至带了一点怨气——
既然主动和她维持物理距离,为什么还要用这种表情看她?
安戈涅闭着眼睛,所以没看到西格唇瓣相贴那刻的表情。但她感觉到他身体过电般猛地剧烈颤抖。
旋即,手腕一紧,是西格抓住她。她躲避不及,就那么坐到了他身上。
“西——”
名字的后半部分被名字主人吞吃进去。
安戈涅像陷进信息素的大团云朵,无处着力。存在感鲜明的雪松琥珀气息从面前,从贴在腰后的手掌,自唇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积蓄已久终于倾泻的洪流,强势地裹挟她,让她留在原地。
无论是唇舌还是信息素,西格的势头都凶狠,却又害怕伤害她吓到她,时不时地忽然转而变得缱绻温存;然而过不了多久,那因为她一个吻闯出牢笼的凶恶情绪便再度占了上风。
安戈涅任由思绪放空,沉进每一刻的知觉之中。
露台上多云的天空和冷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暖黄色的墙壁,乳白的房顶。
这座庄园的装饰风格极为复古,原本的主人想复刻的是蓝星乡村小屋有些粗糙却十分温馨的氛围,但又不可能真的容忍粗劣的内装。
于是所有古拙的细节都是精心计算的结果。
方方正正的窗格像一个个相框,恰到好处地捕捉外面果园和花园最美的角落,可惜两个人踉跄拉扯着经过,对一幅幅随风颤动的风景绘画视而不见。
但仅仅讲求户外的美景还不够,原主人显然很向往蓝星分明的自然四季。手工绘制的花草让季节最美的时刻永远驻留在这里,会客厅的主题是春日,花与叶摇曳相碰,落下晶莹的晨露,藤蔓紧紧互相缠绕。走廊两侧是夏季盛开野花的草坡,第一间卧室则是宛若打翻调色盘的秋日林木。
安戈涅没见过那么多颜色的树木,首都星的树因为培养的品种原因,也因为气候生态系统,差不多永远是绿色的,叶子最多会在枯落时变黄。她有点发怔地偏头,盯着墙上树木燃烧般的红色叶片。她现在的脸大概也是那种颜色。
西格向来优先照顾她的感受,如果平日里是10,那么今天就是50,100甚至更多。要维持清晰流畅的思路也顿时成了一桩挑战。
他的脸也很红。
或许是四壁的火红叶片渲染了视野的色调,不止是他的脸,连带着耳根,还有眼下都染上了异常妖艳的血色。
西格情绪很激动,安戈涅想。
他好像并不抵触和她有肢体接触。刚才对那个吻的反应,更像是他太过克制对她的欲望,结果因为简单的刺激一触即燃。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对得出的结论又不太确定了。再照顾她,他之前也没有这样完全不顾及自身的时候。她头昏脑涨又重新清醒,他却依然没有纾解自己的那份渴求。
“西格?”她疑惑地问。
他没答话,额角因为薄汗有细微的闪光,皮肤下有什么隐隐地在跳。撑在她颊侧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处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他在竭力忍耐。
“你……?”安戈涅不知道该怎么组织问句,索性只吐出一个词语。
西格深吸一口气,声音喑哑:“你喜欢吗?”
她愕然眨了眨眼:“什么?”
无法解释的紧张感一瞬间袭来。他在问她是否喜欢什么?他?
黑发alpha眸色浓郁得像有深蓝色的液滴会从虹膜中滴落。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现在这样,还有刚才的。”
这样的问题,这样的情境,似乎不该有第二个答案。
安戈涅老实地点了点头。
然而西格并无半点喜色,他又笑了笑,刚才她来不及捕捉的复杂情绪再度展露真容。那是自嘲的、面对既定结果无可奈何的惨淡笑容。
变换着句式和措辞的问题在安戈涅的喉咙里翻滚,呼吸稍加用力,就会不小心从舌面齿间滚落。
你知不知道?
你到底知道到哪个地步?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为什么我会觉得,我的享受反而让你痛苦?
那么,你……喜欢吗?
他就这么看了她许久,才伸出手抚摸她的脸,爱惜地,仔细地,过于仔细地,却又带着初次上手般的陌生,如同她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某个不小心就会戳破的泡影。与刚才的触碰不同,欲望的意味在浓重情绪的映衬下变得微不足道。
“你在看什么?”她终于哑声问。唇瓣开阖,恰好抿住了他拂过的拇指指尖。
西格停住,他的瞳孔悄然扩张。他盯着她的样子,好像很想要趁势探进去,撬开她的牙关,用指腹去确认她的舌头之前撒了哪些谎。
“安戈涅。”他忽然说。
她一愣,以为在唤她名字。
“我在看安戈涅。”原来刚才是对她问句的应答。
她的心跳乱了半拍。让人心动的对应,但他那透着异常的神色让这话根本无法理解为简单的情话。
这在西格身上是罕见的。他是相对直白好懂的那个,坦诚直率,不玩文字游戏,不和她故意抬杠,欢喜是欢喜,不安是不安,一眼望到底般地向她敞开。
可不是现在。
安戈涅忽然意识到,或许不是西格的情绪好懂。而是直到自最近为止,他仅仅是因为在她面前才变得很好看懂。
与此同时,他牵住她的手,引着她将掌心贴到他的脸上,邀请她同样抚摸他的脸。
“你也好好看我。”泛红已久的眼眶像是终于要迎来坠落的泪珠了,明明众人眼里的西格是个与眼泪很难联系起来的人,可她好像经常看到他弱势的那一面。
就像现在,她看得很清楚,他显而易见地挣扎并且痛苦。但她分辨不出真正的缘由。
他终究没有落泪,只是喃喃地说:“我总觉得,你又看不见我了。”
安戈涅的表情一瞬间也有些恍惚。在隔绝漫天遍地白雪的以太基地里,他说的话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听上去很愚蠢,但我竟然觉得,这是你第一次真的看见我。
在这句话之前,在他们摸索着彼此契合之前,她承认了自己对他感情落点的在意,她不想纯粹地利用他对她的好,不希望他因为她和记忆里的利丽不一样而失望。
那个时候,唯独西格对她的优待,她不会心安理得地作为资源利用。
安戈涅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看着‘安戈涅’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在西格回答之前,她紧接着又发一问,“明天有空吗?”
西格愣住了。今明后三天是难得的公休日,他们才能抽空躲到这个离中央区有相当距离的庄园里相处。
“明天收拾一下,我们……就你和我,去戴拉星一趟吧。”
第136章最终谜题11
“你真的不打算接手?”弗雷双手环抱胸前, 蹙着秀气的眉毛,望着名义上是他兄长的金发青年。
提温微微笑着回答:“你应该很清楚, 我在陶朱双蛇生物科技欠缺美好的回忆。而且你真的打算做手工玩一辈子?虽然那样当然也可以,但那样你修来的医学资格认证好像就浪费了。”
又换了一个发色的弗雷耸耸肩,哧地笑了:“不要突然用上这种兄长一样的语气,怪恶心的。”
单独和提温相处时,他完全没有那副任性又精神亢奋的模样,那种懒洋洋的冷淡态度让这对容貌迥异的年轻人某些时候看上去确实很像一家人。
弗雷往嘴里抛了几颗营养软糖:“我只是以为,你会排斥由我来接管。毕竟……我和她基因重合的比例比你要高那么关键的一点, 生物意义上,她是我各种意义上真正的母亲。”
提温表情不改:“户濑砂博士犯下的错误, 她的一意孤行引发的重大事故,由她各种意义上真正的子嗣、她唯一宠爱的孩子来解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弗雷一瞪眼睛,张口就要驳斥提温,但怒气冲冲冲的话语在最后时刻压了下去。他哼了一声:“如果真的在意我,她就不会放养我不管。还有,既然你打定了主意要和集团切割, 那么化乐星城由我接管, 你也没意见吧?”
金发青年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如果你能从那群老家伙手里争得到手的话。”顿了顿, 他坏心眼地眨眨眼:“不过,说不定哪天我会把它抢回来。毕竟我还挺中意那里的。”
弗雷送他个不客气的白眼:“抢不过别的alpha的家伙, 就不要夸口什么抢回来了。”
提温闻言眯了眯翠绿的眼睛。
单马尾的omega啧啧两声:“你不会不知道吧?女王陛下和西格一起度假呢,应该在戴拉星?他们好像都是那里长大的,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不少人也看好他们的政治联姻,难说过几天会不会有重大消息。”
“安戈涅和西格都是政要, 你从哪里得到的行踪?”
“我是女王陛下万千护卫团的一员,当然知道她在哪里。”
提温的微笑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军工部在严密监控他们?”
弗雷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答:“女王的动向很好判断,在行宫或者王宅的时候都会悬挂旗帜,航拍完全看得到。前天她就两边都不在了。不知道到哪个秘密地点度假去了。西格也不在王宫里待着,戴拉星昨天有等级异常高的安保活动,疯狂清场。这真的是巧合吗?”
提温的站姿放松了些微,随意地一抬下巴,好像对此根本不在意。
弗雷没得到期望的慌乱反应,一撇嘴,重新将视线转移到游戏视窗上:“在我通报入侵者之前滚吧。”
没得到回音,他再一抬眼,提温已经不见了。
※
戴拉星E区,仲夏街中段交叉路口。
安戈涅缓慢地扫视四周,仿佛清醒地踏入一个陈旧的梦境。
试图找回记忆的时候,她曾经通过虚拟实景一次次地走过戴拉星E区的街道,观察仲夏街的每一栋建筑物,希望熟悉的景色会唤起遗失的记忆。
现在她已经知道,那些记忆从来就不曾存在于她两边的太阳穴之间。
她侧首,与西格四目相对。她东张西望的时候,西格一直在看她。她只是佯作不觉。
“感觉怎么样?”他问。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感受,便回答:“很奇妙。”
“失望吗?”
她一怔,含糊其辞地说:“和我印象中差不多,但有一些区别……”
安戈涅对于仲夏街的详实了解都基于一遍遍的虚拟实景演绎。然而眼前的街道和建筑物与三维影像其实也有所不同:许多楼改建了,几个电子广告牌变了形状,近三分之一店铺改换门面,街心的绿化角比之前打理得更好……
取景的时间在两年前,即便是戴拉星这样发展势头平缓的星球,市貌也难免随着岁月流逝发生细小的变化。
但某些地标性质的建筑还在。
“这就是星轨剧院。”安戈涅在圆形建筑物前驻足。
“嗯。”西格在抵达戴拉星后就比平时更为寡言。
安戈涅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以为他会分享一些与仲夏街有关的回忆。但一路走来,他几乎始终保持谜一样的缄默,像等待重要消息到来的听众。她也没多话,于是这二十分多分钟更像是场比拼保持无言的拉练。
为了避免引发骚动,两个人都乔装改扮过。
但路上行人稀少,即便是公休日,也基本没有被认出来的风险:戴拉星曾经是矿星,始终没找到新的经济定位,这几十年都相当萧条,人口外流严重。
与整条街气质相近,这座历史悠久的剧院门庭寥落,浪费了有三个出入口的阔气正面设计。还算干净的玻璃门上是来回滚动的电子广告,精致的数字合成脸庞眨眼微笑,朝着过路人献媚,透出一股程序自动生成的敷衍。
这里上演的都是缺乏新意的老旧剧目,带歌舞元素,剧情跌宕起伏,主角要死要活,适合挥霍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逃避现实。
更醒目的招牌:剧院白天出租私人观影空间,有钜惠折扣。
安戈涅在原地望着星轨剧院,很久没动,久到门口招揽客人的虚拟形象反复更换外表,来骚扰了她三遍。因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别的表情,她便笑了笑——
很难想象,这就是西格与利丽初遇的地点。
“要进去坐一会儿吗?反正有巨额折扣。”她指了指包场观影广告,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西格的表情霎时间有些僵硬。他沉默了好几秒,没有等来她适时扯开话题,于是终究点了点头:“好。”
打扮成路人的保镖先进去确认安全,而后请两人入内。
安戈涅随手选了一个“人气第一”的二维史诗影片连看套餐,推开厚重的木质大门,看着足足可以容纳百人的巨大影厅,她失笑:“居然那么大。”
巨大的屏幕上浮现出图标,系列剧的第一部悄然开场。
西格侧首用眼神示意安保人员退到出入口。
“坐正中间?”他向她征求意见。
“可以。”
与此同时,剧场照明缓慢调暗,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拉住安戈涅的手,牵着她到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正中。
戏剧性的弦乐恰好响起,掩盖住了座椅弹簧部件在两人落座时发出的吱呀声。
安戈涅一脸认真地盯着屏幕,画面中兵荒马乱,穿奇异古代服侍的人奔来跑去,大声呼喝,但她什么都没看进去。
西格仍然拉着她的手,指掌交叠着放在他们之间的座椅扶手上。她没抽手,他也没松开。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不主动做些什么,他们真的会在这里看完一整个史诗电影系列。
可她当然不是真的为了看电影才和西格坐在这里。
西格不会主动谈论他们之间横亘的透明庞然大物,那么就让她来当令隐形魔法失效的那个人。她怀着这样的决意向他提出来戴拉星。
他曾经多么希望可以和她一起回到共同的故乡,然而时过境迁,昨天她提议时,他的眼里最先浮现的是抗拒。
于是结论自然明了:西格隐约猜到她突然邀约的真正目的。可那一点抗拒并不足以改变结果,他无法对她的要求轻易说不。
所以他们现在坐在陈旧空阔的影院中央,交换的每句话都会被银幕上的配乐和台词淹没,站在出入口的安保听不见,也不会去听。
电影的第一幕结束了,安戈涅机械地眨了眨眼,吐出早就想好的、属于他们的开场白:“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到戴拉星。”
西格的手掌颤动了一下。
安戈涅的嘴唇也开始发抖。但除了一上来就坦白,她想不到别的方法。不这么做,她可能会顺从懦弱的惰性,再一次陷入沉默,维持他们之间徒有其表的平静。
“从生理意义上来说,我和利丽完全一样。但……我不是六年前你认识的那个利丽。”
她的嗓音发紧,就连侧头看着西格都仿佛要花光全身的力气。
四目相对的刹那,银幕化作的光点在他的瞳仁里剧烈摇曳起来。
“那个利丽,五年前就死了。”
恰好银幕上进入了昏暗的夜间场景,他的眼睛里的光亮也一瞬间几近熄灭。与此同时,他本能地抓紧她的手,用力得她发痛,好像要借此反驳什么。
安戈涅等待片刻,给他足够时间他从最初的错愕惊愕中抽离,而后才缓声继续坦白:“而我……是她的复制体、一个意外诞生的人造生命。我没有完全继承利丽的记忆,所以我不记得你,对过去的所有事印象都很模糊。”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所以,西格,你要找的人从最开始就不是我。”
咚咚咚,战鼓震得影院中空气发颤。
坐席上唯二的观众却宛如密封在了琥珀小球之中,一切静止凝滞,丝毫震颤和风都透不进去。
即便他已经有所猜测,但由她亲口告知,他以为的失而复得是一场闹剧,对西格无疑极为残忍。
震惊,猜疑落实的确信,无措,失望,愤怒……这些都是西格可能的反应。安戈涅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看到哪种。
可是西格没有表情。他的脸上是一片麻木的空白。
只是一个长镜头的时间,却仿佛有人类流亡舰队的征途漫长。
安戈涅再也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你……说点什么。”因为断促而显得破碎的语句带上了请求的意味。
西格缓慢地眨眼,像从冻结的诅咒中缓慢苏醒的冰雪塑像,情绪还没来得及解冻,于是态度平静中带一点茫然:“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你应该有所觉察了,不是吗?”
他的嘴唇抿起,没有否定。
而后,他重复一遍相同的问题,声调比刚才用力:“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安戈涅目视前方,哑声说:“我不该在这种事上欺骗你。你有权知道。”
“但我们相遇时,你对于自己是利丽这件事非常笃定,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如此。所以我猜想,你是在去找路伽寻仇之前才知道的。”
她闭了闭眼:“没错。”
西格于是摇摇头,纠正说:“你并没有欺骗我,根本谈不上。”
他的脸上浮现自嘲的淡淡笑意,眼神像一柄藏锋的重器,准确而平静地直击要害:“可你好像希望我因此对你失望。”
安戈涅有种被当面拆穿虚张声势的苦楚,胃袋向内狠狠揪紧,窒息感将充满不安与怀疑的真心话挤了出来:“难道不会失望吗?”
“我没能保护利丽,我在她那里彻底地、可耻地失败了。面对这个事实,接受它,接受它是我必须独自做的……但是安戈涅,你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她试图抽手,但西格紧紧地握住,进而十指紧扣,让指掌纠缠成无法轻易解开的结。他同时向她靠近了一些,近距离盯着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们表面上在看电影。
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虎口近旁,仿佛要借此消解她的不安和疑惑。他一如既往地坚定、直白:“我不希望在你这里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不会临阵脱逃,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仍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安戈涅呼吸一滞,猛地别过脸:“我不希望你在我身上代偿对过去的愧疚感。”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把你当作利丽,早就没有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你说得没错,我更早之前就有理由怀疑你和利丽并非同一个人。但是——”他的脸容忽然扭曲了一下,对她坦白这些无疑让他痛苦。
他回忆起了什么,唇角嘲弄地上翘:“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去在意这件事。”
试图触碰她脸颊的手伸出又垂落。西格的剖白宛若低低的独白,不期待回应:“我现在在意的人、爱的人是你,安戈涅,只有你。”
安戈涅一怔,连摇了几下头:“我相信你现在在意的是我,但是……”
她用力咬住嘴唇。破了一点皮,钝痛让唇瓣虚幻地发烫。
西格等待须臾,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
她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是你遗失的恋人利丽,这就是我们相遇……不,你制造出契机让我们相遇的起因。这是事实。”
数拍茫然无措的停顿。随即,他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染上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绝望:“我爱过利丽,失去她让我成为现在的我,你无法接受这件事?你不能忍受我对你以外的人有过感情?”
有些东西凭个人努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比如已然发生的过去。
安戈涅僵着脸摇头:“我也对其他人有过感情,当然没有资格在这种事上苛求你。”
电影画面的冷光照得西格的脸面无血色。他轻而缓地问:“那么对你来说,我们关系起始的纯净性,重要程度胜过当下我对你的态度……是这个意思吗?”
银幕上一对异性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彼此,仿佛世界缩小到只容得下彼此。特写镜头配上旋律激昂的弦乐,不遗余力地渲染角力般的氛围,让观众确信下一秒就会捅对方一刀,又或是开始接吻。
双方各自占据了半幅画面,而在偌大对视人影的中间,更小的一对剪影也以相似的姿态四目相对。
标准答案应该是她完全不在乎。可在西格专注到可怖的凝视下,任何的敷衍和欺瞒,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
挣扎片刻后,安戈涅望着西格衣服上的扣子,轻声说:“因为利丽我们才会相遇,才会走到现在这个节点……我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这点。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西格用眼神追问下去。
“知道了我不是利丽之后,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对我吗?你……真的不会介意吗?”她轻轻抬了一下手指,示意他让她说完,“我和你同时是合作伙伴,在很多事的处理方法,还有先后顺序上肯定会有分歧。”
“自从你怀疑我是否是利丽,你就不自觉地开始和我保持距离。”
西格僵了僵,似乎想要否认。
安戈涅见状苦笑:“这些我当然发现了。我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你也知道我察觉了异常,不是吗?”
“如果不是我主动亲你,你就不会碰我。昨天……你看起来非常痛苦,即便我不说,你也不会做到最后,因为你不允许自己那么做。就好像……你无法忍受自己从中得到快乐。”安戈涅长长抽了口气,仿佛要因为昨日景象在眼前重现而溺水。
西格瞳仁骤缩,他试图为自己辩白:“不,我——”
安戈涅强势地抢拍:“你之前说过,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百分百的纯粹。我们确实可以继续,订婚、成为伴侣。
“但是作为政治伙伴,你会不会因为我终究只是个冒牌货而对我心怀抗拒,下意识质疑排斥我的选择、我的想法,在做关键决策时选择不和我沟通,而是像我们回首都星之后这样……一直一直猜测着,保持沉默?”
“日积月累的秘密和揣测,最后……会不会让我们怨恨彼此,甚至于说成为敌人?”她脱力地垂下头,“我希望不会,但我真的不知道会不会那样。”
银幕上再度表现恢弘战争场景,打斗的喧嚣衬出他们之间陡然降临的寂静。
虚拟演员缺乏感情,只有编排到每一帧的程式化演技。任由他们怒吼、奔跑、挥舞武器,却依然成了两人对峙的背景。
长久漫长的对视。
西格终于转过头去,发呆般地看了一会儿电影画面。
再次朝向她的时候,他脸上又回归了那种麻木的平静。他的语调颇为温和:“我没法否认,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你对我们的未来并不乐观。但那只是因为这个秘密带来的隐患吗?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你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什么?”安戈涅下意识问。
“编号A-98e的农业星,我找到你,叫你的名字,你回过头看我,脸上都是惊讶。”
西格努力想要挤出一个举重若轻的微笑,但终究没能够。
“那个瞬间,你以为来的人会是另一个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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