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应许冠冕23
“可能吗?”安戈涅忍不住追问, “那样大规模的改变,只靠还剩下的能量真的足够完成吗?”
以太族似乎已经全都成为人类的燃料, 能量缺口再无可能通过收割人类意识补足。
“我不知道,”路伽面前的门洞缓缓开启,他眼都不眨一下,“但总得先试一试。”
语毕他便率先踏入圆形门洞。
安戈涅加快步子跟上去:“假设真的成功了,外面等着你加冕完成的那些人怎么办? ”
那群斐铎的忠实追随者肯定不知道路伽真正的目的,还以为陵寝大门再次开启,拥有绝对统治力的国君就会归来。激怒他们的后果不堪设想。
路伽还是淡然的语气:“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安戈涅张了张口, 一时间失语。
他唇角微翘,温和地问:“你在劝我收手吗?我以为你肯定会理解我。”
这一刻, 戴冠持杖的年轻omega身上明确地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冰冷的颤栗流过她的后辈,安戈涅握指成拳抑制住异常,坦然看着他的眼睛:“你好像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但我在乎。如果你没法享受到新世界,那有什么意义?”
路伽愣了愣,漂亮眉眼间的冷意瞬息间消融,他像是真的相信了她的关怀和担忧看, 出口的话语却是:“你会没事的。”
就好像看穿了她其实在为自保忧心忡忡, 又因为她流于表面的关心而满足。
他不再和她说话, 转身时披风扬起的弧度宛若一道休止符。
安戈涅这才跟着他打量门洞后:纯白色的橄榄型空间正中是一段阶梯,一片片的白色石板凭空悬浮, 逐渐上升,直至来到高处的一个正方体石台面前。这里的光照特殊,地面竟然一丁点的阴影都没有, 不仔细看,这道悬空阶梯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色融为一体。
除此以外, 这所谓的陵寝空无一物。
周围安静极了,安戈涅悄然舒了口气,随即意识到这份寂静的源头:刚才强行将信息注入她意识中的神秘呓语停止了。
她自觉地止步不动,准备在下面旁观路伽接受加冕。
现在和他贸然决裂没有任何好处,陵寝大门不会随意开启,外面又有一大群视她为赝品的危险人物。即便真的有办法制造混乱从这群人手里逃脱,她依然走投无路:她可没办法一个自由落体,直接从一之月跳到首都星地表。
安戈涅猜她最少应该还有一次回溯的机会,目前她已经收获了极多情报,即便立刻重来也不算亏。只是她不会轻易送死,至少也要弄清楚路伽疯狂的筹划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当然,她也可以试着取代路伽,完成这里的加冕仪式。如果路伽的说法是真的,一旦她成功,王太子党也会臣服于她。
她能“听”到那些秘辛,说不定也拥有获取力量的资格。只是——
安戈涅陷入沉思,路伽却不打算让她当个观众。他踏上两级台阶之后回头看:“傻站着干什么?”
“这是给加冕者走的道路……”
“又没人规定其他人不能走,我希望和你一起。你不愿意?”
这柔声责问的态度让人很难不多想。路伽或许也在防备着她会在底下动手脚,要带在身边才安心。安戈涅眼睫颤了颤:“不是……”
她提起长袍前摆,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级浮空台阶。
路伽满意了,与她保持着一个台阶的距离,徐徐地朝着石台攀登。
安戈涅看着他消瘦的背影,逐渐变得面无表情。
纯白的空间影响了人对时间空间的判断,这段台阶感觉很短又很长。等真的来到顶端附近,因为下方没有阴影,居然有种站立在平地上的错觉。
“你留在这里。”路伽让安戈涅停在下面一格的地方。
最上端的那块石板前方边缘有一个小孔。他沉默地举起王之权杖,孔洞恰好容纳了金器的末端,不多不少。
权杖插入石板的瞬间,传来一声清脆的机关解锁声。
路伽双手从头上褪下赤心冠冕,将它放置在石台正中。
一秒,两秒,什么都没发生。
然而下一刻,透明球形容器陡然出现,突然得就像原本就在那里似的。
那是个比安戈涅想象中要小得多的容器,她双手就能捧起来;形状和材质也无特殊之处,如果放在其他地方,大概会被误认作培养水生植物或是观赏鱼的鱼缸。
但与此同时,某种难以解释的感觉让她确信,这看上去空空荡荡的玻璃球内就存放着以太族转化而成的能量。
路伽的呼吸声更明显了。他也有些紧张,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刀,试了两次才成功把掌心割开。
艳丽的血珠滴滴答答地从他的手掌坠落,却在碰到球形容器前凝滞,就那么停在了半空。
路伽表情没有变化,这景象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进行身份认证。”他的嗓音有些发紧。等待片刻,他的表情缓和下来。
安戈涅眯了眯眼睛:这次他真的听得到她听不到的声音?她猜想他听到了类似认证通过的话语。
真是不可思议,在这充满接近宗教意味的场所,获取奇迹之力的口令居然是那么的……板正、机械,和与普通的人工智能系统交互没有区别。
如果说所谓的超自然存在很多时候只是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畴,那么安戈涅在进入这座陵寝之后的所见所闻,都在强迫她面对、逼迫她承认,这个星系、这个文明是个诡异的缝合物——
明明是人类,却同时拥有另一个生物种群的性别和社会秩序;
从他处习得的精妙技术,最后却用于维护太阳系文明中陈腐落后的残片;
比任何地方都接近“神圣”这个词定义的宏伟陵寝好比一座自动贩卖机,不带感情地、严谨地按照规定好的流程,把剂量固定的神迹分发给选定的客户群。
与此同时,路伽以平静的声调念出誓词:“我为取走我应得的那份遗产而来。我宣誓,我会严守秘密直至我生命终结;我宣誓,我会将分得的遗产用于正途。”
说着他翻转掌心,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主动跳到他的手上。
“什么?”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发生了什么?”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朝台阶边缘挪动,戒备地绷紧身体。
路伽茫然地复述,语气逐渐激烈:“它说……现任君主尚未死亡,我没有资格分得遗产。斐铎之后,明明没有任何君主接受过加冕!”
安戈涅顺着他的话推测:“斐铎找到了长生的方法,其实一直活着?”
“不可能,他死透了,那群蠢货每年都会特地祭拜他的骸骨,等着有一天把他光明正大地带回首都星地表迁葬。”路伽来回踱步,俊秀的面容微微扭曲,“不可能,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前代君主早就亡故,遗产是我应得的,你的记录出错了,我有资格!”他和看不见的控制中枢争辩起来,“我不相信,你告诉我,那个现任君主是什么时候加冕的?!”
路伽得到了答案,讶然沉默,忽然看向安戈涅,语调古怪:“五年又九个月四天之前,这个时间点……和你进宫的日子相当接近。”
“什么?”她下意识喃喃。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跨步倾身过来拽住她。安戈涅从不知道他纤细的躯干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气,她几乎是被拽到石台前的。他用的是鲜血淋漓的左手,还温热的黏稠液滴落顺着腕骨往下淌过指缝,她的身体僵了僵。
“是她吗?你嘴里的现任君王难道是她?!”路伽对着她听不到的声音怒吼。
不。
耳膜嗡地震了一下,她现在也听得到了。
不像人类的无机质嗓音平板地宣告:“认证成功。确认为现任持有者,向您展示能量储备情况。”
透明球形容器震颤了一下,从轮廓到光泽变得更加有存在感。
但里面依然是空的。
与此同时,扣在容器外的赤心管面正前方的那颗红色宝石发生了异变:熔岩般的红逐渐朝着宝石的底部聚拢,凝结为液滴,而宝石其他部分都变得如玻璃般呆板无色。
和她之前所见一模一样的幻觉!
但这次,不仅仅是她看得到。
“安戈涅。”路伽低语。
简单的、熟悉的、他呼唤过无数的三音节,却沉重得教她无法呼吸。她本能地往后退倒退一大步,利刃映出的亮光掠过她的眉骨,沾着他鲜血的小刀与她的长袍前襟错过,只勾出一道浅浅的破口。
如果再退得少一点点,小刀就已经划过她的胸口。
“路伽,我什么都不——!”安戈涅急声的辩解戛然而止。她退得正好,却又太多。
足下一空,她从阶梯顶端的石板边缘坠落。
像影视剧中的慢镜头,时间有如减速,他们的视线毫无防备地对上。安戈涅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她甚至来不及细看路伽的脸。
她看到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她,阻止她从致命的高度跌落。
然后他染血的指掌剧烈颤抖了一下,突然地、坚决地收了回去。
小刀还在他的手里,可安戈涅的心脏却像是被它贯穿。
她明明已经不相信他,从重逢前的通话开始就在做戏,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太好笑了,她想,重来一次,她要在他登上台阶顶端的时候,就把他从那里推下去。
安戈涅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路伽在视野中远去,直到最后,她都要这么看着他。
撞击的冲击让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她踉跄着撑住地面。撞击让她浑身一瞬间麻痹,四肢丧失知觉。但只有一秒,她凭着本能地站了起来,而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掉到底部,确切说,只往下落了一级台阶的高度。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石板接住了她。
整座悬空阶梯扭动起来,调整了角度,移动到了她前方。
“请注意安全。”无机质的声音毫无关怀意图地说道。
“哈哈哈。”安戈涅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大声。
路伽的脸色惨白,他的手指收紧,尚未结痂的伤口情况恶化,新鲜的血色在他的袍上增添更多斑点纹样,更多的血在他足边汇成小小的一泊,但他一无所觉。
有那么数拍,两个人都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现任君主?”路伽率先打破寂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他满脸的受伤,仿佛深受背叛。
安戈涅眨了一下眼睛,映入眼帘的还是同一张苍白而惊怒的脸。她轻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路伽,至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
语毕,她蓦地转身,不管不顾地朝阶梯底端狂奔。
“安戈涅!”
她没有回头。她没有看前方的路。她的脚步落下之处,石板就会乖巧地挪动过去接住。
她往哪里去,哪里就有台阶,哪里就有路。
“拦住他,拦住……在这里的另外那个人,不要让他出去。”安戈涅不知道在对谁下命令。
“指令执行中。”
“安戈涅,你要干什么?!”
她一口气奔到台阶底部才回头。路伽站着的那块石板已经升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接近椭圆蛋形空间的底部,离石台也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从她这里看,他的表情也很模糊,只有说出的每个音节都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从这个距离跳到地面绝对会死。
“大概……算是自卫?”她哂然笑着回答。
路伽的声音颤抖。不自觉换上了责问的口吻:“你用我们的遗产干了什么?为什么容器是空的?!”
安戈涅耸了耸肩:“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路伽好半晌无言,大概是字面意义地说不出话了。最后,他只挤出一句:“你……凭什么?”
明明甚至不是合法继承人,只是安普阿的私生女,而安普阿一脉根本不知道加冕的真正形式,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特殊。
凭什么是她?
安戈涅又想笑了。眼下的状况大概比活到十四五岁,突然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一国之君,她其实可以被称为公主更加有冲击性。
然而她没有感觉到丝毫喜悦,在胸腔内涌动、往她的每根血管每寸皮肤上蔓延的,只有深深的、深到像要将她淹没的荒谬。
她也想知道为什么是她,她的疑惑和震惊不会比路伽少。但他不该那么问的,他没有资格发问。
凭什么?
凭只论结果,此时此刻,她才是这里的主人。
第122章应许冠冕24
“我要拦截这里和外界的通讯, 所有通讯信号都要经过我这里。”
“命令执行中,执行完成, 所有通讯信号将从您转接。”
路伽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只无言地吸了口气。
安戈涅没什么起伏地说:“不要试图联系外面,现在是我和你谈条件的时间。”
路伽的笑声轻柔而冰冷,他甚至没有吝啬情报,直接回答说:“他们想进来也进不来。只有王室后裔才能通过大门,也只有从内才能重新打开大门。”
安戈涅于是开始对空气下命令:“开启传送回首都星地表的神圣之门。”
无机质的声音回答:“抱歉,无法识别指令内容。”
她的嘴角抽了抽。
“你回不去的, ”还被困在高处的路伽说道,他听起来比刚才平静了不少, “能够开辟传送道路的东西在我手里,即便你是君主也做不到同样的事。”
“但你现在没有直接传送走,说明在这里,它无法运行。”
对方的沉默认可了她的推测。
安戈涅眸光闪了闪,转而同样以和缓的口吻劝说起来:“路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直到最近才意识到, 我缺失了进宫前那段时间的大部分记忆。但艾兰因很可能知道真相。如果我可以回首都星, 就有机会得到答案。你要一起来吗?”
路伽不吭声。
“现在事实是容器已经空了, 而我获得的那一份恰好是最后一丁点。即便你杀掉我,残余的能量也未必会回到你手里。况且, 即便你能把我身体里的那些能量全都取出来,就那一点……也不可能改变现实、让所有人的第二性别消失。很遗憾,你的愿望最初就根本不可能实现。”
路伽的呼吸声更加粗重了一些。
“改变并不只有一种方法。我登基之后会有许多新法案出台, omega的境遇在数年内会发生变化。路伽,我们不必成为敌人, 完全可以合——”
“够了,”他生硬地插口,“你也学会说漂亮话了,如果我真的和你传送回首都星,你大概确实不会杀我,但恐怕,我这辈子都会在软禁中度过。”
安戈涅平静地回应:“我们不必是敌人的,是你一定要这么想。”
但她知道路伽说得没错。如果回到首都星,她至多能保证他不死。而那也是因为她有必要展现仁慈和宽宏。
路伽笑了一声:“在这里,我确实拿你没办法,但你不敢开门,因为外面的那群家伙如果意识到里面发生了什么,你的下场只会比我凄惨。那么我们只好这么一起困在这里。时间站在我这边,我可以等。”
安戈涅陷入沉默。
拖得越久对她就确实越不利。如果超过48小时,她还是没有从神圣之门后走出来接受加冕,首都星的局势或许就会变得难以控制。即便西格或是艾兰因有办法把她救出来,要再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或许就很困难了。临时军政府完全可以抛掉麻烦的首脑,直接作为联邦或是共和国运行。
更不用说,等在外面的那群疯子或许会丧失耐心闯进来。正常途经进不来,如果用热武器强行进攻呢?
如果可以,她不想拿最后那一点重来的机会去赌。必须再找出一个缺口,让路伽不得不让步。
轰隆隆——!
地面、蛋壳般的圆顶,是整座以太陵寝都震动起来。来源并非地下,而是上方。
安戈涅心头一凛:最担心的事成真了?那群人那么没有耐心,已经开始破门了?
“警告,地表探测到冲击反应,基地防护罩受损,敌袭警告,建议立刻避难。”
路伽讶然一声抽息。
安戈涅第一次觉得这无机质的系统音如此悦耳。这不是王太子党人弄出来的动静,这样的情况下会来袭的“敌人”只可能是救援她的军队!
而后,旧式电子通讯接通的提示音在她耳畔响起,嘈杂的背景声中,有人气喘吁吁地报告:“陛下,请您留在地下,地面现在不安全。有内鬼泄露了坐标点,突然来了一堆战舰……”
安戈涅仰起头,路伽遥遥地与她对视。她拦截到的通讯,他也听见了。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似乎都很清楚现在对方是什么表情。
转瞬之间,攻守逆势。
现在是安戈涅等得起了。和训练有素、一路打下王国的前反抗军相比,以暗杀见长的黑衣人们即便有杀手锏科技,也很难保有优势。
她只需要等到地面分出胜负,再打开陵寝大门就够了。
路伽在这个时候蓦地开口:“代号小船长的新人,不计代价控制住他。敌袭不用管。泄密的是他,不要让他跑了。”
安戈涅瞳孔骤然收缩。
通讯另一头的轰击声中传来呼喝、急促的脚步声和武器相接的响动。
虽然噪音多得耳朵疼,她还是分辨出了哥利亚的怒吼。他的声音实在很好辨认,战斗中他甚至顾不上伪装声线,说明他的情况非常危急。
三个打他一个堪堪平手,外面的几十号人一起上的话……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
漫长得仿佛不会结束的数分钟最后,是一句有些吃力的报告:“控制住了,现在都转移到地下了,折损了几个人。但是敌人在攻击基地大门,撑不了太久。”
“先不要动他,等我命令。之后每次联络,只要在上次通讯结束五分钟后我还是没有消息,就直接杀了他。”
“是。”
路伽切断了和外界的通讯,再次看向她。
“你似乎觉得那是我派来的内应。”安戈涅控制住声音和表情。
“不是吗?他原本就是重点观测对象,加入的时机很可疑。而你和他明显认识。其他人或许没法发现,但我足够了解你。如果不是认识,你不会对一个可能威胁你的alpha感兴趣,更不用说停下来看他和人搏击。”
她闭了闭眼:“你想拿他的性命威胁我?他愿意为我而死的。”
“你舍得吗?”
“你想要什么?”
“放我出去,那个alpha的命换我逃离。拖延超过五分钟,只要我没有联络,他就会被处决。”
垂落身侧的手颤了颤,安戈涅面无表情地说:“把你困在这里更加重要。”
路伽重新开启通讯:“废掉他用武器的那只手。”
通讯另一侧沉默了须臾:“陛下……其实,他的手已经废了,不然控制不住他。”
安戈涅唇线绷成僵直的一线。
“那就眼睛。我记得他只有一只是义眼。”
“路伽!!”
“停,先不要动他,安戈涅?”
“你这样……和我们曾经最厌恶的人有什么区别?”
路伽沉默了好几秒,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能一吃亏就开始和我谈情分。你也一样算计我、威胁我,成了你曾经最讨厌的人,不是吗?”
“我没有拿你在乎的人威胁你,也没有不把人命当命。”
“嗯,你还是比我高尚一些,”路伽声调转冷,“动手。”
短促的、野兽般的嚎叫在耳畔炸开,安戈涅根本辨认不出来那是谁的声音。她的指甲不知不觉刺破掌心,背脊因为挺得僵直而微微作痛。
“让我和她说。安戈涅……你听着吧?我没事,”哥利亚喘息着,离收音器靠得很近,他的声音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小意思,另一只……正好也换成义眼,我……早就想那么做了。你想做什么,就做,别……管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本来就有烂账没算清。亏我还对老伙计们有点幻想,呸!一群疯子!”
“还要继续吗?他还有耳朵,舌头,还有完好的内脏。”路伽的声调近乎冷酷。
安戈涅一瞬间做出了决定:“把他带到陵寝门口,让你的人全都离开。”
路伽即刻下令:“走紧急通道,把他带到陵寝入口,然后退回基地内部,我有办法和你们汇合。”
“可是陛下,外面……”
“照做,现在。”
“是。”
通讯保持通常,安戈涅听到了数个人的呼吸和脚步声。他们好像走在另一条地下通道里,回声很大。
不到三分钟后。
“我们把人扔在门口了,现在返回。”
“好。之后不用联络我了,我会来找你么,”路伽结束通话,“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吧?”
安戈涅没立刻搭理他:“可以查看大门外的情况吗?”
“命令执行中。”
她的面前出现另一个悬浮的视窗,显示出陵寝正门外的场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努力地爬起来。
安戈涅略微昂起下巴,冰冷道:“把武器扔下来,还有披风,身上所有其他的东西都一起扔下来。”
路伽爽快地照做,她捡起摔得有些弯折的小刀,又在披风里摸了摸,没找到额外的武器。她顺便摸了摸自己衣袖里的储物袋,提温送给她的那把激光手|枪还在那里,能量块之前被收走。
“把他放下来。”
路伽所在的石板缓缓降到地面。两人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对视,她放空视野,不去细看他的脸:“你走前面,不要做小动作。”
路伽温声笑,配合极了:“好。”
两人离开蛋形的白色空间,重新走上那条长长的坡道。
叙述两种版本历史的壁画随着他们一前一后地攀登倒退,恍若时光倒流,退回人类偶然来到这个星系、退回以太族面临衰退的窘境,某一个瞬间,也像是回到了青春期的omega少女和少男一前一后地在废弃的宫室长廊里前进。
其实他们有很多没来得及说的事,那些失散后可以分享的经历、那些过去相互隐瞒的秘密,但现在,这些已经全都全都失去意义。
最后,两人终于来到圆形大门前。
“打开大门。”
“命令执行中。”
沉重的门扉缓慢地开启。
“之后你要建立一个流亡王廷吗?”安戈涅忽然问。
路伽回头看她,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的脸,在外面照进来的一线天光下近乎透明。与斐铎、也与安普阿十分相近的金棕色头发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她还是不习惯他金发的样子,即便那大概是他原本的发色。
“你还在乎我之后会怎么样吗?”他问。
“在乎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愣了一下,没有再做声。
随着门洞彻底打开,另一个奇异的光洞骤然出现,和那个时候将她从神圣之门地下带到一之月的同样。
路伽迅速朝里面跳进去。
但安戈涅的动作更快,她抬手扣动扳机,激光弹直奔路伽的后心而去。
目标快速移动,激光弹命中左侧肩胛,错失心脏。
路伽踉跄着跌入光洞,回眸看她,眼睛瞪得很大,满脸难以置信。
瞬息之间,光洞和路伽都消失了。
安戈涅持枪的右手这才开始打颤,她左手搭上右臂,用力地扣住,目光在本不该运作的武器上定了定。
这把激光枪是为她定制的,看上去和陶朱双蛇出品的经典款式没有区别。然而仔细比对就会发现枪托略长了一点——
除了常规的可替换能量槽,枪托靠近枪管处搭载了一小块储能条,可以在能量耗尽时应急。提温没有告诉她这个秘密设计,还是之前在射击训练能量条耗尽的时候,她偶然发现的。
自带储存的能量很少,只够打出一发。
但她也只需要这一枪。
能不能杀死路伽是其次,但什么都不做、让路伽完美脱逃是她最难以接受的结局。
轰——!
爆炸声将安戈涅拉出短暂的失神状态。天上黑压压的是尚未降落的舰队,更低处战斗无人机和飞行器在风沙中降临,对着另一侧的基地主体进行轰炸。
蓝色风沙铺面而来,短短数秒间就将坡道顶端蒙上一层浅蓝。透明通道和封住陵寝入口的玻璃屏障损毁了,入口处的氧气机艰难地运作,储备已经所剩无几。一之月表面恶劣的环境正不客气地彰显着自身的存在感。
安戈涅剧烈咳嗽起来,顶着风沙登上两个台阶,摸索着向门边的人影俯身,半搀半拖地把他拉进了大门后。
“关门,关门……许可同行的人进来!”她命令的时候吃进了一大口沙子,舌尖顿时爆开又涩又辣的怪味。
交火和风声倏地停歇,大门将沙尘和噪音都隔绝在外。
安戈涅体力不支坐倒在地,身侧的人也连带着坐下来,闷哼了一声。她深呼吸两下,才终于有勇气看他的脸。
新鲜的血污上沾染了蓝色的沙尘,乌糟糟一团污渍触目惊心。她的衣服和手上也都沾了脏东西,她怕伤口感染,顿时不敢碰他,只怔怔地盯着。
仅凭五官,她险些无法辨认出记忆中的眉目轮廓。
但熟悉的金属薄荷气息明明白白地告知她身份。相较往常,他的信息素气息没有那么强势霸道。她第一次看到哥利亚伤成这样。有能力单杀西格的杀手形象在她这里太过深刻,有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他也会受伤。
“有没有医疗包,什么都可以……”
“抱歉,无法识别指令内容。”
青年抬手想碰她的脸。但命令失败后安戈涅就沮丧地低下头,他用的是非惯用的右手,仅凭声音对距离和方位判断有误,摸了个空。
安戈涅咬住颤抖的嘴唇,拉住他的手,带着他的掌心来到自己侧颊。他的手还是那样厚实而温暖,但掌心黏腻又粗粝,湿的是血,糙的是沙砾。
“哥利亚……”
啪嗒,一滴水珠砸在他的拇指上,晕开凝结在指节上的血渍,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淡红色的湿痕。
一声叹息似的轻笑,仍旧是开朗揶揄的。
“你啊,怎么碰到我就老是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吓唬你呢。”
第123章应许冠冕25
“我真没大事, 不信你摸摸看,”哥利亚抓着安戈涅的手往身上去, 龇牙咧嘴地笑,“就是点皮肉伤,看着吓人,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你的手,还有你的……”她强迫自己看向他血肉模糊的眼眶,那只澄黄色的义眼不见踪迹,左眼则还在流血, 模样极为恐怖。
但她现在对恐惧的感知稀薄得几乎不存在。同一个念头反复地冲击着她:哥利亚现在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她。
“当初换左眼的时候伤得比这还重呢, 手也早该改装可以变形的义——”哥利亚还是那套说辞。
安戈涅抬高声调:“别说了!”她嘴唇颤抖了数下,稳住声音:“你身上呢?有没有紧急处理伤口的东西?”
“原本有,估计打得太狠全都掉了,不然你摸摸?原本在裤子侧边的口袋里。”他做出一副调笑的样子来。
安戈涅不和他争辩,快速把哥利亚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战斗服排摸了一遍,最后真的搜出了一些物资:一小罐消毒喷雾、半罐封闭伤口用的凝胶。除此以外,还有两颗能量软糖。
“张嘴。”安戈涅直接把两颗糖都塞进了哥利亚嘴里。
他愣了一下, 却没拒绝, 干燥起皮的嘴唇闭合时擦过她的指尖, 没留下任何印迹,却有瞬息的刺痛。
安戈涅回忆着急救知识, 利落掀起长袍,将没怎么沾染到风沙的内袍撕成布条,用来给他擦拭伤口。
“我来。”哥利亚话这么说, 却在给自己的右手消毒时犯难顿了顿。她无言地夺过喷雾,给自己和他的手消毒, 顺便打湿了布条。
之后的步骤他单手也基本可以完成,熟门熟路,一看就知道以前没少受过伤。
安戈涅看着他处理伤口。消毒时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身体反应控制不住,面部和左臂肌肉都一抽一抽地跳。她闭了闭眼,给自己找事情做:“有没有联络外界的方法?”
话说到一半她哧地笑了,情急之下她甚至忘了现在自己在这里拥有管理员等级的权限,直接对着空气吩咐:
“我要连接与一之月之外的光网通讯。”
“命令执行中。”
这次无机质声音的汇报间隔久了一些。
“命令执行完成。”
她也来不及看之前艾兰因和西格对她之前的示警定时留言有什么回复
,直接发了一个坐标定位和一条语音讯息过去,请他们立刻派人过来,强调一定要带医疗人员和做好义体手术的准备。
一旦神经坏死,患者能够使用的义眼义肢灵敏度就会大幅度降低。越早开始手术,义体一般就会适应得越好。
西格立刻回复:“我马上过来。”
舰队是他亲自率领的?安戈涅只安心了片刻,再次被强烈的焦灼击沉。这次她欠哥利亚太多,若是交易还好,可这一次,他根本没从她这里索求任何好处,只是因为想对她有用才混入了王太子党之中。
安静了许久的哥利亚突然开口:“对了,让黑制服的不要急着冲进基地,我藏在那的炸药差不多该爆了。定时器响了,还有60秒?”
安戈涅连忙转告。
西格来回音的同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震动。比之前来自地面的打击震感都要强烈。
“你把对面那座地下宫殿全炸了?”
哥利亚森然一咧嘴:“除了留在地面送死的,其他人都躲到地下了,那群家伙……一个都别想逃。”
“不炸掉,他们也基本无处可逃。能像路伽那样传送的恐怕没有别人。”
哥利亚向后仰头,靠到坡道侧壁上,声音透出一丝惘然:“再怎么样,我也给他们卖命了快半辈子,有些事比起留着让外面人知道,直接炸干净比较利落。”
安戈涅默然,她能理解哥利亚的想法。
沉默片刻积蓄力气,他将下颚微微抬起来挪动,朝着周围示意。
“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邪门地方,等下你真的想让西格他们进来?你可以一把火烧了,就说是小国王逃走前发疯做的。”
人类与以太族的接触,还有王室将以太能量据为己有的代代传承……无论哪个秘密公开,都肯定会造成巨大的余波。安戈涅思索了片刻,轻轻摇头:“我和他商量之后再决定怎么处理。”
她随即想到刚才没来得及确认的细节:“我和路伽进来之后,是你发坐标给西格?”
否则很难解释援军为什么会来的时机那么巧。
“差不多。”
安戈涅蜷缩起来,把额头抵在双膝上,长长吐了一口长气:“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示警、还有冒着危险送消息出去,我没法活下来。”
半晌,身边人没应声。
她的脑海中有那么片刻的空白。
“哥利亚?哥利亚!”安戈涅用力摇晃他伤势较轻的右手,“保持清醒!不许睡!”
“唔……”青年闷哼了一声,“我听着……”
“不许闭眼——”她懊恼地咬住嘴唇,“你拉着我的手,捏它掰它随便你怎么办,总之你不能现在昏过去!”
“行,知道了,”他的声音却比刚才更轻了,拇指掌心在她掌心浅浅地画着圈,他又气声浓重地笑了笑,“你为了保住我把那小国王放走,还为我急成这样……值了。”
“你可以更有野心,这算什么,我还没给你谢礼。等我们回去,等我正式登基,我一定要给你封爵。”安戈涅一边分神看着时间,一边留意着哥利亚的状况,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她只知道必须吊着哥利亚的精神,让他和她保持对话。
或许是能量软糖的效果起来了,哥利亚精神好了一些,配合着她漫无边际地说:“爵位有什么用?能卖了换钱?”
“那我封你一个特敕私掠者,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带着你的伙计们干活,追着和王国交恶的船队刮油水。”
哥利亚挠了挠她的掌心,幅度很小:“哟,现在倒是不怕女王陛下的名声被我这样的通缉犯败坏了?”
安戈涅的声调高昂,绷得太近,反而有种异常的亢奋:“你是功臣,而且你换个名字和发色,谁都不知道你之前是谁。”
这一次,他沉吟了良久,久到她再次不安起来,才以从所未有的低柔调子说:“钱和权,这些东西有当然很好,但我自己也能搞到手。我真的想要的奖赏,你没法给我。”
安戈涅嘴唇微启。他几近脆弱的坦诚态度让成型的劝慰和安抚卡在舌尖。
他的右手再次摸索着找到她的脸,顺着五官轮廓细细地描摹:“我知道你不是对我完全没有感情,但感情,又不是只有一种。安戈涅,我唯独不稀罕你感激我、对我愧疚。诚实点,现在你对我……是不是就是这两种感觉最多?”
她眼睫快速地颤动着,一言不发。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消毒喷雾擦拭过后,伪装容貌的矫饰全都消失,显露出他原本的模样。因为殴打磕碰,他的擦干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本该是眼珠的位置蒙着凝胶,表情却不合时宜地平静从容:“我这次那么拼命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能做的都做了,我能给你的,我也都给了。但也就最多这样了,只能算是不留遗憾。好比这是场比赛,夜摩星城那时……你冲出去的时候,我就知道结果了。”
“可我还是得最后加把劲,不然我心里过不去,总觉得我没用全力,”他停下来缓了缓,“之后我要说的事很严肃,希望在我说完之前,扫兴的黑制服别闯进来捣乱。伤口不要紧,真的,我清楚自己的情况。”
安戈涅看了看与西格的消息窗口,轻声说:“他们快到了,但我让他们等五分钟我再开门。你说吧。”
哥利亚又捏了捏她的脸,恋恋不舍地收手:“这身伤治好之后,我就真的要走了。”
安戈涅下意识要抓住他的指掌,可到半途,那五指还是垂落回膝盖上。
“金头发的最后那单确实大方,直接给我凑齐了一艘宇宙远航舰要的资源。我改当太空盗就是为了能有自己的探险船,去探索这个星系的边界、边界外,一直到宇宙的尽头,哈哈,如果真的有那种地方的话……没人去过的地方、没人见过的东西,我都想去看看。”
安戈涅想到了幽灵鲨号内舱走廊上那些他绘制宇宙图景。
哥利亚突然叹了口气:“我也想把你掳走,拉着你去冒险,那样肯定比你现在这束手束脚的日子轻松好玩多了。可我也知道,你肯定要留在这里当你的女王。我总不能真的强迫你、硬带你走。”
在安戈涅下意识的一句“对不起”出口前,他就加重咬字,恶狠狠地道:“别和我道歉!我可不要你的道歉。”
她用力笑了一下:“好,我不道歉。”
“所以就这样吧,之后我们各走各的路。等我发现了不得的新星球、成了大人物,再和你碰面,到时候你肯定会后悔当初没选择和我走。”哥利亚话说得臭屁极了,声音却十分柔和,像在叙述一个陈旧的童话故事。
安戈涅低下头去,让声音充满轻松的笑意:“好,我等着你让我后悔。”
哥利亚突然侧首,朝门外的方向凝神听了听,摇了摇头:“人到了,你开门吧。你现在赶回去加冕还来得及,可惜我只能之后看录影了。”
安戈涅别过脸,命令的声音有些喑哑:“开门。”
“命令执行中。”
随门扉开启变得尖锐的狂风呼啸中,哥利亚的低语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除了这个,倒是还有一个遗憾。”
气流卷起台阶上的蓝色沙砾,尘粒扬起又落下,他仰起头笑了笑,像在迎接纷落的虚幻雪花。
“最后还是没机会带你去看真正壮观的雪景。”
第124章应许冠冕26
“援军及时赶到, 主角和受伤的伙伴都得救了,伙伴完成了心愿, 接受治疗之后就会去追逐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回形针吉祥物头上冒出几个思考的点点,而后才吐出对话气泡:“太棒啦!这就是最经典的团圆结局了,同时又带了一点遗憾,升华了故事结局,让观众在看完之后觉得这部作品回味无穷。你真的很有创作故事的天赋!”
被阿夹这么一通套话称赞,安戈涅不由笑了笑,头向后一仰, 往浴缸里热水中沉得更深了些许。她随即想起不能让肩头的医疗胶布浸水太久,连忙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和哥利亚的那番对谈之后, 西格率领的救援赶到了。安戈涅取走了冠冕和权杖,暂时封锁了陵寝,和西格商定之后再详细解释还有处理没被炸毁的一之月建筑物。至于通道另一侧的地下基地,在内部发生爆炸之后,政府军方派出的无人机巡逻后确认无人生还。
现场留证采样自然交给专业人员来做,安戈涅和哥利亚立刻被送上救援船,接受检查和诊治。
她不由自主把阿夹当作了听众, 沿用之前构思虚构作品剧情的框架, 将进入神圣之门后的事件简化提炼成了故事大纲, 全都喂给了这个人工智能。
“不过你好像没说获救之后主角的去向。”阿夹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
安戈涅怔了怔。或许因为她时不时会拽这个人工智能出来聊天,和她对话的样本越多, 它就越知道如何表现得自然,比如说适时地主动追问,而非先由用户提问才会回答。
正因为这样生动的模仿机制, 有的时候,安戈涅会忘记应答自己的, 只是一串并不理解自己在吐出什么东西的程序。
和她聊天的阿夹有没有可能某些时候还是提温?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出现,可她没有任何证据。
他如果要装,能够非常完美地模仿人工智能的应对逻辑和措辞。同样地,假如她一厢情愿地要相信,她可以从每一句话中解读出并不存在的关心。
“主角当然也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如果是电影或者小说,大概最后一个场景就会停在她回到正轨,去做意外发生之前要做的事。”她最后给了这么一个含糊其辞的答案。
从一之月到首都星地表的航程很短,她一降落就回到了首都星中央区,抵达一处安保等级最高的安全屋。
加冕礼将会继续推进。
对加冕前置仪式的直播早就停止了,先是人工气候系统降大雨顺势让媒体清场,空域加大封锁力度的同时,直播源都替换成了合成的画面,严格管控对于加冕礼的报道。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重启后的直播会有十分钟的延迟。在接近两天两夜结束的时限时,安戈涅就会重新进入殿堂,而后提早启程前往王宫,做一做完成仪式的样子,提供一些合成影像的素材。
这是提防还有潜伏在首都星的王太子党,还有手持传送装置的路伽。
安戈涅走神片刻,回形针还在尽职尽责地陪聊,扮演虚构创作小助手:“检验故事精彩程度的标尺之一,就是从故事起点到终点人物的感情和境遇变化,那么故事结局的时候,主角是什么心理状态呢?”
“按照我给你的信息,你觉得主角是什么状态比较合适?”她忍不住反问试探。
阿夹响应得很快,立刻吐出一长段回复:“首先,主角从这次惊险的经历中获得了什么?其次,主角对意外的诱因事件是否抱有相同的态度,渴望的东西是否发生了变化?结局时的主角是否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能否面对昔日旧友背叛带来的伤痛?会因为与伙伴分开而感到难过吗?
“最重要的是,主角感觉还好吗?
“这只是可能的一些探索方向,如果你需要更多建议,我很高兴继续为你服务。”
安戈涅盯着这段话看了很久。水面升腾起的热气袅袅,她的眼眶无端有些发烫。这个人工智能讨人厌的地方也和开发者相似:敏锐得像是能看透她的内心。准确来说,现在阿夹给她这种错觉。
——你在那里吗?
这行问题在输入区域停留了很久,最后还是逐字消失了。
浴室门这时被轻轻叩响。
“安戈涅?你还很虚弱,泡太久我怕你会晕倒。”西格在外面问。
她关掉了聊天窗口,“我很快就出来。”
西格沉默了一拍后才说:“艾兰因来了,但你可以先睡一觉再见他。”
安戈涅从水中站起来,扶着湿润的墙面闭了闭眼:“没关系,我也暂时睡不着。”
他又问:“需要我陪着你吗?”
她将脸埋进柔软的毛巾中,声音有些闷:“怎么?他情绪不好?谁惹他了?”
话出口她就有些懊悔,或许是疲倦,她疏忽了。这个下意识的反应等同提醒西格,她对艾兰因了解到了什么地步,只从他人转述的细节里就能判断出他的态度。
西格果然又停顿了片刻,再出声时话语难得带了些嘲讽:“他不得不留在首都星善后,原本就不太高兴。可能抵达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加剧了他不愉快的情绪。”
安戈涅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而后肩膀搭着毛巾打开浴室门,和西格打了个照面。他很自然地转身拿过厚实的居家外袍,披到她身上,意图这次不再委婉:“你需要休息,让他冷静一下再见面也是好事。”
她摇了摇头。
艾兰因会把情绪摆在脸上本身就是一种表态,一种催促。
“我本来有很多事要问他,”安戈涅伸手碰了碰黑发青年的脸,“但他可能不会愿意和你当面说。能让我和他单独谈谈吗?等今天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结束,我们再好好梳理状况。”
“我们”这个词让西格的表情缓和了些微。他替她擦干头发,他没那么习惯做这件事,动作有些小心翼翼的笨拙:“好。”
他又逐条补充:“我会继续盯紧安保,派人追踪路伽,他的追加通缉令也已经发布。他既然受伤,孤身逃亡的话筹措医疗物资时肯定和人有所接触。地下基地里的数据也在抢救,希望他们没有别的据点。”
安戈涅阖上眼帘:“哥利亚的情况怎么样?”
“义眼手术正在进行中。左手的伤情还要继续评估,如果能够修复神经,不一定需要换义体。”
“那就好。”她没有追问更多细节。
“这次……多亏他。”
安戈涅轻轻应了一声,从西格手里接过毛巾,仔细按了按发梢,表情隐藏在织物垂落的阴影里:“之后他启程离开的时候,如果他的船队有什么需要的,尽可能满足他吧。”
西格怔了一下,深眸微动。
“我会安排好。”
“嗯。”
“真的不先小睡半小时?不要勉强自己。”头发擦干了,他站在她身后,俯下来观察她的脸色。
她配合地略微后仰,与他四目相对,脑袋往他的身上拱了拱,笑着眨眼:“早点和他谈完,我才能安心睡觉。”
他笑了:“好。”
※
“这就是事情经过。”安戈涅缩在沙发一角,身上盖了条绒毯。
艾兰因坐在对侧,安静地听她说完,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表情难以解读。数秒沉默后,他起身到她身侧。
沙发因为他落座微微凹陷,她防备地抓紧了毯子边缘,往侧旁挪动。
这小动作落入艾兰因眼中,他眸中雾气般的暗色更为浓重。他色淡的嘴唇抿了抿,在人前总是挺直的脖颈缓慢地向她低下去:“让你遭遇这样的事,是我的过失。我没想到路伽那边有能力直接传送到神圣之门内部下手。”
她盯着他看了好几秒:“对可以让人瞬间移动的光洞存在,你好像一点不惊讶。”
艾兰因重新坐正,平静无波地回答:“我听说过类似宝物的传闻。但我没有见过,也没能确认过那种技术真的存在。”
安戈涅表情不变:“这么问吧,对一之月上举行的真正加冕仪式,你知道多少?”
艾兰因毫不回避她的注视,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完全不知情。确实有进入神圣之门后的君王变得无上尊贵的记载,但我有幸见证的上次加冕礼显然没有那种效果,所以我此前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对历任新君溢美的修辞。”
“同样的,我并不知晓一之月的月背侧有王室的秘密设施。”他坦然地迎接她的打量,没有丝毫心虚。
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撒谎。在这个问题上欺瞒似乎也毫无必要。安戈涅皱了皱眉:“那么以太族和开拓时代的人类共生,还有王室在斐铎之前一直在使用以太遗产,这些都是真的吗?”
艾兰因这次敛眸沉吟片刻才说:“家族内部确实有类似的记载。”
她扬起眉毛,抢白:“但是?”
“但是我当然是将这当作先民传说来看待的。”
这样审讯似的对话推进下去也毫无意义,安戈涅深吸气:“可是那座陵寝把我视作现任君主,它的权限持有者。在那里搭载的控制系统的认知中,我身体里有所谓的以太遗产,以太族转化而成的能量!而我的所谓加冕日期,那恰好是五年多前……我进宫、被投毒前后的事情。”
她掀开毯子揉成一团扔到艾兰因身上。
“你不觉得这个时机太蹊跷了吗?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艾兰因弯了弯眼角:“按照你的说法,加冕获得以太族遗留能量的君主会获得特殊的魅力,恕我直言,在你身上似乎并没有那样的特异功效。你大概不会喜欢我这么说,但目前我只能对以太遗产这个说法存疑。”
一边这么说着,他从容不迫地把那团毯子展开折叠好,重新盖回安戈涅的腿上,身体顺势向她微微前倾。他浅灰色眼珠里属于她的影子更清晰了,近距离的对视下他的眸色很容易给人冰冷的压迫感,被他的目光裹挟的奇异紧张感顿时攀上她的脊背。
而他的声调依然是轻柔平静的:“还是说,你有理由认为,你身上确实有特殊之处,足以证明以太族、以太能量的存在?”
安戈涅抿唇不语,一眨不眨地瞪视着近在咫尺的美丽眉眼,甚至默数起对方银白色的上下眼睑睫毛各有多少根。只有这样,她才不至于立刻在微表情上露馅——
她并未对艾兰因坦白,自己会在死亡时回到过去某个时间点。
“安戈涅?”艾兰因眉心微蹙。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坦诚自己至今为止奇异的死亡和复生体验。
艾兰因是这种事的最佳商谈对象,对他摊牌的风险不高。至少他肯定不会立刻把她视作疯子,或者把她送给户濑砂那样的狂人做研究。
可是,只是……
她真的可以相信艾兰因吗?至今为止他表现出的松动态度和在意,她可以当真吗?那份在意又有多大的分量?
他会因为她有保命的王牌对她产生猜忌,反而决意架空她、削弱她的影响力吗?
安戈涅决定给他一个表露诚意的机会:“你先告诉我,我缺失的记忆、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关于她的档案都残破不完整?”
艾兰因神色一凝。
她试探地盖住他的手背,带有请求意味地摩挲数下:“你之前说还不到我知晓的时候,那么现在我都要登基了,到时候了吗?”
他没有答话,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决意保持缄默的知情者特有的复杂表情。
安戈涅声调抬高:“我依然没资格知道?那么你倒是告诉我,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你越是这种态度,我越是觉得我的身上真的有问题,有什么事是必须遮遮掩掩的——”
“对戴拉星的利丽母亲来说,她已经死了。”艾兰因的低语让她的质问戛然而止。
她张了张口,嗓音孱弱地颤抖着:“什么……?”
艾兰因垂眸,露骨地回避了她的目光:“她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女儿,即便看到公主安戈涅的报道,也不会和自己产生任何联想。”
安戈涅凑得更近,情急之下揪住了他的衣襟,用力拽了两下:“她的记忆被篡改了?为什么?!”
随着她的动作,他的银发微微晃动,发丝浅淡的影子掠过神色同样淡薄的脸容。他抬眸与她相对时,态度又已经极为坦然:“她不知道你活着更好。”
“为什么?”
艾兰因没有作答。
安戈涅瞳仁剧烈地收缩。
“她知道我中毒的真相,忘记才能保证自身安全?还是她的身份实在不光彩,如果她和我保持联络会让我的政治价值打折扣,进而会给你的计划造成妨碍?又或者,没有任何亲人可以联络可以依赖的私生女,对你来说更加好掌控?还是以上所有?”
水银般的光彩在艾兰因的眼睛里凛然流转。她的猜想一个比一个像指控,从根源处质疑他的居心、怀疑他的品格,而这份赤|裸的不信任激怒了他。
可怒火也在一眨眼间泯灭。
他的语调几乎是疲惫的:“安戈涅,我不能说更多了。”
“为什么?”短时间内第三次吐出同样的质问,却没有一次得到完全满意的答案,她深感荒谬,哧地笑了一声。
艾兰因的克制表情此刻更像张脱不下来的假面:“还不到时候。”
她与他拉开距离,摇了摇头,声音和表情都飞速冷却:“算了,我不问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了,反正你肯定不会回答。”
他下意识栖近,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似乎要否认,却再一次语句脱口而出前陷入沉默。他从来不会因为冲动失言,身为政客这是绝对的优点,但她宁可他没有那么圆滑老练。
安戈涅往回抽手,试了几次无果后就放弃了。她好像也没有特别失望,任由他抓着,上半身径自疏离地朝后一靠:“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事么?”
她在“可以”上加重咬字,嘲弄地抛出几个可选项:
“关于我的,关于圣心联合王室的,任何事的?”
良久,艾兰因终于轻声说:“不是今天。”
语毕他松开她。因为他刚才扣得太用力,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弧鲜明的红瘢,形若因为残缺永远合不拢的半个镯子。
安戈涅盯着那道痕迹看,不再说话。
“情况特殊,加冕礼会尽可能从简,但那之后还有宴会,出发前你最好睡一觉。”艾兰因说着起身,往门边去时拉长的倒影在她身前停留又溜走。离开前他突然驻足:“你呢?还有没有想告诉我的事?”
“没有,”她翘起唇角,“我还能有什么想说的?”
艾兰因像被她传染,也毫无笑意地牵动唇角:“对了,你失踪期间为了寻找线索,我派人在王宅里搜索了一圈,难免翻动了你的东西,还请你见谅。”
这话题转得莫名其妙,安戈涅愣了一下,抬头:“我知道了。”
艾兰因转身出去。他离开前看她的那一眼令人在意。
但刚才僵持住的质询还梗在她心头——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好像完全不在意她才经历了什么,除了确认她的身体状况外,就连多余的关切的体贴也没有,反而像在闹情绪,那样固执地、单方面地替她做决定。
他摆出为她着想的态度,拒绝向她透露更多,却不曾考虑,她或许宁可受伤也想要知道真相。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明白?她不想要那样居高临下的保护。
脱离险境后的首次会面以冷冰冰的气氛结束。可她难道还有抱有过什么期望?安戈涅用力摇头,把艾兰因离开前幽幽的注视甩出脑海。
房门自动合拢。
艾兰因穿过斗折的走廊离开,登上等候他的飞行器。他没有回头,表情也许久没有任何变动。
直至窗外景色开始飞速倒退,他才终于脱离了雕塑般的静默状态,从外套胸口内侧摸出一个象牙色绒面小盒子。他没有端详盒子,凭触觉不紧不慢地打开细巧的钩锁,就好像已经那么做过很多次。
一枚戒指安静地躺在盒子里。
拇指盖大小的奇异宝石异彩流转,四周镶嵌着细碎的米珠。比起还算精巧的设计,最特别的还是打磨好的矿石,它随着特制容器开启,安静地释放起琥珀雪松alpha信息素。
啪地一声,盒盖略显粗暴地合拢。
艾兰因低声笑起来。
第125章应许冠冕27
安戈涅来到神圣之门殿堂入口台阶顶端。
穿白色长袍、头戴圆形面具的司仪左右簇拥着她, 贵族和临时政府的代表们站在台阶两侧和下方,在她露面的瞬间, 一遍遍的高呼震耳欲聋:
“女王万岁!”
“女王万岁!”
安戈涅身着无垢的素色长袍,外面的厚重深红色披风换了一件,更为华丽,以钉珠技艺缀着形若星图的宝石珍珠和金属丝线,使得这礼服沉甸甸的,宛如盔甲,也像被成群先代君主的亡灵趴在肩背上紧紧抱住。
但她的脖颈和脊背挺得笔直, 步态轻盈,仿佛感觉不到这份重荷。
在观礼宾客和摄像镜头的注视下, 王国年轻的君王缓缓地走下台阶,两个同样在王宫中长大的omega牵起她红披风的拖尾。女王本人目不斜视,表情平静。
笔直开阔的中央大道就在她正前方,仿佛一道切割开中央区宏伟的街区,为她前进铺开道路,平整地向前舒展。
尚未散去的灰色雨云笼罩下,在大道尽头的圣心王宫肉眼看去, 此刻只是小小的一块白色。
更为醒目的是大道两侧几乎触及天空的巨大投影:首都星的建筑群, 老牌农业星丰野星的人造绿色山坡, 工业星生产的银色舰船,以及更多更多, 更加普通的、并没有那么高知名度的行星、卫星乃至移动星城的代表物,其间闪烁着一张张迥异的笑脸。
这是圣心联合王国各个行政区域和居民们的象征。
“女王陛下移驾王宫。”
安戈涅坐进复古的车架之中,缓缓沿中央大道向王宫进发。经过每一个区域的投影时, 她都认真注视动态的景色和人脸,而后向着亲临现场的地方代表、还有他们上方的无人机摄像挥手致意。
某种意义上, 这是浓缩成中央大道车程长短的王国巡礼,她和西格曾经做过的那种。
但她的心境已经与上次截然不同。
那个时候她依然为会成为某个alpha的所有物而担忧着,对未来迷茫,因为民众对她的热烈反应喜悦而无措,却也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矛盾地对今后抱有热切强烈的期望。
安戈涅觉得自己应该是有所成长的。可她不确定是否足够多、足够快。
正式加冕只是开始,通往一条踏上就很难离开的道路。
加冕礼车队终于来到王宫门前。
新漆成金色的大门庄重地开启,安戈涅上次见到正门这么彻底地打开,还是逃离王宫时火光映照下的匆匆一瞥。
大门后的宽阔广场上,黑制服的新政府军列队等候,在女王车架经过时举正枪械行礼致意。
女王亲卫队身穿白色制服,在这一片黑色中尤为醒目。他们排在最靠近正殿入口的位置,其中的两名随着安戈涅步入殿堂,作为代表参与加冕典礼。
“女王万岁!”
“王国万岁!”
喊声又响起来了,在长方形的正殿中回荡。长厅尽头是高起的三级台阶,上面摆放着王座,更后方是一重镜面屏风遮盖住的内室。仪式中的更衣环节会在那后面举行。
安戈涅沿着暗红色的地毯前进,随水晶吊灯摇曳抖动的人造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披风逶迤拖在身后。优美庄重的吟唱声从大厅二层飘落,那是大名鼎鼎的真人歌唱团,为加冕礼演绎赞美君主仁慈正义的颂曲。
在厚重的披风包裹下,也在起立致意的alpha的对比下,安戈涅的身姿显得有一些单薄。但她没有丝毫的畏缩,只要笑一笑就会显得可亲迷人的脸并未勾起笑弧,但也不显得过于拘谨。
她只是将视线端正地落在正前方,不急不缓地前进。
她的余光捕捉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陌生的脸孔——
那些她曾经在宴会上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谈笑、在接受敷衍的行礼时不曾感受到敬意的人,那些第一次见到她、难掩好奇的人,以挑剔审视的目光寻找她失误的人,还有用严肃的假面掩盖中内心想法的人……
安戈涅从人群中走过,惊异于她居然能够将身侧经过的脸庞看得这样清楚。
然后她看到了在观礼席位最前方的西格。他又穿上了那身带披风的正装军服,轮廓深刻的俊脸配上黑发,在人群中十分突出。他的表情肃穆,完全是指挥官模式,但在她扶着司仪的手走上台阶时,他与她短暂对视,眼角弯了弯,像在让她不要紧张。
安戈涅登上长厅尽头的平台,缓慢地转身,任由身边人拉开披风,坐到王座上。
三位负责宣誓仪式的代表人来到王座侧边,他们分别象征着接受统治的王国国民、辅佐统治的政府,以及保管王室秘宝的神圣之门。
一曲休止。
“您是否愿意现在开始宣誓?”
“我愿意。”
王权之杖再次回到了安戈涅的手里。此前沾染的血迹已经完全找不到踪影,只有中端一小块不明显的凹陷证明了它不久之前曾经摔落在地。这权杖的表面镌刻着前代君主姓名,凹进去的地方恰好是二王子的名字,简直像是命运开的玩笑。
国民代表首先上前一步:“您是否宣誓,在您做出每一个决定时,都会贯彻公平、正义、与仁慈?”
安戈涅手持权杖,指腹感受着某位君王姓名的凹凸,清晰地应答:“我发誓。”
政府代表接着上前:“您是否愿意庄严起誓,您会遵循圣心联合王国全境,包括所有行星、卫星、天体代、浮空星城各地各自的律法与习惯实行统治?”
安戈涅表情和声调不变,扬声应答:“我庄严起誓。”
最后是身穿白袍的神圣之门司仪:”您是否许诺,您会珍惜并敬畏这顶应许于您的冠冕所聆听到的权力与责任?”
安戈涅眨了眨眼,深红色的双眸中光影短暂翻腾变化。不知情的人看来,第三句誓言只是走个过场,宣扬王室的崇高,但这最初指代的恐怕是在一之月之上获取力量时所做的承诺:
——我宣誓,我会严守秘密直至我生命终结;
——我宣誓,我会将分得的遗产用于正途。
可她甚至没有做过这承诺的记忆。瞬息间她想到路伽,一之月上的重逢与背叛,哥利亚,路伽现在可能就在附近等待时机……
她想到许多许多,她依然说:“我应允。”
三问誓言完毕,为她整理披风的那两位omega再次拉起披风。安戈涅顺势起身,将权杖交到左手,另一手按在呈到面前的透明玻璃块上。
她的掌印亮起,这既是对她血统的象征性认可,也是她签署誓言的行动。
加冕礼的第一部分到这里结束,安戈涅转过身往镜面屏风后走,表情管理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屏风之后,厚重的红披风褪下,安戈涅在素袍之上叠穿金线刺绣的深红色礼服。
在重新响起的悠扬乐声中,她再度来到众人眼前,端坐于石质王座之上。
没有披风垫着,坚硬宝座的凉意透过衣裙抵达皮肤。
这份寒意让她保持清醒和高度集中。
“为女王陛下呈上王权之杖和王权宝球。”
“为女王陛下呈上仁义之剑。”
除了那两件可以开启一之月陵寝的宝物以外,其他的王室加冕珍宝也一一来到安戈涅掌中膝上。
“以赤心冠冕,为女王陛下加冕。”
艾兰因在重头戏时登场。
他身穿有华丽银线刺绣的白色礼服,从衣袖袍脚到银白发丝末梢,整个人没有一丁点的凌乱。直抵微小细节的规整为他本就具有迷惑性的美丽容貌增添了强烈的攻击性,因为缺少弱点,他捧着王冠靠近的姿态,甚至有些微非人的可怖。
他很少有这样完全展露alpha性质的时刻。但眼下无疑是其一。
安戈涅五官轮廓不自觉绷紧了一些。
艾兰因来到她正前方,背影隔绝了观礼宾客们的视线。他垂眸看着她,她毫不退让地略微抬起下巴,直直望向他瞳仁正中。
如果在这重要的时刻,艾兰因忽然放下赤心冠冕,拒绝为她戴冠,那会怎么样?
这样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冒出来。
但艾兰因已经向她俯身。
他礼服内层堆叠的衬衣褶边在袖管收口处向外舒展,宛如绽放的纯白花朵,靠近她又离去,沾染着紫罗兰与焚香气息的褶边流水般、轻吻般擦过她的脸颊和嘴唇。
同一秒,有分量但不沉重的金色王冠稳稳地戴到她头顶。
安戈涅下意识将肩背挺得更直,支撑起这份重量。
庄严的颂歌旋律也在同时到达高潮。这样的时刻,在站位的巧妙遮蔽下,在音乐的掩护中,艾兰因抓住机会,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除了安戈涅,没有任何人知道内容。
安戈涅的双眼惊讶地睁大。
但当银发灰眸的侯爵向后退了半步,任由司仪上前从安戈涅那里取走宝剑和宝珠,她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
而后,艾兰因带头对新君宣誓效忠。他做出臣服的姿态也不费力气,单膝跪地时白色的衣袍堆叠出优雅的褶皱。
安戈涅在这一刻无法控制地走神了。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俯视艾兰因,甚至能看到他头顶隐藏得很好的小小发旋。
“无论如何,你让我骄傲。”
刚才加冕的瞬间,他这么对她说。
与此同时,那颗银色的头颅愈发朝她低下去,求和似的,垂落的发丝与她礼服上的金线交错。他亲吻安戈涅的右手,清声宣告:
“我,艾兰因,宣誓我会遵循律法对陛下您,女王安戈涅效忠。”
观礼的宾客因为这句誓言而起了骚动:是唯独对女王安戈涅,而非依照传统,权贵代表所有人宣誓,对君王和世世代代的后裔效忠。
这是西格一方能够接受新君登基的底线。
安戈涅平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观众席中眼神乱飞,也看着艾兰因起身、退到旁侧。她这么一动不动大半是无可奈何,王冠毕竟有重量,动作太猛烈都有可能让它挪动乃至倾覆。
而她还要这么维持着庄重的姿态,接受其他代表的宣誓。
“女王万岁!”
她听到同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直至心脏和耳朵都不再对它起反应。
半小时后,安戈涅在司仪的左右搀扶下再次转入屏风后。
铠甲一般箍着身体的华服要脱下,赤心冠冕也要放回珍宝盒中。她接下来会换上更为轻便现代的装束,戴日常用的小王冠到外面广场上检阅军队,接受亲卫队和更远处民众的欢呼。
随后稍事休息,接着就会是在东侧宴会厅举行的晚餐。
之后的流程在安戈涅脑海中滚动,她张开双臂,像个人偶般任由周围人解开礼服换上新的,眼神有些失焦。
随着华丽的外袍彻底褪下,身上的重量减轻许多,她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最艰难最容易出岔子的仪式部分结束了。安戈涅之前做过很多预案,设想过假如有激进的反抗军人士在仪式正中站出来抗议、或是拒绝对她宣誓,诸如此类,各种意外状况下他们该如何应对。
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之后就是相对轻松的应酬。
列席参加晚宴的宾客名单虽然长,但她在上首坐着接受搭话就好,也不需要急着对王国的未来做太多表态,免得西格那里的人感到她野心勃勃,而他们被她当作登基的工具用完就丢。
也许是身体到精神都放松了,胃袋突然开始收缩,安戈涅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强烈的饥饿感。
从安全屋去神圣之门的时候她食欲很差,典礼开始前只喝了几口浓汤,她现在终于因为疲惫饥肠辘辘。
对这样的情况,负责典礼的司仪们早有准备。她绝对不是第一个在加冕后肚子怪叫的君主。
“给我一块饼干。”
其中一个侍者便转身去取可以一口吞下、不会弄花妆容的食物。
“阁下?!”
艾兰因突然闯进屏风后侧,引得多人惊呼。
“最好现在离开这里,快。”他伸臂揽住安戈涅的肩膀,护着她往后方的紧急通道走。在他的身后,亲卫队迅速填满了屏风与墙面的缺口,其中两人冲到通道内确认撤离路线安全。
艾兰因的声音起伏不大,戒备留意周围的神色却透出紧张。
“怎么了?”安戈涅疑心自己在嘈杂的响动中听到了西格发号施令的冷硬声调。
艾兰因语速很快:“户濑砂伪装成来加冕礼的同僚,想要混进晚宴现场被发现了,身上有危险物品。”
她身体一震,回头间在镜子般的屏风上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她想干什么?”
“总之先离开这里,我不喜欢这种事态发展——”
艾兰因环绕她肩膀的手臂猛地收紧,发力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扯。
安戈涅骇然回头,一个光洞出现在大厅尽头遮盖窗户的帷幕上。光洞在现身的瞬间就开始收缩,好像无力维持。
金发红眸的路伽从中探出小半个身体,他的眼神与她的在半空相撞,同样准确找到她的还有枪口。
他了解王宫的构造,王宫内加冕礼部分的转播又只延迟了三分钟。
而她换衣服需要的时间远远超过一百八十秒,足够他在看到延迟的信号画面后依然赶上。
安戈涅在对视的这一秒,居然首先想到的是他为什么能准确拦截到她。
头脑在以将现实拆分为慢镜头的高速运转,同时催促她闪躲,可肢体僵死了,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噗,噗。一长一短。
熟悉的、激光弹穿透血肉之躯的轻响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她闻到布料和其他什么东西被瞬间灼烧的怪异焦味。
金属重物砸落地面,她也摔倒在地,额角磕上石砖。
噼噼啪啪,更多激光弹打中帷幕,亲卫队在射击,帷幕后的玻璃碎裂。
安戈涅头晕目眩,手撑地支起上半身。
白色的屏障消失了,光洞也是,照明也是。激光打穿的帷幕上满是孔洞,天光自弹孔中倾泻进来,在长厅尽头投下一柱柱刺破昏暗的光束,满地碎玻璃闪闪发光。
腿脚处迟钝地传来被重物压住的紧迫感,她朝压力来源看过去,瞳仁骤缩,大脑一瞬间拒绝理解接收到的视觉情报。她在身边看到相似的色块,却依然无法理解。
安戈涅于是扭过头往别处看。
在一伸臂就够得到的地方,她看到了还没来得及放回盒子里保管的赤心冠冕。
镶嵌着红宝石的金王冠跌落在地。一束光打在上面,宝石像是融化了,化作浓郁到刺目的液体,填满了冠冕画出的圆圈,从下端渗出来,快速地朝外蔓延,汇入浸着她脚踝的黏腻颜色中。
安戈涅的视线木然地向回、向自己身下收。
她就坐在同一片红色里,不断扩大的血泊正中。
“艾兰因?”
没有回答。
第126章最终谜题01
安戈涅仿佛分裂成两个人。
其中一个失去感受情绪的机能, 只是反复回忆刚才数秒间发生的事,挖掘并分析记忆每一帧每个细节, 机械重复,一遍一遍:
艾兰因揽着她的肩膀,艾兰因把她往身后扯。他拉拽她的力气很大,反手把她往地上压,近乎粗暴。
她失去平衡。她看不到光洞,也看不到路伽了。
阴影覆盖她的大半视野,灰色, 不,是艾兰因身上的白色织物挡在面前。从艾兰因身影的边缘, 她看到扣动扳机的手,看到不断缩小的光洞,看到光洞另一头起伏的金色麦浪。
一切在倾斜,缓慢又快速地颠倒。
她摔倒在地,额角撞在石地砖上。
然后她再次看到窗户弹孔透进来的光,看到血泊中的赤心冠冕,看到自己手脚并用地扑向身侧越来越红的那抹白。
有重物压在她的腿上, 白色的, 飞快受红色侵染的, 那是倒下的艾兰因。
另一个安戈涅始终在动,没有任何一秒留给思考。她把艾兰因扶起来, 抱着他,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她的嘴唇在快速开阖,她在呼唤他, 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借着黯淡的光线看向他,那是一张平静的脸, 没有痛楚,也没有焦急恐惧。甚至奇迹般地没有沾到鲜血,干净而美丽。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睁着,好像还有光,似乎还在努力凝望着她。
于是她的心脏欢欣地重重跳动了一下。
人群围拢过来,冲向她,人影挡住了落在他们身上的光线。艾兰因眼睛里的光也消失了。
不再因为她收缩扩张的瞳仁空虚地映出她,像一面恶毒的镜子,虹膜透出玻璃般的呆板死气。
心脏像是被凛冽的冰霜冻住,胃袋里的酸液开始剧烈翻涌。呕吐的冲动击中安戈涅,两个她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于是她认识到:
她抱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这已经不是艾兰因。
安戈涅本能地寻找反驳这个结论的证据。
她触碰艾兰因的脸,她手上的血弄脏了他,她对此有一些抱歉,但又立刻理直气壮起来:碰了才知道,他明明还是温暖的!他还在这里,他只是受了很重的伤,需要救治。他在这里,在她这里。
从上方、从身后伸来许多双手,把安戈涅拉起来,拽着她后退,要把她带走,令她远离他。
好多人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任何一个词,嗡嗡的耳鸣盖过了所有语句,和尖叫一起填满她的双耳。真奇怪,为什么她还能听得到尖叫。
啊,原来是她自己的,简直不像是她发出来的声音从身体内侧攻击着耳膜。
不可能。艾兰因不可能死的。不应该这样。不可能。他不可以就这么死掉。唯独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
无处宣泄的怒意在尖叫中膨胀,像找不到靶心的子弹,一次次地出膛。她恨不得抓住艾兰因狠狠地摇晃,质问他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死亡。
他是故意的吗?他是要让她忘不掉他,成为她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吗?凭什么?为什么?
安戈涅在他人的手臂桎梏下扭动挣扎,一次次扑向艾兰因。她看向刚才光洞出现的位置,等待路伽再一次突袭。但是没有,还是没有。然后她注意到身侧白衣亲卫队腰间的佩枪。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想。
枪才她手里不到十分之一秒就被抢下来。她冷静地审视自己,淡然地承认,原来她刚刚有了死志。她第一次想要自尽回溯时间。
可是未必会回到艾兰因中弹前,如果再一睁眼,她又毫发无伤地坐在血泊里,岂不是好笑又浪费。理性冷酷地嘲笑她的失态。而且艾兰因值得吗?她明明那么恨那么怨过。
安戈涅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不再挣扎,偏过头看着靠近的针管,轻声说:“我冷静下来了,不用给我打镇定剂。”
针头犹豫地晃了晃,最后还是退开了。
“安戈涅,我在这里。”
她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强势而甘冽的雪松琥珀信息素环绕她。
死死裹住她的那层黏膜突然破了,安戈涅又想起该怎么呼吸,周围模糊的人脸和声音也变得清晰。
限制着她行动的护卫退开,西格接住她,手臂和声调一样平稳有力,不动声色地支撑她:“犯人可能会二次袭击,我们先离开这里,撤离到安全的地点,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
西格把她抱起来,迈开的步伐因为她突然开口停了停:
“路伽瞬间传送不是特异能力,只是一个高科技装置。传送的次数和距离都有限制,原本大概就差不多用完了,所以他很珍惜。他看上去很苍白,伤势可能没得到及时医治,应该没法再来一次同样的袭击。”
安戈涅听上去极为冷静,西格的表情只有愈发严峻:“好,我知道了。”
“消息瞒得住吗?我觉得很难。原定的晚宴肯定要取消了。我不想躲起来,所以如果可能,我希望今天晚上安排一次直播讲话,对今天的事做回应,也对王太子党彻底定性。还是说,你觉得把这件事瞒下来更好?比如突发恶疾——”她的语速很快,像是一边飞速思考一边直接将脑海中掠过的想法念出来给他听。
西格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他的语调中带一丝恳求:“安戈涅……”
她偏头从他严丝密缝的怀抱中脱出来,看着他的眼睛:“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必须当个像样的君王。”
这也一定是艾兰因希望她做的。
安戈涅的唇角抽动,缓慢地弯折出个上翘的弧度,嗓音有些沙哑:“你会帮我吗?”
西格深蓝近黑的眼睛痛楚地闪动了一下。良久,他终于说:“好。”
※
安戈涅走出临时改为直播间的偏殿,迎接她的是一片寂静。负责导播和控制舆论的工作人员,易耘代表的首都星大人物们,军政府内务大臣,全都安静地、以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她。
有同情、怜悯、敬佩,但也有一些疏离。
她还穿着加冕礼的那身素袍,前襟和裙摆上的血迹已经氧化为近褐的暗色污渍。与之相比,她的脸素净得近乎惨白,表情却有种身穿甲胄般的冷硬。她没有戴任何冠冕,仿佛在以此提醒所有人,她是在怎样的场合突逢巨变。
新加冕的女王安戈涅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镜头前,向王国民众宣告侯爵艾兰因的死讯。
她念出简洁克制的通告,说艾兰因是她多年的导师、同时是她的重要参谋。他们有过意见上的分歧,但她尊重他,因为他是推动王国和平改革的主力。以这种形式失去他令她痛心并且愤怒。
刺杀者原本的目标是她,而政府军已经剿灭了王太子党的秘密据点,肆意作乱、给民众带来恐慌情绪的残党也必然会绳之以法。军方之后会适当放出一之月摧毁基地的现场影像作为军事行动成功的证据。
最后,她说,暴力手段必将失败,她说,她会践行加冕时的誓约,尽力让所有人,无论地域、出身、性别,都有一日获得无需活在暴力阴影下的人生。
演讲稿由专人撰写,安戈涅只做了定稿批注。说出这些话的是女王安戈涅,某些时刻,她感觉在演讲的人并不是自己。
她能猜到反响,也明白为什么在演播室外的人会以这样的眼光注视她。
刺杀后立刻做出回应不稀奇,但身穿染血的衣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难免有消费死者的嫌疑。但没有人能够否定,这个决定冷酷却也精明——
年轻君王坚强的姿态将会被铭记,柔弱美丽的外表配上悲剧性事件,天然惹人同情。
安戈涅想,艾兰因大概不会介意她消费他,换做是他,他会做同样的事。最荒谬的可能还是,原本的叛国者因为轰轰烈烈的收场,反而获得殉道者的美名。
“如果有路伽下落的线索,请立刻告诉我。有大片麦田的地方应该不是太多。”安戈涅走到西格面前,轻声说,“走吧,去医院。”
西格这一次没有答应:“你必须先休息。”
她的眼睫安静地翻动,像干枯的蝶翼振翅,深红色的眼睛同样来自干燥的季节。她的声调和表情都极为平静:“尸检前我想再看他一眼。”
那种所有人屏息静气的死寂又回来了。她的声调不高,但这间房间不大,alpha又多,听到的不在少数。
西格给了周围人一个警告的眼神,领着她往外面的走廊上去。
走廊长极了,仿佛没有尽头。
地面和墙壁都洁白洁净,医院的走廊走得久了,就生出一种在雪地中前行的错觉。安戈涅有一些恍惚,差点走过头,还是西格拉住她,她于是才意识到已经到了。
方方正正的门在她门前打开,安戈涅在这瞬间想要掉头逃走,仿佛门后是另一个可怕的世界。
“你还好吗?你随时可以回去的。”西格再次向她确认。
她摇摇头,飘一样地穿过门洞。
“陛下。请节哀,容我带路。”
安戈涅一言不发地走着通往更内侧的那道门的,那漫长又极端短暂的路。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着?”西格问。
她颔首。
“那么我就在外面。”
她再次点头。
安戈涅没在内侧的小房间里待太久,倒并非里面有些冷。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原本以为可以对死者说的话都没能出口。
直至她退到外间,她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外面的长桌上放着透明袋单独封存好的许多东西,穿工作服的人正在准备把它们逐一往箱子里收纳保管。
这是死者的随身物品,作为物证要走司法流程。
“我可以看一看吗?”她吐出的第一个词有些破音。
对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当然。但请您不要打开密封袋。”
西格在安戈涅身后使了个眼色,工作人员抱着箱子往旁边走,并没有把已经放进去的染血白衣再专门拿出来。
安戈涅站在长桌前认认真真地看过去。
东西其实不多,艾兰因并不是喜欢随身携带物件的人,就像他所属阶层的所有人,他有轻装出行的资本,反正一伸手就会有充当储物袋的人把需要的呈上来。
领巾,领针,袖扣,手帕,大都是这样的贴身物品,混杂了一张手写卡片,是他原定在晚宴上要做的致辞的要点。在这种方面艾兰因很老派,即便他记性很好,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备忘。
她拿起那枚熟悉的黑宝石戒指看了好几秒,而后放下。
视线继续水平移动,安戈涅瞳孔放大。不该在这里的东西出现了:
眼熟的象牙色的绒面小盒子。大概因为放在靠近胸口的内袋里,边角沾了大片暗色的血。
她盯着这小小的盒子,许久一动不动。
里面的东西是已知的谜底,可这个盒子锁住了那些艾兰因尚未告知的、她身上的秘密,他本身也成为另一道无解的谜题:
在王宅搜到它的时候,把另一个alpha赠予她的信息素戒指放在身上的时候,把她往身后拽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西格也看到了这个戒指盒,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体温比她高,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像被他肌肤的热度灼伤。但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走吧。”最后,安戈涅轻声说。
“王宫还在警戒中,今天就暂时住到我那里。”
她摇摇头:”我要回自己那里。“
西格注视她片刻:“那么我跟你过去。”
※
安戈涅关上浴室门,为了让西格安心,她没有上锁。
圆形浴缸里的热水已经装得很满,她走过去,没有脱衣服,而是直接坐了进去。
光脑终端浸水发出警告的鸣响,她解下终端,随手把它扔到地上。事件发生后她就没有查看过终端,此刻也在涌进来的新消息、还有新闻报道,她全都隔绝在外;现在她也没有与外界恢复联络的心情。
清透的水在暖光灯下摇曳着,丝丝缕缕的红从她身上的长袍上逃逸。原本已然发黑的污渍在热水中短暂恢复鲜亮温暖的颜色,与温热驯服的粼粼波纹缠绕而后融合。
于是渐渐地,浴缸里的水从淡粉色变为有些浑浊的血色。
安戈涅浸在里面,将身体下沉再下沉。红色的水流没过胸口肩膀,触及下巴,进而淹过嘴唇、鼻子、眼睛和发丝。
她完全沉进了水里。她闭上眼,任由带着古怪气味的水波温柔地爬到衣袍下,拂过她的皮肤,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度触碰她包裹她。
宛若一个没有缝隙的拥抱。
良久,她钻出水面,眯着沾了水的眼睛,摸索着按下操作面板。
下水阀门开启,红色的水位快速下降,轻声哼鸣着,旋转为细小的涡流没入浴缸底部的洞孔。
水彻底放完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浴室里开着热气,安戈涅还是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她感觉到艾兰因彻底离去了。
第127章最终谜题02
“户濑砂博士, 您使用特殊虚拟外貌设备伪装成他人,试图进入您未受邀请的区域, 并且携带了星系管制的神经毒素类危险品。希望您能对此给出合理的解释。尤其是进入管制区域的路线,您是从哪里获得的?当然,在您的法律顾问抵达前,您有权利保持沉默。”
仿生皮肤从面部中间裂开,软软堆叠在户濑砂的脖颈处,露出她缺乏表情的秀丽脸庞。伪装身份用的垫肩正装外套里有太多暗袋,已经交给专业人员搜查分析, 她现在经过严密搜身,穿着的宽的衬衣和长裤款式简洁, 褶皱很多,都是拘捕时的挣扎留下的。
此刻她坐姿端正,对着持重型热武器的安保人员视若不见,神情自若的态度不太像临时拘捕的嫌疑人,反而像是等待倾听科研报告的会议代表。
负责询问的警员再次重复刚才的要求,想在律师抵达前利用规矩漏洞施压,挖出一些可以当做证词的回答。
否则按照自由联盟的惯常的外交作风, 危险品可以是不小心携带或者和别的东西搞混了, 伪装闯入是个人行为, 恐怕不久户濑砂就会被送上飞船驱逐出王国,什么惩罚都不会有。
像要贯彻沉默到底的户濑砂在第三遍问询的时候突然说:“我要见艾兰因。”
警员呆然张了张口, 憋了两秒才突然泄气似地道:“侯爵艾兰因过世了。”
“什么?”
警员略微侧头,得到通讯设备另一头的允许后开口补充:“在您被逮捕后不久,艾兰因阁下在刺杀事件中不幸身亡。”
户濑砂露出有些嘲弄的微笑, 略微昂起下巴:“新闻是这样报道的吗?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又用上了假死的手段退出公众视野罢了。”
得到许可的警员展开投影屏, 给户濑砂看新闻平台的报道页面。
“虽然不知道您刚才所说的假死有什么根据,但目击者不止一个,他们都亲眼看到侯爵中枪……”
户濑砂盯着页面看了两秒,显得有些困惑,随即用力摇头:“制造几个亲历者控制舆论并不困难。”
警员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这时通讯另一头突然传来了意想不到的命令。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户濑砂博士,那么请您跟随我们走一趟。”
户濑砂扬起眉毛。
“请您跟我们去医院,尸检结束了。”
户濑砂自信的坚固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从各个角度监视着这间问询室的镜头另一端。
西格覆盖着安戈涅手背的指掌紧了紧:“你确定要那么做?”
“她不相信艾兰因死了,那么就给她最直观的证据,”安戈涅的表情几近冷酷,“这或许可以动摇她的精神,让她吐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西格眉心微蹙。他显然不太喜欢她现在的状态。但他没有出言劝阻,只是平和地问:“切入点在哪里?”
她盯着画面上离开问询室的户濑砂,没有掩饰厌恶:“她试图入场的路线是王宫的旧运输通道,如果不是半个月前恰好整修过,在那里安装了警报装置,她说不定就真的溜进去了。我怀疑她和路伽那边有联络,从他那里得到了路线。陶朱双蛇内部之前就有王太子党的人潜伏着,要接触不是难事。”
“你的意思是,路伽那边故意让户濑砂走有隐患的路线,让她被发现,方便制造混乱?”西格眯了眯眼睛。
当时他也确实立刻抽调安保人手过去控制住户濑砂,放心将安戈涅交给了王室亲卫队保护。但没想到路伽会突然出现,从战术角度,那是场漂亮的奇袭。
安戈涅闭了闭眼,像是将突然上涌的什么东西压了下去,声音比刚才低:“或许从她那里可以得到路伽的线索。王国空路不可能永远封锁下去,找到他,一定要快。”
西格立刻揽住她,让她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轻轻地顺着她的背脊抚摸,像要将缠住她的无形之物拨散:“她身上的所有物品已经交给信息分析方面的技术人员处理,一旦发现什么,我立刻通知你。”
她随着他的轻抚深呼吸:“嗯。”
从这个角度,她看不到西格脸上的忧色,但他略显僵硬的措辞终究泄露了情绪:“你现在真的必须去睡,如果药物没有效果,就用睡眠舱。你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安戈涅下意识道:“我没事,真的不困。”
“安戈涅,”西格加重语气,捧起她明显发灰的脸,她的脸颊在一天内飞快地瘦消下去,几乎直接摸得到皮肤下骨骼的凹凸,“在这件事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抓到凶犯得到答案。”
她垂下视线,紧抿的嘴唇有些颤抖。
“你就先在这里住下,布礼还有其他人都会陪着你,有什么消息也方便我直接告诉你,好吗?”
这次安戈涅没有拒绝。
※
确认安戈涅已经进入了睡眠舱,西格转身回到书房,接入了一个秘密通讯端口。
光点聚拢为金发青年的身影,赫然是提温。他隐匿掉了身后背景,只让镜头捕捉到了自己的半身,面上带着淡淡的礼节性微笑:“比预期时间晚了一点,我亲爱的母亲看来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
“户濑砂的反应和你预计得差不多。”西格并不多做解释,转而将收到的监控通讯源分享过去。
这是首都星中央区赤心医院某处走廊的监控画面。两个守卫站在一道门口,严阵以待的模样,除此以外并无值得注意的地方。
提温耐心地等待着,通讯频道中一时间无人说话。
半晌,他忽然出声:“她怎么样?”问话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也收敛了进去。
西格沉吟片刻才答道:“她到现在都没哭过。”
提温眸光闪动,最后只简洁地说:“这不是好事。”
黑发alpha的声音顿时有些冷:“我知道。”
提温抬起双手,哂然弯唇:“我不在质疑您,这样的时刻她需要的是坚定不移陪伴她支持她的人,没有谁比阁下更合适。”
西格欲言又止:“你——”
“我没有也不打算和她直接联络。”
“那么,在你找到想找的东西之后?”
这次轮到提温沉默。
“如果……”他难得流露出迟疑,又顿了顿才说下去,绿眼睛因为嘲弄而闪烁起来,“如果她能进入稳定幸福的生活状态,我不会来打扰你们——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西格还没应答,提温忽然扬起眉毛。
监视画面出现了变化。
那扇门开启,两个医院工作人员左右架着户濑砂出来。户濑砂的状态很不对劲,头垂下去,仿佛浑身都失去了骨骼支撑,软弱无力地垂着。但是在离开那间房间的时候,她突然推开身边的人,好像又要冲进房间里。
被拦住之后,陶朱双蛇曾经的掌权者之一大喊大叫起来,表情扭曲,找不到一丝往日高高在上的镇定。
“需要我之后让人转述她在说什么吗?”
提温笑着摇摇头:“我猜得到。无非是拒绝相信艾兰因真的死了。以她现在的情绪状态,可以问话谈放人条件了。”
他话锋一转:“以防万一,我要确认一下,艾兰因是真的死了?死透了?”
西格眉心揪起:“为什么你也那么问?”
“之前艾兰因风头正盛的时候树敌无数,却也从来没人得手过。而且他上次死里逃生,给人以他不死的印象。现在也有不少他其实没死的阴谋论在光网上流传。”
西格淡然看着提温,显然并不相信。
金发青年耸耸肩,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只是陶朱双蛇内部一些无聊的误解罢了。和您真的没关系,也不会影响事态。撇开这些不论,这次确实很突然。我都吓了一跳。”
西格看向窗外:“死亡……不止死亡,各种形式的分别大多数时候都很突然。”
提温一怔,掩饰似地调侃道:“您这话很有哲思。”
西格不打算继续和他闲聊:“再确认一次,她身上所有物品都已经在备份数据后转交给你,事后你必须拿出相应的价码作为回报。”
提温就笑:“请您放心,我向来信守承诺。”
“对户濑砂之后的去向,你没有看法?”
“您可以略作拖延,吊出足够的好处之后再把她交给自由联盟政府。”
即便知道提温亲子关系糟糕,西格还是抬了抬眉毛。
“母亲虽然还保留着理事会成员的头衔,但生物科技的研发部门目前基本瘫痪,现有的生产和实体销售运营管理另有人接手,只等她回到联盟,估计就会彻底丧失所有职位,接受内部审查和联盟政府的处理。如果有选择,她不会愿意回去的。自由联盟的文化特性么……”提温说着轻轻笑起来,“就是对失败者向来残酷。”
“我以为你已经脱离了陶朱双蛇。”
“但这不妨碍我依然保留一些有用的消息渠道,毕竟我是以此为生的,”提温态度淡然,仿佛在分析掂量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但建议各位不要对我母亲提供的情报价值抱有太高期望,她负责的毕竟不是军工方面。还不如用她向联盟和集团两边各自卖个人情。”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动了动:“抱歉,先到这里。户濑砂已经离开医院了。”
“那么就按照之前的计划进行,结果责任自负。”
提温笑了笑:“期待和您下次联络,也祝我好运。”
结束通讯不久,西格便收到了消息:
情绪崩溃的户濑砂冷静下来之后,立刻要求王国提供政治庇护,以避免被遣送回自由联盟。作为交换,她愿意给出对临时军政府相当有价值的情报。
※
“我要求和西格直接谈。”
来的是另一位军官:“我是护国者阁下的代理人,您的意愿和条件都会由我转达。”
户濑砂笑了笑,不再说话。
将房间一分为二的透明墙另一侧,负责谈判的军官劝导近半小时后无果,接到命令便利落地离开了问询室。
户濑砂把玩着面前的纸杯,忽然抬眼,盯着投影着王国空域图的空白墙面:“我猜您在听,西格阁下。向我提供首都星中央区详细地图的人,您不感兴趣吗?”
五分钟,她表情不改。
十五分钟,她的嘴唇抿起来,一遍遍环视四周的眼神逐渐透出焦躁。
二十分钟后,谈判代表再次来到玻璃墙另一侧,户濑砂主动开口:“我们不妨都直接一些。我有王国用得上的东西。”
“这称不上非常诱人的筹码。如果您说的是刚才提及的线索。您的通讯设备由我方暂时保管,目前正在进行分析,要找到痕迹不会太困难。而且您现在亟需我们的保护,否则您难免会担心,因为掌握着联络渠道而被王太子党灭口。”
户濑砂脸色顿时有些僵硬。这显然是她急于与王国政府达成协议的主要原因。她很清楚自己眼下的境地非常危险,被交到联盟手中是一条绝路,在缺乏保护的嫌疑人状态遭神出鬼没的杀手袭击是另一种危险。
“至今未被追缉回联盟的逃犯提温,我有控制他的方法。”
谈判官笑了笑:“这对我方来说似乎价值不大。”
户濑砂扯了扯嘴角:“他知道得很多,这也是为什么军工部的人也在找他。他手里的东西对任何一方都极具价值。而他身上有一道物理保险锁,钥匙现在不在我的身上,只有我知道它的位置。”
“如您所说,提温目前下落不明。”
“看到我被缉捕,他怎么会不和你们联络?恐怕还提供了不少怎么对我施压、将我的价值最大程度压榨的提议,”户濑砂的语气几乎轻蔑,“我将这把钥匙转交给你们,想办法把他控制住,他就只能给你们卖命了。我愿意陪你们演一场戏诱骗他踏入圈套。”
谈判代表倾听了须臾,淡淡道:“请您再说得详细一些。”
户濑砂会意地微笑:“看来他已经在你们这里了。”
“我需要政治庇护,作为交换,我会把联络人的情报,还有钥匙的地点都说出来。其他我在集团时负责的专利技术,只要我知道,日后我也乐意提供技术支持。”
“联盟恐怕对第二第三个条件也很在意,他们还在继续施压,催促我们尽快接受保释放您回联盟。”
户濑砂咬了咬牙:“作为诚意的证明,我现在就把钥匙交出来。”
谈判代表面色不改,静静地注视她,像催促也像等待。户濑砂深呼吸,单手掩唇,另一手伸进口腔摸索。
啵。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户濑砂摊开手掌,掌心是一颗倒置的仿真后槽牙,内部居然以透明胶体固定了一个米粒大的金属小球。
“看到这个他就知道谁是他的主人了。”说着,她利落地将牙齿扔进了透明墙体正中镶嵌的盒子。这是用来传递物件用的自动运送窗口。
放着一颗牙的托盘很快到了透明墙的另一端,谈判官表情微妙,好像拿不准是否该徒手触碰沾着唾液的牙齿。迟疑着,他从衣袋里摸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拿起来包好。
户濑砂呵地一声笑:“我不介意你现在就拿去验证真假。”
“是吗?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户濑砂愕然盯住身着黑色军服的谈判官,脸色阴晴不定:“你……”
对方伸手在颈后一抹,与户濑砂身上完全相同的仿生皮肤瞬间从后裂开褪下,露出来人的真貌。金发翠眸的青年拈起那颗牙齿晃了晃:“惊喜——”
户濑砂嚯地站起来:“提温……!”
提温特意关掉了变声器,用自己的嗓音说:“谢谢您,母亲。”
户濑砂脸容几近扭曲,额角狠狠跳了两下,忽然又恢复镇定。她重新落座,淡淡笑起来:“你大可以试一试。只是……这把钥匙说不定是假的,只会触发引爆指令。”
“确实,试一试才知道真假,不是吗?”
这么说着,提温摸出准备好的工具,直接将凝胶中的小球挖出来,擦拭干净后手腕一抖。球体立刻展开,拉伸成细细的金属条。
提温把它拿在手里,对着灯光仔细打量。它通体呈现出漂亮的银灰色,末端构造极为复杂,更像是精巧而脆弱的金属工艺品。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末端凹凸的纹饰有一定规律——这是把只有指节长短、细针粗细的空心钥匙。
“这是假货。提温,我是认真的。”
“如果是假货,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我们一起死。哦对了,这里防爆加固过,所以应该不会给其他人造成太多麻烦。”提温耸耸肩,笑得无害而灿烂。
“我承认我对你有所亏欠,但是——”
提温垂下眼睫,哂然摇了摇头:“母亲,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还是对您有些失望。我虽然用了变声器,但并没刻意改变语调和说话方式,可您还是没认出我,甚至没有感到一丁点的熟悉。您是真的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
语毕,不等户濑砂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就毅然决然地将迷你钥匙插入脑后。
第128章最终谜题03
一秒, 两秒,三秒。
提温从身体内部听到电子音鸣响。他低头仔细地观察自己的双手, 蜷曲手指又伸直,好像第一次感受肢体的知觉。而后,他缓慢地抬头看向户濑砂,冲她翘起唇角:“所以,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你要干什么?”户濑砂看向隐藏摄像头的位置,像是在期望有人闯进来打断他。
提温按了按耳朵里的装置:“麻烦给我们几分钟的私密时间。”
户濑砂闻言面色一凛,仔细打量透明墙体, 似乎在掂量它是否承受得起alpha的锤击。
提温却没有再靠近。他立在原地闭上眼睛又睁开。
再开口时,他终于放弃对她使用敬语:“你大概不知道, 我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有多少时间花在幻想上,幻想母亲你,确切说是你们三个。”
户濑砂身体有些僵硬,但依旧站得笔直,不愿意在他面前露怯。
“我想着,你们所有人对我做的事情中,我要从中挑选哪些较为痛苦、较为独特的……让你们有一天也尝一下我已经感觉不到的滋味。”
她没有说话, 竭尽全力没有表现出惧色, 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里到底透出强烈的戒备, 而这攻击性的底色是恐惧。
“但好像不需要我做什么,你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相当不舒服的境地。现在我不明白的只有, 你为什么要主动跑到首都星来呢?留在夜摩星城和集团的其他妖魔鬼怪斗争到底,等待一个卷土重来的机会不好么?”
户濑砂下巴随着开口昂起来。她对他描绘的另一种充满不屑:“你以为我喜欢的是理事会的特权?”
提温怔了怔,脸上的笑容有些空洞:“也是, 你眼睛里只能看见生命的终极谜题。”
他转而轻轻叹息:“我好像明白了,你想用一场刺杀证明艾兰因是你寻求的完成体, 可惜……别人用实际行动替你的假设证伪了。”
户濑砂对此并未否定。谈及艾兰因,她现在已经相当平静,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多年追寻的东西是纯粹的谬误。
“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们……尤其是你确实很能干,虽然没搞明白原理,但居然也做出了成果。”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转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户濑砂急声问。
提温回过头,表情十分微妙:“这可能是你说的最像母亲的一句话。”
她木然眨了眨眼。
“我是指,以我观察到的、家庭这个社会组织结构里的相处方式作为基准,你刚才听上去简直像一个母亲询问不听话的孩子去哪里。”
户濑砂错愕地沉默数秒,忽然发笑:“我从不认为所谓母性是任何性别的本能。你对这件事的执着很可笑。我承认我对你并没有普世定义上的亲情,但那又怎么样?”
提温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大概也不曾真的渴望过所谓的母爱,只是我很难停止不自觉对正常人的模仿。
“但相对的,你也不该期待从我这里得到造物对神的尊敬和感激。”
户濑砂又坐回原位。直到最后,她都不打算对他完全示弱:“无论你怎么说,你成功摆脱了桎梏,这也是我作为造物主的成功。”
提温笑了:“那么之后祝您好运,母亲。”
他又在耳中装置按了按:“我准备离开了,十分感谢。”
户濑砂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再次恢复了镇定的神色,对着墙面说道:“我依然寻求王国的政治庇护。我确实还有一些对临时军政府有用的情报,而且那是陶朱双蛇军工部都没有的,是我以个人名义请人做的调查。”
“我有证据,安戈涅并非王室血脉,只是一个顶替私生公主的赝品。”
门边的提温猛地驻足回头。
※
安戈涅睁开眼睛,睡眠舱盖子上显示出睡眠时长和质量数据,她一挥手关闭,没看清具体数据,反正睡的时间不长。
舱体开启,她支着手肘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周围陌生的陈设,过了几秒才想起这是圣心王宫如今作为西格居住区域的部分。
她选择了深睡眠模式,没有像昨天那样做梦。只是睁开眼后立刻清醒的感觉空落落的,她居然宁愿有噩梦的尾巴可以用来抓住回味。
靠在睡眠舱一头,安戈涅打开消息爆炸的光脑终端。
她麻木地顺着未读列表往下滑动,全都是关心和致哀,看多了只觉得词藻千姿百态,悲切倒是没有多少。她一直往下翻,提不起兴趣点开其中任何一条,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泛噪点。
阿夹忽然跳到画面中央,给她推送天气预告和每日轻松视频。
安戈涅想了两秒,才发觉哪里不太一样:平时休息后重新接入光网,阿夹推送的一般是天气预告和今日新闻精选。
她戳开回形针的对话框。
“你有一段时间没上线了,感觉怎么样?你可靠的人工智能助理一如既往乐意为你提供帮助!键入任何关键词,或者向我倾诉任何事,我会尽可能给出建议。”
安戈涅闭了闭眼,眼睑下短暂地涌上湿热的雾气,但启眸时已经消散。她反复输入又删除,最后一咬牙:
“你在吗?”
回形针头顶冒出大大的问号:“当然,我在!阿夹随时随地竭诚为你服务!”
她咬住下唇,手有些发抖:“你还在吗?很多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了。”
这次停顿了半秒,人工智能才吐出回应:“我或许没有你摸得到的物理身体,但我确实在这里,并且随时愿意帮忙解答你的疑问,协助你的日常事务处理,或是只是单纯陪你聊聊天!
“我猜你需要一个听众,有什么都告诉我吧,我会绝对保密。”
安戈涅摇摇头,猛地把回形针吉祥物拖到了视窗边缘,而后切换到过往联络页面,点开与路伽的消息记录。
遣词造句和发送都全凭一腔冲动,回过神时,她不由感觉惊讶又好笑,仿佛面对的是另一个人的杰作:
“你想杀的人明明是我
“那么多次了,也该轮到我杀你一次”
这话看着就神智不太清醒,但她没有撤回。
不可思议的是,她比刚才感觉好了一些,有力气爬出睡眠舱洗漱了。
换了一身衣服,安戈涅站在窗口,看着小庭院发呆。她在白天入睡,现在天色尚未转暗,顿时有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通讯弹窗猛地跳出,她瞳孔短暂在看清联系人的瞬间扩张。
侯爵宅邸。
通讯接通的刹那,安戈涅张了张口,感觉再差一点心脏就会从嘴里跳出来。
“陛下。”另一端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
“管家先生……”安戈涅的嗓音在出声的瞬间开始打颤。
两边都长久地沉默,并非因为无话可说。
终于,长年侍奉艾兰因的管家找回了平稳的音调:“我刚刚从医院回到宅邸。有一样东西……大人之前就让我代为保管,现在我应该交给您。”
“是什么?”她抽息,“不,我直接过来,到时候再细说。”
“您不用着急,我可以等,您方便的时候再来就好。”
“不,我现在就过来。”
这么说着,安戈涅已经走到门外。
“陛下?您这是——”
她和布礼撞个正着。
“我回王宅一趟,你正好和我一起来,再叫几个护卫。”
布礼立刻去安排,她回来的时候还捧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外套、围巾和一双厚实柔软的袜子。安戈涅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刚才激动之下,直接赤足走了出来,甚至没发现忘记穿鞋袜。
对上布礼担忧的目光,安戈涅努力微笑了一下:“对了,出门前我想喝杯东西,热的。顺便给所有人都准备一点茶点吧,辛苦你们了。”
布礼嗫嚅着想说什么,最后只欠身行了个礼,转身去执行命令。
对布礼和其他“王廷”成员而言,她作为君主、也作为上司重新正常运作,即开始需要他们的服务,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信号。
至少表面上,她必须尽快恢复正常。
※
飞行器驶入王宅庭院,安戈涅便说道:“换一架飞行器,我们现在去艾兰因那里。”
布礼讶然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回答:“好的。西格阁下那边……”
“暂时不要告诉他。之后我自己说。”
“是。”
安戈涅一行人进入庄园外围的繁茂树林时已经是黄昏。同样的景色在白昼和夜色中赫然是两个模样,而在日夜交界的时分,每一棵树、每一段投在窗户上的影子都似曾相识,却又分外陌生。
以前她总觉得环绕着宅邸本体的林地大得过分,每次都要沿着小路开好长一段。同样的路程今天却仿佛短了很多。
站到同一道典雅拱门下,安戈涅才恍然发觉,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
自从她搬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就是艾兰因去找她更多。他直接住进王宅之后更不用说了。
“陛下。”
安戈涅猛地回过神。永远穿正装的beta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侧,同一张和气的脸庞,眼下淡淡青黑。与她四目相对之时,他略厚的嘴唇颤动起来,最后还是弯成一个友善的微笑。
“管家先生……”她不由自主上前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或许不合礼节,但现在她根本不想去考虑这些。
管家愣了愣,用力地反握住她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晃了两下:“您来了。”
安戈涅回头向布礼点头示意,其他人便留在了外面。
讽刺的是,即便主人已经不在,这座宅邸或许依然是首都星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她扶着管家的手进入宅邸内部。更确切的形容是,他们两个人互相搀扶。
每一步她都走得很慢,这让她想到了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地踩在漂亮的拼花地板上,观察着头顶的复古吊灯,望着每扇窗户外的景色。
建筑物内部一如既往飘浮着淡雅的香氛,比平时要浓一些,但不呛人。大概是因为这几个月艾兰因不在的时间多,通风的频率有所降低。
管家领着她进入二层的小会客厅。这里位于宅邸本体南侧,距离侯爵的生活区域更近,相比一楼的会客厅更加私密,也是安戈涅往常使用的。
“天气冷了,甜冰茶不太合适了,您想要热可可、茶,还是一碗浓汤?”
安戈涅坐在惯常的位置,却好像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摆放,她等管家问了第二遍才匆忙答:“我都可以,麻烦了。”
管家短暂离开会客厅的数分钟,安戈涅两次站起来,想要闯进走廊另一边的主卧。她没法解释这种冲动,只是无凭无据地觉得或许推开那扇门,她就会看到熟悉的身影,然后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
安戈涅第三次想要起身的时候,管家先生端着满满当当的托盘回来了。
小蛋糕,咸口三明治,迷你浓汤,奶酪和水果拼盘,热可可,茶……这一桌的东西虽然每样分量不大,其实在安排上大失水准:
缺乏条理,品类严重重复,更像是把她平日里喜欢的东西全都凑齐,仿佛没有下次,一个劲地、过于用力地往她面前堆。
“太多了……”她轻声说。
管家摇头,为她斟茶:“没什么新鲜食材,仓促之间实在来不及给您准备像样的晚饭,只能这么凑数,请您见谅。”
安戈涅举起茶杯,杯中暖棕色的液体随指掌轻颤晃出一圈圈涟漪。她慢慢地喝,用杯子档住眼睛,尝不出味道。
她努力吃了一点东西,朝管家颔首:“你也坐吧。”
“这可不行,请您不要为难我了。”对方坚持站在侍餐时的靠墙位置。
实在劝不动,她只好专心吃东西。
或许是因为确实有接近一整天没好好进食,安戈涅居然将所有东西都消灭干净了。最后她其实有些勉强自己,却还是强忍着恶心继续咀嚼,那样子仿佛在将食物之外的某些东西一起撕咬吞咽下肚。
管家欲言又止地想阻拦,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终于,茶杯茶壶也空了,但是余热还在,她双手捧着杯子,盯着窗户上的倒影走神。会客厅的灯光柔和,她的侧颜被从外面漫进来的阴影吞没。
“还需要给您换一壶新的吗?”
她循声侧过头:“可以了,真的。他……留了什么东西给我?”
管家先生微微欠身,将餐桌上的东西收回托盘上,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这次独自等待的时候,安戈涅什么都没想。
“上次暗杀未遂之后,大人吩咐我,如果他之后出了意外,而那之后您还在首都星,那么我就应当把这个信封交给您。”
安戈涅看着面前硬挺的浅灰色信封,伸手摸了一下。光洁的高级纸触手有些凉。信封正面什么都没有写,反面也没有封漆或是任何标记。
它甚至没有封死。艾兰因很确定不会有人擅自拆开阅读。
“他没有说里面是什么?”
“没有。”
“其他的呢……?”她吸了口气,“除此以外——”
管家的眸光有些湿润了,他飞快地低下头:“大人没有留下别的话。您是否打开、怎么处理,由您决定。我只是受命保管,然后现在奉命将它交给您。”
安戈涅隔着信封壳摸索,感受着里面物件的形状。方方正正,厚度适中,好像没有异形物品,可能是卡片或是信件,只凭触觉当然无法确知内容。
管家微微躬身:“那么请容我先告退,如果您需要什么,按一下铃我就立刻过来。”
安戈涅猛地抽了口气,在他离开前大声道:“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我还和他吵了一架,气氛闹得很僵。我——”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深深低下去,额头抵在桌角。
总是半途失灵的泪腺终于记起如何工作,紧攥成拳的手压在腿上,温热的液滴纷乱地砸到手背上。
轻缓的脚步声离开又靠近,带着熟悉香味的薄毯盖到她肩膀上。安戈涅的身体触电般剧烈抖了抖。
“你……怪我吗?”
破碎的问句在寂静中飘落,真正想质询的听众或许不在房间里。
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
“殿下,不要这样。
“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不能,您不能,就连大人也不能够。”
安戈涅抬起头的时候,管家先生已经带上门离开了。
她听着自己浑浊潮湿的呼吸声,让视野和手指都干燥,再次将视线挪向桌子上的信封。
她展开信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信纸。
第129章最终谜题04
【调查概要】
小组按照要求进行了为期6个月的背景和社会关系调查。
调查对象安戈涅系圣心联合王国王室成员, 安戈涅为其正式进入王室成员名单后获得的新名字。调查对象原名利丽,出身王国戴拉星E区, 调查结束时18岁,性别为女性omega,未婚,目前为首都星住民。
由于公主安戈涅公开资料稀少,调查组主要选取了光网上的公开信息,同时配合独家渠道获得的信息,针对利丽及其社会关系网络做了详细排摸分析。调查组成员有理由认为, 目前生活在王宫中的公主安戈涅与戴拉星的利丽并非同一人,疑为他人顶替。
【报告正文节选】
……
调查对象生母杜娑, 第九共和国公民,女性beta,王国历685年生,作为共和国与王国外交破冰期的交流学生,于王国历710-712年就读于首都星高等文化学院。
期间杜娑与当时的王太子安普阿在文化交流活动上相识,后发展为亲密关系,并于712年在第九共和国V-12星城秘密注册为伴侣。杜娑与安普阿相识时, 安普阿已经结束了上一段伴侣关系, 当时已有三个子女。这段关系并非完全保密, 八卦媒体平台多次拍到两人一同出行。
由于王国婚姻法承认他国注册的伴侣关系条例极为严苛,杜娑与安普阿伴侣关系在王国不受承认。同时, 712年末王国与共和国关系进入新冰河期应当视作有影响的外因,杜娑很难以情人身份留在首都星。
利丽于712年11月19日出生,出生地不明, 在戴拉星的注册信息受到严格保护,只能从保留在共和国的杜娑亲属关系副本做推测, 她的出生地很有可能为首都星。同年3月,安普阿与第二任伴侣莱夜成婚(即后来的王后莱夜),杜娑与安普阿断绝关系,移居戴拉星。
……
王国历727年,圣心联合王室为了缓和与共和国的外交关系,再次商讨重启谈判,准备双边正式建交。第九共和国当时的总理虽然行政职权有限,但颇有影响力,提出愿意由自己的alpha子女与王国王室适龄omega成员联姻以表诚意。
安普阿膝下omega子女皆有伴侣,不被律法承认的私生女利丽成为联姻对象备选。
……
利丽的具体分化第二性别的日期不明。727年12月,杜娑返回第九共和国定居,利丽分化、被王室收容可以推断为在同年10-12月。
改名为安戈涅的利丽于王国历728年1月初,于王国首都星遭投毒刺杀,联姻事项就此搁置。
刺杀系自由联盟情报人员所为。
联盟安全评估委员组认为,王国与共和国关系缓和将对联盟造成极大威胁,尤其是共和国侧的多个浮空星城,共和国长期以位于共和国航路上为理由,要求将其纳入第九共和国治下。
行动由联盟安全局执行,使用了丰饶角医药为政府开发的新型V系神经毒剂。当时王国并不拥有对应的解毒剂,医治难度极高,中毒者生还几率极低。
但半年后(728年8月),公主安戈涅依然出现在了安普阿生日宴会的列席名单上。
除了一张官方图像,截止调查结束,目前无法获得安戈涅的更多资料,可以断定她受到了严密的个人情报保护。
……
王国历728年-733年期间,杜娑(使用了化名)在两星群卫赛宁精神健康中心接受了为期五年的心理咨询和药物治疗。
732年,杜娑使用另一化名,参加了陶朱双蛇生物科技部门在共和国进行的记忆干预项目第二次临床试验(实验报告编码和完整内文后附)。被试者自述深受丧女之痛折磨,决意消除与孩子相关的记忆获得解脱。
由于项目并不对具体的记忆内容做表述,以激活的相关脑区块编码指代,无法断定杜娑抹消的具体记忆内容。但初期心理自测报告中,杜娑曾经两次提到“死亡”。
为期一年的试验过后,杜娑结束疗程,归档为成功案例。
……
结合侧面证据,调查小组推断,利丽在投毒事件中死亡的几率较高,此后生活在圣心王宫中的公主安戈涅很可能为替身。首相艾兰因牵扯其中的可能性极高。
但由于利丽在戴拉星时期的照片质量不佳,调查结束时安戈涅的公开影像极少,难以作为外貌比对参考,因此对于她的真实身份,有以下几个可能,按照可能性降序排列:
一、利丽与安戈涅并非同一人。适龄并且外貌有相似之处的女性omega接受外貌调整,顶替安戈涅身份,并且获得了利丽的详细身份资料,方便维持伪装;
二、利丽与安戈涅并非同一人。安普阿另有年龄相近、尚未公开的非婚生omega子女,经过外貌调整后作为安戈涅生活;
三、利丽与安戈涅系同一人。利丽在遭投毒后生还,不排除王国掌握了秘密的医疗技术,但因为体弱,利丽(安戈涅)无法继续充当联姻对象,于是留在王宫;
四、利丽与安戈涅系同一人。投毒失败,联盟安全局报告隐瞒了失误或是误判结果。
五、尚无证据表明,圣心联合王室或是王国医疗企业掌握了人类克隆技术,但鉴于联盟有类似方向的技术,不排除以此为前提,安戈涅为利丽克隆体的微小可能性。
……
西格从文件视窗上抬眸,盯着户濑砂的眼神锐利而冰冷:“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
户濑砂见状神色反而愈加从容:“这份报告很有用吧?有这样的证据在手,女王究竟是女王,还是冒名顶替的赝品,都在您一念之间。
“到了您这个位置,哪怕是伙伴乃至伴侣,身边人的把柄也永远不会嫌多。”
西格眉峰下压,毫不掩饰厌恶。
户濑砂不为所动:“但您看到的终究只有结论部分,详细的论证过程和证据都涂黑了。如果您想要未经过删节的完整报告,包括附录和完整附注,请先答应我的要求。”
黑发深眸的alpha并不作答,一抬手关掉了全息投影。
“您怎么想?”
西格循声看去,提温的投影影像勾勒在书桌之上。他旁听了与户濑砂的交涉全程,当然也看过了户濑砂抛出的删节版报告。
“不论真假,这报告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西格盯了提温一眼,暗含警告。
提温立刻举起双手:“您也应该知道,我口风很紧。”顿了顿,他又问:“看来……母亲的行事风格和您不太对盘?”
这份报告不仅是示好,也是威胁。
如果拒绝给她提供庇护,或是日后与她翻脸,户濑砂完全可以将它的一部分内容散布到光网上,那足够造成一场舆论风波,甚至可能煽动起只是堪堪压制住的反王室情绪,进而引发新的动乱。
以户濑砂惯常的行事风格,只要她出事,这份报告就会自动流出去。
但户濑砂算错了一点。
“母亲很熟悉怎么和政客打交道,可惜您和他们不一样,不会愿意和她做交易。”提温恭维般的话语听上去却带着嘲弄。
西格垂睫,半晌后淡淡道:“既然户濑砂女士是你的母亲,她可能会带来的麻烦也由你来解决。只要你处理好,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金发青年惊异地失语两秒,眯了眯眼睛。
“你会下不了手?还是没自信处理好?”西格难得刻薄。
提温笑了一声:“只是想不到您杀伐果决的作风原来已经带到战场外头。”
稍作停顿,他的唇角弧度收敛进去,话语逐渐大胆:“还是说,因为与安戈涅有关,您才会愿意放弃原则?”
西格表情没有变化,并不打算回答。
提温反而追问得更紧:“那么对报告的结论,您怎么看?”
“你想问什么?”
“她是不是您认识的利丽,究竟是谁,对您来说,是否重要?有多重要?”
黑发alpha倏地侧身,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枪套上。提温的投影化身吹了个口哨:“哇,这可真吓人,我只是开个玩笑。”
西格的声音和表情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与你无关。”
“好,那我不打扰您了。”通讯倏地切断,金发青年的轻笑却仿佛还在房间里游荡。
房间里的灯光忽然有些刺目,西格呼吸变得粗重,抬手重重叩击投影面板,书房一下子陷入昏暗。
“安戈涅在哪?”他接通王宫内线,询问事务官。
“陛下回王宅取东西了。”
“什么时候的事?”
“四……不,五个小时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属于正常行动,而且对女王的动向……您之前吩咐过,让我们不要监视得太露骨,不需要对您时时刻刻汇报。”
西格淡声应了,挂断,换另一条通讯通路:“安戈涅现在在哪?”
对方好像对直接收到西格的问询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连忙回答:“女王回到王宅不久,另一辆飞行器从近旁地下车库离开,去了艾兰因的庄园。庄园内部安保级别太高,我们没有跟进去。需要进一步追踪吗?等您下令。”
“不用。”
夜色之中,西格坐在桌边良久,终端视窗蓦地亮起。他向安戈涅发送通讯请求,一次,两次,三次。
无人响应。
无人响应。
无人响应。
弹窗在请求自动取消后再一次消失。
暗色的身影到了窗边,良久不动,宛如一张静态的剪影。
而后,突然间,他单手捂住眼睛,靠着窗台,上身弯折下去。
※
两个小时前。
安戈涅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的信。只有一页,写得很满,是艾兰因惯用的高级信纸,厚实硬挺,有随光线若隐若现的纹理。
熟悉的流丽字迹撞入眼帘,她的手指紧了紧,立刻松开,怕把信纸捏出褶皱。
没有称谓和寒暄的虚词,直入正文,更像是一张便签:
“无论你阅读这页书信的时候对我是什么看法,安戈涅,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我隐瞒五年前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几乎完全出自善意。
“纯然的、不带任何考量的善意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说是几乎。
“我向来认为比起过去,当下和未来更有资格为一个人定性。你已经比五年前我们相识时更为锋锐、更为耀眼,再五年十年、五十年后的你,想必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年长者的傲慢让我想说服你、为你做决定,让你相信到了那个时候,‘少女利丽十五岁时发生了什么’这件事会变得遥远;真相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
“但你向来难以忍受谎言和欺瞒,哪怕你清楚真相很少让人愉快。也因为你年轻却也念旧,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你才没有把我彻底地从你的人生中剔除。因此,即便我希望你能放弃寻求真相,我还是不能擅自将所有的秘密和书写这行字的我一起埋葬。
“但我希望你可以等一等,再多考虑一段时间。如果你依然想探究到底,那么正如首都星的每轮月亮都有盈亏,谜题也会有揭晓的时候。”
最后数行的字体明显小一号,像是艾兰因在签名后改变主意,后来又增添进去的:
“无可否认,我们因为一场谋杀相遇。但我希望、我或许应该祈祷,你回忆起我的时候,除了阴谋和鲜血,这近六年里,会有一些别的东西确实存在过,并且被你记住了。
“艾兰因”
安戈涅紧紧抿着唇,将信纸翻到背面。什么都没有。
她举起信纸对着吊灯,没有隐藏的记号。
她推开门跑到走廊上,往宅邸主卧闯,与管家先生撞个正着。
“陛下?”
“只有这一张?没有别的?真的没有了?”
管家为难地垂眸:“大人确实只把这个信封交给我。我没有动过。”
“怎么可能!”她变调的叫喊在走廊尽头无力地回荡。
管家隐含着无奈的悲悯注视让安戈涅难以忍受,她飞奔下楼,冲到室外的夜色里。
残缺得各有肥瘦的两弯月亮已经挂在天幕上,像在对她挤眉弄眼,一边有些偏蓝,一边则明显明亮许多,交缠的光辉让她感到寒冷。
每轮月亮都有盈亏……
安戈涅一震,抬起抓着信纸的右手。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半明半昧的暧昧月光映在信纸上,不足以将整张纸照得通透,却正因如此,让淡得几乎与纸页融为一体的圆形图案与几个字符现形。
一个圆,两行内容,第一行是六位字符,看上去是立体坐标的格式;第二行更加复杂,像密码串。
安戈涅将这串字符当作坐标输进定位软件检索,目标也在首都星表面,和这里大约有30分钟飞行距离,地图上没有登记用途,只是个纯粹的坐标点。
“陛下?”等候在外面飞行器中的布礼这时候也迎了上来。
“我们走。”安戈涅将坐标报出来,又记录了第二行密码,快步往飞行器走,忽然回头。
管家先生站在大宅正面的拱门下,向她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她绷住表情,一颔首致意,转过身。
坐标点所在是个全自动化的小型私人空港,这类设施专门服务私密性需求高的客户,飞船都从首都星地表出发、再汇入离开生态圈的航流。因为有了中转的手续,飞船获得新的公开飞行编码,因此更难判定来源和目的地。
内部接待分隔在一个个隐蔽的小房间中,流程简洁,弹出的窗口要求输入提取码,安戈涅将隐藏的第二行字符输入进去,窗口很快显示验证成功,吐出一个认证手环,地面亮起通往机库的指示路线。
“陛下……?”布礼要跟上去,但是通道口立刻拦住了她和其他护卫,“您必须带上安保出行。”
安戈涅摇摇头:“我带了武器,而且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办。如果两个小时后我还没消息,再通知西格他们。这是命令。”
※
十分钟后,
安戈涅坐在一艘小型飞船中,看着地面逐渐缩小为灯火闪烁的色块。飞船虽然只能容纳四人,但设施俱全。航线事先设定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但不可思议的,她坐在这空旷寂静的舱室中,竟然获得了过去一天内难得的宁静。
飞船中的香氛和艾兰因规格更高的私人飞船很相似,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即将降落的提示语将安戈涅叫醒。她向外看,怔然忘了眨眼。
窗外是大片冷白色的岩石平原,在恒星光照下反光强烈,像被浓郁的银色雾气笼罩。
不需要确认地图,安戈涅就知道这是哪里:首都星的第二个月亮,被称为二之月的、荒凉而明亮的卫星。
飞船越过被戏称为“水银庭院”的明亮月面,驶入背面的阴影之中,朝着地表俯冲。
有那么十几秒,窗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而后飞船微微颠簸了一下,安戈涅知道这是滑入内部轨道的征兆。
下一秒,窗外再次亮了起来,狭长甬道两侧的灯光残影快速后退,随着飞船减速逐渐清晰。
穿过两重降温水幕和换气室,飞船终于彻底停下。
机库只有一个出口,随着她靠近打开。
门后景致豁然开朗,巨大的室内空间被柔和的光线笼罩,细腻的银沙堆叠出丘壑和波浪,左右环伺,让出一条蜿蜒伸向前方的白色小路。
安戈涅缓步沿着小径,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进。鞋面踏过洁净的道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沙沙沙。
还有她的呼吸、加速的心跳,除此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眼睑短暂阖上又睁开,视野中多了一道身影。
安戈涅用力眨眼,并非幻觉,没有消失。
她首先看到的是垂顺的银色长发,束在脑后,末梢随步伐微微摇晃,也让她随之动摇。
修长的白色身影穿过银沙的庭院,向安戈涅靠近,性别莫辨的美丽面孔带着浅淡的笑意,像在邀请她沉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艾兰因……?”她的声音干涩,难以解释,明明是和记忆中几乎无二的脸容和身姿,她却连欣喜都忘记,只无端想要后退。
一步又一步,面貌熟悉的人终于来到她面前,浅灰色的眼睛映出她矛盾无措的脸,像面平静无波的镜子,仔细而透彻地捕捉并映出她的每个细微反应。
她呼吸一滞,终于意识到违和感的源头。
也在同一时刻,她听到他说:“安戈涅,初次见面。”
第130章最终谜题05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安戈涅冷静地问。
面貌熟悉的陌生人弯了弯眼角, 声音温和:“我还没有决定自己的名字。但我不介意你继续用艾兰因这个名字称呼我。”
安戈涅努力维持的镇定因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裂出深痕,她无言地从头到脚地审视他, 找到外貌和表情上与她的记忆完全一致的部分,同时也分辨出一个又一个差异:
艾兰因精于保养,单从外貌很难猜测他的真实年龄,但眼前人的躯体无疑比艾兰因要更年轻;
他观察她的眼神细致却也平静,安戈涅印象中,只有在相识最初的一段时间,他曾经用这种隐含评估意味的眼神看她;
他对她说话的口吻和气却也充满距离, 并非刻意装腔作势惹她生气,而是以良好的风度博得陌生人的好感, 她经常看到他对其他人那么做。
……
‘艾兰因’任由她打量,过了半晌才评价道:“看起来你已经对现状有大致把握。你确实很聪明。”
安戈涅眨眨眼,仿佛突然间被针扎了一下。她没有正面搭腔,让疑问倾泻而出:“你……你们是什么?量产的生命体?一旦死去就会被下一个代替?所以所谓的白银侯爵,那么多代都有惊人相似的外貌?”
‘艾兰因’讶然望着她,而后点了点头:“可以这么概括。”
“那么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难道继承了上一具身体的记忆?”
如果是那样, 他给她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陌生。
“理论上来说, 我拥有每一任的绝大部分记忆。但那仅仅是记忆。”见安戈涅面露困色, 他侧身示意她与他一同沿着小道前行,“与其空口描述, 不如亲眼确认,跟我来。”
贯穿银沙庭院的小道尽头是又一扇门,随两人靠近自动开启。
安戈涅步入门后便是一怔——这里的布局与神圣之门地表的殿堂极尽相似, 穹顶方厅。只是此处的墙面和圆顶内侧都以隐约闪光的白色涂层覆盖,并无任何色彩纹样。
在神圣之门地面中央开出门洞的位置, 这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长方体。
厚重、方正、纯白色,像一具石椁。
安戈涅不寒而栗。
“这里面是什么……?”她听到自己抬高音调。
身边人轻笑了一声,熟悉的笑声让她的手臂爬满鸡皮疙瘩。
“你已经知道了以太族和人类的交易和结局,那么你应该也记得,人类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说动以太族获得肉身,并且从以太族那里获得了创造生命的技术,为他们制作用以‘降临’的躯体。”
“然后呢?”安戈涅不由盯住对方的眼睛。她只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浅灰色虹膜,和平静的幽深瞳孔。‘艾兰因’眸中也没有壁画中用以区分以太族的异彩。
“以太族讲求公平合理,人类必须能够从中获得切实的利益,以太族才会同意这笔交易。”
‘艾兰因’顿了顿,像在给她时间思索,推导出新的猜想,而后他才说道:“当时的人类代表给以太族的说法是,他们希望得到复制人类躯体、还有记录转移记忆的技术,这样一部分人就能够以不断更换躯体的方式获得永生。”
这确实是个足够合理的交换条件。
他扶住‘石椁’盖子抚摸了两下,安戈涅这才发现那上面浅浅刻着一列名字。他淡然念出最上方的那个:“卢缄,”
最初的银发侯爵。
“第一个以这种方式达成永生的人类,也是唯一一个‘永生人’。”
“唯一的?”安戈涅虽然这么问,却并不意外。如果真的有可能永生,就根本不会有王权更迭,历代的君王估计永远会是同一个人。
“提取、复制、转移记忆的过程极为复杂,对每个人都必须进行微调,卢缄的记忆是以太族协助转移的,那之后不久,以太族就成为了‘遗物’。复制卢缄的程序至今还在运作,但无法应用到其他人身上。
“因为人类并不真正理解以太族的技术,改写不可能,复制都不曾成功过。强行尝试的结果几乎都是记忆缺损,又或是人格扭曲,诞生后很快就会崩溃,进而自我毁灭。在斐铎死后,这样的实验也停止了。”
‘艾兰因’再次等待了片刻,给安戈涅足够的消化时间,突然说:“你与那些徒劳的实验并非完全没有交集。”
她愕然反问:“我是古老的实验品?”
这次换到对方讶然,他似乎对她的思维发散能力有些无奈,摇了摇头:
“陶朱双蛇集团的元老中,有的师从王国仿制以太永生科技的研究者。他们在共和国独立战争时期离开王国,移民到了势头正盛的自由联盟。陶朱双蛇生物科技部门正式成立的时间较晚,但那里进行的某些实验应用的理论,还有对于永恒生命的执念,本质上都来自王国在斐铎之前的实验项目,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
换而言之,让提温、还有他之前之后难以计数的人造生命降生的技术和努力,归根结底,都来源于同一个失败的计划,复制“永生唯一成功案例”的计划。
如果艾兰因不存在,提温也不会降生——这听上去就很荒谬的说法,竟然不能说是错误的。
安戈涅情不自禁质问道:“那么你……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们进行疯狂的研究?”
‘艾兰因’轻描淡写地反问:“既然他们的方向和手段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永远不可能抵达目的地,为什么要制止?”
“如果不是户濑砂引发骚动,安保可能不会出现漏洞,你就不会——”情急之下她忘记了区分这个艾兰因和她熟知的艾兰因,出口的瞬间两者的区别就猛的击中她,她唐突地收声,但最后几个音节的回响在穹顶下多游荡了两个来回。
对方注视她片刻,笑了笑:“原来如此,看来我的死和陶朱双蛇有一些偶然的关联。”
她的唇线扭曲了一下:“你不知道?”
他摇头:“我的记忆停留在你加冕前夜。”
安戈涅握紧双拳,与怒火近似又性质不同的激烈情绪开始积蓄酝酿。
这个答案比她预想中更难以接受。
他不记得她怎样一路沐浴喝彩和欢呼走上王座,也不记得为她加冕时低语的那句,更加不记得那之后的一切。但他记得他们最后的争吵。
“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天你什么不记得,你是故意的?!这是什么报复吗?”
对方情绪稳定,嗓音平稳得有些机械:“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所知道的、所理解的也很有限。我
或许已经称不上是个人类,但也并非以太族,并不真的懂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安戈涅更加窝火了,但那股横冲直撞的火气在爆发前就泄尽了。
她闭了闭眼:“你不是艾兰因。可以不要用‘我’这个代词来讲他的事吗?”
他安静地注视她许久,久到意志不坚定的人会在他的灰色眼睛里看到淡薄的伤感,他这才颔首:“好。”
安戈涅不再看他。
眼前的这个人是不知道多少段人生的混合物,艾兰因只是其中之一。她提醒自己。
不能再试图寻找熟悉的碎片,更何况艾兰因给她的欢喜并不比痛苦怨恨多,到最后,她只有深重的、让她疲倦的,沸腾又平息、无处安放的怒意。
“继续说吧,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你知道的所有,关于以太族的,还有王室的。我应该有知情的权利。”
对方点了点头,条理清晰地说明起来,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我对一之月的以太陵寝完全不知情。我知道王室把以太能量储存在了秘密地点,并且怀疑那在神圣之门下方只能由王室后裔开启的密室里。
“至于二之月和这具躯体,每当我的身体……每一具身体入睡,此前新获取的信息——其中包括记忆,就会添加到这里。”
“很遗憾,人脑能够承载的情报量有限,只要离开这里,我就会暂时忘记大部分相对不重要的事,比如此前每具身体的大部分人生体验和经历,还有已经过时的常识。
“只有在二之月的这座工房里,我才能够自由回忆起每一具身体所有的记忆。”
“我还知道,每当‘我’苏醒,离开这个盒子,这里,”银发alpha拍打了两下形若石椁的巨大长方体,“在这里面,就会立刻开始重新制作一具新的、与卢缄数百年前被记录时一模一样的身体。现在也不例外。”
此时此刻,奇异石材的内部,也在从骨骼开始重塑、从细胞为最小单位‘生产’又一个银发灰眸、与卢缄在生理上完全一致的人。
安戈涅立刻远离了一大步。只是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她就有些难以解释的反胃。
“刚才我提到过,我拥有的仅仅是留存在二之月的记忆。具体来说,与记忆相勾连的所有情绪和感情,在新的身体醒来时,都与上个躯壳一齐消逝。”
安戈涅嚯地回眸,这一瞬脸上是空白的。
“考虑到情绪对以太族而言是高质量的能量,在更换身体时丧失的感情或许就是‘复生’的燃料,一种不可避免的代谢。”
“所以你认识我,但也只是认识我、知道我而已。”像是被他感染,她的声音也缺乏情绪。
所有的回忆都只是等待提取、理解、分析的信息。不再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他颔首,脸上再次出现了赞扬她理解能力的微笑。
“以你在意的事而言,我记得‘他’知晓的事实、做出的行为和决定,理解‘他’言行背后的动机,但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安戈涅笑了两声,笑声有些失常,那些挥之不去的疑问再也无法压制在心里,“如果你真的掌握了他的思考方式,理解他的行为逻辑,那么你倒是告诉我,艾兰因在死掉的那刻最可能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替我挡枪,明明是那样的人?那一刻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为了报复吗,是要让我后悔、让我永远忘不掉他,让我只要还是女王,就会每一天都不得不想起,在加冕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
对方良久没有作答,于是安戈涅清晰听到的,便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
终于,他温和而强硬地重申:“我没有死亡时刻的记忆,所以很遗憾,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随着这句话,许多疑问的结局尘埃落定。
但有些答案她永远都无法企及。
安戈涅整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高声质问的并不是她。
“那么你也不必再解释更多了,你……还有艾兰因是什么东西,是什么运作原理,我其实都无所谓了。”
“他欠我的、我最想知道的,是五年前发生了什么……那些他在那样的信里都不愿意直接给我的答案。”她直直地望进面前那双色淡的眼睛里。
“既然感情已经不存在,那么苦衷那种东西也不成立了。对你而言,与我有关的一切也只是一堆陈旧的事实。我要真相。现在,立刻。”
他没有推辞:“他安排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履行他的诺言。刚才我说,尝试复刻卢缄这一案例的尝试,绝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你讨厌抠字眼的文字游戏,但很遗憾,我必须以此为基准稍作补充。”
一股恶寒悄然攀上安戈涅的脊椎。
“也有一个成功的案例。”
他看着她,灰色的眼睛清晰地映出她黑发的身影。
“安戈涅,你是除了‘我们’以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二之月工房苏醒的生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