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心眼
当世凡人可修炼飞升成仙不是秘密, 但入道修行一事玄之又玄,不讲出生家境,不论人品德行,全看仙缘天赋如何。
有仙缘者, 垂暮之时亦可悟道修行;无仙缘者, 穷其一生,苦苦追寻也始终不得法门。
曾有无仙缘者悲泣控诉上天不公。
但没有就是没有, 老天爷不会因为谁控诉就破例。
悟道踏足修行之后拼得就是天赋。
有天赋者, 修行易如反掌,无天赋者则犹如逆水行舟, 进难退易。
当初在贞元观,全观上下也就谷菱仙姑一人有仙缘, 但她天赋极差,不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在起点处徘徊不前,最后不得已认清现实, 选择走丹道, 以求延年益寿。
初到贞元观听谷菱仙姑讲道时, 佑宁隐约察觉到自己该是有仙缘的,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她懂, 是以从未表露过,只当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十年的时间,她将自己也骗了过去。
直至今日,岁偃一语点破。
佑宁不仅有仙缘,于修道一途,她堪称天才。
玄门道法咒文与手诀相辅相成, 唯有大道将成者能做到言出法随,或是手诀施法。佑宁将将学习就能做到, 虽然咒法威力有所下降,但足以证明她本身的天赋。
也足以说明她的来历大有文章。
岁偃突然非常好奇将来她修成飞升,到底会是什么景象。
*
“天地初分时,清气向上为天,浊气向下为地。天地各自循环衍生新的清浊二气,便是你现在看到的青红二物。青蓝之气为清气,乃修行之基,所谓的修行便是吐纳这些清气,以伐骨洗髓;赤红之气为浊气,此物与清气同源,实际上也能用于修行,但它内性暴戾,对□□的冲击过大,且会影响修行者的心智,一般来说不用有人用浊气修行。”
既然佑宁已顿悟,岁偃便当起了她的入门师父。
他指了指殿外的方向,问:“往那边瞧,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佑宁保持闭眼的姿势,但能准确地找到他指尖所指的方向。
两人在屋内,房门紧闭,佑宁却能透过层层门墙,看见正在院中打扫的宫人,惠仁宫外巡视的宫廷侍卫。
她道:“好像有许多灰色的人影。”
岁偃解释说:“灰色人影代表的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她突然咦了一声,道:“好像有几个人影的颜色不一样……”
话没说完,她的双眼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下意识“嘶”的一声捂住眼睛低下头。
“玄门中人因修行吐纳清气,会呈现出不同于普通人的颜色,我刚想提醒你不要窥视他们来着。”岁偃连忙坐过去,捧起她的脸,拉开她的手,将自己的手轻柔地覆在她的双眼之上,缓解她的疼痛。
“未经允许的窥视会被视作挑衅,这是默认的规矩。修行者五感过人,你刚领悟心眼观世,根本瞒不过他们,一旦被发现,心眼会被反弹回来,很容易伤到自己。”他补充到。
佑宁闭着眼睛流泪,道:“我不是故意……这种注意事项下次记得先告诉我。”
岁偃松开手,“下次一定……好了,睁眼看看,眼睛还疼吗?”
佑宁睁开眼眨了眨,刺痛已经消失得七七八八,只是双眼还有些酸胀。
然而,她发现另外一个问题:她的视野在实景与虚景之间反复横跳,好像无法固定下来。
面前的岁偃,一会是胡芮颜清冷的脸庞,一会是青红混色的人形发光体。
“糟了,我的眼睛好像坏掉了。”她喃喃道。
岁偃拍拍她的头,道:“不用担心,首次心眼观世之后,心眼和肉眼之间有干扰是正常现象。来,看着我。”
佑宁微微扬起脸,看着他。
岁偃食指中指并拢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有光晕从她的眉心绽开,覆盖双眼,眼睛的酸胀感瞬间消失。光晕消失后,他骤然凑近。
两人眼对眼,鼻尖对鼻尖。
“!”佑宁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撤。
岁偃早有所料,先她一步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别动。”
佑宁顿时僵直如石雕,大气都不敢出。
岁偃笑着扫了她一眼,见她快把自己憋过去了,这才收起坏心思,微太下颌,朝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就像一双手轻柔地抚上自己的眼睛,佑宁下意识闭上眼。
“好了。”身前的人退开几步。
再睁眼时,她眼中的世界总算恢复正常了。
佑宁长舒一口气,旋即想起刚才所见的种种景象,问道:“你不是说常人吐纳清气修行,为何刚刚我看你时,你是青红双色呢?”
“妖的□□强度远胜凡人,所以修行时不在乎清浊之分,能吸收入体内就行,所以大多数妖的体内都是清浊混合,用心眼观察时,会呈现出青红双色。”岁偃道,“这也是妖族修成飞升必需雷劫淬体的原因,我们要天劫之雷来净化体内的浊气。”
佑宁讶异道:“妖就是青红双色?我刚刚瞧见的人影中,除了你,还有一个青红双色的,不过它的红很淡,我只是粗略一扫,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
“自信一点,那就是只妖,”岁偃颇为欣慰地笑了笑,“你现在短暂地拥有这世间最纯粹的阴阳两极雷霆之力,没有妖邪能逃过你的法眼。来,让我们一起去把它抓出来。”
不愧是摄人心魄的狐狸精,佑宁有被蛊惑到。直到他丢来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才如梦初醒,“这是什么?”
“阳极雷霆术的手诀。这雷霆术咒语我还能念念,手诀却无能为力,你只能自己照着册子学。”
佑宁捧着册子,有些犹豫的模样,“我若使用此术,是不是会把你也算进清除范围内?”
岁偃点头道:“当然,我也是妖怪。”
她将册子推出去,道:“那我们换一个法术吧,你见多识广肯定还有别的法术能抓到那妖物。”
岁偃挑眉道:“怎么?怕我受伤?”
佑宁老实地点点头。
岂料他却把头一昂,道:“不换,就这个。”
佑宁急道:“可是,你会受伤的,我都看见了,刚刚你的手……”
“那家伙是先天之妖,又藏身人后,别的法术做不到一击必中,若是让它跑了,以后想抓它只会更难。”岁偃止住她的话头,“而且,这是你初显身手,我们当然得让那些藏身在暗处的宵小明白,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可怜了。”
见她还有顾虑的模样,他突然狡黠一笑,道:“其实还是是有办法帮我避开你召下来的雷霆之力。”
“什么办法?”
他笑得神秘兮兮的,勾勾手指,“你凑近一些,我悄悄告诉你。”
佑宁不疑有他,乖乖地凑了上去,侧过耳朵准备听一听。
岁偃突然摇身一变,变回本来的模样,“只需把你的气借我一点,这样阳极之雷劈下来,就会把我当成是你,从而绕过我。”
佑宁不解:“气要怎么借?”
“这样。”
他倏地伸出手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将自己的唇贴上对方的。
唇上柔软的触感比理智先一步传回佑宁的大脑,她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
紧接着,“砰”地一声,佑宁的理智炸了。
片刻后,岁偃主动退开,又变作胡芮颜的模样。他支着下巴,外头打量面前的姑娘。
年轻的姑娘眼睛瞪得老大,双眼无神,好像神智已经神游天外了。
岁偃轻笑出声。
佑宁在这笑声中回过神来,她猛地捂住脸,转头冲向床榻,掀起被子往头上一罩,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进去,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哈哈哈哈。”岁偃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
入夜,佑宁换了一身便于行的衣服,从惠仁宫出来。
一出宫门便遇上巡逻的侍卫,好在文宗已下过令,侍卫们只是行了个礼,并未过问她的行踪。
佑宁继续向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
刚跨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殿下。”
佑宁背脊一僵,她颇有几分不自在地回过头。
几步之外,拎着灯笼的岁偃被宫廷侍卫拦了下来。
领队的侍卫道:“殿下,此人鬼鬼祟祟地跟在您身后,恐怕别有用心。”
岁偃也不开口辩解,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佑宁顶着他的视线,强装镇定道:“这是我宫中大宫女,我查案心急,一时忘了她还跟着我。”
侍卫闻声示意手下收刀,道:“既是殿下的侍女,那便是卑职失礼了,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你们也是职责所在。”
“那卑职继续巡逻了,殿下还请小心,若有需要可高声呼救,卑职会尽快赶到。”
待侍卫们离开,佑宁立刻转身就走。
衣摆却被人轻轻拉住,那人带着点委屈地道:“佑宁还在生我的气了吗?”
佑宁内心几番挣扎,终于鼓起勇气转回来正视他。
一转身才发现这人又心机地变回了自己的模样,她费了好大的努力,让才自己的脸不要那么不争气地红起来,“你以后不可再如这般戏弄于我。”
他欠欠地道:“怎么能叫戏弄呢?那不是见你担心我受伤,我为你排忧解难吗?”
佑宁知道自己不可能辩得过这只巧舌如簧的狐狸精,直接放弃挣扎,沉默以对,以盯人战术表达自己的不满。
该说不说,她找到了制裁他的办法。
岁偃就是见不得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模样,那一双黝黑的眼眸盯着自己时,总像是包含千言万语,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些,去揣测她到底想说什么。
他叹气正色道:“好好好,我向你道歉,今天是我唐突了……不过那确实不是捉弄,阳极雷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我必须得那般才能从你身上借到足以骗过它的气。”
“真的吗?”
“我对天发誓。”他笃定道。
见他这般认真认真,佑宁选择相信他,心中那点变扭消散了不少,她道:“好吧,我原谅你了。”
岁偃展颜一笑,“佑宁愿意原谅我,那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你不理我的这一会会,我心里有多难受。”
佑宁:“……”
又开始了是吧?
你把以前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岁偃还给我!
23.夜战
两人并肩行走在宫墙之内。
天黑无月。
视野内只有两旁墙壁上昏暗的宫灯, 以及岁偃手上的灯笼,一切都影影绰绰,朦胧不清。
“青红妖影在惠仁宫西北方,此方位只有姚贵妃的揽翠宫, 宋婕妤的宝月楼和钱婕妤的寄秋宫。若考虑我初次使用心眼观世, 查看范围有限,则可以先排除掉姚贵妃的揽翠宫。”
略思索一番, 佑宁道:“我觉得姚贵妃和妖物合作的可能性不大, 她性子太过直白,自己都藏不住, 更别说替妖物遮掩,所以我想先探一探宝月楼和寄秋宫。”
岁偃点头表示赞同, “她确实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可以放到最后来验。”
佑宁分析道:“虽然白日里我自言学过法术,但那妖物一定辨得出我的水平, 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轻敌是对方的破绽, 却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岁偃欣慰地点头,问道:“那么, 你想先从哪查起?”
宝月楼与寄秋宫都是一宫三主的配置,宝月楼住着宋婕妤、海美人和向才人,而寄秋宫只有钱婕妤一人。心眼观世一定程度上惊扰了对方,所以留给佑宁的时间并不多,她想要尽可能多地多查验几人。
“宝月楼。”她道。
岁偃:“此去宝月楼至少得盏茶的功夫,不如我再教你一道轻身咒吧。”
初入道的佑宁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 迫切地渴望着知识,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轻身咒属于基础咒法, 咒语与手诀都非常简单,岁偃示范一遍她便记住了。依葫芦画瓢施展一遍,顿觉身轻如燕,脚下好似踩在绵绵云端。
“跳一跳。”
佑宁试探着原地一蹦——
拔地而起三丈高!巍峨的宫墙瞬间被落在她脚下。
跳起之后立刻就是回落,失重的感觉让佑宁的心脏微微收紧,她还不会在空中控制自己的姿态。
“不要怕,你看,处处都是你的借力点。”岁偃不知何时跃至她身旁,扶着她的手,延缓她下落的势头。
他轻柔的话语让佑宁顿时安心不少,她集中精神往脚下看去,但见原本空无一物之处,实则有微不可察的粉尘团。
“施展轻身术之后,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你的踏脚石,即便是这些粉尘。”岁偃是一名称职的老师,他耐心地指导着佑宁一步一步前行,“收腹,气沉丹田,手脚不要泄力。”
她一一照做,高度落至粉尘团上时,她以足尖轻点于上。
人再次拔高。
一回生二回熟。
佑宁在岁偃的保护下,几步一点,眨眼的功夫便越过弯弯绕绕的宫墙,来到了宝月楼偏角一处屋顶之上。
宝月楼主殿与左边的侧殿灯火通明,右边的侧殿则只有零星的宫灯尚明,看来主人已经入睡。
岁偃抢先一步做出安排,“我查左殿,你查右殿,若无不妥,再一起查主殿。”
主人未入睡,探查难度直线上升,确实更适合岁偃一些。
佑宁也不纠结,点头同意。
两人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
除主殿外,左右两侧殿门外值守的侍女与太监很少。在轻身咒的加持下,佑宁不费吹灰之力,未惊动一兵一卒摸进了侧殿。
皇城宫殿的内部布局大多大同小异,只有极个别受宠的妃子带能提出单独的要求,修改布局。凭借对惠仁宫的印象,佑宁成功找到了右侧殿的主卧室。
卧室门口有两名宫女值守,但显然不是很用心,已经垂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佑宁回想了一下,这人好像是海美人身边的侍女。
看来这宝月楼右偏殿内住的是海美人了。
她避开正门,来到卧室侧面,悄悄落地后,取下发髻上的发簪,现在窗户上戳出一个孔,这才上手挠出一个洞。
宫中女子入睡很少有完全熄灭烛火的,多少会在屏风外留下一两盏油灯。
佑宁贴近洞眼,借着屋内微弱的火光观察里面的情况。
第一眼,她便被惊了一下。
只见洞眼正对屋内梳妆台,黄灿灿的梳妆镜赫然倒映这一个女人的身影——
海美人并未入睡,而是披头散发地坐在梳妆台前,默默地梳理自己的一头秀发!
右侧殿种种迹象都表明,其主人已入睡,佑宁也是这般认为的,冷不丁看见这样一幕,着实吓了一跳。
好在她及时压下了心头升起的惊呼,并未惊动房中人。
海美人的动作机械而僵硬,木梳从头顶一顿一顿地往下梳,从佑宁的角度看过去,就好像是用梳子刮什么东西一样。
实在是太诡异了。
佑宁想了想,闭上双眼,选择使用心眼观世。
这一回她学聪明了,没有大大咧咧地直接心眼全开,她想象着自己头顶有一只眼睛,似睁未睁。
漆黑的视野中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透过这条缝她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些东西。
海美人的身影是暗淡的灰色。
佑宁不信邪,微微调整方向,看向门口的侍女,确定看见两道灰色的人影之后,再次转回头来。
还是灰色的人影。
她闭上心眼,重新睁开双眼,满头的疑惑。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海美人其实是梦游之症?
听说梦游之人确实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她再次透过孔洞往房内看去。
然这一次,梳妆台前空无一人,海美人不见了!
佑宁瞪大眼,立刻轻轻地调整身位,以便自己能看得更多。
突然,视线一暗,有什么东西从屋内遮住了洞眼。
一股凉意从背脊爬上来。
佑宁想也没想,立刻使出轻身咒,足下一点果断后撤。
下一秒,一只苍白纤细的手犹如利爪一般,“哗”地一声直接划破窗户,对着佑宁刚刚所在的位置就是一爪。
若是佑宁的动作慢一点,这怕要被这一爪子挠掉一层皮肉!
阳极雷霆术咒语长,手诀复杂,不能像轻身咒一样瞬间使出来,佑宁果断转身往正殿逃出。
当然,她一边逃一边不忘低声诵念咒语,手指翻飞,掐出手诀。
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撞破窗棂冲了出来,它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视力不太好的样子,转头朝四周看了看才确定佑宁逃窜的方向,猛地追了上来。
与此同时,左侧殿也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啸,与白日在骁武场听到的一模一样。
佑宁心中大惊,妖物藏在左侧殿,那自己身后追着的这只是什么?
皇宫中居然不止一只妖吗?!
然而,由不得她细想,身后那物速度极快,眼看着就要追上她来,后颈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对方利爪靠近,直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佑宁咬唇,狠心闭眼,在开心眼的同时,伸手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道清气,直接塞进嘴里。
清气入口就好似一片薄荷叶滑入口腔,清凉感从唇舌之间直冲天灵盖。佑宁瞬间浑身是劲,感觉身体更轻了一倍,她顿然往前一蹿,和白影拉开距离。
这一来一回之间,人已经逃出了侧殿,来到正殿院中。
正殿院中已经有人了。
确切地说是有两兽。
只见院中有两只巨大的黑色野兽混作一团,互相撕咬。
两只黑兽都似狼非狼,一只体型偏瘦,毛发柔顺黑亮,它的身形健美优雅,隔着皮毛也能感受到藏在下面的肌肉爆发力满满。
另一只则要敦实许多,但其毛发暗淡杂乱,个别地方甚至秃了,露出下面肉色的皮肤。
敦实的那只黑兽显然不是另一只的对手,被压在地上,无法挣脱,只能不停地扭动身躯,用粗壮的尾巴胡乱地抽打,扬起上半身张嘴胡乱咬,试图逃出桎梏。
佑宁的闯入吸引了两只黑兽的注意。
被压制的那只立刻放弃挣扎,转头朝着她的方向,张嘴就是一声尖啸。
这啸声蕴含它剩余全部力量,化作一柄柄音刃以雷霆之势向着佑宁飞去。
佑宁身体的反应比她的脑子还快,在看见它张嘴的一瞬间气沉丹田,收紧腹部肌肉,极其灵活地避开音刃。
然而,她毕竟初入道门,熟练度不够,避也只是避开要害,音刃仍在她腰腹,腿上划出数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而后方的白影好似被她身上的鲜血刺激了一般,突然跳到院中一棵树上,它身体压低到极限,然后突然弹射出去,犹如离弦之箭,瞬间冲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扯住她的衣领,将人从半空中拽了下来,重重地按在地上。
“砰”地一声,佑宁后脑勺着地,脑子一震,视线瞬间模糊,双耳嗡嗡作响。
下一秒,那白影扑到了她身上,低头恶狠狠朝着她颈侧的大动脉咬来——
千钧一发之间,佑宁脑海中有一根弦绷紧,将她混沌的神智强行拉出泥泞,她瞬间清醒,拼着浑身剧痛,奋力往旁边一侧。
白影的牙嵌进了她的肩膀。
剧痛再次袭来,佑宁却连呼疼都顾不上,抬起双手,按住白影的后脑勺,将她的头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不给她抬头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或许是死亡的威胁激发了她的潜力,又或许是先前吞下的那道清气的作用,她拖着受伤的躯体,还真按住了那癫狂的白影。
她与白影的纠缠全都落在那两只黑兽眼中。
在佑宁被咬的刹那间,占据优势的那只黑兽惊恐地张嘴,吐出一句人言:“佑宁!”
它松开对另一只黑兽的禁锢,朝着佑宁飞奔而来。
敦实的黑兽见势,立刻化作一道黑影,冲天而起。
“急急……如,律令!”眼见那黑影就要逃出宝月楼,佑宁嘴里含着血沫,艰难地念出最后一声咒语。
她竟是一直都没有中断咒语,哪怕被白影追上,摔在地上,都不曾停止!
“轰隆”一声,惊雷响起,一道盆口粗的电光当空劈下,直接劈在黑兽化作的黑影之上。
黑兽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就被这一道雷霆劈成齑粉,瞬间消散在天地间。
压在佑宁身上的白影也在惊雷响起的一瞬间,犹如断线的木偶,骤然力气全失,松了口,软绵绵地瘫在她身上。
“铮”地一声,脑海中的那根弦被绷到极致之后,猛然断裂,佑宁浑身力气被一抽而空,连眼睛都无法再睁开。
闭上眼的瞬间,她似乎看见剩下的那只黑兽在须臾之间变回人身,满脸惊惧地冲过来。
佑宁想:啊,原来还有黑色的狐狸吗?
24.禁制
佑宁在岁偃的怀中醒来。
刚一动弹, 还未睁眼便听见他焦急的声音:“佑宁?佑宁?”
“我……听见了。”开口时,嘴里还残留着浓浓的血腥味。
睁开眼,面前是岁偃放大的脸庞,一对小山眉拧成一团, 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写满担忧, 不过这些丝毫未折损他的盖世颜色,反倒是这多出的几分哀色, 更为迷人。
佑宁一不留心被美色晃了神, 本就未完全清醒的神智又是一阵迷糊,下意识道:“真好看……”
“什么?”
她的声音太小, 岁偃听不真切,只得俯下身来, 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试图挺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这一贴近让佑宁骤然回神,脸颊顿时烧了起来, 她恍然发现此时两人的姿势十分亲昵。许是做贼心虚, 她心生些许不自在, 赶紧别开脸,以手撑地试图坐起身来。氿氿⁹
奈何实在是浑身乏力, 几番尝试都没能成功。
岁偃察觉她的意图,皱着眉坐直身子,一言不发地腾出一只手,扶她坐起来,又往后撤一步。
几个深呼吸之后,四肢渐渐有了些力气, 佑宁这才发现,两人还在宝月楼里, 海美人倒在离她几步远之外,生死不知。
佑宁忙抓住他的衣袖问道:“那妖物呢?可捉住了?”
岁偃的表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你不记得了?”
海美人抓住她衣领的那一下着实狠辣,她昏迷前的记忆很混乱,脑袋也突突发疼——
不对!
佑宁突然发现,自己似乎只是乏力而已,后脑勺的磕伤,甚至是肩膀上被海美人咬出的伤口都不见了!
混乱的记忆在这时被大脑梳理好,她记起了最后那只黑色巨兽被劈散在天地间的画面。
佑宁呆了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见她这般,岁偃便知她是记起来了,道:“如我所料,你召唤来的阳极雷霆威力极大,那妖物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至于你身上的外伤,阴阳循环帮你修复了。”
佑宁喜上眉梢,借着他的搀扶欲起身。
然而刚一站起来,腹部一阵剧痛袭来,她脸色一白又跌坐回去。
岁偃幽幽地开口,道:“是不是觉得腹下疼痛难忍?”
佑宁点点头,一昂首,却发现他的表情十分严肃。
“佑宁,你太乱来了,竟敢生吞清气!”岁偃压抑着怒气,“清气为天地纯正之精,看似轻柔飘逸,实则能量巨大,不论人修还是妖修都需得炼化方可纳入体内,供己使用。你以为他们直接生吞是因为不想吗?那是因为直接生吞会爆体而亡!若不是在惠仁宫内先有雷霆之力帮你淬炼过一次筋脉,凭你刚刚吞下的那一缕清气足够让你横尸当场了你知道吗?”
头一次见这样的岁偃,佑宁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露出几分慌乱之色,她想象了一番他所描述的画面,有些后怕,惭愧地低下头,讷讷开口道:“对不起。”
她没有试图解释自己对修行常识全然陌生,也不愿辩解生吞之举是保命之道。
大抵是察觉自己的语气重了些,岁偃叹息一声,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他放柔声音,又道:“雷霆之力能修复你身体上的外伤,却无法复原你的经脉,此番你丹田经脉俱受损,恐于仙途有碍,往后我们的进度得放慢一些,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天才的滋味只体验了一天,换做旁人怕是要失落许多。
但佑宁并无此感,只觉得自己肯定是拖累了他,整个人十分温顺乖巧窝在他怀里点点头,可怜兮兮的模样。
岁偃道:“欲速则不达,佑宁,你要记住这句话。往后的修行,我会慢慢教你的。”
“嗯。”
宝月楼一角有一个小花圃,花圃中有一架秋千,由于位置偏僻,幸免于难。
岁偃将佑宁抱到秋千上,待她坐稳,嘱咐她莫要乱动,这才折回去,收拾战场。
不一会,他拎着如散了架一般的海美人走过来。
佑宁问:“她是怎么回事?还活着吗?”
岁偃将人随意一丢,道:“脚踝上有牙印,应该是被妖物所伤,中了妖毒,目前还死不了,但也活不久了。”
犹记得初回皇宫时,这人在太后的慈宁宫里如泣如诉地控诉自己的模样,再看看她现在这模样,佑宁丝毫不觉得爽快。
到底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问:“你与那妖物有正面交锋,可认出来到底是什么妖?妖毒有解吗?”
岁偃摇头,道:“那妖名叫石牙狼,牙上有剧毒,唯一的解药是其内丹。”
但是,那只石牙狼已经被天雷劈成了粉末,哪还找得到妖丹?
佑宁脸上闪过一抹失望,但并未多说其他,只道:“她追杀我时状态很诡异,不是人能有的姿态,难道她也是妖吗?”
“不,她是个凡人无疑,”岁偃露出思索的神色,“她追杀你的这个行为,看起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神智,有些妖毒确实有这个作用,但石牙狼的毒是否能办到,我也不确定。它们那一族虽是天妖,但喜好混迹在人间与野妖之中,我们对它们,知之甚少。”
佑宁叹道:“可惜它死得太干净了,我们现在无从得知它的目的是什么?为何要引群雁攻击我?又是谁在替她遮掩?”
“它死了,不代表真相就找不出来。”岁偃道。
佑宁不解,她指着像个死人一般毫无知觉的海美人道:“难道我们还能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来不成?”
岁偃摇了摇头,高深莫测地道:“你再仔细看看,仔细想想,从我们进宝月楼来,除了石牙狼和这人,可还有别的不对劲的地方?”
别的不对劲的地方?
佑宁凝神回忆了一下。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知道了!
这一晚,宝月楼内既是两只巨兽相斗,又是她与海美人的生死追逐,不论哪一个动静都不小,但是直至现在仍不见身为一宫之主的宋婕妤出面,甚至连任何侍卫或是宫人都不曾露过面!
就好像整个宝月楼只有她们几人一般。
“宋婕妤!”佑宁惊道。
岁偃欣慰地点点头,道:“看来这宝月楼被石牙狼用禁制圈了起来,外面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宋婕妤一定还在楼里,找到她,或许还能问出些东西。”
“那万一,她已经被灭了口呢?”
“不会的,”岁偃肯定道,“位至婕妤,说明颇得圣心,是能从李弘深身上借到龙气护体的,即便是我想下手也得掂量几分,更别提这石牙狼,它不敢杀她,它身后的人也不会允许它动手,宋婕妤一定还活着。”
佑宁立即拍板道:“那我们快去主殿看看!”
休息了这一会,腹腔中的疼痛也减轻了不少,她尝试着慢慢站起身来,仍有不适之感,但能接受。
她递给岁偃一个“放心”的眼神。
岁偃确实有些不放心,但见此状也只能由着她。
他搀扶着她直奔宝月楼主殿而去。
主殿里的宫人比两边偏殿多出许多,此刻都闭眼停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像睡着了一般。
佑宁猛地想起海美人房门口那两个打瞌睡的侍女,恐怕她们并不是打瞌睡,而是和这些宫人一样,中了妖术吧。
时间紧迫,时机也不合适,岁偃没有教学,而是直接掐诀念咒,召来一片乌云。
顷刻间,大风裹挟着大雨淋湿所有僵直不动的宫人。
那些宫人顿时瘫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慢慢地苏醒过来。
“后面的交给你了。”岁偃丢下这么一句话,一个转身变回胡芮颜的模样。
她摆出受到了惊吓的表情,拽着佑宁一只衣袖,贴着她,实则暗中借力给她。
佑宁:“?”
宝月楼的宫人们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纤瘦的少女一身劲装,腰背笔直地立在院落门口,她衣衫上有打斗留下的破损与血迹,而正是这些痕迹为她平添几分令人心安的可靠感。
若不是少女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宫装,挂着一脸紧张与害怕神色的女子,宫人们都要以为这是哪位高人驾到呢!
“我们公主乃圣上亲封的安平公主,潜心修道十年,精通道法。今夜察觉宝月楼有异,特意前来查探,如今已将祸乱宝月楼的妖邪诛灭,然始终未见宋婕妤,恐遭不测。尔等速速将所知所晓据实以告,以便我们公主尽快救人!”
眼见清醒的宫人越来越多,岁偃突然探出个脑袋,做出一副“我也很害怕,但是我有人撑腰”的架势来,大声地对那些宫人们道。
佑宁无语:“……”
然而,刚清醒的宫人们很吃这一套,立刻有人道:“我们娘娘今日身体不适,早早就歇下了,此时应当正在寝宫。”
接收到岁偃的眼神,佑宁咳嗽一声,正色道:“你速带我去看看。”
“请您随我来!”
宫人不敢耽搁,领路直奔宝月楼主殿寝宫。
寝宫前,有几名清醒过来的侍女正满脸急色地停在一丈之外。
佑宁上前问道:“你们怎么站在此处?”
一名侍女道:“娘娘的寝宫好像被什么东西隔开了一样,奴婢们无法靠近,怎么呼唤也没有人回应。”
领路的宫人急道:“娘娘就在房内!没人回答,定是出事了!”
“禁制而已,你能解。”岁偃悄声在佑宁耳边道。
佑宁了然,上前一步,镇定自若地道:“禁制而已,我能解开,你们且退开!”
宫人与侍女们闻言退后十几步远,都快要退出院子了。
倒也不至于。
佑宁扫了一眼,收回目光,回忆起破除禁制的咒语与手诀,启唇道:“心神凝,灵台清,请天星,行无定,定乾坤,覆太宁。”
隐约中有玻璃破碎似的声音响起。
佑宁往前跨了几步,踏入了刚刚侍女们无法靠近的范围,道:“好了,禁制已解,你们随我一道进去看看宋婕妤。”
25.事了
宋婕妤的寝宫内干净整洁, 未见任何争斗的痕迹。
然,也不见她的踪迹。
佑宁和宫人们把寝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
她问:“你们确定宋婕妤没有离开过寝宫?”
一婢女道:“奴婢确定。晚膳之后娘娘独自在宫中消食,没一会就回来歇下了, 然后奴婢们就一直守在寝宫外, 以便娘娘传唤。直到您来,中途不曾见娘娘出来过。”
她说得真切, 不像有假。
佑宁思忖, 有两种可能:一、在所有宫人被妖术定住之后,宋婕妤出了寝宫;二、宋婕妤确实还在寝宫内, 但是被藏起来了。
手里的线索不够,佑宁不知道宋婕妤在整个事件中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拿不稳她的立场,只能先假定她是受害者,被藏了起来。
宫人们已经一边呼唤着宋婕妤, 一边翻箱倒柜地找人。
佑宁趁着没人注意, 偷偷开了心眼。
论找人, 还是心眼更快,它能无视任障碍物直接看到人影。
然而, 因为受伤,开心眼的一瞬间,腹部的剧痛再次袭来,她闷哼一声,引起了岁偃的注意,后者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抬手轻轻地拍在她头顶,轻声道:“老实点。”
心眼顿时被强行闭上。
但是没关系, 她已经看到了。
佑宁拉下岁偃的手,上前一步,指着宋婕妤雕花床道:“把床掀开。”
宫人们不明所以,但是还是照做。软垫掀开后是一层木板,宋婕妤的床榻是箱式床,柔软的垫层下有一些空间,用一层木板隔开。
“打开。”
两名小太监上前一起抬起木板。
“啊!”
立刻有侍女惊呼。
佑宁上前一看。
宋婕妤脸色发青地蜷缩在床箱中。
*
佑宁破除宝月楼主殿禁制的时候似乎是将整个宝月楼的禁制一起碎掉了。
发现宋婕妤不久,宫廷侍卫终于发现了异常,赶来将宝月楼围了起来。佑宁和岁偃,外加昏迷不醒的宋婕妤,不知生死的海美人都被带到了文宗的长信殿。
长信殿内已经有顺德楼的道长们等着,甫一人殿,岁偃、宋婕妤与海美人便被道长们接手带去了侧殿。
佑宁独自面圣。
她隐去了岁偃的存在,将宝月楼的事汇报给了文宗。
文宗听完久久不语。
佑宁跪坐在下方,没有直视圣颜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虽然外伤愈合得七七八八,但是佑宁衣衫上的破损与血污,还有她略显苍白的脸色足以证明她确实经历了一场恶战。佑宁笃定,除非那石牙狼活过来,不然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瞒下来的事。
她腰背挺得笔直,任由文宗打量。
不一会,有道长来报,宋婕妤醒了。
文宗大手一挥,下令将人带过来。
病容满面的宋婕妤被两名侍女搀扶着进殿,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高呼“万岁”。
文宗赐下座,扫了佑宁一眼,而后问道:“宋婕妤你来说说,今晚你的宝月楼中发生了什么事吧。”
宋婕妤咳嗽了几声,哑着声音道:“回皇上的话,妾身今日晚膳多用了些,有些积食,便想着散散步,消消食。行至海美人处时,似乎听到了她在与人争吵。妾身作为一宫之主自然有义务和谐宫中关系,于是便想上去问问争吵事由,做个调和。”
说到此,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一名道长跨出来,在她背心点了几下,又喂她服下一枚药丸,她的呼吸这才恢复过来。
宋婕妤双眼盈泪地朝那道长道谢,继续道:“谁知妾身上前看到的竟是海美人在与一只黑毛畜牲争吵!”
听到这,佑宁也有些惊讶,没想到海美人竟然和石牙狼是一边的!
“那畜牲似狼非狼,口吐人言,呈人立状,立起来有八尺有余,十分骇人。妾身受到惊吓,弄出了响动,被那黑毛畜牲发现了。再后面只记得那畜牲张着巨口朝妾身扑来,妾身晕了过去,再醒来便在长信殿了。”
文宗皱眉问道:“你可听清海美人与那畜牲在争论什么?”
宋婕妤沉思片刻,道:“听得不真切,只隐隐听到海美人似乎是在指责那畜牲自作主张,坏了她的计划。”
“什么计划?”
宋婕妤脸上的病容更明显,说话的声音都弱了许多,“具体什么计划确实没听清。”
考虑到她今夜受如此大的惊吓,又是刚苏醒,不宜过渡耗神,文宗不再追问,放柔声音安抚了几句便遣人将其送至偏殿休息。
宝月楼眼下不宜住人,包括后面被找到的向才人,整个宫殿的人都移了出来,暂时安排在了顺德楼,顺便也让楼里的道长们给收收惊。
宋婕妤离开后,又有两名道长在宫廷侍卫的带领下来报。
他们带来了三个消息。
其一,海美人中妖毒过深,顺德楼与太医院都无力回天,已香消玉殒。
其二,顺德楼的人在宝月楼核实了妖物确实被天雷劈成了碎渣,灰飞烟灭。
其三,侍卫长核查后发现寻灵园丢失了一头由疆北风迟国进贡的异瞳黑风狼。
文宗听完,沉默许久,才开口问佑宁道:“今夜之事,你是如何认为的?”
宝月楼事件的当事人,死的死,忘得忘,到最后清醒的只有佑宁一人。文宗的话看似在问她的想法,实则是在让她这个当事人来做结语。
佑宁抬头对上文宗的眼睛。
从佑宁自己和宋婕妤的描述中,都能看出宝月楼这事背后还有隐情,但文宗似乎并不想深究,他的眼神平静无波。
佑宁意会,强行压下心中的疑惑,想了想,开口道:“海美人因白珊虹鱼意外身亡之事对安平怀恨在心,不惜勾结伪装成异瞳黑风狼进宫的妖物试图报复于安平。然飞雁袭人之计未成,海美人与妖物起了内讧,妖物狂性大发,毒杀海美人,宋婕妤撞见妖物行凶,虽沐浴龙恩,福泽深厚捡回一条了命,但受了惊吓,需得静养些时日;向才人被波及,也需移迁顺德楼,以除遗祸。”
文宗点点头露出满意之色,对身边的太监道:“安平说的甚好,照此拟旨,明日公布吧。”海美人是和亲公主,其亡故事关大庆与安善的来往,需得告知前堂朝臣才行。
事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文宗便摆手让佑宁退下。
从长信殿出来,一眼便瞧见拎着宫灯在长信殿门口等她的岁偃。
佑宁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高她些许的侍女微微收紧下巴,看着她,柔声问:“还好吗?”
佑宁点点头。
“安平公主,今夜事多,恕老奴不送您了。”文宗身边的公公停在两人身后。
佑宁回头道:“无妨,公公今夜也受累了,安平自己回去便好。”
“那老奴帮您叫步撵。”
佑宁阻止他,“不用,安平想自己走走。”
公公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佑宁却是笑一笑,对岁偃道:“我们走吧。”
岁偃朝公公福了福身,拎着宫灯转身跟着佑宁一道离开。
“岁偃,我觉得他并不像我看到的那般,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离开长信殿后,佑宁突然开口道,“海美人与石牙狼勾结陷害我一事有蹊跷,宋婕妤自述昏迷却走回了寝宫一事也有蹊跷,但他根本没想过问,我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不愿意深究。”
岁偃道:“佑宁,你要知道,李弘深先是一位帝王,然后才是后妃的丈夫,你的父亲。或许姜文君对他来说是相对特别的存在,但你和其他人不是,包括那一对双生子可能都不是。他不深究,想保护的只会是自己的皇位与皇权。”
佑宁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她道:“我有些冷,我们快些回宫吧。”
岁偃却牵起她的手,两人掌心相接的地方传来阵阵温热,顺着手心,流经手臂,直至她的心脏。
他道:“不要怕,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
第二日。
佑宁同姜文君一道去向太后请安时,听到了宣旨太监对骁武场飞雁伤人以及宝月楼之事的定性。
如佑宁在文宗面前所说的那样,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已亡故的海美人身上。
太后叹息道:“为了两尾鱼,海美人竟然心狠至此,枉费哀家一片苦心,还劝皇帝准她回安善探亲。”
皇后宽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母后您只是心善而已。”
太后慈爱地看向佑宁:“此番之事多亏了安平,若不是她,只怕日后那海美人指不定闹出什么祸事来!她今日敢为了连两尾鱼勾结妖物,痛下下手,来日怕是连哀家都要小心着她。”
姚贵妃没忍住阴阳怪气道:“如此看来,安平公主还是我们的福星咯?我们这不得感谢她帮我们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隐患?”
皇后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后者顿时默默地闭上嘴。
太后也不生气,假意没听出姚贵妃的言外之意,反而顺着她的话道:“贵妃说得不错,安平立了大功,是该有赏……听闻你此次受了些伤,就免你三月的晨昏定省,好生修养吧,另外再去太医院领一盒香凝肤膏,咱们皇家的姑娘,可不能留疤。”
佑宁盈盈叩拜谢恩。
姚贵妃在一旁气得咬牙。
皇后突然道:“说起太医院,听闻德妃病了,病得还不轻,是吗?”
太后道:“是啊,今日遣人来告假,说是连床都起不了。”
皇后皱眉道:“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怎么就病得起不了身呢?难道是那日她帮安平公主说话,一并让海美人记恨了去?”
太后叹道:“说不准。不过自古秋时多事端,天气乍暖还寒的,她身子骨本就不硬朗,会生病也正常。一会你与其他人也去看看她吧。她同淑妃、贵妃还有贤妃一起协助你打理后宫,海美人的事,还有宝月楼的移迁也该知会她一声。”
“谨遵母后命。”
从慈宁宫出来,姜文君同其他嫔妃要去看望庄德妃。毕竟是病人,人太多也不好,是以佑宁不用跟去,自己先走一步回惠仁宫。
路上她问岁偃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德妃这病来得有些凑巧。”
岁偃正欲回答。
后方追来一名公公,叫道:“安平公主!安平公主请留步,陛下有圣旨需您接旨!”
佑宁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名公公火急火燎地捧着一张明黄的圣旨跑来。
26.耳朵
佑宁诛邪有功, 文宗下旨赏其白银千两,珠宝几许,以示嘉奖。
若只是这些封赏,宣旨公公大可不必这般火急火燎, 佑宁猜想定有后话, 于是领完旨后并未急着走,而是看着那宣旨公公。
果然, 那位公公斟酌了一番, 道:“公主,有件事老奴得提前给您透个口风。”
见他谨慎的模样, 佑宁附耳道:“公公请讲。”
“海美人的事在朝堂之上引起轩然大波,您也被卷进了讨论之中。”
佑宁:“不知是如何讨论安平的呢?”
“大体还是那些老话, 但是有一点您得留心一下。”宣旨公公屏退左右的小太监,压着声音道,“有人将此次之事上升到大庆、风迟与安善三国往来的高度。据说风迟与安善两国的使者已经连夜上路正在往大庆赶, 到时候三国会面, 您作为此次事件的当事人 , 少不得要出面,陛下的意思是让老奴提前知会您一声, 好有个心理准备。”
佑宁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宣旨公公摆手道:“哪里算得上提点,都是陛下的旨意。您别怪老奴多嘴,咱们陛下心里还是惦记着公主您的。”
佑宁笑而不语。
三日后,疆北风迟国与海域安善国的使臣同时到达皇都。
双方面见文宗之后,文宗派人宣佑宁觐见。
佑宁踏入议政殿。
殿中有六人,除去文宗还剩五人。风迟与安善的使臣穿着自己国家的特色服饰, 很好辨认。剩下三人中一人着道袍,年纪不大, 佑宁认得他,此人道号衡丹,国师碧霄之徒,在其闭关期间,都是由他暂代国师一职,主持祭司与祭拜之礼。
另外两人作朝臣打扮,其中年纪大的那位看面相与姚贵妃有四分相似,想必就是门下侍郎姚添德了。剩下一位佑宁不认识,经一旁的公公提醒之后才知道,是礼部尚书邓永言。
来头都不小,佑宁暗中猜测文宗叫自己过来的意图。
很快她得到了答案。
此次两国使臣日夜兼程赶来并非兴师问罪,而是赔礼道歉外加试图甩锅的。
这个局面也在意料之中,风迟与安善两国不论文武皆弱于大庆,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为了一头野兽或是一个女人来问罪,反而生怕慢了一步就被对方一顶帽子扣下来。
唯一没预料到的只有双方同时到达这件事,以至于两家使臣面对面,都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甩锅。
好在礼部尚书脑子灵活,一番调解之后将所有罪过推到那死去的妖物身上。风迟国是被妖物利用的倒霉蛋,海美人则是被妖物控制的可怜人。
双方使臣大喜。
风迟国借机提出愿再进贡七彩比翼鸟一对,黄金万两,以求两国永世修好。安善国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表示愿送来嫡公主以续秦晋之好,外加最新造船之术,聊表诚意。
显然,文宗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当即同意双方的提议。
大势已定,姚添德提议佑宁可同使臣一道去往安善迎接嫡公主回大庆。一来她是大庆大公主,身份够高,足显大庆恩威;二来她亲历海美人之死,若安善方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叫佑宁前来是征询她的意见。
说是征询意见,实际上选择权并没有在她手上。
佑宁明白这个道理,顺从地应下了这份差事。
不过,迎接他国嫡公主和亲,只有佑宁一个主事人稍显不够,应酬之事还得有男子更得心应手。
文宗大手一挥,宣来二皇子李嘉昉,令他随行。
李嘉昉在文宗面前摆出一副纯良的模样,出了议政殿就原形毕露。
他恶狠狠地道:“此去安善,你最好别拖我的后腿,不然别怪我不顾念手足之情。”
佑宁对李嘉昉的印象停留在“他觊觎岁偃”上,内心对此人十分不喜,不愿搭理他,转身就走,把人气得不轻。
安善国使臣又在大庆呆了几日这才启程返航。来时轻装简行,返时声势浩大,由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领头的迎亲队伍甚至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
出发的港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佑宁头一次见这么多人,颇有些不习惯。反观李嘉昉,站在船头微笑着挥手同围观的百姓互动,时不时还要朝佑宁投来鄙夷的目光。
佑宁不乐意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清点完毕之后,便折身准备回船舱休息。
她注意到岁偃打从上船起,脸色就不太好看,有些担心。
刚一转身,身后爆发出阵阵惊呼,还有宫人的尖叫。
“二殿下!”
佑宁闻声转头,发现原是李嘉昉得意过头,没留心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摔进河里去了!
护卫们着急忙慌地跳下水救人,“噗通”声接连不断,就像下饺子一样,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哄笑声。
“活该。”佑宁小声道。
骂完一回头发现岁偃的脸色更加难看,连脚步都开始虚浮起来。
这下她顾不上李嘉昉,赶紧上前挽着岁偃的手,脚步如飞地跑回船舱。
本次出使安善大庆用的是一种名叫“苍舶”的大船,长二十丈,能载六七百人,她所入住的船舱是主舱之一,大而华丽,在船舱内若不留心,完全感受不到是在海上。
刚一回舱,合上房门,岁偃便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依着门虚弱地滑坐在地上。
自认识岁偃以来,佑宁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当即吓了一大跳,忙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岁偃面如菜色,嘴唇几番蠕动才吐出几个字:“我……晕船。”
佑宁愣愣地道:“啊?你说什么?”
岁偃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可惜因为太过虚弱,没有任何威慑力,反而显得眼波流转,甚是动人。
佑宁不自觉地红了脸。
岁偃道:“我狐族乃陆兽,离海而居,天性惧水,我……”
话位说完,大船拔锚起航,岁偃脸色一白,没忍住“哕”的一声干呕出声。
与此同时,他头顶黑色长发下面突然鼓出两个包包,随着他干呕的动作,一对毛茸茸的黑色兽耳从发包里跳出来,一下子抓住了佑宁全部注意力。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对黑色的兽耳,一下子记起了曾经见过一次的那只漂亮的黑色巨兽。
好不容易止住干呕,岁偃一抬头就看见小姑娘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头顶,他疑惑地问:“你怎么这般看着我?”
很少有年轻的小姑娘能抵挡得住毛茸茸小动物的可爱攻击,佑宁也不例外,她已经开始两眼放光,若不是长久的习惯让她能控制住内心的欲望,只怕已经扑上去□□那一对看着手感就很棒的耳朵了。
费了好大劲,她才把目光从那一对兽耳上移开,红着脸指了指他的头顶,道:“耳朵,露出来了。”
岁偃也愣了愣,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虚弱到人形都维持不住!
没办法,峪山狐族的小殿下活了几百年,坐船出海还是头一次。
他僵着脸,伸手往头顶摸了摸,指尖触及那对毛茸茸的兽耳时,表情都变得狰狞起来。
这一刻他顾不上什么温柔不温柔,晕船的难受和狐耳的暴露让他的坏脾气藏不住了,当即美眸一瞪,恶狠狠地道:“把你的眼睛闭上!”
佑宁吓了一跳,立刻把眼睛闭上。
又听见他道:“扶我起来!”
佑宁支支吾吾地道:“可是,我看不见你在哪,要怎么扶?”
“开心眼!”
不知为何,佑宁心底不愿意开心眼,小声道:“我伤还没好,开心眼的话……”
岁偃气得大喘气,好一会才咬着牙道:“睁眼。”
佑宁立马睁眼,视线不自觉地就往他头顶瞟。
岁偃太阳穴突突直跳,话都懒得说了,直接耷拉着嘴角,抬起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佑宁这才回神,双手拉住他的手,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岁偃基本上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佑宁只得默默调整身位,用肩膀撑起他。鉴于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这样的姿势下她便看不到他的耳朵了,有些遗憾。
佑宁将人扶到自己的床榻上。
岁偃靠坐在床架上,佑宁蹲在他面前,观察他的脸色,“你还好吗?要不然我找太医给你拿点晕船的药吧?”
岁偃不答话,反而幽幽地开口问:“我现在这副模样是不是很难看?”
对妖来说,要么保持完美人身,要么就是展露出自己强大的妖身,这般半人半妖不伦不类的模样是弱小的表现。自诩美貌天下无双的狐族小殿下完全无法接受自己现在的模样。
佑宁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你还是很好看的!”
“骗人!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的耳朵看,眼里明明都是嫌弃!”
“我没有!”佑宁反驳。
“没有?那你倒是说说,如果不是嫌弃为什么要盯着我的耳朵看?以前都不曾见你这么盯着我看过!”
“这,这是因为……”佑宁不好意思说出口,总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不像正经人。
她这般支支吾吾的模样让岁偃觉得自己猜对了,一想到这小丫头居然敢嫌弃自己,顿时怒从心头起,“还说你不是!”
眼见他脸都气红了,佑宁眼一闭,心一横,不正经就不正经吧,总比他一会把自己气坏了好。
“我只是想摸摸你的耳朵!绝对没有嫌弃它们!”
“……”这回轮到岁偃傻眼了。
摸耳朵?
她竟然还想摸他的耳朵!
27.观鱼
气氛瞬间僵住了。
佑宁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调戏良家姑娘的登徒子, 她主动开口打破僵局道:“对不起,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是真的觉得它们很可爱。”
岁偃的脸色几轮变化,最后僵硬地吐出一句话:“可爱也不给你摸。”
话毕, 往后一倒身, 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就不搭理人了。
佑宁有贼心没贼胆,也没真想过要去□□那一对耳朵, 只能对着他的背影道:“你好好休息, 我会在这守着你的。”
岁偃哼哼两声,算作回应。
虽是去安善迎亲, 然并不赶时间,大庆的巨船航行得缓慢而平稳, 几乎感觉不到是在海上。
岁偃占了佑宁的床,睡的很熟,一头黑发散在枕头上, 危险又诱惑。
佑宁怕他被人发现, 午膳与晚膳都是让人放在房门处, 自己取回来。
直至月上中天,苍舶驶出大庆海域, 岁偃才悠悠转醒。
他刚一动,卧守在床边的佑宁跟着醒过来,眼巴巴地凑上来问:“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人在病时,总是格外脆弱,妖也一样。
见她双眼之中满是自己, 岁偃觉得心里满满涨涨的,先前的难受与难堪缓和了不少, 他收起自己的坏脾气,软声道:“好多了。”
佑宁道:“你一整天都不曾进食,我让人在厨房备得有易消化的粥食,你现在要用一些吗?”
两人在一道时,岁偃偶尔也会跟着一起用一些精致的吃食,是以佑宁不知道他其实已经辟谷。
岁偃吃东西,纯属过过嘴瘾解解馋,眼下本没有食欲,可触及她眼中的担忧,拒绝的话变成了同意,“嗯。”
佑宁连忙起身,“我去让人传膳。”
她拎起裙摆,小步跑向房门,隔着门板捏着嗓子道:“来人,殿下饿了,将备着的粥食呈上来吧。”
门外的侍女应声离去。
佑宁又折回床边。
岁偃半坐起来,上半身依靠在床边上,调侃道:“佑宁真聪明,还知道改变声音,掩人耳目。”
他刚睡醒起来,面色酡红,发丝与衣衫都有些凌乱,一双兽耳不仅没有收回去,还被睡得翻了个尖尖过去。
这副美人初醒图看得佑宁面红心跳,口干舌燥,她不敢直视他,只能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本来也不傻。”
岁偃笑道:“佑宁为何不看我?”
佑宁埋怨道:“自你从梧光山回来,就让人捉摸不透。一会不许人看你,这会又问我为何不看你,哪有这么消遣人的?”
他厚着脸皮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前不准,现在却想让你看着我。”
这话说的……
佑宁没法接,双颊烧了起来。
万幸,门外传膳的侍女回来了,拯救她于手足无措中。
听见侍女的通报,她一下子跳起来,飞一般地跑向门口,只留一个背影给岁偃。
“殿下吩咐,膳食放门口退下吧。”佑宁没忘记捏嗓子。
门外的侍女却未照做,反而朗声道:“劳姐姐通传,安善使臣道,现船已行至晋泽豚海,月夜有一奇景名叫‘豚鱼逐月’,二殿下特遣奴婢邀殿下共赏奇景。”
“殿下她……”佑宁正欲拒绝,却被人从后背捂上嘴。
“二殿下的邀请芮颜会转告给殿下,只是殿下需要些时间梳妆,得劳二殿下与使臣稍等片刻。”原是岁偃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来到她的身后。
“安善使臣道,豚鱼如今才刚现身,逐月尚未开始,殿下可慢慢来。”
岁偃:“知道了。”
“那么奴婢便告退了。”
待侍女的脚步声行远,岁偃这才放开佑宁。
佑宁不解地问:“为何要答应,我不信李嘉昉真有那么好心邀请我去观什么奇景。”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你已经在房内守了我一天,再不露面,那安善国的使臣怕不是要误会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岁偃道,“左右我已大好,便陪你走这一趟以免节外生枝。”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佑宁,文宗接受安善使臣的提议,并派出自己与李嘉昉也存了安抚的意思,自己总不好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太过冷淡,若引起误会确实得不偿失。
再三确认岁偃无大碍后,她这才稍整着装,和岁偃一起去往甲板上。
刚一踏上甲板,佑宁便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一番。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
只见高阔的天幕中圆月高悬,清冷月华倾泄而下,映在宽阔无垠的海面,整个海域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波光粼粼,如梦似幻。
这是一种磅礴大气的美,只一眼就能让人胸口郁结之气烟消云散。
“公主殿下,您来了。”安善使臣率先发现佑宁与岁偃,笑着跨步而来,“晋泽豚海的‘豚鱼逐月’十分罕见,可遇不可求,今日得幸遇见豚鱼现身,料想稍后便能看见这逐月奇景,外臣这才斗胆打扰殿下休息也要请殿下一观,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佑宁福了福身,道:“使臣也是一番好意,安平怎么会怪罪?反倒还要谢谢使臣,让安平能有这个眼福。”
李嘉昉负手踱步而来,阴阳怪气地道:“皇姐要怪罪也请怪罪臣弟吧。观鱼这个主意是臣弟的主张,毕竟皇姐自上船后便不曾露面,让我们方使臣十分惶恐,还以为皇姐是对他有什么不满呢。臣弟想着日后大庆与安善仍是同盟,总不好叫人家方使臣如此担心,这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借着豚鱼逐月的机会,给您与使臣之间制造洽谈的机会,有什么不满,大家说开了才好啊。”
佑宁摆出愧疚的模样,看着安善使臣,道:“安平并非对方使臣有什么不满,只是安平自幼长在内陆,从未出过海,上船后发现晕船晕得着实厉害,这才一直在房间休息……也怪安平思虑不周,竟忘了知会使臣一声,害使臣平白担心一场。”
能当使臣出访他国洽谈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安善使臣第一时间就嗅到了这两位皇嗣之间的不合,立刻选择明哲保身,打哈哈道:“公主殿下言重了,该是外臣给您道歉才对,竟未提前为您准备防晕船的药物。您在此处稍等一下,外臣这就为您去取我们安善特制的晕船药来。”
说着,他便要离开甲板。
佑宁抬手挡住其去路,笑着道:“使臣既道‘豚鱼逐月’是难得的奇景,安平怎好让您错过?休息了一整日,晕船之症也大好,使臣不必麻烦,还是留下来一道观鱼吧,也免得辜负了二皇弟的一番苦心。”
想跑?那可不行,你小子必须得来当这个见证人,免得日后李嘉昉背后搞小动作还要反咬一口,佑宁暗想。
安善使臣嘴角抽了抽,看看笑得一脸温和的佑宁,又看看拉着一张脸的李嘉昉,心里暗骂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豚鱼逐月”,不提不就没这场事了吗!?
悔归悔,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总得让面子上圆过去不是?
安善使臣道:“两位殿下请随我来。”
他将两人带至船头左侧,岁偃与李嘉昉的随侍落后几步。
“此处是最佳观鱼点,能看清整个逐月过程。两位殿下可知,这片海域原本叫晋泽海,因出现‘豚鱼逐月’的几率比别处大,这才改名叫晋泽豚海。”使臣道:“逐月的豚鱼名叫海猪,平日里都群居深海中,很少露面。此鱼通人性,非常聪慧,遇满月高悬时,会竞相跃出海面,追逐着月华嬉戏。传言遇‘豚鱼逐月’代表此次航行将一帆风顺,对我们以海为生的人来说是非常好的兆头。”
随着他的话音,有两头通体灰白而富有光泽的尖嘴大鱼倏地跃出水面,在海面之上,月华之下留下一道完美的弧线,如镜子一般的海面上漾开一层一层的波纹,将它们优雅的身影藏了起来。
这画面带着无法言说的生命力,直击佑宁的心脏。
未回过神来,又是大小不一的几头大鱼齐齐跃出水面——
佑宁一时忘记了与李嘉昉的矛盾,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接连不断跃出水面的大鱼身上。
李嘉昉亦然。
豚鱼逐月确实是奇景,连岁偃都不曾见过,他也不免被吸走了部分注意力。正看得起劲,突然鼻尖嗅到一股若有似乎的妖气。
他立刻收回注意力,敛眉凝神,直接跨步上前,拉住佑宁的手臂,小声提醒道:“殿下,小心。”
他的突然插入惊扰了看得入迷的李嘉昉,后者不悦地皱眉瞪向两人,恶声恶气地道:“哪里来的婢女,如此不知礼数?来人,把此人拖下去,好好教教规矩!”
李嘉昉的随侍闻声立刻围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拉岁偃。
空气中那股若有似乎的妖气越来越明显,岁偃心道不好,面上显露出几分不耐烦,直接一挥衣袖掀翻了随侍。
李嘉昉大惊失色,立刻尖叫道:“皇姐你在干什么!你这是想对我和方使臣痛下杀手吗?!”
一旁的安善使臣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摸不着头脑,听李嘉昉这么一喊,顿时带着几分害怕地看着佑宁与岁偃两人。
佑宁也很懵,正想问岁偃怎么了,突然眼角余光瞥见逐月的海猪由几只瞬间增加至几十只!它们的动作不在优雅而闲适,反而透露着一股急迫感,拼命地跃出水面,朝着前方跳去,那模样就好像在被什么东西追赶一般!
有几头个子小一些的海猪跳跃距离不够,脱离了大部队,顿时发出尖利而急切的嘶鸣声。
借着散落在海面的月华,佑宁猛然发现船头不远处的海面下,出现了一个阴影。
那阴影飞快地由小变大,越来越大,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变得巨大无比。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宛若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慢了几拍。
28.海兽
“那是什么!?”终于不止佑宁一人发现那个比整个船头还大的阴影。
伴着船员的惊呼, “砰”的一声巨响,海面下的阴影狠狠地撞在了苍舶之上。
苍舶长二十丈,重达上百吨,饶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在这次撞击之下也开始猛烈晃动起来, 船上的人根本站不稳,随着船身的摇晃东倒西歪。
岁偃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但这一次他无暇顾忌自己的情况, 抬起手臂挡下一个横飞来的木箱, 岁偃只觉得内心的不安越来越强。
海水像一个禁制,隔绝了他的神识探查, 他根本认不出来底下攻击苍舶的到底是何物,试图释放天妖的威压警告对方, 又发现因为在海上,他只能施展十分之一的实力。
当真是捉襟见肘,前所未有的狼狈啊。
他抽空扫了一眼海面, 那黑影往下撤了有点, 似乎是在蓄力准备第二击。
“佑宁, 会游泳吗?”岁偃突然开口问。
佑宁点点头。早年在贞元观时,她曾多次被清宁故意推下河, 河水一次比一次深,为自救她不得不自学会游泳。虽然学会之后清宁便不再玩这一招,但游泳这项技能她始终没有忘。
岁偃变出一物,飞快地塞进佑宁的手中,道:“这个是避水珠,入水会为携带者撑起一个屏障, 隔开海水,一会若是出了意外, 你带着它只管往外游,听到了吗?”
佑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躺着一颗碧蓝的宝珠。
她还惦记着岁偃的晕船之症,忙问:“那你呢?你会游……”
话未问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这一次晃动得更加剧烈,整个船身几乎横贴在水面上。
失重感顿时袭来,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甲板上的人与物全部飞速坠入海里。
下坠期间,感觉一直拽着自己手臂的那股力道突然松开,佑宁心头一紧,大喊:“岁偃!”
然而,巨船倾倒掀起的滔天浪花已经浇熄了甲板上燃烧的火把,视野中唯一的光源唯有头顶寂寞孤清的圆月。
佑宁只瞥见自己身侧有一道高瘦的身影先自己一步坠入海中。
下一秒,佑宁也掉入水中。
没有预想中那种海水灌入口鼻之中的难受感,在入水的一瞬间,岁偃给的那颗避水珠便亮起莹莹蓝光,撑开一个蓝色的光罩,将她保护起来。
对岁偃的担忧压过了恐惧,她将他最后的叮嘱抛在脑后,没想着游离这一片区域,反而试图借着避水珠淡淡的光芒在海水中寻找岁偃的踪迹。
循着他掉落的方向,佑宁朝着更深处游去。
万幸,没游几步她便瞧见前方水下漂浮着一道身影。
他还在缓慢地下坠,墨色长发如海草般飘散在水中,美眸紧闭,俊脸苍白,不是岁偃是谁?
佑宁快速朝他游了过去,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架着他的胳膊把人纳入避水珠的保护圈。
不知是否是溺水的原因,即便隔开海水他依旧昏迷着,全身的重量全部压在佑宁的身上。佑宁只得咬牙带着他一道往上游,总得先游上去找到漂浮物再说。
然而,刚游出几步的距离,佑宁突觉背后寒毛直立,脑海中的警铃瞬间疯狂响动——
她下意识低头往脚下一看。
漆黑一片的深海之中突然蹿出一张巨大的鱼嘴,嘴一张,不会吹灰之力就将佑宁与岁偃两人连带着避水珠的保护罩一起吞入口中。
巨大的妖气一下子将避水珠的保护罩震碎,佑宁还没反应过来,被一起吞下的海水就将她淹没,疯狂灌入她的口鼻之中。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要牢牢抓住岁偃的手,绝不放开。
*
嘀嗒嘀嗒——
佑宁被这不绝于耳的滴水声吵醒,醒来眼前一片漆黑,喉咙与鼻腔里还残留着被海水灌入的疼痛感,刚一张口就是不受控制地一阵猛咳。
好不容易咳嗽声止,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醒了。”
佑宁立刻警惕地转头,“谁!?”
“哗”地一声,火光亮起,一名男子出现在佑宁的面前。
跳动的火光从男子掌心升起,照亮他的模样,他面容生得年轻,慈眉善目,但须发皆白,身着一身藏青色道袍,领口与袖口有毛边,可见穿了许久。
佑宁记得自己是被那海中巨大的海兽吞入口中,怎么会出现在这奇怪的地方,眼前还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像一只被入侵领地的野猫,炸毛问道:“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男人对她不友善的态度视若无睹,平静地道:“我叫桂玉书,师出南武洞川松观,此处乃晋泽海海兽极渊王鱼的口中。”
他这么一说,佑宁才惊觉手掌下柔软中带着些许粘腻的手感是从何而来。借着火光,她四处打量了一番,果然四周都是暗红色的软肉一般的东西,确实很像什么东西的口腔内部。
桂玉书又指着她身旁,道:“你与你身边那只狐狸被这王鱼吞了进来,是我救了你们。”
佑宁顺着他所指看过去,发现了倒在一旁的岁偃。
“岁偃!”她立刻起身,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将人半扶起来,抱在怀中。
岁偃浑身湿透,面如菜色,任凭她呼唤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佑宁心急如焚,扭头对桂玉书道:“桂前辈,能劳您看看他这是怎么了吗?”
虽不知南武洞川松观之名,但观桂玉书此人一身正气,又主动救人在前,佑宁将其归在好人一类,大着胆子求助。
桂玉书问道:“你与这狐狸是什么关系,这么紧张他?”
“我们是朋友。”
“只是朋友?看你的表现,怕不止是朋友吧?你可知道他是妖怪,还是传说中夺人精元的狐狸精?”
佑宁:“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助我良多。自认识以来,从未欺瞒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狐狸精,但有一点前辈说错了,他并不是那种夺人精元的狐狸精。”
桂玉书嗤笑一声,道:“没有妖怪在被抓现行之前会傻乎乎地承认自己要夺人精元。”
佑宁道:“桂前辈若是不愿出手相助便罢,佑宁不会强求,救人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但请前辈勿要如此揣测歪曲他人意愿。”
桂玉书沉默了一下,道:“现在的小辈都像你这般没礼貌吗?”
佑宁气他张口就污蔑岁偃,不再理他,转而低头轻轻拍打岁偃的脸庞,一声又一声地呼唤他的名字。
可惜,后者没有任何反应。
佑宁心慌不已,心神一转,闭目凝神,开启心眼,想用心眼来观察他的情况。
心眼刚一开,便听见桂玉书“咦”了一声,随即一道袖风打过来,佑宁的心眼被强行合上。
“桂前辈这是何意?!”佑宁难得地带着怒意质问别人。
桂玉书手一抬,掌心的火焰跃浮于空中,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朝两人走过来,又掀袍蹲下,上下打量佑宁。
佑宁一边抱紧怀中的岁偃,试图护着他,一边瞪眼怒视桂玉书。
一番打量后,桂玉书道:“小小年纪就会‘心眼观世’,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嗯,我看你不如拜于我门下,我教你修行吧。”
佑宁一口回绝:“多谢前辈好意,佑宁已有师门……”
桂玉书打断她,“不,你身上没有师门,不然你不会在这里冒然开心眼。”
佑宁顿时语塞,岁偃是一只妖,懂得许多术法,对凡人的修行常识懂一些,但不多,所以她于修行一道的常识还是未补起来。
桂玉书扫了被她护在怀中的岁偃一眼,问道:“你身上应该是有品阶不错的宝物,不然撑不到我出手救你就会死在这王兽口中,是这狐狸给你的?还有你的术法,也都是这只狐狸教的?”
佑宁不答。
“行吧,我承认前面说错了,你怀里这只狐狸确实不是一般的狐狸精,至少他对你是真心的。”桂玉书道,“你不是想让我帮你瞧瞧他怎么了吗?护得这么紧,我要如何瞧?”
佑宁狐疑地看着他,“前辈突然改口,怕不是有诈?”
桂玉书摊手道:“我反正无所谓,你不信,难受的也只有这只狐狸。”
岁偃恰逢其时地闷哼一声,无意识地皱起眉,很是难受的模样。
见状,佑宁顾不上其他,只能把人轻轻放在地上,朝着桂玉书低头行礼道:“是佑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桂前辈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不要把佑宁的无礼放在心上。”
桂玉书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未答话。
他拇指食指并拢,点在岁偃的眉心,闭上眼,指尖亮起微弱的光芒,有细小的光点从岁偃的眉心出发,往他的身体四肢游去。
几息之后,光点归位,桂玉书睁开眼,长舒一口气。
佑宁紧张地问:“如何?”
桂玉书皱起眉毛,看得佑宁胆战心惊。
“这狐狸道行不浅,飞升成仙指日可待。我无法探查他的丹田,只能经脉里巡一圈,他经脉通畅,并无受伤或是中毒的迹象。”
佑宁不信:“那他为何是这般反应?”
桂玉书伸手摩擦这下巴,道:“他的体质十分古怪,似乎是对水的反应很强烈,眼下昏迷不醒多半是沾了水的原因。”
佑宁回答道:“他出自峪山狐族,乃陆兽,不通水性且天生惧水,对水的反应强烈不是很正常吗?”
桂玉书愣了愣,问道:“他来自峪山?”
佑宁点点头。
“小姑娘,你还说他不曾欺瞒过你,”桂玉书表情古怪地道,“我年少游历时结识了峪山狐族的长老单丘,也曾到峪山小住过几日,他们峪山的狐狸可没有一只是怕水的。”
这回轮到佑宁愣住了。
29.王鱼
“我狐族乃陆兽, 离海而居,天性惧水。”
岁偃的话语犹回荡在耳,他初登船的反应也历历在目,做不得假, 佑宁不理解他在这件事情上撒谎的目的何在。
“可是他骗我有什么意义呢?”她喃喃自问。
“是啊, 有什么意义呢?”桂玉书故意重复她的话。
佑宁突然回神自己的思维被带跑了,板起脸道:“人各有能, 有不能。别的狐狸不怕水, 独他一个怕水也不足为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能让他醒过来?”
“小丫头挺机灵,”桂玉书颇为可惜地撇撇嘴, “他这个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见,只能说试一试,起不起作用不敢保证, 你要试吗?”
佑宁有些犹豫, 但目光落到岁偃苍白的脸上, 还是咬了咬牙,道:“试!”
桂玉书盘腿坐下, 道:“把人扶起来。”
佑宁将岁偃扶坐起来,又在桂玉书指挥下将其摆成盘腿打坐的模样。他浑身都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一般,这般坐起来还得要佑宁在一旁揽着他的肩膀以作支撑。
等摆好姿势以后,桂玉书双手翻飞,复杂又令人眼花缭乱的手诀一闪而过, 他食指拇指并拢,点在岁偃得膻中穴之上, 后者身上立刻升起一股热气,有淡淡的青烟从他身体内散出来。
“唔。”岁偃喉间溢出一声低吟。
佑宁立刻紧张地看着他。
桂玉书再度变换手势,双手点在他两侧太阳穴上。
这回岁偃的身体彻底滚烫起来,他喉间的低吟变为压抑的闷哼。
突然,“砰”地一声响,一股可以遮蔽人视线的白烟平地而起,佑宁只觉得臂弯间一空——
岁偃不见了!
她连忙呼唤桂玉书,“桂前辈——”
刚喊了个名字,腿上一重,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腿上。
“别着急,我将他体内沾染的水汽都引了出来,他消耗过大,变回了原形而已。”桂玉书已经站起身来,正垂眸掸自己的衣摆。
白烟来的突然,消失的也快。
佑宁低头一看,自己的腿上赫然躺着一只黑色的小狐狸。
它的毛发有些凌乱,歪七扭八地,眼睛似睁非睁,正小声地哼唧,看着分外惹人怜爱。
不知是不是错觉,佑宁总觉得它的毛色较宝月楼时要淡上几分,好似沾水褪色了一般。
佑宁伸手将它的毛发一一理顺,而后小心翼翼的抱着它站起来,朝着桂玉书鞠躬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若有幸能逃出鱼口,佑宁必报答您的这份恩情。”
桂玉书道:“这狐狸是峪山的,即便你不求我,看在我与单丘的交情上,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小狐狸浅浅地挣扎了几下,便在佑宁的怀中陷入熟睡,不一会还响起小小的鼾声。
确定它只是睡过去,无其他不妥,佑宁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摸了摸它的头,道:“先前忘了问,桂前辈修为高深,身手不凡,为何也会被困在这鱼口之中?”
桂玉书未答,背对着她,行至肉墙边上,抬手掐算一阵,然后从袖间变出一把玉做的匕首,在肉墙上刻下一横,方道:“此事说来话长,等会我再告诉你,现在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需要你做。”
他的表情很是凝重,佑宁正色道:“您请说。”
“龟息术会吗?”
佑宁摇头,随后想起一事,又道:“但是我有这个,不知能否帮上忙?”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在火光中发出莹莹绿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气瞬间弥漫在整个鱼口,让人精神一振。这块玉佩还是当初在贞元观,夜谈文宗住所时岁偃给她的,有静心宁神的功效,佑宁想应该与龟息术有关联。
“峪山凉玉?”桂玉书眉头微展,“这可是个好东西,据说只有峪山王族才有,看来你怀里这小东西来头不小啊。”
岁偃当初赠送此玉时,轻描淡写,根本看不出它原来大有来头。
佑宁问:“有用吗?”
桂玉书摇摇头,“有用,但不够……算了,我现在传你龟息术,你务必要在一刻钟之内学会,不然我算白救你俩了。至于这块峪山凉玉,你给这狐狸带上吧,多少能遮蔽一下它的气息。”
佑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突然凝重起来的气氛能看懂,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会努力的。”
“龟息术分四步,即潜心、潜息、真定、出定。潜心即调心,盘膝跌坐,上体正直,双手握子午扣,二目垂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神、意守脐部,心念不移。”
“第二步,潜息即为龟息。振鼻,深吸八分气,气入腹中,心念下移,宁心静气,住息。气息上浮,可出一,复再吸,存于胸。闭放一次为一息,一息长于一息,至后,一息无破。”
“第三步真定,纳降气息,守心意念于脐,至心息全都忘却唯有一灵知感存于脐内中空之窍,久久不动,渐入真定。”
桂玉书念一步,佑宁做一步,明明是初次接触龟息之术,她却如有神助,只一遍便进入真定状态。
桂玉书停了下来,龟息术最后一步,出定,暂时用不上。
他手一挥,袖间钻出一根月白色长凌,将入定的一人一狐包了起来,下一秒,二者凭空消失在原地。
桂玉书道:“一会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能出声,不能动知道吗?”
实际上佑宁仍然留在原地,她合上双眼,好似睡着一般,其实神智清醒。
她听见了桂玉书的嘱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桂玉书抬手取回空中的火焰,坐回原来的位置,张嘴一吹,将火光熄灭。
鱼口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几个呼吸之后,身下的软肉突然剧烈蠕动起来,佑宁被震得东倒西歪,最后滚至角落之中。
好一会,蠕动停息,黑暗中突兀地响起一道稚嫩的童声。那童声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断断续续,很是诡异。
幽深的黑暗中先后亮起几朵绿油油的鬼火,一个梳着总角的男童慢悠悠地从猛然裂开的两片肉瓣之中走出来。他穿着一身裋褐,赤脚,典型的渔村孩童的打扮。
“桂玉书桂玉书,今天我能吃你吗?”那孩童绕着桂玉书转了几圈,歪着头一副天真的模样,问出来的话却让人背脊发凉。
桂玉书盘坐着,掀开眼皮淡淡地瞥了那孩童一眼,道:“你有本事就吃,我可没拦着你。”
孩童遽然裂开嘴,嘴角直接裂开至耳后,朝着桂玉书,饿虎扑食一般扑过去——
眼看着它的利爪就要碰到桂玉书,突然“轰”地一声响,孩童似乎是撞在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之上,五官直接被撞得内陷,整张脸成了一张面饼。
它跌坐在地上,平坦的面皮几番抖动才重新变化出五官,它气呼呼地道:“三百年了,你为什么还能拦住我?”
桂玉书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是啊,三百年了,你还是一样的废物,连我的防护都破不掉。”
孩童被气得原地又叫又跳,它的叫声尖利刺耳,落在耳朵里引得整个脑子都在发疼。
不仅如此,随着它的尖叫,脚下的软肉又开始蠕动起来。
佑宁被这次的蠕动带到了离两人十步远的地方。
“嗯?我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孩童突然停了下来,抽动着鼻子,一边四处嗅,一边道,“有别的东西在这。”
它趴下身子,四肢着地,如野兽一般,贴着脚下的软肉闻得仔仔细细。似乎是真的闻到了什么,它慢慢地朝着佑宁的方向爬去。
眼见它离佑宁的位置越来越近——
桂玉书突然冷笑一声,道:“怎么?你又耍什么花招?想骗我自己走出来,你这演得也不像啊。”
孩童停下来,转头朝着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道:“我记得我今日在海上吞下了一个人,非常香。但是吞入口后,那个人却不见了,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它站起身来,又走回桂玉书面前,托腮坐下来,瞪大一双眼睛看着他。
桂玉书笑道:“你自己听听你这话,这是你的身体诶,我要怎么藏?不如你教教我?”
孩童又是一阵尖叫,跳起来再次围着他转圈,一边转,一边叫骂道:“桂玉书桂玉书,你真该死啊!我定要把你抽筋扒皮,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桂玉书双手往后一撑,笑着看着孩童抓狂的模样,就像在看戏一般,他道:“好啊,我拭目以待,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哦,小废物!”
孩童受不住刺激,再次朝他扑过去。
它这次使得劲更大,整个人撞在屏障上竟是直接把自己撞成了一摊碎肉。
桂玉书看着面前惨烈的景象,眼中满是冷漠,他双手抱胸,啧啧几声,道:“好歹也是修行千年的极渊王鱼,混成你这副模样,真当是令人不齿。”
那摊碎肉朝着中心一颗跳动的心脏蠕动过去,慢慢地把自己粘回去。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本来就不聪明,它把自己粘得乱七八糟的,脑袋长在肚子上,肚子下面是一只手一只脚,脖子前面一只手,脖子后面一只脚。
若是能看见,佑宁说不定会让这恐怖的景象吓出声。
“桂玉书,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找今日吞下的那个人!我有预感,只要吃掉她,我就一定可以破你的防护,到时候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毕,那小怪物带着绿色的鬼火,一跛一跛地跳进来时的两片肉瓣之中,消失在了黑暗里。
30.往事
诡异的孩童消失后, 鱼口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桂玉书仍盘坐原地,闭目合手,似是入定冥思。
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流速,让人分不清到底过了多久。
忽地, 桂玉书开口道:“你这般在暗中窥视我, 难道就不怕你的猎物被吞进来的那些小妖提前瓜分了去吗?”
暗中响起那孩童不屑的声音:“它们敢!”
桂玉书嗤笑一声,不答话。
片刻后, 那声音又愤然道:“看来你确实没有藏人, 哼,守着你也没意思!”
四周再次陷入寂静之中。
又过了不知多久, 桂玉书再度开口,轻声道:“龟息术第四步, 出定。境界未达,以“法”出定,据时辰叩击指关节, 散攻复息。”
他抬手重燃掌中之火, 挥袖收回白绫。
佑宁以盘坐的姿势躺倒在地, 黑色的狐狸盘成一团蜷缩在她的胸口。桂玉书走上前,掐指推算出时辰, 执起她的手,以拇指尖扣住其指关节关窍。
佑宁猛地睁开眼,长吸一口气。
“刚刚那个东西是?”回神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那诡异的孩童的来历。
桂玉书道:“那是极渊王鱼的元神。”
佑宁:“王鱼?听你所言,它修行千年,怎么是一副小孩的模样?”
“那是它吃掉的第一个人的模样,它似乎很喜欢, 干脆连元神都化为那副模样。”
食人之妖为恶妖,人得而诛之, 若是恶妖实力强盛,天上的仙官甚至会赐下法令,挑选玄门能人伏妖。
佑宁道:“既已食人,难道没有人讨伐它吗?”
“有啊,我就是来讨伐它的人,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桂玉书道,“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想当年我可是玄门第一人,你说是吧小东西?”
他话锋一转,突然看向佑宁的怀中。
佑宁低头一瞧,黑色的小狐狸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窝在她怀里,一声不吭地盯着桂玉书。
她惊喜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里难受?”
黑色的狐狸闻声收回目光,仰头看了她一眼,复而讨好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张口道:“好多了,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此地灵气稀薄,我暂时无法化出人形。”
佑宁忙安抚道:“化不出就化不出吧,我保护你。”
他吐舌舔了舔她当做回应。
他带肉刺的舌头舔得佑宁的手又痒又麻,她抽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认识桂前辈吗?”
岁偃点了点脑袋,答道:“我听过他的大名,南武洞川松观桂玉书,四百年前道法大成,乃公认的玄门第一人。”
他看向桂玉书,道:“传闻当年你接了仙官令,只要完成仙官令上的任务就可免渡雷劫,原地飞升。”
桂玉书作无奈状,道:“对啊,我都已经跟仙官商量好飞升后我的府邸要安在何处了……啧,可惜啊,功亏一篑。”
岁偃眯起狐狸眼,道:“单丘一直以为你已经功成飞升,曾多次向母后打探你在天庭的情况。然母后从未在天庭见过你,还以为你是完成仙官令飞升之后,忘了他这个妖身友人。未曾想,你竟是一直被困在此处。”
“母后?”
桂玉书有些讶异地看着岁偃,他上前一步,猝然出手拔下几根狐狸毛,拇指食指一捻,狐狸毛被一簇指尖火烧成灰烬,他抓住灰烬,复从袖中掏出一个龟壳与三枚铜钱,几物置于一处,原地起了一卦。
照着卜出来的卦象看了看,桂玉书突然大笑道:“原来你就是当年狐后久怀不产的那只小狐狸……哈哈哈,都是缘分呐!”
他笑得突然,佑宁谨慎地抱着岁偃后退一步,问:“前辈这是何意?”
笑罢,桂玉书道:“我不是与你说过,我曾在峪山小住过几日吗?然,天妖之地岂会随意让人进入?尤其是我这样的玄门中人。盖因当时狐后孕有一子,孕满而久久未能生产。彼时我已大道初成,正四处游历修习奇门异术,偶尔一法可助妖族产子,单丘便邀我前去峪山,助狐后生产。”
“我早有心想要见识一下妖族之景,便应邀前去。饶是有奇术,也花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才助狐后顺利生产。”桂玉书面露几分惋惜,“单丘当时便道,你日后定大有作为,弄不好还能改变峪山狐族的命运。单丘的推衍之术,世间无人出其右,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能得此预言。只可惜,狐后生产时,我突感仙官下凡,未等你生下来便离开了峪山,不然还能抱抱你。”
没想到内里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佑宁听得入迷,一会看看桂玉书,一会摸摸岁偃。
倒是岁偃回忆了一下,然后言:“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它从佑宁怀中站起身来,轻轻一跃,跃至地上,郑重而尊敬地朝着桂玉书拜了拜,道:“先生于岁偃之恩不仅于此。岁偃自幼与族人不同,无法走双修之路,全仰仗先生曾留在峪山的那些功法秘术才得以修成正果,先生当受我这一拜。”
桂玉书笑道:“难怪我为你祛除水汽时,灵力在你体内没有丝毫排斥之感,原是你修了我的功法。”
似想起了什么,他觑了佑宁一眼,问岁偃道:“这小丫头的法术是你教的?”
岁偃点头。
“你习了我的功法,算我半个徒弟,这丫头又是你教出来的,这么看来也算我半个徒孙。”桂玉书转向佑宁,调侃道,“让你先前不肯拜我为师,现在平白矮了一辈吧。”
佑宁:“……”还挺记仇呵。
两人一妖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了不少。
岁偃跳回佑宁的怀中,想起正题,问道:“桂先生当年接下的仙官令任务就是诛杀这极渊王鱼吧?以先生之能,又有仙官令在身,按理说这极渊王鱼不该是您的对手,为何您还被它困在了鱼口之中呢?”
桂玉书叹息一声,道:“不错,极渊王鱼是我最后一个任务。当时我也与你一样,认为这王鱼不是我的对手,哪曾想它暗中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未渡雷劫却有上仙之力!我凭借仙官令与它缠斗百年分不出胜负,后仙官令中的仙力耗尽,被它吞进口中,困在此处,三百年不得出路。”
饶是见多识广如岁偃,闻此言也吓了一跳,道:“未渡雷劫却有上仙之力?!此事闻所未闻!”
桂玉书苦笑一声,道:“何止你我,怕是连天庭的仙官也未曾听说过,不然也不会只指定我一人来诛杀此妖。”
岁偃的面色凝重起来,分析道:“能屏蔽天庭,说明此妖得的机缘有规避天地规则之力,怕是不好对付。”
桂玉书从怀中取出一枚满是裂纹的令牌,道:“不仅如此,这鱼口之中灵气稀薄,我被困鱼口三百年,体内灵气所存无几,能一直无恙靠的不过是仙官令的保护,只是如今这仙官令也撑不了多久了。若还不能找到逃出去的方法,我们仨恐怕也要葬身鱼腹之中了。”
佑宁插话问道:“桂前辈三百年了就没发现些什么吗?”
“你这小丫头小瞧我?”桂玉书佯怒道,“我若是什么都没发现,你们早就被妖怪吞进胃里了,还能站在这跟我说话呢?要知道这妖怪除了口腔之中,腹腔内全是毒气,凡人沾之则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桂前辈您别生气,”佑宁立刻道歉,“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话说那妖怪都把我们吞进来了,但是我观其表现,它好像不知道我们具体在哪,这是怎么回事?”
桂玉书解释道:“极渊王鱼的原身极大,且有八个胃,每隔五十年就会冒出海面捕食浅水区的凡人、小妖或者灵兽来补充灵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它这次提前了十年……由于鱼口巨大,一口气吞下太多,它自己也分不清吃进来的东西到底在哪个胃里,加上有我的法器遮掩,这才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们。”
岁偃想了想,看着佑宁道:“我猜它这次提前,应该是被你吸引来的。”
佑宁指指自,“我?”
“这小丫头?不应该吧,她虽天赋不错,根骨尚可,但对极渊王鱼来说还够不成……”桂玉书也奇怪地看着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一事,改口道,“不对,那王鱼确实说过它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我原以为它是骗我的,这么看来,竟是真的?”
岁偃眯起眼,若有所思。
关于佑宁的身份,当初单丘只是推算一下就遭到天机反噬,而桂玉书身为拥有仙官令的玄门第一人,竟然什么也没看出来,可见其真是身份是受天机保护的。极渊王鱼能无师自通地发现她的不同之处,嗅着味追来,值得深思。
再联想桂玉书所言,它曾经得过能躲避天地规则的机缘……
岁偃问佑宁:“王鱼的元神来时,佑宁你是有感觉的吧?可有发现什么奇异之处?”
佑宁仔细想了想,道:“我当时进入龟息状态,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听的,倒没发现什么异常……硬要说的话,它的心跳得太快了,噗通噗通地,我光是听着都觉得胸口闷得慌。”
桂玉书插嘴道:“心跳?你是不是听错了?那是它元神幻化出来的样子,怎么会有真的心跳?”
佑宁皱眉回忆了一下,肯定道:“我很确定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心跳声,不是你,不是我的,也不是岁偃的,那就只能是它的了,不是吗?”
岁偃打断两人,意味深长地道:“我想我找到诛杀那妖怪的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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