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稳稳落地
沈南昭去提交辞呈时, 秦晟几乎看都没看,直接抬手在上面龙飞凤舞地落下了签名。
“你和秦轲说了吗?”他头也没抬,随口道。
“嗯, 已经和他说过了。”
秦晟将钢笔“嗒”地扣起, 他用笔杆轻轻敲着虎口, 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对了,我有一份大礼要送你。”
什么?沈南昭还没反应过来, 只见秦晟拉开身旁抽屉, 摸出了一张银白色的银行卡, 往桌上一推, 卡片顺着力度径直滑到他的面前。
“这是……”沈南昭也笑了,他调侃道,“接下来,秦总不会说给我五百万, 离开他吧。”
过往他害怕、在意的阴影, 如今却成为轻描淡写的玩笑。沈南昭拥有了足够的底气与自信,能够真正与他们坐上同一张谈判桌。
“五百万?”
秦晟笑了:“我没有看过里面有多少, 但秦轲的一辆车也不止这个数。这是他藏在我这里的私房钱, 你们既然在一起了, 我交给你保管倒也天经地义……”
私房钱。沈南昭微微挑眉:“他在您这里还藏私房钱呢?”
秦晟的坏心眼突然冒了尖, 他这不省心的弟弟惹了那么多麻烦,现在他可不放过任何能落井下石的机会。
“当然了,他不止对你藏私房钱, 不也对我瞒了那么多事儿吗?”秦晟诚恳建议, “你可以回去好好拷问下, 指不定他又憋着什么坏呢。”
瞧吧,口是心非的小狗被人捉住了尾巴, 现在被提溜到面前告状了。
沈南昭没有作声,他只是微微垂眸,敛去眼底的零星笑意。
秦晟的声音放缓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藏着那么多事,以前有段时间很难熬,我和父亲四处拉投资、谈订单,但他却总是闯祸——那时候,我只觉得他很闹腾、叛逆,所以在父亲商量把他送回南城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默认了。”
“现在想起来,我们还真得挺差劲,他那么懂事,偏偏那段时间性情大变,我们所有人却一直没发现他的不对劲。”
沈南昭看秦晟懊悔的模样,只是淡笑道:“秦总,他和我说过,他有一个最好的哥哥,哪怕应酬喝到胃出血,还想着接他回来吃午饭。其实从那个时候,他就决定要走了。”
“沈南昭,谢谢你了。”秦晟认真道。
谢谢你陪着他,让他没有那么孤单。
*
但老奸巨猾的秦总还真没说错,小狗不仅藏着私房钱,他还藏着自己暗搓搓的小心思。
他一早起来,黏黏糊糊地缠着沈南昭给自己请了一天假,先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窝了一会儿,等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慢吞吞地起身,穿着家居服,趿拉着拖鞋去了衣帽间,窸窸窣窣地将工具搬了出来。
他定制的东西已经到了。
打开藏青丝绒的包装盒,里面静静躺着是一条黑漆亮面的手工choker,全黑的漆面皮革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一种细腻的、光滑的色泽。入手触感微凉,但只要略一接触,就能迅速地染上与人体一样的温度。
一旦那人戴上,刚接触的瞬间,一定是会凉得一哆嗦,可很快就会热起来。
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像是闷开的水,蒸汽顶着盖,呼哧呼哧地往外冒。
滚烫的,潮湿的,柔韧的。
秦轲的喉结微动,他一点点地抚平皮质项圈,眸色似乎也染上了化不开的黑,浓墨一般的欲.望,藏在纤长的睫羽之下。
像是给小猫的项圈,上面还根据他的定制要求,装了一颗金灿灿的铃铛。
可惜……是个哑的。
秦轲轻轻拨弄了铃铛,寂静无声,他慢条斯理地戴上了手套,大致丈量出适合的长度,便拿起皮革打孔器,用银色的小锤,一下下地将孔位凿穿。他神情专注,等一切都完成后,又眯着眼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用白手套再次细细捋过了光滑的皮质漆面,眼底满是掠夺的暗光。
非常完美。秦轲嘴角上扬,心情颇好地拎着“新宠”去了衣帽间,他拉开抽屉,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个秘密。
他近乎克制地,彬彬有礼地锁住了心中蠢蠢欲动的凶兽,又披上了乖巧的外衣,继续充当贴心又乖巧的小狗。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只需要一个契机,它烧破了最上层的伪装,纸张就会被燎得焦黄,顷刻间被烈焰吞没。
此后某日,沈南昭在整理换季衣服的时候,他踮着脚想要去够最上方的衣架,膝盖却无意顶开了一个暗屉。那是个没有把手的隐藏式设计,秦轲甚至都没有提过……
沈南昭有些疑惑,他顺手拉开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东西令他呼吸一滞。
项圈,皮质的,上面嵌着银色的字符。
那是秦轲不曾言说的隐藏欲望。
纸就这样被点燃,在沈南昭愈发深沉的目光中,化为灰烬。
结果,当晚回家的秦轲就惊诧发现——那颗金铃铛就明晃晃地坠在那人的指尖,摇摇晃晃,一声不吭。
小狗脊背一凉,霎时夹紧了尾巴,大气都不敢喘。完蛋,他的野心都被抖落干净了!想必私人小金库也惨遭围剿,片甲不留。
秦轲战战兢兢地放下了包,他犹犹豫豫地挪了过去,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南昭的表情,只见那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狗撇起飞机耳,小声解释道:“我、我没……”
“没什么?”
“没不尊重你的意思。”秦小狗飞速补充道,声如蚊呐。
沈南昭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晃了晃手里的皮质项圈,小铃铛甩出了金色弧度:“所以,这确实是给我准备的了?”
不打自招了。秦轲吓得语无伦次,他腻腻歪歪地黏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去够他的手掌,鸟悄地想要浑水摸鱼,将“罪证”劫下来:“南南,这是给我准备的。”
还差一点。眼见着自己的爪子已经悄悄搭上了皮质项圈的一角,他谄笑着想要转移注意力:“你瞧,和我多配啊。”
沈南昭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某只犯错的小狗,任由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他手一松,顺势让秦轲将“物证”取了下来。
大功告成!秦轲刚松一口气,他眼睛亮晶晶的,将黑色的choker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欲盖弥彰道:“你看你看,和我多配啊!”话音中气十足,极力掩饰着心虚。
“可是。”沈南昭凑前,他歪头望进了那人的眸里。
“你不觉得和我更配么。”他轻笑着,又状似无意地拨了一下小铃铛。
他轻轻一拨,秦轲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轻轻拨动了。他心念一颤,被蛊惑般俯身去吻他……相触时是温热柔软的触感,随即像是不慎打翻了酒杯,淡淡的葡萄芬芳便霎时洇开,令人唇齿生津。
那人的手扶上他的肩膀,随即难耐般地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一点点地收紧。
好一会儿,秦轲才舍得松开,他垂眸看着面前人润着水光的唇,然后便是微颤的眼睫,只感觉胸口被挤得满满涨涨,像是被春雨浸湿的泥土,在予求予取中无限膨胀,几乎要让那些不可说的妄念破土而出。
再忍忍吧,不要吓着他。
秦轲克制地松开了手,他仓促地转身,试图将手中的罪证藏匿起来,却不料被那人一把拽住了手臂。
“你不觉得,我很适合它吗。”
闻言,他惊诧回头,却见着那人脸带笑意,他包容着、温和着,殷红的唇微微翕动:“或者说,你不想给我试试吗?”海妖塞壬唱起了歌谣,朦朦胧胧、迷迷糊糊地诱惑着旅人。
铮——霎时间,秦轲感觉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他一把攥紧了黑色皮具,声音沙哑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说,你怎么不试试呢?”沈南昭笑着应他。
话音落下,秦轲几乎是丧失了身体控制权,他以第三人称的视角看自己敛了神色,神情肃穆地抬手,用手掌一点点地抚上了那人脆弱的脖颈。
纤细的,温热的,滚烫的。
他诚实地为自己的珍宝套上了禁锢,却释放了内心的野兽。
“秦轲,不用隐藏。”沈南昭的气息不稳,却还是矜傲地宣告,“你所有的愿望我都会满足。”国王恩赐了骑士最高的荣誉。
话音刚落,秦轲的眸色沉了下来,他吻住了那人的唇,又向下啄吻着,肆意宣泄着蓬勃的爱意。
沈南昭茫然抬头,眼神没有聚焦,眼尾沁出泪。胸前的细微湿润柔弱的触感扣动着他理智的弦。
他双手撑着那人宽厚有力的肩膀,轻轻推搡着,想要逃离被折磨的窘境,可一旦拉远了点,却传来零星被拉拽、撕扯的尖锐刺痛,他的呼吸一下便沉重起来,霎时脱力,只能虚虚搭在那人肩上,被迫展露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你所有的爱与欲.望,我都照单全收。
这是最动听的情话。
*
那夜,秦轲胡闹得很晚,他抱着自己的珍宝入睡,罕见地做了一个梦——
八岁的他被困在机场。
突然,吧嗒吧嗒,是沾水的鞋底滋在光滑大理石上的声音。
一个稚嫩的身影匆匆闯入,那是一个小男孩,看起来要比秦轲瘦弱,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沁水的黑琉璃。
他好奇地东张西望,随即发出了土包子的感慨:“哇,好大啊!”
“那是什么?”他趴在窗上看,说话的热气喷洒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片磨砂般的水雾。
“是飞机。”
“飞机是什么?”他再度发问。
小秦轲抱着模型摩托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子:“飞机是一只会飞的铁鸟。”
“好厉害!”男孩再度惊叹,他的眼睛亮闪闪的。
秦轲心里堵着一口闷气:“我妈妈坐着它走了,她不要我了。”
不成想,对面的小男孩一愣,他尴尬地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妈妈也不要你了吗?所以你是在这里送她么?”
他没心没肺地笑道:“我妈妈是坐大班车离开的,我应该是睡着了,没赶上送她离开。”
小秦轲突然不说话了,他只直视着他,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鼻尖红彤彤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男孩手足无措起来,他结结巴巴地安慰道:“要不我们出去玩吧,别待着了。”他搓了搓手臂,哈出一口热气:“这里好冷啊,会感冒的!”
“可是外面在下雨,还有洪水。”小秦轲吸吸鼻子。
“乱讲,明明在开花!”那人不服气道,他气鼓鼓地挥了挥爪子,召唤道,“可漂亮了,你快来看看!”
小秦轲犹豫了,他又冷又饿,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却被那人话里蓬勃的生命力吸引,他好像看见了一团赤红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着,带着滚烫的热气蒸腾而上。
他跳下座位,向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可是外面明明在下雨,好大好大的雨。洪水来了,我就走不掉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噤声了。
只见窗外真是绵延不绝的鲜花,它们一簇簇、一团团,五彩缤纷像是画家打翻的调色盘!
“你看,我就说是鲜花!”小男孩笑得眉眼弯弯,他骄傲地哼了一声,昂起了脑袋瓜。
小秦轲几乎舍不得挪开目光:“你知道吗?大洪水时期,诺亚方舟着陆之前,看到了什么?”
男孩摇摇头,他从来没听过什么诺亚方舟的故事。
小秦轲笑了起来,他趴在窗前,看着外面五彩缤纷的花朵:“是白鸽,它衔来了枝条。”
“你是白鸽精灵吗?”
男孩摇摇头,他正色道:“不是,我是人哦。”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小男孩看着机场的报时,突然跳下了窗台,他着急忙慌地往外走。
小秦轲急坏了,他眼里蓄泪:“不是说好和我一起吗?你为什么要走啊?”
小男孩愣愣回头,他为难却坚定:“可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啊,我没有抛下你,我会回来接你的。”
“骗子!”小秦轲不理他了,他满身寒意地回到了座位上,抱着模型孤零零地坐在空荡的机场。
小男孩犹犹豫豫,他回来,见着小包子鼻头红红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突然灵光一动,俯身在包子脸上吧唧一口:“因为我没有飞机啊,如果你要走,我会跟不上的,到时候你就得把我扔下了……”
“我要努力赚到机票,长出翅膀,然后就会回来找你!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能在一起啊!”
小秦轲牵着他的衣角:“一言为定,我就在这里等你。”
“嗯!”小男孩离开了。
秦轲等啊等,他将自己的机场扩得越来越大,装扮得越来越温馨,无数人路过想进来,或是想要邀请他出去,可他都客气地一一拒绝了。
“我在等人哦。”他骄傲道。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似乎等待成了无尽漫长的时光。
直到一天,他的门再度被叩响,他应声而去,门扉开启的瞬间,就被一大捧一大捧的鲜花涌了进来。
他见着白鸽精灵站在光中,冲他伸出了手,露出了小白牙:“你看,外面开花了!”
“这是我的翅膀!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能跟上了。”他向着小秦轲展示着自己洁白的,新生的羽翼,上面覆满了雪白的羽毛,看上去生机勃勃。
“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看花。”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笑得灿烂。
小秦轲鼓着腮帮子,活像只屯粮的花栗鼠,他本想假装生气,想要质问他怎么忍心把自己抛下那么久,可余光却瞄到了洁白羽毛下纵横的伤疤,霎时又心软了,他的鼻头陡然一红:“怎么弄得呀?”
小男孩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他大大咧咧地一摆手:“嗨,没事。长大你知道吧,我们想要长大,都会这样的。”
他指了指小秦轲胖嘟嘟的胳膊,上面结满了旧痂:“你看,你不是也有吗?”
“不过不用怕,你跟我走吧,以后我们都不会受伤了。”小男孩弯起眉眼,像是新月的弧度,他笑起来时,一侧脸颊上似乎有浅浅的梨涡,灿烂极了。
倏忽间,一阵轻风从门外扑面而来,带着馥郁花香,还有雨后湿漉漉的清爽,令人每一次呼吸都是湿润的、凉爽的。
小男孩背对着灼目的骄阳,他矜傲又欢快,像是催促新芽萌发的小麻雀,伸出了手:“快来快来!”
在他的连声催促中,小秦轲试探着将手搭在他手心,柔软又温暖,像是握住了一捧阳光。
随即一股大力传来,他被猛然拽了一把,那人笑着接住他,两人霎时扑入灿烂春意之中,无数鲜花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真暖和。他眼含泪意,骤然从寒冷闯入光明之中,竟是不可察觉地打了个寒颤。可随即,他的身躯飞速回暖,脸上更是有了鲜活的血色。
他愣愣抬头,只见他的白鸽精灵正笑着拥抱他,那人终于衔来了嫩绿色的希望。
他来解救他了!
秦轲的一千零一次轮回终于结束,他迎来了独属于自己的白鸽,诺亚方舟稳稳落地。
他们将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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