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小狗,大白眼狼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石林下午红光满面地出门, 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脸色煞白地溜回了家。
石母恰好约了下午茶,在门口换鞋时恰好撞上了魂不守舍的儿子, 她轻哼一声:“眼睛长后脑勺了?看着点路。”
不料只是简单的一声招呼, 却让石林骤然回神, 打了个哆嗦。他猛地回头,惊魂未定地嗫嚅道:“啊?就、没什么……”在看清是自家母亲后, 他咽了口唾沫, 应和道:“妈, 你出去啊。”可眼神又下意识往后瞟去。
石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外面空荡荡的,便嫌弃地睥了他一眼:“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没、没有!”石林的声音霎时拔高,活像是只被扼住咽喉的尖叫鸡。
肯定有鬼。
但石母也没想那么多,毕竟她这个儿子闯的祸是够够的了。她抬手看了眼表, 没好气地挤开碍事的儿子:“没时间了, 回来再收拾你。”
那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只是个转身的功夫, 这个不长脑的狗玩意儿能把天捅个窟窿。
“石林, 你给我滚下来!”
等到晚饭时间, 说好有约不回来的石母气冲冲地撞开了大门, 她丝毫不顾风度,将手提包甩到沙发上,吃人的目光先是扫了一遍餐桌, 没见到石林后, 便怒气冲冲地往二楼杀去。
“怎么了?”石悦放下了碗筷, 她拈着裙摆紧跟着上了楼。
正巧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房间里已经传来了石母的怒吼。
“石林, 你是不是疯了!”石母气得七窍生烟,“你喊人去撬秦家别墅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那些混混把秦轲给伤了,现在秦家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什么!”石悦也急了,她踉跄地追了进去,恰好看见红了眼的石林,“什么叫把秦轲伤了?”见兄长脸色难看,迟迟不作声,她又将惶急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妈,小轲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石母没好气道,她一把上前,揪住了不争气儿子的衣领,“你说说,现在怎么办吧!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这可是犯法的!你这个没脑子的玩意!”
“你为什么呀!”石悦话里带着哭腔,不断追问着。
“吵吵吵,就知道吵!”石林一把挥开母亲的手,他抓狂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抓成了个乱糟糟的鸡窝,“还能怎么办!”
他猛地抬头,眼里布满了血丝,语气森冷:“那个狗崽子,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既然他没死,就会想办法让我死……”
“妈,你、你听我说……”石林又换了副嘴角,他舔了舔干裂的唇,恳切地拽住了母亲的手,就像是拽住了唯一的浮木,“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秦轲从来就没想放过我们。”
“他眼里只有恨,他只会向着秦晟,他永远向着他——我们控制不了他。”说着说着,石林无法控制地回忆起那人最后的目光,冷漠如同看向死物,他打了个寒颤,齿间隐约发软泛酸,“现在,我们要马上行动起来,收拾好就离开。”
“你在说什么?”石母想要挣开他的禁锢,却发现压根甩不开,她冷笑道,“石林,我是太惯着你了,说要回来的是你,现在要走的还是你。一切都进展得好好的,偏偏就有你这个搅屎棍。”
“哥,你为什么要伤害小轲,你是他亲舅舅啊。”石悦还在一旁不依不饶。
两个女人的咄咄逼人像是炮火般,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石林暴怒而起:“够了!”
他站直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愤怒的鬣狗,赤红着眼冲着自己母亲狂吠着:“现在知道怪我了?要不是当年你一定要扔掉秦轲,这颗棋子永远都能握在我们手里,还需要我们浪费那么多心思吗!”
然后是石悦,他转头看着妹妹婆娑的泪眼,嗤笑一声:“还有你,现在知道假惺惺了?我告诉你,没有秦家,谁看得起你?”
“……”
石悦无法反驳,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哽咽一声:“可是、可是你不能动他啊!”
“现在是他要动我!”石林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恨不得摇着石悦的肩膀让她清醒点,“这件事可大可小,我做错了什么?”他指着窗外的方向,话里话外步步紧逼,“秦家老宅本来就该属于你,你作为女主人就有权利进去,我只是帮你把那个锁给取了,这又有什么错呢?”
“石悦,你摸摸良心,那里究竟是谁想去的,我又是在帮谁?”石林点着自己的胸膛,声情并茂地引导着。
石悦仓促垂眸,嗫嚅着唇无法开口。
见她有所动摇,石林眸色一暗,他软硬兼施道:“我只不过是稍微进了一栋本该属于你的房子,很明显,是你的好儿子想害我,害他的亲舅舅……”
非法侵入住宅罪,如果秦家死咬不放,那他面临的将是牢狱之灾——这也许正是秦轲想要见到的结果。
石林自然清楚这点,他又放软了语气,哀求道:“小悦,现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了,你一定和秦家好好说说,让他们撤诉!”他的眼里冒出浑浊泪水,像是从下水道口不断闷涌的泥汤。
“我可是你哥哥,我不能坐牢的!”石林就差给她跪下了,他又转头扯住了石母的衣角,“妈,我可是你儿子啊!救救我!”
石母的气头已过,虽然她仍然愤懑,但也只能想办法帮忙弥补错误,她叹了口气,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儿:“小悦……”
“我……”两方重压之下,石悦有些站立不稳,她往后退了一小步,神情恍惚道,“我试试。”
可是……
她缓缓抬眸看向自己的母亲和兄长,见到他们脸上露出不明显的喜色,竟是头一次坚定地提出了要求:“以后,你们不许再打他的主意,也不许再打秦家的主意——否则,我不会开口的。”
这软包子怎么突然转性了?
石林与石母默契对视一眼,心下诧异。
“好好好,我们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见石悦脸色越发难看,石林忙不迭地举手发誓道。石母心下不愿放弃煮熟的鸭子,但看女儿如此坚定,也只能咬牙点头答应。
得到保证,石悦抿着唇默认了。
可这样一来,她和秦轲的母子情分,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她无比悲哀地想着。
既然石悦都答应当说客了,想必无论如何秦家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石林悬着的心彻底放到了肚子里,他满脸堆笑地送走了母亲和妹妹,掩上房门,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只是可惜了秦家的财产,就像是一块油光发亮的大肥肉,就这么悬在他的鼻前,看得着却吃不到,令人垂涎三尺。
可依照当前的形势,对于秦轲如此明确的恨意,他只能壮士断腕、明哲保身。
“秦轲,你不让我好过,那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也不会让你舒坦。”石林恨得咬牙切齿,他面目狰狞地点开了一个号码,唇边满是扭曲的快意。
你不是在意TG吗,如果看见它一夜之间垮台,想必脸色一定会很好看吧。
石林冷冷地勾起了嘴角。
我的好外甥,这可是舅舅送你的临别大礼呢……我得让你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
深夜时分,一个标题悄然出现在互联网的某处隐蔽角落,随即多家联动,嗅着肉骨头的野狗纷纷闻味赶来。
平静的水面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旋涡,它在众人的推波助澜中越搅越大,逐渐形成了一场席卷全网的风暴。
#疑似新知新品曝光
#新知TG天价方案
作为科技领域新晋的黑马,新知集团藏而未发的新品,一直都是行业人津津乐道的谜题,从配置、价格到样式,就像是美人隔云端,可望不可即。
什么时候发布,不知道。
什么时候发售,不知道。
甚至保密到连它的产品线都不曾透露过。
而就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系列模糊的图片被以九宫格的形式,条条列列地发布在了网络平台上。虽然发布者用高糊的画质马赛克了部分信息,但性能、硬件等内容还是顷刻间引起轩然大波。
新知集团的竞争对手们一个激灵,霎时精神了。
随即科技圈炸了,联动着吃瓜的路人也震惊了。
这件事却没有结束,随着#新知的话题越来越热,#新知TG的内容就像是水下的气泡般,徐徐袅袅地浮上水面。
有人通过糊成方块格拼图的照片一角,敏锐捕捉到了两者的联系——上面疑似项目方案的某个地方,正巧落着TG的图标。
于是,有“知情人”出来爆料,说新知的项目发布是交给TG来做的,之所以保密如此严谨,就是他们签订了顶格的违约条例,甚至就连TG内部的员工都不能轻易接触其中内容,只交由特定小组负责。
顶格的违约金是多少?
吃瓜路人好奇发问,在得到知情人似是而非的回复后,大家掰着手指数了几个零后,却满不在乎地一笑。
“怎么可能,一个项目而已,TG全部身家才多少哦,发疯了才会这样赌命。”他们完全没当回事。
起初所有人都是将关于TG的新闻当成流言看待,他们乐呵呵地转过头继续讨论新知新品的性价比,直到不知哪里又爆出一张疑似双方协议的照片,彻底佐证了那个数字的真实性。
片刻沉寂后,整个行业领域连带吃瓜路人都沸腾了!
发疯了吗!TG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把大半身家压那么一个项目!
此时,终于有人开始弱弱指出盲点:现在新知新品提前泄露,按照合同内容,是不是已经意味着TG违约了……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要按照天价违约金进行赔偿。
啊这……
不知道哪边已经察觉到了项目泄露,爆料贴在飞速删除,可耐不住落井下石的“友商”大部分都是不好惹的科技圈同行,只要留下痕迹,他们还能重新翻出来——
于是便出现了边删边发的盛大对峙局面,期间也有疑似新知或是TG的内部工作人员出来骂娘了,苦苦哀求大家不要转播。
但“内部人员”的出现,恰好证明了其中的可靠性。大家嗅到了“真相”的气味,反倒更兴奋了。
吵吵闹闹着,这件事愈演愈烈,直到新知连夜紧急发布声明,他们态度强硬,声称新品发布会将紧急调整为两日后,同时向TG进行违约追偿。
吃瓜群众一片哗然。
对此,TG始终保持沉默,他们似乎已经默认了这个颓势。
毕竟里面很多的东西,明显是属于TG的内部资料,只能是从他们手里泄露出去的,而有关商业泄密的条款在双方合同里规定得清清楚楚,违约方承担百分之百的赔偿责任。
这意味着,这几张图片在曝光新品的同时,也彻底将TG拉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这回儿撑不下去了吧。
所有人都紧锣密鼓地赶到现场看热闹,隐隐期待接下来的走向。
*
沈南昭醒来时,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
他一惊,随即猛地撑起身子开始环顾四周,却见偌大的房间空无一人,便趿拉着拖鞋,随手取来了床头的手机,在点亮屏幕的瞬间,不安的感觉达到了巅峰。
只见上面赫然罗列着几十个未接来电。
有来自秦晟的,有来自张宇天的,甚至陈安蝶都打了两三个……昨晚他都向他们汇报过了秦轲的状况,想必不是这件事情。
他强行压抑着慌乱的心跳,率先拨通了秦晟的号码。
嘟——嘟——
等待接听的时间如此漫长,沈南昭举着手机,心念微动,径直走到了书房门口。就在按下了门把手的那刻,电话终于接通了,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心也在突突地剧烈跳动着。
“喂,秦总,怎么了?”
随着厚重的隔音实木门顺势打开,沈南昭听见那头的秦晟沉声回道:“TG有麻烦了。”
与此同时,门口的他与书房内坐的秦轲也对上了眼,只见那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也正在接电话说些什么,看上去有些不寻常的严肃。
见到秦轲看了过来,沈南昭缓声道:“我知道了。”
看起来,那人也知道了。
他挂断电话,慢慢走近,在秦轲面前站定,恰好听见那人随意交代了一句“等我通知”后也放下了手机。
“你知道了?情况怎么样……”沈南昭艰难地问出口。
秦轲抬眸看向他,一言不发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身,又将脑袋埋在他的腹部,随即闷闷的声音传来:“有人泄露了新知的项目,他们正在追究TG的违约责任。”
“这一切未免也太快了,像是有备而来的。”沈南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垂眸揉了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不怕,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损失降到最低,至少要联系新知那边,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
“嗯。”秦轲拱了拱自己的脑袋,小声道,“南南,我要是没钱了,你会不会养我啊……”他抬起了眼睛,里面满是澄澈,“我吃很少的,很好养活。”
沈南昭俯身在他唇上盖了个章,他蹭了蹭小狗的鼻尖:“会的,你吃多少也要养。”
秦小狗吃吃笑了起来,他弯了眉眼,一副没心没肺的天真模样,一点也没有方才的半分阴霾,他点点头道:“好的,我约了他们明天聊聊。”
“明天?”沈南昭皱眉,他有些着急,“为什么不今天去呢?”
“今天嘛……”秦轲长吟着,他卖了个关子,“今天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见沈南昭不解,他用手掌抚上那人的后颈,微微下压,亲昵地碰了碰他的唇,笑道:“我哥找我了。”
感觉到怀中人有瞬间的僵硬,秦轲抚摸着他的脊背,缓声安抚道:“他说,关于之前的事情想和我聊聊。”
“可是,TG不是你的心血吗?”沈南昭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并没有拒绝,只是担心TG的状况不容乐观。
“心血……”秦轲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轻巧绕了一遍,又笑了起来。
“南南,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了。”他如此说。
空气寂静,树林沉默
秦轲来到集团的时候, 董秘书已经在大门处候着了,见到他来,他快步上前, 将人引到了贵宾电梯前。
“小轲, 秦总毕竟是你哥哥, 有什么事好好说。”董秘书按下了按键,他们站在电梯里, 等待着银白色的门缓缓关闭。
秦轲撩起眼皮, 他看了眼楼层数, 突然开口道:“怎么是30楼?”三十楼是贵客休息室, 有时候比较隐蔽的洽谈会到那里进行。
董秘书没有直接回复,只是道:“秦总在那里等你了。”
听到回复,秦轲也没有再追问,他收回目光, 似乎在想着什么。
叮——三十楼到了, 电梯缓缓打开,董秘书眼疾手快地按着开门键, 等到秦轲走出后, 才继续选择了自己的楼层。秦轲停顿片刻, 还是抬腿向着本层唯一的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是一个巨大的会客厅, 布置得比较闲适,皮鞋没入地毯的长绒中,就像是踩上了松软的海绵, 所有的脚步声都被吸收殆尽, 只有门自动回弹落锁时发出的“咔嗒”声音打破了沉寂。
只见整个房间正前方是一块高清大屏, 屏幕前并排着几个沙发位置,通常情况下, 是用来接待重要客人,播放项目影片或是宣传视频的。
沙发坐着的人手一顿,随即又无所谓地举起了啤酒杯。
他背对着门,等到来人走近后,才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示意道:“坐。”
秦轲看了一眼屏幕,电源已经通了,上面显示的正是秦氏的锁屏图标,他遵从兄长的意思,在他身旁落座了。
“看看,还记得这个吗?”秦晟单手抿了一口澄黄的液体,将一个文件夹抛了过去。他翘着二郎腿,整个人敞开靠在沙发上,没有平日里的一丝不苟,外套随意搭在扶手上,显得颓然散漫。
秦轲接过了文件,他翻开第一页,一张模糊的照片赫然出现在面前——
那是一个偷拍的角度,只见昏暗的路灯下,树林间隙中,两个人亲密的凑在一起,一个人像是在说着什么,另一人正抬眸看着他,亲昵地笑着,哪怕隔着模糊的画面,他似乎都能看到那人眉梢眼角带的笑意。
是他和沈南昭。
这也不止一张,秦轲不自觉地用指尖轻抚过那人的脸,他随即翻开下一页。
依旧是相同的角度,两人靠得更近了,方才还在笑的人已经闭上了眼,模样乖巧又柔软,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温热的吻。
“还记得这个吗?”秦晟看上去有些醉意朦胧了,他扯了扯嘴角,看着虚空回忆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竟然还是舆情部门检测到了G大校园论坛上,有关于你的八卦。”
秦轲看着照片,淡淡笑道,他语气格外温和怀念:“当然记得了,你当时一看到,不就立马把我喊回来骂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呵……”秦晟突然笑出了声,他缓缓摇头,“不,不是立马。”
他看向自己微怔的弟弟,眼里满是复杂神情,仔细分辨,其中还带着极难察觉的怜悯。
秦晟撑起了身子,他将酒杯哐啷推在桌上,转而拿起了遥控器,径直按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去找沈南昭的吗?”他又坐回了沙发上,抬抬下巴示意道,“你能查到具体日期,可却忘了,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面前开始放映的屏幕,淡淡补充道:“不是立马找你的——因为我在找你之前,就先见过他了。”
第一段视频开始放映。
视频里的沈南昭还很年少,他神情肃穆,坐在客座的最中央。相较于对面秦晟放松的神态,他刻意挺直了脊背,双手交叠在腿上,下颌紧绷着,长条的深棕真皮沙发显得他格外孤立无援。
“你就是和秦轲在一起的人?”秦晟问道。
“啊?”沈南昭迷茫抬头,他下意识就想反驳,可在触及到秦晟了然的目光后,又讷讷地低下头。
“对。”他捏紧了衣角,轻声又坚定,“我喜欢他。”
秦晟轻笑一声:“喜欢?”
他看上去不以为意:“也许你不知道,我这个弟弟是个三分钟热度的性子,他喜欢的时候,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可一旦厌倦了,就再也不会分半点眼色。”
“秦轲小时候很喜欢骑马,他未来的梦想甚至是成为一个马术运动员,可突然有一天,他说厌倦了、不喜欢了……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碰过马了。”
他的目光精准又冷酷,残忍指出道:“你也许就是个新奇的玩具,他现在觉得新鲜,可人心是这个世上最容易变的。”
闻言,沈南昭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头,端端正正地直视着面前叱咤商海的人:“只要他不放弃,我就不会离开。”话音落下,他猛地站起身来,喉结上下滚动着,“秦总,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态度强硬,色厉内荏。秦晟客观地在评价表上又写下了几项论断。
沈南昭垂眸避开了面前人的眼神了,转身离开。秦晟的目光锋利又冷漠,将他所有伪装轻易划开,露出腐败不堪的内里。
明明,他都藏得那么好了。
明明,秦轲都不会嫌弃他。
“我把帖子都撤了。”秦晟没有拒绝,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
“谢、谢谢。”沈南昭脚步微顿。
秦轲随意掸去烟灰,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不是为了你。”
“沈南昭,我能把照片全部撤走,帖子全部删掉,可是我没办法堵住别人的嘴。你要知道,接下来你会面临什么。”
“……”沈南昭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谢,“我知道,但我不会怕,谢谢秦总。”
录像结束,屏幕重新定格在了黑色的锁屏上,周遭彻底暗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视频,明明灭灭的灯光落在秦轲脸上,彻底让人看不清神色。
秦晟指尖的红点闪烁,像是黑暗中燃烧的炭火,他开口打破了沉寂:“在找你之前,我先联系了他。”他嗤笑一声:“当时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知道,你们真正的阻碍还在后面。”
他的语气带着微不可察的笃定:“而且我知道,他一定还会回来的。”
秦轲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他和我说,我们被拍到了,但是没说其他了。”他停顿片刻,语气涩然,“我告诉他,没事的,那些人说就任他们说。”
一切仿佛有了缘由,秦轲突然回忆起了那天的所有细节。
那日下午,他们吃完了午饭,便一起漫步在河边,最后在椅子上晒太阳。阳光暖融融的,像是大号蓬松的鹅绒被,裹着令人昏昏欲睡,沈南昭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在秦轲黏黏糊糊凑过来时讲笑话时,他僵着身子避开了他的接触。
面对秦轲不解的目光,他只一遍遍摩挲着手机,小声道:“你别,有人拍了我们俩放在网上……”
“哈,谁这么无聊。”秦轲的表情一挎,撇嘴嘟囔道。
他撑着头看着沈南昭:“南南,你很在意吗?”
沈南昭抬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又垂下眸,小声地“嗯”了一句,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没事。”秦轲看出了他的为难,他抬手想摸摸他的头,手才抬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了他方才的交代,尴尬地收了回来,揣进衣兜:“咳、那什么……你要是在意,我就注意点,保证不在外面露馅,坚决不暴露咱们的关系。”
沈南昭翕动着唇,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道:“你就不怕吗?”他意有所指,“好像已经有人认出你了,他们会在背后嚼舌根,说些很难听的……”
“嗨,这有什么的?”秦轲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他们说就由他们去呗,这是我们的事情,他们凭什么指手画脚……说到底,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
随即,他又将脸凑了过来,弯着眉眼笑吟吟道:“但是如果你想要低调,那我就谁都不告诉!”
他记得沈南昭好像笑了笑,没再说话,阳光落在那人的脸庞上,像是镀了层金边,他的眼神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片滟潋。
如今回忆起来,他竟一时分不清,那是水色还是泪光。
“哥,你知道他发生了什么。”秦轲语气笃定。
秦晟道:“无非就是,你能想到的所有不好的事。”
*
当年,秦晟一语成谶,哪怕他们动作利索,将稿件撤干净了,事后才真正掀起了滔天巨浪。
先是某一天夜里,沈南昭做完家教回到宿舍,里面热热闹闹,他在门口翻找着钥匙,那些话却像是吐着信的毒蛇般钻进了他耳朵。
“沈南昭,他家那么穷,成天勤工俭学,没想到背地里却是个阔少呢。”
闻言,沈南昭的手一顿,只听里面还在继续——
“原来卖那么挣钱,搞得我都心动了!”有人故意阴阳怪气地笑道。
“靠,你说他会不会对我们有意思啊?兄弟们,谁牺牲一下呗!”
“滚滚滚,别来沾边!哈哈哈哈……”
沈南昭面无表情地将钥匙推入门锁,等他推门进去的瞬间,一切嬉笑声就像按了停止键一样,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他顶着若有若无异样的眼神,神色未动地走到自己位置前放下了包,随后打开衣柜准备洗澡,但眼神却在下一刻彻底凝固了。
衣柜的东西被翻乱了,早已不是他出门时的模样。
“你们谁动了我的东西?”沈南昭出言问道。
“……”窸窸窣窣的动静再度响起,所有人充耳未闻,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东西,谁也没承认,谁也没理会,他们只将他当做透明人,或者一个不值一提的脏东西。
沈南昭抿着唇,如芒在背,他收拾好凌乱的衣服,转身就提着电脑去了自习室。
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头,这条屁大点的八卦瞬间像是病毒般传遍了全系全院。
由于出众的外表和冷冽的气质,沈南昭自入学以来就备受关注,他勤工俭学,身上穿着却总是干干净净,在一般人眼中,那只是没有logo的清爽打扮,但是落在懂行人眼里,他穿的每一件几乎都是小众奢牌,而且大部分都是当季最新款或者定制。
这是个扮猪吃虎的主。
很多人嘴上不说,可都鸟悄地盯着沈南昭的一举一动。现在好不容易窥见到了“隐秘”,个个便摩拳擦掌起来,恨不得将那人拉入泥潭里再狠狠跺上几脚。
他被孤立了,被嘲笑,被当作有病,本来也没什么,突然有一天,辅导员告诉他,他的勤工俭学被人举报了。
“你知道身上的羽绒服多少钱吗?”
“你勤工俭学一年的工资都不够。”
沈南昭不知道,他不认识牌子,只知道这是秦奶奶说是秦轲高中买小了给他的。
他讷讷解释道:“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辅导员问。
“一个……朋友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辅导员的目光逐渐变了,他委婉道:“你知道的,这样影响不好。”
哪样呢?他也许话里有话,沈南昭也许听得出来,他没再回答,只是低头走出了办公室,默默裹紧了羽绒服。
可风真冷啊。
他憋着一口气冲回了宿舍,秦奶奶说的也许是事实,也许是为了维护他自尊心的谎言,但这个善意的谎言,最后却成为了击溃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沈南昭打开衣柜,手却顿在了原地,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秦奶奶和秦轲购置的衣服。
没有一件是属于他的。
以前他买的棉袄总是洗一两次就结了块,硬邦邦的像是藏了石头,袖口线也脱了,不少地方歪歪斜斜地缝补着,像是爬了难看的蜈蚣。
秦奶奶就给他换上了新的,沈南昭原本是不愿意收的,结果她说都是秦轲穿过的旧衣服,他穿不着了,这才给他。于是他穿上了松软厚实的羽绒服,度过了一个个先前难捱的寒冬。
现在,他的冬天又降临了。
那天,沈南昭在湖边坐了很久,他死死抿着唇,脸色苍白,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塑。
如果离开他,我就会失去所有。
他就是我的所有。
在意识到这点的瞬间,他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抱着胸瑟缩着。
风揪起草叶,像是牵着傀儡的丝线,将它们扯得东倒西歪。
一片叶被卷上了天,又轻飘飘地被甩到湖面,它掉进了水里,安静无声地躺着,等待着命运的戏弄。
一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油然而生,沈南昭注视着那片凋零的沉默的落叶——他祈盼着它能够上岸,却只能眼睁睁见着它被恶作剧般越推越远,最终沦陷在了湖中央。
沈南昭缩了缩脖子,他感受着围巾绵软的触感,心里知道,这也是靠那人的爱维系的。
可他的爱能维系多久呢。
他不知道。
本来沈南昭以为一切都会结束,但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只有最后一块落地,才算真正完结。在接到学校教务处电话时,他心中顿时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秦轲,我被提名了,你给我庆祝吧!”
等沈南昭从办公室出来时,他的眉眼笑成了新月的弧度,迫不及待地给那人拨通了电话,两人像是叽叽喳喳的花栗鼠,欢乐地约定了晚餐的地点。
沈南昭一直笑着听手机那头的絮絮叨叨,他走在校园的路上,踩着斑驳破碎的阳光,微微侧头往垃圾箱里扔入了一张纸,就像是投递了一封永远不会被拆封的信笺。
上面写着几个字“自愿放弃评选说明”。
公示期间,他被匿名举报了。
他对于自己的绩点、奖项、以及论文模型一一辩白,有理有据地驳斥了莫须有的控诉,直到老师拿出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他指着它问道:“这也不是事实,对吗?”
方才还据理力争的沈南昭沉默了,他抿着唇,最后只说:“老师,这个我不能反驳。”见到老师微微拧眉,沈南昭突然意识到,一切早就无法挽回了。
这才是今天审判的最确凿“证据”,他身上的最大“污点”。
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爱意,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秦轲的东西。
他的人生再次摇摇欲坠,好像无论这么挣扎,都没有了回寰的余地——他被悬在了半空,仅凭名为“爱”的蛛丝维系生存。
可就连血脉亲情都是可以背叛的,这根蛛丝究竟能坚持多久呢。
夜里,秦轲依旧一无所知,他们笑着、闹着,是这段时间以来,最肆无忌惮的时光。他们不用躲躲藏藏,在目光相接时触电般狼狈错开,可以坦坦荡荡地并肩走在路上,回到温馨的“家”。
最后,秦轲半靠在阳台的双人摇椅上,沈南昭靠在他的肩头,像是晒饱了月光的餍足的猫,他轻轻笑着:“秦轲,恭喜我吧。”
秦轲有一搭没一搭拍着他的脊背,顺毛轻声哄着:“是是是,你最厉害了。”他笑着,没忍住轻吻着他的鬓角,“南南,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等过段时间,我们就回宋城。”
“先去学校,然后回家,我先定好机票……”
他掰着手指数着,还在规划接下来的行程,未来好像在这个夜里变得清晰可见,像是星星般,一颗颗一片片串联。
此时的秦轲浑然不知,肩上靠着的那人明明在笑,眼泪却像是融化的雪,一颗颗地落下,湮灭得寂静无声。
沈南昭突然仰头,伸出了手,摸了摸夜空的星星。风穿过指缝间,是凉的。
和星星一样凉。
他早已满面泪痕。
次日,他再次联系了秦晟。
夸父逐日,请原谅我
秦晟道:“第二次是他主动联系我的, 因为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拒绝我给他的提议。”
“像他这样的人?”秦轲望向了自己的兄长, 他语气平淡地重复了一遍。
秦晟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虞, 慢悠悠抿了口啤酒:“是啊, 像他这么要强的,还一无所有的人。”
秦晟探身去放酒杯:“秦轲, 你还不明白吗?沈南昭的出身, 就注定了他的容错率比你的低。把照片公开的人, 不止放了你的名字, 还顺带透露了沈南昭的信息。”
“对于你来说,自然有底气公开;对于秦氏而言,这只是无关痛痒的舆论消息;可是对于沈南昭,这会让他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会把他的生活毁于一旦。”
“你不要幼稚了, 秦轲。如果他能选择离开你,才算是第一步的考验通过了。他敢于堂堂正正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 无论是名誉地位, 还是你。”
“我们秦家, 不接受懦夫。”
你把他从泥淖拉出, 给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可这何尝不是灰姑娘午夜前的美梦。只等钟声敲响,一切都将回复到原点。
能让灰姑娘的美梦持续, 唯一的途径, 在于自己, 借由登天梯,正正经经地、一步一步走上神坛。
话音落下, 他按下按键,屏幕再度被点亮——
第二段视频开始。
只见曾经据理力争,宁愿放下狠话的人如今却低下了头。
沈南昭微微佝偻着身躯,他没有再看一眼镜头,就像是马戏团认命被展览的野兽,曾经的反抗无果,就不得不接受生活的鞭笞。
他只是低头坐在秦晟的对面。
秦轲心都要碎了。
他知道沈南昭有多坚韧,又有多在乎自己好不容易挺直的脊梁。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告诉他“抬起头来”,他好不容易将那人从泥泞中拉出来,让他能抬头挺胸地和自己并肩走在阳光下。
如今,深藏在骨血里的自卑被毫不留情地翻出,沈南昭在他曾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的至亲面前,再次低下了头。
“我接受。”沈南昭木然道,他就像是失去灵魂的人偶,眼里的神采荡然无存,布满空洞的血丝。
他沉默片刻,又重复一遍:“秦总,我接受你的提议。”
“嗯,我知道你迟早会同意。”秦晟将桌上的文件推过去,那是关于留学的计划,或者说是合同。
“沈南昭,如果以后有人出更大的代价诱惑你,你没有拒绝的话,秦轲会崩溃的。”秦晟冷静道,“他没办法再承受任何背叛了。”
闻言,沈南昭却没有出声,他似乎被剥夺了辩驳的权利,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争论了,他垂眸看了一眼合同封面,依旧交扣着手指,安静坐在原位。
“亦或者,如果他三分钟热度,对你的新鲜感不存在了,你也能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你们在一起的风险因素太大了,我没办法去赌。”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取得您的认可呢?”低头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声音沙哑。
听到这句话的秦轲愣住了,他终于窥见了那人跟在他身后的跌跌撞撞,像是被盖在玻璃罩里的蝴蝶,一次次撞向囚笼,头破血流地做着无谓的挣扎。
“离开吧,我们有资助留学的机会……当你成长得足够优秀,当秦轲能证明时间空间不会是他放弃的因素,就能证明你们拥有共同进退的资本。”秦晟将手交叉,端端正正地置于腹前,“到那个时候,我会为你们送上祝福。”
“但在此期间,你不能与秦轲联系,等到回来后,除非他主动找你,你不能去找他。如果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放弃了,那就好聚好散,这样的分开才不会伤筋动骨,只是将注定的结局提前罢了,对你们来说都是好事。”
什么好事……
这是一副十足的烂牌,至少明面上没有丝毫的胜算。
沈南昭能够坚定自己的选择,但他却没办法控制秦轲的意志,在他成为“背叛者”后,那人面对的挑战与诱惑是他的无数倍,容错率也比他的高。
如果秦轲不来找他,他将不能发声、无法前进……也许到了最后,被困在原地的人只有他。
可那又怎样呢?沈南昭闭了闭眼,他掩去了泪光。
“我同意。”
他会来找我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秦晟直直注视着那人,他轻笑一声,随即又点了点桌上的合同:“我知道你会来的,因为你只爱自己——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同意你和秦轲在一起的原因。”
沈南昭想笑,他勉力勾了勾嘴角,却始终笑不出来。
原来,他的爱意会那么轻易地被人全盘否认。如果他没有那么差劲,没有那么自私,是不是就能被祝福。
是不是他和秦轲在一起,就是天造地设。
所有不甘就像是火山下滚烫的岩浆,它们积攒着、翻涌着、却又被死死禁锢着,找不到喷薄的出口,只能炙烤着他的心脏,煎熬着灵魂。
沈南昭终于动了,他抬手,甚至看都没看内容,径直在合同上签了名字。
“夸父是会死的。”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沈南昭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他翕动着唇,却没再解释,只是冷静地抬头,眼神恰好对上了闪着红点的监控摄像。
就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当年的沈南昭同现在的秦轲眼神相接,他似乎看进了秦轲的眼神、看透了他的骨血,一眼就望进了他的心脏。
他的眼睫湿漉漉的,脸上神情却麻木一片。他太过残忍了,无论是对旁人还是自己。
尽管沈南昭没说完,但秦轲却心头一颤,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补齐了后面半句话。
夸父是会死的,没追到太阳,他就死了。
尽管他死去,也追不到太阳。
我能追到你吗?
我会死吗?
这是当年沈南昭想要问出却无法问出的话,时隔经年,此时却借着一盘简短的录像重新说出。
那时的他能说什么呢,他早就阐明了自己的不安与惶恐,但秦轲拥有与生俱来的自信,生活在富足爱意环绕下的天子骄子,从来不惧任何流言蜚语。
但沈南昭不是,他是被打碎的镜子,被重新修补的人偶。
他的坚定只是伪装,只需要一些恶意,就能将他重新拉入深渊。
人与人痛苦的忍耐度是不同的,遗憾的是,当年的秦轲无法理解他的痛苦。
秦轲肃然起身,他沙哑着声音道:“哥,我先走了。”随即转身就往外走去,他步履迈得极大,就像是在赴一场迟到已久的约。
“小轲。”秦晟没有扭头,屏幕上定格的最后一帧画面,正是沈南昭望过来的视线:“最近很多风言风语,我相信你也有所耳闻,说我和沈南昭有勾结,会对你不利。我不希望我们兄弟之间,或者你和他之间有什么隔阂——我和沈南昭说过,由他亲口告诉你也许更好,只是他担心你没办法原谅,所以我今天找你过来。”
说到这里,秦晟罕见地叹了口气:“如果爱是将对方悬在悬崖之上的一根蛛丝,那么这样战战兢兢的感情,总不会长久。你得让他破开皮肉,长出翅膀,飞到你的身边。”
“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对你们每个人都是。”
秦晟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正色道:“尽管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沈南昭每个选择都值得我的尊重。”
他们的选择,似乎已经向他做出了最好的回答。
话音落下,秦轲转头向他微微颔首,他紧绷着下颌,却是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秦晟目送他离开,抬手按灭了屏幕,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又自顾自地呷了一口酒,他低头晃着杯里澄黄的液体,像是看着海潮涨落,突然轻笑了一声。
*
沈南昭将最后一件衣服塞入行李箱后,动作一顿,他耐心地抚平了褶皱,将箱子合上,最后抬头扫视了周围一圈。
这是他和秦轲的卧室,两人的衣服挤在同一个衣帽间里,气息交融、亲昵无间,如今里面却空了大半——他已经将属于自己的部分挑出了。
沈南昭倏忽回神,他起身扶起了箱子,滚轮辘辘地到了门外,他将箱子和自己安置在沙发一侧,安静沉默,成为了主人随时可以丢弃的摆件。
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山坳,绵延的地平线,恰如锋利无比的碎纸机,它绞碎了太阳、晚霞,吐出了永无止境的绵延的黑夜。
玄关处传来了响动,沈南昭一惊,他霎时将视线挪了过去,就连呼吸都放轻了。
映入眼帘的,是秦轲的身影,那人一身笔挺的西装,面无表情,不似往日般乖巧欢快,撒野般地扑过来——
这就是最大的反常,沈南昭的心沉了下去,他强勾着笑:“你回来了。”声音又轻又淡,像是一扯就散的烟线。
秦轲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径直落到了沈南昭身边的行李箱上,突然道:“你要走吗?”
“……”
沈南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局促地低头,摩挲着指腹轻声解释:“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先离开的。”说到最后,他只觉得有什么死死哽在喉头,令他丧失言语的能力。
啪嗒——一滴温热的水迹砸在他的手背上,他仓皇地抹去,欲盖弥彰地提高声音道:“秦轲,我不会放弃的。无论你是讨厌还是憎恨,我都会……”
“都会……”他听见那人的脚步近了,缓缓停到了自己的面前,毛茸茸的家居鞋还是他们买的同款,他眼前一片朦胧,只能愣愣抬头看他。
而秦轲脸上的神情却让他一愣。
那人蹙着眉,垂着眼睫,眼神专注又难过,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狗,耳朵微微向下耷拉,浑身都展露着一种受伤的气息。
他说:“你又要扔下我了吗?”
沈南昭的唇微微颤抖,他眼里重新燃起希冀:“秦轲,你原谅我了吗?”他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气音,惶恐不安地开口。
“对不起。”
他得到了秦轲的回答,以及一个充满歉意的轻吻。
沈南昭愧疚极了,他揪紧了那人的衣角:“秦轲,我不敢和你说,因为我怕你发现是这个原因,我怕你知道,我只是因为自尊、脸面、名声……这种其实算不上什么问题的理由当了逃兵。”
“我不够坚强,把你扔下了。”沈南昭垂眸,他自嘲地笑笑,“可还希望你能在原地等我,或者等我回来,再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把你抢回来。”
“秦轲,我希望你能认清我,又希望能瞒着你。”沈南昭抬起眼睛,他眼尾泛着红,声音沙哑。
“人就是那么复杂又矛盾的生物。”
“我没有办法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秦轲拥抱着他,他轻抚着他脆弱的后颈,眼睫微垂,遮住了里面的情绪,又轻啄着他的颈侧。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呢?”秦轲扫过门边的行李箱,漫不经心道,“还说要走……对我好点吧,南南。”
沈南昭身躯一僵,他听懂了里面的潜台词,就像是侥幸逃脱死刑的囚徒,只能将包括生命以内的一切献上。
随着浴室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又停,沈南昭穿着丝绸质感的藏蓝色睡衣赤脚走来,腰带却松松垮垮地系着结,领口大开,露出了莹.润质.感的胸膛。
室内灯光调得暗,像是在古老的房间里点燃了一支蜡烛,摇摇曳曳的热气伴随着香薰氤氲而上,明明是初秋,却有着盛夏的沉闷。
暑气干燥,秦轲的喉咙有些痒,连带着牙根都有酥麻的感觉——他亟待着咬些什么、或吮吸或磨牙,好好缓解下让他骨缝都在隐隐作痛的,浑身发烫的生长痛。
幼狮要换牙、雄狮要磨牙,但他依旧是沉得住气的,最老练的捕猎者。
灯光下,一点光芒闪过,秦轲探手过去,他轻轻地撩起了衣襟的一角,却刻意避免触碰到半点肌.肤,像是掀起了遮掩珍宝的红绸。
他的喉结微动,声音沙哑:“这是什么……”
只见他修长的指尖正勾着一根极细的链条,它在锁骨处坠着,兵分几路绕到了身后,有的径直向下没入了睡袍之中,像是嵌银的网链,繁琐的披在猎物身上。
沈南昭屈膝凑前吻他,两人气息交错,他的唇色红润饱满,洇着滟潋水色,迟疑道:“毛衣链。”
“毛衣呢?”秦轲的眼神逐渐暗沉,他往后靠着,手指却漫不经心地勾着细链往下。
也许是皇帝的新衣。
叮铃——衣料下隐约传来了铃声,隐隐约约,像是无意拨弄开了涟漪,让人心念微颤。
秦轲看着沈南昭垂下的长睫,那人似乎也有些紧张,避开了投来的视线,表面镇定,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指却攥着布料,又慢慢收紧。
活像是只被提溜着耳朵,慌张无措又故作镇静的兔子。
秦轲的喉咙更痒了,似乎心底的欲望正在发芽,倏忽间便破土而出,枝叶霎时蔓延至全身的血液。他几乎在燃烧,被欲望、幻梦、馥郁的芬芳捕获。
他成为了荒野里无休止燃烧的枯木,等待着施舍,等待着甘露奋不顾身的自我牺牲。
绕在身后的链条末端许是坠着小铃铛,一颗颗、一簇簇,它们轻轻碰撞着,发出了轻灵声音。
秦轲耐心地用手顺着链条往下捋,他感受到了那人逐渐紧促的呼吸。它往身后去了,秦轲的手指便弹奏般追着音符往后,将那人轻轻地揽到了自己怀中,却又避嫌般虚虚保持着一点距离。
沐浴后的水汽充斥鼻尖,他捻着链条一颠,就见那人浑身紧绷,后颈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他没忍住,俯首轻轻尝了一口,再咬着一小点软.肉.磨了磨牙。
沈南昭终于脱力,他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陷入了捕食者不可挣脱的陷阱。
那双手轻易地从衣襟中探入,轻而易举地将他剥了出来,像是从熟透的葡萄皮中轻松剥离出剔透的果肉。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却还在颤声道:“秦轲,我离开以后,突然明白了,明白你有多勇敢,而我有多懦弱,让你委屈那么久,我很抱歉。”
“那你会后悔吗?后悔离开。”
沉默片刻,沈南昭眼里有愧疚,但依然坚定温柔:“不会。”
秦轲爱死了他这副模样,他轻轻吻着:“我记得你说过,只有不会死,才敢爱……所以我一直在等待。”
等你回来,来爱我。
“秦轲,现在的我勇敢吗?”沈南昭露出了一个矜傲的笑。现在的他,敢于坦诚自己的爱意,敢于面对流言蜚语。
他的眼尾泛红,像是一只傲气的猫,明明那么在意,却叼着自己项圈的锁链,伪装傲气地抬爪按在主人身上,等待着被“失物招领”。
秦轲没有回答,他只是轻拨了下细链,又闷笑了一声。
最后小铃铛坠在了半空中,它被随意地捆在了脚踝处,囫囵绕了几圈,几条链子垂落,像是挽起的珠帘,又随着节奏一下下晃着,叮铃铃,叮铃铃——
时快时慢,悬在半空的脚踝时常只是被动摇晃着,随波逐流,后来不知为何,极力挣扎起来,像是垂死挣扎的搁浅的鱼,却被宽厚有力的手掌残忍地制止。
只见手指牢牢扣住了脚腕,铃铛的节奏便乱了起来,像是在暴雨中摇曳的脆弱风铃。
最后,手指终于舍得松开,下一刻却见链条“哗”地甩出弧度,脚尖猝然绷直,随即却无力垂落,只有坠在最后的小铃铛继续摇晃了起来,周而复始、似乎陷入了永无止境的循环。
猫咪衔着自己的项圈,软绵绵地蜷到了主人手里。
赦免是需要代价的。
彻夜难眠,反击开始
“秦总, 石家那边联系您,说他们联系不上秦少。”董秘书恭恭敬敬地递上了手机。
他知道秦轲已经走了,但秦晟却迟迟未出, 看着手机里不断增长的通话数量, 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秦晟已经微酣, 肢体语言格外放松,但眼神却清明非常, 像是牢牢锁定猎物的鹰隼。闻言, 他倏忽笑了起来, 掸了掸杯壁, 发出了“呯呤”的叩击音。
“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还指望我帮什么吗?”秦轲嘲讽道,“他们可别忘了,我和秦轲都姓秦。”
董秘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站直身子, 收回了手机:“秦总,您和他谈得怎么样了?”
“嗯。”
一个简洁的单音节, 压根听不出里面好坏的含义。董秘书有些无奈, 他见秦晟撑着头, 手指在杯上循环弹了一轮, 便了然地伸手,将酒水给满上。
秦晟投来赞许的目光,他的笑容真挚了几分:“放心吧, 我这弟弟啊。”他端起酒, 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对了, 记得不用再去留意TG的事,前面预留的资金也不用了……”
“啊?”董秘书愣住了。
听这意思, 秦总是彻底和秦轲闹掰了?TG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新知集团决定追偿的新闻已经在各大版块的首页挂了一天,说句不好听的,成败就在这一哆嗦了。
这都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如果秦氏不入资救场,那怕是TG隔天就能发清算公告了。
董秘书头皮发麻,他犹豫道:“额,秦总,要不您还是再考虑下吧,毕竟小秦总说话再不好听,他也是您的亲兄弟。”
凡事不能太绝对。
“你说什么呢?”秦晟失笑道。
他玩味地打量着自己的心腹,突然笑了出来,啧啧感叹:“原来不止是我,你也没看出来……”
董秘书大眼瞪小眼:“啊?”
秦晟慢悠悠道:“他以退为进,明面上说不会追究,实际上却不动声色地把我们逼进死胡同……”
“我们还担心秦轲吃亏呢——石林被他利用了,这些流言蜚语,就是断了我们的路。所有人都被他骗了,他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其实在意得不得了。”
“我刚刚一直在想,像秦轲这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允许有超出自己掌控范围的事发生?他明知道我找过沈南昭,这些年却一直不吭声,现在想起来,也许只是在等待时机,一击毙命。因为他知道逼问是没办法知道事情的全貌,他需要的,是我们的自投罗网。”
董秘书愕然瞪大了眼,他喃喃道:“您是说,集团里面传的那些消息,是小秦总放出来的?”
“不是他放的,但他一定知道,并且在里面推波助澜了……”秦晟无奈摇头,他垂眸摩挲着杯沿,“透露信息,让石林买通我们的人,结果打草惊蛇的,怕也是我这个好弟弟吧。他故意大张旗鼓,就是为了逼我做决定。”
“他让我知道石家的动作,甚至早就算到了,我为了维护我们的兄弟情,一定会把那些东西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秦晟起身,他将外套挎在手臂上,大步向外走去。
走了没两步,他突然顿住脚步,回头指着大屏幕道:“你看,拢共加一起都没两分钟的内容,如果我和沈南昭不说,他就是看了这个,又能看出什么?”
“舍不得逼沈南昭,就来设计逼我……这臭小子,心眼子全用自家人身上了。”他笑道,语气里却并没有不忿,反而有淡淡的自豪。
董秘书快步跟上,他跟在身后琢磨着,总算是品出了几分端倪,越想越心惊,整个人是呆若木鸡的状态。
“秦、秦总,你是说都是秦少做的吗?那也太可怕了吧!卧薪尝胆都没他那么能忍……”
“……”倒也不必如此形容。
“所以我不是说了,不用担心TG,这小子心思多着呢,你以为他会怕石家。”秦晟嗤笑道,“指不定他是给自己搞个假想敌,好到某些人面前邀宠呢。”
“是沈助理吗?”董秘书小心瞟着老板眼色,犹犹豫豫。
“你自己猜的,我可什么都没说。”秦晟板着脸飞速甩锅。
“……”
*
秦轲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
在出门前,他腻腻歪歪地在玄关索要一个早安吻。虽然从起床到出发的过程中,他以天气转凉、心情低落、出门好累等多种理由,骗取了很多亲密接触,但耐不住小狗会撒娇打滚翻肚皮。
每当沈南昭被他缠得没办法时,他就会瞪着圆溜溜的小狗眼,安静地收了神通,老老实实靠墙站好,耷拉着耳朵,表现出局促到不行的模样,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于是,沈南昭又心软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没有耐心了,把人欺负成这样,再联想到自己曾经的“过错”,顿时有些心虚,只能上前亲亲抱抱,好不容易使出十八般武艺将人哄好。
结果小狗又开始没心没肺地作妖了。
这不,都要出门,他拽着沈南昭的衬衫不松手,非得在嘴上啃一口才行,活像是得了心爱的肉骨头,恨不得时时刻刻叼在嘴里。
沈南昭没办法,只能容忍他闹了,他一边敷衍地应付着,一边趁机将那人的外套抚平,再扶正领带,最后是检查袖口。
嗯,都整齐呢。沈南昭暗自点头。
“你不专心!”小狗啃着啃着,突然发觉不妙,顿时眼睛一眯,愤然控诉道。
“嗯嗯嗯。”沈南昭还垂眸检查着他的穿着,随意应道。感觉气压越来越低,他茫然抬头,见着秦轲黑如锅底的脸,霎时福至心灵,吧唧凑上去亲了他的嘴角,“好了,出门吧,我也要收拾好去公司了。”
秦小狗瞬间阴转多云转晴,他晕晕乎乎地在温声细语中被推出门,随即哐当一声,大门在他面前被关上。
“……”
什么情况!被拒之门外的秦轲风中石化、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反应过来后,就开始黯然神伤。
失宠了,他就这样被逐出家门,四处流浪。
这种低气压持续到了TG的例会里,所有人见着自家老大一副面无表情的严肃模样,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吧,咱们公司指定是要完蛋,小秦总都神色凝重了。
会议的议题也就是如何应对本次危机,新知集团的函已经发过来了,对方今天急匆匆就要召开新品发布会,想必等这件事结束了,就要腾出手来收拾他们。
散伙散伙,收拾东西回老家吧。
在座的人未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就好像在大雷音寺前眼见着唐僧被抓走了,八戒大喊着分行李,颇有一种憋屈与无力感。
“秦总,那个……集团那边真不会来帮我们吗?”有人不死心地怯声问道。
秦轲好奇道:“他们为什么要来帮我们?”话音落下,他大手一挥给大家鼓劲道:“没事,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好吧,完蛋完蛋。
所有人提着的一口气又泄了,大家垮着一张脸,欲哭无泪,只能再研究研究自家的资金链究竟要怎么东拼西凑,才能满足这个“霸王”违约条款——该不会新知集团就想凭借违约金,狠狠赚他们一笔吧!
头痛欲裂……
会议散去,张宇天悄悄跟着秦轲溜进了办公室开小会,他捧着热乎乎的茶,狐疑地打量着面前人半天:“老大,你这状态很不对诶。”
“嗯?”秦轲撩起眼皮看他,“很明显吗?”
“和小沈吵架了?”张宇天试探地眯起眼,他仔细观察着,又摇摇头否定了,“但是又不像……”冷战不能是这种春风得意的滋润模样。
腻腻歪歪的像是融化的白胖年糕。
“这你都看出来了!”秦轲惊了,他坐直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脸,“怪我,可能嫌我太烦了,今天他把我关门口了!”
张宇天:“……”
“额,就这事儿?”他不确定了,见着秦轲还在一旁自怨自艾,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嫌弃——
这该死的嘚瑟感,欠了吧唧的。
可怜小张猛嘬水,强行按捺着邦邦硬的拳头,他忍了半天,还是开口道:“老大,你家之前那事,怎么处理了呢?”
“啊?”秦轲有瞬间的怔愣,他回忆片刻,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了几天前的闹剧,咧开嘴露出小尖牙笑道,“没事,你放心,差不多都进去了。”
“那位也进去了?”张宇天来劲儿了,他眼里闪着八卦的光。
秦轲假笑:“还没有呢,反正你现在又看不到他。”话音落下,他又贴心地补充道:“不过等过段时间,你想看也看不着了。”
张宇天猛摆手:“不不不,不想看!绝对不想看!”
还不等他继续说些什么,就见秘书叩门进来了。
“秦总,有一位名叫石悦的女士想预约见您。”秘书恭敬道,“她现在就在一楼等着,说如果报了名字,您一定会同意。”
石悦?
张宇天一哆嗦,差点没握住杯柄,他唰地垂下脑袋,欲盖弥彰地喝水,假装自己是块即将渴死的木头。
秦轲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沉默片刻,交代道:“让她来会客室吧。”
“老大,你忙你忙,我先走了。”张宇天火烧屁股般蹿了起来,讪笑着往外溜。他见秦轲并没有回答,那人表情淡淡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但也许空白页才藏了最多内容。
不知为何,他胸口一闷,只能撇开目光匆匆离开。
秦轲在会客室见到了石悦,这是自机场一别后,他们母子第一次见面。
打开门的瞬间,他见着无数的眼泪从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眶里溢出,就好像是开闸的水龙头,又裹挟着梅雨季的发霉气味,湿漉漉的。
没来由的,秦轲有些烦闷,他皱眉走到了会议桌的另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小轲……”
还不等对面人期期艾艾说完,秦轲径直打断道:“石女士来这里有什么事吗?”见石悦一愣,他示意道,“我很多事的,现在公司一团糟,不是很有闲情逸致聊些有的没的。”
“小轲,你受伤了吗?”石悦忍着钻心的痛苦,她极力忽视秦轲的称呼,只是微微俯身向前,急切询问道,“好些了没?”
受伤?
秦轲敛眸,手臂上的伤口此刻竟然有些发痒,就像是虫蚁啃噬般,恨不得撕开血痂,好让痛苦来麻痹瘙痒的感觉。
他嗤笑一声:“您有空来问我,不如多问问你那好兄弟。”
提到石林,石悦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揪着衣角,不敢看自己的儿子,只是怯声道:“他知道错的,他没想到会这样……”
“小轲,我们会离开,再也不回来了。”石悦抬起红肿的泪眼,她哽咽道,“你放过他吧,放过你舅舅。”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秦轲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看似柔弱却如此果决,能够将他毫不留情地扔在人潮拥挤的机场,又能为了石家人一次次冲锋陷阵。
像是菟丝子般,他的母亲袅袅娜娜地绕住了他的脖颈,用最亲昵的动作将他一点点勒死,毫不留情。
沉默片刻,秦轲自嘲地笑了笑,他道:“因为我没有死在那里,因为我现在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小轲,别、别说了。”石悦哽咽着想要打断。
秦轲置若罔闻,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继续道:“因为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所以就需要原谅,对吗?”
奇怪,明明早已包扎好了,此时他却觉得伤口还在渗血,一种极轻极淡的血腥味没入鼻腔,几乎要令他窒息。
“他知道错了,他是你的舅舅啊。”石悦哀切道。
“当年,你和我爸说的也是这个,你说他知道错了,他是你的哥哥。”秦轲缓缓摇头,他往后靠去,目光锋利如刀,“所以我爸原谅了,当然,他们也没办法不原谅。”
他的话越来越刺耳,像是淬了毒的匕首,不留情面地划开了一切和和气气的假象。
石悦愕然瞪大了眼睛,她似乎被自己儿子的模样吓到了,十指紧扣着,一时竟忘了回答,只静静淌着泪,看上去无助极了。
“毕竟你不是秦家人,他们总是顾念这儿顾念那儿,念旧情念关系,念来念去,只要你开口他们就不得不给面子……”
“可我不同了,石林想要利用我,不就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一半石家的血吗?”秦轲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所以,你们在利用我的时候就该意识到——最有权利审判你们的,也只有我。”
“小轲,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石悦浑身都在颤抖,她几乎说不出话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与愧疚。
“你们说什么回家看看,石悦女士,这是你的家吗?”秦轲扯起了一个冷漠嘲讽的弧度,“不是,这不是你的家。”
“它不属于你。”
“你知道为什么那栋别墅挂在我的名下吗?”秦轲的目光冰冷刺骨,几乎要将面前人的心凌迟,他解答道,“因为之前它被卖出去后,很多都变了,我哥只在重新买回来那天,回去过一次,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去过。我知道他很难过,所以就接过来了……”
见石悦嗫嚅着唇,似乎有所动容,他出言打断,残忍地剥夺了她最后一丝希望:“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就是,我知道你们还会回来,你们一定还会打它的注意,所以我只能把它攥在手里。这样一来,你们求人的话,只能求我,谁也插不了手。”秦轲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刻,眸光也愈发冷冽。
“我爸,还是我哥,他们都管不了。”
“听到你们住进香榭九号的那一天,我就知道——准备了那么久,该来的总算是来了。至于现在,我只能说你们来早了,精彩的还在后头呢。”秦轲重新弯起眉眼,看起来像极了不谙世事的纨绔少爷。
“代我问舅舅好。”他的语气轻快,眼眸却如点墨般漆黑一片,带着骇人的阴霾。
“我亲爱的母亲。”他咬字清晰。
*
入夜,在艺术中心的顶层会展中心,无数聚光灯骤然闪亮,汇聚成一道光束点亮主席台,台上霎时落下了明亮的圆弧。此时,音乐就位,灯光就位,唯有该上场主持的人却不见踪影。
这是新知集团的发布会,受邀的都是科技圈大拿与知名记者。
“人呢?”
“不是到点了吗?”有的参会者抬手看了眼腕表。
“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吧,毕竟那么仓促。”有人嘲笑道。
窃窃私语骤然响起,像是草垛里的蟋蟀,不约而同地抖着触须骚动起来。
在光斑的旁边,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倏忽间出现了一只淡蓝色的翅膀,它紧贴着地面,正微微发颤——是被人踩在地上,正竭力挣扎的蝴蝶。
台下坐着的人察觉到了异样,他们左右小声交谈,指着那里窃窃私语。
怪了,高楼大厦里飞来了蝴蝶,还落在了舞台的中央。
想来就是新知集团没时间,就连最基本的会务保障都弄得那么敷衍,会场的虫子都没清干净,真是掉价。
有人眼底带着淡淡的不屑与轻视,他们挪开了视线,双手抱胸,目视前方,翘着二郎腿靠着椅背,等着看这场草台班子临时拼凑的大戏如何上演。
反正无聊也是无聊,也有人注视着那只蝴蝶,不知为何,隐约希望它能够挣扎着飞起来,也算是在枯燥的会场上增添零星乐趣。
突然有人捂嘴惊叫道:“看!”她指着前方。
只见那只淡蓝色的蝴蝶似乎挣脱了蛛网的束缚,它探出了触须,先小心翼翼地在空中试探着划拉,随后抖着荧光的翅膀,展翅腾空而起。
最令人惊叹的并不是这个!
“嘶……”随着蝴蝶越飞越高,会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它淡蓝的羽翼落下了星光般的亮粉,像是梦幻般地翩翩起舞——不,不止如此!它的羽翼越张越大,最后竟然犹如半臂般长,倒映在观众脸上的,是淡蓝色的光芒。
这不是真的蝴蝶!
在场观众的眼睛越睁越大,惊叹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直到它一头扎入身后的漆黑,霎时点亮了巨型屏幕,只见无数流光溢彩的星子摇落,汇成了一句话,也是本次发布会的主题。
“新知,改变你对世界的认知。”
他们发布的压根就不是之前网上透露的任何“产品”,什么配置、硬件软件,都不过是另一场赛道上可有可无的存在。新知集团本次亮相的“杀手锏”,是他们取得最新进展的全息投影技术。
顷刻间,全场哗然,抓拍的闪光灯不要命地闪烁起来,一时竟然要比外面的星河还要刺眼。
此时此刻,在科技圈在为新知发布会疯狂的瞬间,网络的某个隐蔽的角落又出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它夹杂在“新知集团”“全息投影”“实体电子蝴蝶”等大热标题中,像是在沸腾的水中无意飘落的一粒尘埃——
TG起诉辰星娱乐不当竞争。
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正式拉开帷幕。
而始作俑者似乎没有半分紧张。
星辽湾里,秦轲早早就回家,此时他正小口啜饮着热气腾腾的牛奶,点开了手机,慢吞吞发出了睡前最后一条短信。
“可以开始筹钱了。”
他左看右看,总觉得似乎欠缺了什么。小狗皱着眉思来想去,灵光一闪,贴心地加了一句称呼:“我亲爱的舅舅。”
完美!
秦轲心满意足地按下了发送键,又顺手将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咔嗒——是浴室门开了。
机敏的小狗心念一动,表面举着手机,实则竖起耳朵,小心听着动静。他假装不在意,随即囫囵咽下最后一口牛奶,一擦嘴巴,从沙发上蹿下,狩猎般潜声飞扑过去,蹬掉了毛绒绒的情侣拖鞋,将满身水汽的宝贝兔子按倒在床上乱蹭。
今夜,总会有人彻夜难眠。
反正不会是他。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怎么样?秦轲说了什么?”
石悦还没走进家门, 就被等候已久的石林一把拽进客厅,他死死钳制着妹妹的胳膊,迫不及待地问着, 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神情异常狂热。
石悦咬唇忍着疼痛, 只是摇头,霎时红了眼眶。
“什么意思?”石林表情一僵, 他忍着脾气, 语气微微拔高, “你说, 什么意思!”
“小轲、小轲他……”石悦想着自家孩子客气称呼自己为“石女士”,就心如刀绞,她抚着胸口,泪如贯珠, 扑簌簌地掉落, “不愿意听我的。”
“什么叫不愿意听你的?你可是他母亲!”石母也急眼了,她扯过女儿, 却见石悦似乎被逼问得崩溃了, 掩唇泣不成声起来, 一时竟也插不上嘴。
“我完了, 他不会放过我的。”石林颓然后退几步,被沙发绊得踉跄,他像是惊弓之鸟般, 喃喃自语。
石母见他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也强压怒火安慰道:“慌什么, 哪怕那个小崽子不顾亲情,非得把这件事闹大, 丢的也不知是我们石家的脸,他们秦家的脸也没处搁。”
她抱胸挑眉,嗤笑一声:“你以为秦延闻会放任不管?一点小事非得上纲上线……”她恨恨磨牙道:“得亏当初没带着这只白眼狼走,不然指不定被他祸害成什么样呢!”
闻言,一旁的石悦发出一声悲鸣,她哭得更为凄厉了,几乎上不来气。
“啧。”石母见状,也颇为不忍地俯身,抚着她的背顺气,“你急什么呀……”
两个女人相互依偎安慰时,谁也没有注意石林早已不再吭声,他瘫坐在沙发上,仔细看去,颊上的肌肉正在不自觉抽搐着,脸上更是血色褪尽。
完了。他不自觉摸上了口袋,在触碰到手机坚硬外表的瞬间,又想起方才收到的消息,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上了脊背,拂过脖颈。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对着他轻轻呵气,冻得他一哆嗦。
他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脚下有点力气了,才颤巍巍地扶着扶手站起身来。明明正值壮年,他此时却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楼上蹒跚走去。
回到房间,石林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他僵硬坐了片刻,又如梦初醒般地急匆匆掏出手机。
“那边找我们谈话了。”
“你那边也快了。”
两个陌生号码分别发来了没头没尾的简讯,里面的黑色墨字却越看越心惊,石林几乎是颤抖着手想将手机熄屏,却只见音量条在发疯般地增减着——他在慌乱中猛按着音量键。
石林目眦欲裂,将手机一把甩到了地上,又狠狠地瞪着它,仿佛里面囚禁着什么洪水猛兽。
没事没事没事……石林舔了舔干裂的唇,TG和辰星的竞争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了,现在出了这种事儿,辰星娱乐配合调查是理所当然的,并不能说明什么……
再说他的动作那么隐蔽,一定不会被轻易发现。
退一万步来说,这件事的主谋是辰星娱乐,再怎么追究想必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吧。
石林越想越轻松,他自我安慰成果颇丰,竭力理顺呼吸,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弯腰拿起了手机,笑着点开了屏幕。
却不料,下一刻他的笑意彻底僵在了嘴角。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随即他的房门被大力拍响——
咚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叩门声传来,石林像是惊弓之鸟般打了个寒颤,他悚然抬眸望去,眼神里却丝毫没有焦点,神色茫然,脑中更是空白一片。
哐啷——手机脱手,重重砸落在地,只见主屏幕还泛着莹莹亮光,上面跳出了财经新闻,弹窗标题正是一行鲜红加粗的字。
“TG起诉辰星娱乐不当竞争”。
怎么办怎么办!石林感觉耳畔开始响起了尖锐的哨音,像是谁在歇斯底里地破音尖叫,几乎要将他的头劈成两半。突然,他眼神粲然一亮,神经质地咧嘴笑了起来。
对了,秦延闻!不是还有秦延闻吗!
*
如此重大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秦延闻,他看完内容,手机就不合时宜响了。在石悦的眼泪攻势下,他应允了去找秦轲好好谈谈。
这兔崽子,下手真狠。他再次点开新闻内容,划过长篇大论,眸中暗光沉郁。
次日,秦延闻找到了秦轲,他一坐下便开门见山道:“秦轲,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轲装傻充愣:“您说的是什么,我还真不知道。”
秦延闻并不想同他弯弯绕绕,他抿了口茶:“石林已经被传讯了。”他停顿片刻,沉声道:“你闹够没有。”
“闹?”秦轲弯眉笑了,他体贴地抬手为父亲沏满了茶,“您这就误会了,TG吃了那么大的亏,我们报案很正常吧……至于查到了什么,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说道此处,眼见着秦父眉头越皱越紧,他突然瞪圆了眼,露出一副惊诧的模样:“等等,您说舅舅被传讯了?”他声情并茂道,“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毕竟,他怎么能是出卖我的人呢?”
“秦轲!”秦延闻已经压不住火气了,他猛地拍桌,哐当一声,茶水四溅。
“他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想怎么样?”秦延闻道,“你别以为自己的手段没有人能看出来,这就是你下的套,你非得和他们撕破脸吗!”
“爸,你听过一句话吗?”秦轲也敛了笑意,他直视着父亲的眼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商场上该以和为贵。”秦延闻道。
“但也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秦轲反唇相讥,倏忽又笑了起来,“况且‘以和为贵’,应该存在于实力相当的对手之中,他们啊……”他的笑意愈深,遥遥举杯道:“还不配。”
话音落下,见秦延闻脸色铁青,秦轲又缓和了语气:“爸,刀砍的是我身上,而TG里也没有秦氏半点资金,他们害的是我,而决定权在我手里,你就是再心软,也不能替我做决定吧。”
秦延闻沉声道:“你是故意的。”
秦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两手一摊:“故意什么?故意让他们去撬老宅,还是故意让舅舅出卖我?我答应过你,只放过他们一次,再多就不行了。现在,您觉得是哪次呢……”
一次非法入室、故意伤人;一次出卖商业机密。你既然要救他,那是哪次呢?
秦延闻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我会给你那小破公司出资,替石林赔偿。”
“嗯。”秦轲缓缓点头,他啜饮一口茶,“明白了,那就算上次的帐。”
“那个也私下和解就好。”秦延闻皱眉道。
“……”
秦轲噗嗤笑出了声,他缓缓摇头叹道:“太贪心了,爸,您这是‘既要也要’啊。”
“不可能。”他果断道。
“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还想和那个人在一起,我也不会阻止的。”秦轲明明在笑,但是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温度,他歪歪头,以玩笑的语气说出了最残酷的要求。
“但是你持有的秦氏集团所有的股份,都必须让出来。其他鸡零狗碎的无所谓,但是股份以及集团的控制权,你一分都不能带走。”
秦延闻猛地撩起眼皮看他,眼神锋利无比:“你想要。”
“不,你要全部给我哥。”秦轲看着他,明明在笑,眼神却冰冷无比,“毕竟如果你们再搞出个什么‘继承人’,让石家有所依仗,这会让我很头疼的。”
“您也不希望看到这种局面吧。”
秦延闻定定注视着他片刻,猝然起身离开了。
看着父亲毫不留情的背影,秦轲觉得嗓子有些痒,他有些想笑,可却太累了,只是往后一靠,像是被剥去了灵魂,安静地靠在椅背上。
阳光透过玻璃窗,温度被过滤,落在他的身上是凉的。
不知为何,他感觉有些难过。
*
秦晟也接到了石林的求救电话,作为秦家石家之间的“外人”,他下意识就想答应做老好人,帮着石家打圆场,以维护岌岌可危的“圆满”。
可在他的目光触及到展示架上那个航船模型时,所有话却死死哽在喉头。
“秦总,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才在背叛他呢。”这是秘书曾经对他说的话。
“他很勇敢,可也比你们想象中的脆弱。”这是沈南昭说的。
最后是那天在别墅里,在一切混乱与血腥中,秦轲靠在沈南昭肩上,遥遥望向他的那一眼。
他笑着说:“哥,对不起。”
秦晟举着手机,那头的石林还在声泪俱下地恳求,他的思绪却像是一潭死水凿开了缺口,陈旧的腐水潺潺流尽,终于有清泉涌入。它激起泥沙翻滚,却又缓缓沉淀,最终成了一汪碧波,倒映着瓦蓝的天。
“可是——”他缓声打断了对面的喋喋不休。
“你们伤害了他。”也伤害了我。
他冷静道,拒绝的字句铿锵有力。
“我没办法替他做决定。”我没法原谅你们。
话音落下,秦晟却愣住了,他的唇在微不可察地颤动着,连带着眸中泛起湿意。
随着他每一个字的发声,禁锢在身上名为“退让”的枷锁,悄然出现裂缝,在最后一字落定的瞬间,一切束缚霎时崩裂。
秦晟骤然感觉浑身一轻,清新的空气终于没入鼻腔。
他将腐肉一刀刀剜尽,终于迎来了新生。
毕竟比起接受,拒绝的权利要珍贵得多——弯下腰容易,可挺直胸膛却需要足够的勇气、支持与爱。
幸运的是,他恰巧都获得了。
他的弟弟总在为自己的存在而愧疚,会在意面目全非的老宅,不知所踪的旧钢琴,在意他是否回去再看一眼——而那人不知道,自己早已竭尽全力维护住了他的“家”。
秦轲早已成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后盾,他就站在那里,缄默又勇敢。
他需要同秦轲站在一边。秦晟挂断了电话,他怔愣片刻,拨通了沈南昭的号码。
*
“秦总,您找我。”沈南昭今天没有外出,他很快就在秘书的指引下进来了。
“坐。”秦晟抬手示意,他道,“石家来找我了……是关于TG这次泄密事件。”
沈南昭早有预料:“是石林卖给辰星消息的吧。”
秦晟定定注视着他片刻,微微颔首道:“他们来求我了,让我劝秦轲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您答应了?”沈南昭问。
“我拒绝了。”
“……”沈南昭似乎有些惊诧。
见他一副吃惊的表情,秦晟难得心情好了起来,他闷笑着解释:“其实我想了很多,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他是我的亲弟弟,无论他想要做什么,我都应该无条件支持。”
“他的恨和痛苦,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我。你之前说的不错,我从来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这是我的失误。”秦晟叹气道,“所以,作为哥哥,我要成为他的底气而非阻碍。”
沈南昭没有说话,但顺着他的话,他似乎想起了秦轲的模样,眼神却一点点柔和下来。
“但是……”秦晟双手交叉,正色道,“我让你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代替秦轲出面处理这件事。”
沈南昭道:“秦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换句话说,我们没办法说服秦轲,但他的确不能同石家彻底决裂。一旦石林入狱,那一切再也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如果不是彻底决裂的话,我们给他们留有余地,等到这件事彻底平息,他们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沈南昭冷静道,“当年的秦家危机,石家不也保证不再回来吗,可如今呢……”
他面无表情:“这件事想必秦总比我更清楚。”
“如果只有石林,无论他想要怎么做,都没有问题。可是石林背后的是整个石家,还有石夫人——他的亲生母亲。”秦延闻道,“现在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的信息真假掺半,石林更是主动认了错。可一旦风头过去,石家回过味来,难道不会发现是他一手策划的?”
见沈南昭沉默下来,秦晟继续道:“到时候,石家不会去怪石林的贪心,他们只会把一切归咎到秦轲头上,他们只会怨他设计去害石林,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不怕石家,只是怕秦轲难过……他顾虑的太多了,我们只有想得更多,才能不让他碰壁。”
“沈南昭,他真的恨他的母亲吗?哪怕被扔在机场,哪怕这些年她都没有回来过……秦轲他真的那么恨她吗?”
沈南昭垂眸:“也许吧。”
“可是……有爱才会有恨。”
话音落下,沈南昭一愣,他抬眼看去,正好对上了秦晟洞悉一切的目光。霎时,一种不可控制的战栗感传遍全身,他的胃又开始翻涌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张褶皱的照片,它至今仍在他的行李箱的夹层里。他不愿意让它占据自己的生活空间,但不可否认,它早已嵌入了生命,成为了不可剥离的旧痂——
上面的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家;也是他的妈妈,他的家。
沈南昭近乎仓惶地将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只见高楼林立,匍匐在他的脚下,像是深坑里竖起的无数尖刺,日光落在刃锋,反射出一种无机质的、冰冷的寒芒。
他被光芒刺得眼眶有些发酸。
是啊,有那么恨吗?
被抛弃的确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恨得辗转反侧,恨得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却还是会控制不住地……
“嫉妒。”沈南昭神色缥缈,轻喃道,“除了恨,还会嫉妒。”
哪怕在恨,他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念,无休止地煎熬。
“沈南昭,我知道他不会后悔,但是我希望他能开心一点。”秦晟笑了,他以一种放松的姿态靠在真皮椅里,声音笃定。
“你也一定这样希望吧。”
对他好一点,不要再把我们的痛苦加诸在他的身上了。
他不再痛苦了,也该将秦轲从荆棘织就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因此,他们必须重新成为那天瓢泼大雨的机场里淋湿的泥萝卜,狼狈不堪,却无比勇敢。
“沈南昭,我会想我的母亲——所以我知道,秦轲也会想她。”秦晟微微启唇,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沈南昭脸上的表情后,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面前的人能够听懂,能够理解,更能够完成。
“但是我们都劝不住他。”秦晟收敛了笑意,他注视着面前人,一字一句道,“沈南昭,你可以。”
“只有你可以。”
小白眼狼,另有隐情
沈南昭在回家之前, 先去了一趟TG,谁知前台小姑娘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疯传整个公司的“绯闻选手”,便机敏地想要拨秘书室的内线, 却被制止了。
“您不是来找秦总吗?”前台小姑娘愣愣地举着听筒。
“张宇天组长在吗?”沈南昭客气笑道, “麻烦预约下他的时间了。”
张组长?项目一组的那个?前台的小姑娘“哦哦”应和几声, 她眸里满是不解,却也照做了。
两人会面地点在TG的小会议室, 沈南昭的茶才被端上来, 就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人还未到声先至, 随即, 张宇天那清朗的大嗓门就响开了:“哟,什么风把咱们的大忙人给吹来了?”他笑吟吟地推门而入,可又微妙地一顿,狐疑道:“等等, 不会是你来找老大, 他现在忙着,所以顺便来我这里唠嗑吧?”
被秦狗坑了那么多次, 小张早已更新配备了最新的“狗粮”雷达。
只要他不想, 就没有人能炫耀到他头上!尤其是“黑名单”用户!
沈南昭心念微动, 他敛眸, 又笑了起来:“那能呢?我今天是特地来找你的。”
见张宇天坐下,正洋洋得意地翘起脚,他适时补充道:“顺便接秦轲回家。”
“……”张宇天的笑意绷不住了。
他垮着一张脸, 无力摆摆手:“算了算了, 我真是怕你们了, 谁家好人从小做电灯泡到大的啊……”
沈南昭也笑了,他端起了热茶:“我今天找你, 其实是有件事想要了解。”
闻言,张宇天“唰”地举起了三根手指,神情肃穆道:“我保证,老大绝对洁身自好,□□,没有任何不良嗜好!”
“不是这件事。”沈南昭轻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我想知道的是——这次新知的项目,也就是你手上的那部分,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
“额……”张宇天讪讪收回了手,他小心地瞄着沈南昭的脸色,犹豫道,“我可以说这是商业秘密吗?”
沈南昭搁下热气腾腾的茶杯,撩起眼皮,安静地注视着他。
好的,我明白了。小张能屈能伸!他果断飞速道:“报告,我手上的没怎么做,就随便造了景,给拍了段宣传草稿。”
他弱弱补充道:“说是十五分钟,结果五分钟都没到,渲染都没渲完。”
“合同呢,真的吗?”沈南昭问。
“合同保真!”张宇天拍胸脯保证道,他看着沈南昭不辨喜怒的神色,心虚地挠挠头,“其实我也刚开始也觉得不妥,谁家做这种违约条款的……而且我问了老大,还真有法律效力,一旦新知翻脸,真用这份合同来追偿,那我们就完蛋了。”
“没签补充条款?”
张宇天摇头:“老大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沈南昭垂眸淡淡道:“孩子是假孩子,狼可以是真狼。”
这话说得,平静之中暗藏杀机。张宇天最害怕沈南昭神色平静的时候了,往往他越平静,事情就越大。
他戳了戳那人胳膊,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生老大气了?”
“没有。”沈南昭道。
完蛋,真不高兴了!小张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你们联合新知演了一场戏,用这份合同故意引辰星和石林出手,但实际上,真正的项目是他们最近的那场发布会。”
“是嘞!”张宇天原原本本交代道,“第一份合同违约金定成天价,第二份合同金额恰好是违约金和盈利的总和——也就是说,新知向我们追究的违约金,会以第二份合同的履约金形式支付回来。”
说着,他伸出双手,“啪”地一握:“左手腾右手,我们肯定不亏。”
沈南昭笑了:“所以,你们的确是设局,算好他们会跳进来。”
“小沈,商场如战场,其实辰星早就撑不住了,你以为他们故意泄密是为什么,就是希望和我们同归于尽——最近他们小动作频频,我们也是借力打力,故意露出漏洞,瓮中捉鳖,哪怕没有这么一遭,他们也不行了。”
看着沈南昭垂下眸子,没有回答,张宇天继续道:“石家人呢,就是个顺带的……”
“其实也不算顺带的……我感觉老大对他比辰星还更讨厌。”张宇天抱胸皱眉道,“谁让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叶副总狼狈为奸,一起挪了TG的款!我都知道,也和老大通风报信了!”
“秦轲怎么说?”沈南昭道。
提到这个,张宇天一挑眉,探身往前,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老大说,秋后算账!现在,那些人可坐不住了,一早来了说要见老大,等了一天,现在就在他办公室呢!”
“他们也有今天!”张宇天嫌弃撇嘴。“心黑手脏,就拿他挪的钱来说,也够进去喝一壶了!”
沈南昭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抬头看了眼楼上。
石家来了。
“你刚刚说对了,石家确实不是顺带的……”沈南昭道,“他想对付辰星娱乐有无数方法,而这个局,完全是为石林准备的。”
“甚至都没有任何掩饰,他想要毁了石家。”
张宇天已经懵了,他艰难地咽了口水:“那……那这不是解决了吗?”
沈南昭轻声道:“这只是个开始——你以为这种手段足以让他们消停点,可一旦石林进监狱了,石家人只会更阴魂不散地缠着秦轲,到时候TG还会有现在的平静吗?”
“啊?”张宇天顺着他的话一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石母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简直不要太唬人,就像是一万只菜市场的鸭子,嘎嘎乱杀。
“啊?那怎么办,继续忍着吗?”张宇天瞪圆了眼睛。
沈南昭闭了闭眼。他知道秦轲一定也想到了这点,现在的他只是在单纯泄愤,自虐般地互相折磨……他不愿意放过石家,也不愿意放过自己。
“没事,我会处理。”沈南昭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眼里飞速掠过暗芒。
我会让石家自愿地、迫不及待地离开,最后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
沈南昭没有去找秦轲,他只是在会客室一直坐着。
而楼上的办公室果然不太平。
“你不会以为,我真就什么都不看吧……”秦轲用文件轻拍着那人的脸,他有些好笑,“TG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靠运气的?”
“你不会真以为,叶城签的字真的能作数?”
所有人都以为,叶副总是TG最大的功臣,他殚精竭虑为公司付出了一切,但实际上,他就是被操纵的牵线木偶。
在属于秦轲的一言堂里,他只是个传话的工具,甚至主动同石林交好,表现出对TG的不满,“无意”将自己拥有秦轲私章的事说漏嘴,都是被人授意的。
在石林偷偷摸进办公室,在文件上盖下私章的那一刻,监视器正安静在角落闪着红光。
一亮一灭,像是灰烬中死灰复燃的火星。
石林神色僵硬地坐在原地,他下颌紧绷,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话:“呵,是我小瞧你了。秦轲,你可真狠啊。”
“秦轲,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我们石家出主意,你本来不该存在,不过是当年我们偷换了药才保下来的孽种,你心心念念的秦家,人家根本不想要你!”
“换了药?”秦轲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重复了一遍。
石林见到他这幅模样,心里不由涌上了报复的快感,他扭曲笑道:“哈,要不是我们把避孕药换成了维生素,哪会有你?”
“为了逼秦家留下你,我们还花大价钱找了医生,改了证明。你本来就是我们特意为了秦家准备的,现在还反过来咬主人了,真是养不熟的狗!”
他眸中是怒火,冷笑道:“我是真没想到,竟然会栽在你这个白眼狼手里。”
石林口不择言,彻底撕碎了摇摇欲坠的遮羞布——秦轲只知道自己不被期待,但是因为石悦体弱才被留下了。
却不成想,还另有隐情。
秦轲怔愣在原地。
石林嘴角弧度已经略有上扬,在他扭曲的设想中,那人该恨意滔天,咬牙切齿地追问细节,而他作为掌握秘密的一方,就能占据优势,落井下石。
但秦轲却没有想象中的颓废或是暴怒,只见他动作凝固了一瞬,而后竟是笑吟吟地弯腰,撑着膝盖凑前看他。
“我的好舅舅,既然我们都不是好东西,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眼底的狠意触目惊心,石林吓得一哆嗦,慌急地往后挪去。
一场会面不欢而散,等到石林怒气腾腾地走了,秦轲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看了一场“狗急跳墙”的好戏,心里也有了数。
他在离开前特意给郭安打了一通电话。
“进度可以加快,他们已经坐不住了。”他把玩着手上的水晶摆件,像是无数破碎的玻璃折射出刺目的炫光,“你们能让他们多不痛快,我就会让你们有多痛快。”
郭安听懂了话里的潜台词,他难掩喜色,还是清咳一声,郑重保证:“是的,保证完成任务!”
尽快吃掉辰星,然后清除这个碍眼的眼中钉,看着石家人天天来一场“哭天抢地”的戏码似乎也不错。秦轲放下摆件,他看了眼腕表,漫不经心地想着拉开抽屉挑选车钥匙。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石林的话也再次回响在耳畔——你不过是我们偷换了药才保下来的孽种。
嘁,好像谁会在乎一样,只不过是恶心人又干了一件恶心事。
秦轲拿钥匙的手一顿,下一刻又若无其事地挑了个顺眼的。
仿佛一切都毫无异样。
回家前,他需要去给家里的宝贝兔子买蛋糕了。
他已经拥有了很多很多的爱,不需要了。
多一点都不需要了。
*
走出TG大楼的石林眼底满是阴霾,他沉着一张脸上了黑色商务车。
石母与石悦早已等待已久,尤其是石母,她在TG哭天抢地大闹一场,好不容易扣开了外孙的门,自己却没能进去,只能灰溜溜地候在车里等待消息。
此时,见到儿子出来,她眼神一亮,连声迭问:“什么样?秦轲同意撤诉了吗?他说什么?”
“哥……”石悦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
破天荒的,石林非但没有暴怒,反而有一种诡异的平静,也正是这种安静的表现给了那两人风平浪静的错觉。
“哼,这白眼狼是不可能放过我了。”石林冷笑道。
“什么?”石母的声音尖锐到有些变调,她满脸惊愕,一把按住了儿子的胳膊,磕磕绊绊道:“什、什么意思?秦轲,那小子还不肯松口!”
“我再去找找他。”石悦话音落罢,就提着衣摆想要下车。
“你们别瞎折腾了——我都看出来了,这就是针对我设的局。”石林阖目沉默片刻,随即又睁开眼,里面闪过算计的暗光。
“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这么一来,对我们也不是全然的坏事。”话音落下,他转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妹妹,字句淬毒,“如果我真因为这件事进去了,何尝不是他给我们落下的把柄?”
“他一定不会理会我们,但是秦延闻呢,秦晟呢,他们难道看不出这是秦轲设的局?”他嗤笑一声,无不嘲讽,“他们的好儿子、好弟弟,设计陷害自己的亲舅舅锒铛入狱……哪怕脸上挂得住,他们心里也过不去吧。”
“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秦轲这个小畜生是靠不住了,所以我们必须借力打力,挑拨他们的关系,获得进入秦氏的机会。”
“不会、还有办法的……我去求、去求他,然后我们就离开,走得远远的。”石悦已经语无伦次了,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看起来如此可怜。
“石悦,石悦!你听我说!”
石林厉声呵斥,打断了妹妹的眼泪,他严肃地交代道:“秦轲这个狗崽子已经废了,你可以不理他,但千万不能和秦延闻撕破脸,如果你想救我,救整个石家,就必须要拿住秦延闻,他才是最重要的!”
“哥!”石悦发出一声尖锐的泣音。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怨毒道:“祸兮福所倚,如果秦轲这小子真做那么绝,那么我们也自然不能让他那么舒坦——现在,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只要利用好这次,我们能逼着秦延闻和秦晟束手就擒,从秦氏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只要有了一点控制权,慢慢蚕食,秦氏集团最后姓什么还没定呢。”他眼神阴沉,嘴角更是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狞笑。
深渊玫瑰,欲壑难填
在秦轲汇入缓行的车流时, 他主动拨通了秦延闻的电话,免提的声音回荡在整个车里,带着空调口簌簌而来的冷气, 一种又冷又闷的气霎时弥漫开来。
龟速挪动的车辆又停成了一排铁皮王八壳, 秦轲熟练地换了档。
“喂。”他父亲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 又被音响放大后,似乎有些失真。
真奇怪, 不像他的父亲, 连带他也不像自己。
秦轲的手指轻轻搭在方向盘上, 他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节奏:“爸, 忙着吗?”
那边停顿片刻:“有话就说。”语气依旧生硬,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爸,有个消息,刚打听到的, 觉得你应该想知道。”秦轲语气愉悦地开口道, 他心中的节奏愈发急促了,连带着叩击的手指都更快了, 像是密密麻麻的雨点敲在鼓上, 发出急切的钝钝闷声。
“你知道吗, 当年石家换了药, 他们把by药换成了维生素,这才有的我。”秦轲的笑容愈发扩大,“什么体弱必须要留下, 都是人家串通好故意说给你听的。”
笃——心中的音调骤然转向高亢, 他的指尖猝然一顿, 恰如一道惊雷炸开,瓢泼大雨铺天盖地砸了下来, 汪洋倒悬,要将所有人彻底溺死在滔天海潮中。
“你瞧见没,你引狼入室了。”他放肆笑道,可后视镜倒映的那双眼睛,早已蓄满了泪,“你完啦。”
“秦轲,过去的事情,没有必要再去追究……”秦延闻沉默片刻,他似乎叹了口气,语气疲惫道,隔着通讯,似乎都能看见他无奈地按着眉心,“你的存在,你是我的儿子——这就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那你当年为什么不除掉我呢?”秦轲道,“你明明答应过了的,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头似乎有些愠怒了,斥责道。
“如果你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对石家、对我有怨恨,我能接受……但是秦轲,石家人毕竟也是你的亲人,凡事不要做那么过分。”秦延闻劝道,他依旧试图同自己叛逆的孩子讲道理。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过他们,等他们吃饱喝足,再笑呵呵地送走?”秦轲讽笑道,“哦,对了,还要说句欢迎下次再来。”
“秦轲,你不懂……”
还不等秦延闻感叹完,他打断道:“我不懂什么?不懂如果我对石林下手了,石家更会要挟你们?不懂你们看在那个女人的面子上,势必会退让?不懂一旦让他们分到了集团的控制权,就会被他们架空,最后改朝换代……”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声音。
“你都知道。”最后,秦延闻还是打破了沉寂,“你知道为什么还这么做。”
“可是,爸,你有没有想过……石林进去了,石家人能顶什么用?”秦轲露出了一个恶劣的笑,他的眼底黑沉沉的,照不进一点光。
“你们尽管给她们,什么权利、金钱、地位……只有这样,等石林出来了,他就还想和我斗。”秦轲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我可真怕他们跑了,三年、五年、七年……我会慢慢地磨碎他的骨头,我会让他一辈子都待在他该在的地方。”
“秦轲!”那头又急又气,想要说些什么,可下一刻,通讯却被残忍地挂断。
“嘟嘟嘟……”
秦轲径直按下挂断键,他果断开了勿扰模式,任凭屏幕亮着通话请求,此时前车尾灯一闪,车辆开始衔着尾巴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时间刚刚好,他又在心里百无聊赖地哼起了节拍。
他来原谅石家,谁来原谅他呢?
生来即为原罪,身体里流淌着卑劣的血脉。
谁能原谅他呢。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顶楼办公室的灯光彻底熄灭半小时后,沈南昭才缓缓起身,往家的方向走。
等到沈南昭回到家时,心情颇好的小狗正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屁颠颠地摆着蜡烛。
秦轲就像是在家里养了只金贵又馋嘴的宝贝兔子,每天都要特意绕道甜品店准备小蛋糕,有时候又要特意去苍蝇小馆子带碗小馄饨,实属贴心好饲主。
“南南,回来了!快快快!”他坐在沙发上,满脸笑意,招手道。
沈南昭走前,他将目光从蛋糕挪到面前人身上,脸上反常地没有笑意。
“怎么了?”秦轲举着打火机愣愣地抬头看他,目光懵懂。
“我听说,今天他们都去找你了。”
秦轲慢慢放下打火机,他定定注视沈南昭片刻,倏忽又笑了:“是啊,我爸、石林……他们都来找我了,让我放过他们。”
“挺有意思的——他没有问我伤口好了没,没有问我的公司有没有脱离困境,他只是告诉我,别闹了,他们知道错了。”秦轲噗嗤一笑,他自嘲道,“还说什么要出资替石林还债,好像我真就差他那点施舍了。”
“所以,你想怎么做呢?”沈南昭低头看他。
“碾死他们呗。”秦轲明明在笑着,但眼中冰冷,他像是血腥的恶狼,在荒原中狩猎厮杀,隐藏在黑暗中,期待给猎物一击必杀。
“那你的妈妈呢?”
“……”
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
似乎没想到那人会这么问,秦轲挪开了目光,他喉结上下滚动,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不需要她。”
他像是在叮嘱自己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不需要她。”
沈南昭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道:“我曾经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我不需要她,也能过得很好。”
“但我没法否认,我很想她。”他就站在秦轲的前方,近乎坦诚地宣布着。“很想很想,越恨越想——想她为什么要扔下我,想她会不会后悔。”
闻言,秦轲一愣,他茫然抬头望去,却见着那人在一滴滴地掉着眼泪,像是滚烫的岩浆溅到了身上,径直烫入了他的心脏。
只见沈南昭慢慢蹲下身,与他平视,继续道:“秦总说,他也很想他的妈妈,你也会想她的,不是吗?”
再恨也会想念,会煎熬。
“秦轲,你明知道石林入狱,会让他们会变本加厉、狗急跳墙。你在故意激怒他们,用你的方式惩罚他们,折磨自己……”沈南昭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但是你哥哥说,他原谅你了。”
闻言,秦轲浑身一僵,他愕然抬眸,眼神晦暗不明。
沈南昭则是坦坦荡荡地回望过来,目光温和,像是皎洁的月色织成薄纱,轻轻袅袅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沉默许久,秦轲才垂眸,小声问道:“他说的?”
沈南昭去亲吻他的眼尾、脸颊,他的眼泪像是春日的雨,带着湿润的咸涩。
“是,秦总告诉我,他说小轲很听话了,我不怪他了。”
“他不怪你了。”沈南昭一遍遍重复着。
自始至终,他用的都是“不怪你了”,而不是“不怪你”。因为他知道,困住秦轲的,是来自他兄长“被动”的退让……他明明知道秦晟恨过他,却被迫一步步后退,被胞弟的“弱小”捂住了嘴。
他没办法说恨,也没有权利说恨。
但很多时候,不怨恨本就是最大的怨恨。
秦轲需要的,是秦晟的宽宥——不是“不怪”,而是“不怪了”。
秦轲的五脏六腑燃烧起来,他的灵魂沸腾,最后升华至云端,又随着一颗水珠坠落世间,周而复始,最终融入到了那颗泪里。
他被禁锢在了永恒的爱意里。
秦轲拥紧了温热的身躯,他茫然地看着虚空,感受着肩头源源不断的滚烫湿意,沉默许久,才轻声道。
“南昭,我好像有一点累了。”他明明面无表情,可沈南昭却感觉他有一瞬间的迷茫。
“只有一点点。”
仿佛只有一瞬间,又好像从来都没有改变。
沈南昭没有说话,却抬手搓了搓小狗毛茸茸的脑袋,他满眼湿润:“没关系,我们都在呢。只要往前看就够了,不要互相折磨。”
秦轲却扑哧笑了出来,他摇摇头:“你不明白,我知道他们有多贪婪,我永远都没有办法甩开他们。南南,只有这样,只要让石林消失,我才能保护你们,保护所有人。”
沈南昭揉了揉他的脸,他还挂着泪,却笑了起来,轻声哄道:“交给我处理吧,我会让他们得到惩罚——但是,我要你不再见他们,不再恨他们。”
“你只要看着我就好。”
他用唇描摹着他的脸颊轮廓,细微的气流打在耳垂处:“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
小狗侧头看他,见那人神情温柔又坚定,他的喉结上下滚动,随即道,“好。”他又将脑袋往那人肩上蹭了蹭,环住他劲瘦的腰身,又撒娇般晃了晃。
“南南,对我好点吧。”秦轲的眼眶有些发烫。
明天要比今天好,一天要比一天好。对于贪心的人而言,这是永远的、至死都不能满足的——欲壑难填。
*
石林其实并不想搭理沈南昭的,可耐不住那人在简讯里告诉他,他有办法帮他逃脱牢狱之灾。
于是,神情憔悴的他一把捞起外套,在目光触及到上面碍眼的褶皱时,他烦躁地扯了扯,却还是囫囵穿上赴约了。
“我还真是好奇,秦延闻和秦晟都拉不住的人,你又能做什么?”石林讥讽道,“吹吹枕旁风?”
他穿着没有熨烫的西装,话里的轻蔑显而易见,眼神的鄙夷更是要溢出了。
“石先生,你们的资产结构那么脆弱,石家的基业算是摇摇欲坠了,所以才想回来从秦氏分一杯羹。倚仗是什么呢?”沈南昭歪头笑道,“家族信托?”
石林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他抖着肥厚的唇,半天才扭曲着腔调道:“你、你都知道什么?”他似乎是想笑的,可嘴角扯了半晌,最后却像是面部肌肉在细微抽搐。
“知道你们的家族信托里存在不合理的财产处置权,轻而易举就能被击破。”
沈南昭眼带笑意,他依旧温和,但字句却如利刃般锋利:“您回国的这段时间,令公子可是又交了不少‘学费’呢,我劝您还是尽快回去好好再整理下石家在A国的资产。”
“该赚快钱的时候,就不能放长线,因为市场上瞬息万变,指不定钱就在哪儿给套牢了”他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石林脸色煞白,他瞳孔微缩,颤声道:“你、你调查我们?”话音落罢,他紧抿着唇,压下失控表情,强装镇定道:“你以为这两三句话唬得住我?太天真了吧……”
但不可否认,沈南昭这几句话确实勾起了他内心最不安的阴影——他儿子什么德行他能不知道,没那金刚钻非得揽那瓷器活儿。天天把投资挂在嘴边,大手一挥,家业瞬间能缩水一大半。
要不是他那败家子如此不争气,他能灰溜溜地怂恿全家回国争秦家的财产吗?现在石鑫这个名字,都快成为整个石家的禁忌了!
石老爷子早就看出自家后辈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怕他们以后将产业败光了饭都吃不起,特意设立了家族信托。这样一来,哪怕欠了一屁股债,信托都与石家的资产隔离,石家人都能定期领取补贴,保个衣食无忧。
没想到控制欲强的石老爷子,偏偏加了条不合理的财产处置权,导致他们的信托能轻而易举被击破,这道保障就失效了。
这件事更是石家不可说的秘辛。
只是,沈南昭是怎么知道的!
他怎么可能知道!
“你以为这点就能吓退我?”石林心神大乱,仍然咬牙强撑道,“我可告诉你,哪怕石家被败光了,我们只要扒住秦家,扒住秦延闻,就有活路。”
“可也只是活路而已。”沈南昭慢悠悠道,“到时候,石家就会变成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果你们想要依附秦董,自然是可以的——我会遂了你们的愿,你们会变成彻彻底底的依附品。”
“没有身份、没有姓名,只是依靠秦家混口饭吃的吸血虫……这个名号还不错吧。”沈南昭惯会杀人诛心。
“我原以为秦轲害我就够了,没想到你还在背后偷偷摆我一道……”石林恨不得生吃了他,他双眼赤红,用尽嘲讽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们啊,蛇鼠一窝。”
“狼狈为奸好听点。”沈南昭笑笑补充道:“石先生,如果你还希望石家存在的话,最好能够听我的话,毕竟令公子在A国的投资,大部分都在我权限范围内。”
“你的权限?”石林大脑宕机了。
什么叫他的权限?难道说他儿子在>国的投资,全部都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
哈哈开玩笑的吧!石林想笑,可嘴角只是抽抽两下,压根提不起弧度,他掌心满是黏腻的冷汗,心跳也紊乱起来。
沈南昭无辜耸耸肩:“毕竟我这种穷人家在外漂泊,只能卖力替老板打工,给师兄师姐帮忙,人都说勤能补拙,那么些年,总是能混出点名堂吧。”
“那你还回国,进秦氏集团?”石林越发觉得面前之人可怕了,就像是暗地里吐信的毒蛇,表面笑意盈盈,实际上深不可测。
“请了假,特意回来追男朋友的。”沈南昭耐心解释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和秦总说过了,处理完您,我就得交辞呈了。”
他的眉眼弯弯:“师姐有意回国组建分公司,请我继续过去帮忙。”
“石先生,友情提醒,从天堂掉下地狱只需要一瞬间。”沈南昭唇边的笑意愈发浓郁,他抬手点了点腕表,宛如恶魔轻喃道,“或者,您想数数多少秒吗?”
“你究竟想要什么……”
沈南昭道:“很简单,和以前一样,石家全家离开,同时我要你禁止石悦女士与秦家人的任何接触或者联系。”
“她是我妹妹,我怎么可能控制她!”石林冷笑道。
“石先生,你既然能想方设法让秦董与石女士见面,自然也能彻底断了他们的联系吧。”沈南昭客气道,“很简单的奖惩制度——只要他们联系一次,我就需要稍稍扣除石先生抵押在我手上的资产了。您放心,我所说的扣除部分,不会流入我的手里,它们只是作为一个‘不幸失败’的投资产品,重新流入市场循坏而已。指不定那天,令公子开窍了,又给赚回来了呢?”
“也不用想着转移资产,毕竟花钱容易赚钱难,令公子对投资如此痴迷,我相信在他的一手操作下,势必能带领石家‘再创辉煌’……”
石林脸色铁青,他怒目圆瞪,死死攥紧拳头,甚至指节隐隐泛白。
“而石家一旦有回来的迹象,我的脾气可能会有点糟糕,兴许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沈南昭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客气道,“到那个时候,石先生可别怪我的手段不光彩了……石家需要欠多少钱,怎么去质押抵债,我会好好帮你们规划的。”
“你!”石林近乎暴怒,他妄图用愤懑来掩盖自己胆颤的事实。
不可否认的是,石家的命脉被死死攥在了面前的笑面虎手中,他早就摸清了对付他们的手段,捏住了他的七寸。
石林可以用手段毁掉别人的家业,但骨子里的高傲令他不能容忍自家成为笑柄。
况且,他想得更长远些——若是同沈南昭撕破了脸,这人先是毁了石家,到时候再把信托的漏洞抖给债主,石家都会负债累累,在整个圈子里抬不起头来。
虽然凭借石悦的关系,秦延闻一定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但秦家未来的主事人只有秦晟和秦轲,他们俩可都对石家没有什么好眼色。
等到秦延闻不管事的时候,没有自己的资产,他们石家人可真就得露宿街头了。
他们一切耀武扬威的底气,就在于背后还有一整个家族……因此无论怎么搅弄风云,都伤不到根基。
可现在,沈南昭却给他们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这才是最令石林胆颤的事情——他没有想到,这个看似闷不吭声的金丝雀,竟然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毒蛇。
此后每日他都将活在一团阴影之下,像是乌云压城,却始终不知道暴雨会不会降临,什么时候降临。
当然,现在的石林只是对未来的生活感觉眼前一黑,他绝对不会想到——沈南昭是睚眦必报的主,他在看到秦轲手机里一条条“亲爱的舅舅”的来信时,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替他履行小辈的义务。
他将会一一向石林“回复”。
后来,沈南昭总是会送上贴心问候,精准地在石家一有进项的时候,就友好通知石林:“尊敬的石先生,马上您的资产又有一个大幅度缩水,请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每次换个号,确保关心关爱能送达到大洋彼岸的石林手上。
但现在的石林却完全不能预知以后的噩梦,他只能在沈南昭的注视下,僵硬地点点脑袋。
“沈先生,还希望你能说到做到。”石林几乎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客气。”沈南昭道:“你知道当年我留学的唯一要求是什么吗?”
见着石林脸色煞白,他客气一笑:“你们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石林彻底愣在原地,沈南昭起身离开。
那个瞬间,石林才彻底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临时起意的威胁,而是蓄谋已久的报复。
他的表情彻底僵硬,回想着那人黑黢黢的眼眸,竟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魔鬼,这就是个魔鬼!
石林只觉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像是爬满了蚂蚁般瘙痒,令人坐立难安。
不行,他们必须得赶紧离开!
越快越好!
*
前一夜里,沈南昭就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
“秦轲,你知道当年我离开的唯一要求是什么吗?”沈南昭一点点地抚着那人的眼角,他笑了起来。
“石家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秦轲一时怔愣,他见着沈南昭扯着他的衣襟,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个吻。那人脸颊旁落下了一颗泪,像是朝露覆在了草叶之上,它将世界颠倒,困在那个小小的晶莹的玻璃球里。
“我要保护你。”沈南昭一字一句地宣布道,“哪怕我回来没能追回你,哪怕你和别人在一起了,我都要保护你。”
他曾被压弯脊梁,却又生生剖骨,只为能在所爱身边挺直胸膛。历遍风雨,他将损坏的枝叶将身后藏匿,捧出了自己仅存的,最鲜艳欲滴的花瓣。
在月下,在他的窗前,寂静又疯魔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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