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遥将行囊放在石桌上,起身走到门口,对天机阁弟子行了一礼,问:
“祝阁主不先见穆仙君吗?”
天机阁弟子不温不火地回答:
“贺兰公子不必担心,阁主迟早会见穆仙君的。”
贺兰遥心情有些忐忑。
天机阁阁主放着剑尊传人不见,先见他这个凡人,不会是想给穆时立一个下马威吧?
但做这种事又有多大的好处?
虽然能凸显天机阁的威严,但容易得罪太墟仙宗,兴许还会惹怒明决……对一个师父刚飞升的小辈逞一时之威,留下后患不说,传出去还会被人笑话没肚量,实在犯不着。
贺兰遥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那我就不推辞了,请仙君为我引路吧。”
他虽然无法修行,但到底是贺兰家的九公子,出门在外代表家族,违逆有可能统领正道的祝恒,可能会给家里添不少麻烦。
天机阁弟子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贺兰遥往对方指引的方向走,天机阁弟子稍后一步,不多时,他们就进了问天楼。
问天楼内部本是暗的,但以夜明珠、银丝帘纱点缀后,竟呈现“天上星河月色”的景象,广阔、神秘又不失华美。
几名身着弟子服的男女挡住了贺兰遥的去路,他们手中捧着未摆放东西的圆盘形状的漆器。
引贺兰遥进门的那名弟子客气道:
“贺兰公子,请将身上武器与毒药交出。不用担心,等你离开问天楼时,我们会把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换给你。”
这是天机阁的规矩,也是客人应当遵守的礼仪。
贺兰遥将手中的折扇放在圆盘中,又摸向手腕,先是从腕上解下袖箭的机关,又从袖袋里摸出两个瓷瓶,又在衣袖夹层间拔出几根银针,从腰带里抽出一根十九尺长的银色软丝。
这还没完,贺兰遥用力踩了下鞋后跟,轻薄的、色若寒霜的锋刃弹出。贺兰遥把锋刃拔出来,放在圆盘里。
有个年轻的弟子满脸震惊:
这人也太能藏了吧?
贺兰遥和气地交代:
“仙君们千万不要因为好奇而触碰这些东西,上面都有剧毒——就算是修士,中了毒也不会好受的那种。”
交代完毕后,贺兰遥跟着引路弟子,沿着修建在问天楼内壁上的楼梯向上走。走到最上方,无路可走的时候,贺兰遥看见了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这颗夜明珠平日里就挂在这最高处,如同圆月一般,照亮整座问天楼。
引路弟子将手放在夜明珠上。
景色变换。
贺兰遥脚下的石梯变成了一条平坦的路,通往刻有特殊纹路、浮在湖中的圆台,周围的星河月色,亦由虚假变为真实。
贺兰遥看见,圆台上有个背对他而坐的人。
那人背后,三千银丝披垂,宛若月下霜雪。银发之下,是一件后摆极长的薄纱外衣,底色灰黑,可见点点或散落、或簇拥的白花绽开在枝稍上,是“雪夜寒梅”图。
这就是天机阁此代阁主祝恒,“不似人间客,宛若天上仙”的祝恒。
贺兰遥拱手、躬身行礼:
“晚辈拜见祝阁主。”
祝恒没起身,也没回头,声线清冷:
“你长得不太像你父亲,是随了母亲?”
“也不像母亲。”
贺兰遥答道,
“与父母、祖父母、外祖及族中兄姐都不怎么像。”
用他二叔和二叔母的话来说,就是“不像贺兰家的孩子”。
贺兰遥对此也不知该如何反驳,贺兰家是顶好的修真世家,他没灵根也没灵力,可不就是不像贺兰家的孩子吗。
祝恒又问:“你父母可还好?”
“信中说好。”
贺兰遥说,
“不过我已许久未归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一切都好。”
祝恒稍稍点头:
“应当是好的,修士寿命长久,一两年的时间,很难发生什么变化。”
“倒是你,如此体质,行走于修真界,要万般小心。若是被邪修发现,怕是会被捉去,用来破各门派的禁制。”
贺兰遥沉默半晌。
祝恒好像知道他能无视禁制了?是他不小心暴露的吗?还是说,是家里把这事告诉祝恒的?
贺兰遥小心翼翼地问:
“祝阁主,您是卜算到了什么吗?”
“没有,我看不见你的命途,即便尝试去卜算,也只得到无效的乱卦。”
祝恒说道,
“但命这东西,并非只能靠卜术去看。我已活了将近三百年,经验告诉我,你这种人,若不畏畏缩缩地活,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依附他人或许是条路。但曲长风飞升,鬼君历劫,药王谷那个渡劫期的老头子已经快老死了,此时的修真界,没有能让情况一边倒的强者。穆时强于大部分人,但她命短,护不了你多久。”
贺兰遥和祝恒说了没几句话,心绪就被搅得一团乱麻,此时再提起穆时,贺兰遥就更觉得烦躁了。
“祝阁主,天机阁的批命就一定准吗?”
贺兰遥深吸一口气,问道,
“我知道这样问很冒犯,但批命终究只是卜算的结果,一纸批命书,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祝恒似乎是在下棋。
贺兰遥能听见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他听着这动静,心想:
在祝恒眼里,人命是否就如同棋棋子,永远要下在棋盘上规划好的位置?
“你误会了一件事。”
祝恒的声音不急不慢,
“决定穆时的命的,不是我的批命书,更不是我。如你所说,批命书只是卜算的结果,再好的卜修,也不可能将世事占卜得毫无疏漏。”
贺兰遥愈发疑惑了。
那为什么,穆时对批命会是一种确信不疑的态度?
祝恒缓缓说道:
“当年我为穆时批命后,曲长风不信,为此走了一趟幽州,翻了生死簿。”
“你猜,是什么结果?剑尊唯一的徒弟,会死于十九岁生辰前一日的亥时末。最可笑的是,穆时生在子时,在生死簿上,她离所谓的‘十九岁’,就只差一点点。”
贺兰遥瞪大了眼睛。
“穆时的八字也是这样找到的。”祝恒继续道,“她全族被灭后,被曲长风带回太墟时才五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的生辰。”
贺兰遥追问道:
“生死簿确定了,就改不了了吗?”
“据说只有判官笔能改。”
祝恒的声音十分冷漠,
“但判官笔是鬼君的本命法宝,鬼君历劫,判官笔也一并而去了,不知所踪。”
“先不谈鬼君答不答应,现在离穆时的‘死期’只有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你觉得失踪了将近十九年的鬼君,能在两个月之内带着判官笔回归吗?”
贺兰遥:“可以去找……”
“曲长风找了,找不到。剑尊都找不到的人,你觉得你能找到吗?”
祝恒问,
“你和穆时认识也就几日吧?为何这么关心她?她死了,对修真界而言不一定是坏事。这种人要是有足够久的寿命,她愿意留在正道还好说,要是入了魔呢?”
贺兰遥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
“你和剑尊结义,你算是她的义师叔吧?你怎么能盼着她死?”
或许是问得过分了,贺兰遥只觉得迎面一阵风扫过来,将他吹飞出去。贺兰遥以手臂遮住眼睛,再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问天楼那颗硕大的夜明珠前了。
他紧蹙着眉。
他对穆时并不是关心,而是怜悯。
穆时是个天才,与“平庸”二字无缘,除了命短之外,哪里都比他好。
贺兰遥没有资格怜悯她。但是,她又的确可怜得很。剑尊飞升后,论关系,理应护着她的人竟然在想她死了比活着好。
“贺兰公子,贺兰公子?”
天机阁弟子叫了贺兰遥好几声,
“我带你下去吧。”
贺兰遥点点头:“啊,好,劳烦了。”
天城最大的赌坊中。
穆时将手中的牌一推:
“我又赢了。”
在一旁当裁判的天机阁弟子问道:
“穆仙君,你出千了吧?”
“这位师兄,你可别乱说。”穆时笑得矜傲,“你觉得我出千,那就当场逮住我;你逮不到,那就不算出千。洗牌,下一局。”
一名引路弟子走进赌坊中,停在穆时身边,说道:“穆仙君,阁主有请。”
“唉,我玩得正起兴呢。”
穆时蹙起了眉,
“祝恒是不是玩不起啊?”
当裁判的那名弟子说:“哪里的话,穆仙君若有心情玩,见完阁主可以玩个痛快,我们必然奉陪到底。”
穆时站起身,问:“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祝恒要败坏我的心情?”
这话没法接。
天机阁的弟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没礼貌地议论祝恒的人。
“行,我去。”
穆时拍了拍桌子,
“我赢的那些钱捐了,善名记你们阁主头上,帮他积点功德吧。”
穆时摆了摆手,跟着引路弟子离开赌坊,往问天楼去了。
穆时进了问天楼,看见守在楼梯前的弟子,问:“按你们这里的规矩,我是不是得把剑交了?”
上方传来声音:“你怕不是想给我安个扣押剑尊配剑的帽子。”
留着三千银丝,身披雪夜寒梅的外衣的青年站在石梯上,一手扶着围栏,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穆时。
“哎,你别不讲道理。”
穆时抬起头,说道,
“我要是拿着剑上去了,你给我扣个‘刺杀天机阁阁主’的罪名,孟畅要疯的。”
“不过不拿剑我也照样能刺杀你就是了。”
穆时一边呛声,一边沿着石梯往上走,逐渐接近了祝恒。
祝恒对她伸出手:“花生酱呢?”
“忘了。”
穆时摸出个梨子,放在他手心里,
“吃这个吧,肯定比花生酱抹馒头好吃。”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