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忱霁立在原地,可怜的表情僵持着,然后缓缓落下,形成空空又漠然的模样。
他掀开薄薄的眼皮,小弧度地歪着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离去的地方,那目光沉沉如黢黑幽静的夜中乌云,朦胧又带着压抑。
少顷,他抬脚跟上去。
缺角的四方桌上摆着简单的菜色,还有冒着热气的莲子粥,隔得甚远,似乎都能嗅到甘甜的芬芳。
苏忱霁轻轻地蹙眉,瞥了一眼桌子上满满一大碗的粥,复而又看向一旁坐着的女人看似温顺柔和。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透白几分,柔声地道:“阿娘,我不饿。”
“一个蛋如何能够?”沈映鱼闻言看着他,脸上浮着不赞同。
不知是否是错觉,有瞬间好似看见他脸上闪过轻讽,再眨眼间又似什么也没有。
想起前世那个面上似寡情冷淡的青年,沈映鱼突然觉得,他如今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其实也不奇怪。
敛下心中的想法,她对小少年柔和地招手。“过来吃,我一人也吃不完。”
苏忱霁垂着头浓密的眼睫轻颤着,态度依旧分外乖巧,没再与她争论。
缓缓地移至桌前,他端上桌子上的那一大碗莲子粥,然后如常般地滑落至一旁的桌脚。
将碗放在地上,他欲要埋下头,如豢养的小狗般用饭。
但这次额头却被温软的东西抵着。
苏忱霁顺着力道抬起头,葡大乌黑的眸又黑又亮,用着羸弱可怜的外皮伪装,然,往深处看是冷漠和天然的寡情。
这样的眼倘若再大些,善于用眼,定能蛊惑到不少人。
“你……”沈映鱼用手将他的额头托起,神情有片刻复杂。
突然想起来了。
她以前恨不得食他血肉,陈娘死后,她便不让他再如同人一般坐在桌子上吃饭,也不让他躺在床上睡眠,将他当成狗一般地侮辱。
怪不得方才他的表情那般的怪异,这是以为她又想看他低贱的模样了。
苏忱霁随着她的声音轻颤眼睫,湿漉漉又无辜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蹲在面前的人,表情似是懵懂的疑惑。
她这是又想换其他方式折辱自己了吗?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眼中毫无情绪波动,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漠然,甚至习以为常地等着。
沈映鱼将人扶起来,弯腰将地上的碗端起来,放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温声细语地道:“你起来罢,日后不用再跪在地上了,就坐在椅子上同我一道用饭。”
闻此言,苏忱霁的眉微不可见地一挑,眸中的情绪转瞬即逝。
他乖巧地顺着力道坐在她的旁边,在她的注视下,捧起比脸还大的碗,嘴角缓缓上扬,神色空空却带着欣喜道:“谢谢阿娘。”
乖得如同纯粹无害的稚童,好似让他做什么,都不会产生任何的反抗心。
沈映鱼见他这般乖巧懂事的模样,心软了软,伸手抚摸他的发顶,表情愈发怜悯。
也不管他如今听不听得懂,她一字一句地柔声道:“以前是阿娘不对,日后定不会再如此了。”
前世是她恨错了人,苏忱霁本来也并非是长姐的孩子,与沈府本就无关,而她却将那些仇恨都加注在他的身上,甚至还将他小时候折辱成这般。
苏忱霁日后长大恨她,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
重来这一世是上苍给她的机会,必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嗯。”苏忱霁埋下头,小口地喝着碗中的粥,声线模糊地回答,也不知信没有信。
沈映鱼收回手,端起自己的碗筷吃饭。
这是自陈娘死后,苏忱霁第一次尝到米饭的味道。
舌尖充斥着米粥甘甜和莲子微微清苦的味道,虽不是什么美味,却足以使他满口生津。
他却并不贪恋,随意咽下几口,腹部有了温饱感便放下碗筷。
“阿娘,我用好了。”苏忱霁搁下碗,表情乖乖地说着。
沈映鱼饿得心慌,几口咽下碗中的粥,很快就见了碗底,倏地听见他的话,下意识别过头看他。
见他放下的碗中还是满满一大碗。
沈映鱼见状眉微蹙,表情严厉着道:“忱哥儿,不可以浪费。”
不自觉间当真将他当成了孩子。
沈映鱼脑海中想起了陈大娘所言的,隔壁的乾哥儿才十岁,就已经有几分大人身量了。
他都已经这般瘦弱,还不好生吃饭,如何能长到前世那般身量?
“这些都要吃完,还有手中的蛋。”沈映鱼将他手抓住,板开他手握的鸡蛋。
她垂着头谆谆教导,一缕发丝散落在俏白的小脸上,又温婉又严厉,似乎是有种莫名的执念。
苏忱霁眼皮下的眼瞳微转,看着近在眼前的人,沉默片刻,道:“好,听阿娘的。”
听见他乖巧的回应,沈映鱼这才松了眉。
本是打算吃完就去将院子,浸泡的脏衣物清洗了,但现在她却想要亲眼看着,他将碗中的东西吃完才去。
苏忱霁端起碗,乜斜地觑她一眼,见她一副要看着自己用完的态度。
收回视线,然后三两下喝干碗中的粥,搁下碗见她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顿下顷刻默不作声,又将手中的蛋也剥开,哪怕胃中格外不适,还是小口小口地咽下。
终于将那些东西都吃完,苏忱霁弯着纯粹的眉眼,如春阳般慢慢地弯着,乖得不可思议。
亲眼见他吃完,沈映鱼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
“阿娘,我来收拾罢。”苏忱霁站起身,拿过她手中的碗道。
外间还有旁的事要做,沈映鱼便没有再和他争论这些小事,将手松开任由他去洗碗。
小少年生得雪白漂亮,身量却不高,还瘦弱得厉害,此刻洗碗还要垫脚才能够到灶台的锅。
沈映鱼瞧了一眼,心中打定主意,日后定要让他好生养成日后的模样。
看了几眼她嘱咐几句后,就去院子将浸泡的衣物拧干。
院中的那口井的水并不多,是平日食用的,这些衣物又脏又乱,必定费不少的水。
沈映鱼思此,便抱着木盆往外面走去。
她记得村口不远处,好似是有一条溪水的,平日村中的妇人都是去那里浆洗。
才走几步,身后的忽然传来声音。
“阿娘。”
沈映鱼闻声转头,看着门口的人。
见小少年立在门口盯着自己,半张雪白的脸隐在黑暗中,神情似带着扑朔迷离的明暗光线。
手指尚在滴水,却同流动的血,顺着心口蜿蜒而下。
他语气古怪地问:“阿娘是要去何处?”
那目光晦涩地掠过她抱着的木盆。
沈映鱼闻言眨了眨眼,片刻了然,温言道:“去村口浆洗衣裳,忱哥儿好生在家中玩儿,阿娘很快便回来。”
前世陈娘刚死,她又懒散,经常将家中尚且能用还算好物的东西,都拿去和街坊邻里换吃食。
所以他这是担忧自己,将衣物拿去换吃的。
果然她的话落,门口立着的人将目光收了回去,乖巧地颔首。
沈映鱼对着他柔柔一笑,转身出去。
因为没有再回头,所以她并未看见门口的人,立在她身后地何等的神情。
他从头到尾都如同幽魂般立在门口,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雪白的脸上乖巧和温顺全都消失,只剩下空洞木讷的表情,像极了木匠精心雕刻的漂亮木偶。
他立在门口片刻,直至那道身影跟着婉约的小路,消失在晨色中。
收回视线垂下眼睫,看着指尖滴落的水,心底涌出莫名的冲动。
如果,是沈映鱼的血,那该多好。
苏忱霁的眼睫轻颤几瞬,然后转身朝着里面行去。
先是在厨房转了一圈,他失神地盯着案板上的砍刀半晌,眼底具是亢奋的渴望,但最后还是不舍地收回视线。
他现在太小了,用不了。
如此想着,苏忱霁又转至屋内。
因无人清理打扫,屋内杂乱无章,随处可见是堆积的东西。
甚至床边贴墙的昏黄木柜,外面还夹杂着赤红色的肚兜,大喇喇地展现着上面的花样。
他目光掠过去,走上前去搬过春凳,试着一脚踏上去,确定稳当后才抬起另外一只脚。
垫着春凳,抬手打开面前的昏黄木柜,埋头在里面翻找着东西。
很快就寻到了。
苏忱霁将头抬起来,嘴角轻翘,眸中荡着纯粹的笑,像极了寺庙中观音菩萨座下的吉祥团子。
陈娘尚在世时,沈映鱼偶尔还会做些针线活,绣一些花样拿出去卖。
自打陈娘死后,她整日除了磋磨他,没有再碰过这些针线,一心只在家中坐吃山空。
想必她日后也不会再碰这些针线了罢。
苏忱霁抱着针线盒子跳下春凳,几步走上前,将手中的东西立在床边。
他歪头看着床榻,莞尔地弯着漂亮的眉眼,将那一根根细长的针线拿出来,珍重、小心翼翼地藏进枕头中。
做完这一切后,苏忱霁坐在床沿边上,一眼不眨地看着枕头,愉悦地轻晃着腿。
因沈映鱼莫名变化的躁乱,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缓解。
唔,还是想杀她,想看她痛苦,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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