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兽医卫生员(1更)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3月最后一天, 大队的社员们终于将大队附近的路都清了出来。更远些地方的积雪已被草原上的大风吹向东边坡地,堆积成小雪山,不会妨碍大队的拖拉机出发去场部了。

    恰逢月底, 大队长一早就带着会计给社员们发工资。

    知青们虽然都没干满一个月, 在大队食堂吃饭又要消耗工分,但加加减减,还是拿到了令大家喜笑颜开的不足月薪水。

    林雪君拿到了光荣的4块钱,加上之前帮牛生产的5角钱,她来第七生产队, 已经赚到4块5毛钱了——

    是足以买30斤面粉, 70斤玉米, 菜油7斤, 酱油33斤, 或食盐62斤的巨资了诶。

    接下来就等大队的人去场部购物,到时候她也可以请去场部的人帮忙代买粮油和肉食。

    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做轩软的大白馒头!还有用油炒的土豆丝和白米粥!

    ‘等吃完了油滋滋的炒菜, 能用白馒头抹盘底上的油汤吃’,这已经成为她每天夜里的美梦。

    晚上去大食堂的时候,看着照例没油水的水煮各种干菜丝, 林雪君伏在打饭窗口, 问厨房里的司务员:

    “王大哥,我们啥时候能见到点油星啊呀?”

    “嗨, 食堂的酱油膏、菜油早都没了,能吃饱饭就高兴着吧。”王司务嘿嘿一笑,走到打菜窗口跟知青们闲聊:

    “本来说是明天去场部采买,但是咱们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生病了, 发烧呢, 卫生员给开了药也没好, 昏昏沉沉的,说是一会儿打冷战,一会儿浑身冒汗的,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还能开车,但哪敢让他去啊?烧得腿都打摆子呢,死路上咋办。”

    真是全世界讲话最吉利的司务员……

    他叹口气,又继续道:

    “冬天就是这样了,再忍忍吧。还好我这还存着好多干货和粗米粮,土豆也还有一些呢,咱们大队肯定饿不着。”

    他还挺骄傲,来负责打饭的林雪君和孟天霞却哭丧起脸。

    司务员笑呵呵帮两名知青排解失望情绪,又跟她们八卦起大队拖拉机手的事。

    第七大队是去年领到拖拉机的,当时赶上给羊剃毛和冬储等工作,就抽出一个刘金柱去学开拖拉机。本来想着回头让刘金柱再教别人,可一冬天忙忙活活,一直没倒出人手来做新的拖拉机手。

    现在可麻烦了,科学繁育员教过的,小羊羔出生7~10天要用炒熟粉碎的豆粉诱食,15~20天要补补精料补草,训练采食能力,锻炼瘤胃等消化能力。

    1月到3月产冬羔,之前去场部买的草料都吃光了。如今3月出生的大批小羊羔降生后也到日子了,大队却还没来得及去场部补货。

    连母羊要吃的草料也没了,驾牛车去场部的话,耗时太长,一定会耽误大队牧民转场春牧场的事。

    更何况,一辆牛车才能拉多少东西啊?

    马拉车、驴拉车的话,能拉的重量更少……

    拎着饭盒回程的路上,林雪君时不时叹息一声,一向开朗多话的孟天霞却异常沉默,似乎有什么心事。

    …

    由于瓦房比蒙古包暖和,男知青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来瓦房跟女同志们一起。

    饭菜上桌,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拖拉机手的事。

    这个时代,拖拉机手是最光荣的了!

    1元钱上印的就是女拖拉机手的英姿,就像未来的女律师、女明星、女医生一样,都是女孩子们最想做的工作!

    “现在全大队都没有开过拖拉机的,羊全在等着饲料,说是再吃不上都可能饿死。还有咱们大队食堂,早就缺粮少盐了,我们天天吃的水煮菜也越来越淡。没有盐,人就没力气干活。”穆俊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分享给大家。

    “拖拉机手的工资特别高,运输忙的月份,可能会达到五十块左右。要是干得好,还能凭先进,挂大红花。”王建国一副恨不得自己会开拖拉机的扼腕模样。

    “你将来想当拖拉机手吗?”衣秀玉问。

    “想啊。”

    大家于是又聊起未来想做什么,问到林雪君时,她毫不犹豫答道:“兽医。”

    “给牛生一次产就能赚5毛钱,兽医和拖拉机手哪个拿的工资更高?”衣秀玉又问。

    “不知道我将来能做什么……”穆俊卿说罢沉默下来,他其实想回北京,但他们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目标来到这里,再苦再累也不该打退堂鼓。

    “将来我要是能当上拖拉机手,我就请大家吃好吃的。”王建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那必须的。”衣秀玉已经跟二喜叔学了一口的东北话。

    “有钱能买肉吃。到时候先来两斤五花三层的猪肉,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油煎得滋滋冒泡,然后下大葱,炒的肉香葱香扑鼻。拿蒸得烫烫的大白馒头就着吃,沾满油的肉片放在馒头上,一口咬下去,馒头浸满了油香,肉卷在馒头里,混着面食的甜——”林雪君抱着馒头,一边啃一边回想前世的美食。

    “啊啊啊!”

    “不要再说了!”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馋死了。”

    知青们口水疯狂分泌,咬着嘴巴里的干馒头,眼圈都红了,瞪着林雪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其他人抹一把口水,也加入傻笑行列。

    只有孟天霞咬着馒头一直没讲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

    到了晚上,四个女知青中比较内向的刘红忽然开始发烧,烧得又凶又猛,卫生员王英过来看过,打了一针,温度只降了一点。

    大队长带着妇女主任过来看,听说刘红之前都好好的。

    又聊着聊着,才从衣秀玉那里得知刘红之前跟蒙古族牧民去放牧,遇到母羊产羔,帮手的时候有血溅到眼睛里,她拿手去擦,好像还沾了母羊的羊水……

    卫生员当即判定刘红可能是染了布病,这个病很不好,一直发烧退不下去的话,人会烧傻的,大队没有医疗条件,得去场部才行。

    本来可以坐采买的拖拉机去场部,但现在拖拉机手也烧着,那只能坐驴车了。到场部得三四天,路上晚上冷起来,刘红的病情还可能严重。

    大队长于是又说不如派快马去场部求援,让场部那边开车来接。

    大队长一行人走后,孟天霞坐在炕沿边,忽然就站起身,对林雪君和衣秀玉说:“我要开拖拉机带刘红去场部。”

    所有人都被她的发言惊到了,原来她之前一直沉默,就是因为来这边前,她在家乡曾经开过几分钟拖拉机,还背过口诀,只是开得不熟才没敢说而已。

    不等大家回应,孟天霞已冲向门口,戴上帽子就要出门。

    “你去干嘛?”林雪君问。

    “我去摸一下拖拉机,熟悉一下操作。”孟天霞推开门便冲入夜色。

    林雪君忙也戴上帽子,叮嘱衣秀玉照顾好刘红,便追了上去。

    路上,孟天霞一直在背诵开拖拉机的口诀:

    “1、倒车要用低挡、小油门控制车速。到凸起地段时,适当加大油门,一旦越过凸起地段,马上降低油门,缓慢倒车。2、倒车起步时,要特别注意松开离合器踏板,倒车必须前后照顾,密切注意有无行人或障碍物。拖拉机牵引农机具作业,不允许倒车,以防损坏农机具。4、手扶拖拉机挂倒挡之前,必须先摘下旋耕挡。5、拖拉机倒车时的转向操作与其前进行驶时的操作相同。”

    两人悄悄绕到大队后面停拖拉机的地方,孟天霞坐上去便开始熟悉拖拉机上的所有部件。

    林雪君虽然没开过拖拉机,但考驾照的时候学过手动挡,干脆跟孟天霞一起熟悉操作流程,后面又跟着一起演练动作和各种路况等。

    沉沉夜色下,孟天霞不断虚空换挡、踩刹车、踩油门。

    “车忽然压石子,摇晃了一下,怎么办?”林雪君时不时问上一句。

    孟天霞也不吭声,立即低头看向换挡杆。

    “不要低头,看着前方换挡。”林雪君提醒。

    孟天霞忙抬起头,手握住换挡杆,又做出用力推拉的动作。

    如此这般不断模拟各种场景,孟天霞反复演练,反复熟悉。渐渐的,这些踩离合、踩刹车,降档、提档之类的动作印入脑海。

    “换挡时候的手感,你还记得吗?”休息时,林雪君问。

    “很沉。”孟天霞努力回忆道,说着吸了吸鼻涕。坐在车上练习的初期,因为紧张,她一直在出汗。这会儿练熟了,不紧张不害怕了,体温降下来,她才觉察到冷。

    “可以。每辆拖拉机的手感都是不一样的,明天你开这辆的时候,手感说不定会更沉或者更轻,你就如实跟大队长讲,每辆车不一样,你虽然在老家开过拖拉机,但要开这辆就像换马一样,也是要熟悉一下的。知道了吗?”林雪君说罢拍拍孟天霞的肩膀,“咱们自己不慌就行,当然,你也要自己拿感觉,实在觉得开不了,咱们也不逞强,好不好?”

    “好。”孟天霞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回去睡觉吧?”林雪君打了个哈欠。

    “我想再练一会儿,你回去睡吧。”孟天霞道。

    林雪君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雪山,跳着跺了跺脚,“那我陪你。”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林雪君就这样站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跺着脚,陪孟天霞站了小半宿。

    直到他们都冷得受不了,才一溜小跑回女知青小院。

    这一天夜里,孟天霞即便做梦都在开拖拉机。

    …

    隔日一早,虽然前一天熬了夜,年轻人们却依然神采奕奕。

    孟天霞经过一晚上的练习,之前的紧张换成了期待。有了目标,人就有了精气神,再累都提得起劲。

    林雪君和衣秀玉仿佛要去试开拖拉机的是自己一样,也都瞪着大眼睛,亢奋异常。

    三个年轻姑娘一起冲到大队长家,嚷嚷着她们要开拖拉机。

    大队长推门出来详细问过,才知道要开的是孟天霞。

    在大队停车场里,大队长给拖拉机给满油,不怕困难也不怕死的孟天霞坐在拖拉机上,肃着面孔,仿佛正要上战场的女兵一样,眼神都透着坚毅。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紧张得掌心冒汗。

    那个只开过几分钟拖拉机的小姑娘下定决心要开着拖拉机带着生病的同志,跨越上百公里的草原,去场部看医生。再带着大队急需的物资跨越冰原赶回来……

    孟天霞第一次启动拖拉机开出去一点点后就熄了火,四周一众摇头泄气声,孟天霞却咬着牙再次启动,这一回,拖拉机没有熄火。

    这个金属大家伙虽然缓慢却平稳地开出车库,缓慢绕上土路,之后缓慢过坡,缓慢倒车,又缓慢开向知青小院。

    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们一路吵吵嚷嚷地追着拖拉机,也都走向知青小院。

    林雪君牵着衣秀玉坠在最后,她望着拖拉机上孟天霞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心潮澎湃。此刻从西边刮来的风,还有空气中沁凉的气息,都让她忆起几天前自己救难产母牛时的场景。

    这些日子,穿越后太多新鲜的状况出现,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像已经接受了穿越这件事,实际上脑子始终是木的。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救母牛、接牛犊、抱着羊羔去找阿木古楞和畜群、去食堂打饭后啃硬馒头、捡牛粪……一件又一件事,一个又一个画面忽然全部清晰浮现,重重地击在心头。

    在这个时刻,她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穿越时空和时光,来到了过去。她正站在这片落后的土地上,变成一个16岁的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与新中国一样,处在自己人生的春天,正将迎着朝阳,蓬勃生长。

    旧的人生可能回不去了。

    新的人生才刚开始。

    “林同志。”身边的衣秀玉小声唤她。

    “嗯?”林雪君转头。

    “刘红因为帮羊接生,就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你还想当兽医吗?”衣秀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大队里的土兽医,去年帮马看病,被一脚踢在肋骨上,断了2根骨头。他就是因为生了这场大病,今年冬天才没扛过去……你,你还要当兽医吗?”

    “……”林雪君抿住唇。

    衣秀玉直愣愣望着林雪君,她本来以为自己可能得不到答案,却发现林雪君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要射出光,。

    衣秀玉看不懂林雪君的眼神,但她胸腔里的心跳好像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什么,砰砰砰地鼓动,跳得很响。

    “当。”林雪君的声音很轻,可听在衣秀玉耳中却比前方拖拉机引擎的声音更响亮。

    …

    半个小时后,孟天霞载上了大队的采购员和被羊皮袄子包裹起来的刘红,拖拉机后面跟着骑马随行的妇女主任额仁花。

    一车一骑穿过清铲过的小路,载着大队的期望扬长而去。

    林雪君随送行队伍折返,回到小院后,她将自己放牧过程中采集得几筐药草装袋装筐,连背带拎地全带上,摇摇晃晃朝大队长住处而去。

    在敲开大队长房门后,她将药材摆在门口,身体站得笔直,表情认真道:

    “大队长,这一捆草是给羊保胎的苎麻,这一捆是治湿止泻防痢的苦参,这两捆都是可以给产羔母羊补血的黄芪。

    “接下来几个月都是大队里牲畜产羔产犊的高峰,这些药草对牲畜都很好。我想请所有牧民都认一认这些药草,跟我一样看见了就采回来。

    “牲畜吃这些药草,能提高它们顺利产羔的几率,也能起到产后养护,减少疾病的作用。”

    大队长有些吃惊地看看面前这些干草,蹲身自己先辨认起来。

    林雪君低头看着大队长作为,不等他应对,又朗声道:

    “大队长!”

    大队长王小磊仰起头,正对上年轻知青俯视时坚毅的表情。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像一个面容稚嫩的女王: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22  ☪ 生产队,开大会(2更)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第七生产大队晚间全户大会。

    每家每户出一个户主来开会, 讨论即将到来的‘迁春牧场’和第七生产大队兽医卫生员任命的事。

    户主们拎了自家板凳马扎,从冬牧场驻地分散四处的蒙古包及瓦房小屋里赶到最大的3号牛棚来开会。

    知青代表穆俊卿也在列,他坐在角落, 多看多听少讲话。那戴着眼镜、正襟危坐的样子, 在一众歪七扭八的叔伯阿姨间,显得格格不入。

    大队长先跟大家讲转场春牧场的安排,事无巨细地商量。

    讲到天都黑透了,牛棚里仅有的两盏蓖麻油灯散发着它特殊的味道,将所有被照得影影绰绰的朦胧身影笼罩在它的气息中, 转场的事终于说完了。

    大队长伸了个懒腰, 在会场中心的空地上溜达几步, 于油灯边停了下来。

    那一豆并不明亮的光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手长脚的古怪影子, 处在后面黑暗中的母牛们时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哞哞怪叫, 将这个本就鬼森森的会场衬得更诡异了。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第一次与第七生产大队的所有户主共处一室。

    前世她在学校和电视上看到的开会, 都是一群人或坐成方块,或坐成半圆,各个板板正正地等待着有人发言。

    但眼前生产队的户主大会完全不是那样子, 它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武林大会。

    来参加的这些户主, 有暴风雪中救牛羊的大功臣,有对草原了若指掌的老人, 有在大兴安岭能独自生存的山大王,也有从虎口中脱险的老传奇……

    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像穆俊卿那样挺直背脊、并腿而坐的,他们有的斜靠着,有的劈开腿霸占一整个条凳, 有的坐得像画像中的成吉思汗, 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 气势都很不一般。

    他们见过风雨,经历过霜雪,吃过大苦头,也用自己的双手和肩膀扛起了新的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麓的这片草原上,他们辛劳建设,只等着迎来一年比一年更近的幸福。

    对他们来说,牛羊的安全,就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人生和希望。

    所以选兽医的事儿,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儿戏。

    “接下来我们要转场去春牧场,路途遥远,万一牛羊有什么状况,想去场部寻兽医几乎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急需一个兽医卫生员,在转场的路上陪同看护牲畜。

    “这个月来插队的知青林雪君同志,来到这里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已经为两头难产母牛顺利接产。我觉得她能胜任,所以准备这次派人去场部,就打报告申请任命林雪君同志为我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大队长叼着老烟枪,说罢走到牛棚边缘,背着风点燃,皱起五官,用力嘬了两口。

    户主们大多数都没见过林雪君,虽听说过关于林雪君救母牛和牛犊的事儿,但也多有疑虑:

    “她除了会帮母牛接产,还能治牲畜们别的病不?”

    “是真学过吗?还是偶然救成的啊?”

    “咱们牧民每天也就赚七八个工分或者一个工,兽医一天都能赚一个整工。我们一个大队的人养牲畜养草原,辛辛苦苦也就能供一个兽医卫生员,光能接生可不够用。”一个工,就是10个工分呢。

    “丫头是不是才16岁?手熟不熟啊?能行吗?”

    “咱们是缺个兽医卫生员,不能让俺家丫头去场部跟兽医学习吗?”一位老汉抱胸提议。

    “你闺女连字也不认得,去学习了有要领要记,她咋记啊?兽医老大夫讲的东西,她能全记住咋地?”立即有人抗议。

    “咱们之前的土兽医老巴拉,一天也才赚7个工分,他想做大队正式的兽医卫生员都没成,怎么这闺女就能行啊?”

    土兽医巴拉其实就是草原上的老牧民,跟上一辈的兽医们学到一点皮毛,加上这么多年放牧养牲畜积累到的经验,能用一些草药和土法治一些常见的兽病。

    虽然不如场部的兽医,但也挺受牧民们尊重。

    现在各个大队都缺兽医,呼色赫公社场部那两个兽医和不到十个的兽医卫生员,都还是这两年才齐备的呢。

    缺归缺,但也不能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糊弄。

    要是林雪君把位置占了,场部以为他们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就不着急给他们大队培训人才了,到时候林雪君要是不得用,那不把他们第七大队耽误了嘛。

    之前第3大队来了个纸上谈兵的兽医卫生员,牲畜生啥病都给吃土霉素糖粉。给马打针找不着马的静脉血管,扎了一百多针,马脖子都扎漏了,针头都扎成鱼钩了,都没把药水打进去。坑得第3大队好多牲畜耽误病,后来再找场部的兽医都来不及。就因为缺钙,病死了好几头牛犊,更不要提产前瘫痪的牛和肠扭转的马了,损失的牲畜都可惜了,恨得大队长拍着大腿流眼泪。

    他们可不能赴了第3大队的后尘。

    所以有的人就觉得,宁可再多等两天,也还是等大队给他们安排个靠谱的兽医卫生员吧。

    他们倒不是针对林雪君,他们就是不放心。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听着牧民们的担忧,只是安静地坐着。

    她戴着大大的皮帽子,毛帽檐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她表情。

    穆俊卿一直在看林雪君,想着她会不会被大家的质疑气得流眼泪,又猜她会不会站起身与牧民们辩论。可他想来猜去,她却一直不动如山,没有给任何人任何反应。

    他倒比她更坐不住了,不等大队长表态,抢先道:“人民群众有劳动和上进的积极性,总要给机会嘛。”

    忧虑的户主们听到这话,互相打望,一时都没应声。

    一向沉默少言的乌力吉忽然憋不住了,扑棱一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有些惊异于从来没在大会上表态过的汉子竟然要发言了。

    “担心来担心去的,都是扯淡。我的巴雅尔难产,是林同志救的,不是别人。她救得了,就是她行。之前的土兽医巴拉阿爸不会伸手把犊子拿出来,林同志做成了,那就是她厉害。我不管她是16岁还是26岁还是36岁,也不管你们认不认识她,了不了解她,事摆在那里,谁也不能不认。”

    棚圈里忽然安静,交头接耳讨论的人都停下来,惊讶地看乌力吉。

    他们认识乌力吉以来,从没听他这样掷地有声地讲过话。

    乌力吉一向都是憨厚的,别人讲什么,他都只是笑一笑,挤出满脸的皱纹。大家决定什么,他都支持,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见。

    这是第一次。

    原来乌力吉也会表现出这样执拗的样子,就为了那个林雪君同志。

    沉默的众人又都将目光转向了林雪君,她仍并腿坐在阴影中,好像睡着了似的。

    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拿不准该有什么反应。

    十几秒钟后,有人开口想说点什么,乌力吉目光转过去,抢先道:

    “林同志是长生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我相信她可以。”

    说着,他将右掌压在胸口,目光炯炯。

    原来乌力吉不仅有倔强的一面,也有强势的一面呢。

    大队长靠在棚圈门口的木柱上,将烟袋反转了在木柱上磕了磕,补充道:

    “林同志给我带了三捆药草,都是对母羊好的,我请卫生员帮我看过,对着书本比照,说林同志采得都没错,全是书上标的草药。”

    正在这时,刚忙活完新生牛犊和母牛换棚圈事宜的赵得胜急匆匆赶到了,他坐好后凑耳朵听他闺女给他复述现在大家正谈的事儿。

    才听到一半,他就猛一拍大腿,霍一下站起身,双手往头上举高,走到空地上朝所有人道:

    “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我是举双手同意啊。她那扯牛犊子的方法,我亲自试过。”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牧民啊,愣是整不明白。”

    接着又指向林雪君:

    “人家就是专业,到了现场,这牛犊子是什么姿势,母牛是什么状况,什么时候生,怎么生,一清二楚。

    “大牛犊子生下来,什么时候喝初乳,怎么给母牛吃胎衣,如何保暖,怎么防止母牛踩踏,条条框框地给我讲,明明白白的啊。

    “那要是没学过,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今天谁要是拦着不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那就是跟咱们大队的母牛过不去,跟咱们大队的所有牲口们作对,也是跟咱们牧民作对!

    “那就是人民群众中的敌人。”

    说着,赵得胜走到户主们面前,一脚抬起来踩在条凳上。

    这动作看似豪迈,却有点扯到他前天刚被牛踢到的位置,疼得他差点呲牙。想到自己现在正说的话和做的事,他硬生生忍住疼,摆出个最为严厉的表情,继续道:

    “让我看看,谁是咱们群众中的敌人!”

    “你支持,不就是因为她救了你的牛嘛。”一位穿着厚厚蒙古袍、胸口处被撑得鼓鼓囊囊、仿佛怀胎十月般的蒙族汉子站起身道。

    “咋地?你的牛不是牛?她能救了我的牛,就能救你的牛。”赵得胜立即嚷嚷道,他跟乌力吉不一样。乌力吉是一贯得不善言辞,他老赵可是一贯得能讲敢骂,论吵架,没怎么输过。

    ‘怀胎十月’的汉子叫孟恩,对上赵得胜的表情,他挑衅般的表情忽然一收,竟换上了个有点憨的笑容。

    赵得胜正疑惑对方笑什么,便见孟恩往林雪君方向望去,顺势一扯他的蒙古袍衣襟,朗声道:

    “那要不,她救救我的小羔子呗。”

    户主们往大汉胸口望去,那被扯开的衣襟里,赫然探出个小羊羔的脑袋。

    嚯!

    孟恩原来是有备而来,直接带着自家生病的小羊羔,求医来了。

    这下子,林雪君可不能再那样旁观者般地只坐着了。

    大队长溜达回林雪君身边,低头朝她投以征询目光。

    林雪君用力抽了下鼻子。

    一个21世纪的普通研究生,成长于躺平氛围中,恹恹地前行,从未想过自己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甚至从不知道成为他人话题中心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一直很普通。走在人群中的她,就是匆匆埋头走在草原上的羊群中难以辨认的一小只。

    坐在这些户主面前,被他们审视、等待他们决定她的命运,她感到紧张,是以藏起自己,不与任何人做视线交流,害怕看到恶意,害怕冲突。

    可紧接着,穆俊卿开口帮她争取机会。

    乌力吉大哥为她据理力争,坚定地站她这一边。

    然后是赵得胜大叔百分百的信任和为她出头时不畏任何质疑的样子……

    她就静静坐在那里,藏在阴影中,捕捉穆俊卿替她着急的表情,望着乌力吉大哥殷切的眼睛,听着赵得胜大叔的大嗓门,看着他高举双手讲话时被油灯照得特别雄壮的背影……

    她只是用自己曾经以为不重要的学识,帮两名牧民接生了两头牛犊,就得到了这样质朴的情谊。

    林雪君好像忽然理解了,小时候看到的焦-裕-禄的故事,还有铁人王-进-喜的故事……他们不是傻憨憨只知道干活做事,不知道享乐。

    而是他们废寝忘食做事时,体会到了另一种从吃喝拉撒中体会不到的、更奇妙的‘享乐’。

    被许多人信赖、被许多人仰仗、被许多人关注、被许多人尊敬的……价值被承认的……仿佛有人在烧自己的灵魂般,让人感到通体火热,大脑亢奋,恨不得立即站到凳子上,大喊“我一定不负期望,死而后已”般的快-感啊!

    自从初中毕业后,林雪君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世界是围着我转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是比奥特曼更伟大的超人’这种快乐了。

    可是在这个脏兮兮、超级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旧的时代,她又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再次抽了抽鼻子,林雪君硬生生将被热血熏出来的泪意憋回去。腾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她踩着自己被油灯拉得又胖又长的影子,大步流星走向牧人大汉孟恩。

    那气势不像是要给他怀里的小羊羔看病,更像是要去跟孟恩决斗。

    大队的户主们看着她走向一米八几的孟恩,竟产生了这个一米六几的小姑娘,气势比孟恩还高的错觉。

    在这片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产生了种感觉:

    林雪君同志能行,她能治病。

    23  ☪ 小神医(3更)

    ◎这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抱着小羊羔的孟恩, 看起来一点也不雄壮了,甚至还有点慈祥。仿佛只要自己有奶,小羊羔想喝, 他可以立马拉开衣服给小羊羔哺乳。

    他朝林雪君嘿嘿笑笑, 小心翼翼地将羊羔从怀里拎出来。

    “刚出生4天,之前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忽然就不吃奶了。每次走过去要叼奶喝,可拱两口就走了,尝试几次后干脆不喝了, 跑到一边去卧着。这么饿了一天, 都没精神头了, 我怕它再不吃奶, 活不到明天早上了。”孟恩将小羊羔放在地上, 自己盘腿坐在羊羔身边,大大黑黑的手在白白的羊羔身上一下一下的撸摸, 满脸写着心疼。

    他好像已经认命这羊羔要死了,给林雪君看看,不过是死羊当活羊医。

    户主们纷纷站起身, 有的蹲身凑过来看, 有的踮脚仰头看。

    打量到羊羔蔫蔫的,听说它一天没吃也没拉, 都纷纷摇头。

    大家在草原上久了就知道,小羔子小犊子们刚下生的时候最虚弱,往往拉一天肚子、一天不吃东西,第二天可能就硬了。

    谁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反正就是夭折——几乎每年牧民们都要反反复复经历这样的事儿, 早成为习惯。

    好像已经不觉得羊羔不吃和拉稀, 是能治的病了。

    林雪君蹲在羊羔面前,先叩击它身体的需检部位,仔细倾听。

    身体状况是好的,外部看起来没有任何病症。

    她又在大队长转交给她的兽医器具中,找出听诊器,听了听羊羔的心音、呼吸音等,都没什么不对劲。

    接着,它又将温度计插进小羊羔的直肠,过了会儿看看,发现体温也是正常的。

    “拉稀吗?”林雪君仰头问孟恩。

    “不拉稀的,它今天没喝奶,也没拉。”孟恩仍在抚摸羊羔。

    林雪君点点头,又检查了小羊羔的□□、口腔等,渐渐蹙起眉头。

    这就有点不对了,哪哪都好的,为什么不喝奶也不拉呢?

    她伸手按压了下小羊羔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胀气和积食啊……

    林雪君这边做着检查,围观的户主们等着等着就聊开了。

    他们大多在摇头,嘀嘀咕咕地说这羊羔没得救了。

    “我家年年都有这样的羔子,有时候一天内能死俩,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倒下了,不吃也不拉。就跟这个一样的。”

    “是,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嘛,都常有的事,它们也不会讲话,连哭都不会。不吃不拉的时候,可能都已经病好久了,说不准是哪里的毛病。”

    “这有什么好救的,孟恩带个要死的羔子过来,这不是为难人嘛。”

    乌力吉也探头看了羊羔,同样地皱眉,“咱们可说好了,这羊羔就是给林同志看看,不能说治不好这个羔子,就不让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

    “我看也是,小羊羔胎里带的虚,神仙也未必救得回来,咱们可不能为难人啊。”赵得胜也帮腔。

    孟恩立即仰头反驳:“没有胎里带的虚,它刚出生的时候可精神了,咩咩咩的,大口喝奶,走路也可稳当了。”

    “是,就是给看看。行不行的,跟我暂时任命林同志做卫生员不相关啊。”大队长也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羊羔的确不好治。

    林雪君并没受聊天众人的影响,她仍沉浸在思绪中,努力搜寻所学和过往经验,企图从中找到羊羔状况可能对应的疾病名称。

    这时吃完晚饭、为明天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的阿木古楞,悄悄拐进棚圈。

    他一进来就瞧见人群都围在林雪君身边,只一名男知青坐在木凳上,兀自对着本子写字。

    阿木古楞想挤进人群,没能成功,只好坐到男知青穆俊卿身边。他低头看了看穆俊卿正书写的方块汉字,用林雪君教他的汉话问:“你写的什么?”

    穆俊卿转头看了看瘦瘦的少年,指着两个词,一字一顿地念:“倔强,不服输。”

    “什么意思?”阿木古楞仔细辨认这两个笔画超多的词。

    “是说林雪君的词。”穆俊卿笑了笑,抬头看向蹲在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中,专注于为小绵羊做检查的年轻人。

    “……”阿木古楞抿住唇,眼睛也盯住林雪君,用袖子抹去下颌上沾的草屑。

    倔强,不服输…是用来形容林雪君的词,那应该是很好的两个词。

    他缓慢地咀嚼两个词五个音,悄悄把它们背了下来。

    “你觉得那羊羔还有得治吗?”穆俊卿踩到板凳上,探头往人群中心的林雪君和羊羔身上打望。

    阿木古楞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在板凳上,摇了摇头,“小羔子死得很多。”

    他会说的汉话不说,讲到这里便止住,只是注视着那个在人群中、埋头对着小羊羔的一团身影。

    人们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有户主揣着手退出来,一边走回自己的凳子,一边摇头:“没辙,就算场部的兽医来了,也够呛。”

    “这有什么好治的。”跟出来的人应声。

    又好几个人也散开来,绕回自己座位。

    全程,林雪君都没有被打扰,她不知什么时候从针灸包里掏出了两个最粗的长针,像筷子一样捏在掌中。

    然后,她左手搭在小羊羔头顶,轻轻抚摸了下。

    接着,慢慢收紧五指,掐住它的头,使它不得动弹。

    “咩~”小羊羔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之后蔫蔫地趴伏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林雪君便跪趴在地上,用两根针去戳小羊羔的口鼻。

    其他人见她既不嫌脏,也不嫌冷的样子,有点唏嘘。

    瞅她脸上那皮肤好的,白白净净的,也就是个从城里来的、没受过冻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孩儿,学过些知识,愿意这样努力、这样豁出去地争取做好兽医卫生员的工作,也挺不容易。

    如此一想,户主们便将那些讨论她不行的话,默默咽回去了。

    算了,就是个小孩儿而已。

    这些受过生活之苦的长辈们,会粗线条地在小姑娘面前直言她恐怕不行,与此同时,他们身上还有一种‘怎样都好’的洒脱。

    他们商量事情时虽然什么话都讲,好像很严格,但他们不固执。

    几位户主退出去时,已叹气着接纳了大队长这个任命。

    试一试就试一试,世上事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得。

    试一试吧,要是行,那最好了,他们大队就有兽医卫生员了。要是不行嘛,耽误些事儿就耽误些吧,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到时候再把她换掉,去场部请一个新的回来得了。

    反正……现在兽医卫生员这个位置是空缺的嘛。

    就在户主们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逐渐散开,或坐回板凳,或挤到棚圈门口抽旱烟时,伏在那里的林雪君忽然收起手里的长针,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她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草屑,把两根银针放回兽医小箱中,在众人投来好奇目光时,她拍了拍还蹲在那里摸羊羔的孟恩肩膀,朗声道:

    “孟恩大哥,你的羊羔治好了,你现在把它带回去它妈妈身边,让它喝点奶吧。不然饿太狠,可真的要活不成了。”

    “?”孟恩搭在羊羔背上的手顿住,仰脸瞠目,满眼茫然。

    啥?

    “嚯?”

    “就治好了?”

    “怎么回事?”

    “她说啥?治好了?”

    散开的户主们呼啦啦又聚回来,不敢置信地看看地上仍蜷在那里有气无力咩咩叫的小羊羔,又看看直溜溜站在面前的林雪君。

    她干啥了?

    怎么蹲那儿围着羊羔摸摸拍拍,就给治好了?

    不用吃药吗?不用针灸吗?不用开刀啥的吗?

    别是小孩子在这儿拿他们当消遣,骗人玩呢吧?

    连一直支持林雪君的乌力吉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他一边伸手挠自己后脖子,一边满眼疑惑地看林雪君。

    “治好了?是吗?”大队长凑到近前,弯腰歪头盯住了林雪君的眼睛。

    林雪君非常笃定地点头,“治好了。”

    她又拍了下还仰头傻愣愣看自己的大汉孟恩,“孟恩大哥,你是要饿死小羊羔吗?”

    孟恩啊的一声,捞住小羊羔站起身,转头看看大队长,又看看林雪君,“嗨”的一声将羊羔塞回自己蒙古袍襟里,裹着羔子就出了棚圈。

    另外一个年轻户主嘿了一声,也追着孟恩跑了出去,这是要跟去看看热闹。

    “你不跟去看看吗?”大队长转头问林雪君。

    “不用看,准没事儿。”林雪君拍拍手,在口边哈气暖了暖掌心,立即戴好手套。

    散开在四周或坐或站的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事儿他们没遇到过,总觉得特别不靠谱,想当笑话一样调侃两句。但瞧着林雪君那个笃定的样子,又忍不住产生“说不定真治好了”这样的想法。

    可……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于是,大家都跺着脚挤到棚圈门口,开始等大汉孟恩的消息。

    有的耐心不足,便立起衣领,冲进冷风中,大步跑向孟恩家的棚圈。

    穆俊卿也坐不住了,他夹着自己的本子,缩着脖子揣着手,一边跺脚一边蹭到林雪君身边,小声问她:“你真治好了?”

    “真的。”林雪君小声回答。

    “真的?”穆俊卿直视她的眼睛。

    “真的。”林雪君回望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以示自己没有撒谎。

    “……”穆俊卿直起腰,眼睛却还看着她,仍一脸不置信。

    林雪君微微一笑,也跺着脚跳到棚圈门口,跟其他不时打量她的好奇户主们,一起等消息。

    “真是奇了怪了,哈哈哈。”等待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笑声。

    户主们看着林雪君那揣着手,跟一群糙人混在一起,蛮不在意的样子,纷纷爆发出笑声:

    “你这小姑娘,还挺沉得住气。”

    “你最好是真的能治,不是骗我们!”

    “哈哈哈,还怪好玩的。你咋治的呢?就在那摸了小羊两下?吹仙气儿了?哈哈哈……”

    “回头去我家坐客,你这性格,你婶子肯定稀罕你。”

    “别一会儿孟恩回来说羊羔还是不吃不喝,你现在再怎么嘴硬,一会儿可就要戳破牛皮了啊。你咋一点不担心呢?”

    “就是,你比我这老汉还硬气啊。”

    “哈哈哈,像个小英雄!”

    夜里冷飕飕的寒风中,一群当爹当爷爷当妈当奶奶的户主们,或叼着烟或揣着手,排一横排堵在棚圈门口,也不嫌冷,各个嘻嘻哈哈,迎着风说笑。

    他们时不时看看林雪君到底会不会露出心虚的表情,又时不时探头往孟恩家的方向看。

    只觉得今天这次,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间,黑暗中忽然跑过来一个人。

    不是孟恩,是急性子的赵得胜。

    他一看见堵在门口的人群,就忽然停下来,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

    其他户主们看着他这个发癫的样子,抬臂招呼他:“你笑啥呢?咋地了?快点跟我们说说!”

    人群中冲出去两个三四十岁的汉子,顽童一样一左一右架住赵得胜,带着他往回跑。

    好奇的户主们再次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闹起来,赵得胜被架回棚圈门口,也不理其他人,目光找了一圈儿,便探脑袋朝林雪君高喊:

    “治好了!治好了!小羊羔饿坏了,叼住了滋滋地喝奶,一会儿工夫就把肚子喝得溜圆。哈哈哈……孟恩高兴得直拍巴掌,说林同志是神医呢,哈哈哈,神医……”

    24  ☪ 一个秘密,半袋白糖(4更)

    ◎她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别撒谎啊!”

    “真的假的?”

    “立马见效?摸几下真就摸好了, 不吃奶的羊羔子就吃奶了?”

    户主们各个兴高采烈,一边高声问,一边哈哈呵呵地笑。

    赵得胜推开还扯着他的人, 手指头指天:“指天为誓!这还能撒谎?你们不信的自己去看啊!”

    户主们有的抓耳朵有的挠腮, 有的真大步离开,结伴往孟恩家的棚圈走去。

    过了一会儿,又陆续有人回来,口中啧啧称奇:

    “真的治好了,那小羔子吃饱了奶, 在棚圈里溜达呢, 把孟恩稀罕得什么似的。”

    大家讨论半天, 纷纷转脸去问林雪君:

    “怎么治的?按在地上摸两把就好了?还是你给它针灸了?”

    林雪君扯唇笑, 反问:“大叔, 那我能不能当咱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有这两下子,那肯定能当啊。我家照看的那几头牛羊, 也有那干吃不胖的,就是比别的牛瘦,但也不拉稀也不咋地的, 就是不长肉, 回头你也给我看看呗。”一个倒戴顶雷-锋帽的大叔笑着走过来。

    其他蒙族户主也纷纷跟大队长表态,自己家也有生了小病的牲畜, 能不能都请林雪君去看看呢。

    大队长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们几个刚才还替林雪君担心呢,怕她万一没治成,再想压住这帮户主们, 可不太容易。

    哪成想呢, 居然治好了。

    他一直盯着林雪君和羊羔来着, 她明明既没有给它吃药,也没有给它扎针,就把羊羔子转来转去的检查了一圈……

    真不可思议。

    这也能治……怎么就治好了呢?

    想不明白,大队长啧了两声,依次应和下蒙族户主们的请求,一一记下来了准备一会儿翻译给林雪君。

    众人议论纷纷间,林雪君做第七大队兽医卫生员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再没有人有意见,大家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林雪君到底是怎么把羊羔治好的。

    偏偏林雪君就是不讲,大队长交代完明天各个牧民去林雪君那里领给初生羊羔吃的土霉素等事,林雪君还是没说出治疗羊羔的方法。

    户主们心心念念,探头探脑地互相问:

    “你看着她是怎么治的了吗?”

    “我没看到啊,我以为治不了,就溜达去门口抽烟了。”

    “你呢?”

    “我一直盯着她来着,眼睛都没眨,我也没看到。她就没治,她就摸了摸羊吧?”

    摸不着头脑,摸不着,真的摸不着!

    大队长宣布散会,户主们不依不饶,追着林雪君边走边问:

    “咋回事?你咋治的?”

    “秘密。”林雪君歪过头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这孩子一看就聪明,眼睛那么亮。不过心里揣着坏主意呢,就是不告诉大家答案,太坏了!

    “你告诉叔,叔支持你做兽医卫生员。”

    “除非你挺我做兽医,我才告诉你。”林雪君转过脸来,笑弯着眼睛,直直盯住对方。

    兽医比兽医卫生员更高一级,工资也更高。整个呼色赫公社,这么大一个场部,也才2个兽医。

    她这才当上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就想着当兽医了,心真野嘿。

    大叔户主摸了摸鼻子,挑眉道:

    “你这丫头,这我能说了算吗?”

    “那等我做了兽医,我再告诉你。”林雪君治好了羊羔,现在也不怕这些长辈们了,挑起下巴,爽朗地笑着应答。

    “你这不是要急死我嘛,你啥时候能当上兽医啊?这么长时间,那能不好奇吗?我不得天天琢磨啊?多难受啊……”

    “哈哈哈。”

    “哈哈。”其他人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雪君也跟着笑,只是嘴巴紧得很,怎么笑闹都行,就是不说怎么治的。

    可把这些老家伙们好奇坏了,实在打听不到,只好交头接耳地瞎猜,吵闹着各自归家去了。

    大队长交代一句明天早上让林雪君去仓库那边取土霉素等兽药,林雪君应一声,便在黑暗中转向知青小院。

    穆俊卿大步跟上来,“我送你,林同志。”

    “谢谢穆同志。”林雪君埋着头,专门去踩路边上没有清扫过的雪地,将雪踩得嘎吱嘎吱响。

    转回头看了看没有其他人跟上来,穆俊卿悄悄凑近林雪君,小小声地问:“所以,到底是怎么治的啊?”

    林雪君被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随即便再也忍不住,仰起头朝着天笑。

    今晚月色很亮,月光照在雪地上、冰上,反射出的光将四周照得更亮。

    林雪君的笑脸也照得亮了,她大笑时半遮半掩的眸子也闪着亮光,睫毛上的霜晶扑闪扑闪地,像小鸟抖颤的翅膀。

    穆俊卿有些不解地看她,看了一会儿也跟着她笑,笑了一会儿又追问:“你告诉我吧,我还有一袋糖,分你半袋。”

    “我告诉你了,你会后悔分我半袋糖的。”林雪君最近爱上了馒头蘸白糖,越吃越甜,越吃越香。

    她早就觊觎他的白糖了,但这么容易就换来了,怕他要后悔得扼腕。

    那可是他千里迢迢从家里背过来,在这荒僻边疆,特别特别贵重的白糖啊!

    “没事,我就当献给人民的兽医了。”穆俊卿戳了戳眼镜框,认真道。

    他仍看着她,等她的答案。在她歪着脑袋拿眼睛瞄他,想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时,再次认真道:

    “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治的,我明天早上就把半袋白糖给你送到知青小院。你要是不放心,我现在回去给你取也许。”

    “哈哈,不用。”林雪君说罢,又怕他误会她是不想要他的白糖,忙追加道:“不用现在去取,你明天给我就行。”

    明天早上她就可以和衣秀玉喝着放了白糖的米粥,吃着馒头蘸白糖,配着咸菜卜留克丝儿了。

    光想一想都觉得美得很!

    “那你说吧。”穆俊卿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就快到的知青小院,搓了搓手,探头将自己耳朵凑了过去。

    林雪君清了清喉咙,这才凑近他,喷着热气小声道:“小羊羔身体其实没什么毛病,它之所以不吃奶,不是它不想吃,而是它每次去吃奶,鼻子就痛得厉害。”

    “它鼻子为什么痛?”穆俊卿将自己从帽子下钻出来的卷卷毛塞回帽子,挠了挠被那撮卷毛搔得痒痒的眉毛,睁大眼睛追问。

    “因为它在棚圈里玩的时候,不知道是从羊妈妈的饲料里,还是哪里,拱出一颗麦芒。麦芒脱水晒干后,变得更硬了。被剪断剪短后,断口处的小刺比鱼刺还硬还尖。它被小羊羔拱进鼻子里,麦芒卡在它鼻腔的软肉里。小羊喷鼻的时候,把它卡得更深了。它虽然还没有把小羊鼻腔戳破,但是每次它仰头去喝奶的时候,鼻子一挤压,麦芒都会刺得它很痛很痛。次数多了,它就不敢去喝奶了……”林雪君双手揣在袖口里,站在雪地中不时跺脚,笑呵呵望着穆俊卿,慢慢讲出小羊不吃奶的道理。

    她用针灸用的最长最粗的针,将麦芒从羊羔鼻子中夹了出来,现在正攥在手心里呢。

    “……”穆俊卿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听到答案后的他,好像更震惊了。

    “你答应了要给我半袋白糖的,可不能耍赖。”林雪君说罢,朝着他摆摆手,便大步跑向知青小院。

    她跑到门口时,回头看,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又笑起来。

    那串笑声渐远,之后被关进门内,听不到了。

    穆俊卿转过头,望着知青小院,忽然也低低地笑起来。

    林雪君敢确定羊羔没别的毛病,能查到羊羔鼻子里有问题,也是她的能耐。

    别人不懂兽医知识,就不敢确认羊羔其实很健康,那搞不好就要开始瞎治了。

    这不就是知识的另一个作用吗?

    排除法排除掉了其他病,才能专心去找病症之外的问题,这也是兽医才能做的嘛。

    穆俊卿点点头,并不觉得自己用半袋白糖换来的答案很不值,反而觉得更有意思了。

    进而,他又想到如果不是林雪君发现羊羔鼻子里的麦芒,哪怕是这样明明没生病的羊羔,最终也还是会活活饿死。

    牧民们到最后都不会知道,羊羔的死其实只不过是因为那一截小小麦芒。

    林雪君仍然很厉害。

    他想起林雪君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向小羊羔时的表情……

    她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他自己呢?

    穆俊卿缩起脖子,低头顶着风,走向男知青们住的蒙古包,开始思索自己未来的方向。

    耳边风声呼啸时,他隐约好像还能听到林雪君的笑声,便忍不住回头去看。

    知青小院逐渐变得远了,玻璃窗内亮的灯也幽幽得,越来越黯淡。

    走到蒙古包前时,穆俊卿忽然有了些想法。

    顶着寒风,他埋头绕包走了好几圈,那些想法越来越明晰,逐渐从一个念头,变成了执行方案。

    他开始隐约知道要怎么办,要朝着哪个方向走。

    在林雪君未参与的时刻,她的选择,触动了身边人,给了他启示,成了他人生中重要的推力。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半夜,牧民阿叔拥被惊坐起,口中念念有词:

    “到底是怎么治的呢?怎么治的呢……”

    25  ☪ 排队打肌肉针(5更)

    ◎大队长笑得脸都要酸了……◎

    孟天霞和刘红都不在, 知青大瓦房里就只有林雪君和衣秀玉两个人。

    窗外是黑洞洞的草原和隔很远的蒙古包邻居,房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山上全是森森高树, 晚上出门上厕所的时候, 往森林里望一眼都觉得胆寒,影影绰绰的仿佛全是鬼魅。

    两个姑娘胆子都不大,夜里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于是就养成了一起喝水,等两个人都特别想尿尿了才搭伴出门的习惯。

    要想上大号, 都要等真的有不少存量了, 才肯一起跑出去上旱厕。

    起初一起上厕所时, 姑娘们还有点不好意思。渐渐习惯了, 甚至能一起边上大号边聊天了, 衣秀玉还拥有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的绝技,她说她不怕臭, 她怕冷怕黑怕鬼。

    林雪君就说:“世上没有鬼,我们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那我也害怕,我唱歌它们就都不存在了。”衣秀玉总是倔强地坚持, 该唱歌还是要唱歌。

    林雪君心想这是因为现在是冬天, 旱厕里根本称不上臭。你等夏天再看,要是到那时候你还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 我才服你是个勇士。

    在草原上的生活,苦能忍,最难熬的是无聊。

    林雪君和衣秀玉能聊的八卦很有限,她们这两天挖掘了新的娱乐形式, 那就是一起在油灯下写东西。

    衣秀玉写日记, 林雪君写文章。

    以前整日要学习, 哪有时间让你实现什么当文豪的梦想。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晚上不做工的时候,大把时间都是自己的。只怕时间太多没什么事做,根本不缺自由时光。

    她们跟大队的乡亲们还没有那么熟悉,没办法融入进去跟大叔们打牌,那只好写东西。

    林雪君写好今天关于草原劳作的体悟、记录了今日看到的美景,又组织组织将这些段落整合成一篇读起来还不错的散文。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写的东西都整理好,觉得等自己老了,说不定可以将这些文章整理成册,留作纪念。

    将几篇文章折好收进抽屉,合上之前,忽然瞄到前身写了一半的信,和一个笔记本。

    踟蹰几息,她将之全部抽了出来。

    把本子和信件摆在桌上,她左右看看,率先翻开了笔记本。

    上面只有半篇未写完的日记——

    【我出发后的每一天,完全是糟糕的每一天,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来到这么冷的地方。我一得知将去的地方比这里更冷,就觉得生活无望。今天雪大得很,写给爸爸的信要许久才收到,我何时才能回到温暖的家里去。我想念唠叨的母亲,想念严厉的但是总能替我解决问题的父亲。我很少生病,但现在我感觉到我即将要生病了。我很难受,手脚冻得十分痛,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就算是没有生病,这样的感受也像是生病一样……】

    她的字越往后越潦草凌乱,显然是书写的过程中,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造成的。

    林雪君手指抚摸了下前身控诉苦难的文字,犹豫几许后,啪一声将本子翻转。

    跟衣秀玉借来墨水,为钢笔吸饱墨汁,之后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下:

    【兽医日志】

    墨蓝色的墨水浮在有些毛糙的纸张上,几秒钟就变得干燥了。

    她于是继续写下第一个案例:

    【母牛人工授西门塔尔种精,小母牛生大牛犊,导致难产……】

    接着是第二个案例:

    【与上例同,母牛出现脱离倒卧情况……】

    她详细记录了病症,诊断方法过程,治疗过程和最终结果。

    又补充了如何预防等知识点,这才接着写第三例:

    【羊羔鼻腔异物取出】。

    将秘密记录在笔记本上,想起牧民们好奇治法时干着急的样子,林雪君仍忍不住莞尔。

    油灯摇晃出微弱的噼啪声,炉灶里的火焰则发出很大的噼啪爆裂声。

    衣秀玉书写时笔尖扫过纸张唰唰嚓嚓个不停,木块被烧断,掉落时发出噗的一声。

    窗外风声嚎叫,房檐、树木也被风摇得哗啦啦个不停。

    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声音,只有自然的鸣奏,高高低低交映不断。

    三个实操病理记载完毕,林雪君抬起头轻轻拂过摸起来有些毛茸茸的纸张,露出微笑。

    她歪着头,微眯着眼,困倦倦地听这一首交响乐。

    新生活展开翅膀的交响乐。

    临睡前,林雪君将前身未写完的求救信揉成团,扔进炉灶。

    火焰一瞬亮燃,舒展的信纸摇身裹上赤红色新衫,再一翻转,便化成黑灰散落无踪了。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整理书桌时,重新折起的信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求救字眼。

    她向父母述说了自己在这里的生活,讲了草原的广博和牧民的热情。她仍要留在这里建设祖国的边疆,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不再需要父母帮她回北京,她只希望父母能邮寄几本关于兽医、畜牧业的书籍……

    将信封进信封收进抽屉,林雪君穿戴整齐,穆俊卿的敲门声便响了——他如约送来半袋白糖。

    林雪君将沉甸甸、晶晶亮的白糖捧在手心,喜欢得恨不得抱一下穆俊卿。

    “谢谢穆同志的支援,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奉献。”林雪君故意双手捧了白糖,在面前举高,朝着穆俊卿笑得眼睛弯弯。

    “省着点吃。”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最后望了一眼那半袋白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林雪君转身以勾开房门,捧着白糖冲进屋,高兴地大喊:“衣同志,快看穆同志给我们送什么来了!”

    “啊!啊啊!白糖!”衣秀玉当即放下插在馒头里的筷子,转身就过来迎。

    两个人将白糖当钻石一样捧着,小心翼翼地分成两半,一半放起来留给孟天霞和刘红,剩下一半才倒入小碗里端上桌。

    衣秀玉欢天喜地地把两掺面馒头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碴子粥。

    “多放点,别省着,咱俩的目标就是今天早上把这小半碗白糖,一次性吃光!”林雪君大声宣布。

    在衣秀玉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林雪君毫不犹豫地捏着自己的馒头,让它在白糖碗里来了个大头朝下的深扎。

    之后捏起沾满糖霜糖晶的热腾腾馒头,把嘴巴张到最大,恶狠狠来了一口。

    糖霜最先接触到舌尖和口腔黏膜,只是感受到那种分明的颗粒感,哪怕还未尝到甜,林雪君已经感到了幸福。

    白糖明刀明枪的甜,真像匕首一样在她的大脑神经上狠狠插刺,大量的多巴胺被刺得喷涌,让她发出幸福的喟叹,闭上眼睛歪着头,缩起肩膀,露出仿佛即将高歌一曲、正酝酿情绪的歌唱家的表情。

    衣秀玉只是看着林雪君的样子,就已经馋得口水泛滥了。

    她便也学着林雪君的样子,捏起馒头在白糖碗里遨游……

    林雪君仍闭着眼,糖的甜味之后还有馒头的面香。

    麦芽被加热后也会释放甜味,但那跟白糖的锋利的甜不一样,面食的甜是温柔的、细腻的,慢慢通过味蕾传递给大脑,那种感觉……像被拥有浅淡甜味的棉花糖包裹住,甜味是一丝一丝渗进来的。虽然不强烈,却格外绵长。

    深吸一口气,林雪君想,以前还常常跟同学家人去吃大餐呢,怎么那时候没觉得吃好吃的东西时,是这样的幸福呢?

    不敢置信,只是馒头蘸白糖而已……

    饥饿、寒冷和劳动大概真的是最好的调味料吧。

    睁开眼,她舀了一勺白糖在粥里,用勺子慢慢搅拌,等白糖化开了,才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

    温热的粥好香,还有馒头所没办法带来的强烈的饱足感灌入口腔,传递给大脑。

    在这个时代,物资的确匮乏得过分。

    但情绪上的享受,却好像被放大了好多倍。

    怪不得那些牧民们总是笑,站在大风中冷得哆嗦,也能一边聊天一边仰天哈哈哈。那些微小的趣事,被这个时代加以化学催化剂,再投射到大家大脑中时,一定变得无比强烈地有趣了。

    就像这小小食物的美味,也被无形催化一样吧。

    两个小姑娘就着小半碗白糖,居然吃掉了三个大馒头,小半锅碴子粥。

    她们自己都惊呆了,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食物。

    …

    饭后,衣秀玉牵着她的蒙古小马做放牧前的准备,林雪君则赶去仓库领药和兽医会用到的各种东西。

    之后又找到刘红跟随放牧那天接产的母羊和羊羔,做了检疫后确认是染布病的病畜。由于布病是牧区较严重的牛羊共患、人畜共患疫病,林雪君立即喊了大队长召集不参与放牧的大队社员。

    她针对长时间与母羊同圈的母畜做检疫,没问题的放行出圈,有问题的另凑一堆。

    歇息一阵,林雪君又开始对大队所有棚圈做检查,发现大概由于棚圈卫生做得好且及时,母羊又没有流产、没有在生产时导致大量其他健康牲畜接触,传染的病畜只有另外3只母羊和4只小羊。

    林雪君将这些母羊圈在一处后,又请大队长将棚圈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杀菌消毒。

    之后为接触过病畜的人做过简单消毒处理后,大家开始对其他牛马圈里的牲畜做抽检,发现都没什么问题。

    一大早上忙活下来,林雪君只觉得两眼发黑。

    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大队长,她直呼忙不过来,需要帮手。

    大队长一阵为难,最后还是将阿木古楞留下来,让他给林雪君打下手。然后又拉了男知青随同老牧民代替阿木古楞去放牧。

    由于要做检疫,今天放牧时间拖后了很久。等终于可以放行时,牧民依次到林雪君面前领了三种草药。接下来放牧的过程中,要一边看牲畜,一边比对着找草药,发现了这三种,要采回来交给林雪君。

    牧民走了,大队长对林雪君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大队之前都不是疫区,怎么会有母羊患病。

    林雪君咨询了几个问题,了解过大队情况后,基本推断是放牧过程中,母羊可能接触过患病野黄羊的粪便之类。

    因为布病病菌在土壤中可以存活100天,冻结对它几无影响。

    大队长听了很是紧张,害怕大队的牲畜都得布病。毕竟这病菌在奶酪中可存活25~67天,在毛皮上可以存活4个月,会严重影响牲畜的商用价值,更不要提传染给人的可怕后果了。

    林雪君忙安抚大队长,病菌不耐热,60度30分钟就能晚上杀死了,阳光直射下1个小时就死了。

    所以接下来做好棚圈消毒,给所有牛羊晒好太阳就行。

    这几只病畜数量少,所以宰杀时注意防疫,之后高温烹煮,还是有可以食用的。宰杀处理后,仍可以提交场部作为牧业成果计数。

    …

    检疫工作安排完毕,林雪君才松口气。

    这时候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兽医卫生员的工资比牧民高了,劳动密度真的太大了。

    昨天晚上一位户主说的干吃不长肉的牛,林雪君初步判定是肚子里有虫,因为母牛正揣着牛犊,只得先吃些温和的驱虫中药,场部的驱虫药粉得等母牛产犊后才能吃。

    另一头打喷嚏的小牛,也被判定为肚子里有虫,肺吸虫。阿木古楞骑在木棚架上压按住小牛,另一个大汉摆开小牛的嘴,林雪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它灌了驱虫药汤。

    如此这般,将那些留下来的状况不佳的牲畜们一个一个地深入检查和处理,跟打仗一样。

    等他们从牛棚里出来时,各个裤腿上都沾了牛粪,身上脸上也全是草屑和泥土,狼狈不堪。

    阿木古楞还有心思认真表态:“你比我更狼狈。”

    “半斤八两!”林雪君伸手沾了牛食槽里的糠,在阿木古楞颧骨上一抹,随即哈哈笑道:“现在你比我更狼狈了。”

    “……”阿木古楞撅起嘴,簇起眉,不想搭理她了。

    林雪君却在他身后笑得更大声,真是可恶。

    拐到一处雪又厚又白的地方,阿木古楞忽然转身抓住了林雪君的手腕,小小的个子,力气却极大。

    林雪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只觉腿上被划拉了下,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人已倒在雪堆里了。

    “喂!你的拳脚怎么可以对着自己同志?”林雪君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来,可是雪又松又厚,她扑腾两下,像在雪堆里仰泳一样。

    阿木古楞终于不噘嘴了,他噗一声,接着自己直挺挺趴在她身边,在雪堆里压出个人形。

    见他也‘有难同当’了,林雪君才没继续叫嚷。她坐在雪中,扬起散雪往阿木古楞身上埋,以报自己被绊倒之仇。

    阿木古楞混不在意她扬过来的那点雪,爬起来后,他跪在雪堆里捧起雪搓洗脸和衣服。很快,他脸上身上的草屑赃污就被洗干净了。转过头,男孩子朝林雪君一呲牙:

    “还是你更狼狈。”

    林雪君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随即一翻身,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雪地里洗脸。

    路过的铲雪大叔瞧见他们两个在这里玩,举起铁锹扬了两铲子雪洒向他们头顶。

    于是,林雪君洗完脸一抬头,就见飞舞的晶莹雪沫只在他们头顶翩飞。她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水晶球里的童话人物,不知是谁拿起水晶球摇一摇,她的头顶便开始下雪了。

    雪花落在帽子上、围脖上、肩膀上,还有睫毛上。

    她转头看向同样被披洒了一身雪花的阿木古楞,呲起牙:“一点也不狼狈。”

    ………

    忙忙又碌碌,林雪君觉得自己已经干了一万件事,可一看时间,才十一点。

    居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早起也太充实了吧。

    简直充实过了头。

    她只得又带阿木古楞去整理从仓库里领出来的药品,在大量药材等杂物中,她发现了一大批疫苗和针管等器具。

    问过仓库保管员才知道,这是场部前阵子运过来,给新生羊羔准备的。说是药先送到,之后所有冬羔都下生后,场部会从第一大队开始安排兽医卫生员过来给羊羔们打疫苗。

    林雪君便再次跑去找大队长,商定了晚上牲畜们回棚后,她给半个月龄的羊羔接种疫苗,趁转场前把疫苗打完,这样大队转场时就不用带着这匹又重又珍贵的疫苗一起去春牧场了。

    确定好这事,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把所有疫苗都搬到了大队长家。

    棚圈里冷,疫苗会被冻裂冻坏,所以都先放在大队长家。到时候小羊羔放牧回来,直接赶到大队长家院外,挨个排队到大队长家仓房里打针。

    大队长喊了几个汉子过来帮他收拾仓房,摆出人可以坐的位置、可以绑住小羊羔的大桌子、能放针管药剂的桌案等等。

    接着又把院子清理出来,劈好柴堆好,等到了晚上直接在院子里点个篝火取暖,这样牛羊和人都不会冻着,药剂也不会冻坏。

    如此忙忙活活,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再看表,已是13点多。

    大队长瞧了瞧累傻的阿木古楞和林雪君,这俩孩子,一个13岁一个16,一个是孤儿,一个是孤身从北京跑过来支队的。

    到吃饭时间,他俩都没地方去。

    蒙古族牧民们都在家里吃砖茶泡饼配所剩不多的奶豆腐一类奶制品,汉族的回家了则有母亲或媳妇做好的酸菜炖粉条一类吃食。

    难道让两个孩子去大食堂吗?

    放牧的白天,大食堂都不开灶的,只有硬饼子窝窝头卖……

    这么一想,两个忙活一上午的孩子越发显得可怜巴巴。

    “都来我家吃饭。”大队长大掌一挥,干脆将两个孩子全请进自己屋里了。

    林雪君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队长的蒙古族爱人萨仁,对方早在屋里做好了饭菜摆在灶台上保温,此刻正坐在炕上织毛衣。

    瞧见大队长带人进屋,她立即笑着跳下大炕,走过去接大队长脱下来的羊皮帽子。

    大队长给萨仁介绍林雪君,之后转头对林雪君道:

    “这是我爱人,她不会说话。”

    说着,大队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雪君惊愕一瞬,忙也转头朝萨仁笑。

    萨仁面相很老,看起来比大队长还年长一些,眼尾等处的皱纹看起来很深。但她眼睛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亲切,有种从内而外的充满韧劲儿的特殊美感。

    她一手拉了林雪君,一手拉了阿木古楞,都带到炕桌边,之后便去端饭菜。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几乎同时又从炕上跳下来,跟在萨仁身后帮忙拿碗拿筷子。

    大队长从柜子里拿出今年剩下的最后一小罐杨乃子果酱,放在炕桌上。

    杨乃子是一种红色的小果子,跟蓝莓很像,比蓝莓长,又名靛蓝忍冬,做成果酱后酸酸甜甜的,是山里人特别喜欢的吃食。

    林雪君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海拉尔市集里买杨乃子鲜果,洗净后拌白糖吃。

    果子咬开了爆出酸酸的汁,五官都皱到一起。之后要立即用口水把果子上沾的白糖粒化开,用舌头抿啊抿的,很快酸味和甜味融到一起,五官便舒展了,露出幸福的笑容。

    后来她吃到许多诸如火龙果、榴莲等家乡没有的新鲜水果,但这一味童年记忆却好久没再尝过。

    从大队长拿出那一小罐果酱起,林雪君就没挪开过视线。

    大队长瞧见她那个没出息的馋样,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在北京肯定没尝过这东西,一会儿让你开开眼,尝一尝咱们北方山里的野果子。”

    “我知道杨乃子,又叫胡颓子,果实可入药,可以降血糖血脂、抗炎镇痛,对肺虚咳喘、久泻久利也有奇效……效果可多了,反正根、叶、果子都是中药,各有对症。”林雪君帮忙将筷子摆好,反过来给大队长科普。

    “哎呦,这些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它果子好吃了。”大队长哈哈大笑,将果酱摆在桌上,摸了摸下巴道:

    “我们老吃这个的,怪不得身体倍棒呢。”

    四个人全盘腿上炕,围炕桌而坐。

    四个馒头,6个蒸得软糯的小土豆,一个干菜汤,一盘酸菜炖粉条,一颗醋蒜,一小碟奶豆腐。

    这是林雪君到第七大队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午餐。

    早就听说各家各户自己做饭的,都比在大食堂吃得好,到今天林雪君才知道到底可以好多少。心里愈加暗暗打定主意,明年秋天一定做全大队排行第一的仓鼠,把各种食物都囤得多多的,入冬后每天在家里吃得丰盛又饱足,把自己养得圆圆的。

    决不能像今年冬天一样,初来乍到,啥也没有,只能去大食堂满足基本的温饱。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桌边,既馋又拘谨,他们礼貌地坐着等主人家先动筷。

    萨仁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执筷便给他们各自夹了一块奶豆腐——母羊产冬羔的时候正直深冬,掉膘少草的,奶水不足,牛马骆驼这会儿又都还没产崽,所以现阶段称得上是草原上最缺奶的时节。

    这时候还能吃上奶制品是非常难得的,因为珍贵,才专门要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率先给客人品尝。

    林雪君忙道谢,随即在萨仁期待的眼神中,将奶豆腐送入口中。

    羊奶熬过奶皮、滤去酥油后剩下的奶渣,经过发酵、过滤、熬煮、压制、定型才做成的奶豆腐,可以在冬天存放很久。

    它做零食也可以,做干粮也行,泡在奶茶里吃同样是美味。

    林雪君小时候就很喜欢它酸酸甜甜香香的味道,每次连吃一碟又一碟,正餐都省了,吃得精神奕奕,总要上蹿下跳地把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才知道累。

    她还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揣了一兜奶豆腐去流浪,玩累了钻到牧人晾晒的草垛里睡着,直睡到天黑透了才从暖烘烘的草垛子里钻出来。

    当天家里人还以为她去河里玩被冲走了呢,为了找她,几乎惊动附近所有牧民。

    妈妈看到她满身草屑,一边嚼奶豆腐一边溜达回家,气得捞起她就是一顿打,把她屁股打肿了才罢休。

    从那之后,妈妈总是把家里的牛肉干、奶豆腐等零食全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这样她就算出去野,只要肚子饿了总会知道回家……

    萨仁阿妈做的奶豆腐跟妈妈做的,味道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同样的酸香美味,林雪君口含着它,等它慢慢化开,伴着这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时岁月。

    之后咬一大口馒头,再咽一大口粥,慢慢消化掉奶豆腐的味道后,才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羊乃子果酱,用小刀把馒头切成片,刀尖挖些掺杂果粒的果酱,均匀涂抹在馒头上。

    窗外天阴沉沉的,风将山坡上的雪吹到驻地上,卷起一场小雪纷纷扬扬。

    熟悉的酸甜味果酱浓郁的味道散开,林雪君双肘支在桌面上,屁股底下是又厚又软的炕褥,上午劳作时被风吹透的棉裤早已被火炕烘得暖融融,冰屁股也热乎了。

    大队长对林雪君这个新客人讲起自己和爱人的故事,在北方草原边呆久了的人,喝着粥都能喝出一种微醺般的开朗气质:

    “……刚认识的时候,是会讲话的。

    “……隔了几年再见到,就不会讲了。

    “……发烧,那时候哪有药啊,活着都艰难。

    “我也挺知足的,还能见到,就比见不到强。”

    萨仁阿妈不会讲话,但当大队长讲话时,她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他说的所有内容都很吸引人一样。

    她这表情总是促使大队长越说越多,逐渐像个演说家。

    林雪君捧着馒头就着粥,听着大队长和萨仁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杨乃子果酱就见了底儿。

    等大队长发现果酱被吃光时,已经来不及。

    他捏起玻璃罐子,透着窗外并不明亮的光,看一眼见底的罐子,又转头看向嘴角还粘着紫红色果酱的林雪君,做出可惜地模样,边拍桌边道:

    “才干了半天工作,就骗走我半瓶果酱。”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搓着耳根,脸上发烫,只得对萨仁和大队长傻笑:

    “那……那我多干点活……”

    “哈哈哈,可得多干点!多救些牲畜,让今年产的新生儿们全活下来吧。”大队长笑容渐收,讲到这里时几乎透了几丝沧桑。

    每年牲畜们产仔,是最开心的丰收季节,但也是让牧民们心疼的季节。

    各方面因素影响,能活下来的新生儿总是有限的。

    这片草场很好,它能把牛羊都养得肥肥壮壮的,可他们这群牧民却不够好,没办法让牛羊免受寒冷、病痛的折磨。

    大自然太强大也太不可测了,渺小的人类总是在品尝无奈。

    “我会努力的。”林雪君点点头。

    萨仁便笑着伸手摸林雪君的头。

    饭后,四个人一起整理饭桌刷碗,收拾妥当后,林雪君被萨仁拉到炕上,以手指丈量起她肩宽、腰围还有臂长。

    量好后,萨仁将这些尺寸记录在本子上。

    阿木古楞歪坐在炕沿处,一边帮萨仁缠毛线,一边道:“萨仁阿妈要帮你织毛衣了。”

    他又扯开自己的羊皮大德勒,露出内里的土黄色毛衣,“这就是萨仁阿妈给我织的,羊绒线的,很暖和。”

    萨仁笑着点头,又将阿木古楞拉到身前,双手拍拍他肩膀,歪着脑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随即扯开他的大德勒,发现他的毛衣果然已经小了,袖子甚至缩短到了小臂中央。

    十几岁的男孩子,涨势很快。

    萨仁于是又用她温暖有力的大手帮阿木古楞做丈量,小少年炸开手臂,被阿妈安排着原地转圈圈。

    林雪君看到他虽然手黑黑的,藏在袖子里的手臂却特别白。

    草原上的蒙族人皮肤底色其实比汉人更白,是泛着些粉色的白。经过草原的洗礼,才逐年越来越黑。

    如果他们注重防晒,就会成为草原上的美丽民族,而不止是悍勇民族。

    大队长为炉灶填好柴,走到萨仁身边,看了看爱人在本子上做的记录,念叨:“阿木古楞虽然比林同志矮,肩膀倒是跟林同志一样宽了。再长几年,一定是非常威武高壮的小伙子。”

    阿木古楞被夸赞,一边重新穿好羊皮大德勒,一边红了脸。

    他低着头,安静地坐回炕沿,捡起乱七八糟的毛线,继续帮萨仁阿妈缠线团。

    林雪君靠着炕桌,一边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整理毛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队长聊转场路上如何照顾动物的事项。

    房间内只有他们和缓的絮语声,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稍有露头,将远处的屋舍照成浅黄色。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妈妈揍屁股的下午,她钻到草堆里睡觉,肚子里的奶豆腐不断释放能量,让她睡得又香又沉。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自然醒。

    卷着被子翻个身,她捋开滚得乱糟糟的长发,趴在被窝里,她迷迷糊糊看到阿木古楞正坐在灶边咔嚓咔嚓将细长的干豆角丝剪成一截一截的。

    转头,便瞧见自己正依靠着的萨仁阿妈。对方朝她笑笑,手里的织针不停,小指灵巧地拨弄几下毛线,它们就被编织成了平整的一片。

    林雪君撑臂坐起身,懵懵懂懂地哼哼两声,好半晌才意识到,窗外那绚烂的色彩是晚霞。

    霍地仰头去看大队长家的钟表,16点23……

    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又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说好了吃掉大队长家最后的果酱要好好努力干活呢,结果就一睡一下午?!

    ……

    像是为了答谢大队长家两顿饭一顿饱觉的招待般,入夜畜群们回巢时,林雪君给羊羔们打疫苗格外地卖力。

    一针一个准,各个羊羔都被扎得嗷嗷叫。

    大队长家院子里的篝火烧得轰轰响,火舌翻卷着舔向天空,黑沉沉的夜都被照亮了。

    林雪君在卫生员王英的帮助下,依次给牧民们送过来的15日以上龄羊羔接种疫苗,打好针的羊羔会由阿木古楞和另一位年轻女社员做好接种标记,送出院子。

    大队长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不断地向牧民们强调:

    “千万做好接种和未接种羊羔的区分,如果重复接种会有生命危险。”

    “接种疫苗的羊羔,一定要做好跟进观察,如果3日内有不良反应,一定带到林雪君同志面前做进一步检查。”

    “小羊羔送进来接种疫苗前,一定要确定羊羔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如果有拉稀、精神不振等异常反应的,就先不要接种疫苗,留下来给林同志做过检查再做下一步定夺。”

    院子里人来人往、羊来羊往,人声和咩咩声不断,但因为白天时对于哪里排队、哪里打针、哪里分棚等流程安排得很详尽了,所以整片区域虽乱却秩序井然。

    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维持一会儿秩序,抽一口烟,时不时还捏起腰间挂着的铝壶喝一口掺了几滴酒的温水。

    他脸始终红彤彤的,却不纯然因为那几滴聊胜于无的酒液,更是因为此刻这热热闹闹的场面。

    1月到3月出生的冬羔,大多数都已经满了15日,可要等到兽医依次接种结束,来到第七大队给羊羔打疫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羊快疫等疫病都是来得很快,几乎出现症状三四个小时就能要羊命的可怕传染病。这么多新生的羔子在棚圈里,有一只得了病,大半羊羔都得完。

    这种病菌广泛的活跃在大自然,天冷等状况都可能造成疫病的爆发,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天不打疫苗,牧民们心里就始终是悬着的。

    他们不敢为冬羔降生而庆祝,只怕高兴得太早,万一真有疫-情来,所有喜悦都会变成创痛,翻倍折磨你的精神。

    他们只能一边做好棚圈的消毒和卫生,努力让羊羔吃饱、不冻着,并日日期盼今年场部的兽医能尽快来第七大队。

    如今带着自己分到的冬羔来打针,许多牧民甚至产生不真实的恍惚感。

    往年都要等到羊羔长到一两个月才打得上针,常常是到了春牧场,等许久才能盼到兽医坐着驴车带着装备来给羊扎针。

    那时候经过艰难的转场迁徙,往往已有许多冬羔熬不住长途跋涉、寒冷、劳累,甚至雪崩,死在了路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解-放-后有羊放、有兽医给打疫苗,已比过去好很多很多了。

    这些以前过得太苦,容易知足的草原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能在转场前打上疫苗、做好防护保障……

    几位昨天还在纠结新来的知青林雪君行不行的户主,如今站在大队长家门口,排队等自家负责的羊羔打针,终于产生了‘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的真实感。

    现如今,他们心底那点担忧和怀疑,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个16岁小姑娘的能耐完全超出她的年纪,她会给羊羔打疫苗!

    瞧那一针一针,打得多稳多准啊。

    那些给针头消毒、吸药液、找肌肉位置、扎针、推液、按揉羊羔被扎位置等动作,多么潇洒流畅。

    简直比说书人故事里那些使剑的女侠还帅气呢。

    “怎么样?做得还不错吧?”大队长抽着旱烟,转头向一位户主挑了挑眉。

    “是,有兽医卫生员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就跟有妈没妈不一样似的。”户主砸吧着嘴,望着篝火后给羊打针后直起身猛锤腰的林雪君同志,啧啧点头。

    “那不废话嘛。”大队长哈一声,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嘿嘿。”

    “真像样。”其他户主也凑过来不住口地表扬。

    “是首都派来的,我们牧民的保护者啊。”

    “这些打好疫苗的羊啊,都不怕得传染病了。”

    “我今天晚上睡觉都能睡得更安稳了,哈哈。”

    “可不咋的!”

    “是,安心,真好。”

    大队长听着户主们的讨论,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一整晚都未褪去过。

    如果说林雪君是打针打得手腕疼腰疼,那大队长王小磊就是笑得脸酸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嘿嘿嘿,小羊羔,来呀,来打上一针~

    羊羔: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

    【奶豆腐,蒙语叫‘胡乳达’。】

    【羊皮大德勒:羊皮蒙古袍。】

    【六十年代国内有多种疫苗品类,如‘羊痘鸡胚弱毒疫苗’‘羊痘氢氧化铝疫苗’‘羊猝狙快疫混合菌苗’‘山羊传染性胸膜肺炎疫苗’‘羔羊大肠杆菌病菌苗’等等,其中羊快疫疫苗等均为春季注射。出自农业出版社、农业部畜牧兽医局编 《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59年初版)】

    …

    26  ☪ 疼痛的羊妈妈(6更)

    ◎“它疼得厉害,当然不肯让小羊喝奶了。”◎

    一针又一针, 打到最后,腰都直不起来了。

    大队长家里的篝火堆慢慢缩小,夜里忽然飘起雪花, 温度也越来越冷。

    公社的针筒等器具数量有限, 大队这边就2个针管,2个吊瓶,林雪君也不舍得挨个用,只省着专用一个。

    每打一针之前都先用篝火烧着的开水为针尖消毒,确保安全卫生后循环利用。

    打到天黑得透透的, 篝火也快不中用时, 这一根针管的针头都卷边了, 变成个鱼钩。

    每次羊挨针, 都疼得嗷嗷叫。再好的医生用这样的针, 也得不到患者的夸奖,羊们咩咩叫骂得很难听。

    实在打不动了, 只得跟大队长约好,剩下的羊羔明天早上放牧前接着打,再打不完, 就明天晚上下牧后继续打。

    王英帮她收拾东西的时候, 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跟他打听队里的铁匠能不能把这么精细的针尖捋直,还不损害它功效的铁匠?

    大队长便拿着针管, 连夜跑去住在大队的鄂温克族猎户家,对方不狩猎的时候,会兼职大队的铁匠。大队里锄头、镐子等等用具上的铁东西,都是这位鄂温克猎户打的。

    这任务交给大队长, 整理大队长家院子里那一摊的工作交给王英和阿木古楞等人, 林雪君先一瘸一拐地扶着腰收工回家。

    到了家里, 她立即脱掉大衣往被窝里钻,暖和透了,才拉着衣秀玉帮她按摩腰腿。

    等她这边享受够了服务,再反过来帮衣秀玉挑掉脚上的水泡,上药包扎,顺便给衣秀玉因为骑马而磨得红肿的大腿内侧和屁股蛋上涂抹碘酒。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姑娘最后在临睡前奢侈地用热水洗了洗脚,才暖烘烘的钻被窝。

    临睡前,她们依偎在一起,忍不住嘀咕:

    “也不知道刘红的烧退了没有。”

    “孟天霞什么时候才开着拖拉机,带刘红和大队的物资回驻地啊……”

    ……

    因为第二天要赶在放牧前再给一批满龄羊羔打针,所以林雪君起得很早。

    可等她出门倒脏水桶的时候,阿木古楞已经坐在大瓦房门口的台阶上了。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眼前的世界沉浸在朦胧的雪雾和清晨的冷蓝色调中。

    院子里的雪已经被阿木古楞扫干净了,少年坐在台阶上仰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便起身拎过脏桶,沉默地跑去帮她倒脏水。

    林雪君站在台阶上跺了跺脚,才回屋戴上羊皮帽子,抓紧时间去大食堂吃饭。

    走到院门口时,她与阿木古楞堆成的丑雪人打了个照面,蹲身在雪地里挖出两个松树塔,顶在雪人头顶。

    丑雪人变成丑怪物。

    …

    早饭后赶到大队长家时,配合打针的王英等人都已经到了,排队打针的小羊羔们也咩咩咩地候在了院外。

    大队长正蹲在新码起来的篝火边,用白桦树皮点火。

    “针头弄好了吗?”林雪君走到大队长身边,蹲下来一边看他点火,一边关心昨晚那只分叉的针头。

    “盖旺说早上给我送过来,估计一会儿就到了。”大队长点好火,转头问:“吃饭了没?”

    “吃了。”林雪君笑着起身,站在刚烧起来的火堆边跺脚。

    鄂温克族铁匠的名字‘盖旺’是日出的意思,这位铁匠可别真等到太阳变大了才来呀,那他们可就白起得这么早了。

    转头看去,院里院外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团白气。

    每次白气要消散,便会有一团新的喷出来,很好玩。

    大家刚睡醒,不像白天时那么喜欢聊天,全半眯着眼睛摇晃着跺脚。

    等待盖旺来送针头的时间里,林雪君一直在东张西望。

    最后得出个结论:东北人是猫系的。

    因为他们都喜欢揣手手。

    无论大叔还是大妈,年轻姑娘还是小伙子,各个都将手揣在袖子里,穿得毛茸茸,像一只只直立的肥猫。

    陆续有大队的社员起床,穿得球一样出门扫雪。枝条做的大扫帚划拉划拉地重复着,圆滚滚的麻雀一群一群地在树上唱歌,因为它们站在枝头,原本舒展的干枝都被坠得沉甸甸,像挂满了果子一样。

    每当有麻雀飞走,枝条回弹时都抖落许多雪花,刚扫过的地面便再次盖上一层薄雪,惹得扫雪人咕哝着骂人。

    最后干脆在树干上狠踹几脚,惊得麻雀们只好唧唧喳喳飞去冒着炊烟的房顶开会,也惊得树上所有积雪散落,扑得踹树人一身白,只得先扑打掉身上的雪,再去扫地上的雪。

    望着整个大队依次从夜晚中苏醒,铁匠盖旺终于踩着雪嘎吱嘎吱姗姗来迟。

    盖旺递针过来的手很粗很脏,指甲和手指的褶皱里都是黑色的,那是已经洗不去的劳作痕迹。他掌心布满老茧,指甲又粗又厚,上面还布满了沟沟壑壑的深色竖纹。

    但盖旺重新修整过的针头却又细又直又尖,将针头送到眼前仔细地看,都看不出一丁点的分叉和弯曲。

    林雪君又吸了满针管的水,再推出去,无比顺畅。

    “太好了!”林雪君惊喜地挑高眉头,朝盖旺直点头,“手艺真棒!”

    时常孤身深入草原打野黄羊的猎人习惯了蹙眉和用力抿唇的表情,总给人一种严肃而凶狠的印象。但被年轻姑娘毫无保留地认同和夸赞时,他也会羞赧地脸红,露出不擅长笑的不自然表情。

    针头来了,小羊羔们挨扎的时间也到了。

    盖旺从没见过人给动物打针,就也留下来,围在篝火边看林雪君在王英和牧民按住小羊羔后,拨开羊羔大腿上柔软的卷毛,在抹两下消毒的液体后,一针扎进羊羔的皮肉里。

    在小羊羔挣扎无果、只能梗着脖子咩咩嚎叫时,毫不留情地将药剂推进羊羔体内……

    盖旺总算知道那坚硬的针尖是怎么变弯的了。

    所有带小羊羔来打过疫苗的牧民都知道了,林雪君同志虽然只有16岁,看起来像是一只小蚂蚁都不敢踩似的,但给小羊扎针,无论小羊羔怎么挣扎,她都不会手软。

    那一下子,咵一下扎进去,看的人都忍不住皱起五官,人家小同志脸上一丝表情都不带有的。

    …

    待整个大队都苏醒,放牧的人也准备出门了,林雪君这才收手。

    小羊羔被带走,她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上午没什么事,她回大瓦房睡了个回笼觉,起床后又跑去刚产羔的母羊棚圈溜达,挨个检查小羊羔和母羊的健康状况。

    大队里的棚圈被打理得很干净,她做检查的时候,两名妇女还在扫棚圈,半个小时下来,羊粪等杂物就都被扫净了,寒风一吹,什么糟糕气味都没有。

    林雪君一边检查一边与打扫的大姐聊天,等大家工作都干完,两个大姐都喊她去家里吃饭。

    林雪君扭捏着不好意思去蹭饭,摆着手跑去大食堂。

    结果吃完饭后回到大瓦房就发现门口被人放了两个用棉布包着的大袋子,一个里面装着一碗酸菜、半盒小苏打粉、一把干豆角丝,另一个袋子里一个小铁盒子里装着三个硬币大小的猪油块、一沓折得很好的粗手纸。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两袋子宝藏,抬头四望,只看见在几米外的小蒙古包外劈柴的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你看到这是谁放我家门口的吗?”她走到小院木围栏前,扶栏仰头扯开嗓子喊问。

    阿木古楞的回答果然是那两位打扫母羊产房棚圈的大姐,林雪君之前只是随意聊到自己手指上起了许多肉刺之类的窘况,不过是闲聊而已,没想到两位大姐就为她送来了可以治疗肉刺的小苏打、珍贵的猪油、知青们快用光的手纸等好东西。

    她这个手里只有工资,却什么都没囤、也什么都买不到的穷光蛋,要怎么回礼呀……

    蹲回屋门口,她感动得咬着嘴唇,几乎要流眼泪。

    要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两位大姐叫什么,住哪里。

    仔细拎着两袋物资回屋,她挂好帽子围巾,便开始整理这两袋获赠的财富。

    猪油放在灶台边的橱柜里,酸菜倒入旧饭盒,同豆角丝一起保存到凉爽又不至于结冰的侧屋……

    手纸和小苏打也收好后,她站在灶台旁一边取暖一边思索起回礼的事。

    林雪君从小就受父母教诲,宁可别人欠自己,也决不能亏欠他人。这样的家教使她从小到大,一旦受了他人的好处、善意,未回馈前都会持续地坐立难安。

    思索半晌后,她将目光落在了穆俊卿送给她、本来留给刘红和孟天霞的半袋白糖。

    灵机一动,她有了主意。

    拿过铁盆,她戴上帽子跑出门,踩着木梯,采集了整一盆房顶干净的积雪。

    转头准备下梯时,看到远处自家蒙古包前还在劈柴的阿木古楞。

    林雪君想起早上阿木古楞来找她一起去大队长家给羊打针,等她起床的空档里帮她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还替她倒了脏水。

    便举臂喊道:“阿木古楞,来我家玩啊!”

    正劈柴的阿木古楞将斧子砍嵌进木桩,转身仰头便看见站在梯子上、扶着房檐‘高高在上’的林雪君。

    他踟蹰了下,才问:“玩什么啊?”

    “你来嘛,我做神奇的东西给你看。”林雪君说罢便神秘兮兮地不再解释。

    阿木古楞丢下劈了一半的柴,直线走到院外,双手在栅栏上一撑,轻盈地跳进来。

    林雪君看得目瞪口呆,真难得他穿那么厚,身手还这么好。

    估计是骑马练出来的。

    阿木古楞在门口仔仔细细将靴子上的雪拍掉,才跟着她进屋。

    站在门口,他有些拘束地望了望知青大瓦房,随即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也不找凳子坐,像个跟着家长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孩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话他太客气,他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取暖。

    “你要做什么?”他双手撑着凳子,探头看她在灶边忙活。

    “魔法食物。”林雪君将半袋白糖全部倒入铁锅,又倒了小半盆雪到锅里。

    “煮糖水吗?这样弄太可惜了。”阿木古楞心疼地盯着沉在锅底的一层白糖,这么多糖,可以吃好久好久呢。

    “不是。”林雪君摇了摇头,随即也拉了把凳子坐到灶边。

    中小火煮糖水煮得很慢很慢很慢,两个人谁都不讲话,只安静望着锅里的雪化成水,渐渐冒出细小的泡泡。

    房顶时而传来啪嗒嗒的一串响动,大概有一只小松鼠路过,说不定正在寻找秋天时藏起、后来忘掉在哪里的食物。

    因为围着灶台,林雪君的小腿、胸口和面孔被烘得又暖又干燥,皮肤都变紧绷了。

    她开始昏昏欲睡,每每想干脆去炕上睡午觉时,又舍不下这一锅糖水,只好忍耐。

    在凳子上前后晃悠,林雪君转头看阿木古楞,他已经拱起背,撑着头闭上眼开始点头如捣蒜地打起瞌睡了。

    窗外一群麻雀飞走,留下一串忽然嘹亮又逐渐淡出的鸣叫。

    铁锅里的糖水开始咕嘟咕嘟冒大泡。

    阿木古楞睁开眼,打了个哈欠,转头问她:“水煮开了,你不喝吗?”

    他嗅到甜味,开始有点点馋。

    “再等等。”林雪君伸个懒腰,低叫一声,振奋了下精神。

    阿木古楞抱住自己,他想回家睡觉了。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变黄,阿木古楞打了第十八个哈欠。

    开水里的大泡泡逐渐转棕,阿木古楞越发坐不住了,他转头瞪林雪君:“糖会糊掉的。”

    林雪君哈哈一笑,忽然跳下凳子,一把将锅端下炉灶。喊阿木古楞用铁圈盖住炉灶后,她才将锅放到上面,转手挖了一勺小苏打进锅内,她捏了双筷子,在锅内快速搅拌。

    下一瞬,锅内焦黄色的糖水忽然变成大团大团的焦黄色气泡。粘稠的泡泡迅速膨胀,大有冒出铁锅的架势。

    “嚯!”阿木古楞一下站得笔直,他一瞬不瞬地瞪着锅里发生的奇妙变化,紧张地快速看一眼林雪君,见她满脸还挂着笑,这才放心——不是要爆-炸。

    粘稠的泡泡膨胀成个大圆团才停止,在林雪君收回筷子的瞬间,它们就凝固成了奇怪的大圆硬饼。

    真的像魔法!

    太神奇了!

    …

    展现了一个小小化学反应的林雪君转过头,看到阿木古楞嘴巴张成O型的惊异表情,她终于快活了。

    总算这么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没有白费。

    “有意思吗?”她得意地挑眉。

    “有意思,这是什么?”他指了指锅里的东西。

    林雪君笑着找出四个之前从仓房里翻出来的旧铁罐子,擦洗干净后走回灶边。

    她将铁勺交给阿木古楞,指了指锅里的东西,“敲碎它。”

    阿木古楞接过铁勺,有些不敢下手,又跃跃欲试。

    林雪君哈哈一笑,干脆握住他手腕,操纵着他朝锅内的硬壳饼敲了下去。

    “咔嚓!”,焦糖被敲碎。

    林雪君从碎口处捏出一块,“伸手。”

    阿木古楞用膝盖夹住手套,手抽出后掌心朝上伸向林雪君。

    尚有余温的焦糖落在他掌心,在林雪君的授意下,他将之放入口中。

    带着奇特焦香的甜味炸开,牙齿轻轻咬下去,酥脆的焦糖发出咔嚓声,碎成一颗颗小粒,滚向口腔各处,也甜了口腔各处。

    “甜吧?”林雪君得意地问。其实看到他眉眼舒展的样子,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阿木古楞用力点头,又像玩游戏般继续敲击焦糖。

    林雪君将他敲碎的糖块捡进铁盒子,膨胀后呈蜂窝状的焦糖块头很大,它们形状不规则,只八九块就能占满一整个铁盒。

    小小半袋白糖,在如此烹饪之下,变成了超大的许多许多块焦糖。装满四个铁盒后都还绰绰有余,实在是当做礼物的好东西,既新奇好吃,又显得量很足。

    锅里还剩许多,林雪君只得又找了几个大小形状不一的罐子,最后足足装了7个罐子。

    锅底还剩最后一小层焦糖凝固在铁锅表面,林雪君用温水将糖搅化成焦糖水,倒进两个小碗里,蜷坐在凳子上,跟阿木古楞一人捧着一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过瘾。

    糖真的让人幸福,两个人坐在火炉边,都产生了温暖又满足的感受。

    方才那种倦倦的困意也消散了,阿木古楞于是抱着大罐小罐地跟着林雪君去回礼。她不认识那两位送猪油和小苏打等物的大姐,只得请阿木古楞带路。

    本来想着去两个大姐家里送完东西,再回家睡个午觉。哪知道在第一个大姐家里,他们就被扣下了。

    宝姐家的院子和瓦房都比知青住的小许多,但走进院子柴火堆墙、单轮车等杂物整齐摆放,屋子里桌子板凳洗手盆衣架等家用也放得满满当当,小屋虽小却烧得热烘烘,扑面都是丰富而热闹的生活气息。

    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外面干活,屋子里坐了三位大姐,中午给林雪君送东西的另一位霞姐也在,她们正坐在炕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唠嗑。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进屋,就被请上了炕。

    两罐焦糖放在炕桌上,两个大姐笑着直道林雪君太客气了:

    “你们知青千里迢迢过来,身上啥也没有,院子和屋子里都空的。大食堂里哪有什么油水儿啊,现在取消大锅饭了,咱们要想吃好,还是得自己在家里做。”

    “现在你们知青没吃用,就先拿着,干嘛这么急着回礼?等回头你们攒下东西了,我们再去你们那儿串门吃饭不就得了。”

    两个大姐笑着说过两句,还是开开心心将焦糖捧在手里把弄看是什么东西。

    “我听我家爷们说,你们知青从老家带的硬面包都被你们当宝一样啃了,也没剩啥了,还往外送呢。”宝姐笑着开了盖子,想着林同志恐怕将家底都送出来了吧,也没觉得能是什么好东西。

    只想着这大闺女又会治羊,又这么讲礼貌,真是好孩子。就是这礼物再寒碜,她也一定开开心心做出很喜欢的样子,决不能让林同志觉得没面子。

    可是罐子一打开,一股扑鼻的焦甜香气铺面,还没尝上一口呢,已经觉得喜欢了。

    “这是什么?”宝姐捧着罐子深嗅一口,转头好奇地问。

    东北吃过灶糖,也吃过冰糖葫芦上的糖稀,还从没见过这样成蜂窝状、干燥又酥脆的棕色糖块。

    霞姐瞧见是稀奇东西,忙也将林雪君送给她的那一罐打开了,她手快,捏起一颗便送入口中。

    咔嚓一声后,她眉毛挑起老高,眼睛瞪圆了,口中发出一阵“嗯!嗯~!”的惊赞声。

    宝姐瞧见了忙也吃一颗,同样被那奇特的焦香甜味征服,捧着罐子快速又捏了一颗。

    坐在炕桌最里面,第一次见林雪君的翠姐眼巴巴看着这边宝姐吃一颗,那边霞姐吃一颗,也不知道那香喷喷的酥糖是什么滋味,馋得眼睛从左边罐子转到右边罐子,终于忍不得了,开口道:

    “倒是也给我尝一颗啊。”

    只恨自己早上没跟着一起去扫产房棚圈、没给林雪君送上点吃的用的。

    宝姐和霞姐都有点舍不得这一罐子奇特的酥糖,全指望对方能拿一块给翠姐,不要从自己罐子里拿。

    两个人对上眼,立马察觉出对方跟自己是一个意思,最后没辙,只得各分了一颗糖给翠姐。

    林雪君见她们喜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看样子自己这个回礼选对了,没有被嫌弃。

    “这个叫焦糖。”林雪君解答了它的名字。

    “咋做的?”翠姐连吃两颗也觉得好吃,忙开口询问。

    现在这个时代,有手艺的人都将手艺当家传密宝一样藏着。

    许多人想跟大师傅学厨、学打铁之类的手艺,都要磕头拜师父,以后说不定还要养师父老——因为没有网络、没有广大图书科普的时代,不通过这样口口相传的方式,的确学不到可能要当做维生手段的手艺。

    焦糖的做法虽然未必能称得上‘维生手艺’‘非遗传承’,但她要是把着这个方子不放,靠焦糖说不定也能换取不少好处。

    因为稀奇,也许还能换来诸如肉菜粮油布匹等更贵重的东西。

    林雪君也懂这个道理,但这个念头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儿,她就满不在意地开口道出了配方。

    之前两位大姐给她送吃用时没想从她这里换取到什么好处,她也没必要为了这么点事斤斤计较。

    三个女人听了方子,高兴地全从炕上跳下来。

    宝姐拿了糖和苏打,当即带着另外两个大姐尝试起来。

    林雪君坐在边上指导,三个大姐便围着她聊天。

    聊着聊着,大姐们就忍不住夸起她来了。什么发烧刚好就掏牛屁股救牛,真是杨家女将一样大义英勇,什么不怕脏臭救牛犊比花木兰还了不起……

    说得林雪君逐渐尴尬,东北人猫冬时无聊起来,什么嗑都能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再羞人的内容,相视着哈哈一笑也混不在乎地往外倾倒。

    林雪君前世不过是个正读研的学生,就算是跟妈妈出去串门,婶婶奶奶们看她这个孩子在,都不会胡柴。

    但到了大队里,林雪君虽然只有16岁,可她能放牧、能当兽医卫生员,大姐们便将她当成大人看待,连“我看你们那四个知青小伙子,都长得不错诶,尤其那个戴眼镜、卷卷毛的,长得真精神,还特有礼貌。”“哎,额仁花的儿子也19了吧?长得真高真壮实,回头大姐带你去瞅瞅……”“长得真俊!在咱们草原,这个年纪也可以嫁人了,你来没来月事啊?来了啊?那就可以了嘛。”之类也笑闹着讲了出来。

    林雪君自认不是社恐,面对这三位过于开朗的大姐也觉如坐针毡,屁股在板凳上挪来蹭去,都快要摩擦起火了。

    3个大姐瞧她这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捏她的手,又亲热地摸她的膝盖,坐在她对面的大姐不落人后,直接捋了一把她的麻花辫。

    林雪君脸红得充血,转头看到阿木古楞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她,就更加羞窘难当了。

    第一锅焦糖一做好,她就跳起来告辞。步出小砖房时,她还听到屋内传出三位大姐爽朗的笑声。

    林雪君有理由相信,草原上再严酷的苦难,也拦不住大姐们自娱自乐的无畏精神。再大的风嚎,也压不住大姐们的笑声。

    回家又取了一罐焦糖给阿木古楞,林雪君在家里睡了一觉,便去大队长家报道,整理东西为晚上打针做准备。

    结果才落脚就被宝姐找上门。

    “林同志,产房里有一只母羊不给小羊羔喂奶呢,小羊羔一凑过去要喝奶,它就拿后蹄踢小羊羔。那小羊羔才出生3天,这要是饿上两顿,不白生了嘛。”宝姐站在大队长家院门口,目光只盯着林雪君,对站在院子中的大队长视若无睹。

    大队长站在院子中央,五味杂陈。

    以前牲畜要是生病了,土兽医又治不了,牧民就来找他。他又不会给牲畜看病,总是赶过去了又束手无策。要是赶不及去场部喊兽医,牲畜病死了,就总有一种都怪自己无能的愧疚感。

    没想到林雪君才做上兽医卫生员,牲畜有事,社员就都不来找他这个大队长,改找林雪君了。

    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大队长手往外一指,果断道:

    “走!一起去看看!”

    这一回,总算不是垂头丧气地走向病畜。

    有林雪君在身边,他底气足,走路都带风了。

    ……

    产房棚圈里,通身白卷毛的小羊羔却有一个黑鼻子两只黑耳朵,它已经好长时间没吃到奶了,正急得围着妈妈直转,小尾巴一撅一撅地使劲儿,却无论怎么尝试,都总是被妈妈踢开。

    来挤奶的几位妇女时不时过来看看小羊羔,想要将它带到其他母羊那里吃点,偏偏别的母羊不熟悉小羊羔的味道,也不愿意给它喂奶。

    小羊又不会就着碗喝奶,大队里更没有奶嘴这种东西,妇女们只好看着小羊羔干着急。

    一位妇女用手指沾了其他母羊的奶水送到小羊羔面前,小羊羔立即蹬直腿,昂着头急切地舔舐沾了奶水的手指,惹得人一阵阵地惋惜:

    “真可怜啊……”

    林雪君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几位妇女围着小羊羔又是痛惜又是怜爱。

    霞姐看到宝姐把林雪君同志请来了,忙惊喜地嚷嚷:“林同志来了,快让林同志帮忙看看。”

    其他几位妇女便让开空间给林雪君,见对方弯腰去检查母羊,各个担心地问:

    “母羊这是咋地了?咋不认自己的羔子了呢?”

    林雪君蹲身后先让宝姐将母羊一只前腿一只后腿控制住,随即便直接朝母羊沉甸甸的乳-房摸去。

    母羊昂起头疼得咩咩叫,蹬腿想要躲闪,宝姐忙将母羊腿攥得更紧了。

    众人见母羊躁动不安,望着林雪君的眼神透出更多的忧虑。

    林雪君手指按压了几下,便撑膝站起身,蹙着眉道:

    “母羊的乳-房都硬了,它疼得厉害,当然不肯让小羊喝奶了。”

    27  ☪ 母羊为何不让小羊喝奶了?(7更)

    ◎白羊已经熏成黄色,后屁股上的羊毛都烤糊了!◎

    北方冬季天黑得特别早, 眼看着夕阳偏斜,晚霞映上天际,放牧的人就快回返了。

    林雪君不想耽误给放牧归来的羊羔打疫苗, 当即喊着宝姐几人帮忙打下手。

    “宝姐帮忙打一盆热水, 霞姐帮忙找几根麻绳,翠姐帮忙找个可以盛污水的桶……阿木古楞,你去把我的药箱和打针的器具带过来。”

    很快产房棚圈里便摆开了架势。

    因为大队里没有专门给动物做‘保定’的柱子,林雪君只得将母羊前腿绑在产房棚圈的边柱上。

    要让羊站立着治疗,后腿就不能跟前腿绑在一根柱子上。可是附近又没有其他柱子了, 这怎么办?

    “不绑不行吗?之前给小羊羔打针不也没绑吗?”阿木古楞站在边上, 一边帮林雪君为针头消毒, 一边问。

    “那不一样, 小羊羔不如母羊力气大, 只要有人帮我按住小羊羔,它不挣扎不跑就行。而且打针很快, 有时候小羊羔还来不及踢蹬就已经打完了,当然没事。”

    林雪君摸了摸母羊的头,母羊便仰起脸舔她的手:

    “可是母羊乳-房-炎的治疗耗时久, 也比较疼, 母羊一定会挣扎。它有力气,疼起来很可能踢伤我。之前我就见过兽医给羊打针, 羊一挣扎,针头不知怎么就被扎到医生胳膊上了。”

    阿木古楞想象了下那画面,忍俊不禁。

    林雪君看到他笑,才想调侃他一句, 忽然瞧见他站在母羊身后, 小腿又长又直……很像柱子!

    几分钟后, 母羊后腿被绑在了阿木古楞两条小腿上。

    他虎着脸撅着嘴,林雪君让羊劈开些后腿,阿木古楞就把腿往开岔一小步。被绑着的母羊便像木偶一样,也被绑拽着岔开了后腿。

    围着的大姐们本来还在担心母羊,瞧见阿木古楞这样子,都忍不住地笑,气氛倒平和了许多。

    ……只有阿木古楞还撅着嘴。

    …

    搬了个小马扎,林雪君坐到母羊身边。

    先测体温,有一点点发烧,考虑了下决定先不灌解热剂,等治疗过再跟进观察。

    她戴上已经彻底被征用的卫生员手套,开始用热水清洗和按摩母羊肿硬的乳-房,一边按揉,一边把里面稀薄的奶水挤出。

    整个过程中,母羊不断咩叫挣扎,几个大姐看得呲牙咧嘴,好像疼的是她们一样。

    “看!奶水都稀了,真可怜。”

    “哎呀我看不得这个,当初我生老大的时候就这样,老疼了。羊就是不会说话,不然非得连哭带骂人呢。”

    “你当初是不是就又哭又骂人?”

    “那肯定要骂的,骂得孩儿他爹狗血喷头。”

    “噗!”

    “他挨完骂,还得帮我揉、帮我——”

    “好了好了,都继续挤奶去吧。”大队长见几位妇女越说越不像话,忙将她们分派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林雪君四周没了大姐们或担心或唠叨的声音,可是清静没维持两分钟,又被打破了:

    “咩~”

    “咩咩~”

    “咩咩咩~”

    绵羊本就有聚堆的本能,加上被治疗的母羊一直叫,那些被挤过奶的母羊们一获得自由,就都溜溜达达围了过来。

    它们身下挂着一只或两只吃奶的小羊,一层一层地站成圈。一边喂奶,一边慢条斯理地反刍倒嚼,一边还要看热闹,偶尔发出两声咩咩叫,参与感十足。

    看热闹的母羊顽皮地翻着嘴唇啃阿木古楞的皮靴,他抬腿踢躲,带得生病母羊也抬起后腿。

    林雪君啪一下拍在阿木古楞小腿上,头也不抬地斥责:“别乱动。”

    “……”阿木古楞不仅噘嘴,还把眉毛压得很低很低。一脸怒容,偏偏那个欺负人还打人的家伙一直看也不看他一眼。

    转头四望一圈儿,果然没有可以分别绑住大羊四条腿、相距一米多的木柱。

    磨了磨牙,他暗暗决定:回头一定找木匠大叔劈四根粗木桩,弄一个无论大羊怎么挣扎都拽不倒的稳固木架结构,专门给林雪君同志绑羊。、

    下次他可无论如何不当人行柱子了,好没面子。

    …

    渐渐的,母羊硬邦邦的乳-房在林雪君手下变得柔软。

    温水不断抚慰它的寒冷,温柔不断软化它的僵硬。

    待稀薄的奶水变成清水,直至再也挤不出什么,林雪君才用针筒抽了一筒微温的3%硼酸水,将之注入到母羊乳-房中,使其涨大如气球。

    大队长看着看着五官逐渐皱到一起,他跺了跺脚,道一声“你们先忙着,有事再喊我,我去院里把晚上打疫苗的工作准备准备。”便揉着脸离开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医疗的场面都是令人难受的。

    …

    在这样寒冷的环境里,林雪君守着水盆和母羊,竟忙活出一头汗。

    汗水慢慢遇了冷气,便结成冰,将头顶的帽子和头发冻成一团,拽也拽不开。

    怕被风吹到着凉,林雪君用袖子蹭了蹭面上的汗水,顾不得冻结的头发,便又继续俯身轻轻地给母羊做按摩。

    有消炎作用的硼酸水渐渐在按摩中把发炎导致的凝块奶浆融化,林雪君再耐心地将之挤出……如此这般,不断地用硼酸水稀释、揉软揉化、挤出,要重复到触摸下再没有坏掉的结块为止。

    远处挤奶的大姐还能干一会儿站起来歇一会儿腰,林雪君却为了快点结束母羊的痛苦而一直不停地劳作,冷风时不时窜过棚圈,吹得累出一额汗水的女知青一阵寒颤。

    宝姐紧了紧自己的围巾,犹豫几瞬便起身走到林雪君身边,从兜里掏出手帕来给林雪君将面颊、鼻尖和围脖内存的汗都细细擦干了。

    林雪君仰起头,眉宇间尽是疲倦,可对上宝姐的眼神,还是漾起亲切的笑容。

    宝姐原本想说笑两句,看到对方这样的表情,莫名从胸腔里涌出一股酸意。她温柔地帮林雪君整理了下围巾和帽子,粗糙寒冷的指尖触在林雪君潮热的脖颈,激得对方缩了下脖子。

    宝姐心都软了,太不容易了,林同志太不容易了。

    才多大年纪啊,在这冰天雪地的大草原,蹲在四处漏风的棚圈里一动不动地给母羊治疗。累得手臂以上部分全是汗。

    但宝姐知道,这样一动不动,下半身不活血,脚肯定是冰凉冰凉的。

    转身走到霞姐、翠姐等几个女人身边,大家凑到一块儿商量了几句,翠姐便转身出了棚圈。

    几分钟后,她带着自家爷们儿,各抱了一捧柴火过来。

    到林雪君身边,在对方疑惑眼神的注视下,翠姐夫妻俩利落地摆柴点火。

    “谢谢翠姐、姐夫。”林雪君明白过来对方将自家用的柴抱过来给她取暖,忙要站起来道谢。

    翠姐却从怀里抖出一个小毯子,压着林雪君坐回去后,将毯子往她腿上一盖,柔声道:

    “家里孩子盖的小毯子,上面有点奶味,不脏,你别嫌弃。”

    林雪君一手压着小毯子,身侧新烧起来的火堆逐渐散发出热意,盖在腿上的毯子瞬间拢住了温度,冰冷的脚趾很快便有了暖暖麻麻的感觉。

    “我——”抬起头又想道谢。

    翠姐忙摆摆手,拍拍丈夫肩膀将之轰走,不肯多承林雪君的谢意,自己也匆匆作别,折回去继续挤奶了。

    林雪君心里也暖和起来,揉着母羊乳-房的手臂都没那么酸了。

    她抬起头看向阿木古楞,想跟对方说两句什么,释放一下胸腔里盈得过满的情绪。哪知刚跟阿木古楞对上视线,她都还没开口,母羊却先发作了——

    它垂在阿木古楞胯-下的尾巴忽然撅高,在阿木古楞哎呦一声低叫时,啪啦啦排了好几个羊粪蛋。

    阿木古楞惊得攥起双拳举到面前,奈何羊后腿绑在他腿上,使羊不得挣扎时,他也失去了自由,只能低头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靴子间的羊粪球,一动也不能动。

    林雪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目瞪口呆,垂头看看阿木古楞靴间还冒着热气儿的粪球,抬头看看低头怒瞪羊屁股的少年郎。

    几秒钟的凝滞后,两人视线再次碰到一起。

    莫名其妙的氛围像搔人痒肉的手,使两人不约而同笑出声。

    先是忍不住的“噗嗤”,接着扩大为喉间低沉的音节,然后又化成接连不断的哈哈哈哈。

    “你要擦擦靴子吗?”林雪君笑了会儿,问他。

    “跟羊打交道,哪有不沾点粪的,算了,你继续忙吧。”他用蒙语说罢,又用汉语道:“不算事儿~”

    这三个字说出来,腔调跟大队里的东北人一模一样,还有点不流畅的古怪语气。

    林雪君于是又笑起来。

    西北少数民族学汉话总带着一股西北味儿,东北少数民族学汉话则会带上东北味儿,有趣的地域特色。

    阿木古楞被笑得恼羞成怒,撇开头不看她,又不高兴地撅起嘴。

    林雪君抿着唇揉了揉鼻子,抽了抽鼻水,弯腰埋头继续为母羊服务。

    …

    卫生员王英陪大队长将晚上打疫苗需要准备的东西都弄好后,又蹬蹬蹬跑到产房棚圈来找林雪君。

    她刚赶进来,就闻到一股暖烘烘的……焦糊味?

    王英忙赶开围观看热闹的母羊们,果然发现围在火堆旁一边烤火一边咩咩咩看热闹的那头羊,白羊已经熏成黄色,后屁股上的羊毛都烤糊了!

    她忙捧了一把雪把羊屁股上的火星拍灭,随即呼喝着把看热闹的母羊全轰离,自己大马金刀地站在火堆边,再不许任何绵羊靠近。

    林雪君回头瞧见捍卫火堆的王英,立即挑高眉头。

    王英胸口立即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之前每次林雪君要跟她借她宝贝的胶皮手套时,都是这个表情。

    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胶皮手套被林雪君使用,然后又发现,每次林雪君有事请她做时,也会这样挑眉毛——那是看到可用之人的惊喜表情,就像妈妈正想喊人去劈柴买酱油,恰巧看到傻儿子蹲在边上无所事事时的表情。

    果然,下一刻就听林同志道:

    “卫生员同志,请你帮我熬一碗缓泻剂吧,这大队上下,也就你能认得中药,只能请你帮忙了。”

    “!”王英听到林雪君说‘只有你认得中药’,立即昂起胸膛,没错!整个大队只有她一个卫生员。

    可是转念一寻思,她又露出了个尴尬的表情,“可是……我也不知道缓泻剂的配方啊。”

    “哈哈,用润下剂‘当归苁蓉汤’吧。”林雪君给王英念了下组成所需的中药和剂量,又补充道:“初春母羊体瘦气虚,剂量减半吧。另外,母羊刚生产,把通草和瞿麦换成白芍吧。这个药剂润燥滑肠,理气通便,可以在母羊乳-房炎的时候做内服辅药。”

    “好的,我这就去熬。”王英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刷刷记录,然后如获至宝般揣好本子,转身跑去干活。

    找仓库保管员取了中药,王英又蹬蹬蹬跑回家熬煮起来。

    看锅的时候,她忽然挠着脸思索起一个问题:

    自己作为大队唯一的人医卫生员,居然跟着林雪君这个兽医卫生员学起打针、找静脉、找肌肉的手法了。

    兽医卫生员诶!

    她甚至把林雪君说的每一句与医疗、药草相关的话都当宝贵知识记录下来……

    不仅开始高高兴兴不断不断地借出胶皮手套,还成了林雪君身边数一数二的打杂小妹……

    说起来,自己还比林雪君年纪大呢。

    不过,好像连大队长他们在干活的时候,也会被林雪君使唤得团团转。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林雪君给羊羔打疫苗的时候吗?还是从她第一次给母牛接生,就开始了呢?

    打开本子,上面新填的笔记上记录着从什么角度入针、用什么速度推针、肌肉针和静脉注射的优缺点、疫苗的简单原理、消毒的重要性、土霉素可以治疗的所有病症(包括人类拉肚子)等等等等。

    都是在陪林雪君给羊羔打疫苗的过程中,慢慢听林雪君讲解时记下的。

    许多都比场部医生讲得更细、更系统、更通俗易懂。

    砸吧了下嘴,她觉得下次再去场部听课,自己对医学的掌握和了解,一定比其他大队的卫生员学员更多更深入。

    知识可是无价的,在实践中观察和掌握的内容可就更宝贵了。

    啧,给林同志打下手就打下手吧,再怎么被使唤,也还是自己更占便宜呀。

    ……

    等林雪君终于帮母羊处理掉乳-房内的肿胀结块,消毒等工作也做好了,王英终于熬好中药赶回来。

    宝姐劲大,过来一把掰开母羊嘴巴,林雪君捏碗毫不犹豫地往里灌。

    等一碗药下去,宝姐松开手,母羊惊恐地瞪大眼睛,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砸吧嘴的时候咩咩直叫,估计是苦得骂人呢。

    这下阿木古楞和母羊终于可以松绑,母羊一获自由,嗖一下就跑进羊群中,身形依旧矫健。

    阿木古楞就没那么幸运了,林雪君忙碌过程中,他全程一动不动地当木桩子,这会儿腿麻得厉害,动一下就全腿针扎一样地疼。

    林雪君伸手要帮他捏一下,他吓得啊啊叫着不让,逗得林雪君和边上几位大姐一叠声地笑。

    等腿缓过来了,阿木古楞拔腿便跑。

    这个糟心的地方,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

    晚上打疫苗的时候,大队长一直捏着下巴念叨去场部的4人的安危。

    “就算孟天霞是第一次开拖拉机跨越草原,四天了,也该回来了啊。”大队长心里惦记得不得了,孟天霞以前从没开拖拉机走过这么远的路,更何况是暴风雪后的大草原。

    车上又拉着生病的刘红,这一路也不知道平安不平安。

    “妇女主任额仁花不是骑马跟着护航呢嘛,就算拖拉机出事了,额仁花也该回来通个信啊。”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一边给来打针的羊羔们维持秩序,一边跟赶羊的户主嘀咕。

    “说不定有别的事儿呢,比如照顾知青刘红之类的。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准没事儿。”户主将一只啃大队长裤腿的羊羔拽回队伍,那羊羔又扭头来啃他的裤腿子,被他用脚尖踹了下屁股、咩咩咩地走了。

    这一天林雪君又打针打到快半夜,赶在篝火燃尽之前,总算将早冬出生的满龄羊羔全打好了疫苗。

    所有要转场的牧民也都准备好了去春牧场要用的毡房木架、羊毡等材料,连路上要吃的、接下来春天要用的也都整理装箱完毕,只等着孟天霞开着拖拉机载着从场部带回来的物资回来,就好出发了。

    眼看着冬牧场的草越来越少,羊再吃下去就要啃根了,对整个牧场春天返青都会有影响。

    而且一旦雪开化,路上没有雪吃,人和牲畜都受不了。

    林雪君晚上回家,虽然连腰都快直不起来,胳膊酸痛得像坠了两个大铁坨,但被衣秀玉按过肩背腰和手臂后,她像死鱼一样躺在炕上时,惦记的还是孟天霞。

    拖拉机小队已经离开好几天了,按理说怎么也该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大队长来敲门的时候,林雪君还以为是有孟天霞他们的消息了。

    哪知大队长居然牵着一只母羊和一只小羊羔过来,他将绳子递到林雪君手里,解释道:“宝姐她们几个说这羊你救得很辛苦,加上后续的治疗还需要你继续照看着,就一群人一起商量了让我给你送来。一直到小羊断奶,它们娘俩就托付给你了。去大队领草料也好,托请放牧的帮你放一放也行,或者你自己要采专门的牧草给它也可以,反正把它们照顾好吧。”

    说着,他拍了拍母羊的脑壳,也制止了它继续啃他的靴子。

    林雪君还以为母羊没有被治好,刚想蹲身检查下母羊,却见小羊羔拱过去滋滋地喝奶,母羊并没有排斥,目光扫过去便见小羊拱顶时,母羊乳-房会有正常健康的抖颤。

    她抬起头想开口说母羊已经好了,后续只要注意保暖和观察,不需要她再做什么了。

    可对上大队长的笑容,她忽然反应过来——

    宝姐她们商量的根本不是让她帮忙照顾母羊和小羊羔,而是将母羊接下来产的所有奶都交由她来支配了!

    在保证小羊羔有奶喝的情况下,母羊多出来的奶,她都可以自己挤来喝,不需要上交。

    “大队长——”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有些不安地问:“这样可以吗?”

    “有啥不可以的,你瞅瞅你瘦不拉叽的,我们接下来还要跨越冰雪连天的草原转场去春牧场,你一路要跟着我们为即将产犊的母牛和其他牲畜们保驾护航。这一路上没遮没挡的,冷得眼睛都能冻住,你不多喝点奶好好强健下身体,怎么扛得住啊。”大队长拍拍她肩膀,“你救巴虎家不吃奶的小羊羔、给大队羊羔群打疫苗、回头陪同转场春牧场这些,我都请会计员帮你做记录了,一次一交费太麻烦,还是记录下来,回头月底发工资的时候,连30块工资加上这些单笔费用,一起结给你。到时候,你说不定就成咱们大队最富裕的劳动者了。

    “这么大的贡献,这么优秀的帮手,咱们大队也没有条件给你补别的,有羊奶,你就可劲儿喝吧。你要是倒下了,那就是我们大队的牛羊要倒下,所以现在,保重自己的身体,就是为大队做贡献了。”

    等开春怀孕母畜们下好崽了,还要林雪君给小崽子和母畜们打好几批疫苗呢,什么布病疫苗,什么炭疽疫苗,什么口蹄疫疫苗,都要指望这位新晋的兽医卫生员啦!

    各大队都传说城里来的知青动不动就哭鼻子,还多的是好吃懒做、骄傲瞧不起劳动者的坏份子,但看看他们大队这几个知青,会开拖拉机、肯冒风险开拖拉机去场部的,更不要提救得了牲畜的林雪君同志了!

    人家是真的能干,真的肯吃苦啊。

    是以,这口羊奶就算自己喝不上,也得让人家喝上嘛。

    林雪君听得眼睛亮晶晶,穿越前她实习打工的时候,也经常通宵达旦地干活,尤其是在大厂赶上骟牲畜,那真是一头接一头、一匹接一匹,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手指头肿得跟大颗的枣子似的,但那时候她也没有拿到过比团队大领导还高的工资。

    听说他们大队官最大的大队长,工资也才三十块左右。她这么一通干下来,搞不好要赚大队长的两倍。

    这个工资应该比公社场部许多人也高的。

    这什么好时代啊!

    连续几天晚上躺在床上,都累得肌肉酸痛,胳膊疼得吭吭唧唧的林雪君,竟忍不住发出夸赞的感慨。

    没办法,人有时候不是怕吃苦,而是怕被欺负、被压榨。

    干到猝死,拿的至少四千来块的月薪。资本家每天坐办公室却能喝口水的工夫就赚几个亿,用的垃圾桶都是几万块的大牌货,睡的床垫要500万……这样的情况下,能不嫌苦怕累、哭着喊着要躺平吗?

    如果累死累活赚得比老板还高,你看看哪个员工不全心全意做事啊。

    她高兴地仰头,觉得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劳动热情没有被消耗,舒眉展目朗声道:“我一定大口地喝奶,把自己养得壮壮的。”

    “好的,林同志加油。”大队长点点头,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这才转身要离开。

    羊羔的疫苗已经打完,接下来的工作要林雪君自己安排,大队长也没啥要交代的了。

    林雪君却忽然想起来问:“大队长,还没有孟天霞他们的消息吗?”

    “没有,咱们大队住得太远了,电话线和电线都拉不过来,大电池啥的用起来也不方便,真是落后哇。”大队长站在门口,长叹一声后道:“没事儿,他们准没事。”

    口上虽然这样安慰林雪君,实际上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目送大队长离开后,林雪君立即牵着母羊和小羊羔进了屋。

    暖气一烘,她和两只绵羊都发出一声喟叹:

    “呼~”

    “咩~咩耶耶~”

    “衣同志,快看我们有什么了!”林雪君朝着正整理炉灶的衣秀玉喊了一声。

    衣秀玉转头看到绵羊,惊喜地大叫:“啊!我们有羊肉吃了!”

    “……”林雪君。

    10分钟后,衣秀玉坐在炕沿一边晃悠着两条腿,一边捧着碗喝羊奶,一边还用靴子蹭母羊的屁股,同时幸福地喟叹,嘴巴倒出空时还要跟羊娘俩道歉:

    “大白,小白,对不起呀,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们,只喝羊奶…咕咚咕咚…绝对不吃你们!”

    “咩嘿~”母羊。

    …

    上午林雪君将牧民们采回来的草药整理了一通,将鱼目混珠的全部丢掉,重新分类分堆后,一部分送到仓库给保管员登记保存,另一部分送到孕牛棚圈交给饲养员,叮嘱对方将这些对孕牛好的草药分批分顿投喂。

    下午逛母羊产房时发现一只着凉的母羊,给喂了一剂汤药。

    之后便跑去仓库跟保管员聊了聊库存的驱虫药的采购和储存问题,准备等5月份左右再去落地执行。

    干完活想到一直忘记给大队长的老婆萨仁阿妈送焦糖,忙跑回家拿了一罐给萨仁阿妈送过去,结果又被塞了一包老砖茶。

    到家后她带着被衣秀玉取名为‘大白’‘小白’的母子羊去后山上刨了会儿草吃,它们吃饱后再带回家挤了一桶奶,恰够她和衣秀玉晚上喝。

    整理妥当上炕桌写兽医日记时,外面忽然热闹起来,一阵突突突的噪音由远及近,林雪君眼睛猛然一亮,将本子往炕上一丢,戴上帽子围巾便跑了出去。

    果然一辆拖拉机满载着一大车斗的草料等物资开进大队,拖拉机边上骑马随行的正是妇女主任额仁花。

    大队长像听说自家媳妇生娃的丈夫一样又喜又急,一路从自家院子疾跑着迎出来,边跑边戴帽子。瞧见骑马的额仁花、开车的孟天霞和采购员都在,他的心落了四分之三。

    大队长才奔到额仁花近前,那慢跑着的大马似乎认识他,立即缓下来朝着大队长打了个响鼻。

    “刘红呢?”他急脾气在这时候尽显,一连追问:

    “怎么这么多天才回来?

    “咋买了这么多草料?

    “咱们大队哪有那么多钱啊?

    “肉菜粮油啥的都买了吗?

    “小卖部都空了,钱全买草料了,人吃啥?”

    额仁花跟大队长处久了,深知对方这个脾气,面对这一股脑的脾气也不恼,她拽一把缰绳跳下马,慢条斯理地答:

    “刘红发烧两天也不退,场部治不了,被人连夜送回北京了。

    “这些草料没把咱们的钱花光,11生产大队今冬不是损失了一半牲畜嘛,他们存的草料用不掉白白浪费,就低价都卖给我们了。

    “那些草料还有好些呢,我准备过两天再跟孟天霞去一趟,把11大队剩下的也买回来。还能帮11大队减轻点损失。

    “咱们的驴子和工作马都不去春牧场,羊肯定也会留一部分嘛,到时候都给它们补膘。母羊和羊羔要去的是最近的春牧场,方便运输的话,咱们也可以送些草料过去,在春牧场彻底返青前,就能把它们喂胖,到时候奶足,咱们产的奶量大,再搬去场部供销社,可以卖更多钱。

    “肉菜粮油我们都买了好多的,都在草料里面装着,保暖又防撞,你就放心吧。

    “我还专门多买了些给牲畜用的土霉素,小羊羔受冷容易拉稀嘛,场部的兽医正从第一大队开始打疫苗。今年冬天冷,好多牲畜生病,距离场部近的大队天天去场部找兽医,这也要治那也要治,等来咱们大队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呢,不如先给牲畜们吃点土霉素、再多吃点好草料,把抵抗力往上提一提。”

    “行,行,挺好,挺好。”大队长一边听一边点头,转而又忽然笑着道:“咱们大队的牲畜不用有事没事吃土霉素,不需要预防啥。”

    “你看你这话说的,那冬羔子有的都下生快一个多月了。半个月就应该打的疫苗,现在也打不上,冬羔虽然体壮,但是缺奶,天冷又容易降低牲畜抵抗力,万一得了急症,那不得一片一片的死?!这能不防着点?羊羔子就是咱们一年的收成,你这大队长怎么这么不——”额仁花听了大队长的话,当即就急了,开口噼里啪啦便是一通辩。

    大队长忙笑着摆手,抢话道:“咱们羊羔子的疫苗都打完了!”

    “我早就说你做事情急,脾气又——啥?”额仁花一下拽住马停了步,马儿被缰绳勒得唏律律一通叫,额仁花没听到一样,只转头瞪圆了眼睛,质问大队长: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额仁花本就身高体壮,是大队里数一数二好体魄的蒙族妇女,如此这样冷肃地瞪人,气势十足。

    往常脾气火爆的大队长要是被额仁花这样瞪上一瞪,准要把眉毛竖起来,针尖对麦芒地跟额仁花吵上一架,今天却难得地好心情,不仅没生气,反而还笑得更愉快了:

    “咱们满龄的羊羔子,都打好疫苗了。”

    “说啥呢?几百只冬羔呢,都打了?你打的呀?”额仁花掐住腰,不仅没有笑,怒容反而更甚,一副你敢继续骗老娘,老娘就一拳头锤爆你脑壳的架势。

    大队长怕她真的动手,不自觉后退两步,随即也板起面孔,一本正经、一字一顿地道:

    “大队几百只满龄的冬羔,全打好疫苗了!”

    接着不等额仁花继续追问,机关枪一样率先大声道:

    “咱们新来的知青,林雪君同志,读了好多兽医的书,懂些兽医知识,之前给母牛接生你也看到了嘛。

    “你们去场部之后,她又给一只小羊羔治好了不吃饭的病症,还给咱们的所有牲畜做了简单的检查,得乳-房炎的母羊也治好了。

    “去年咱们也有好几只母羊不产奶你记不记得,拖到小羊羔不得不用别的方法喂。

    “等场部的兽医来的时候,小羊羔因为人喂得不及时,又瘦又小又没精神。母羊更惨,下面都肿得像脑袋一样大了,硬得石头似的,切了口子,里面全是脓,组织都坏死了,再也产不出奶,后来只好杀了。

    “咱们今年有林雪君同志在,那羊刚有点不好就被发现,她出手揉了几下子,嗨,你猜怎么着,哈哈哈,让她给揉好了。

    “就是林同志啊,每天放牧前和放牧后,在我院子里挨个给羔子打针。针头都打成鱼钩了,被铁匠盖旺捋直了,再继续打,连打了几天。

    “哈哈,这下你们回来了,咱们后天就能开始往春牧场分队挪窝。产羔的母羊和羔子们最后出发,不用担心得传染病了。”

    “……”额仁花不敢置信地听着大队长讲完,嘴巴好半晌合不上,“都打完了?咱们……咱们……都打完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努力消化大队长的话,惊愕地跟着大队长慢腾腾往前走,连拖拉机和去场部发生的事儿都给忘记了。

    “就是那个瘦不拉几,把胳膊塞进牛屁股的闺女啊?”额仁花摸了摸脑袋上的尤登帽,将刘海上结的冰晶水雾撸掉,口中啧啧,时不时转头拿眼睛仔仔细细打量大队长一番,一副犹不敢相信的样子。

    大队长瞧着她难得露出这副傻样,忍不住仰起头捧腹大笑。

    额仁花还从来没见过大队长这个样子,终于受他影响,也跟着渐渐笑起来。

    走到驻地岔路口时,她朝着拖拉机车库的方向挑起下巴,“你跟过去看看吧,有啥事不明白就问采购员,问孟天霞也行。我去产房看看羊。”

    说罢,翻身上马,“驾”一声,得得得地跑了。

    大队长看着额仁花的背影,呵呵呵傻笑了会儿,才转身大步走向拖拉机车库。

    ……

    拖拉机停车场上,孟天霞才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林雪君便迎了上去,她想拉住孟天霞的手,又觉几天不见有些生疏。

    她这正进退之间有些踟蹰,孟天霞已兴奋地抓住了林雪君的手。

    “林同志,你们这几天还好吗?”孟天霞问候了这么一句,却不等林雪君回答,自己已忍耐不住地分享起自己的见闻:

    “场部真大,人可多了,特热闹。

    “咱们公社的社长真年轻,才三十出头,也没结婚。

    “你没看到,那边好多苏-联建的房子,可不一样了。有的房子下面是空的,打的架子,说是房子下面有空气,保暖。不连接土地,没有寒气潮气。还有人往那个空隙里存东西呢,那里面能钻进去好几个人,要是打仗了,附近的人都可以往里面藏呢。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房子……

    “那边的供销社卖的东西真多呀,狼皮马鞍、狼尾围脖…我都是第一次见,额仁花大姐说咱们在草原上不能用狼皮东西,狼看见了生气会报复人的。我还看到了杀的羊,挂在棚子下面,肉都红鲜鲜的,真馋人。

    “对了,刘红一直发烧,被人带着坐火车回北京了。有卫生员一路照顾她,咱们不用惦记担心。额仁花大姐说刘红治好了可能也不会回来了,布病好像要终生携带呢,真可怕。社长听说咱们同志有染布病的,专门交代额仁花大姐回来后要找大队长一起检疫防疫呢,他们说这个的时候表情可吓人了……

    “衣秀玉同志呢?放牧还没回来吗?诶?你咋没去放牧呢?

    “我买了好多东西,还有你的。”

    孟天霞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她展示给林雪君看了一眼,忙又塞回胸口继续保暖:

    “你的钢笔水不是放在窗口被冻炸了嘛,我又给你买了一瓶新的。当时多亏你陪我一起练习开拖拉机的口诀和应对方法,不然那么晚那么黑,我自己一个人肯定害怕,说不定练不好,就不能开拖拉机了呢。”

    林雪君听着孟天霞一股脑说了一堆,只觉精彩纷呈,认真地想象那些场面和那些人,慢慢消化。

    她尚来不及为那瓶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钢笔水感到开心,孟天霞又回身弯腰去她车座边捞了团东西,兜在怀里,转身后凑到林雪君面前,拉开被子团一角展示给林雪君:

    “你看,场部那边有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条外国狗,叫什么科利牛奶狗,还是边境放羊狗的,我也没记住。不过人家说这狗病的快不行了,兽医只治大牲口,不知道这狗咋治。别人也都说它要死了,想丢雪地里埋了,还让我烧掉,省得带病菌影响牲畜。我没忍心,把它包起来不让它接触其他牲畜,就这么带来了。

    “他们说这狗病不传染人的,我想着你不是懂一点兽医嘛,也许能治。

    “你给看看呗,要是实在不行,那再埋再烧也不迟。

    “你看,它鼻头都干巴巴的,呼哧呼哧地也没精神,多可怜啊。”

    孟天霞伸手在幼犬头上摸了下,小狗明明闭着眼睛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却还是努力抬起头,竭力用鼻头蹭了下孟天霞的手指,一边发抖,一边在喉间挣扎着发出一声吭叽。

    孟天霞立即露出不忍心的表情,抬头巴巴地望向林雪君。

    林雪君凑头往被团里一看,忍不住“啊”了一声。

    是号称‘狗是狗,边牧是边牧’的狗界智力天花板的黑白花边牧!

    【📢作者有话说】

    【边牧:边境牧羊犬,最早公元前5世纪凯尔特人给它起名为柯利犬,collie意味‘有用处的’,1915年正式命名为边境牧羊犬。】

    【羊乳-房炎的治疗依据,来自《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p143.】

    【润下剂当归苁蓉汤出自《中兽医处方指南》。】

    ……

    28  ☪ 4个方剂(8更)

    ◎‘仙方活命饮’‘泰山磐石散’……◎

    孟天霞和林雪君凑在一起说话的工夫, 采购员包小丽也跳下车,她一边揉自己的腰一边束紧帽子围巾。

    绕到林雪君和孟天霞身边时,恰听到她们说救小狗的事, 便忍不住摇了摇头道:

    “我们家狗以前也这样, 狗身体不行的,都会翻肠子。没有药医,折腾几天就死了,老可怜了。浪费那时间救它干啥啊,白白折腾得它更痛苦。”

    “那要是能救, 就试试呗。”孟天霞仍不甘心, 回头竖起眉据理力争。

    “你们在城里的知青不明白, 到了草原, 最要习惯的就是动物们的生死了。那牛羊一群一帮的死, 昨天还在你身边拱来拱去的小羊,转头说硬就硬了。狗子可能不小心在刚下了驹子的母马身后站一站, 就忽然惊了母马,几脚给踩死。还有眼睁睁看着野狼叼走你的羊你的狗……”包小丽双手揣进袖子里,一边叹气一边瞟了林雪君一眼, 摇头道:“太执着于啥都要救活, 俺们这片土地上的人还不得苦死。”

    “不能这样想,要是有能力, 还是要救。”孟天霞牛脾气上来了,死活不松口。

    “嗨。”包小丽跟孟天霞出门好几天了,颇受这女知青的脾气所苦,想跟孟天霞说点事太费劲了, 不讲出扛硬的道理就完全说不动对方。她干脆一摆手, 耸肩道:“反正最后要是死了, 真不忍心,就离远点把它烧了,别让驻地里一些人闻着味,也别让野兽循着味馋过来。”

    孟天霞转头看着采购员包小丽走去大队长身边做汇报,不服气地鼓起脸,转头看向林雪君:

    “就知道说丧气话……算了,咱们不管她。林同志,你看看,咱们能救了它吗?”

    “你给它起名字了吗?”林雪君却忽然说了句路唇不对马嘴的话。

    “没有啊,我…我怕万一起了名字,感情更深了,它又死了,也太伤人了。”孟天霞说到这里,又忽然灰心起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悲伤又温柔地抚摸起小边牧黑白两色对称的小脑袋。

    因为生病,小狗的毛发粗糙干巴,一点也不好摸,孟天霞却一下一下不舍得停下来。

    “你想一想,给它取个名字吧,我去给它找点药。”说着,林雪君接过小狗将之抱在怀里,最后朝孟天霞笑笑,转身便走了。

    “……”孟天霞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林雪君的背影,好半晌,忽然胸口涌动起来。

    林同志那意思,是不是能治啊?

    要是不能治,那干嘛要起名字?

    …

    天色愈发的晚了,风也逐渐呼啸,天上的阴云像踩了风火轮一样呼呼往东跑,今晚或许会下一场雪。

    林雪君怀抱着小边牧一路跑向男知青毡包——

    如果小边牧的确得的犬瘟,不会传染给羊,那么就不需要将它跟大白小白娘俩隔离。

    但因为并不确定小边牧身上到底有哪些病,所以保险起见,林雪君还是先带着小边牧跑到了男知青住处——这里暖和,他们又没有养羊之类,不怕传染病。

    毡包里只有穆俊卿在,其他三名男知青放牧后都还在棚圈数牛羊,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毡包。

    “你怎么没去放牧?”林雪君抱着小边牧进包后才开口询问。

    “我现在不去放牧了。”穆俊卿一如既往的细心,他先帮林雪君拉了个小马扎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温水,“我现在跟大队里的老木匠学手艺,师父挺厉害的,不仅会做凳子桌子,连木屋也会造,以前还去海拉尔市参与过房屋建设。”

    “哇,学木匠活,能做秋千吗?”林雪君好奇地问,木匠是个好手艺啊,造乡间别墅、搞靠山园林,都得有木匠手艺呢。

    “学会了就能做。”穆俊卿微笑着坐到林雪君对面,好奇地往她怀里看去。

    “那等你学会了,请你帮我做一个秋千吧。”林雪君说罢,将怀里的小包打开,露出里面小狗的脑袋,“我想给这狗看看病,但是家里不太方便,就想着跑这来借你们的地方了。”

    穆俊卿一看到小狗眼睛就亮了,在城里许多人都吃不上粮和肉,别说养宠物狗了,连流浪狗都看不见。

    “好可爱,它得了什么病?”

    他们来大队后,见到许多牧民都养有看家护院的强壮蒙獒或聪明土狗,羡慕得不行。尤其是跟着放牧后,看着一条狗东奔西走赶羊群的英姿,各个都想拥有一条自己的。

    穆俊卿还跟之前一起放牧的牧民大叔商量好,等对方的狗下崽了,一定送一条给他。

    现如今瞧见林雪君怀抱着的边牧外型如此漂亮,又小小一团,可怜且乖顺,更喜欢得不得了。

    “还不知道,我得给它检查检查。”林雪君说着捞过自己腰间挎着的药箱。

    穆俊卿忙将他们吃饭的木桌板搬过来,铺上一层格子布给林雪君用。

    “谢谢穆同志。”林雪君说罢将小边牧展开在桌上,又展开自己的药箱,拿出体温计和听诊器等物。

    即便房间里很温暖,小边牧仍旧一直哆嗦。它精神越来越不好,鼻子干燥,枪毛□□,这会儿软趴趴地瘫着,好像连抬头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穆俊卿看得担忧不已,觉得小狗仿佛随时会死似的。

    他拉了另一个小马扎坐过来,伏于桌上,在林雪君给小狗叩诊、听诊、视诊时一下一下地抚摸小狗的脑袋。

    林雪君从小狗直肠里抽出体温计,随即皱起眉:“40度高温,很危险了……”

    “那怎么办?”穆俊卿伸手摸了摸小狗的爪子,对方抽搐了下,他惊得忙又缩手。

    “水样分泌物。”林雪君用纸擦了擦小狗的鼻子眼睛,又检查了它的眼睛分泌物,“脓性眼屎、鼻涕。”

    又捏开狗子检查它的口腔和嘴边毛发,接着是臀部状况,又叹息:

    “有呕吐和拉稀,精神不济……的确是犬瘟,还好没有神经反应……是中期了。”

    “救不活了吗?”穆俊卿双手捂住小狗的耳朵,才开口问。

    “就算是晚期也有救活的案例,不过这种病致死率80%,一切都不太好说,尽力治吧。”见穆俊卿如此关切的样子,林雪君蹙着眉未敢说得太肯定,怕有那个‘万一’,“我去仓库取点药,你能帮我看一会儿小狗吗?”

    “当然可以。”穆俊卿立即点头,在小动物面前,稳重的‘老大哥’难得恢复了许多孩子气。

    林雪君又交代几句,便拿上自己列了药材的单子,穿过大队走向仓库去找保管员。

    她已经取了一些牛羊等常患病会用到的中药放在知青小院,但大部分中药还是在大队的仓库里锁着。

    敲开保管员的小屋房门,厚厚的木门打开,拽起厚棉被做的门帘,再推开内层的木门,才能走进保管员暖呼呼的小屋。

    乌达木大叔虽然只有46岁,但因为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又黑又瘦。裹着厚实的羊皮袄子坐在小炕上,他总是眼神无神,一边喝老砖茶,一边无意识地重复吹茶汤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厚羊皮袄子成精后吞了一个干瘪的老头。

    他当然不真的是羊皮袄子的傀儡,实际上他是非常精明的老头,大队的蒙族男女中,数他算盘打得最好,账记得最清,汉字认得最多,人也最严格稳妥,所以才领了仓库保管员这活,不用去更冷的野外放牧。

    林雪君拿着单子递给乌达木大叔,他瞧了一眼单子上的木材名,发现自己明明认得许多汉字,这上面的字居然还是大多不认得。

    “全是草药吗?”乌达木问,他敢打赌,恐怕连大队长也认不全这上面的字。

    “是的。”林雪君点了点头。

    “你念出来吧,我找一找。”乌达木也掏出自己的小本子,好多中药的字他不认得,记录的时候,都是用拼音标注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门忽然被打开,走进来的是居然是刚从场部、跟孟天霞他们一起回来的采购员包小丽。

    她将扛在肩上的一大麻袋盐堆在一边,走到乌达木桌边累得讨水喝,“乌达木大叔,这是从场部带回来的盐,一会儿还有其他物资,你准备一下做登记入库。”

    乌达木拿了个小碗给包小丽倒水,包小丽接过来喝过一口后,便瞧见了林雪君放在桌上的药方。

    “这是啥方子?”包小丽方才已经从大队来帮忙卸货的人口中得知林雪君成为兽医卫生员的事儿了。

    “是药材单,里面包含4套方子。”林雪君看了包小丽一眼,微笑着答。

    “都是治啥病的啊?”包小丽又问。

    “固肠、祛热、安神、解毒。”林雪君见包小丽似乎揣着些好奇和审视,便干脆借了乌达木大叔一支笔,在自己的单子下面,挥挥洒洒写出了四个方剂,并在后面标注了方剂名称和具体疗效,随即递给乌达木道:“大叔,这个单子也可以入库存档,如果今后我不在大队,有牲畜生病,也可以根据单子来抓药、熬煮。”

    “啊,好。”乌达木目光在林雪君和包小丽之间梭巡了一圈儿,接过单子,在上面做了个标记,心里忍不住嘀咕:到时候抓药的人和他,恐怕都未必认得这些字和药。

    包小丽探头瞧了眼那方剂,只见上面写着‘仙方活命饮’‘泰山磐石散’之类的名称,威风凛凛的,仿佛不止能治病,还能帮助牲畜升仙似的。

    她又喝一口水,眼珠一转,忽然问:“这不会都是为那个小花狗抓的吧?”

    林雪君已经跟着乌达木走去药柜处挑拣称起药材,动作滞了下,才转头道:“是的。”

    “哎呦,这不是浪费药材嘛。多好的方剂多贵重的药材啊,用在正经牲畜身上多好。哪怕是给那些牧民的狗吃,都比给那条要死的小狗用强。人家的狗是放牧的伙伴,是重要的帮手,孟同志带回来那小狗,人家场部的人都说治不了了,你咋还要浪费咱们大队的东西给个死狗治病呢?这不胡闹嘛……”包小丽当即就有些急了,转头又去问乌达木:

    “大叔,你看仓库呢,这些仓库里的东西都是重要物资,你得守着嘛,怎么能问也不问一声,林同志说要领啥,你就给啥呢?”

    乌达木直起腰,想了想道:“林同志是咱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怎么给牲畜治病,给啥牲畜治病,都是她说了算。大队长也交代过,林同志要领草药,登记了就行。”

    林同志之前救牛都救得可好可及时了,他拦着林同志干啥。

    “哎呀!”包小丽听了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转头看一眼林雪君,想着对方肯定跟孟天霞一样是牛脾气,不听劝又固执己见的人了,便干脆放下水杯,转身摔门跑了出去。

    她得跟大队长讲一讲这事儿,拿有限的药材救必死的狗怎么能行呢?

    就算林雪君做了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可16岁的孩子到底天真,不懂珍惜好东西,还不懂放弃止损,这能不管管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内治法不建议,如有犬只宠物生病,请去往专业医院进行救治】

    ……

    29  ☪ 做我的狗(9更)

    ◎给它起个名字,可以从死神手里抢下它吗?◎

    包小丽一路跑向还在拖拉机停车场里盯着社员卸货的大队长, 她心里想着大队生活不易,药材、草料等资源都是有限的。

    大队里所有社员的工资都是大家一起劳动创造的,林雪君这个兽医卫生员的时间和精力, 也该是属于大队的。

    林同志是用这个时间看一看牛马呢, 还是将这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条救不回来的狗身上呢,这应该是由大队决策的,不应该由着林同志任性。

    如此一想,包小丽愈发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这个状无论如何都该告一告。

    于是她一跑到大队长身边, 就拦住了对方, 朗声开口汇报情况。

    大队长王小磊正忙活着卸货、再将货品分派各处的工作, 忽然被包小丽拦住, 脑子都还停留在哪些东西送去小卖部卖, 哪些东西送去大食堂呢。

    听到后面才反应过来包小丽在急什么,当即皱眉道:“大部分药材还在仓库里?”

    “是啊, 不就在里面那边的老药柜子里放着嘛。”包小丽有些不明白大队长怎么问这个,只如实回答:“跟牛奶、羊肠、羊毛之类的东西都放在大库里嘛。”

    大队长皱了皱眉,“也是, 那些药材放在那儿, 保管员也不懂的,哪些怕潮应该常晾晒, 哪些怕风吹,哪些怕冻,也都不知道。这么乱放着是不行。”

    想罢,他转头对帮忙卸货的阿木古楞道:“你去老木匠那说一声, 找几个人到知青小院里量一下仓房的尺寸, 在里面打一个整面墙的通天药柜, 回头把药材都放林同志院子里,怎么保存怎么用,都叫她操心去。”

    包小丽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大队长,我是说咱们大队应该把那些药材和林同志的工作都管理起来,不能让她乱来。你怎么还把药材都放她那儿去了呢?”

    “不放她那儿,放你那儿啊?你懂啊还是你爹你娘懂啊?咱们大队连卫生员王英都看不懂的中药材,林同志都认得,你不把东西交给她,别人谁能知道怎么保存?”大队长拍了拍肩膀上的雪,“到时候放上个半年一年的,药效全没有了,药材都长毛了,吃起来不仅不治病还要人命,那怎么行?早该把药材都交给懂的人,你一说倒提醒我了。”

    说罢,他朝着阿木古楞一伸手指头,“还不去呢。”

    “嗷。”阿木古楞领了命令,蹬蹬蹬一股烟儿跑走。

    “……”包小丽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自己不仅没起到管束林雪君的作用,反而‘督促’着大队长给林同志放了更大的权。

    “你愣着干啥?”大队长当即指着刚从拖拉机大车斗里卸下来的一袋白面,“推着那个独轮车,把面粉都送去大食堂蒸馒头,晚上全村发馒头吃。”

    “那林同志——”包小丽还有点不甘心。

    “你闲的吧?老管她干啥?整个大队的羊羔疫苗都是她打的,3天就打完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不?怎么安排人排队,怎么按住羊羔,怎么标记,分别需要调动几个人…规划得头头是道,比场部下派的兽医效率还高。我盯着看着的好手,还用你拦着管着?”

    大队长眉头一皱,急脾气上来了,大声道:

    “不就是救条狗嘛,她要是能救,就多救几条,回头说不定咱们大队还能养个狐狸、香獐子啥的。你别看人家面孔生,就想着管管人家。咱们第七大队可不欺生,谁有能耐、谁能给大队创造财富,谁就说了算。以后她要是出了错,不用你说,我第一个找她。她要是没闯祸,那就谁也别想打击她的劳动积极性。”

    “……”包小丽扁了嘴巴,被大队长口水溅得满头满脸。她抹一把面孔,磕巴道:“那……那……”

    “那啥呀‘那那那’的,把面粉送大食堂去,晚上等着吃馒头呢。”大队长在她肩膀上一拍,转身又去清点货品了。

    包小丽挠挠头,只得跑去推独轮车。

    远处忽然传来哒哒哒的响声,额仁花骑着她的枣红马,踢蹬得雪花成烟成雾地弥散开。

    一人一马眨眼便到近前,冲至大队长身边,一拉缰绳的工夫,额仁花已风风火火地跳下来。

    大队长差点被马头撞上,吓得连连后退。

    额仁花又一把将他拉回来,笑容大大地露出两排洁白牙齿,用几乎全大队都听得到的嗓门高声道:

    “哎呀,那小羊羔的疫苗还真打了!一个个精神得很啊,还有前两天林同志接生的那小牛犊子,真壮实,我一过去,还哞哞叫着要拿脑袋顶我呢。乌力吉说,林同志每天都去看望母牛和小牛,还把自己吃剩的硬馍偷摸给母牛吃,现状那小牛见谁顶谁,就见着林同志亲呢。可真行,哈哈。”

    大队长整了整衣服帽子,见那吓到自己的枣红马还想啃自己的头发,一把将马脸推到一边,才想开口炫耀两句自己伯乐识人,又被额仁花抢白:

    “我回去瞅瞅我家还有没有暖壶,听说知青们想喝个热水,得把水碗一直放灶台上热乎着,这事儿我给她们解决。”

    话音一落,人往马镫上一踩,呼啦一下腾上去,拽转了马头,又如来时一样风风火火跑了。

    愣是没让大队长插上一句话。

    “……”大队长。

    “……”包小丽。

    林同志跟妇女主任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把妇女主任额仁花转变成亲亲好长辈了?!

    …

    另一边,林雪君目送着采购员包小丽离开后,并没有什么应对动作。

    她自觉虽向大队一些人展示过身手,但到底年轻,又是外来人,想建立绝对的信任需要时间,这很正常。她并不着急,只期着日久见人心,慢慢在劳动中与大家了解起来。

    林雪君照旧跟保管员取了所需中药,扎好纸包后裹进衣领,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大队赶回男知青毡包。

    “我能借你们的小铁锅熬中药汤吗?”林雪君指了指灶边放着的、木把被虫嗑出无数个洞眼的旧铁锅。

    穆俊卿点点头,又继续一下一下抚摸小狗的被毛,俨然宠物情绪安抚师。

    见穆俊卿无事做,林雪君眉毛一挑,开口安排道:“穆同志,你能去一趟知青小院吗?我在灶台上温着两碗羊奶,你拿过来一碗好吗?”

    “……成。”穆俊卿虽然有点舍不得这小狗,却还是点了头。他起身走到毡包门口,仍依依不舍回头望,仿佛担心这一离开,再回来时瞧见的就不是活着的小狗了一样。

    林雪君用粗手纸打湿了小狗的嘴巴和屁股,依次给它擦干净,之后将纸张丢进炉灶里烧掉。

    接着又取了些温水,掰开小狗的嘴巴喂给它喝。

    小边牧已经不太有饮水欲望了,只在她将水滴在它舌头上时,才会勉力吧唧一下嘴。

    不一会儿工夫,穆俊卿便捧着一碗羊奶赶了回来,他将碗放在炉灶上,转头问林雪君:“这羊奶是要干嘛的?”

    味道可真香啊。

    “咱俩一人喝三分之一,剩三分之一给小边牧。”林雪君说罢示意穆俊卿拿个小碗自己倒出些来喝。

    穆俊卿惊喜地挑高眉,又矜持地戳了下眼镜,“我就不喝了,你喝三分之二吧。”

    “我喝三分之一就好,我也不白请你喝奶嘛,还想跟你要一点东西。”林雪君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什么啊?”

    “你的白糖和盐,各给我一小点呗。”

    “……”穆俊卿疑惑地睁大眼睛,“要白糖和盐干嘛啊?做奶茶吗?”

    “不是,弄点盐糖水,也是给小边牧喝。”

    “行。”穆俊卿看了看可怜巴巴的小狗,立即转头去拿自己珍藏的糖和盐。

    在林雪君的指点下,他各捏了一点到温水中。

    林雪君便取了吸管,一滴一滴地将糖盐水喂给小边牧。

    在温暖的环境下,被人一下一下地爱抚,又被另一人一口一口地耐心哺喂糖盐水,原本恹恹的小边牧居然渐渐有了精神,颤抖的频率好像也降低了。

    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向表现得沉稳老成的穆俊卿忍不住惊喜地低呼了一声,吓得林雪君刚挤出吸管的一滴糖盐水差点甩飞。

    穆俊卿微窘地挠了挠渐长的自然卷短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林雪君忍不住想起宝姐她们对穆俊卿的形容“那个小卷毛”“那个小眼镜”,东北人好喜欢给人起外号啊,但……起得还真挺有标志性的,一听就知道说的是穆俊卿。

    抿唇笑笑,她又继续给小狗喂水。伏在桌上的小边牧尝试着站起来,摇晃两下失败后,便又爬爬蹭蹭地挪动,竟是一下一下朝林雪君靠了过来。

    当它靠在林雪君搭在桌上的左臂时,她的心都化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奶呼呼可怜巴巴又亲人的小奶狗更惹人怜爱啊?

    喂掉小半碗水后,林雪君非常有经验地喊穆俊卿去找了块儿当尿布的破布块,果然才垫在小狗屁股下,它就尿了。

    林雪君于是又喊了穆俊卿烧热水烫洗尿布消毒,转头见小狗吸收了糖盐,有些精神了,才将人吃的消炎药磺胺片按照人和狗的体重比例切割成小粒,摆开小狗嘴巴,快狠准地往它嗓子眼里一怼。

    小狗干呕了下,还是傻愣愣地将药粒咽了下去。

    这个时代没有专治细小的药水吊瓶,大队里也没有治狗病的药。土霉素虽然也消毒,但药性很弱很缓,根本治不了犬瘟这种烈性病,林雪君只好搬出小时候父亲曾用来给家里蒙獒治犬瘟的土药方了。

    “心疼糖和盐不?”给小狗喂好药,林雪君才有空端碗喝自己那三分之一的羊奶。

    “心疼。”穆俊卿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抬眸直视她说:“所以更希望把它救活,让它长大了好好放牧,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别白瞎了我的糖和盐。”

    “噗。”林雪君放下碗,轻拍了拍小边牧的脑袋,对它道:“你还没长大,穆同志已经安排好如何压榨你的劳动力了。”

    “我,我可不是压榨它,我回头也会给它喂东西吃的。”穆俊卿忙坐直身体,瞪目解释。

    “哈哈哈。”林雪君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开玩笑,便撇开眼睛,自己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时毡包外忽然传来吵闹声,下一瞬,毡包门被一把拉开,三个男知青先后走进来,都是一边走一边大嗓门地嚷嚷“饿饿饿饿饿死老子了!”“太tm冷了!”“骑马磨得我屁股疼!”“我也屁股疼!”“你屁股哪儿疼?”“哈哈哈……”,可是当他们看清毡包内的情景,那几声原本尚算豪爽的“哈哈”就全都卡了壳,变得破碎又无助。

    门被关上时,三个男知青拘谨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明明是在自己的毡包,却比去做客还扭捏,各个通红着脸努力回忆自己方才到底有没有说出什么特别羞耻、特别不合时宜的虎狼之词。

    王建国去挂帽子时,甚至同手同脚都没发觉。

    可他们下一瞬看到桌上摆着的一只漂亮黑白花小狗,又全忘了方才的窘态,呼啦啦围到桌边,东一嘴西一嘴问起这小狗的来处和状况。

    吓得小狗竭力抱靠住林雪君的胳膊,缩紧身体,瞪大了有些灰蒙的圆眼睛,戒备又好奇地环视这些带着一身寒气、望着自己时满眼冒光的可怕两脚兽。

    林雪君忍俊不禁,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小狗,猜它大概觉得自己要被这些人类吃掉了吧。

    十几分钟后,毡包们再次被敲响,来客是听说小狗在这里做隔离治疗后、一路跑过来的孟天霞。

    进门后,她也蹲到圆桌边,看着小狗虽然仍颤巍巍地虚弱,可刚到了林雪君手边不到1小时,就已比在自己身边时精神了许多,甚至还能缓慢地摇尾巴了!

    她不敢置信地抚摸小狗没什么肉的屁股,一直不敢有的希望,忽然猛烈地、一大团一大团地涌上胸腔。

    她有些激动地挽住林雪君手腕,从兜里抓出一把糖粒放在桌上,将其中一半拨给男知青们,另一半则全拨给林雪君,随即望着林雪君的脸,小心翼翼地问:

    “林同志,小边牧想活下来,必然仰仗你的救治。将来我开着拖拉机四处跑,又没有空照顾它。它跟着我也起不到边境牧羊犬的优势,能不能……能不能请你收留它呢?”

    “给我吗?”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挑眉,孟天霞千里迢迢从场部把它带过来,居然舍得送人?

    “对啊,在我手里,它就是一条死狗,在你手里,它才能活啊。”孟天霞挠挠脸,也蹲到桌边。

    “兽医本就是要救治动物的,这是我的职业赋予我的责任,我不能要。”林雪君忙摆手,她要是救个啥动物都归她,那很快大队里的所有牛羊都是她林雪君的了。

    简直比大地主还霸道啊。

    “不是,我,我真的没办法养它嘛,带它回来,也是想着请你救一下的。如果你不能养,那只好——”孟天霞有些为难地左右看。

    王建国几人立即跳起来把手举高戳向毡包顶,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表示自己能养。

    林雪君见孟天霞真的不养,这才笑着道:“那可轮不到你们了,孟同志不养,它就是我的了。”

    “唉……”王建国几人遗憾地叹息,“没事儿,反正你住得近,我们没事儿就去撸它,给它当干主人。”

    “林同志,那你给它起个名字吧。”孟天霞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小边牧恹恹的脑袋,捏了捏它的大耳朵。

    “……”林雪君歪起脑袋嗅着逐渐浓起来的中药味,陷入沉思。

    别人给狗起名字,多是毛毛豆豆大黑之类,但东北人给狗起名往往都叫‘黑子’‘刚子’‘大壮子’之类,她要不要给它起个类似的比较能融入大队驻地东北人氛围的名字呢?

    比如‘大聪明’之类……

    或者像驻地蒙族人一样给狗起名叫‘巴哥德尔’‘呼伦’等等?

    那也太难记了,知青们不明其意,肯定老叫错。

    林雪君正想着,忽然看到了桌上的糖果,这足以让知青们尖叫的甜食、令人幸福的小东西,是跟小边牧一起来到知青们面前的。

    她干脆笑着道:“不如就叫糖豆吧,甜甜的,人见人爱。”

    说罢,她将孟天霞送给她的一小把全塞进了兜里。

    “好哇!糖豆~”孟天霞喊着小边牧的名字,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糖豆儿~”

    “糖豆豆啊,你可要挺过来哦~”

    大家你一下我一下地摸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都是它的名字。

    如果起个名字,是否就标记了它,可以从死神手里抢下它了呢?

    揣着这样的期望,每个人都不断不断重复呢喃,仿佛北方人老习俗里的‘叫魂’一样,喊着喊着就把它从死神那里喊回来,它就不会死了。

    退烧的中药煎好了,林雪君将之放在边上放凉,又去煎煮安神养心的中药。

    “怎么要喝这么多?”孟天霞好奇问。

    “不仅要治里,还要治表。根子的病菌杀掉了,小狗表现出来的高烧、上吐下泻、精神不济等表症也要治好,表里协调才行。”林雪君说罢,又指了指锅里的药,继续解释道:“小狗生病到中期,身体已经有些消耗,现在如果一味地给它吃药,它的心脏脾胃肾都受不了。所以要给它糖盐水和养心的药剂帮它强壮□□魄,让它承受得住药力,才能辅助着中药一起跟病魔作斗争。”

    “好讲究啊。”穆俊卿听着频频点头,竟觉从医药的逻辑中听到了些哲学道理。

    “专业,科学!”王建国也跟着附和,愈发地认同了林雪君果然有两把刷子这件事。

    “真棒。”孟天霞仰起头直视林雪君,心里忍不住有些向往。她开拖拉机如果也能开得科学,开得头头是道就好了。

    大家感慨医学的博大精深,门外忽然传来嘈杂声,听起来似乎有大队长的声音,还有衣秀玉同志的声音。

    林雪君这才想起,之前自己领中药的时候,采购员包小丽愤然离去,好像是跑去找大队长告状的。

    难道采购员真的将大队长喊过来,要找她麻烦了?

    目光盯住毡包木门,林雪君如临大敌。

    她手掌搭在紧靠自己臂弯不断打颤的小狗糖豆头上,咬唇琢磨起要如何说服大队长,如何在对方要求她扔掉‘浪费’中药和人力的糖豆时,与大队长等人拉锯、沟通。

    她甚至想到了要做更多的工作去换取自己在大队上更多的自由,或者……跟大队长解释清楚所有糖豆使用过的中药她都会补上之类。

    …

    “嘎啦”一声,木门被打开,大队长几人被知青们请进门。

    来的不止大队长和‘带路党’衣秀玉同志,还有一位黑瘦的大爷一脸冷肃地走在最后。

    穆俊卿瞧见最后那黑瘦老者,嚯一下站起身,表情恭敬道:“老师!”

    居然是大队的老木匠陈锁义。

    林雪君目光炯炯,蹲坐在小马扎上,盯着大队长的眼神可称为‘虎视眈眈’,仿佛只要大队长开口发难,她就立即化成离弦的箭,朝大队长胸□□去。

    大队长环伺一周,竟并未对小边牧糖豆发脾气,而是就着王建国递过来的马扎,一屁股坐到灶边,朝着林雪君笑着一挑头:

    “我让社员把老库房里的旧药柜子给你搬到仓房里了,回头陈师傅帮你打了新药柜后,你再将药材慢慢搬到新柜子里吧。

    “以后,什么原因、用了哪些药材,还有缺哪些药材,去哪里采买、去哪里摘、安排哪些人帮你晾晒整理,就都是你的工作了。

    “我会代表大队隔一段时间抽调你的登记本,检查你对药材之类的使用是否规范……当然,整体来说,还是得你自己有个章程,把这事儿干得漂漂亮亮的。

    “林同志,能不能做到?”

    “……”林雪君眼神忽地从犀利转为迷茫,“啊?”

    啥?

    大队长不是应该问责吗?

    不是应该开始跟她唇枪舌战了吗?

    怎么……怎么不仅没有阻止她、训诫她,还把仓库里的中药柜子都搬到知青小院了呢?

    到底发生了啥?

    难道采购员包小丽气吼吼地起来,不仅没有跟大队长告状,还帮她跟大队长要来了更多权利?

    嚯!

    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

    看看人家包小丽同志的格局,啧啧,活雷锋啊!

    30  ☪ 4元5角钱的购买力!(10更)

    ◎这样花钱,也太快乐了吧!◎

    一群人围着小边牧糖豆聊了好一会儿中药材的管理和使用, 林雪君也提出了会制作一个制式表格,以后无论是给人开药,还是给动物开药, 都按照这个表格填写的想法。

    大队长连连点头, 直夸奖林雪君有想法,脑子清醒,是做事情的人。

    林雪君被夸得满脸羞红,妈呀,后世动不动就做表格、写论文的研究生, 随便列了个制居然就被夸了诶。

    太不好意思了。

    后世她把论文写出花来, 都没人觉得稀奇!

    只恨现在没有ppt可做, 不然非要在大队长面前大展身手一番, 像动画一样的表格见过吗?还带配乐的那种!大队长看见了不得夸得她天花乱坠啊!

    想想就激动……

    脸蛋红扑扑地说到中药使用上, 林雪君逐渐恢复了平静。

    她一个人处理这么大一摊子事肯定忙不过来,得有认字、懂一点草药知识的人帮她抓药、煎药和登记才行。

    虽然被夸得找不到北, 但也不能把她一个人当一个连的人使唤。

    大队长立即表现出为难,大队里没有闲人,忽然要增加一个岗位, 从哪里抽调呢?

    衣秀玉当即举手:“我我我!我虽然不会认中药, 但我认字,我可以来给林同志打下手。”

    马上牧民们就要转场春牧场, 条件太艰苦了,而且住宿也成问题,是以女知青们都会留在驻地负责春耕、护林、砍树之类的工作。

    衣秀玉不能放牧了,一直琢磨着给自己再找个什么稳定的能学到东西的工作。

    大队长考虑了下, 当即表示赞同。

    衣秀玉愿望实现, 高兴得直拍巴掌。

    她又想起之前大队长带着木匠来她们小院量尺寸, 便笑着调侃:

    “大队长带着陈师傅赶过来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我才放牧回来,家里也没人,正要给母羊挤奶呢,忽然好几个陌生男人冲进来,又是量东西又是清杂物的,我还以为是强盗呢。”

    “哈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能有马贼咋的?”大队长猛灌一口热水,道:“咱们大队住着好几个老猎户,手里都有枪,附近山里就算有流氓流窜,也不敢往咱们这儿来。”

    “那有没有熊啊?”衣秀玉来之前可听说东北山里都有熊的,一巴掌能扇掉人半张脸。

    “熊瞎子现在正冬眠,除非山火,不然才不往外跑呢。就算春天出洞了,它们也不乐意往人多的地方走。你们在大队里干活,不用担心。”大队长说着站起身,“更何况大队里还有好多护院犬,狼啊熊啊的一来,它们肯定最先冲上去,接着猎手出来了,不管是啥大家伙,都得给干趴下。”

    说罢,大队长将帽子戴好,转头对几位知青交代:

    “我们就是过来找林同志说一下中药的事儿,行了,你们忙吧。”

    “多谢大队长。”林雪君感受到对方的信任,感激地起身相送。

    “不用送。”大队长拍拍林雪君肩膀,“晚上大食堂发馒头,小卖部那边也补了货,你们要是缺啥东西,可以去看着买。”

    待大队长和陈木匠离开后,一屋子知青们当即叽叽喳喳起来。

    最后商定了,穆俊卿留下照顾小糖豆,等它将糖盐水消化得差不多了,再喂安神汤剂和羊奶,顺便把其他两副中药也煎了,等林雪君安排什么时候继续给它喂药。

    另外一个男知青去山上捡柴火,再一个去大食堂领白馒头。

    “跟打饭的大姐讲话嘴甜点,看看能不能跟大姐要点卜留克咸菜,那个配粥可好吃了。”

    “知道了,绝对嘴巴抹了蜜一样甜,等着吃我讨的咸菜吧。”

    王建国会做饭,他负责去女知青们的大瓦房炒菜,衣秀玉和孟天霞打下手。

    “我柜子上有大队大哥大姐送的酸菜,咱们整点五花肉炖酸菜当硬菜。”林雪君开始掰着手指头点菜。

    “行,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王建国说着便做出撸胳膊网袖子的大厨架势。

    今天孟天霞从场部安全回‘家’,给大家带了小狗,还带了糖果和一小块猪梅花肉,7个人聚一聚,趁机大吃一顿。

    大家一拍即合,分头行动。

    林雪君则带上钱直奔小卖部,去晚了怕好东西都被大队其他人买走。

    第七大队每天晚上几乎都飘雪絮,有的时候是下小雪,有的时候是风将背后山上的积雪吹下来。

    深山里时不时有鬼哭狼嚎一样的鸣叫,悠扬缥缈,也不知道是猫头鹰还是啥动物。听着那声音,往黑林子里瞟一眼,都会精神紧张,害怕那些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忽然跳出个什么鬼东西把自己叼走。

    林雪君一边小跑一边掸身上的积雪,眼睛只盯着目标方向,再不敢乱瞅。

    赶到小卖部的时候,正有两位蒙古族牧民在购物。

    草原游牧民族大多数没有积蓄的概念,在购物方面,他们从来都是商户们最喜欢的豪横派——兜里有一个就花一个,绝不给自己留钱。

    两名牧民似乎是夫妻,他们在转场之前,掏出这个月发的工资,买了两副新手套,6副羊绒鞋垫,两袋盐,一盒酱油膏……

    销售员一边往牧民手里塞东西,一边打算盘,之后又全都记录在账本上。

    不一会儿工夫,牧民装钱的兜干净了,装物资的兜却满满当当。

    牧民退到一边整理东西,销售员挑眸看了眼林雪君,面生得很,便知道是新来的知青。

    据说知青们才来大队,估计手里最多也就一两块钱,应该不会买太多东西,他便一边继续做记录,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你买啥?”

    林雪君早在路上拟好名单,当即倒豆子般道:

    “3块奶油蛋糕,3毛。2两白砂糖,2毛。酱油膏1斤一毛五分,醋1斤一毛三。咸盐4斤6毛4,豆油2斤1元六角。”

    林雪君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的买,这么多东西,居然才花了3元零2分钱。

    这……她存款的4块5,购买力也太强了吧。

    她在这里望着柜台上摆着的东西,纠结剩下的一块多怎么花。

    那边记好账的销售员和兜好东西的牧民都惊呆了,好一大串东西啊,啧啧,咋买这么多?

    过年呐?

    “那我也来两双羊绒鞋垫,再一副羊羔皮的手套……”林雪君正念着,忽然看到角落里一个小东西,当即挑眉问:“那是口琴吗?”

    “是啊,你要吗?”销售员手忙脚乱地帮林雪君装东西,不一会儿工夫就塞了满满一布兜,这也买得太多了。

    知青不是刚来大队,还没拿到整月工资吗?咋还这么有钱呢?

    知青们的工资这么高吗?

    望着兜里这些油盐酱醋,销售员都羡慕了,如此不把钱当钱花,也太快乐了吧。

    “多少钱啊?”林雪君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口琴盒,在这个地方,啥都匮乏,娱乐更匮乏,她都好久没听过歌了,更不要提什么乐器独奏。

    在众多乐器里,她也就会吹吹口琴,光是想想那个小东西在手里把玩的场景,她就已经高兴起来了。

    想买。

    销售员看了看林雪君兜里买的这一堆,又将她要的鞋垫和手套塞进去,转头走到口琴边,拍掉上面的土灰,看到标记的价格:

    “2元。”

    “啊,那我买不起了。”林雪君咬住唇,皱着鼻子叹气。

    退掉一些东西,省出钱来买口琴吗?

    犹豫地看看兜子里的调料,唉,她还是决定先放弃口琴。这个时代能吃饱饭、吃好饭才是首要的,娱乐啥的都得往后排。

    销售员捏起口琴,看看林雪君,又看看这个已经放在柜台上一年多都没卖出去的乐器,“你兜里还有多少钱啊?”

    “我一共就4块5毛。”

    销售员算了算账,买完这些东西,林雪君就只剩9毛钱了。

    将口琴盒子上的泥灰仔细擦净,他合计了合计——这东西全大队都没人会吹的,只进了一个货都没卖掉。现在遇到眼前这女知青,那绝对属于是王八遇到了它独属的绿豆。

    只此一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也不能一直积货嘛,钱得流动起来啊。

    “那就9毛钱给你吧。”销售员转手就将口琴塞进了布兜里。

    “真的吗?”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这还能骗你啊?快给钱。”销售员说着便朝林雪君伸出右手,有点脏的手套掌心部分朝上。

    “谢谢你,同志!”林雪君声音都拔高了,她掏出钱,爽快地往对方掌心一拍。

    “行。”销售员数了下钱便将之收入抽屉,一边将布兜递给她,一边艳羡道:“你们可真是开了荤了,这个月都有油水吃,真好。是不是知青们一起凑的钱啊?真敢花。”

    “就我一个人赚的。”林雪君将袋子接过来,哇,沉甸甸一大袋子。

    率先掏出小巧精致的口琴摆弄了下,又凑到嘴边吹了下,动听的乐律流溢而出,让深寂的冷夜都变得轻盈可爱了起来。

    丰收般的喜悦迎上心头,她笑得见眉不见眼。

    “你们上个月不是就拿了几天的工资吗?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吧,咋这么多钱?”销售员不可思议地问。

    所以这些东西不会是要跟知青们一起吃的吧?

    他都想跟林雪君做朋友了!

    “我是咱们大队新上任的兽医卫生员,治好了好几头牛和羊呢。”林雪君忍不住自我介绍起来,想到有点吹牛嫌疑,脸刷一下热起来,眼神也不好意思地躲开了。

    “啊,你是林雪君同志!”销售员忽地一拍桌子。

    林雪君吓了一跳。

    销售员已绕过柜台朝她凑近,仿佛想将她看得更仔细、记得更清楚一般。

    “你听说过我啊?”林雪君被新购的商品坠得肩膀都歪了,睁大眼睛好奇地看销售员。

    “那能不认识吗?我就住乌力吉大叔隔壁,他的大牛下犊子那晚我睡得早,没赶上。后来乌力吉大叔逢人就说你厉害,救了他的牛。”销售员瞧着林雪君拎东西费劲,转头看了看时间,当即把油灯吹灭,爽快道:

    “走,我送你回知青小院。”

    说罢又将小卖部的铁门挂上锁,转身捞过林雪君的东西,当先走在了前面。

    深夜,许多瓦房小窗前都点起了油灯,摇晃的幽幽光亮透出,将门外的雪堆和松树映得影影绰绰。

    炊烟渐渐连成白练,摇摆着飘向天空,被风一吹,鬼影般隐入山林。

    销售员一路都在问林雪君关于给牛羊治病的问题,又不停向她讲述往年大队里生病牛羊的故事,仿佛他对兽医这项工作、对给牛羊看病这件事,充满无穷的兴趣。

    好像兽医是多么神圣、多么神秘、多么不得了的职业一般。

    林雪君抱着胸,认真分享,时不时说一两个有趣的动物小故事,又时不时被销售员的话逗笑。

    穿进夜风,走过黝黑无光、一点也不平坦的曲折小路,她的步伐却越来越轻盈。

    【📢作者有话说】

    【这个时代最大面额是10块,不是100。

    很多人一家子一个月生活费是8元,很好工作的月薪在二十元左右。

    知青下乡对于一些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没钱赚的年轻人来说,相当于是去外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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