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支边知青好苦

    ◎苦得……肚子都撑痛了。◎

    回到知青小院将东西放下, 林雪君转头便想请销售员留下来一块吃饭。

    销售员躲开林雪君的手,笑着一边摆手一边跑了。

    林雪君一头扎进大瓦房,瞬间被炒菜的香气笼住了。食物的特殊味道一涌进鼻腔, 眼睛便亮起来, 她衣服都没脱就扑到炉灶边。

    王建国正挥舞着炒勺,在锅台边大开大合地施展身手。

    切成薄片的五花肉不断发出噼啪爆响,锅底不一会儿便冒出许多鲜亮的猪油。大勺颠起来,五花肉飞高再落下,已翻了个面。朝上的那一侧被煎得焦黄, 油香肉香扑面。

    林雪君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铁勺将菜推到一边, 一小勺酱油膏丢进油汤中, 一阵噼啪响声, 咸酱油的香味腾一下窜老高。王建国握着锅把, 将酱油膏在锅底摇匀摇化,接着将酸菜倒入锅内。

    唰啦一阵爆响后, 酸菜和焦香的五花肉搅拌到一块,食物在翻炒下充分接触热力,滋滋啦啦冒出热腾腾的香气。

    “去把穆俊卿喊过来吧, 快开饭了。”王建国回头对其他人道。

    林雪君衣服帽子都没脱, 当即自告奋勇又跑出屋。

    由于小狗糖豆确诊只有犬瘟,不会传染给羊羔, 林雪君便将糖豆裹紧了,跟拎着中药汤的穆俊卿一起往大瓦房跑。

    穆俊卿一边跑,一边给林雪君做汇报:

    “羊奶我都一点点喂给它了,它也拉尿过了。”

    “安神的药汤它都乖乖喝了, 剩下两副中药都煎好了, 你没让喂, 我也没敢喂。”

    回到大瓦房,林雪君先将糖豆放炕脚才折回去脱帽子大衣。

    领馒头的知青拎着两大兜子所有知青分到的馒头进屋,一边脱衣服一边讲路上的见闻,也提及了独自住在隔壁的小牧民阿木古楞。

    “自己一个人生活,瘦叽叽的,也不知道每天都能不能吃饱饭。才13岁就要独自放牧,没爹没娘的,也没个人心疼……我13岁的时候还上房揭瓦呢。”

    “阿木古楞是我的好朋友!”正给小糖豆做物理降温的林雪君霍地抬起头,“我能请他过来跟咱们一起吃饭吗?”

    “当然可以了!”孟天霞立即拍板,这顿饭大多数食材都是林雪君提供的,五花肉是她买的,她们俩绝对有发言权。

    “那我去把他喊过来。”林雪君高兴地起身,又披上大衣戴上帽子,跑出了大瓦房。

    门哐啷关上,刚赶过来的穆俊卿走到路灶边帮王建国的忙,转头便瞧见之前空荡荡的食材柜子上,此刻居然摆得满满当当了:

    干豆角丝、干木耳、老砖茶、奶豆腐、小苏打、酱油膏、酸菜、醋蒜……

    “这都是谁的啊?”穆俊卿不敢置信地一一细数,发现许多东西是小卖部和大食堂都买不到的。

    “是林雪君同志的东西。有的是萨仁阿妈送的,有的是宝姐霞姐翠姐送的,还有的……那些送东西给林同志的社员,好些我也记不住。”衣秀玉一边回想一边摸脑袋,“林同志真厉害,已经交到这么多新朋友了。”

    “跟我一起放牧的大叔也知道林雪君,刚开始带着我放牧都不咋搭理我,后来忽然就开始主动跟我聊天了,一个劲儿地打听林同志的事儿。还想让我请林同志教教他怎么把牛羊养肥,怎么不让牛羊死。”王建国将刚炒好的豆角丝盛进二大碗,转手递给孟天霞。

    “我去场部的时候,遇到其他大队过来的知青,据说他们跟大队的社员都爆发两次冲突了。他们觉得大队的牧民们排外,不信任城里来的同志,明明很愚昧,却不听信他们从书本上学来的科学。牧民们则觉得他们纸上谈兵、好吃懒做,认为他们要把好好的大队搞乱。吵得特别厉害,他们年轻气盛的男知青还跟大队里一个牧民打起来了……”孟天霞回想了下那名女知青跟她八卦时候的描述,如实道:

    “知青们没打过长年搏克摔跤的牧民,被揍得满地找牙,全闹着要回城呢。”

    “闹得这么凶?”衣秀玉听得咋舌,想起大队长和其他社员们对林同志的态度,便不觉由衷生出许多感慨。

    他们这些知青,不仅没跟大队里的人打架,还喝到了牧民送来的牛奶……说起来,也多亏林雪君救了乌力吉大哥的母牛和牛犊子,好像就是打那之后,牧民们对他们其他几个知青的态度都好一些了呢。

    穆俊卿还沉浸在面前这些食物上,忍不住念叨:

    “这才几天啊?”

    林雪君居然从大队社员那里,获赠了这么多好东西?

    还有猪油块!

    就这一柜子东西,比城市里好多人家的库存都更有含金量吧?

    这可是据说最艰苦的边疆……

    “当兽医真好。”一名男知青忍不住发出羡慕的赞叹。

    “以后我跟着林同志管理那些中药,肯定也能学到治牲畜的方法。”衣秀玉忍不住向往。

    “那你得把林同志当老师父一样敬重起来,得给林同志洗袜子!”王建国笑着调侃道。

    “那有什么的,林同志要是肯,她的内裤我也可以给她洗。”衣秀玉一本正经道。

    她年纪小,这么讲也没觉得怎样。其他几位年长的知青被她说的各个脸通红,面面相觑一会儿,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

    另一边,林雪君裹着大袄子顶着风去阿木古楞的毡包。

    小院子黑洞洞的,但毡包边码着几小堆劈得粗细几乎完全一致的柴禾,还有他放牧时捡回来的干牛粪。

    站到毡包门口,她朝内喊他的名字。

    小蒙古包的厚羊毡帘子被从内拉开,探出个衣服帽子穿得整整齐齐的脑袋。

    “你咋不点油灯?”毡包里面黑洞洞的。因为没有窗,没有月光透进来,不点灯时,黑不溜秋的。

    “有炉灶里的火光。”他指了指毡包内的小炉子。

    可是他火烧得也不旺,就那么一点点柴一点点光,屋里还是又冷又暗。

    “你在干嘛呢?”林雪君凑头往里张望。

    “吃饭嘛。”阿木古楞让开门,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毡包内的摆设,好像不算很乱。又抽了抽鼻子,也不臭。

    林雪君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捏着一个馒头,炉灶边没有摆咸菜或奶茶,显然在她来之前,他正坐在炉灶边一边烤火一边干啃馒头。

    她便拉住他手腕,“走,去我家吃饭。”

    “我——”阿木古楞被拽出毡包,瞠目问她:“干啥?”

    “我们今晚聚餐,有可多好吃的了,我请你吃。”林雪君拽着他往小院外走。

    “我有馒头。”他举了举手里还捏着的馒头,白面馒头可香可甜了。

    “走啦~”林雪君回头朝他笑。

    “那……我先把火熄了。”说罢又挣脱她手跑回去把炉灶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柴火熄灭,再跑出来时,手里拎了两个白馒头,外加一小碗奶皮。

    他虽从小自己一个人生活,也知道去别人家做客不能空手。这些奶皮是他上个月发工资买的,只有它们最拿得出手。

    穿过知青小院,林雪君一把拉开房门。

    一大团白色的热雾铺面冲出,瞬间将两人包裹其间,在外人看来,两个少年人仿佛是被那白色烟雾中的妖怪吞进房间般。

    阿木古楞面前的白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暖黄色的油灯光芒,和香到令他吃惊的食物气息。

    那浓郁醇厚的味道仿佛有实质般,一下抓住了他的鼻子,连肚子里的胃好像都跟着跳动了下。

    林雪君脱掉帽子大衣后转头朝他伸出手,他这才把自己的羊皮大德勒和尤登帽都摘下来递给她。

    羊皮大德勒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边缘被磨得起皮不说,还有几个刮坏的窟窿。林雪君伸手指穿过那窟窿,手指转了个圈儿。

    没有爹娘的孩子,衣服破了也没人帮缝补,只能长年累月地穿洞洞服。

    再一摸那顶尤登帽,耳朵的地方都被磨薄了,内里的皮毛也掉得所剩无几,戴着恐怕已经不怎么暖和了。

    叹口气,林雪君反手将之全挂在门后的衣架子上,转身便推着阿木古楞的肩膀将他按在桌边小凳上。

    此刻饭菜都已上桌,五花肉炖酸菜、猪油炒豆角丝、炒土豆片、一碗奶豆腐、一颗醋酸、一盆圆滚滚的大白馒头。充满锅气的炒菜冒着热气,颜色各异的食物将餐桌摆得满满登登。

    一群人围坐在四周,捏着筷子摩拳擦掌,大家没开口讲话,气氛却莫名地热烈。

    对美食的渴望,在空气中沸腾,是无声的喧嚣。

    林雪君第一个拍巴掌宣布开餐,穆俊卿这才接话道:“恭喜孟同志平安从场部回来。”

    “哈哈哈,那也恭喜林同志成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祝你早日成为正式兽医!”孟天霞笑着接话。

    “别漏下穆俊卿同志,恭喜你成功拜师陈锁义老先生,成为一名木匠学徒。愿你将来变成顶级木匠,能为祖国建高楼造桥!”林雪君高举筷子,说罢快狠准地在酸菜盆里夹了一块儿五花肉。

    肉啊!肉啊!她都多久没吃过五花肉了!

    记忆中最近的一次肉食,居然是阿木古楞送的一小块牛肉干。

    念头转间,筷子也转了向,直接将那一片五花肉送到了阿木古楞盘子里。

    “我也要祝贺我自己,成为林同志的助手,以后我一定好好认中药材,学习中药知识!”衣秀玉也凑着热闹笑应,并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夹了一筷子五花肉。

    大家早就馋得忍不住了,衣秀玉话音一落,就都动了筷子。

    阿木古楞望着面前这丰富的晚宴,他从来没接受过这样的盛情款待,以往吃百家饭时,大队里户户都困难,能填饱肚子就行,哪有大口吃肉,且有这么多丰富配菜的时候。

    最近两年牧区日子过得虽然好了,可他独自支出门户,赚半个成年人的工分,要买许多许多重要日用品,并没有奢侈地给自己做这么一桌子菜的能力。

    何况,他也不会炒菜。

    捏着筷子,他盯着盘里林雪君给他夹的五花肉,有些拘谨地、缓慢地将之夹起。

    才想着自己作为客人,不能吃太多,这块肉要慢慢吃、细细品,盘子里忽然又被夹进来三块五花肉、两筷子豆角丝、一大块子土豆丝和2粒醋蒜。

    抬起头,发现圆桌边的所有知青们都笑吟吟在望他,有的嘴里塞满食物,只能通过眉眼弧度才判断得出是在笑着。

    “你多吃点,太瘦了。”孟天霞讲的汉语,也不知阿木古楞听不听得懂。

    “再长点个子,可不能跟我一样高。”衣秀玉比了比自己的头,也忘记了阿木古楞是蒙族小孩,不会讲汉语的状况,只学着孟天霞的样子向客人表达善意。

    “吃吧,别客气。”穆俊卿摆出自己最为可靠的沉稳笑容,朝阿木古楞颔首,难得地讲了句新学的蒙语。

    “把五花肉放在馒头上,再放一点点吸饱了肉香的酸菜,一大口将酸菜、五花肉和馒头都咬进嘴里。你就吃吧,老香了。馒头是甜的、软的,五花肉带点焦香,好吃到灵魂出窍。和着酸菜一起嚼,酸酸香香地开胃、解腻,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林雪君一大串蒙语叽里咕噜地说出来,听得阿木古楞瞪圆了眼睛。

    “快吃!”林雪君期待地看着他。

    阿木古楞便按照她讲的把五花肉、酸菜都铺在手里的馒头上,然后嘴巴长到最大,一口就把馒头顶盖给啃掉了。口中东西太多,噎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了。

    林雪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咀嚼,慢慢的,阿木古楞那两条秀气的长剑眉挑高,又舒展开。闭眼时那条上下睫毛交叉绘制出的线条都忽闪忽闪地向两边飞去了,鼻孔不自觉张大,咀嚼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咽下一部分口中食物后,他眉头又压下,那是用力品味美味、用心享受食物滑过食道进入胃里的饱足快-感的表情。

    看别人露出幸福的样子,自己也会觉得浑身暖呼呼地快乐呢。

    林雪君见他睁开眼,自己也夹了一块五花肉,如自己所说那般啃掉一大口。用力咀嚼的样子跟淑女二字毫不相干,可她好爽啊,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在无声尖叫:

    “好吃好吃好好吃啊……活着好幸福啊啊啊!五花肉炖酸菜全世界第一美味!”

    桌边每个人都与她一般模样,各个鼓着一边腮帮子,艰难地咀嚼。

    不知谁第一个笑起来,大家怕呛到,又忍不住幸福地想笑,便极力克制笑意,脸都憋红了。

    炉灶上传出咕噜噜的响声,穆俊卿忙跳起来跑去把煮锅拎起来,又用炉钩子勾起铁圈盖子将炉灶盖住,之后倒了8碗刚煮好的热羊奶端上桌。

    林雪君把阿木古楞带来的奶皮子分成八片丢进大家的奶碗里,又从罐子中倒出8块焦糖分给大家,之后用筷子把焦糖搅拌融化。

    染上焦糖色的羊奶上盖着奶皮子,散发出奇特的甜香。

    她举起自己的奶碗,朗声道:

    “干杯!祝我们以后天天有肉吃,有奶喝,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在咱们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大队干出一番事业!”

    “托林同志的福,我们有奶喝!”孟天霞也双手捧了碗高举。

    “托林同志的福!”大家依次重复,随即‘砰’一声碰碗,之后一边吹凉,一边美滋滋地吸溜醇香、现挤现煮的羊奶汁。

    明明是喝奶,衣秀玉却觉得自己好像醉了。

    他们来祖国边疆,都做好吃苦的准备了。为了边疆建设,变黑、变瘦、变粗糙、饿肚子算什么啊……

    可是,怎么居然能有五花肉炖酸菜、猪油炒豆角丝、焦糖羊奶等这么多奢侈美味呢?

    热腾腾的羊奶入腹,所有人额头上都渗出汗。

    他们簇拥在桌边,望着热腾腾香喷喷油汪汪的晚饭,幸福到茫然。

    都说来支边是受苦的,累归累,可是……苦呢?

    有志青年们聚在一起尽情挥洒汗水、大口喝奶、大口吃肉,倒头就能呼呼酣睡,被大队的社员们认可……外面冷风呼呼,他们却坐在温暖的瓦房饭桌边一层一层冒热汗……

    半个小时后,奶足饭饱。

    穆俊卿用手背抹了把油滋滋的嘴角,又心疼手背上擦下来这点油星,捏下一小块馒头,擦掉油星后嚼着吃掉——肚子更撑了。

    孟天霞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靠着椅背,头后仰垂着,目光里是高高的瓦房横梁…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快忘记建设祖国的伟大愿望了。

    梦想是啥?

    志向是啥?

    别问,问就是……好吃!

    猪油炒的菜,可真香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穆俊卿:王建国同志,你做啥怪表情呢?

    王建国:不是啊,刚才吃肉吃得太忘我,咬到腮帮子了,疼得……

    衣秀玉:哈哈哈哈……

    32  ☪ 【请看】牛粪包围,不知所措

    ◎“林同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有精神力量的同志!”◎

    饭后, 林雪君坐在炕上,头脑混沌地靠着墙,尽情享受饭困时微醺般的感受。

    没有电视, 没有网络, 大家只能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于是渐渐将大队里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的八卦,都稀里糊涂地聊了出来。

    快乐地浪费时间和生命是多么奢侈又放松的事情啊。

    穿越前世界纷纷扰扰,吃饱饭是件很容易的事, 想喝可乐就喝, 想吃肉就吃, 她竟好像从来不知道, 吃饱饭居然是这么的令人满足和幸福。

    身在和平盛世, 人们对周身的一切都习惯了。

    只能感受到变化的人类,已然察觉不到吃饱、喝足、温暖、平安是件多难得的事。大家只会为不知明天能否发财而忧愁, 为房子车子焦虑不堪,为社会和他人无穷无尽的期待感到窒息。

    而在这个国家处在充满希望、朝气蓬勃的‘早晨’的时代,人们感受到的变化不是固步不前, 而是今天比昨天过得好, 明天会比今天过得好。

    昨天衣不附体,今天有件破布褂子, 人就会幸福。

    昨天只能吃土啃树皮,还被奴隶主压榨和殴打,今天能喝粥吃窝窝头,没有人打自己, 就会幸福。

    林雪君明明是从物资丰沛的和平年代而来, 可近一个月置身生产队驻地, 与知青和牧民朝夕相处,渐渐沉静地融入,也体会到每个人热血澎湃劳作时,对未来怀揣着希望的那种精气神。

    在这些人心中,领袖描绘的美好不是乌托邦,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终将在大家的劳作中来到。

    那是必然降临的未来。

    林雪君伸手一下一下抚摸在病痛中疲倦入睡的小边牧糖豆,她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六十年代末,她16岁。

    10年后,是70年代末,她26岁,走到人生的青年时代,也正是知青下乡大潮最热的时代,同样是这大潮步入尾声,将迎来高考恢复的时代。第一年恢复时,考官们都不知道到底该给学生们出怎样的题才算难易适中,在那个国家都在摸索的阶段,考入一所好学校并不难。

    而如果她已经在第七大队成为了正式的兽医,她或许还能考入首都最好的医学院。国家百废待兴的冲刺阶段,大把好位置都空缺着,毕业就能做精英。

    10年后的70年代末啊,如果她能在这10年中,成为整个呼色赫公社最优秀、最有名的草原牧医,那她是否能免招入高校呢?

    或者,如果成为整个呼伦贝尔盟,甚至全国有名的牧医,她是不是……可以直接做高校教授,也许她将扮演的就是给考生们出题的角色呢?

    26岁的行业顶尖力量拥有者!

    “你笑什么?”坐在身边的孟天霞忽然开口问。

    林雪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笑,从美好的白日梦中回神,她忍不住感慨:

    “人活着到底是精神世界更重要,还是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呢?

    “在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的环境下,有梦想可以追求,有奔头,有上坡路可以走,被社会和身边人需要,被认可被尊重,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是不是比极端的物质享受更宝贵呢?物质享受的阈值好像有点低……”

    在所有高位都被人占住,所有财富都被他人赚取的环境下,没有位置给到自己,没有未来可以拼搏,才是……一代未来人的苦闷之处吧。

    年轻人们可能并不真的如老一代人所说的是‘懒汉’‘咸鱼’‘啃老族’。说不定年轻人们并不是怕苦,不是好高骛远,不是穿着长衫的孔乙己,也不是不努力……而是被困在一个盒子里,无处施展。

    老板的儿子继承公司,中层们年轻力壮,也一时留不出位置给年轻人。

    领导的儿子直升大学,一步上岸做新领导,年轻人还有什么机会呢?

    只有蜂拥进有空缺的新兴行业,往死里卷。没得卷的,不躺平又能做什么呢?

    林雪君伸出才劳作半个月,就冻皴变粗糙的手指,转头看向靠着自己的孟天霞和衣秀玉:

    “有希望,人才能忍受劳累辛苦。”

    孟天霞琢磨了一会儿林雪君的话,才有些不确定地道:“啥追求啊?我就想吃饱穿暖,天天在被窝里躺着,要多少肉有多少肉吃,最好每天都喝牛奶。还有毛茸茸的衣服穿,那种大开摆的裙子你们见过吗?真漂亮……”

    “那些算什么啊,都会有的。”林雪君歪起脑袋,“会开拖拉机就能成为整个大队工资最高的人之一,被所有人羡慕,这才宝贵呢。”

    “那不也是为了赚工资,好买很多吃的穿的吗?”孟天霞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林雪君挠了挠头,她也说不明白,就是忽然吃太饱了,撑得眩晕才胡思乱想吧。她嘿嘿傻笑两声,摇头道:

    “好像是哦,我也不太明白。”

    “过几天,你要跟着转场的队伍一起去春牧场吗?”衣秀玉忽然探头问。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带着我放牧的二喜叔说,转场可苦了。穿过草原的时候,会长时间处在疲惫和零下四十度的极寒中。晚上没有炕睡,只能围着炉子裹着羊皮大德勒睡觉,冷空气往骨头缝里钻,非得把你冻成关节炎。”衣秀玉有些担心道:“我放牧的时候骑骑走走都觉得屁股疼,转场的时候要赶路,得一直骑马骑骆驼,身体不好的人能把骨头晃散架。二喜叔说之前常有在转场路上被累死冻死的老人,好多牛羊都会因为走不动掉队而死在草场上,像咱们这样的年轻人据说也很难熬的。你不能不去吗?”

    林雪君想了想也觉得害怕,转场的路上大家能带的物资有限,动辄十天半个月的在积雪草原上跋涉搬家,能把人吹掉冻掉几层皮。

    可是……

    林雪君想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去一个兽医被尊重的地方’,又想到了自己将要在大队打拼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未来,和二十年后将迎来的90年代……

    等到了那个时候,她要积攒够资本,才能成为风起云涌时代中最靓的弄潮儿,抢到足够大的蛋糕。

    那是她的希望,她希望在时代的转折口不要被丢下。

    “牧民们世世代代游牧才磨砺成强大的民族,我又不是真要住到春牧场,只是跟着转场,为待产母牛们保驾护航,帮助牧民在春牧场接春羔,这就害怕了吗?”

    林雪君忍不住抬起下巴:

    “领袖说过,我们要承认困难,分析困难,向困难作斗争。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要去,这才是好同志。转场的辛苦就是摆在我面前的大山,我要跟牧民大众们一齐挖这座山!”

    林雪君说罢话,忽然发现身边没动静了。

    “?”

    转头一望,只见孟天霞和衣秀玉两位女同志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们眼中饱含滚烫的光,炙烤得眼眶发红,眸光闪闪。她们或细长或柔和的眉都被那热忱的表情压出折锋,显出勃勃英气。

    “林同志,你的话真让我感动!”孟天霞一把攥住了林雪君的手,掌心滚烫,五指有力。

    “林同志,你是我遇到过思想最先进,最有精神力量的同志!你让我理解了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真正意义,我也要与寒冷和劳累做斗争,到了秋天迎接丰收的胜利!”衣秀玉一骨碌从炕上翻起,跪坐到林雪君面前,拿双手紧紧握住了林雪君另一只手。

    “……”林雪君。

    傻眼。

    一股羞热潮涌而上,她脸烫红得滴血。

    不是……那个……她没有……

    …

    这一天晚上热燥得睡不着觉的,除了知青瓦房里热血沸腾的三个女孩子外,还有吃肉吃到一身火力无处宣泄的少年阿木古楞。

    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和炒菜,他吃得眼泪汪汪,丹田里热腾腾的,浑身充满力量。

    大队黑沉的夜晚,他戴好帽子,穿好羊毡靴子,骑上自己的大青马,挎上两个大筐,跑上一片黑蒙蒙的草场。

    一脚踢飞一块硬雪,拨一下便翻出个干牛粪,一块一块往筐里塞,装满了便折回大队,在偶尔响起的护院狗疑惑的吠叫声中,他将捡好的牛粪,一块一块码在知青小院瓦房墙根下。

    披星戴月,他码得整整齐齐,码得越来越高。

    之后,他又跑去山里踢踢踏踏地捡了好多枯树枝,捏着小刀割了几片桦树皮。

    天快亮时,他又往山上走得更远了些,每次都背上满满一麻袋的纯净积雪,堆在大瓦房另一边墙根下。

    破晓的光挥散黑暗和浓郁晨雾,阿木古楞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毡包倒头大睡。

    当林雪君起床出门准备去大食堂打饭时,一转头便看到了一边墙根下堆得满满当当的白雪,以及另一边人高的柴堆和干牛粪。

    “???”林雪君呆住,这哪儿来的?

    牛粪包围,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

    【每天中午12点更新,除非有提前公告,风雨无阻,不见不散-v-】

    33  ☪ 刺猬小狗

    ◎它也在努力地求救,渴望活下去。◎

    清晨步出大瓦房时, 孟天霞还揣着昨天晚上被林雪君鼓舞出的热血。

    她伸了个懒腰,决心去找妇女主任额仁花大姐,商量再去第11生产队把那边剩下的牧草都买下拖回来。

    她觉得她已经休息够了, 可以再开着承载梦想的拖拉机, 突突突地上路了。

    瞧见林雪君站在门口发怔,孟天霞才注意到左右两边墙根处的积雪和牛粪堆:“这是谁把雪都扫到咱们家门口了?还把牛粪和干柴也给咱了?”

    “这雪特别干净。”阳光照在白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林雪君面颊也被晃得更白皙清透了,她抹一把冻得泛红的鼻尖,捏一小撮雪给孟天霞看。

    “好白啊, 好像是树尖上的那种雪, 一点土尘都没沾, 用来洗脸最好了。”孟天霞发现这一点, 立即稀罕地凑到雪堆前, 仔细看来,果然整个雪堆都一样的干净。

    “这么多雪, 不光洗脸,咱们几个洗澡都够用了。”林雪君睁大眼,与孟天霞对视时, 眸光渐渐闪烁起兴奋情绪。

    孟天霞也高兴地瞪圆了眼睛, 她们来支边后,都一个月了, 还没洗过澡呢!

    头发脏了痒了勉强可以洗洗,也不怎么舍得用水,往往肥皂泡还没冲干净,就不舍得浪费水了。

    如果可以洗澡……哇, 热水流淌在身上, 把黏腻干皴的感觉通通洗去, 头发清爽蓬松,通身都闻起来香喷喷的……

    两个女孩子忍不住干咽了下,向往!

    “你去打饭,我去男知青的毡包问问是不是他们背回来的雪。”孟天霞说罢便风风火火朝院外跑去,一大早就发现这么多东西,难不成是穆同志他们通宵未睡帮弄的?

    这……这也太够意思了吧!

    二十分钟后,孟天霞赶回来,一进门就朝林雪君摇头:“不是知青们做的。”

    三个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便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林雪君从炕上跳起来,披上羊皮大衣,出门便奔着阿木古楞的小毡包去了。

    她站在毡包门口轻声喊人,里面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

    退后仰头望,毡包顶的烟囱也不冒烟。

    伸手去推作为毡包门的羊毡帘子,借着投射进去的晨光往里探看,便瞧见床上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

    蒙古族人放牧时常需要在外睡觉,便会脱掉靴子做枕头,把蒙古袍里的羊皮裤子向下拽,包裹住脚后弯折掖在脚下。尤登帽的耳朵拽下来系好,扎好蒙古袍后褪去袖子,相当于仰躺着钻在羊皮裤和羊皮大德勒里便是一宿。

    如今阿木古楞就是这样睡的,他的炉子早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人仰躺在床上,裹着羊皮蒙古袍就像睡在睡袋里一样,只靠着自己的体温和‘睡袋’保温。

    林雪君阖上羊毡门帘,转身折返小院,捡了一捧干牛粪回来,钻进小毡包后将干牛粪塞进炉灶,小心翼翼地点燃。

    炉灶里逐渐亮起火光,她才直起腰。

    转头去望,少年仍睡得很沉,狼来了把他叼走可能都扰不醒这酣梦。

    扯了下唇角,她又悄悄步出毡包,将毡帘子关得严丝合缝才离开。

    走到知青小院后,林雪君回头望望,小毡包顶的烟囱口缓缓冒出缕缕烟雾。她迎着晨曦笑了笑,推开大瓦房的门,一猫腰钻了进去。

    ……

    昨夜林雪君睡得并不算很安稳,她心里惦记着小边牧糖豆,时不时醒来便去炕尾看一看。

    小狗有时会冷得抽动四肢,还是有些发烧,她便继续给它灌温糖水和一直温在灶上的汤药——几乎是隔3个小时便喂一次汤药,强势维持着小狗的体温等状况,一丝不苟地与病魔斗争。

    早起时小狗状态又好了一些,吭叽时的声音比昨天响亮,尾巴也会擦着炕布缓慢摇晃了,只是又有了神经抽抖的毛病。

    它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动后腿,停下来时,又望着她竭力摇尾,好像是知道她在努力救它,于是抓住所有机会,向她表达感激和亲切。

    它也在努力地求救,渴望活下去。

    林雪君坐在炕边又给它测了次体温,比昨天降了些,但还是轻微烧。

    取了酒精擦拭它耳朵、脚心做物理降温后,她给糖豆灌了退烧和健胃护肠的汤药。

    糖豆体温往下压得算比较及时,开始救治起便没烧得太狠过,不应该会有神经症状。估计还是之前病拖得久了,现在虽然汤药灌下去,但一些深藏的问题还是延迟地冒了出来。

    “它是在抽搐吗?”衣秀玉担忧地蹲在炕边。

    “嗯。”林雪君只得取了药箱,将几根银针做了消毒处理后,在糖豆身上摸索起来。

    因为它病得足够虚弱,基本上没什么挣扎的力气,她便没有做过多的保定措施,找准穴位后,直接给它上针。

    因为糖豆主要是后肢抽搐,便取选百会、环跳、后三里、阳辅、解溪、后跟、六缝趾间等穴。

    林雪君扎的快、狠、准,扎针时表情专注,眉头不自觉皱紧,透出几分威严之色。

    衣秀玉蹲在炕边,仰头看着林雪君这表情,不由得生出些许敬畏之情,又渐渐露出艳羡之色。

    林同志这个样子好有魅力,她也想变成这样。

    孟天霞刷好碗也围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林雪君给狗扎针——她还从没见过针灸呢,更不要提给狗针灸了,听都没听说过!

    “狗也有穴位吗?”孟天霞不可思议地问。

    “当然了,猫也有的,牛马羊也有的。”林雪君扎好最后一针,舒口气,收手甩了甩手腕,转头对衣秀玉道:“你看着点糖豆,不要让它乱动。”

    走到桌边,林雪君提笔抽纸,写了篇中药口诀:

    【识得千里光,全家能治疮。家有地榆皮,不怕烧脱皮……若要皮肤好,煮粥加红枣。血虚夜不眠,米粥煨桂圆。】

    走回炕上,她将口诀递给看守糖豆的衣秀玉,叮嘱道:

    “这是20句中药口诀,你先背下来,以后慢慢还有很多要背。”

    见衣秀玉小心珍重地接过口诀,林雪君才又道:

    “回头我再带你认这些药材。”

    “知道了,我一定尽快背好。”衣秀玉粗略扫过一遍,随即仰望了林雪君用力点头,表情格外坚毅。

    一个十五岁的懵懂少女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点可爱,林雪君忍不住揉了揉衣秀玉有些乱的刘海。

    “你今天就在家里看着糖豆、背口诀,我一会儿去大队畜棚做一遍基础检查,见大队长商量一下转场的事。”林雪君又指了指灶上温着的羊奶和药汤:

    “你隔半个小时就给糖豆喂几口温糖水或羊奶,别让它渴到。隔3个小时,给它喂一次降温汤药。

    “半个小时后,我会回来给糖豆拔针,这期间你都别让它乱动。万一哪根针掉了,也没关系,其他的针继续扎着就行。”

    “我知道了,林同志。”衣秀玉一一记下,又乖乖给林雪君重复了一遍,几乎一字不落。

    一想到林雪君同志就要跟着转场的队伍去草原上吃苦了,衣秀玉就有些不忍心,“为什么就不能在附近放牧,非要转场呢?”

    “牛羊如果一年四季都在这附近吃草,草一直被吃,恢复不过来,草原就会沙化。

    “没有了草原,也就没有牛羊,那就完了。”

    林雪君笑着解释道:

    “所以草原人民才选择游牧的方式啊,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自己喜欢东奔西走、一直搬家吃苦。

    “现在大家的规律就是,春天去更远的草场给牛羊增膘,春牧场附近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又要搬去夏牧场,好让春牧场恢复恢复。

    “夏牧场得选择靠近水的地方,让牛羊在炎热的夏天多补充汗液流失的水分。还要选择北边凉快的草场,不然牛羊中暑也会死的。

    “咱们冬驻地这边的草最好最肥沃,所以冬天最艰难的时候就来这边放牧。让牛羊有个避风的地方呆,还有草吃。

    “又因为背靠大山可以进行伐木、春夏秋季去山上放牧等,所以咱们生产队才选这块冬牧场做了驻地,让不放牧的社员可以一直在这里生活。

    “场部每年都给咱们生产队下达伐木之类跟山林相关的任务,留在驻地不需要游牧的人,也不见得就更轻松。”

    “林同志知道的好多啊。”衣秀玉听着听着不自禁露出羡慕和敬佩神情,“我的任务就是搞明白这些草药,同时配合生产队的各项临时工作。”

    “我来之前读了些书,这段时间也老听牧民讲嘛。”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上一世可是出生在草原的,耳濡目染都当这些知识是常识了,“加油加油!”

    笑着鼓励地拍了拍衣秀玉肩膀,她才起身去穿羊皮袄子。

    孟天霞跟她一道出门,两人一个去畜棚,一个去找妇女主任,拐出小院行了4分钟才分道扬镳。

    待她们离开后,一个古怪的人影从小院斜前方的樟子松后探出头,垫着脚尖潜进了知青小院。

    这人穿着身看不出颜色的厚棉袄棉裤,戴着顶雷-锋帽,围巾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晨雾中眉眼模糊,看不清模样。

    她悄悄跑到瓦房窗下,因为被过多的牛粪堆隔开了,没办法贴窗往里看,只能踮脚探头,企图瞅清楚屋内状况。

    可她挪了好几个地方,都因为距离远或窗上封的厚厚霜花而一无所获。

    远处有踩雪声响起,似乎有人正往这边来,她只好抱着膀、缩着脖子快步跑出小院。

    一团阳光忽然穿透晨雾照在这人身上,她恰巧抬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推开厚围巾,露出大半张脸。

    竟是采购员包小丽。

    她绕离知青小院后,仍时时不甘心地回望,嘴里念念叨叨:

    “也没见到小狗,不知道是死了在屋里还没带出去埋,还是已经藏在蒙古袍里带走了……”

    回头还得想办法打听打听,那小狗到底救没救活啊?

    ……

    本该给林雪君打下手,一起去畜棚的阿木古楞,直到日上三竿才睡醒。

    睁开眼,他茫然地望着面前的圆顶毡棚,恍惚了好半晌才意识到今天的小毡包里不是黑漆漆的。

    他的毡包太小了,并没有天窗。

    怎么会有光?

    刷一下转头,炉灶里虽微弱却红亮亮闪烁的火光在轻轻摇晃,仿佛有一个燃烧着的小精灵在灶洞里翩翩起舞。

    毡包里不像以往只有寒得人打哆嗦的清冷空气,而是弥漫着缕缕暖流,使他手脚和面颊都难得的温热。

    空气中流淌着牛粪燃烧时特有的焦苦味,阿木古楞忍不住深嗅。

    忽地,他身体往下一沉,人出溜进蒙古袍卷成的粽包里,使羊皮袍领盖住头面,藏起了他颤动的表情。

    34  ☪ 我方兽医需要爱护【2合1】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林雪君被三只牛壁咚了。◎

    大队靠山的一个瓦房门打开时, 内里隐隐有鸡叫声传出。

    妇女主任额仁花的丈夫是汉人,从3年前就开始养鸡,冬天冷, 6只母鸡1只公鸡都养在屋里。虽然味道不怎么好闻, 但有鸡蛋吃的时候可就香了。

    今天的大会在额仁花家开,屋子里炕上炕下坐着8个人,除了大队长和妇女主任外,还有将留在驻地的农业专员、林业专员,会去春牧场的牧民老代表, 以及对草原天气、草场等了若指掌的努图克沁(管理家乡的人)庄珠扎布老人。

    在蒙古族的概念里, 任何水草丰美的地方都可以称为‘努图克’, 也就是家乡。

    而努图克沁就是每个部族里负责寻找下一个牧场的人, 他往往要对整个草原有非常高的了解。

    站在风里嗅一嗅, 他就知道哪里的草好水好。

    相传蒙住努图克沁的眼睛,把他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摘下蒙布,他只感受下风、温度、脚下的几根小草和泥土,就能知道这是哪一片草原, 适合什么牲畜、可以承载多少牲畜。

    在第七大队, 他们的努图克沁就是庄珠扎布老人。

    这半个月里,他带着大队里几位精干的牧民, 已经去过好几片草场做视察了。

    草场返青情况、狼群分布、草场各种草类情况、草场温度恢复状况、积雪和地下水状况、河流状况等都做了非常详细的调查。

    最后拟定了4个区域作为第七大队的春牧场,接下来十几户人家中的几十位牧民,会分别领走未出栏的年轻公马群、儿马群、揣驹子的母马群、未出栏的年轻公牛群、揣犊子的母牛群、揣着春羔的母羊群,以及刚生冬羔的产奶母羊和羔子群等, 分批地出发搬去他们划定的不同草场区域, 并暂时驻扎开始游牧。

    留在冬驻地的汉人也会各领一些牲畜, 返春后,在被围起来的山上放养。

    这些牲畜可能是工作马、工作牛、驴子骡子和不适合转场的弱畜、少量的猪鸡鸭等。

    “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就跟第二批转场队伍吧。

    “乌力吉领上揣犊子的母牛,等分道扎包的时候,再让林同志跟着乌力吉家扎包住一段时间。

    “不到一个月吧,牛犊子也就生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林同志再回大队驻地。”

    大队长一边讲一边跟大家分析:

    “林同志回驻地的路上,还能顺路去巴虎家扎包的区域,可以再看看产春羔的羊群。

    “牛羊和马应该都在这段时间产仔,苏伦大姐那边产驹子的马如果有什么问题,骑着马赶路到乌力吉的草场或者巴虎的草场找林同志也近,这样一来,转场之后接春仔的牲畜应该都顾及得上,这样安排行不行?大家还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想把前两天难产的母牛巴雅尔和犊子都留给林同志,这样等林同志在春牧场帮我们接生完牛犊子回来,就能帮忙照看我的巴雅尔了。它们跟着转场,怕是走不下来,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乌力吉用蒙语道。

    “行,那过后你把牛牵到林同志院子里去。”大队长点了头。

    “那我之前棚圈里难产的母牛和犊子也给林同志牵去呗。”前两天因为学林雪君扯犊子、被母牛踹到命根子的赵得胜也提议。

    “行。”大队长再次点头。

    “转场多辛苦啊,林同志刚来驻地就生病,我看她瘦叽叽的,路上扛得住吗?别病倒在路上。”牧民老代表有些担心。

    “我也有点担心。”

    妇女主任额仁花也表态:

    “前几天我跟着拖拉机回场部,听说好几个大队都因为疫苗打得不及时,死了好多冬羔。

    “各个大队的人都反应今年开春太冷了,冬羔死了一茬又一茬,全被拉去场部做羊羔皮呢,损失可大了。

    “咱们大队冬天虽然死了不少,冬羔也有死的,但跟其他大对比,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有人都盯着额仁花,听她分享在场部带回的八卦。

    “场部的兽医根本忙不过来,远的大队赶过来场部找兽医,连影都见不着。

    “往往是兽医今天在第三大队给羊羔子治病,还没回场部呢,又被第五大队给拉走了救急。

    “我想打听兽医们在第几大队,都得不到确切的消息。”

    额仁花喝一口水,继续道:

    “十一大队今冬损失最惨重,他们现在就寄希望于冬羔和春羔能接好了,不然整个大队要喝一年的西北风。

    “他们特别害怕冬羔生下来得羔羊痢疾啥的,这病多厉害啊,两天就能把小羊羔死绝了。

    “就算没得羔羊痢疾,打不上疫苗,等春羔生下来的时候,一群羊羔放一起,都是抵抗力差的牲畜,得防着多少病啊?

    “他们好几拨人跑去场部堵人,我碰见他们大队长的时候,他都在场部呆7天了,一个兽医也没见着。

    “赶去第二生产大队找人都没找到。”

    “咱们这有林同志,就没那么揪心。”乌力吉听得有些激动,站起来大声道。

    “可不是嘛!

    “而且林同志不用往其他大队跑,她就在咱们的牧场上,需要的时候她一直在。

    “就算在春牧场上,也比场部近得多。

    “更何况她愿意跟着转场,能亲自守着牛羊,母畜难产她会治,羊羔痢疾她能防治,知道啥时候喂什么药。

    “她还有好几种驱虫汤药,说能给不同状态的牲畜用,还能治不同的虫病。

    “母畜仔畜有啥头疼脑热的,有兽医卫生员在,咱就不怕。”

    额仁花说着也有点上了情绪,举着茶杯站起身,转头环伺一圈儿与会众人,又继续道:

    “别的大队最近有跟知青处不来,闹得知青写联名状要离开的。还有知青跟本地人打起来的。”

    “知青们毕竟是外来的,不适应也正常,反正咱们大队没排挤知青。”大队长立即道。

    “这我知道,可是咱们光不排挤还不够。

    “你们看,孟天霞同志能开拖拉机,咱们回头就能再去场部买一辆回来。咱们这边地广人稀,好东西不少,场部供销社仓库里好多物资可以给大家买,可是运不回来。

    “现在有两个司机,牛奶羊奶能及时运出去卖到供销社,供销社的东西也能多多地运回来,咱们效率提高,生活也能更好。

    “林雪君同志也是一样,都是咱们大队重要的技术骨干。

    “我这两天就害怕林同志跟着转场会生病,也怕林同志嫌太苦了,呆不住也要回北京。

    “你们说,咱们是不是得想点办法,把人好好地照顾起来,稳稳地留在咱们第七大队。”

    额仁花不由自主地在炕边来回踱步,仿佛担心那些不好的事真的会发生一样。

    “这次转场,你和我都没办法跟队照应。”大队长与额仁花对视,有些为难。

    草原环境就是这样,总有风雪的嘛,他们又不能不让刮大风下大雪,那能怎么办?

    “我亲自跟着第二批转场队伍呢,我会的汉语多,我来照顾林同志。”

    庄珠扎布老人放下茶碗:

    “给林同志配一把猎枪,再给她安排一个毛驴车,让她累了就躺在车上休息。

    “到时候多带点吃的,一定让她吃饱吃好了,多多睡觉,多多休息。”

    “我也照顾林同志。”乌力吉听罢,表情严肃地跟着表态。

    “我也照顾林同志。”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少年闯进来,关紧门后靠着门板,开口朗声道。

    一群人往门口看去,见是阿木古楞,大队长皱眉问:

    “你咋来了?”

    “我还以为林同志在这里,过来找她的。”阿木古楞最近都在给林雪君打下手,今天睡了个懒觉,起床后四处没找到林雪君。

    “转场的时候,咱们大队的学校就开课了,你得留在驻地,上午学文化课。”大队长摆摆手。

    大队里只有一个蒙汉语言都会的女老师,她自己住一个大瓦房,白天的时候当课堂用,给大队里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上课,语文数学之类的课都她一个人讲。

    扫盲运动开始后,不光孩子们要上学,不忙的时候,大人都得去认字。

    边上的牧民老代表听过大队长的话,以为阿木古楞的事儿这就算敲定了,便又将话题转回来:

    “我建议给林同志涨工资,咱们今年冬羔如果都能保住,春羔也接得好,就会比去年的仔畜存量高近三倍。

    “这个成绩就太惊人了,比去年最厉害大队的效益都高一倍呢。

    “要是这样,我们大队出一个月四五十块钱养一个兽医卫生员,值的!”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笔账,震惊地抬起头。

    今年他们的冬羔都打上疫苗了,几种对羔子威胁最严重的病都不会得,活畜率一定比去年高的。

    想着想着,牧民老代表竟觉得身体开始发热,有点激动。

    “要是真能达到比去年留畜量高三倍,我们明年的出栏数量(售出数量)……得是多少?”赵得胜一下从炕里站起来,头顶着房梁,看着大队长的眼睛都瞪成铜铃了。

    有一句老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就是说牧业养牲畜风险太大,动物卖掉之前都不能算钱,因为搞不好就忽然全死了,一夕之间,全成梦幻泡影,多可怕呀。

    要是有人能让带毛的牲畜安安全全长大,健健康康出栏,那……那也太……太好了吧!

    “50元也值。”

    萨仁阿妈双手捧着茶碗,想起去年自己照看的马匹因为肠套叠死了十几匹。那都是准备送去中原地区给农业做支援的,各个都是健壮的好马,可以骑,可以拉梨拉车……结果一个星期内都没了。

    她前天问过林雪君同志,对方说这种病也叫腹膜炎,可以通过一些方法预防,病了之后也能用中药解表、针灸止痛,打针救治。实在严重,开刀手术也有一定几率治好。

    萨仁不懂那些词汇,就记住了林雪君说能治。

    她回家后自己坐在床上想起这事儿,还不自觉抹了好半天眼泪,悔恨去年林雪君不在大队,没有人救她辛辛苦苦喂养的好马驹。

    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马驹死之前疼得踢蹬磨牙,眼睛里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她只能干看着,啥也做不了……

    阿木古楞见大家又聊起来不理他,一步上前更大声地据理力争起来:

    “我要一起去转场。”

    林雪君敲门走进来时,阿木古楞正虎着脸大声跟大队长争执。

    她站在门口看看阿木古楞,又看看屋里围着的大人们,一时也没急着往里走。

    阿木古楞原本正梗着脖子与脾气同样火爆的大队长吵架,忽见林雪君走进来,一下便哑了火。

    他涨红的脸刷地转白,咬着牙气得像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继续骂人。

    大队长可不管他的小心思,见他不吭声了正好,噼里啪啦又将阿木古楞批评了一通。

    学文化课是正事也是大事,这一代牧民想过好生活,需要科学放牧科学养殖,都得好好学习。

    林雪君听完大队长的话,才明白过来他们一老一小在吵什么。

    垂眸沉思几许,她微微一笑道:“大队长,我觉得阿木古楞跟着我一起转场也不是不行,路上我可以继续跟庄珠扎布老阿爸学蒙语,用学来的蒙语教阿木古楞语文和算术,我还能教他些基础的兽医知识。之前我给羊打针,阿木古楞看了两天就学会了,连怎么找血管都知道。我说过一次的中药药效,隔好几天问他,他还能记住……说不定再教一年,咱们大队能有我和他,两个兽医卫生员呢。”

    “。”大队长反驳的话原本都到嗓子眼了,忽然听到‘两个兽医卫生员’,这可能性震得他眼睛发绿。

    别的大队一个兽医卫生员就难找,他们大队能有俩?

    那也太美好了吧!

    这……这谁能拒绝得了啊。

    “那行吧。”他终于泄了气,松了口。

    阿木古楞转白的脸色又变得通红,他低呼一声,举起右手朝林雪君拍去。

    林雪君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匆忙举起右手去迎他的拍击。两个巴掌相撞,她被拍得倒退了一步。

    这少年个子不高,劲儿倒不小。

    “我路上一定把林雪君同志照顾好。”阿木古楞挺起还不甚宽阔的胸膛,昂头保证。

    林雪君听得有些疑惑,怎么就成了肩负照顾她的任务了?她有啥需要被照顾的啊?

    “林同志,等你从春牧场回来,大队给你涨工资。”大队长将烟袋倒扣了往木桌上敲击两下,目光扫过屋里众人后,点头向林雪君承诺道。

    “真……真的吗?”林雪君有些蒙,她来这里找大队长就是想跟他谈转场的事儿,路上还脑补了一肚子的腹稿,准备好好给大队长提提建议的,比如——

    ‘出发前准备好酒精、破布等,如果牲畜出现倒卧不跟队的状况,她有奇招。’‘路上要带的中药有哪些,各带多少,以备不时之需。’‘转场路上哪些事一定要对牲畜做,哪些事一定不能让牲畜做,可以提醒每一个转场的牧民记住要诀。’等等,

    怎么……还啥都没说呢,对方就已经要给她涨工资了?

    挠挠脸,她不解地环伺其他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

    ……

    转场大会的后半程,林雪君加入进来,以保护牲畜的兽医卫生员身份,与其他会参与转场的人沟通了许多安排。

    大队长也将他们商量好的事跟她讲了几件,大家一一领会后,便散会各自去做准备。

    林雪君跟阿木古楞并肩折返,谢过他帮她们准备的柴和白雪。

    阿木古楞不好意思被谢,低头听了几句,居然就拔足跑了。

    林雪君眼睁睁看着他翻过不知道谁家的院子,穿近道眨眼消失不见。

    真是哭笑不得。

    回到大瓦房,林雪君立即去检查小狗糖豆的状况,见它病症没有恶化,总算舒了一口气。

    药不能停,还得继续巩固和治疗,不然病根未除,一停药病状又会出现,还可能加剧病症。

    “神经症状已经完全消失了,不需要再针灸。我调改一下药量,你来煎药。”林雪君走去桌边开好单子后交给衣秀玉。

    “没问题。”衣秀玉乖乖牌地站在林老师身边,像等首长指示的兵蛋子。

    房间内只有钢笔书写的声音,原本很宁静,窗口处却忽然响起好大一声牛叫:

    “哞!”

    “???”

    “?”

    林雪君和衣秀玉齐齐抬头,不解地看向窗口。

    便见一个牛头正隔着窗玻璃与她们大眼瞪小眼,见她们一脸傻样,还不满地甩了甩脑袋,仰起头又很大声地哞哞叫。

    大队的牛都在棚圈里,怎么会出现在她们院子?

    快速书写好药方交给衣秀玉,林雪君戴上帽子推开瓦房门。

    一头大牛被拴在窗下,它身后还跟着才出生没多久的小牛犊子。

    这不是她接生的第一对母子嘛。

    林雪君朝它们走过去,母牛转头看她一眼,便又好奇地往窗户里望。

    小牛犊认得林雪君,绕过母亲后蹭到林雪君脚边,仰起头追着林雪君的手舔。

    “可能有点缺稀有元素。”林雪君摸摸小牛毛茸茸的脑袋,准备回去抓一小把盐给母牛吃。

    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这牛怎么来她这儿的?

    走到院门口张望,忽见乌力吉大哥背后背着一大捆、怀里抱着一大捆、拽着的爬犁上叠着两大捆,超多草料,大步流星地竟是朝着她这来了。

    走到近前,乌力吉绕过她,二话不说将草料堆在院子篱笆下方,整整齐齐还能挡风。

    “转场不方便带着,给你养。”乌力吉说罢,不等林雪君回应,转身折回去继续搬草料。

    林雪君追出去想具体问问,另一边赵得胜又牵来两头牛,也是她接生的。

    小牛犊子远远看见她,就尥着蹶子朝她跑了过来,像条个头过大的狗。虎头虎脑的,哞哞乱叫,跑到林雪君身边绕着她转圈圈,也像另一头小牛一样舔她的手。

    “给你送牛来了。”赵得胜说着便把牛往她院子里牵。

    “哎?”林雪君惊大眼睛。

    “你等着,我回去把草料也给你搬点过来。”赵得胜拴好牛也像乌力吉般折向自己家。

    林雪君再忍不住,拉住赵得胜忙问了个一清二楚。

    “居然没给你讲啊,哈哈哈,我们都给忘了。”赵得胜拍着脑门,哈哈大笑,“你养着吧,牛奶先可着你自己喝,喝不动的再往仓库里送,大队长说了,得让兽医卫生员吃好吃饱。”

    望着赵得胜佝偻着腰、揣着手渐渐走远的侧影,林雪君回头看向院子里与她对望的四头牛。

    “哞哞哞……”

    “哞~”

    “哞哞……”

    瓦房里的两头羊听到了牛叫声也跟着凑热闹,隔着墙将咩叫传出:

    “咩咩咩……”

    “咩~~~”

    仔细去听,好像还有小奶狗的吭叽声。

    林雪君挠头,忽然之间,她们的女知青小院变得好热闹哇。

    而且赵得胜大叔和乌力吉大哥来送牛后,也让她尽情喝牛奶,现在她又有羊奶又有牛奶……

    怎么觉得,她像院子里的四头牛和两头羊一样,成了需要被喂养的动物呢?

    耳边忽然热乎乎的,转头便对上乌力吉大哥家的母牛巴雅尔的大牛眼。

    它把鼻子凑到林雪君耳侧,噗噗地喷热气儿,蹭了蹭她面颊后,居然将下巴搭在了她肩膀上。

    好重一颗牛头。

    林雪君肩膀被压得下沉,手伸到牛头侧,终于没有推开它,而是在它脸侧的卷毛上用力搓抓了两把。

    母牛低低地哞了两声,仿佛撒娇一般。

    林雪君喉咙里忽然逸出一串笑,没有人在讲笑话,却还是笑个不停。

    她歪了脑袋也去蹭牛头,一牛一人站在瓦房檐下,莫名其妙地腻呼起来。

    “哞哞哞~”两只小牛也过来凑热闹,拱左拱右,竟将林雪君环困在了墙根牛粪堆前。

    两步外还有一只母牛,一边啃草一边围观,时不时幸灾乐祸地甩甩尾巴,仰头哞两声。

    寂寞的寒冬,热闹的女知青小院。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林雪君被三只牛壁咚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转场】

    草原很大很大,许多春牧场距离冬牧场之间都有四五十公里,远的200多公里,最远可走900公里,跨5个乡不止去转场。

    因为牛羊如果在一个牧场一年四季地吃草,草一直被吃掉,恢复不过来,就会沙化,所以草原民族要游牧,这个草场吃一季,就要换一片草场吃草。

    同时因为气候的原因,也需要转场,比如夏天热,就要往北走,去凉快一些、河水资源丰富的地方。冬天冷,就要带着牛羊往避风、温暖的地方走。

    游牧期间,牧民会隔一段时间带着牲畜搬一次家,随着季节、天气、河水、草场情况等的变化不断迁徙。

    本书中的第七生产队冬牧场因为靠山面草原,环境优渥,所以作为驻地建设了固定村落。这里临山也有砍伐业务,留在驻地的社员也将承担种植等放牧以外的劳作任务。

    到冬天时,出去游牧一个春夏秋的牧民和牲畜们,又会回到这个冬驻地了。

    【而林雪君常驻的地方是冬驻地,会根据各种状况,去到需要她的地方行医。这次跟着塔米尔他们来春牧场,就是为了接春犊。现在牛犊子都出生了,她也该回去了。】

    (每次选择哪片草原做春牧场、夏牧场的人是努图克沁(最了解草原的人))(工/众/号//温//序//小/札)

    35  ☪ 语言的天才【2合1】

    ◎牧区宣传大使,即将上线。◎

    月上樟子松枝头。

    女知青瓦房的烟囱中先有含了中药味的炊烟, 接着又开始一大团一大团地炊烟不断。

    那些烟气,将后山枝头上的落雪都熏化了,有小松鼠循着暖气奔来, 或站在靠近瓦房的枝头, 或坐在房檐顶,大眼睛贼兮兮地四望,防备着黑暗中的危险。

    屋内,林雪君喝掉属于自己的一小碗牛奶,之后便在灶边布置出了个衣挂、水盆架子等作为支撑, 旧布搭围出的私-密空间。

    大木盆放在地上, 边上摆个小马扎, 手巾、肥皂等准备齐全, 林雪君便跑到灶边去端热水壶和暖瓶。

    水壶里的水倒入雪盆中, 里面堆着的白雪被热水融化,很快便兑出满满一盆热水。

    热水中沸卷起几根松针, 再看,又会发现小松鼠的口粮:饱果的松塔、带皮的榛子,全被煮在沸腾的雪水中了。

    别人有玫瑰浴、牛奶浴, 她们有‘大山浴’‘兴安岭浴’‘小松鼠的口粮浴’。

    水中没有氯的味道, 满满都是大自然的特殊香气。

    “我开洗了。”林雪君大叫一声,阖上帘子便开始脱-衣服。

    孟天霞和衣秀玉灌好暖瓶, 又去门口取了白雪继续烧水,剩下的燃料和白雪足够她们每个人都洗个痛快。

    潮热的水蒸气汩汩向上,盘旋在棚顶,整个房间都暖和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伴随着林雪君的喟叹声。

    热水浸湿长发, 温热暖意熏蒸皮肤。手指捞起热水按摩过头皮, 打出泡沫,尽情地搓洗。洗去痒意等所有不适。

    冲洗过头发的水,再用来给身体做第一遍搓洗。换过新一盆清水,彻底将头发冲干净后,再第二遍擦洗身体。

    手巾吸饱了温水,擦拭在久渴的皮肤上。湿暖渗入毛孔,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最温柔的呵护。

    幸福像肥皂泡泡,不断膨胀,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闪烁彩虹色泽。

    林雪君洗完澡,长舒一口气,一边擦头发一边撩帘步出私密小空间,抬屁股便上了火炕。

    刚洗好澡,身上暖呼呼的,屁股底下再被火炕一烫,啥妇科病都不可能来找她了,可真舒服。

    “轮到我啦~”衣秀玉兴奋地钻进‘临时小浴室’,很快便在里面伴着水声唱起慈溪山歌:

    “栀子花儿短,代代花儿长,腊梅花每天晚上乘个风凉。喇叭花爱她三岁小兄弟,白兰花相送一位美啦娇娘……”

    孟天霞坐在炕沿帮林雪君擦头发,叽叽咕咕地聊今天发生的大小事。

    温暖湿润的瓦房外,有人正站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发抖。

    采购员包小丽站在早上偷窥时的那棵树后,仍旧朝着大瓦房探头探脑。

    昨天到今天一直没瞧见那只病狗,也没见女知青们带东西出门……到底治没治好呢?难道真的还在治?

    那得用多少草药啊……

    仰起头,便见知青瓦房的烟囱里汩汩地往外滚大团大团的白雾,全大队就她们的瓦房炊烟最粗,且连绵不绝,这是烧了多少柴啊!屋子不得烧得老热了?

    想象一下女知青坐在炕上直冒汗的暖壶劲儿,包小丽又缩了缩脖子。

    晚上的风,可太贼了。

    哎呦,她们屋里这么一直不停地烧火,不会是把病狗给炖了吧?

    包小丽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只觉得林雪君实在太狡诈了。给个要死的狗子白浪费了中药硬治,治不好了又隐瞒真相,自己把狗炖了吃,怎么能这么坏啊?

    这些城里来的孩子心眼儿太多了,太坏了!

    树上忽然发出一阵吱吱声,不知是老鼠还是松鼠跑过,几大团积雪掉下来,正砸中包小丽的脑袋。

    她哎呦一声,忙一边拍雪一边往自家跑。

    知青小院里两头看院牛见她跑走了,才溜溜达达转回墙根,依靠着卧下。

    小牛犊便也凑过来,挨着各自的妈妈睡觉。

    遥远的地方隐有狼嚎,大队中时不时传出几声低沉的犬吠。

    瓦房内孟天霞终于也洗好了澡,林雪君用她的洗澡水给糖豆擦了擦屁股和爪子,将生病的小狗照顾得比好狗还干净体面。

    “今天不怎么拉肚子了,也没有再吐过,肠胃治回来,这病基本上就好一大半了。”林雪君将布巾丢进滚烫的水中消毒,望着争气的小边牧,欣慰地叹气。

    “真好啊,我们糖豆就快变回健康小狗,再也不用被银针扎得像个刺猬一样了。”衣秀玉笑着应声。

    洗澡水因为还冒着热气,她们不舍得倒掉,有的灌了暖水袋放在被窝里,有的用来刷鞋洗衣服,有的倒在大桶里放门口冒着热气挡风。

    “糖豆真聪明,知道在你铺了脏布的地方拉尿,不在穆俊卿用木架子给它做的窝里尿。”孟天霞在林雪君抱着糖豆擦拭的时候,检查了下放在炕尾的狗窝,里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赃污。

    自从糖豆能颤颤巍巍地挪动,它就没在自己窝里撒过尿。

    “比小孩子还聪明。”衣秀玉一边给自己编麻花辫,一边坐到孟天霞身边。

    “你出发去春牧场前,它能痊愈吗?转场路远艰辛,你总不能带着个病狗。留下来的话,我和衣秀玉又不会治,可咋整。”孟天霞也探手摸了摸糖豆的脑袋,有些犯愁。

    “会好的。”林雪君又给糖豆喂了一剂温和的降温药汤,加一小碗养身汤,和小半碗羊奶。

    待糖豆全喝完,林雪君将小狗举高凑到面前。

    糖豆夹着自己干巴巴的小尾巴,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与她对视。

    “以后你好了,也要照顾大白小白。”林雪君朝着门口拴着的母羊和小羊努了努嘴,“你是喝大白的奶长大的。现在喝了大白的救命奶,将来就要做最好的牧羊犬,照顾好大白和所有像大白一样的羊,知道吗?”

    林雪君像教孩子一样柔声说话,糖豆大概听不懂,可夹着的尾巴却左右摆了起来。

    真可爱!

    林雪君一把将糖豆拢怀里,手在它因病而变得不太光滑也不太厚实的毛发上抓了两把。

    糖豆喝了一肚子液体,被放在地上没一会儿便尿了好大一泡,之后不等林雪君抱,已自行摇摇晃晃蹭到炕边,扒着土炕仰头等林雪君将它抱回炕尾的狗窝。

    衣秀玉和孟天霞看着它的样子都忍不住地笑,奶狗真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东西。

    收拾好房间,姑娘们的头发也都干得差不多了。

    油灯吹熄,林雪君钻进被窝,脚钻出被子,找到狗窝里的小糖豆,搓了搓它的屁股,小声咕哝:

    “快好起来吧,糖豆。”

    “哼唧。”小狗转过头,舔了舔林雪君的脚丫子。

    渐渐的,瓦房内所有呼吸都变得平稳,六个匀称的呼吸声交错,与炉灶中的火焰声混合成最催眠的曲调。

    草原、月亮、石头和树,也都睡着了。

    ……

    第二天中午孟天霞就要出发去场部采购新一批物资,穆俊卿提议大家写好家书给孟天霞,托她帮忙在场部把信邮出。知青们来一个月了,生活和工作上都有许多事想跟家人分享,对穆同志的提议积极响应。

    早饭后,趁还没开工,7个知青都来到大瓦房,围在桌边写信。

    一时间屋内只有笔尖划擦纸张的好听白噪音,大家仿佛回到了读书时光。

    孟天霞的信提前写好了,便领了照顾糖豆的工作,坐在炕沿上给糖豆喂奶、喂中药。

    糖豆虽然还偶有喷嚏,但精神状态已经恢复许多。而且食欲转好,喂奶给它的时候,它还会吭吭叽叽地摇尾巴,主动讨要更多的奶喝。把奶碗放在地上,它也会自主舔食了。

    尤其今早量体温时已经不再发烧,之前干干的鼻头也变得湿润,身体状况大为好转。

    孟天霞喂好狗,将它的窝放在地上,方便它自己跑去门口上厕所,或者有精神的时候能在屋里溜达溜达。

    她自己则在柜子里翻腾了会儿,找出一个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并几份报纸,一起放到林雪君手边。

    信才写了一半的林雪君抬头,“什么东西啊?”

    “给你的。”孟天霞掀开纸包,对里面放着的羊绒围巾道:“是我妈亲手织的,特别暖和,你转场的时候围着它。”

    “你开拖拉机的时候也很冷的,这么贵重,我不——”林雪君忙要推脱。

    孟天霞却按住围巾道:“你从春牧场回来再还给我。草原上风贼大,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拿着戴。”

    “谢谢孟同志。”林雪君伸手摸了摸羊绒毛巾,触感细腻,软乎乎毛茸茸的,特别舒服。

    “咱们就别说这些了,聚餐时用的猪油、酱油和菜啥的都是你的,你声都没吱一下,我心里记着呢。”孟天霞又指了指桌上放的另外几份报纸,介绍道:“这是我在场部买的报纸,你到了春牧场要是寂寞,就读读报,也能有点滋味。”

    “好。”林雪君没再说谢,只珍惜地将几份报纸展开扫视过,又重新折好。

    这个时代家家户户几乎都没电视机,收音机也是稀罕东西,人们想了解新闻实事,多半靠报纸。因为纸张珍贵,好多大报业都发生过印刷量提不上去的情况。也因为纸少,有时城市里买报纸还需要配额。

    在草原上能看到这么多报纸,也算很享受的事了。

    她将报纸折好放在围巾上,摆到左手边,准备继续写信。目光收回时,不经意地掠过上面刊登的投稿地址。

    林雪君微怔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抽屉里写的几篇文章:

    《草原的早晨》《冬牧场上的牧民:草原骑士》《草原的馈赠——牧区人民公社见闻》

    她救治母牛、接生小牛犊,能赚5角钱。

    给一些小报纸投稿成功的话,好像也能赚几毛钱的。

    这个时代,连领袖都在领稿费,她是不是也可以试着投下稿呢?如果能被刊登…如果能跟领袖的文章一起刊登……

    她忽然变得兴奋起来。

    说干就干,她在桌面上一撑,转头便去自己的小抽屉里,取出了陆陆续续无聊时积累的文章。

    重新坐下后,林雪君又将自己的文章看了一遍,修改了些句子、词组后,便准备重新用信纸将它们誊抄一遍。

    可是低头看看自己的字,她又皱起眉。

    86年国家才颁发了最终版的《简化字总表》,并废止了之前的二简字。现在许多字跟林雪君后世使用的简体字写法并不一样。她写写信、写写工作日志时,出现简体字跟当代字型不同的情况,还能说是写了大白字。

    但要正式投稿,就不合适出现这种状况了,可是,现在到底哪些字跟后世不同,她还无法完全分得清。

    而且,她是从电脑时代过来的,写论文、写文章都敲键盘,既没练过字又很少用笔,书法实在没得看。

    这样的字出现在投稿里,就算文章内容ok,编辑也会因为阅读她的文章伤眼睛而退她的稿吧。

    挠挠头,她转头朝身边的穆俊卿望去。

    卷毛青年坐姿如松般笔挺,手握着钢笔,一笔一划,写出的字方正有型、勾画有锋,特别好看。

    馋。

    穆俊卿发现林雪君在偷看自己写信,便用左手盖住信纸,在她望过来时谴责地瞪她。

    “我不是偷看你的信……”林雪君忙摆手解释,并提出自己想投稿,希望他能帮她誊抄文章的请求,“我不白请你帮忙,半罐焦糖,怎么样?”

    “……成交。”穆俊卿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头。他快速写好自己的信,才接过林雪君递过来的三篇文章。

    扫视过她的字迹,他肃容点头:

    “你自己有空的时候,还是要好好练习一下书法的。”

    林雪君窘得挠头,写好自己的信后便转身离开了圆桌,免得又被他嘲笑字迹难看。

    她又给糖豆量了□□温,之后整理起自己去春牧场路上要用的东西——

    焦糖得带着,牧民们煮茶的时候,如果她嫌苦,可以自己放两颗焦糖,为转场的路途增增甜。

    新买的羊绒鞋垫得带着,几件最厚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就算裹成球,也得做好保暖准备,兽医卫生员决不能生病倒下……

    她正一边整理,一边思考还有什么能带的,桌边正帮她抄文章的穆俊卿忽然举着她的文章,如获至宝般朗声道:

    “【黑夜中的群山,如伺机狩猎的玄色巨蟒,蜿蜒爬过地平面。】这句写得真好,这个比喻生动又新鲜,我以前从没读到过。”

    林雪君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穆俊卿。

    桌上写信的人也纷纷抬头,王建国最先反应过来,跟着感慨道:“文笔真好,形容词用得活灵活现。”

    “你们听,这句我也很喜欢:【母牛极瘦,骨头将皮支成个空荡荡的小帐篷。】‘帐篷’这个形容词真不错,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穆俊卿将手中稿纸递到王建国面前,继续分享他看到的好词好句:

    “你再看这句:【我们这些知青,就像一群纸上谈兵的将军,被一箩筐地丢上战场,明明满腹知识学识,却不能驾驭一匹野马。我们看不懂草原上的风,读不懂草坡的起伏,甚至在拨开白雪看到绿芽在雪未化时就萌发,大叹这是奇迹。13岁的小牧民却说,这稀松平常,草原上尽是这样开在冰雪下的花、长在冰雪下的草,春天和温暖还没来,它们已经开始发芽、准备开花——稀松平常啊,草原上稀松平常的奇迹!】”

    穆俊卿一边读,一边用手指将桌面敲击得笃笃响,啧啧道:

    “写得多好,读起来轻快又美好。我也来到草原了,怎么写不出这样可爱的文字呢。”

    二十一世纪也就是及格作文水平的文章,在穆俊卿和其他几位知青看来,竟像是优秀作家的优秀散文一样。

    好像每一句都是独创的新鲜描绘,都是灵气逼人的好文笔,都需要细细品味和摘抄。

    林雪君惊愕地僵直了肩膀,因为被人念出自己写的字句而尴尬得脚趾抠地。

    在穆俊卿抖开稿纸,准备继续念句什么时,她一个冲锋撞到穆俊卿面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她通红着脸,羞窘到头发都被热意烘得卷曲蓬松起来。

    不!

    不要再读了!

    “你再读,就不用你帮我抄了!”林雪君声音磕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要读就读,明明没有那么厉害的句子,却夸得天花乱坠,我真的会羞耻欲死诶!

    她会觉得好像在被讽刺一样啊,名不副实嘛。

    “真的写得很好啊,许多句势,遣词造句的节奏、韵律,和用词的方式,比喻的方式,都别开生面,我在之前读到的文章里没有见过。你的文风好新奇,很不一样,很……耳目一新!”穆俊卿拉下她手掌,据理力争。

    他不太说得上来,但仍仰起头,表情正经且严肃地向她解释,企图让她明白他绝不是在夸张。

    其他知青们也七嘴八舌地应和。

    林雪君有些恍惚,难道在大家看来,她写的真有那么好?

    垂眸怔了会儿,她渐渐有了些想法。

    不记得是谁说过:语言是在演化,在生长的。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文学】【文字】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化着,这种变化在未来人看来是习以为常的,就像每天照镜子看自己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变老一样。可在过去人眼中,却能明晰地察觉出这种‘演化’。

    就像你现在讲话的方式,小时候听到,会觉得有趣有意思一样。

    第一个夸女人像鲜花一样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夸女人像鲜花的人是庸才,第三个夸女人像鲜花的人是蠢材——这句话里不就蕴含着这种【语言的演化】嘛。

    所以,在六十年代的人看来,她这个未来人写的最多算还可以的字句,其实非常有趣非常新颖有文采?

    “真的吗?”林雪君还有点迟疑,竟还有这种状况存在?她之前一直没想到这一点。

    她……好像穿越到一些天才之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成为‘第一个提及女人像鲜花’的人了。

    “当然!”穆俊卿用力点头,接着又要念句什么来证明他的观点。

    林雪君见他还要念,忙及时捂住他嘴巴。

    穆俊卿被她按着肩膀捂住嘴,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只能睁大眼睛,用眼神传达自己的情绪。

    真的好的东西,必须要分享啊,怎么能害羞不讲呢!

    写得这么好,肯定会登报的,到时候也一定能看到嘛。

    桌边的其他知青们见穆同志被剥夺了发言权,便依次替穆俊卿辩论起来。

    在林雪君阻止穆俊卿念诵后,场面不仅没得到控制,反而愈发热烈吵闹。

    本来觉得羞耻的林雪君,渐渐在这些声音中迷失,竟开始接受大家的说法。

    羞意褪去,她面颊染上幸福的艳色,开始被此起彼伏的夸赞声虏获。眸光里的耻意也变成充满期待的水光,潋滟生辉。

    穆俊卿悄悄抬头,目光描摹过站在身侧的林雪君的面孔,忍不住露出艳羡表情。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盯住自己压着稿件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抚平信纸,林同志真的太有才华了,那些文字怎么就那么美呢……

    糖豆恢复精神后,偷偷跑到炉灶口掏炉灰,粘得满脸满爪子炉灰。

    被林雪君一行人类吵闹的声音吓一跳,它还以为是自己被抓包。

    夹住尾巴,贼兮兮地转头,从炉灶后探出了一颗脏兮兮、灰突突的奶狗脑袋——

    汪?

    【📢作者有话说】

    【牧区宣传大使,即将上线。(wb晋江轻侯会附上那个时代的一些稿费制度等详细信息和稿费单等的照片,感兴趣的可去看看)】

    36  ☪ 惊天大秘密

    ◎“想知道答案吗?就不告诉你,嘎嘎嘎……”◎

    因为糖豆还没好利索就开始捣蛋, 孟天霞给它擦干净脸和爪子后,再次剥夺了它的自由,将它塞回狗窝放回炕尾——

    “好好躺着养病去!”

    糖豆只好前伸了两只小爪子, 可怜巴巴地将下巴搭在爪子上, 吭吭唧唧地不动了。

    上午九点,孟天霞便整装准备出发。

    林雪君在她出门时,塞了5块钱在孟天霞掌心里,这是她提前跟会计预领的。

    “我马上要去春牧场了,也没啥花钱的地方, 你到了场部, 看着有啥需要的就买点。回头我去春牧场, 大白、小白、两头母牛、两只小犊子, 还有一个糖豆, 都需要你们帮忙照应。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它们和你们都能胖一些。”林雪君攥紧了孟天霞的手, 不让她拒绝。

    “等我空的时候,去春牧场看你。”孟天霞推拒了半天,倔不过林雪君, 只得将钱折得整整齐齐, 小心塞进兜里。

    这时代日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才8块钱,林雪君给这5块可不是小数目。

    一个月时间的朝夕相处, 互相依靠的朋友已渐渐处成亲人了。

    “队里不让拖拉机上草场,你得骑着马来找我。”林雪君笑着拍了下孟天霞的屁股,两人哈哈笑着走到门口。

    大家一起穿上羊皮蒙古袍,戴上毛帽子去送孟天霞。

    出门前, 林雪君转头看到了站在炕沿上, 着急地想跟她们一起出门, 却不敢往炕下跳的小狗糖豆。它急得又是摇屁股甩尾巴,又是伏低头吭吭乱叫。

    见到林雪君望过来,它更激动了,张大嘴巴嗷嗷地表达自己想跟随的意愿。

    太粘人啦。

    林雪君只得折返炕边,一手托住它前胸将它捧到胸前,像个地道的蒙古族人一样,将小狗塞进了领口。将蒙古袍整理整理,把糖豆包裹得严严实实。腰带束紧了,小糖豆就不会从蒙古袍里掉下去——蒙古袍胸口处就是个超大的兜,揣个羊崽子狗崽子完全不在话下。

    戴好帽子,单手托住伏在她胸口的小狗,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鼓鼓囊囊的,林雪君忍不住笑。

    自己还从来没这么‘丰满’过呢,哈哈。

    一推开门,冷风扑面,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时候胸口揣狗的优势就显了出来。互相取暖,可真热乎。

    衣秀玉正在院门口等她,她快跑两步跟上,一起朝拖拉机停车场方向赶。

    每次拖拉机离开场部都会有人去围观,这次也不例外。

    林雪君几人走到时,停车场上已经站了好多社员。孟天霞被围在人群中,有的人问她拖拉机上的杆子是干什么用的,脚下踩的三个铁垫子又都有什么用。有的人问这拖拉机能拉多重的东西,可以装多大的车斗。还有的就只是围在边上凑热闹,揣着手跺着脚,东张西望。

    林雪君想到今天跟孟天霞作别,再见面可能要等一个来月,便凑去跟孟天霞聊天。

    几个知青凑堆聊送信、买邮票之类的事,其他社员们便不再插嘴,只围着听乐呵了。

    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等几位大队里管事的人正围着采购员包小丽对单子,确认要买的货品和数量等细节。

    搞定之后,包小丽将纸张折好塞进兜里,见有其他社员凑过来,立即望着林雪君几人,小声八卦:

    “上次孟天霞同志从场部带回来的病狗,人家场部那边的人都说没救了的。这都几天了,也没听说治好的。估计已经被知青们吃掉了。还趁机把中药柜子也弄自己院子里了,哼。”

    “病狗?你说的是那条狗吗?”看热闹的一位穿红棉袄的妇女揣着手,将下巴往林雪君的方向一指,挑眸瞥向包小丽。

    “?”包小丽被问得一愣,转头只看到林雪君背影,并没瞧见什么狗,只得挪了两步走到妇女身边。

    这一探头,她脸色瞬间僵住。

    只见林雪君的蒙古袍衣襟处,探出一颗黑白相间的毛茸茸小狗头,如果林雪君不是多长了一颗狗脑袋的话,小狗头想必就是那只所谓的‘被吃掉’的‘病’狗了。

    喜欢唠东家长西家短的人从来不怕自己传的话被证实是谣言,反正传得环节多了,传得时间久远了,最后必定难以分辨到底是谁最先传瞎话。

    冬日漫长,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寂寞,大家能坐在炕头或围在毡包里唠唠嗑,是个成本最低的娱乐活动了。

    这样的环境下,难免会生发出一些不那么友好的谣言。毕竟越是耸人听闻越能吸引听众,有的喜欢获取关注的人,或者心思不正的人,甚至会知谣造谣。

    包小丽心里对林雪君等人不咋服气,随口说两句也不觉得怎样,更何况她真心觉得自己说的是真事儿——推理出来的也有可能是真相嘛。

    可是……被当面这么快地打脸……也未免太尴尬了吧!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哑口无言。

    “嘿嘿嘿。”

    “哈哈。”

    站在边上听到包小丽所言的几个社员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盯着包小丽,一脸看热闹的愉悦劲儿,丝毫没觉得当面嘲笑包小丽搞错事情、瞎说胡掰被当场戳穿,是件不厚道的事。

    甚至,他们的笑声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臊得包小丽赤红了一张脸。

    “你不是说人家知青们把狗吃了吗?哈哈哈,大变活狗,人家还说那狗是放牧的好手,等长大了,它一条狗就能放上千头羊。哈哈,吃是吃了,又给吐出来了,哈哈哈哈。”笑得最欢的年轻小伙子拍一下包小丽的肩膀,大声地调侃。

    “诶?听说那狗没救了?必死的吗?”穿红棉袄的妇女站在包小丽另一侧,转头与那小伙子一唱一和:“应该是救不活,可能使了点什么仙术之类的,比如吹一口仙气儿给渡活了,是吧?”

    “有道理,这么说的话,包小丽同志没讲错嘛。的确是救不活的病狗,吃中药是挺浪费的。毕竟吹口气就能救活,干嘛还费那事儿煮什么中药啊?”年轻小伙子嘴快地应声,随即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包小丽脸色难看地快步跑开,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红棉袄妇女和年轻小伙子甩得远远的。

    坐上拖拉机副驾时脸色都还黑着。

    “咋了?刚才你们在那儿聊啥呢?笑得好大声。”孟天霞坐上车后,转头看了包小丽一眼。

    “哪是我们笑得好大声,是他们笑话我。”包小丽撇嘴。

    “他们笑你啥?”孟天霞好奇地打探。

    “你之前不是带回条病狗嘛,我还跑去跟大队长告状呢,都要死的狗了,还费力气救它,这不是没事找事嘛。结果被大队长训了一顿。”包小丽越说越气,“这几天我见你们又没动静,想着肯定是把狗给治死了,就跟他们说叨了两句。我说完了才看到林同志蒙古袍里揣着那狗,结果被他们好一通嘲笑。早知道林同志真能救,我就不管闲事了。”

    “?”孟天霞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嘲笑包小丽吃饱了撑的枉做小人,还是该惊叹包小丽对自己的行为如此坦率。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噗一声笑出来,进而又变成哈哈大笑,摇头对包小丽道:“你啥也不知道,林同志医术可好了,牛啊羊啊的什么都能治。她以前看可多医书了。连卫生员王英不懂的,林同志都懂。你还不知道吧?王英有事没事都要悄悄来请教林同志的,怎么给人开药,怎么给人打针之类的,林同志都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后啊,林同志的事儿你少管,人家的水深着呢,你乱趟什么啊,别把自己淹死了。哈哈哈…”

    包小丽恼羞成怒,青着脸抓住拖拉机车座边的护栏,“你,你再说,我可下车了。”

    “咋地?不坐车去场部,要跟额仁花大姐一样骑马啊?看不把你屁股磨开花。”孟天霞在包小丽胳膊上抓了一把,将对方稳稳按在车座上,又拍了拍对方肩膀,“要多信任同志。而且,遇到不同意见,要辩论,不要背后搞小动作。”

    “……”包小丽鼻子里喷出好大一股气儿,到底没有反驳孟天霞。

    这时林雪君跟大队长他们讲完话,又凑到车边来叮嘱孟天霞开车小心,不能因为学会了、能开了就疏忽。

    孟天霞笑应着,又探手摸了摸从林雪君怀里探出脑袋的小边牧糖豆。

    包小丽趁机悄悄打量林雪君和她怀里的小狗,狗的配色还是之前那一条的样子,但看起来却像完全换了一条狗似的。

    那种破布娃娃般随时会升天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小狗脖子支棱着,脑袋灵活地蹭孟天霞的掌心,圆圆大大的狗眼睛水汪汪的。之前干巴巴灰突突的鼻子也变得润黑润黑的,鼻头噗噗地喷气,湿润的水滴在冷空气中化成小冰粒挂在鼻子边上的毛毛上,像长了一层白胡子似的,很可爱。

    还……真给治好了?

    瞧小狗那精神头,跟没病过似的,皮毛都有光泽了,还蓬松了许多。

    还……真给治好了啊!

    啧啧!

    包小丽长叹一口气,抬起头忽然发现林雪君在看自己。

    想到之前自己做的那些糟心事,包小丽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

    “包同志,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林雪君忽然开口。

    “啊?”包小丽脸刷一下转白,尴尬地攥住衣摆。她死死盯住林雪君的眼睛,羞愤之情慢慢逸出。那浑身绷紧的样子,仿佛只要对方开口讽刺自己,立马便要羞愤跳车。

    “多亏你帮我跟大队长提起中药的事儿,现在药柜子放我们仓房了,想抓药、想规划一下中药储备,都可方便了。”林雪君微微仰着头,笑得特真诚。

    “……”包小丽嘴巴一扁,犹豫了下,才破罐子破摔般道:“林同志,我现在信服你厉害了!之前都怪我,错看了你,是我不对。以后,以后我肯定配合你的工作,要是有异议,也直接给你提出,绝不在你背后嚼舌根!”

    说罢,她像担心林雪君不相信一样,举起右手便发起毒誓:

    “我要是再给你拖后腿,我就天打雷劈,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

    “行了,别在那儿唠家常了,时间不早,出发了。”大队长见她们三个姑娘在这叽叽咕咕个没完,走过来拍拍林雪君,示意孟天霞该动身了。

    林雪君却还怔愣着回不过神来,她被大队长拨拉到一边,仍满脸疑惑地望着包小丽,不懂自己道个谢而已,对方怎么还发毒誓呢?

    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狠辣的毒誓!

    …

    随行的额仁花大姐骑马先行,孟天霞也启动了拖拉机,转弯拐出停车场。

    突突突声中,忽然传出几声哽咽。

    孟天霞一转头,发现包小丽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拿脏袖子抹眼泪。

    “你哭啥?”孟天霞愕然。

    “我,我是犯了错,我也要道歉的,呜呜,可是林同志她恨上我了,还讽刺我、羞辱我。呜呜呜,我,等我从场部回来,我给她负荆请罪还不行嘛。她,她讽刺我,呜呜呜……”包小丽一诉起苦来,哭得更凶了。

    “?”孟天霞把着方向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忽然遏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豪放,几乎将拖拉机的车头掀飞。草原风鼓鼓吹过来,将她的笑声扬起,甚至压过发动机的突突声。

    “你还笑!”包小丽一下梗住,转头愤愤。更委屈了。

    “你是傻子吗?林雪君同志不是在讽刺你,我们真的以为大队长之所以把药柜搬到知青小院的仓房,是因为你跟大队长提议了。林同志还说你高风亮节、以大局为重呢,哈哈哈哈……你自己心虚啥,谁讽刺你了?哈哈……”孟天霞抬起巴掌,啪啪地拍包小丽肩膀。

    “你,你手握好换挡杆!别撒手啊!”包小丽大惊失色。

    孟天霞忙收回手继续握紧换挡杆,可想起包小丽过于丰富的内心戏,还是忍不住笑。

    包小丽扭捏地坐在边上,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时尴尬得坐立难安。

    …

    林雪君同其他人慢步走出停车场,望着拖拉机颠颠的屁股,仍觉方才包小丽的反应古怪。

    她正琢磨着,前方拖拉机副驾上的包小丽忽然抓着车扶手杆站起身,迎着草原风,回头朝她猛力挥手,捂着快被风吹跑的帽子,高声喊:

    “林同志,等你从春牧场回来,我给你——我,我请你吃饭,给你买礼物!”

    那样子仿佛是正要去参军的小伙子,在向自己的留守爱人表白,大声呼喊等他当兵回来就娶她……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就仿佛电影里况且况且的火车行进声,烘托得这个场面更戏剧化了。

    “……”林雪君目瞪口呆地望着被拖拉机载着渐行渐远的包小丽,疑惑成倍上升。

    傻子挠头,什么情况?

    走在林雪君身边的衣秀玉和大队长都迷糊了:

    “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的?”

    “她为啥要请你吃饭,还给你买礼物啊?”

    “?”林雪君摊手,如果她说她也不知道,他们会信吗?

    她也想知道为啥啊,她简直好奇得抓心挠肝。

    包小丽怎么还当谜语人呢?

    话讲一半就跑,她接下来不得好奇得抓心挠肝嘛!

    拖拉机的突突声渐渐模糊,那辆一颠一颠的拖拉机载着真相,逐渐驶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范围。

    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人群头顶飞过,仿佛在说:

    “林雪君,想知道答案吗?就不告诉你,嘎嘎嘎……”

    37  ☪ 病狗登门

    ◎因糖豆被治好,而引来的病人。◎

    放牧的王建国在草场上遇到了一个第十大队的牧民, 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但凡遇到个活人都会觉得稀奇。

    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却像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一样边走边聊尽了各自的人生。他们还未记住对方的名字, 却已经知晓了对方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喜悲, 包括各自大队的所有八卦。

    夜晚回返时,他带来了这些来自陌生人的人生故事和八卦传闻。

    其中包括南边巴尔虎旗的一队知青和兵团炸旷采石时发生了意外,闷雷忽爆,一位戴破帽子的女知青伤了头,事后包扎的时候才发现伤口深至脑浆, 人没送到公社就没了。

    另一个八卦是鄂温克自治旗南的一个生产队向西北方向春牧场转场时, 骆驼摔倒在湖面, 坐在上面的人不幸跌进冰湖, 高烧转至肺炎, 送回公社医疗站抢救失败,正值壮年就没了。

    这些消息让第七大队忽然沉在忧虑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首批转场的队伍便在全队壮丁的帮助下拆卸住了一冬的蒙古包,拆下来的部分东西要带去春牧场, 另一部分则整理成一堆, 挂上户主名牌,在仓库里存放一个春夏秋, 等冬天他们游牧回来扎包时领走继续使用。

    大队长一边安排人干活,一边不断检查首批队伍要带的东西、绑行李的绳子是否结实。

    林雪君也起了个大早,她赶在队伍出发前,最后一次对所有马匹、骆驼等牲畜做检查。

    粪便状况是否良好, 精神如何, 有没有出现预示病症的焦躁踢蹬等行为, 眼睛、鼻子、牙齿、耳朵和四蹄是否健康……

    晨风呼呼,一头牲畜一头牲畜地触诊、叩诊和视诊,手冻僵了,就暂时揣回袖口,用温暖的小臂暖手。冰手往小臂上一搭,便是一层鸡皮疙瘩,汗毛也都冷得立起来。

    林雪君嘶嘶哈哈地跺脚,缩了脖子躲在马匹身侧挡风。

    “怎么样?牲畜们状况还行吗?”大队长刘海、眉毛、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像个白发大叔般走过来,在寒冷中苦着脸问。

    “现在状况还行,接下来转场路上,就要跟队的牧民们随时照看了。”林雪君拍拍一匹马的屁股,将它赶走后大声回答。远望背负山一样多行李的骆驼队,她有些担忧地问大队长:

    “骆驼们扛得住吗?”

    “……”大队长目光也望着那些负重的骆驼,嘴巴却像蚌一样闭紧了,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天渐亮时,首批队伍终于从大队出发。

    坐在马上的牧民都穿戴整齐,做好了迎接路上每一个极寒时刻的准备。

    大队长叼着老烟袋,目送队伍离开好久才折返。

    吃过早饭,林雪君照例去棚圈做检查时,发现阿木古楞正围着骆驼忙忙碌碌。

    凑过去看,才发现他正抱着骆驼的一只脚比比划划。

    1个小时后,阿木古楞给骆驼做好了特殊的鞋子——扁扁的宽宽的,像鸭蹼一样,看起来骆驼穿上后能学会游泳。

    “它们穿上这样的鞋,就不会在冰面上滑倒了。”阿木古楞认真地向林雪君解释:“骆驼的蹄子太小了,走在冰面上像棍子一样着力点小,又打滑。一旦摔倒了就会四腿劈叉地伏在冰上,想再站起来很难。有了这个鞋,它们蹄子跟冰面的接触面变大,就不会摔倒了。”

    “!”林雪君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短短一段话里可包含了许多物理等学科知识,尤其能想能做,动手能力还强,小阿木古楞可真厉害,她忍不住点着头由衷地赞叹。

    阿木古楞得意洋洋地搓了下自己冻得通红的脸,之后强行给骆驼穿上了他做的四只蹼鞋。

    林雪君跟阿木古楞并肩立着,一起期待地盯着骆驼,等它跑起来,见证奇迹。

    可是,2分钟后,骆驼终于不情不愿地穿着蹼鞋动起来了,可是它趔趔趄趄、怪模怪样地走了两步,就开始烦躁地踢蹭。

    鞋子是好鞋子,踩上冰面肯定很难摔,只是……骆驼穿上它就不会走路了。

    别说上冰面,连走出大队都难。

    “哈哈。”林雪君忍不住搂住少年脖子,望着骆驼的样子纵情大笑。

    “……”阿木古楞被夹着脖子,盯住骆驼黑起脸来。

    “这次失败了,下次一定会成功的。”林雪君拍拍他头顶的尤登帽,安慰过后转头走向棚圈,步出两步后,又回头道:

    “阿木古楞,我不会因为坐骑摔倒而掉进冰湖的,也不会生病死掉。”

    被她发现他做这项研究的原因了。

    阿木古楞表情一僵,黑脸又转红。

    “我们转场的路途会平安的,你别担心。”林雪君又安慰地朝他弯起眼,随即抬臂招手,“来帮忙给牲畜们做检查了,走,一起去插牛屁股,给牛做直肠检查和预产期检查啦。”

    因为听说其他大队转场路途中的意外故事而倍感焦虑的阿木古楞抿了抿唇,不甘心地望望被骆驼踢掉的蹼鞋,终于还是叹口气,小跑跟上了林雪君的步伐。

    希望啊,希望一定要安安全全抵达春牧场。

    ……

    第二天一大早,林雪君要跟随的转场队伍终于要出发了。

    她住的不是蒙古包,不需要拆包带着‘家’随队,便依照昨天的流程,挨个给跟对的怀孕母牛做检查。

    在棚圈里检查粪便的时候,她一边埋头观察,一边给阿木古楞讲解:

    “你站在牛屁股后面,左边是瘤胃,右手这边,前面是瓣胃,中间是真胃,后面是肠子。牛如果不吃东西,只要粪便成型,一般都是瘤胃出问题。如果粪便变少,拉稀,就考虑牛右边的问题。比如牛拉的像羊粪蛋,是瓣胃出问题。粪便变少,有点糊糊稀,就是真胃的问题。直接拉稀拉水,拉黏膜,就是肠道的问题。”

    阿木古楞没有经受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教育,他学东西都是靠理解、硬记和观察,听着林雪君讲,他一直垂眸不讲话,看起来是在背诵。

    林雪君便不再多说,开始工作。

    近1个小时,今天随队出发的所有牲畜都检查好了。基本上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的比较瘦弱,林雪君便又跑去检查随队带的中药和她可能用得上的器具是否有带齐。

    搞定之后,才嘶嘶哈哈地跑回知青瓦房。趁其他人还在拆蒙古包、打包装车,她可以回屋再取取暖,并最后检查一下自己要带的日常用品。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大队长的妻子萨仁阿妈正坐在炕上等她。

    萨仁阿妈不能讲话,便只是朝她招手。

    林雪君脱掉羊皮蒙古袍子和羊皮帽子,扑到炕边,把屁股紧紧贴上热乎乎的大炕。

    萨仁阿妈笑着将搭在自己膝上的一件又软又厚实的毛衣抖开,举到林雪君面前比量。

    林雪君惊喜地瞠目,伸手往毛衣上一摸,便觉温暖软乎到令人吃惊。居然是件驼绒毛衣!还是那种特别舍得用狠料,特别轻柔厚实的。

    “阿妈给我织的?”林雪君双手抓住驼绒毛衣。

    萨仁阿妈一点头,她便迫不及待地脱掉正穿着的又厚又重的旧毛衣,将轻便的毛茸茸的驼绒毛衣三两下穿上身。

    整了整袖子领子,她低头看到襟领处手缝的白色羊羔,喜欢得在炕上站起身,转着圈圈问萨仁阿妈自己穿着好不好看。

    萨仁阿妈被她高兴的样子逗得直笑,按着她的脚丫用力点头。

    林雪君又转头问衣秀玉:“好看吗?”

    “真好看!”衣秀玉一脸艳羡。驼绒可是好东西,又轻又软,还超级暖和,是大草原上最贵重的材质了。

    林雪君又噗通坐回去,身体往前一软便抱住萨仁阿妈的肩膀,嗅到阿妈身上的奶香味,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妈妈了。

    她将脸埋在萨仁阿妈颈窝处,忍住满眼眶的湿意。

    冬末最后的一段寒冷岁月,妈妈,我就要远航。

    ……

    太阳驱散晨雾时,大队的男人们终于拆好了乌力吉和胡其图家的毡包,开始重整打包后往骆驼和马车上搬。

    林雪君整理好了东西,送走萨仁阿妈后,便也准备出发了。

    衣秀玉听了林雪君不知第几次叮嘱,承诺一定照顾好牛羊和糖豆后,忽然哭了起来。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场部,林雪君去春牧场,大瓦房里就剩她一个人,晚上都不敢出门上厕所了,怕被野狼叼走。

    到底是只有15岁的小姑娘,尽管一直表现得坚强又倔强,在未来也不过是个初中生。

    林雪君抱住衣秀玉,一边拍对方肩膀,一边转移分别的悲伤情绪:

    “糖豆再喂两天退烧药就可以停一下药了,只要不再继续发烧,就不用再吃了。只给它喝羊奶和狗食,不要喂牛奶,它会拉肚子……仓房里的中药,要有卫生员王英亲笔签名的药单子,才给发。每一份中药被领走,都要认真做记录,知道吗?”

    “知道了。”衣秀玉抽了下鼻子。

    “我给你留的20份中药顺口溜都要背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要考的。如果你没背下来,开春我上山采中药就只带阿木古楞,不带你。”林雪君拽了拽衣秀玉的两条麻花辫。

    “我一定全背下来。”小姑娘的斗性被林雪君激发出来,泪意瞬间就没了。

    林雪君挑唇一笑,抱起扒在她腿上吭吭唧唧的糖豆,蹭了蹭它逐渐柔软蓬松起来的毛发,拍拍它没几两肉的屁股:

    “好好吃饭,健康长大,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知道吗?等开春我从春牧场回来,带你去山上野,还带你去草原上御风追羊。”

    “汪!”糖豆舔了两口林雪君的脸,吭叽中混了一声‘汪’,仿佛听懂了一样。

    两人一狗正依依惜别,门外忽然响起很重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两声锤门的咚声。

    糖豆病才好,居然就开始发挥看家护院的公用,对着门口发出奶声奶气的吠叫:“汪汪汪~”

    不算很凶悍嘹亮,但也显示出它的健康。

    林雪君抱着狗拉开门,站在门外又宽又壮的男人一猫腰便走了进来。

    对方站在门口先不看主人,反而朝小边牧糖豆望去,随即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蒙语:“真的把狗治好了!”

    生产队的兽医都只治牛羊牲畜,所以大队的狗一直自生自灭…

    瞧,林同志居然真的会治狗啊。看样子他来对了!

    随即抬起头,高兴地对着林雪君笑道:“林同志连狗也能治,是真的!你也看看我的狗吧!请你也看看我的狗吧。”

    说罢不由分说便推开房门,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探臂一抓,揪住等在门口的獒犬的后脖子便将其拎进屋里。

    趴在林雪君怀里的糖豆一对上地上那条站起来比衣秀玉还高的粗壮獒犬,就吓得炸了毛,瞬间哆嗦着往林雪君衣襟里拱。

    林雪君忙将糖豆塞给衣秀玉,在对方抱着糖豆一起躲进屋里时,低头看了看被主人揪住被毛,又凶又憨地站在门口仰头望她的黑色蒙獒。

    “它怎么了?”林雪君走到獒犬身边,伸出手给对方闻。

    蒙古汉子本来担心林雪君会害怕蒙獒,还一直死拽着蒙獒的后颈肉,见她表情淡然地走过来,给狗闻了闻手后便缓慢地做出抚摸的动作。

    “我叫奥都,它叫塞根。”汉子先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指了指狗,因为怕林雪君听不懂,蒙语讲得很慢:

    “它的耳朵老是流脓,臭,臭得受不了。而且耳朵一生病,就听不清楚,有时候听不见。”

    蒙獒塞根(美丽的意思)虽然被主人拽得紧紧的,屁股怼着大门坐姿标准,一副乖巧模样,眼睛却一直盯着炕边被衣秀玉抱在怀里的糖豆,不知是好奇,还是被小动物激发出了狩猎欲望。

    糖豆钻在衣秀玉怀里,吓得直吭叽,塞根一听到它的声音便有点坐不住了,一直企图站起身,被汉子奥都在屁股上踹了两脚,才勉强坐回去。

    林雪君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窗外,“奥都同志,转场去春牧场的队伍要出发了,我今天也要跟随。你不如——”

    奥都怕林雪君不给治,急得打断道:

    “我知道,我就是趁你出发前来找你的。”

    奥都忙拍了拍蒙獒塞根的脑袋,像要将自己的孩子交付给别人一般,将塞根朝林雪君的方向推了一下。

    塞根不明白主人的意思,一边被推着往前挪蹭,一边臊眉耷眼地频频回头,明明是条巨型犬,却硬做出了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

    “林同志救了狗,会给狗治病,死狗能救活。”壮汉奥都指了指炕边被衣秀玉抱在怀里的小边牧,恳切地蹲身。

    他心疼地抱住大狗脖子,仰起一张胡子拉碴的壮汉脸,摆出‘可怜壮汉’模样,焦急道:“你治治塞根吧,它是护卫犬,听不见就不能看家护院。治不好,家里人不让养。丢到大草原上,会被狼咬死。活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奥都:蒙语星星的意思。】

    【蒙獒,獒犬,又被本地人称为“草地笨”,宽嘴长毛,蓬松大狗,大多数时候面相憨,看家护院时很凶。】

    38  ☪ 狗大夫

    ◎难道林雪君同志对马儿的魅力就那么大?◎

    林雪君本来想请奥都带着蒙獒塞根同她一起出发去春牧场, 她可以坐在马车上给塞根治病。等检查好之后,奥都再骑着马带塞根回驻地。这样既不影响转场队伍赶路,也不耽误给塞根治病。

    但见奥都这么急, 她往窗外看了看, 暂时还没见队伍从门外路上穿过,便先将奥都请进屋。

    林雪君去取药箱,奥都在餐桌边坐下,又弯腰将蒙獒塞根拴在了桌子腿上。

    因为主人就坐在边上,塞根表现得很配合, 只是不住四望打量陌生环境, 且时不时地对边牧糖豆表现出超高兴趣。

    林雪君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塞根面前, 用镊子拨开它的耳朵, 果然臭不可闻。仔细检查发现它耳朵里全是黄浓, 令人作恶。

    找了口罩戴好,她先用酒精和干净的旧布条子帮塞根清理耳朵里的积脓, 时不时被臭得要站起身猛吸两口清新空气才能继续工作。

    壮汉奥都见林雪君能对着那么臭的耳朵工作,又佩服又不好意思,时不时拘谨地问她“乌末黑?乌末黑?(臭吧?臭吧?)”。

    林雪君本来想客气一下, 最终却没忍住抬起头朝奥都用力点了点头, 做出个被熏得够呛的撇嘴表情。

    奥都瞧她那样子,又忍不住憨憨地笑。

    蒙獒塞根见主人笑, 垂在屁股后面的尾巴便轻轻地摆了摆。因为知青瓦房地面上有许多积灰,塞根尾巴一摇,立即尘土飞扬。

    臭味里于是又多了灰土味,林雪君被熏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给塞根剪耳朵里面毛的时候, 它痛得挣了下, 拽得餐桌都跟着摇晃起来, 可见蒙獒的力气有多大。

    林雪君也不怕狗,唬着脸压住它的背,加上主人奥都一记轻踹,它再次老实下来。

    十几分钟的漫长擦洗,塞根两个耳朵终于都清洗干净了。

    拿油灯照了照,又为塞根做了几项基础检查,不发烧,也不是寄生虫,没什么别的毛病。

    “缺钙,耳朵软,风一吹就四处乱倒,起不到遮挡的作用,耳朵里经常进水,就容易发炎。炎症严重了,耳朵里面就流出许多烂脓。”林雪君用蒙语仔细地给奥都解释,说罢又拿出纸和干布,做出擦拭狗狗耳朵的样子,继续道:

    “如果发现它耳朵里有水,就用干净的干布给它擦一擦,勤擦,不要用水,就不会发炎。

    “多吃骨头、蛋壳、羊奶、坚果、黑芝麻、瘦肉、豆制品、动物内脏,补钙,渐渐就会好了。”

    说罢,林雪君往塞根耳朵里抹了点碘酒,又指了指衣秀玉道:“回头你跟大队长说一声,从衣同志那里买一些土霉素,每天给它耳朵里撒一点,一周左右就好了。以后补钙,保持耳朵里干爽。”

    “啊?”奥都还在发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已经治好了?”

    “好了啊。”林雪君点点头,皱眉问:“我刚才说的你记住没啊?”

    “我……”奥都挠挠头。

    林雪君无奈地又将话说了一遍,并转头拿纸写下来交给奥都,“我不会写蒙字,你要是忘了,就拿这个单子去找大队长,让大队长给你翻译。好不好?”

    “好。”奥都像个孩子般乖乖点头,想到自己从小养大的狗子不用丢掉了,他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林雪君讲话的语气那么温柔,心情更是熨帖。

    “林同志真快!厉害!速度快!”奥都竖起大拇指,兴奋地调动起自己脑中的称赞之词,奈何词汇量匮乏,只能不断重复‘好好好’,以强调他对林雪君的钦佩。

    “这回我真的要出发了。”林雪君指了指窗外。

    “一路平安!”奥都说罢站起身,从兜里掏出2角钱塞到林雪君手里,又从蒙古袍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毯子递给林雪君:

    “羊绒毯子,我奶奶织的,她是大队的牧民老代表。你要去春牧场保护母牛和牛犊子,路上冷,裹着它,暖和。”

    林雪君忙摆手表示不用羊绒毯子。

    奥都却坚持将毯子塞给林雪君:“裹上它,婴儿都不怕寒冬的,特别暖和。奶奶要给你的,不能带回去。”

    林雪君跟他拉锯般推来推去半天,奥都见她不好意思收,干脆将手里的羊绒毯子一抖,甩手便盖在了她头上。

    在她抓着毯子找不到方向时,奥都趁机将巨犬塞根往腋下一夹,咚咚咚地跑了。

    毯子拽下来,重获光明的林雪君迷糊了2秒才找到门的方向,追出去往外探看,除了一串深深的大脚印外,哪还看得到壮汉奥都的身影。

    她挠挠头,只得退回屋。

    关门的瞬间,她听到远处洪钟般的男声用蒙语大喊:“林同志,连狗都会治!塞根的耳朵,治好的,能听到了,不臭,一点都不臭了。那个翻肠子的小狗,要死的,也救回来了!”

    “真的吗?”一个女声惊喜地问。

    “真的!林同志,不止是羊大夫、牛大夫,还是狗大夫!”奥都兴奋地嚷嚷。

    “……”林雪君砰一声关上门,将寒风和奥都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外。

    狗大夫是什么鬼……

    ……

    林雪君穿上萨仁阿妈给织的驼绒毛衣,穿上4个男知青合钱在小卖部为林雪君买的羊皮坎肩,套上羊皮大德勒,围上孟天霞送的兔绒围巾,戴上衣秀玉帮缝填了一层棉絮的厚手套。踩着厚蚕茧般能裹住膝盖,却因为太硬,不得不在膝盖后方剪开,膝盖才能回弯的超挡风防寒的羊毡靴子。

    武装得像个行动迟缓的机器人,才在衣秀玉的陪同下出门。

    大队长过来找她时,先接过她拎着的两大包东西,喊上隔壁背着大行李包的阿木古楞,转头便来了一句:

    “你刚才给奥都的大狗把耳朵治了?”

    “嗯,那狗有点缺钙,耳朵软得不起挡风防水的作用。”林雪君比了比自己的耳朵。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从畜棚回来到现场,这才多长时间啊?就治好了?”大队长有些惊奇地问。

    “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病,就是臭。”林雪君说着笑了笑,呼哧带喘地跟着他们走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点。走上一会儿,居然热了,脖子胸口直冒汗。

    “这会儿热,等坐上车,人不动,风一吹就冷了。”大队长‘好心’地‘安慰’。

    “坐车?”林雪君挑眉。

    “给你安排了个小驴车,你坐车去。”

    “苏木呢?”林雪君一下站住不走了,她不是骑着她的黑骏马吗?

    “骑马太累了。”大队长也停下来,转头皱眉解释道,“怕你坚持不下来。”

    “小驴车拉东西吧,我骑苏木。”说罢,林雪君转头便朝马棚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队伍可以先出发,我骑马追他们。”

    “……”大队长拎着林雪君的大包,皱起眉头盯住林雪君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这丫头真能一路骑下来?

    那可是百来公里路啊……

    ……

    林雪君赶到工作马的马棚时,饲养员正抓着一把好草料喂苏木。

    英俊的大黑马低头吃草,饲养员立即趁机去摸它的鬃毛,苏木回头便咬,吓得饲养员忙缩手。

    苏木戒备地盯了饲养员几秒,见对方不再动手动脚,这才又去吃他递过来的草料。

    饲养员自然不会死心,他想跟苏木处好关系,以后也能骑骑大队里数一数二的骏马,喂草料是第一步,通过爱抚构建情感连接是第二步。见它又吃起来,他便再次伸手。

    苏木自然又是回头一口,一马一员两个就这样你来我往个没完,人倔,马更倔,不给摸就是不给摸,咬你没商量。

    林雪君忍俊不禁,忙笑着走进去跟饲养员打招呼。

    自己被苏木咬的一幕被人看到,饲养员有些不好意思,回应了林雪君后,忙转身假装去喂其他马。

    林雪君笑着走到苏木跟前,见它愤愤地盯着饲养员拿着喂它的草料喂别人,便将来时路上准备好的糖放在手心,递到苏木面前。

    马儿都喜甜,苏木自然也不例外。

    在如今艰苦环境下,人想吃糖都吃不到,更不要提马了。

    林雪君将自己的糖省下来,就是准备拿来贿赂她的小神驹的。

    苏木瞧见糖粒本来还有点看不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忽然有些怔,接着毫不犹豫地张开柔软嘴唇,呲牙将糖粒叨进口中,舌头卷着便品尝起来。

    下一瞬,苏木的瞳孔猛缩,整匹马都被糖粒的甜味定住了。

    它鼻孔张大,咽下糖粒后前蹄焦急地刨地,居然低头拿自己好大好长一个马脸去蹭林雪君。

    它还想要。

    饲养员听到动静,转头去看,便瞧见了他人生中最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匹全世界最骄傲、最不逊的臭马驹苏木!那匹谁摸咬谁,动不动就尥蹶子不配合的臭马驹苏木!它居然在拱蹭林雪君同志!

    主动地、亲近?!

    而且,林雪君伸手摸苏木脖子上的鬃毛时,刚才还呲牙咬人的苏木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唏律律伸舌头去舔林雪君的掌心?

    摸上了!

    林雪君摸上苏木的鬃毛了!

    摸了一把又一把,苏木一次都没有呲过牙。

    饲养员的眼睛都红了,嫉妒。

    凭什么林雪君就能摸?他天天伺候它,给它刷皮毛、喂草料、铲屎铲尿,碰都不让碰!

    它……它还拱林雪君。

    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没想到苏木你居然是这样的马!

    “饲养员同志,我把苏木牵走了?”林雪君转头笑着去摘苏木的缰绳。

    “牵走!立即牵走!”饲养员别过头,用力地甩手。看不下去了,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林雪君一吐舌,拽着苏木出了马厩,拍拍马背上搭着的布垫上的草屑,踩着绳套做的马镫,一个翻身便上了马。

    拽着缰绳出门时,林雪君伏在苏木脖子上,伸长手又递了个糖粒子到苏木嘴里。

    苏木头一扭头便将糖粒卷进口中,尝尽了甜味,当即高兴地抬起前蹄唏律律一阵嘶鸣,随即格外轻盈格外快活地跑了起来。

    饲养员回首恋恋不舍地望,却只瞧见苏木飘逸的马鬃和马尾迎风飘扬,肌肉矫健的背影转瞬拐出马棚区。

    “……”许久后,饲养员伸出右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忍不住哀怨:我手心又没长倒刺,怎么林同志能摸能抱,我就连碰都不让碰呢?

    难道林雪君同志对马儿的魅力就那么大?在马儿们眼中,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呢?!!!

    哼!

    【📢作者有话说】

    【2角钱的购买力:火柴一大包(10小盒),红糖1两,白砂糖2两,1斤干豆腐,一条明太鱼,回锅肉一份(一碗面条才8分钱)。】

    39  ☪ 畜群向春天流淌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木匠陈锁义老先生的木质大屋里, 劈木头的声音已经停了好半晌。

    陈锁义转回头去看,便见自己新收的卷毛小徒弟正握着斧子,盯着窗外怔怔出神。

    今天是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出发的日子, 听说那位晋升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的女知青也会随队一起走。

    穆俊卿早就神魂不守了。

    陈木匠啪啦一声将刨子丢在木案上, 转过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沙声道:“去吧。”

    穆俊卿怔了下,随即面孔涨红,可抬头看一眼时间,终于还是放下手头的工作, 转身夺门奔出。

    屋檐上的雪被惊得簌簌下落, 洒了他满头, 凉意袭来, 他才发现自己没戴帽子, 可也顾不上了。

    拐出木匠房,大步疾走很快变成了奔跑。

    寒风拂过他长长了许多的卷毛, 空中漂飞的浮雪时不时扑在眼镜片上。

    拐上主路时,他踩在扫过雪后仍坑洼不平、有许多雪坑子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

    前方工作马棚圈中忽然拐出一骑, 一位骑手坐姿放松地骑在马上, 围巾随风在身后飘荡,像旧书中描述的古代剑客。

    “林雪君!”穆俊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直呼出她的名字。

    林雪君一抓缰绳,苏木便停了下来,与她一起朝穆俊卿望来。

    穆俊卿快步走到她跟前, 被一人一马盯住了, 才意识到自己没准备什么礼物,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仰头迟疑地看她,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顶胡乱戴在头上的鸟窝帽子。脸被风吹得白白的,嘴唇却愈发红。

    一副毛厚且蓬松,唇红齿白的青年模样。

    “路上照顾好自己。”穆俊卿手在兜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终于找出一粒自己吃剩下的糖果。

    他只得捏出来,扬手往林雪君兜里塞。

    苏木一瞧见糖粒,立即伸脑袋去叼。林雪君忙抱住它脖子,率先接过糖粒。拆开糖纸,当即便吃了,真甜。

    苏木一甩脑袋,气气地侧头拿一只大眼睛瞪她。

    “多谢你们一起买的羊皮坎肩,可暖和了。”林雪君拍拍胸口,又指了指嘴巴,“谢谢你的糖粒。”

    “……”穆俊卿有些不好意思,糖还是孟天霞从场部回来时给他们带的。

    林雪君看着一向是知青中大哥哥般存在的穆俊卿居然换了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懂事地道:

    “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蒙话。穿得厚厚的,马骑得很好。路上吃的喝的都由乌力吉大哥负责,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看顾一下牲畜们就好,又不是去游牧。

    “你们在驻地里也不轻松,虽然不必经受转场之苦,不必到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受一整个春夏秋的风吹日晒,但要守林场,要砍树、搬木头,还要干所有人公认最累的脱坯、垒砖、建房的工作。再加上春天开荒种地种草……秋收、准备冬储等大量工作,也难说到底是去牧场更累,还是留在驻地更辛苦。

    “我不过是跟着走一圈儿,最苦最累的活都不用我干,而且很快就回来了。”

    说罢,不等穆俊卿回应,她一手拽了缰绳,忽然身体向他倾斜过去,仿佛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穆俊卿吓得哎呦一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似要接住她。

    林雪君却哈哈笑着探臂往他怀里一塞,把奥都给她的2角钱塞进了他蒙古袍襟领里。

    穆俊卿这才发现林雪君身体倾斜到一个度后便稳住身形了,她并不是要滑下马背,而是以一个看似危险的姿势,在马背上保持住了平衡,就像那些骑射比赛上最优秀骑手们展示的马背高难度动作。

    伸手入怀,他摸出那2角钱,有些迷惑。

    “帮我花了吧。”林雪君收回手的瞬间,身体也坐直回马背。双手一松马缰,脚内侧在苏木肚子上轻轻一碰。它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甩尾巴,得得得加速跑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地。

    草原上什么都有用,就是钞票最没用。花也没处花,不小心搞丢了,牛羊啃到都要嫌弃没营养。

    只有留在驻地社群中的人类,才将它当宝。

    “一个月后见!”马儿载着林雪君逐渐奔远,她扬起右手马鞭,在空中抽出爆响声,随即骄傲又健朗地回头,笑着与他作别。

    穆俊卿全程几乎什么有营养的话都没说出来,只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笑,眼望着她驾马驰骋着离开……

    像一阵草原风。

    …

    走去大队驻地外看热闹的牧民们边走边聊天:

    “林同志现在是兽医卫生员嘛,她得跟着去,怕母牛们难产呢。”

    “能坚持下来吗?去年大柱子第一次跟着游牧,出发3天就开始发烧。转场过程必须保证牛羊有水喝,得有雪,不能等开春回暖。可是有雪,就冷,冷就容易生病,好多汉人第一次跟着游牧可受不了。”

    几个人聊着聊着,其中一位忽然提起知青们跟着去放牧时骑马的样子:

    “汉人不会骑马呢,管不住马。畜群往前走呢,他骑着的马忽然就转弯了,他使劲儿拽马缰,又是喊又是叫的,马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边上跑呢,哈哈哈。”

    其他人想象到那画面也忍不住笑,马儿最倔,不听话的时候常有,不会跟马相处的人只能被载着在草原上乱走,可怜又好笑。

    他们正聊着笑着,忽然一匹黑骏马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侧闪过。

    等他们回过神时,只看到一个马屁股,和马上随着骏马奔跑时的颠簸节律、潇洒地上下起伏的背影。

    什么东西过去了?

    那一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谁啊?”一位牧民眯眼远眺,还是看不清。

    “……”另一位牧民却屏住了呼吸,随即大喊道:“那个背影怪小的,不像咱们大队的骑术健儿啊。”

    “那个羊皮袍子挺新的,好像……好像是这一批知青穿的那种。”一个人忽然弱弱出声。

    “知青?”

    “那匹马好像是神驹苏木,大队长都特别想骑的那匹。”

    “骑苏木的知青?那……那不是林雪君同志吗?”

    “可是刚才那个人骑得很快,前倾的那个姿势,可不像生手。”

    众人忽然都没了声音,几秒钟后,一位牧民终于忍不住了,拔足便朝驻地外的集结点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去看看是谁!”

    一旦有一个人开始跑,其他人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路上漫步着去驻地外送别的人瞧见这队快跑的男人,纷纷侧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有特别爱看热闹的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起来。

    一时间积雪被踩踏的翻飞起了白雾,站在远处望这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赶往大队驻地外的集结点一般。

    谁也想不到,这些疯跑的人其实只是想去看看,那抹急骋而过的潇洒身影,到底是不是从城市里来的汉人女知青。

    ……

    转场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驼群负重坠在后面,牧人们穿插在畜群之间。

    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冬牧场,顺着河流走向春天。

    阿木古楞骑着他的大青马,一边慢行,一边不时回头。

    天空忽然传来鸟鸣声,是一群北归的鸿雁。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阿木古楞一直等的人忽然出现在大队驻地口,骏马苏木一越过正目送众人的大队长王小磊,便抬蹄驰骋。

    骑在马上的人拽紧了缰绳,脚踩紧了马镫,屁股虚坐着。

    她身体前倾,几乎与马颈完全平行贴合,随着骏马有节奏地颠簸。

    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是人,可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却像变成了征杀的战士,变成了草原上的骑兵,变成了跃起便会长出翅膀的雄鹰,变成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靓丽风景。

    林雪君很快便驾着苏木追上了阿木古楞,少年人“驾”一声叫,在大青马跑起来时,身体也倾伏向马头。

    两个年轻人并驾齐驱,很快便赶到了行在队伍左前侧的乌力吉身边。

    方才担心‘林雪君驾驭不了这片草原’的那些社员们,被甩在苏木身后,只能仰起头追望苏木的屁股。

    乌力吉侧拉马头,回首望见林雪君追上来,驾轻就熟地驰骋在草原上,双眼明亮,双眉飞扬。

    他一扬手,扯下面上的布巾,笑着放开嗓子朗声唱: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来……”

    …

    大队驻地外,大队长王小磊一直望着转场队伍赶过一片坡地,又转向一片凹地,渐渐不太看得全整个队伍。

    他身后稀稀落落站着几位同来送别的社员,他们有的偶尔讲两句话,有的只望着远处无际的草原和天怔怔出神。

    大队里忽然传来奔跑声,一人顶着个绿色的雷-锋帽,大步赶到近前,在大队长等人都望过来时着急地嚷嚷:

    “林同志呢?已经走了吗?”

    “早就走了,你怎么才来送别?”大队长还以为雷-锋帽是来给林雪君送行的,脑子里还在想,林雪君给对方治过啥牲畜。

    “不是,我是来求医的啊!”

    雷-锋帽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跑过来的一条蒙獒:

    “我的狗嘛,扎那,一直瘦叽叽的,怎么吃都不长肉,有时候还站在那里干喘,也不咳嗽,不知道是什么病。身体虚,每天都要跟我睡屋里,这样下去活不成的。

    “林同志不是救狗嘛,起死回生的,奥都家的臭耳朵狗都给治好了,不仅不臭了,还说是缺钙。我的狗也不知道怎么了,林同志肯定一看就知道。

    “哎呦,我怎么来晚了?这可咋整,也不知道我的扎那能不能熬到林同志从春牧场返回来——”

    雷-锋帽急得直拍大腿,朝着远处草原探头探脑,越想越懊恼。

    ‘扎那’是蒙语大象的意思,大队长低头看了看那条叫‘扎那’的蒙獒,骨头架子看起来倒是不小,但瘦得跟大耗子似的,哪有一点像大象的。

    “林同志他们走了没多久,你不如把狗绑背上,骑马去追试试,说不定还追得上。”站在边上充满离愁的衣秀玉忽然开口。

    雷-锋帽看了眼衣秀玉,一下便瞅见了被衣秀玉塞在蒙古袍里带出来的小边牧糖豆。

    “这就是林同志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狗子?”雷-锋帽一步走到衣秀玉身前,眼睛瞪圆了仔细打量糖豆。

    小糖豆被雷-锋帽的忽然靠近吓得直往后缩,爱看热闹的本能又让它没将脑袋全缩回衣秀玉的袍子,眼睛还露在外面,水汪汪地打望雷锋帽。

    “鼻子湿的,眼睛亮的,活了!”雷-锋帽瞧着糖豆的精气神就知道传言不假,他又拍一下自己大腿,转身便跑回去牵自己的马。

    不一会儿工夫,雷-锋帽果然将自己的狗子扎那五花大绑在背上,驾着马儿得得得地追向转场队伍。

    3个小时后赶回来,雷-锋帽在忽然下起来的小雪中破风归来,路上逢人便骄傲地将手中的一张纸举高,使之迎风招展。

    不等别人问他拿的是什么,已主动嚷嚷着炫耀:

    “是林同志给开的药方子!叫‘化虫汤’!”

    “干什么用的啊?哈哈哈,这你都不知道?驱虫的呗!”

    这一天,雷-锋帽将药方举高在风中飘扬的那个得意样子,被大队愈发稀疏的社员们调侃了好长一段时间。

    也是这一天,在林雪君出发春牧场几个小时后,‘兽医卫生员林同志连狗都能治,比场部的兽医还全能’的消息,被端上了大队驻地家家户户的炕头。

    成为大队驻地仅剩的社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作者有话说】

    ……

    【扎那,蒙语大象的意思。】

    【乌力吉唱的《骑着马儿过草原》创作于1954年,旋律明快、奔放、充满喜悦,描绘出一副草原牧民赞美生活的图画。

    整首歌词为: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高楼代替旧蓬帐,

    姑娘们穿起新衣裳,

    金黄的麦穗迎风摆,

    欢乐的歌声响四方。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高楼代替旧蓬帐,

    姑娘们穿起新衣裳,

    金黄的麦穗迎风摆,

    欢乐的歌声响四方。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 卷二 春牧场-兽医卫生员 📖

    40  ☪ 傻狍子

    ◎草原雪怪抓小狍子喽~◎

    风停了, 雪却凑团成鹅毛一般,悄无生息地往下落。

    四野白茫茫一片,天被雪妆点, 地也罩着雪袍, 连成一片。

    雪在垂直的落,畜群和转场的牧人在埋头行路,可抬眼四望,人却会产生‘世界是静止’的感受。

    好像被翻转过的水晶球,动态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庄珠扎布老人摘下手套, 将手指送入口中沾上唾沫, 再举高在空中, 让沾湿的手指感受风。

    之后再低头拨开雪, 检查地上的草的品种和生长的密度。

    再站直的时候, 他已经在这毫无坐标的白色冰原上找到了方向,引领着大队伍笃定地走向目的地。

    庄珠扎布重回他骑着的老马背上, 转头看向远处一丛雾松。

    那里有几只狍鹿在吃草,它们时而伏低头颅,刨开覆雪啃食贴地的枯草。时而抬起头, 歪着脑袋, 好奇地观察静默行走的畜群和人类。

    在这群狍鹿中,有一只特别扎眼。它不像其他狍鹿那般机灵得时不时转动耳朵, 也没办法吃草,它甚至连抬头都困难。

    它个子小小的,头却是同伴们的两个大——那颗小脑袋几乎完全被冻住了,大块的、小块的硬雪块冻住它的耳朵、面部毛发, 甚至整张嘴巴都被冰雪镶冻, 仿佛戴了个沉重的冰雪头套, 沉甸甸得抬不起头,张不开嘴,连视线和听觉也受阻了。

    可以想见,很快它便被饿到失温。因为头沉,还会被狍鹿群落下,离群后一定被狼群捉捕,最后成为狼群的盘中餐。

    此刻的它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仍时不时扭动一下白色的心形屁股,撞一下同伴的腰。然后用前爪灵活地刨雪,再拿嘴巴上冻住的雪块撞一下露出的草茎,然后歪着沉重的脑袋傻愣愣地盯着被撞过后仍留在原地的草茎,仿佛在思考:

    为什么我一直吃不到草?好奇怪。

    在它们吃草的区域前方,有三团缓慢移动的雪坨,不断不断地朝它们靠近。

    狍鹿偶尔竖起耳朵朝向那三团雪坨,可无论它们怎么观察,也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鹅毛的大雪仍在静静地下,寒意不断从地面冒出,冻得狍鹿们也不时跺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

    雪坨因为落雪而变得越来越大,终于,它们如愿靠近被冻住脑袋的狍鹿。

    一根被折成心形的草从雪中冒出,随风摇摆。

    好奇的狍鹿即便脑袋被冻住,雪块后的眼睛一捕捉到奇怪的草,便还是好奇地走过去仔细打量摇摆的草茎。

    宁静的白色世界里忽然腾起三团怪物,他们身上积的厚雪翻飞,扬得漫天雪雾。

    胆小的狍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四处乱窜,跑远了才疑惑地回望。

    那只被冻住的狍鹿就没那么幸运了,它已被为首的‘怪物’扑中,任凭再怎么挣扎呦叫,还是被怪物骑在背上动弹不得。

    “阿木古楞好样的!”三团怪物中动作最慢的人一边拍落身上积雪,原地蹦跳着活动手脚,一边朝着骑在狍鹿身上的少年夸赞。

    骑在狍鹿身上的‘雪怪’正是少年阿木古楞。说话的胖团子则是随场部为畜群护航的林雪君,站在她身边比她高出一个半脑袋的青少年塔米尔。

    这次一起转场的两户人家,乌力吉家随行的有他的妻子,一个7岁的女儿和一个3岁的儿子。

    另一户是胡其图家,随行的有他的妻子、老母亲、一个19岁的儿子,一个8岁的儿子。

    胡其图家19岁的儿子就是塔米尔,183的大个子,瘦长瘦长的青少年。因为冬天少日照,夏天晒黑的面孔已经白回来了,冷白的长脸上两条黑长的潦草眉毛,单眼皮的狭长眼睛,鼻梁挺挺的,抿紧的嘴唇被冻得通红。

    蒙古族少年只要不胖,其实生得五官立体而冷峻,十分帅气耐看。

    再配上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往那里一站还是很俊的。

    塔米尔见阿木古楞骑住了狍鹿,便单膝跪在狍鹿面前,双手抓住它的长嘴巴子,彻底将它控制住了。

    林雪君这才跪蹲在狍鹿头脸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抠起它面上冻住的雪块。

    “能抠掉吗?”阿木古楞用自己的体重压着狍鹿,有些担心地打量它面上的雪块和冰坨坨。

    “先把眼睛四周和耳朵清理出来。”林雪君小心地抠挖出狍鹿大耳朵里的积雪,尽量不拽掉它的毛发。

    大块的雪块和松雪很好清理,不一会儿工夫它眼周和耳朵上的冻雪就被清干净了。

    难的是它鼻周和嘴周的冻雪及冰坨,因为口鼻呼气又热又湿,许多雪都被融化成冰又冻住了。

    被惊走的狍鹿站在不远处,仍在好奇地观望,在三人专心忙碌的时候,一只胆子大、好奇心也特别重的狍鹿居然走到了三人身边。

    林雪君一抬头,差点撞到那只傻狍子的下巴颏。

    小狍子正低头看他们干啥呢,忽然被林雪君抬头的东西吓到,四条蹄子一蹬,又给惊出几步远。

    但一跑开了,它又转头歪着脑袋看,好奇心将它黏在这儿,草都没心思吃了。

    “怎么搞的。”塔米尔瞟一眼那只傻狍子,低头按着手下这只的头脸,好奇它是怎么把自己冻成冰坨脑袋的。

    “晚上睡觉的时候,这只小的可能睡在鹿群刨的临时坑窝的边缘,边缘的雪没有被刨干净,风雪大,比较冷,睡觉的时候体温和口鼻呼出的热气把边上的雪融化,就冻在脸上了。”林雪君指了指塔米尔的帽子,“我们的帽子也常常冻在头发上。”

    林雪君抠了一会儿,发现那些小冰坨子实在抠不动,只得摘掉手套,手指挖到冰坨子与狍鹿毛发连接的地方,用自己的体温融化那部分后,再将之拽下来丢到一边。

    拽下一个冰块,她就得快速搓手,把冰凉的手指塞进袖口里取暖。

    等手指暖回来了,才能继续拽下一个冰块。

    如此往复,她冻得嘶嘶哈哈。

    最后一块个镶在狍鹿嘴边的冰块被拽掉后,她猛甩了两下手指。

    “看看它嘴巴能张开吗?”林雪君又伸手去掰它的嘴。

    塔米尔松开些手,狍鹿一甩脑袋,张嘴便是一阵抗议的“呦呦”鸣叫,尖锐而悠扬。

    嘴巴能张开,还张得挺大呢。

    “行了。”林雪君一拍巴掌,示意阿木古楞可以放开它了。

    小少年直起腿抬起屁股,狍鹿嗖一下便斜窜了出去。

    林雪君看着它活力满满的样子,高兴得嘴角都裂到耳根了。

    小狍鹿跑开后,用力地甩了好几次脑袋,将头上沾的雪水和浮雪都抖落,又仰头鸣叫了两声。之后它迫不及待地刨地找草,嘴巴快速蠕动,像小铲子一样啃掉好几簇黄草,之后又高兴地蹬了蹬蹄子,仿佛在庆祝终于能将草吃到嘴里了。

    “哈哈。”成就感满满,林雪君忍不住扬声笑。

    她正高兴着,手忽然被抓住。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一人揪住她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抓起雪便是一顿猛搓。

    搓完了又齐刷刷抖开袖口,准备将她的手塞进去取暖。

    林雪君任阿木古楞将自己右手压在他暖呼呼的左手臂上,左手却从塔米尔掌心里抽出。

    “咋?”塔米尔抬起头,不高兴地瞪她。

    “我不用你给我取暖。”林雪君说罢,便去找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准备把左手塞回手套里满满回暖。

    阿木古楞却顺势一捞,抓住他左手,袖筒子一抖,将她左手裹进了自己右边袖筒子里。

    林雪君不客气地握住他没多少肉的左小臂,冷冰冰的指腹按在他皮肤上,冻得小少年本能战栗了下。

    “怎么阿木古楞就行?”塔米尔恼得站起身,眉毛竖起来怒瞪林雪君。

    “阿木古楞才13岁,你都19了。”林雪君仰头反驳罢,还不忘小声对阿木古楞嘀咕:“你怎么这么热乎?”

    阿木古楞面无表情,但下巴还是小幅度地往上翘了翘。

    挑眼皮悄悄瞥塔米尔那一眼里,有说不尽的得色。

    雪片子很厚,雪雾蒙得人看什么都模糊,但塔米尔看到阿木古楞那一眼了。

    他将手套戴好,叉腰站在蹲着的两个人身边,低头看了几秒,忽然脚尖往前一铲,往起用力一扬。

    “啊!”

    “喂!”

    雪片子扬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一脸一头,两人大声尖叫。

    林雪君被暖回来的双手一缩,快速戴回手套,就势便抓起两个雪团子。

    阿木古楞比她还快,在她缩手的瞬间,他已经弹跳起越,像个小豹子般扑向塔米尔。

    高个子的塔米尔被扑倒在厚雪中,嗷一声叫,抓着阿木古楞便翻身反压。

    林雪君这时已抱着雪扑过来了,照着塔米尔的后背和帽子兜头便是一捧倾盆大雪。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很快便扑腾到一堆儿,从远处只看得到一大片雪雾噗噗腾腾漫天,人影都瞅不轻。

    纵马赶到近前了,才听到助兴的尖叫和骂声。

    “林同志!”骑在马上的乌力吉瞪大了眼睛,企图从打成一团的人影中找到林雪君。

    “哎!”

    一声不知是兴奋的尖叫还是惨叫的呼应后,三人总算停了下来。

    扬在空中的雪花渐渐飘落,雪雾散去,人影显现,便见——

    林雪君骑在塔米尔右胳膊上,手里还抓着一团雪似乎正欲往塔米尔脸上招呼。

    阿木古楞被仰躺的塔米尔半压在身下,仍倔强地用双腿卷缠住塔米尔一条腿,双臂上拉,正与塔米尔左臂角力。

    三个人要么帽子不见的,要么帽子歪了的,要么帽子被拽下来遮住半张脸的,各个狼狈不堪,却全红着脸蛋子,玩闹得浑身发热,双眼明亮如星。

    “乌力吉同志——”林雪君松开塔米尔的胳膊,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身,奈何雪太松软,一时借不到力,踉踉跄跄居然站不起来。

    塔米尔被她笨拙的样子逗得哈哈笑,居然将方才被她制服的右手垫到她脚底,用力撑着给她借力。

    林雪君终于站起来,塔米尔也阿木古楞也从雪中坐起。

    三个雪人终于停战了。

    “有只牛长了满嘴满脸的疙瘩,林同志,你帮忙看看碍不碍事呗。”乌力吉转头看了看走远的畜群。

    林雪君清了清嗓子,摆回一本正经的表情:

    “好嘞。”

    随即拍掉身上的雪,转身见阿木古楞和塔米尔拍不到后背,又伸长手臂帮他们拍雪。两人便也起手□□地帮她拍掉背后的雪,一阵雪屑乱飞。

    走回几步外,三人各自背好放在雪坡下的草药筐,又行绕到几棵挺拔的樟子松边,解了各自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后与乌力吉一齐折返。

    “有几头牛长疙瘩?”林雪君深吸一口气,扭了扭胳膊。

    “就一头,今年准备生头胎的小母牛,不知道影不影响别的,我看它吃草也费劲似的。”乌力吉仔细介绍道。

    现在大队在赶路,畜群一直在动,林雪君想要每天挨个给母牛做检查是不可能的,只能靠赶队的牧民们通过观察来发现问题。

    “是嘴巴里面,黏膜部分长泡了,还是嘴巴外面长痘呢?”刚才玩得尽兴,这会儿她的心跳还蹦蹦的呢,长舒一口气,才继续缓神仔细询问症状。

    “……”乌力吉歪头想了想,作为外行,他有点不太分得清林雪君说的这两种差别。

    林雪君眉头微微皱起,如果是黏膜和部分皮肤长水泡、烂斑,有一定可能性是口蹄疫,这是热性、高度接触性的急性传染病,那就麻烦了!

    这样一群待产的母牛如果传染上,爆发起来对整个大队牧民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手攥紧缰绳,双腿一夹,便迫不及待地追向前方畜群。

    马蹄踏地,扬起雪雾烟尘。

    乌力吉望着背了药篓、骑在马背上的林雪君渐远,忽一夹马屁股,“驾!”一声,与阿木古楞和塔米尔并骑追去。

    年轻女兽医工作时肃容挺背、雷厉风行,在这种时候,乌力吉常常怀疑,她与方才那个孩童般玩耍的少女,是否真是同一人。

    鹅毛般的雪花仍在静悄悄地落,被救治的狍鹿仍在欢快地啃草。

    好奇的天性使它时不时东张西望,在人类骑马离开时,它甚至跟同伴们一起坠在后面追了一小段路,仿佛想看看这些时而冒傻气、时而显得危险的人类们,怎么忽然跑走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塔米尔:为什么你摸阿木古楞的胳膊,不摸我的?我的可好摸了!滑溜溜的,还有肌肉!

    林雪君:……

    …

    【塔米尔:蒙语‘力,毅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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