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老光棍的精神寄托

    ◎小狗即便在生病,也是安安静静的。◎

    呼伦贝尔的春天实际上很短, 6月初了,首都已经可以海魂衫外套中山装满世界乱转,在第七生产大队这个靠山面草原的小驻地里, 社员们却还得穿轻便的棉袄棉裤。

    日夜温差仍很大, 虽然白天变长了,但到傍晚这个时候,能感觉到明显的寒意往脖子里钻。

    从山上下来的融雪水都流淌得缓慢了,屋檐上滴答的水滴不知在什么时候慢慢汇集成了小冰锥。

    林雪君穿着自己从首都带来的纯白色棉花里小袄,配灰蓝色棉裤。左右领子上各别一个红彤彤的小章, 挎上药箱, 表情专注的样子, 英气勃发, 特别靓。

    她迈开大步坠在王老汉身后, 一边走一边询问那条四眼狗的状况。

    “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我之前想着, 狗会撑死,但饿不死的,就没当回事。

    “可是今天它趴那儿跟个死狗似的, 我喊它, 它耷拉着眼睛,翻着白眼看我, 它以前没这样过。

    “还喘,跟个老风箱似的,呼啦啦,呼啦啦。”

    王铁山的声音很沉, 显示着他是个平时很少讲话, 严肃而沉默的老人。

    斑白的短发和满面的褶皱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 不过在刚从磨难中挣脱出来的这片土地上,六十来岁的老汉也已算得上长寿长者了。

    “还有其他特殊的反应吗?”林雪君又问。

    “鼻头很干,对,还吐血了。”王铁山始终看着林雪君的表情,每当她皱眉,他的心都会跟着紧一下。

    林雪君点点头,脑子里开始思考这些王老汉描述的症状,可能代表的疾病。

    如果只是普通的口腔炎症,像四眼狗这种忍耐力极强的动物,不会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鼻头干往往代表着发烧,这个就很不好。

    喘的话很可能是一些肺部炎症、呼吸道炎症等引发的,加上食欲丧失……

    所有症状听起来都不像是小病。

    从知青小院到王老汉的家要穿过整个生产队,还要再爬一段山路,才能看到那个主体木质结构的小屋。

    快走到时,王老汉转过头,那双因为苍老而显得黯淡的眼睛望了望林雪君。他扶住树歇了口气,开口郑重道:

    “感谢你过来,真的谢谢你……”

    他想要找一些其他更能描绘自己真诚谢意的词句,却没能成功,只得口拙地重复着说谢谢。

    他知道兽医原本只治牛羊马驴和骆驼,其他动物只能自生自灭,或者家主自己琢磨着治。可是他听奥都说过,大队新来的知青兽医愿意给狗治病。

    他的心里太急了才想着求医试试,没想到林雪君立即就拎上药箱跟着他过来了。这一路他都在观察她,她真的在关心狗的病情,不是在敷衍。

    …

    王老汉的小院子用木帐子缠围着,小屋只有一栋,连仓房都无。此刻门敞着,能一眼看清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灶和一张椅子外就没什么了,连桌子都没一张。

    可在屋外靠灶的那面较暖的墙根下,却有一个不小的木质狗窝。外围木板拼得整整齐齐,内里还缝着一层绵里子,狗钻进去就像钻进被窝一样,肯定很暖和。

    王老汉见林雪君打量狗窝,便带着她往屋里走,“有时候它不睡狗窝,跟我睡屋里。”

    他点了桌上的油灯,又提着灯走到床边上。此刻那只大狗正窝在床内侧,有陌生人跟进来,它仅抬了下眼睛,便又不动了。

    林雪君接过他手里的油灯,坐上老汉的硬板床后跪行到内侧去检查狗。

    “有点冷哈。”王老汉站在床下搓了搓手,转头蹲到灶边去填柴点火。

    “狗咬人吗?”林雪君转头问。

    “不咬人,很通人性的,它知道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王老汉从灶后探头回答。

    林雪君便伸手先摸了摸大狗,尝试先与它建立信任,“它几岁了?”

    “六岁了。”

    “是条青壮狗了。”

    “以前常挨饿,人都没啥吃的,狗更不行了,也就这几年才好了一点。照之前的状况,这个岁数就算老狗了。”王老汉填好柴站起身,走到门口想关门笼住热乎气,想了想,还是只掩了一下,并没将门关上,“大多数狗都活不过10岁的。”

    林雪君点了点头,在抚摸了四眼狗一会儿后,它渐渐对她有了反应,尾巴轻轻挪动,似乎是想要摇一摇向她示好。

    林雪君这才拿出体温计,捏起狗尾巴,喊老汉控制住它不让它乱动,并温柔地将温度计插进狗直肠。

    大狗先是抗拒了下,但抬眼看了看自己主人,还是选择信任,没再挣扎。

    “乖狗。”林雪君轻轻摸了摸狗头。

    “它真的可乖了。”王老汉双手压在狗背上,听到林雪君夸奖它,立即伸手拨开大狗肩膀处的毛发,露出下面一条很长的伤疤给林雪君看:

    “你看,之前我去山里打猎,遇到了头人熊,它很英勇地扑咬拖住人熊,我才能逃跑。是它救了我一命啊。

    “当天它没回来,我还以为它肯定被熊吃了,幸好第二天回来了。

    “不过带了一身的伤,最严重的就是这条,两指长,流得满身血。大队里的人都说它活不成,不如杀了吃肉。”

    王老汉说到这里仍会露出愤愤表情,手轻轻抚摸大狗那条长疤,高兴地说:

    “我每天给它采草药捣成汁涂抹,打旱獭和兔子给它吃,别人都说我是狗的奴隶,哈哈,但它也争气,真的长好了。

    “这山腰上就我俩相依为命,人家娶个媳妇还要吵架呢,我俩可不吵架。”

    林雪君被他的描述逗笑,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按压大狗身体,没有蜱虫也没有异常的肿块。再拎起狗头检查颈下,淋巴有些肿,但并不严重,很多炎症也会引起淋巴的轻微肿大,这可能也是造成大狗鼻头发干的原因。

    抽出温度计,用老汉递过来的破布擦了擦,就着油灯一看,“发烧了。”

    “严重吗?”王老汉听到这话,心里浮上希望,“那是不是喝点退烧药就好了?”

    “还不知道。”林雪君转头对王老汉道:“得看到底是什么引发的烧热。”

    说罢又戴上听诊器,听起大狗的肺部。

    只有哮鸣音,声音略粗,如果是肺炎的话应该也只是初期,肺内渗出物比较少。

    如果这是造成狗子气喘的原因,那狗子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没精神。

    王老汉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林雪君检查,心情跟着起起落落地不安。

    林雪君又听了几遍,便伸手去检查狗子的嘴巴。

    王老汉说它不止粗喘,还吐血。

    如果是肺部病灶引起的吐血,刚才听到的就不应该只是哮鸣音……

    林雪君像一个谨慎的侦探,一点点搜集线索,寻找真相。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到近前后一敲门便把门给敲开了。

    林雪君转头去看,竟是穆俊卿带着王建国过来了。

    “王大爷,我们听说林同志来这里帮你看狗,咋样啦?大狗还好吧?严重不?”王建国一进门就盯住了王铁山,嘴上虽然说着关心狗的话,眼睛却在乱转。

    “进来吧。”王铁山原本正跪坐在那里帮忙压着狗,见到知青们过来找林雪君,便从床上挪下来,左右望望,只能拉来唯一的椅子,请穆俊卿和王建国一个坐椅子上一个坐床沿上。

    “天黑了,我们怕你自己走回去害怕,带了手电筒过来接你。”穆俊卿坐在炕沿上,从怀里掏出手电筒。接着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小蛋糕,“衣秀玉同志说你还没吃晚饭,我们不知道你看狗需要多长时间,就让衣秀玉找了块蛋糕给你带过来。”

    “没事,还不怎么饿呢。”林雪君看看王建国,又看看穆俊卿,自己出诊咋还需要他们来接呢?要真害怕,王铁山大爷肯定会送她回去的……

    对上穆俊卿的眼睛,林雪君望了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

    他们哪是来接她的啊,是听说她一个女孩子跟着王铁山这个老光棍到山腰上的小屋,怕她受欺负吧。

    转头看看一心只想着大狗的王老汉,林雪君悄悄朝着穆俊卿撇了撇嘴,她和人家老头子压根儿都没往那边想。

    不过心里还是很感动,她在这个大队到底也是有亲人有朋友的啊。

    “你们吃饭了吗?”她问。

    “都没呢,大家去你们院里喊人想一块到大食堂吃饭,衣秀玉说你在这儿,我们就过来了。”穆俊卿轻声回答,见王老汉心急地直看他们,便凑上前问:“大狗怎么样?”

    这一回是真的关心狗的身体了。

    “正好,你拿手电筒帮我照照。”林雪君说着便掰开了大狗的嘴巴。

    手电筒的光束聚集性强,照进狗嘴里时比王老汉那盏油灯亮得多。

    林雪君就着手电筒的光往狗嘴里看,凑近时一股臭味冒出,林雪君和其他几人都皱起眉。

    用手指擦压着狗下颌时,果然有掺了血的唾液流下来。

    “近一点。”林雪君转头对穆俊卿说了句话后,又忍着大狗口腔里的破溃味道更凑近去检查。

    穆俊卿干脆也爬上床,像他们一样跪在那里,将手电筒往狗嘴巴方向无限凑近。

    大狗有些紧张和不舒服地想要挣扎,王老汉忙轻抚着大狗的背,低声安抚:

    “乖,没事,他们给你看病呢,你好好配合。林同志医术很好的,回头她给你开了药,你就不难受了。听话啊——”

    王建国坐在椅子上看着,原本觉得他们三个人围跪在大狗边上,像三个要结拜的忘年兄弟姐妹。

    听到王老汉耐心的声音,忍不住微微侧目。

    这老人家好像真把大狗当亲人了。

    他转头打量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墙上挂着的猎枪和兔皮显示着老汉维生的主要技能。听大队的人说,王老汉以前是大队里出名的神枪手,打猎收获特别多,往往进几趟山,那山货在供销社一卖,换的钱就够自己大半年吃喝了。

    只是上年纪后渐渐因为眼睛不如以前好使,才打得少了。

    大队长怕他没饭吃,给了个守山的活。只要老头每天背着猎枪、带着猎犬在山上巡巡逻,确保没有野生动物粪便忽然出现在他们这片后山,没有火情、没有野猪等来啃他们的田啥的,就能赚一点足以维生的工分。

    说起来,这条大猎犬对老汉来说还真的就跟亲人一样。陪伴着老汉工作和生活,是寂寞晚年唯一的慰藉吧。

    王建国终于也撅着屁股上了床,探头问:“需要我帮忙不?”

    林雪君盯着大狗的口腔,目光越来越沉,表情也越来越冷肃。她没有回头,听到王建国的问话也只摇了摇头。

    王老汉不时看看林雪君脸色,到这会儿,好半晌听不到林雪君分析大狗病情的话,又看着她脸色越来越糟,他的心也开始下沉了。

    空气几乎被几人之间的安静冻结时,林雪君才抬起头。

    今天在山里跑了大半天,还要不时弯腰采药,身上没一处不酸的,现在更加胀痛难受。

    她扭了扭手臂,才转头看向王铁山。

    对上老头那张瘦削的苍老面孔,和充满紧张与希冀的眼睛,林雪君左拳紧攥,咬着牙关,努力去面对自己从第一天决定将来要干这一行开始,便最害怕面对的一幕。

    “大爷,大狗这个病,吃个药恐怕治不了。”林雪君不断用拇指摩挲自己的拳,在看到王老汉眼中开始流露恐惧后,她稳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

    “得开刀。”

    是纤维肉瘤,恶性的,长在大狗下颌。虽然这种恶性肿瘤大多数不会跳跃转移到肺部,但后世也有过转移的例子。

    现在这颗瘤子还不算很大,只有2cm多一点点,但已经发生了破溃化脓,引起了轻微的肺炎等炎症,也不能再拖了。

    没有能瞬间冷冻肿瘤的设备,只能开刀。

    但这颗瘤子已经出现了侵蚀大狗牙根的状况,很可能在动手术时需要截骨。

    而且口腔内血管密布……

    “那得多少钱啊?”王建国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林雪君,又看看王老汉。

    这狗是王老汉自己的,可不是生产队的,医资、药费啥的都要王老汉自己付。这老头日子过得这么紧巴,难道还要花几块钱给个老狗开刀做手术?

    这是许多人都得不到的待遇啊。

    “不开刀呢?它还能活吗?”穆俊卿问。

    “纤维肉瘤是恶性肿瘤,如果不治,大狗会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生命倒计时。”林雪君目光始终盯着王老汉,有些犹豫要如何作为医生给对方提建议。

    “而且就算动手术,也有风险吧?”穆俊卿又问。

    “嗯。”林雪君沉重地点了点头。

    王老汉自打听到林雪君说要开刀起就一直没吭气,他手搭在大狗背上,一动不动,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狗察觉到主人的异常,费力地仰起头回望,对上主人目光后,它明明十分不舒服,却还是竭力扭蹭着翻出肚皮给主人摸。

    站起来能有一米四五那么高的大狗,在主人手掌下仍像个没心没肺爱撒娇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现在病了,病得很严重。

    王老汉轻轻抓住大狗蜷在胸口的大爪子,捏了两下厚实的狗爪肉垫,忽然抬起头,眼神坚毅又决绝地望定了林雪君,一字一顿道:

    “治!多少钱也治。有风险也治。”

    【📢作者有话说】

    【东北一般称‘伯伯’为‘大爷’‘老大爷’。称父亲的哥哥也为‘大爷’。】

    72  ☪ 远方来客

    ◎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北方的山是卧着的, 不如南方的岭那么陡峭,但连绵无际,一走进去, 若不回头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冬天的雪山弥漫寒气, 如今一开春,便有了春天草木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洗肺,多吸几口甚至会有醉氧般的陶陶然之感。

    在未来的60年里,这片连绵不绝的山岭将为国家奉献2亿多立方米的木材。全国上下, 无论是香江港口的大船, 还是首都建房的大梁, 孩子们伏案的桌台, 还是老人晒太阳时坐的摇椅, 都可能来自这里。

    林雪君和穆俊卿、王建国作别了老汉王铁山,扶着高耸入云的落叶松, 一步一停地缓慢下山。

    如此靠近驻地的小山坡,在入夜后也显得鬼气森森。

    白天被踩得泥泞的土地被冻住,走时不是硌脚就是拌脚。三个人穆俊卿开路, 王建国打狼, 把林雪君护在中间。

    身后偶尔传来猫头鹰如鬼魅般的鸣叫,每次都吓得王建国倒抽气。

    三个人紧张兮兮地, 再回想王铁山那建在半山腰的小屋,都忍不住佩服起老头来,胆子真大啊,一个人伴着一条狗在可怕的森林里住了这么多年。

    “真的能治吗?”王建国实在害怕身后肩膀上忽然搭上一只毛爪子, 无论是狼是熊都得把他吃了。只得找些话题分散注意力, 再次问起王铁山的大狗。

    “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林雪君抿唇,其实她一个人很难做这样的手术,尤其是在边疆生产队这种环境下。

    手术用的各种形状的刀具配不全,没有手术台手术灯和各种脱菌环境。对林雪君来说,独自完成这台手术也几乎等于不可能。

    但如果不做这个手术,大狗立即就得安乐死,不然在病痛中缓慢离开对它来说太折磨了。

    只能尽量布置手术台,让阿木古楞这个都算不上入门的小徒弟搭手配合了。

    “希望明天是个大晴天。”林雪君仰起头看向头顶天幕。

    藏蓝色的天看起来特别浓郁深邃,漂亮得林雪君好半晌收不回视线。漫天星斗闪烁不休,多到数都数不清,像点缀在天幕袍子上的钻石。

    她小时候就在这片土地长大,却也没学会看天判断未来天气的能力。

    动手术需要很明亮的地方,大队没有电,油灯和手电筒都达不到动手术的需求。要是能有一个清透明朗的大晴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路,林雪君脑子里都在想手术流程和方案,反反复复地推敲、脑内演绎。当她终于踏上大队驻地平坦的土地时,已在脑海中做了无数场失败的手术。

    跟着大家一起去吃饭时,她一句话也没有讲,饭后回到瓦屋里伏案书写方案、注意事项和流程细节,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连晚上吃的什么都不知道。

    鼻息间隐隐嗅到清香,原来是桌上瓷缸里插着的一枝杜鹃正在夜里悄悄舒展花瓣和叶片。

    也不知道衣秀玉什么时候去采的花,转头去看,那小姑娘正坐在炕边捧着一本出版社寄过来的小说在读。

    隐约想起晚饭时衣秀玉曾默不作声地帮自己夹菜,回程也是对方挽着自己往回走,桌上的热水也是衣秀玉给倒的……

    “衣同志,谢谢你。”林雪君喝了一口已转温的水,轻声打破一室的静。

    衣秀玉抬起头,笑眯眯问:“这本书可真好看,诶?你谢我干什么?”

    林雪君呵呵笑笑,没作答。

    脚边的糖豆和沃勒正一前一后在咬她的靴子,轻轻踢掉两小只,她才又问:“王铁山来取过配退烧汤药的草药了吗?”

    “取过了。”衣秀玉点了点头,钱她也收了,账也记了,工作做得很认真的。

    林雪君笑着将几份药剂单子交给衣秀玉,“明天早上帮我煮了吧,回头带去王铁山老汉家里,给那只大狗用。”

    “好。”衣秀玉接过单子后放下手里的书,走到桌边将单子抄在了自己的药方本里。又询问了这几份药方的使用细节和治病效果等,全一笔一划地记下了。

    林雪君检查了衣秀玉记录的没有差错,便出门去仓房的大箱子里翻找东西。将里面土兽医留下的各种旧物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更趁手的工具。拔牙恐怕要用钳子了……二十分钟后,林雪君连仓房里的镰刀都握在手里打量了半天。

    明天还是去铁匠盖旺大哥那里转转吧,她可不想给大狗动手术的时候,用镰刀锯狗下巴。

    找了许多东西摊开在饭桌上,一一擦干净后,林雪君终于深吸一口气,忍着压力洗漱上床。

    今天她必须睡个好觉,明天才能以更好的状态面对挑战。

    于是一钻被窝便开始数水饺。

    忽然,被窝里钻进一只小手,林雪君的手指被握住。她转头往边上望去,黑暗中看不清衣秀玉的脸,但对方的眼睛折射了月光,显出两个小亮点。

    她能想象到衣秀玉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

    “怎么了?”林雪君轻声问。

    “林同志,别害怕,你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还有……就算没成功,也没关系,王大爷一定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衣秀玉的普通话虽然被东北话荼毒,但讲话时的声调总还带着点吴侬软语的味儿。

    在这样的夜里,轻轻传进林雪君耳朵中,瞬间便化成最温柔的暖流,往人心窝里涌。

    脚边的糖豆听到林雪君和衣秀玉讲话,抬头好奇地望了望,便又拱来拱去找到林雪君的脚,把下巴往上一搭,继续呼呼睡觉了。

    沃勒不喜欢睡脚边,它喜欢睡在林雪君脑袋边上。每天睡前它还会跟林雪君保持一点距离,可睡着后却总不知不觉朝她靠近,有时甚至会将小嘴巴子钻进林雪君颈窝里,吩儿吩儿地往人家脖子上喷湿润润的热乎气儿。

    这会儿它在炕上溜达了一圈儿,确定领地没有什么危险,便绕回林雪君枕头边,拱着枕头团成个团儿,叹一口气,也准备睡了。

    在这一刻,林雪君好像忽然明白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温馨。

    她回握住衣秀玉的手指,在黑暗中回应:“嗯,晚安。”

    “晚安。”

    ……

    ……

    第二天早上,太阳才升起来,林雪君就跑出门来观察天气和太阳。

    郎朗晴空只有几片薄云,太阳慢慢升起的过程中一点点驱散晨雾,真的是大晴天!

    林雪君长舒一口气,轻轻告诉自己: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吃过早饭后,她立即跑去铁匠盖旺的家,在对方的刀具小仓库里转了一圈儿后,她跟对方借了两把小巧的锋利剪刀,一把细长的薄刀和一把特别锋利的小锯子,又请对方帮忙紧急改装了几样小东西。

    拎着借来的工具回知青小院的路上,正碰到大步走向驻地门口的大队长王小磊。

    “姜兽医回来了。”大队长立即招呼林雪君,喊她一起去驻地门口接人。

    “孟天霞同志一起吗?”林雪君记得孟天霞是开拖拉机送姜兽医去其他大队给牲畜看病的。

    “我让妇女主任和采购员包小丽带着钱,跟孟天霞从那边直接出发去场部了,开春要多买些鸡鸭鹅苗子和猪仔回来。咱们今年出栏率高,大队的钱,就多种点地,也多养点其他牲畜。”大队长笑呵呵道:“个人也可以买的,你那院子不小,可以再整几只小鸡啥的。”

    “那太好了。”林雪君笑着点头,她要买很多鸡和鸭,鸡能下蛋,鸭能吃蝗虫。大鹅的话看家护院都不在话下,不过不知道会不会跟小狼沃勒打架。

    她正琢磨着大队长的话,忽然一个念头闪进脑海,瞳孔猛地一缩,她豁然转头,不由自主地大声问:

    “姜兽医?!”

    “嚯?干啥玩意啊?一惊一乍,吓人叨怪的。”大队长被吓了一跳,转头直瞪她。

    “咱们公社兽医站的兽医?”林雪君惊喜地张大嘴巴,“经验一定很丰富吧?”

    她正愁一个人做不来大狗的肿瘤切除手术呢,这不就来帮手了!

    “那经验肯定是丰富的,不过你那些在书上看到的兽医技术,他肯定也有好些不知道的。他这趟来咱们生产队,就是来找你的嘛。”大队长一边解释一边投以询问眼神。

    “太好了。”林雪君却根本顾不上解答,撇下大队长便朝着驻地门口大步跑了过去。

    “哎?”大队长望着林雪君的背影,皱眉踟蹰了几秒,便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

    驻地门口岔路处,赶马的青年撤了马嚼子和马鞍,牵着马往马圈方向走。

    另外一位中年人则带着个青年,一边讲话一边往岔路的另一边走。

    林雪君认出中年人和青年走的方向正是去她们知青小院的路,便一边快步跑,一边举高手臂喊道:

    “姜兽医!姜兽医!”

    正讲话的中年人愣了下,转头左右张望了下便瞧见林雪君。可他虽然是来找林雪君的,却并不认识她,便只是停步与身边的兽医卫生员小刘一起疑惑地看她。

    林雪君大步跑到近前,撑膝喘了会儿才直起腰朝姜兽医伸出右手,热情道:“姜兽医您好,我是林雪君。”

    “啊,是你!”姜兽医听她报上大名才恍然瞠目,上下打量过后,他忍不住哎呦一声,笑道:“真年轻啊,就是你伸手进母牛水门拽犊子助产?还给第七生产大队全队的羊羔打完了疫苗?”

    笑容这么青春洋溢的年轻人啊,竟然是位饱读兽医知识的专家,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只是,明明是他千里迢迢来找她求教,怎么她见到自己,倒比他显得更热情呢?

    73  ☪ 强拉来的帮手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被林雪君热情欢迎的姜兽医还没来得及问林雪君那些超前的兽医知识, 就被林雪君带着往山坡上走了。

    “姜兽医,我这里有一台手术,需要你的帮助。”林雪君一边讲一边走到自家院门口, 隔着栅栏朝里面喊道:“衣秀玉, 走了。”

    “哎!”衣秀玉在屋内脆生生应了,不一会儿工夫便斜挎着个大包跑出来。

    她的包里装的都是中药,手里拎着的小铝壶装的则是早上煮好的中药。

    院门一打开,院子里的大母牛巴雅尔便率先往外走。

    太阳升起来前是不放牲畜出圈的,怕它们吃到挂寒露的草会生病, 所以等太阳升高, 露水被晒得蒸发了, 才开门放牛羊上山去吃草。

    林雪君负责的这些动物们大多数都是不认路的, 但大母牛巴雅尔扛起了大姐头的责任, 作为认路的元老,它每天带着一院子的大牛小牛大羊小羊上山去吃草, 晚上再一头不落下地将这些小弟们带回院子睡觉。

    林雪君去春牧场的日子里,巴雅尔从来没有失过职,把小院里的牲畜管理得很好。

    如今林雪君又带回了小狍鹿、小毛驴、小野马, 巴雅尔的担子加重了, 可新工作并没能难倒它,这两天它出门时多带了几个新小弟, 回来时也没将它们丢了。

    林雪君唯独不敢放小狼沃勒和边牧糖豆跟着巴雅尔出门,怕小狼跟着跑野了,又找回新狼群,成为二五仔给野狼带路来吃他们的牲畜。

    便还是将小狼崽和糖豆关在院子里, 让它们白天看家, 等把它们养熟了养结实了, 再亲自带着它们出门放牧,手把手教它们做牧羊犬,不当二五仔大野狼。

    牛羊鹿驴马都出了院子,衣秀玉这才锁上小院跟上林雪君。

    “姜兽医,我的一部分医疗手法,是在首都的图书馆里读到的。有的是咱们国内优秀的兽医前辈写的,有的是国外的兽医写的。你要是想了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跟我一同做一台手术,一边参与、一边观摩、一边探讨了。”

    林雪君说罢朝姜兽医点点头,转而又跑到阿木古楞毡包前喊道:“阿木古楞,你跟吴老师请过假没有,咱们要出发了。”

    “请过了。”小毡包的门帘子一掀,阿木古楞便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今天换了件春秋穿的薄袍子,一边走一边往下扯裤子和袖子。他今年开年实在长得太快,去年的袍子和裤子都短了。

    他手里拎着盆和几块旧布,这些在手术中说不定都用得上。

    林雪君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呼朋引伴,姜兽医跟在后面,看着她跟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对东西、分派任务,听得云里雾里。

    能跟她一起做手术当然是好的,姜兽医看着她这热火朝天的样子,莫名也挺兴奋。

    可当姜兽医看到卧在小屋木板床上的大狗,由林雪君掰开狗嘴展示过那颗瘤子后,姜兽医脸色就变了。

    “胡闹!这根本不可能救得了,开什么刀?你麻醉药灌下去,刀在狗嘴上一划拉,狗立马就得死,这瘤子长进下颌里了都,边缘到底在哪儿都看不出来,你怎么切?”

    姜兽医跪在床上,转头瞪着林雪君,讲话的声调都不受控制地拔高了。

    他原本还以为林雪君是个年轻的天才,学富五车,是了不得的后浪呢,哪想到竟这么不知轻重,简直任性妄为、胡作非为!

    “就算你切开了,它没死。然后呢?这种环境你怎么保证它的术后恢复?

    “过两天,狗挨一大通折腾,我们也白忙一场,狗主人也遭罪。

    “你怎么——你怎么——”

    他无奈地瞪着她,想训她,又怕说得太重,终于还是哼一声将话咽了回去。

    林雪君跪坐在床边,眉头紧皱。

    他们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狗,那个说好了一定要救狗的王铁山不知所踪。

    如今又被姜兽医一通斥责,她的内心也摇摆了起来。别是一夜之间王老汉改了主意,决定不救狗了。她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岂不是瞎忙活不说,还白白被姜兽医骂……

    眼看着姜兽医已经从床上挪到床沿,脚一着地就要往外走。林雪君跟着跳下床,一转头便瞧见站在院子里、拎着两桶什么东西的王铁山老汉。

    他显然是听到了姜兽医的话,此刻正苦涩地望着她,那表情显示着他的害怕和慌张,眼神仿佛在问:姜兽医说的是真的吗?

    “你去哪儿了?”林雪君赶到屋门口,一把抓住姜兽医的袖子,探头问王铁山老汉。

    “昨天晚上我给狗喂了糖盐水和退烧药,它今天早上已经好多了。我记得你说它嘴巴里长东西,不能吃硬物了,只能喝些东西补营养和力气,我天没亮就上山了。”王铁山有些木地解释着自己的行为,掂了掂手里拎着的桶,声音发苦地道:

    “我接了两桶桦树汁,这个东西好,甜的,喝了有劲儿,能治百病,是最好的东西。”

    他说到这里,又望向被林雪君抓住的姜兽医,干巴巴地道:

    “桦树汁比盐糖水还好,我想等手术后,给它喝这个。”

    说罢,他像忽然回过神般,将两个铁桶往边上一放,匆匆跑去取了几个木碗,拿水瓢舀了几碗桦树汁,依次递给林雪君和姜兽医几人:

    “你们也喝喝吧,这个真的是好东西,我们小时候天天喝,真的不生病。”

    姜兽医捧着木碗,低头望着碗里轻晃的澄澈液体,嘴巴抿成一条线,转头用一种又怨又气的目光盯住了林雪君。

    “谁说这手术不能做?谁说就算手术做好了,它也一样要死?”林雪君捧着木碗,抬头间忽然瞧见一小群牲畜晃晃悠悠顺着人踩出的路,从山下走上山腰,并在站满了人的小院子外探头探脑地看热闹——正是大母牛巴雅尔带着小纵队溜达过来了。

    看热闹的队伍中,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驹忽然闪出来,在看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后,抬蹄便哒哒走进了院子,虽然是小野马,却已然不怎么怕人了。

    林雪君朝着小马驹一招手,对方便甩着马尾巴颠过来了,它第一反应是探头往她手上够,想喝她碗里的东西。

    林雪君忙将碗举高,随即推了下小野马的脖子。

    小野马被推得身体一侧,便将左腹上缝针的蜈蚣疤露了出来。

    姜兽医原本还要给林雪君解释解释这手术做不得的更深层次的道理,忽然被闯进来的小马打断还有点不高兴,可一低头瞧见小马驹肚子上的缝口,他登时将自己要说什么都给忘掉了。

    下一瞬,刚才还一脸气忿的姜兽医竟蹲跪在了小马驹身侧,将手里的木碗塞给徒弟,一手扶着小马的背,一手攥着小马的后腿,仔细打量起其左腹。

    长疤四周的毛明显比身上其他地方的毛短,这是动手术时“备皮”造成的。

    而那蜈蚣形状的疤,当医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缝合伤口。

    这个位置……是马肠子……

    他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火热地望住林雪君,仿佛变了个人般,态度殷切地问:“是肠套叠手术?”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才做的?它……它活了……”姜兽医忍不住啊一声低叫,随即扶着小马的背脊,绕着它转了一个圈。

    他仔细检查小马的眼睛、嘴巴、肛-门,又贴耳去听小马驹的肠鸣声,烦得小红马又是踢踏前腿,又是甩头呲牙,最后更是朝着林雪君的方向唏律律地低鸣,仿佛在向她告状一般:你瞧啊你瞧啊,这个人一直在骚扰你的小野马诶。

    林雪君安抚地摸了摸小马的脖子,这才回答姜兽医:

    “手术做了一周多时间,快半个月了吧。我们在雪地里捡到的它,肠套叠,部分肠子坏死后被截掉了。”

    “你……你怎么缝的?它内脏居然没有粘连?手术中的血管呢?没有意外吗?它在手术中的各项机能怎么保证?术后你怎么养护的?它……”姜兽医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手指轻抚着小野马腹侧的伤疤,犹如在抚触爱人的脸庞。

    他啧啧摇头,不等林雪君回答,又忍不住地叹:“长好了,走得好好的呢,也有胃口有精神……”

    “姜兽医!”林雪君上前一步,拉开小马驹,在它屁股上一拍,它立即小跑着逃走了。

    院子外巴雅尔正一边慢行一边回头望,等到小红马追上来,才又昂头迈开大步。方才显然是在等掉队的小马驹。

    姜兽医哎呦一声,遗憾地看着跑走的小马,他还没看够呢。

    “姜兽医!”林雪君再次唤他。

    “诶?”他终于回了神。

    “开腹手术都能做,肿瘤切除手术也不一定不能做吧。”林雪君双眉下压,表情慢慢变得严峻,“你配合我做这场手术,回去后,我把肠套叠手术的针法、术前术中术后的所有注意事项,都一一讲给你。”

    “哎——”姜兽医有些为难地皱起五官。

    林雪君从兽医卫生员小刘手里接过姜兽医那碗桦树汁,塞还给姜兽医,“喝了吧,我们也需要补充体力。”

    姜兽医捧着白桦汁,眼睛仍盯着林雪君。

    见她收起目光,只捧碗大口喝树汁,踟蹰几息后,终于也喝了一口。

    清凌凌的,甘甜爽口。

    心情复杂地再次抬眼,他忍不住一边喝,一边拿眼睛瞄林雪君。

    白桦汁是真好喝,喝了一口又忍不住喝第二口,清甜还带着回香,令他不舍得立即咽下,要让树汁在口腔里短暂停留后才慢慢吞咽。

    可是……这样好喝的白桦汁都喝了,要是最后手术没能成功……

    一想到这种可能,不,应该是这种必然结果,他真是……喝得不安心啊。

    树汁的确是甜的,可心里苦哇。

    林雪君这孩子,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嘛。

    怎么就被她给拽来了呢?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拒绝不得了呢?

    都怪自己意志不坚定!

    现在桦树汁也喝了,走又舍不得走,真是……

    唉!

    他都不敢回头去看老汉王铁山,怕看到对方眼里的希冀,这……

    唉!

    再挑眼皮去看林雪君,却见这孩子竟咕咚咕咚一口就将碗里的桦树汁饮尽了。

    那表情仿佛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武松,眼神坚定,不再犹疑——

    饮罢这碗酒,便要提着拳头进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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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 我主刀

    ◎千万别出差错,请一定手术成功啊。◎

    在人类讲话期间, 小屋内的大狗一直探头在看,仿佛听得懂一般,正全神贯注地关心自己的命运。

    昨晚喝了退烧的药汤和糖盐水后, 它的精神状态似乎好多了。

    林雪君又检查了下大狗的状态, 便转头对阿木古楞道:“喂它喝麻醉散吧。”

    室外的太阳已经越来越大,显示着最佳的动手术时间已经快到了。

    林雪君又喊姜兽医的徒弟小刘和王老汉帮忙把室内唯一一张饭桌搬到院子里,擦洗消毒后,以此作为手术台。

    老汉找来一根林雪君要求粗细的木棍和绳子,全部清洗干净后备用。

    林雪君洗过手, 转头看向局促等待的王铁山老汉, 深吸口气, 郑重道:

    “大爷, 马上就要做手术了, 我还需要再问你一次。动手术的风险很高,大狗是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的。另外, 就算动了手术,因为手术条件有限,也未必能彻底清除肿瘤细胞, 有一定几率出现术后复发的情况。以及, 术后恢复不佳,也会加速大狗的死亡。你确、定、要给它做这个手术吗?”

    “……”王老汉抿着唇, 虽然没讲话,却坚定地点头。

    “还有,就算手术成功了,因为开刀部分是在口腔里, 术后康复过程的护理尤为困难和重要。你必须想清楚, 也要向我保证, 你能做到我提出的后续对狗的照顾工作。

    “如果你后期护理不好,这个手术做了也是白做。

    “你不向我保证,我就不开这个刀,省得狗白遭这一刀的罪。”

    林雪君的表情严肃起来,直盯着王老汉,一瞬不瞬。

    王铁山仰起头,一夜之间,他仿佛变得更加干瘪了,但眼神却硬朗。他还有条狗要救,他必须更加坚韧,也更加强大才行。

    用力点了点头,他开口回答:“我会的。”

    他的允诺并不华丽,只有三个字,但林雪君知道他会这样答,也知道他简短的应诺是有重量的。

    “好。”林雪君长舒一口气,便要开口请王铁山老汉将大狗抱到‘手术台’上。

    姜兽医站在边上看着林雪君作为,思考了这一会儿工夫,也缓会神来了。

    他上前一步,拦住林雪君道:

    “既然一定要做,这台手术我来主刀吧。”

    姜兽医一边戴胶皮手套,一边走向‘手术桌’。

    他们这些医生,还是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里。林雪君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有些先进的知识,读了许多他们这些人没读过的书,但经验一定不如前辈们丰富,在这种需要精细操作、考验心理素质和应对各种状况的经验的手术中,还是他更稳妥。

    林雪君却不这么认为,她也戴上自己有些不那么油亮的旧胶皮手套,从棉裤裤兜里掏出一卷纸递给姜兽医,果断道:

    “还是我来做。”

    说罢便喊王老汉将狗抱出,并站到‘手术桌’前的主刀位上,伸手去接衣秀玉递过来的来苏水。

    姜兽医再次皱起眉,有些不悦地展开她递来的纸张,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不伤她自尊心的情况下将她换下来,可很快他又被纸张上的字迹吸引了注意力。

    林雪君将自己对手术的所有安排,一些手术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和应对方法,每个人在手术中承担的责任和互相配合的办法等等内容,全书写了下来。

    事无巨细。

    尤其,其中关于开刀切口的角度、深度和缝合的办法格外吸引人,显示着她在对动物肌肉、血管等各种身体构造和原理的理解与把握都非同寻常。

    这可就不是随便看几本书就能掌握的了,林雪君同志只怕从小就对这些格外地感兴趣,还非常系统地做过阅读吧。

    那经验这一块儿是怎么掌握的呢?就靠来生产队后拿队里的牲畜练手吗?

    “姜兽医。”林雪君转头见他还盯着纸张在思索,看了看天,示意他时候不早,要开始了。

    “……好。”姜兽医将纸张卷起,没有还给她,而是直接插在自己腰后裤袋内。

    这孩子在工作中,可够强势的。

    不过,有这么全方面的考虑、这么认真严谨的态度和专业性,也无怪她强势了。

    像他们这种对自己足够信任的人,的确不太容易信任其他人。自己做得准备足够充分,也就更加不愿意去把自己掌控的一切假手他人了。

    深吸一口气,姜兽医抿唇收敛了自己争抢主动权的本能,在呼色赫公社兽医站工作以来,第一次给其他人打下手,听从她命令地从斜挎的工作药包里掏出所有器具,摊开在‘手术桌’边的小屋外窗台上。

    林雪君探头一看,如获至宝,不愧是在这里干了很多年的‘老’兽医,各种工具真多。

    她自己淘弄来的那几把小刀在姜兽医的装备面前都显得很拙劣了。

    “我能借用你的手术刀吗?”林雪君指了指里面一把被磨得特别锋利的长柄手术刀。

    “……”姜兽医抿了抿唇,这把刀也是他的至爱,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磨一磨、擦一擦,就像大侠爱自己的宝剑一样。不过……对上林雪君热烈的、渴望的眼神,他终于还是板着脸点了头。

    林雪君立即兴奋捏起那把小刀,她这个欣喜愉快的劲头大大取悦了姜兽医。这年轻人虽然强势、胡来了一点,但胜在识货。

    大狗被绑在充做手术台的王老汉的餐桌上,由王老汉亲自掰开嘴巴。

    林雪君取来圆木棍横着塞卡住大狗的后槽牙,使它即便感到疼痛也无法合上嘴巴。

    “衣秀玉,如果有血流或口水出来,你要立即用这个把液体吸出来,吸不干净的就用这块吸水的布巾轻轻擦干净。要时刻保证布巾的干净,用来苏水冲洗过了对吧?”

    “阿木古楞,我需要什么你要第一时间递到我手上,所有这些器具都要保证消过毒,干净卫生,明白吗?”

    “大爷,开荒的队伍会在门外泥土路上来回走动,你关注一下,让大家尽量不要扬起灰土,以保证手术不被打扰和污染。”

    “姜兽医,你拿好这个小镊子,可能会需要你夹住血管。还有这把小锯子,你比我力气大,拔牙和截骨的时候可能都需要你的帮忙。”

    “刘同志,麻烦你帮我捏住大狗的下巴。并且在手术中要时刻注意控制大狗,不让它挣扎乱动,可以吗?”

    林雪君再次一一下达指令,确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才深吸一口气,用饱蘸消毒药水的棉球,弯腰擦拭起肿瘤和附近口腔。

    第一刀切下去时,大狗抖了下。虽然喝了麻醉散,但它好像仍知道有人在割它的肉。

    林雪君也想抖,可她咬着牙忍住了。

    后世自己并没有做过口腔肿瘤切除手术,只切过狗嘴巴里的菜花瘤,难度相差简直是天壤之别。但纤维肉瘤的手术视频,她看了无数次,也曾以猪肉等肉食练手过许多次,大脑觉得已经很熟悉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下刀时她心里有多慌。

    但这台手术要想好好地做下去,就不能让任何人失去信心。于是她像所有医生前辈一样,在手术中咬紧了牙关,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表达,只留一张严肃而坚韧的面孔给大家,让所有人都觉得她自信而从容。

    春天真的来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手指捏着刀缓慢循着边缘切割时,一点不觉得寒冷。

    汗从额头鼻尖渗出,胶皮手套也很快便黏在了手指上。

    没有人讲话,大家连呼吸都是小心的。

    衣秀玉不时用胶头滴管吸走大狗的唾液和血水,她的手轻轻发抖,只得用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捏吸管那只手的手腕。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渐渐听不到山林里小兽在泥土上奔跑的窸窣声、小鸟在林间跳跃时的叽喳声。时间好像忽然被屏蔽,只剩下‘手术台’四周这方圆几米,只剩下与自己配合的队友和‘手术台’上的患者……

    ……

    开荒的社员推着满载石头草根的独轮车下山。他们手上戴着粗麻布手套,因为要在锄头刨出黑土地中会影响粮食生长的石头、草根等物时用手去拾捡,手套早看不出本来颜色,粘得全是泥土草屑。

    他们黏着这一身土泥,满头大汗地路过守林人小屋时,都忍不住驻足张望。

    今天的守林人小屋不似以往那般冷清,院子里除了老汉王铁山外,还有一些陌生人。

    “那不是小孤儿阿木古楞吗?”

    “一个冬天没怎么看着,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

    “我听说他在给兽医卫生员做学徒,那位埋头割狗舌头的是不是林雪君同志啊?”

    “就是的!”后面推着好大一车石头的王建国凑上来,将独轮车往边上一放,泥袖子随便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点头道:“不过她可不是在割狗舌头,是割舌头下面的肿瘤。”

    “下巴颏上长了个瘤子?哎呦。”围观的社员立即把眼睛睁得更大了,恨不能进院子里去看。

    “让开点,手术不能见土。”王老汉守在门口,坚决不允许他们靠近。

    “咋样?能治好不?是啥瘤子啊?”一个矮瘦但看起来莫名很结实的中年男人一边搓烟卷一边问。

    “会吃掉骨头和好肉的恶性瘤子,不割就要死了。”王老汉回头看看手术台,心里紧张得坐立难安,但仍坚守在院门口,努力不让自己太慌乱。

    “以前老张家的老汉就是下巴下面长了个瘤子,后来喘不上气嘛,憋死了。咋兽医还会割瘤子呢?不是说这种瘤子距离气管啥的太近,割了会死吗?呛血啥的呢。”

    “我也不知道,林医生说可以一试。”王老汉摆摆手,“走吧走吧,别堵在这儿了。”

    “没见过嘛,再看看。”大家开荒也累,平时又没什么娱乐,难得遇到个新鲜事儿,一站住脚了都不舍得走。

    那边手术台上忽然呲出血来,围在台边的人都呆了下,衣秀玉手里的吸管差点掉在地上,咬紧牙关才忍住惊吓,捏住了手里的东西。

    围在院外看热闹的人倒吓得呼喝声不断,以为狗被割到血管要死了。

    王老汉一把攥住门栓,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一直连杀年猪都不敢看的一个年轻人忙撇开头,他再不敢看了,忙推上自己的独轮车,撇着嘴苦着脸匆匆往山下赶。

    吓死他了,他虽然爱吃血肠,但天生就不太看得了活的动物流血。

    手术台边林雪君的手停住,快速让自己沉静下来,接过衣秀玉手里的胶皮吸管吸了些来苏水后朝着出血点快速冲洗。她眼睛死死盯着那处,忽然朝姜兽医道:

    “镊子,夹住这里。”

    姜兽医立即将镊子伸向林雪君冲洗的地方,切开的血管里流出的血水迅速被冲开,姜兽医趁机夹住了那处出血点。

    两个人屏息盯死了,几秒后,鲜血果然不再冒出,他们才舒出一口气。

    姜兽医抬起头,与林雪君对视的瞬间,他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刻,他感受到了仅有十几岁的林雪君身上那种无关年龄的冷静。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不要关注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恐惧情绪。这孩子做手术前看起来稚嫩轻快,眼神里仿佛还透着点孩子气,嘴角时不时翘一下,显示着她有爱笑无邪的一面。

    可到了手术台边,却将自己属于‘人’的那一面完全藏起,可……对自己可真够狠的啊。

    衣秀玉接过林雪君递还的胶头吸管,快速吸走大狗口腔里的血水和唾液。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弯腰继续缓慢而小心地切割。

    围在院外的人跟着她一起喘了口气,随即沉默地互望,几息后他们看热闹的心情完全转变了。

    手术台边医生掌控生死的严肃和狠毅,让他们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

    于是再说不出一句俏皮话,只剩行注目礼时的沉默。

    在这一刻,他们好像忽然都被代入了这一场手术中,成为了参与者。

    每一双看热闹眼睛的主人,都开始渴望:千万别出差错,请一定手术成功啊。

    【📢作者有话说】

    【点下一页,还有】

    75  ☪ 缝缝补补又是新狗

    ◎林雪君脸上的疲态一扫,笑容占了上风。◎

    阿木古楞今天上午请假, 全班同学的心情都跟着浮动了,因为他们听说他是为了一台手术请的假。

    给守林人那头看起来超凶的大狗做手术,光想象就受不了了。

    孩子们都是充满好奇心, 又热爱想象的, 他们都在吴老师转身时窃窃私语,一个传染两个,渐渐到整个班级都没心情学习了。

    实在没办法,吴老师只得提前了些时间下课。

    教室门一打开的瞬间,年龄不同、性别不一的孩子们都依次往外冲——他们看热闹的诚心是一致的。

    无惧地上的泥泞, 他们啪叽啪叽地狂奔, 很快便与下山丢石头的人擦肩, 直冲向守林人的小屋。

    在那里, 他们看到了菜板上的鱼一般被绑住的大狗——以前每每把他们吓得嗷嗷叫着跑走的大狗如今死气沉沉地瘫在桌子上, 任人宰割。

    争先恐后地伏在院子外,叽叽喳喳看热闹的几分钟后, 他们看到了令自己幼小心灵倍受冲击的一幕——

    男医生拿着钳子,在女医生喊号时,一下拔掉了大狗的一颗牙。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孩子们吓得啊啊大叫, 趴在树上的男孩害怕得捂眼睛, 险些从树上掉下来。

    路过的开荒社员气得上去一把将男孩拽下来,照着屁股就是两巴掌, 原来是男孩看热闹恰巧遇到爹,被两脚踹回家了。

    于是这位在父亲的瞪视下恋恋不舍下山回家的孩子,错过了另一幕让孩子们做噩梦的画面——

    两个医生拉着小锯子,在锯大狗的下巴。

    那声音, 听得在场所有人都牙酸了。

    孩子们的尖叫实在太大声, 连远处开荒的社员们都有被吵到。

    王老汉生怕孩子们的吵闹声惊扰医生们, 想轰又轰不走这些顽童,只得肃着脸守在门口,气急败坏地瞪人。

    只他自己没注意到,跟孩子们生气时,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倒忘记了恐惧和焦躁。

    “你们看,阿木古楞。”

    “他真的长高好多啊。”

    “他严肃的样子好像个大人啊。”

    孩子们忽然都将注意力移向站在手术台边的阿木古楞,他专注地望着林兽医和大狗,常常在林兽医伸手时,不需要开口就知道林兽医需要什么工具,准确地递到林兽医手里。

    那个懂行又敏锐的样子,看起来好聪明好厉害似的。

    孩子们望着望着忽然沉默起来,几分钟后,才有第一个孩子开口说:

    “我也好想像阿木古楞一样啊,好厉害的样子。”

    “挺棒的。”

    “是啊,回家我要跟我妈说,我也想当兽医。”

    “那不行,我妈说阿木古楞是因为没爹没妈才能学当兽医的,你有爹有妈,学不了。”

    “那我爹妈去草原上,我是不是也算没爹没妈?”

    “你是不是傻?我回头一定告诉你爹,让你爹揍你。”

    “你¥%……%”

    两个孩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骂了起来,甚至有大打出手的迹象。

    “呼——”

    院内忽然传来一声长吁,引得所有人抬头相望。

    便见林雪君忽然放下手里的刀具,退后一步仰起头,伸展手臂和腰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空气。

    “好,好了吗?”王老汉瞬间顾不上拦着孩子们了,转头探过来问。

    “还没有,不过瘤子切好了。”林雪君感觉自己的手指都因为用力捏刀太久而抽筋僵住了,她伸展手指和肢体,努力让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喘口气。

    瘤子要保证切得干净,这场手术的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大狗才不至于复发。可现在他们没有各种高科技检测设备,只能一边切一边观察,全靠专注认真和过往学识的扎实。

    即便如此,林雪君现在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出错。毕竟那颗肿瘤并非玻璃珠一样边界分明,在这一刻,她切实地体会到了当医生的压力。

    “还要再缝合呢。”姜兽医仍站在手术台边低头观察大狗的伤口,他的徒弟小刘用姜兽医的手帕帮其擦汗。

    山风吹过,将树枝吹得交错拍打,哗啦啦响个不休。

    姜兽医轻轻打了个寒战,再抬起头四望,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开阔的场景里,胸中一口郁气轻轻吐出,身体好像都轻了2斤。

    王老汉一离开门口,孩子们就无组织无纪律地往院子里凑,胆子大不怕血的更想站到桌边去看。

    林雪君一伸手揪住个小少年的后脖领子,在对方仰头拿大眼睛看她时,她笑着问:“你能不能帮我们个忙啊?人手不够,实在需要帮助。”

    “干啥呀?”孩子揣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后退了一步。

    林雪君便给他比划,“我需要一个这么长、这么宽的白桦树皮,你能帮我找一个吗?”

    她得给大狗做个伊丽莎白圈,以防它挠裂伤口。

    孩子站在原地还在踟蹰,这么大一块完整的话说可不好找。

    “拜托啦。”林雪君微微弯腰,十分认真地请托。

    孩子们最受不住大人将他们当大人了,在寻求认可和社群位置的青春期,他们太需要被正视、被听到了。

    林雪君这样认真地对待,立时叫孩子们热血上头。好几个少女少年都举高手臂,义气地表示交给他们,然后便转头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地跑进树林。

    “别跑太深,一起找,别落单。”林雪君忙又伸头大喊着叮嘱。

    “知道了。”孩子们或高或低地呼应,接着便是一阵踩断灌木枝、惊飞小鸟的嘈杂响动。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休息了这么一会儿,也要继续做完这台手术了。

    在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工具包里,她挑出早上铁匠盖旺交给自己的缝针,穿好线后,再次伏向手术台。

    “这针怎么是圆弧状的?”姜兽医盯住她手里的针,惊异道。

    “我专门找铁匠帮我打的,这种圆弧状的针很适合缝合柔软口腔黏膜,做结缔组织瓣。”林雪君先凑近切除肿瘤后的伤口,仔细观察,脑内思考过口腔重建的区块和步骤后,才谨慎下针。

    姜兽医盯着林雪君下针,发现果然圆弧状的针头穿口腔黏膜时特别顺滑,不像直针穿过特别贴合的肉时需要把肉拉起来才能过针。这样不用揪起肉、可以贴着皮肉入针出针的圆弧针,大大地减少了又薄又柔软的口腔黏膜可能会出现的缝合破损现象。

    “这个好啊。”姜兽医一边辅助林雪君缝合,一边思考着等回去自己也打几个这样的针头。

    “姜兽医,你注意看我的缝合法,口腔缝合不能用简单的对接缝合法,要用多种复杂的缝合方法。”林雪君一边缝合一边回忆课上老师的讲解,絮絮地念出,不仅是为了给姜兽医和阿木古楞听,更是为了明确自己的行为,给自己打气:

    “这样的外褥式缝合,可以增强牙龈瓣和骨面的贴合性。

    “这样的O字间断缝合比较简单,在这边不太复杂的伤口出可以使用,缝一针打一个结,创缘对位良好,也有助于伤口的愈合。

    “这部分就得用8字间断缝合了,大狗吃饭和叫的时候都会扯动这里,这样缝才能固定住伤口。

    “这里要用交叉褥式缝合……”

    林雪君一边缝,一边流汗。衣秀玉又是给她擦汗,又是吸走大狗口腔里的液体,忙得不可开交。

    姜兽医要时刻帮林雪君拉伸伤口等使她看得清创口情况,可听着她讲的内容,哪里能一下就记住呢,忙转头对兽医卫生员小刘道:

    “快,拿本子都记下来,针法、用法都记住。”

    “哦,好。”小刘忙掏出本子,全神贯注地倾听和记笔记。

    大家都太投入了,林雪君埋头一针一线,缝好这里,又换一种手法缝那里。在某个时间段,身边人都屏息看着,大家连小麻雀什么时候落在林雪君肩头的都不知道。

    她穿针引线的动作太和缓了,小麻雀便站在她左肩上梳理羽毛,将翅膀展开后用嘴巴去啄,啄好左翅又去啄右翅,直到姜兽医用镊子和手术钳夹着的一片狗嘴唇被缝好,他站直腰身时,小麻雀才被吓得扑腾起翅膀锐叫一声飞进屋后树林。

    大队长从山上大家开荒的平坡处走下来,也忍不住伏在栅栏外探头,低声问王老汉:

    “怎么这个手术做了这么长时间?我看大狗都开始疼了,也快结束了吧?”

    “快了,快了,林同志在缝合伤口了。”王老汉靠着木栅栏,这几个小时下来,他只站在这里看着,都觉得足底麻痛了。

    “都该吃午饭了。”大队长撸起袖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苏-联旧手表。

    手术台边的林雪君已经开始觉得眼花,她屏住呼吸,在最后一针穿出来,系好结,又用剪刀咔嚓一下剪断线。

    看着衣秀玉熟练地用胶头吸管吸了消毒液冲洗过缝线部位,再吸走所有液体,供林雪君检查缝合处。

    这一回,林雪君目光不止逡巡过最后缝的一道口,还将所有缝线处都扫视了一圈。

    下一瞬,她将针丢进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小托盘里,双手撑住手术台,在被绑住的大狗再次用力挣动时,转头朝其他人望去。

    因为死盯一处太久,她眼睛发酸,看东西都有了双影和雪花。

    直到视线扫过王老汉小屋的青瓦房顶,和屋前屋后抽青芽的树枝。那些绿色的缤纷小点一片一簇地延伸向远处,她目光猛然向上,忽地被清冽的蓝色洗涤。

    视线越发开阔,春天已带着绿色的长衫笼罩住这片大山,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下面的绿就会散发出不逊色天的光彩。

    “好了!”她轻声说,像是一阵风拂过房檐。

    正望着她的衣秀玉像忽得大赦,竟一屁股坐在了小屋门口的台阶上。

    姜兽医沉默地收起手中的器具,走到院子边缘,手撑在院内一棵大树上,怔怔看看其他人,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肩膀上的担子松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看林雪君,又看看正在给大狗松绑的王老汉。

    竟……竟然做成了?

    手术竟然做成了!大狗没有死在手术台上。

    麻绳一松,大狗便从‘手术台’站起身,一跃便要窜逃。王老汉怕它剧烈动作挣裂伤口,忙展臂接住它,然后将它放到院子里的狗窝门口。

    大狗显然是被刀怕了,头都没回便钻进狗窝,躲到最里面,头都不敢往外探。

    “它在用舌头舔伤口,没关系吗?”王老汉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口腔粘液的恢复力很强,大狗的唾液也是好的。”姜兽医转头气声回答,说罢话竟累得咳了两声。

    “接下来先给它喝些盐糖水和桦树汁,把衣秀玉同志带来的中药也熬了,慢慢喂给大狗。明天早上如果没事,就继续喝中药汤,可以吃些流质的食物,每次喂饭后用混了少许土霉素的干净水给它冲洗嘴巴。到第三天就可以正常吃饭了,狗反正是狼吞虎咽的,也不怎么嚼,你把食物切成块让它吞食就行。只要能吃能喝能拉,嘴巴伤口刚开始肿也不怕。过两天我会来复诊查看。”

    林雪君走到窗台边,舀了一碗桦树汁大口大口地灌尽,这才靠着屋墙抹了把额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呼声,林雪君抬头眺望,便见山坡上跑下来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

    为首的高个子少女高举着一张很大很完整的桦树皮,后面的孩子们举着手帮她托住桦树皮的后半部分。

    所有孩子们都在欢呼,仿佛是一条舞狮队伍从山坡上游下来。

    林雪君脸上的疲态一扫,笑容占了上风。

    她也像其他孩子们一样举高手臂摇摆,忍着酸痛与他们应和。

    阿木古楞走到她身边与他并肩,她腿酸得不行,腰也阵阵发痛,想要揽住他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压向他,却发现这臭小子悄悄长得比自己还高了一点。

    只得伸手把住他肩膀,暂拿他当个拐杖用。

    掌心感觉到少年立即绷起双肩,站得更直更稳。在她因为站了几个小时腰酸背痛时,同样一脸疲态却绷着面孔不肯示弱的阿木古楞成为她的人形支撑。

    孩子们将桦树皮送过来后,王老汉在林雪君的指挥下将之剪成梯弧形状,又打了孔穿了绳。最后套在狗脖子上时,形状正好,防水又牢固。

    “真是块好桦树皮,做得真好。”林雪君竖起大拇指夸奖。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声笑语,仿佛过节一般。

    远处山坡上,被社员们捡石、犁地、挖草根树根折腾了近一个月的土地,终于变得蓬松平坦了。

    太阳照在土地上,常有晶莹亮点闪烁,那是折射了阳光的、社员们的汗水。

    更远处隐约有牛叫声:“哞~哞~”

    好像也在欢呼,庆祝荒地成沃土,庆祝一只忠诚的大狗被救活了。

    【📢作者有话说】

    【连更求营养液】

    76  ☪ 狗中赤兔

    ◎巴雅尔,你居然是这样的牛!◎

    大队长蹲在狗窝前探头往里看, 见大狗精神尚可,右侧嘴巴没了4颗牙,缺了个口子, 缝缝补补像个破娃娃, 但呼哧呼哧地张着嘴巴一边喘一边流口水,至少是活了。

    连这种病都能治,几个小时的手术也能做……

    他忍不住蹲在狗窝前回头,看林雪君的目光又更郑重了几分。

    “好样的啊,以后咱们的牛羊是不是只要没咽气, 就都能救啊?”每当王小磊意识到林雪君的价值不止如此, 都会像多得了宝贝一样开心。

    学习能力强的年轻人真是未来无限啊, 从死神手里抢狗, 感觉一定很痛快吧。

    虽然没有礼炮和红花, 她是否也觉得自己是英雄呢?

    “其实……这样的手术我一次也没亲手做过,只看过书上写的步骤而已。”当然还有视频教程和老师、实习医院的前辈们的亲手演绎教导。

    做的过程这一身汗出的, 林雪君觉得自己上称量一下,说不定瘦了呢。

    “……”

    “……”

    “……”

    大队长、姜兽医和狗主人王老汉听到林雪君的话都沉默了,连屋后的风好像都静了一息。

    这年轻人……胆子可真够大的。

    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这就是吧。

    “哈哈, 不过结果是好的就行,谁没有个第一次呢。”大队长忙收拢表情, 笑着热场。

    姜兽医摇摇头,又叹口气,伸手接过学徒小刘的笔记,想要趁现在记忆最鲜明的状态, 再复习一下林雪君做手术的过程。

    便见笔记本上画了好多个圈儿, 小刘没接触过这样的大手术, 以前的笔记也从不曾涉猎今天手术上接触到的专业词汇,‘肿瘤’的‘瘤’不会写,写成了‘肿O’。

    ‘黏膜’的‘黏’也不会写,‘黏膜瓣’的‘瓣’也不会写,‘叉褥式缝合’的‘褥’也不会写……

    “……”姜兽医再次长长叹气。

    他今天真的叹了好多气,职业生涯忽然好多感慨呢。

    休息了一会儿,林雪君也凑到狗窝边,跟着大队长和王老汉一起探头往里望。

    大狗本来还想伸头给王老汉摸摸,求一下安慰,一瞅见林雪君的脸,瞬间吓得往里缩。

    “哈哈哈,你拿刀割人家狗子,还想摸人家?”大队长忍不住哈哈嘲笑。

    “……”林雪君委屈撇嘴。

    王老汉尴尬地脑门上直冒汗,忙伸手去抓大狗的爪子,“林兽医是在救你呢,快出来给摸摸。”

    大狗直缩手,刚被切被锯,哪还肯被抓嘛。

    林雪君噗嗤一声也被逗笑了,忙拍拍王老汉的手,“没关系,回头我给它带点好吃的,它就知道我的好了。”

    王老汉抹了把老树皮般的黑面孔,忽然想起什么,哎呦一声叫,跳起来便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个木匣子走出来,举着便往林雪君手里塞,随即殷切道:

    “林同志,我兜里没有钱了,这个,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个揣上吧。”

    “?”林雪君接过木匣子,轻飘飘的也没啥重量。

    她手指在盒盖上一拨,盖子被推开,里面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我艹!人参!

    这谁能嫌弃啊,钞票好赚,好人参可不好采。

    在这片大山林,人参是比钞票更了不得的硬通货,这就是软黄金!

    “不不,我不能收。”林雪君忙摆手,太贵重了,她做这个手术哪赚得来这么贵重的好东西啊,她又不是后世那种特会特能赚钱的宠物医院。

    而且,咱这个时代也没有那样赚钱的人啊。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你不要,那,那就丢了吧!”王老汉脸色一肃,转手就要将人参丢进屋后大山。

    “哎呦!”林雪君忙伸手拦住。

    王老汉是真的想给,人参是贵重,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秤,有些东西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一老一少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林雪君终于笑着道:“那我就收下了,给大狗治病用掉的生产队的药材钱我来付。”

    她珍重地接过人参,感动地望着王老汉,欢喜无限。

    天呐,她有人参了!

    再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自己都快可以修仙了。

    “收下吧,生命是无价的。”王老汉终于再次喜笑颜开,他又坐回狗窝边。

    往狗窝里一伸手,被刀切得害怕的大狗便伸出头来给他摸。即便它被绑在桌子上仿佛要被宰杀吃肉一般,但下了桌只要还活着,它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主人。

    林雪君想,这也算是一种双向奔赴吧。

    “大爷,人参好采吗?”要是能过上手握一堆人参的富贵人生,她都不敢想象,那得多养生啊。

    “人参嘛,倒是不难采。不过……”大爷一边轻轻抚摸狗头,一边仰头陷入沉思。

    林雪君瞬间屏息凝神,她就知道‘不难采’后面肯定还有‘但是’,是以在大爷开口的时候就没急着高兴。

    “不过人参都在深山里才踩得到,得是那种藏得很深的才行。咱们想进山可不容易,冒着那么大风险进深山,不值当的啊。”大爷摇了摇头。

    “不是深山,就没有人参吗?难道人参都是通灵的,知道躲着采参人?”林雪君眼神熠熠生辉,小财迷本性暴露。

    “前山倒是也有的,但那些人参在被咱们发现之前,就先被鸟和牛啃了,哪轮得到咱们人去发现嘛。”动物可是每天就盯着地面上那些草,跟诸事繁忙、不够专心的人类可不一样。

    “……”林雪君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大牛们居然是有人参吃的大牛!

    …

    “该去吃饭了。”大队长看了看天色,开荒的社员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下山去大食堂买饭吃了。

    林雪君便带着姜兽医等人整理东西准备离开,瞧见院外还有孩子在围观,其中就有帮忙找桦树皮的孩子。

    她笑着一振臂,对孩子们道:“走!去小卖部给你们买糖吃去!”

    “喔~”

    “哇~~”

    孩子们立即捧场地尖叫欢呼,仿佛吃糖是件全世界最重要最了不起的事一样。

    林雪君站在欢呼中心,笑得也像孩子一样。跟热情似火又直白表达的小朋友们在一起,真的好开心啊。

    单纯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质。

    带着大队小朋友往外走时,林雪君又悄悄转头对姜兽医道:

    “回去我给你结出诊费和做手术的钱。”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要给别人开工资。

    “不用了。”姜兽医摇头,“我今天就给你做个帮手,学到这么多东西,都没给师父送礼物求学,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

    “毕竟一场辛苦。”林雪君拎着小药箱准备挎在身上,阿木古楞却伸手将药箱接过去,大包小包都挂在了他自己身上。

    “下午还想拜托你跟我分享一下手伸水门扯犊子的技巧,我们兽医站的另一位兽医也会这招,但是很难保证母牛的水门和子宫不受伤,还曾经把小牛拽窒息、拽断腿。我听大队长说你这边用这种方法给牛接生,基本上没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没问题,下午去我们屋里聊。”林雪君笑着应下,便要带队作别了王老汉。

    走出院门,她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伏在栅栏上,笑着问王老汉:

    “对了,这狗有名字吗?”

    “……”王老汉搓着手送客,面对这个问题,一下就被问住了。

    他扭捏了好半天,才迟疑着回答:

    “赤兔……”

    “!”林雪君怔住,几秒钟后才忍俊不禁。

    赤兔狗。

    嗯,不错,真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前山人参都被牛吃了。”王老汉点头。

    “巴雅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牛。”林雪君。

    “哞……”大牛巴雅尔。

    ……

    【晚上21点】

    77  ☪ 畜丁兴旺

    ◎真是慵懒、惬意又自由的牛生啊。◎

    午饭后回到大瓦屋, 林雪君累了一上午,吃得又很饱,氧气都用来消化食物了, 大脑完全是缺氧混沌状态。

    姜兽医没办法, 只得先放掉林雪君,让她回去钻被窝睡个好觉。

    下午2点多,姜兽医才再次登门,他在大队长家里也睡了一觉,此刻神采奕奕, 完全有了学习的精神头。

    结果刚坐下, 林雪君不先讲课, 反而伏在桌上笑呵呵地问:

    “姜兽医, 在场部是不是买什么东西特别方便啊?比如有胶皮手套、胶头吸管什么的到了供销社, 你们兽医站的同志是不是都能第一时间买到啊?”

    “这倒是比较方便,咱们这边物资其实还行, 就是运输太难了,好多东西运不来运不出,才造成物资不足的现状。”姜兽医点了点头。

    “上午我看你医药包里还有备份的胶皮手套和一些器具呢, 比如绷带啦, 缝线啦这些消耗品,咱们生产队都特别稀缺。你们兽医站能不能把东西转卖给我一些啊?这样我们生产队物资紧缺的现状就能解决许多了。”林雪君笑得两颗门牙露出来, 眼睛弯弯的,尚有婴儿肥的面颊也嘟起来。

    人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这样像孩子一样笑着的人呢。

    而且姜兽医一会儿还要跟人家学东西,他自己在场部想买东西的确更方便……

    姜兽医无奈地笑笑, “你是早就惦记我那点东西了吧?”

    “要是能都卖给我就好了, 我真的太缺了, 有多少就想要多少。”林雪君像个招财猫一样,就差给姜兽医拜拜了。

    “那你没有的都有啥?都卖给你吧,我回场部再准备。”姜兽医转头喊小刘将自己的药包拿出来,几卷纱布和缝线往桌上一放,果断道:

    “都是给咱们公社劳动,这些都不要你钱了,你直接拿去用吧。回头我在场部买的时候,要看到多的,也帮你买了。你让你们生产队去场部采购东西的人常去兽医站逛逛,要是有东西给你,我直接让兽医站的接线员帮忙收着,你们采购的人去接线员那取就行。”

    姜兽医心里其实很佩服林雪君这个大胆的小姑娘,肯学肯干,不怕脏不怕累的,就算要买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工作,这有啥能拒绝的嘛。

    “这个胶头滴管,还有这两副手套也都给你吧,我回去了再买。”

    “谢谢姜大叔!”林雪君一高兴起来,称谓都变了。

    姜兽医哈哈一笑,恨不得将自己的医药包都送她。

    “我的这副手套我也不丢,虽然都有点硬了,但这个手指头上扎个洞,还能给小羊小牛做奶嘴,万一有母畜生病不喂奶,奶嘴奶瓶就派上用场了。”林雪君掏出王英送给自己那副旧手套,珍惜地摸了摸,又改了口:“我这副也还能用,还是先用着吧,这个东西在咱们这太稀缺了,能省就省着点。”

    两个人聊了会儿兽医学上会用到的各种奇怪器具,便开始讨论给牛羊助产的方法,阿木古楞和小刘则在边上做笔记听课。

    小刘很快便发现,阿木古楞常常只是专注倾听,并不记录。休息的时候便问他: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你咋不记笔记呢?”

    “我都记在这里了。”阿木古楞敲了敲自己脑袋,表情格外正经,淳朴真诚得没有任何炫耀之态。

    “……”小刘看看自己好多大白字的笔记,默默抿了抿唇。

    在专注工作的过程中,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日照偏西,天色又昏沉了。

    姜兽医收获满满,拍了拍笔记本,笑着道:“明天早上我就走了,这次收获颇丰啊。”

    “姜兽医回场部吗?”林雪君问。

    “不啊,还要去后面的牧场走一走,春天要开始准备大批量地给羊剃毛了,得去看一看牲畜。”

    林雪君送姜兽医到门口,目送对方走向寄住的大队长家,一转头忽然发现不对劲。

    “咦?”

    昨天门口明明只堆了一座小山的碎石子,都是阿木古楞推过来的。怎么忽然小山变大山,还不止一座?

    正疑惑着,前面忽然有个人推着个小独轮车走过来,看见林雪君后便笑着打招呼:

    “林同志,你们开完会了?”

    是位中年社员,开荒之后还要去耕种,耕种完了还要去脱坯建大瓦房,是生产队里重要的劳动力。

    “这些砂石是给我的吗?”林雪君看着他走过来,作势便要往门口的砂石山上倾倒,惊讶地问。

    “是啊,大队长说你需要这些废石头,我们开荒完了,就帮你挑了些送过来。”

    “啊!太感谢了,辛苦了辛苦了。”林雪君不好意思得直点头道谢,恨不得作揖。

    她这客气礼貌的态度把中年社员搞得面红耳赤,哈哈豪爽道:“客气啥,回头咱们养点啥都得要你帮忙。你有啥需要的,直接跟俺们讲就行了,千万别不好意思。你看看这些砂石够不够?”

    “够了够了!”林雪君忙点头,太多了。

    隔日送走姜兽医,恰逢生产队的休息日。

    因为林雪君在院子里铺石子,闲不住的社员们干脆都过来帮忙。

    穆俊卿趁牲畜们上山溜达去了,把原本的院子围栏拆掉,一些还不错的木头重新刨劈后,与他给林雪君准备的新木条一起,重新扩院建栅栏。

    几个知青,两个负责立栅栏的,两个负责往土地里锤的,等固定好栅栏,又用柔韧的木条横着间穿捆扎,天还没黑就把栅栏建好了。

    院子里的泥土地也都被铺上了石子,社员们单膝跪在地上,用锤子往泥土里夯碎石子,接着又准备了几张大木板搭在地上,等几千斤的大牛们回院后,在木板上踩一踩也能有压路机般的作用。等碎石路完全被夯实,平整干净的小院也就不怕雨不怕牛粪了——好清理又漂亮。

    晚上大队长赶过来看成果,瞧着林雪君忙里忙外地布置,显然已将这间大瓦房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就是归属感吧,专心地布置住处,规划着将来在这里很多年的生活。

    伏在知青小院外新架起来的木栅栏上,大队长王小磊忽然明悟过来。

    想要留住林雪君,靠的肯定不是一个男人、一个婚姻,而是一个社群的接纳、尊重和欢迎啊。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与其倾诉道:

    “你这用石子压路的主意挺好,回头把咱们大队的泥土路也这样弄弄,就是路面区域大,找那么多这种小石头不容易。”

    “河边的鹅卵石也挺好,山上开荒后的石头不够的话,要不去河边找找呢。”林雪君出主意道,驻地的泥路的确需要修一修了。

    要想富,先修路,这很重要。

    “行。路面修好了,咱们工作效率都能提升,大家不用踩泥,住得也舒服。”大队长捏捏下巴,转头便赶去找其他老社员们商量修路的事去了。

    …

    林雪君一连累了这么多天,终于忙活完大多数工作,便拉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一边喝奶茶一边等巴雅尔带着她的小动物们回巢。

    星辰拉上天幕,肆无忌惮地闪烁时,巴雅尔才晃晃悠悠回程。

    林雪君清点小动物时,忽然歪着脑袋疑惑地问:

    “咦?我的一只耳小狍鹿怎么长出耳朵了?”

    只见一头小鹿狍抖着两只耳朵,跟在巴雅尔身边,一边戒备地打量四周,一边不客气地往院子里走。

    她才要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便见另一只长得像小毛驴般灰扑扑的土色小鹿从大牛身后绕出来,头上那仅有的一只耳朵轻轻抖了抖,然后便傻瓜一样一蹦一蹦地跑去找小糖豆玩了。

    “那这头两只耳朵的狍子是谁?”林雪君抬头问向大姐头巴雅尔。

    “哞~~~”巴雅尔有问必答,就是可惜林雪君听不懂。

    衣秀玉推开窗,把脑袋探出来,笑嘻嘻道:

    “可能是巴雅尔把咱们家又舒服又安全,伙食好还有位好兽医的消息传出去了,这只小狍子听说后,就跟着回来蹭吃蹭住了吧。”

    “畜丁兴旺啊。”林雪君哈哈笑着拍了拍巴雅尔厚实的背脊,抚摸着它输出了好半晌彩虹屁。

    巴雅尔就那样一边倒嚼一边泰然听夸,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哞一声,显得十分得意。

    ……

    因为在山上吃人参、灵芝的大牛巴雅尔,每天带畜队上山,总能一个不落下地带队回家。

    它的好口碑很快便在生产队传开了。

    大队里还有一些老弱绵羊和一队山羊,以及几头转场时不适合长途跋涉的牛。照顾这些牲畜的社员一商量,干脆在每天巴雅尔上山的时间点,把自家照顾的牲畜也赶出去,让它们追随巴雅尔。

    于是,巴雅尔的队伍越来越大。

    尝试了几天,大家发现巴雅尔并没有排斥这些新来的小弟,仍旧尽职尽责地带队上山找草吃,天快黑时带队折返。

    便完全放心地将大队留在驻地的牲畜都交给巴雅尔带。

    它仿佛会数数,还会看时间,总让生产队的社员们啧啧称奇。巴雅尔简直比一些人类还靠谱,它真是牛中最好的大姐头。

    这个世界好有趣,连牛靠谱起来,都能升职。

    在这个畜群队伍里,最特别的、独一匹的就数红色的小野马了。

    马是超级合群的动物,往往只要带走头马,就能把整个马群拐跑。

    小野马因为肠套叠而掉队,失去了它的社群,如今它又找到了新的“头马”,新的社群。

    来到生产队后,小野马飞速跟大牛巴雅尔建立了亲密关系。它总是跟在巴雅尔身后,亦步亦趋,比巴雅尔自己的牛犊还要粘牛。

    终于,在跟着巴雅尔粘糊了一周后,巴雅尔开始在闲时舔舐小野马,像舔舐自己的犊一样。

    得到巴雅尔的接纳,小野马变得愈发活跃起来,随着它吃好喝好心情也好,伤口快速愈合,身体康健,油膘也长了些,身上那一层红色的毛发便愈发柔亮。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它站在阳光下,真像一颗红宝石。闪闪发光,会夺走所有人的视线。

    工作马的饲养员好几次来林雪君的院子拜访,询问需不需要把小野马送去他的马厩一起照看。

    大队长也常来摸摸小野马,企图在它年纪小不懂事的时候跟它培养起情感。

    但林雪君可不舍得将小野马送去给别人照看,更何况小野马也离不开巴雅尔。

    每天傍晚,阿木古楞都会在畜群下山后,单独牵着小野马去喝水,然后用一掌长的排梳仔仔细细地给小野马梳毛。

    那些密密匝匝漂亮的红毛被梳得蓬松柔顺,小野马总是舒服得希律律地叫,围着阿木古楞跑跑跳跳。

    阿木古楞将梳下来的马毛仔细收进一个麻布袋子里,随着这个袋子越来越饱满,他才对林雪君说:

    “我要用马毛做一个绒坎肩,就像把小红马穿在身上。”

    林雪君收集的是小狼沃勒和小狗糖豆的毛,那到了秋天,她就成了小狗味的林雪君,他则变成小马味的阿木古楞。

    “两个逐渐丧失人味的家伙。”她忍不住调侃。

    “哈哈哈。”阿木古楞被逗笑,转头又甜蜜地继续给小马梳毛去了。

    …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天,林雪君趁巴雅尔带队出门前,给它们挨个做了体外驱虫。

    生产队里其他牲畜们也过来排队,牛和马驱虫后做了标记便恢复了自由,可以随着巴雅尔慢悠悠上山。

    山羊和绵羊却要被按在院子里挨个剃毛。

    生产队仓库里的手动推子再次见光,林雪君作为跟这些羊比较熟悉的人类,跟翠姐、霞姐一起操刀。

    羊被保定绑好后,面对熟悉的人虽然也会挣扎,但程度却轻微许多。

    去年剃过毛的老羊比新生的小羊接受度更高,炸着蹄子被拨弄来拨弄去,只要不弄疼它,它甚至都不怎么挣扎。

    林雪君不太熟练,慢腾腾地要许久才能剃掉一只羊,隔壁坐着霞姐、翠姐速度就快多了,林雪君剃一头羊的时间,两位大姐两头羊都剃好了。

    最后她干脆放弃给羊剃毛,将手里的推子交给了宝姐。

    三位大姐坐在林雪君的院子里大操大干,热火朝天,看得林雪君强迫症都治好了。

    剃好毛的羊又排队去驱虫、做标记,从汤药浴里打几个滚出去,在太阳底下抖几下就干爽舒服了,颠颠颠跑向山坡去追上山的队伍。

    今天的巴雅尔走得格外慢,仿佛故意在等待剃毛的羊。

    它慢慢悠悠走上山坡,时不时啃两口路边的树叶和灿烂的杜鹃花,再漂亮的植物对它来说也没什么欣赏价值。

    辣牛摧花,通通吃掉。

    前天下了场山林大雨,一夜之间,许多树根树干上都长了层潮软的青苔。小红马总是忍不住侧头去啃青苔吃,一只耳的小狍鹿也偏爱这口,总是跟小野马挤来挤去地抢着吃。

    路过守林人小屋时,巴雅尔停步哞了一声,转头用自己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睛打量院子。

    手术后正养病的大狗趴伏在院子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缺了口子的嘴巴搭在交叠的前爪上,对上大牛巴雅尔的眼睛,懒洋洋地抬头与之对峙。

    一溜口水从大狗嘴巴缺口处流下来,在阳光下闪烁晶莹的光。手术后它还很不习惯,没办法很好地阖上豁口子的嘴巴。

    巴雅尔嫌弃地低低哞了一声,回头见又一只小秃羊蹦蹦着追上来,甩甩耳朵和尾巴,再次慢悠悠启程。

    爬上山坡,绕过平整漂亮的田垄,与埋头播种的社员擦肩,走向充满山珍好草的丰饶山林。

    “哞~哞~”

    真是慵懒、惬意又自由的牛生啊。

    【📢作者有话说】

    【大牛巴雅尔:林雪君来生产队后接生的第一头大母牛】

    78  ☪ 雨夜英雄

    ◎牛羊淋这一晚上寒雨,还不都得冻拉稀?!◎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这是开春以来,下得最透的一场雨。

    夜半时分, 林雪君被敲门声吵醒, 披上小棉袄点上油灯跑出去看,发现敲门的居然是小野马。

    它被雨淋得有些恼了,不能跳院出去奔驰雨中,只好撞门喊人。

    成精了简直。

    林雪君探头一望,院子里的大小动物们都被淋得够呛, 忙喊醒衣秀玉, 两个姑娘跑去仓房把里面的旧木板旧门板取出来往屋顶和院子围栏上搭, 想给动物们搭个棚。

    小狗糖豆看见雨兴奋得跟疯子似的, 也不怕被淋湿, 挤出屋门便在院子里瞎蹦跶瞎跑起来,还跳高了仰头咬雨。

    哪怕是高智商的边牧, 幼犬阶段也有冒傻气的时候啊。

    小狼沃勒是出生在野外的,它面对这种自然的变化时,比糖豆平静许多。哪怕同样好奇, 也只谨慎地站在屋檐下观察, 见糖豆没有被淋死,才跑进雨中。

    林雪君一边竭力架雨棚, 一边还要呼喝糖豆和沃勒进屋,两小只无论是被淋感冒还是淋湿毛都很麻烦。

    偏偏两头犬类这会儿都装聋作哑,把林雪君的话当耳旁风,在雨中追打得不亦乐乎。糖豆即便屡次被沃勒按在地上咬嘴筒子, 也还是快乐得摇尾巴, 它早知道沃勒不会吃它了, 现在就算沃勒呜它,它都不害怕了。

    可怜两个姑娘没办法像两条傻狗一样没心没肺地赏玩夜雨,他们淋得头发和衣服肩膀处湿透也没把雨棚架起来。

    牛羊淋这一晚上寒雨,不得都冻拉稀啊。

    衣秀玉快要急哭,一边拿袖子蹭脸上的雨水,一边看着挤在屋檐下避雨的小羊,觉得实在可怜,“羊能往屋里赶,牛怎么办啊?”

    林雪君抹一把脸,“带着牛羊去冬天的牛棚里躲一宿吧。”

    衣秀玉忙蹬蹬蹬跑回去取伞,她出来时,忽然瞧见远处好像有光晕在闪。行到院门前仔细眺望了会儿,便回头朝林雪君喊道:

    “林同志,林同志,有人来了!”

    林雪君正将木板靠院墙放好,走过去一望,果见远处赶来四束手电光,摇晃着越来越亮。

    “穆同志!”她终于看清为首的人是谁,立即举臂摇晃。

    来的竟是四个男知青。

    这大半夜的,总不会是夜游春雨吧?

    “刚才被雨声吵醒了,忽然想起你院子里没有棚。”穆俊卿走近了,撑着伞见两个姑娘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忙喊道:

    “你们进屋暖和去吧,我们把木材啥的都带来了,半个小时就能搭个简易的棚。”

    “!”林雪君。

    这四个家伙……现在看起来已经是四位英雄了!

    林雪君踹着糖豆和沃勒的屁股将它们赶进屋子,小野马也挤进去,笃笃笃跑到炉灶边甩着尾巴去烤火。

    站到门口檐下,林雪君又嘱咐衣秀玉快去煮点姜茶,随即迎着风吹过来的雨雾看四个男知青干活。

    他们在仓房里将木头敲敲凿凿,超利落地搭起了一个支架。

    见他们没有手打伞,林雪君又跑过去帮忙撑伞。

    四个人将木架钉进院子栅栏内侧,之后在棚架上搭起本来准备多做几套蓑衣的草蓑,忙活了半个来小时,总算弄成了个简易的雨棚。

    动物们立即都躲到棚下,抖落身上的雨水后,挤在一块儿取暖睡觉。

    站在雨棚下仰起头,林雪君伸手摸了摸蓑草,下层是干燥的,没有一点雨水渗进来。

    太好了,有用。

    转头朝四位英雄竖起大拇指,王建国伸出手,跟她啪一声相击。

    四个人嘻嘻哈哈跑进瓦屋,吵吵嚷嚷地一起围坐到火炉边捧着姜茶一边喝一边烤火。

    衣秀玉这会儿已经擦干头发、换过衣服了,她一摸林雪君肩膀还湿着,忙把她拽起来推去侧卧,让她收拾下自己。

    林雪君到这时候才察觉到冷,忙打着哆嗦先去换了套干燥的衣裳。

    凌晨三点多,外面的雨仍淅沥沥地下着,仔细听,除了房顶瓦片被雨水打得啪啦啦响个不停,远处还有万千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噼啪奏鸣,和风吹得松针相击的抖簌声。

    森林比城市更不规则,也比城市更纷繁有趣,连下雨时大自然发出的声音都更具奇趣。

    6个人围着炉灶,都在倾耳听,越听心越静。

    膝盖被炉火烤着,手捧着姜茶,大家肩并肩不讲话,幸福感慢慢弥漫。

    “要不你们也别跑回去了,毡包里冷飕飕的,今晚就在这边歇一宿吧,再睡一次大炕。”衣秀玉看了看外面的雨,想着反正之前又不是没一个炕上睡过,再放个板凳和遮帘在中间不就得了。

    四个男知青皆转头瞪衣秀玉,这孩子真憨。

    王建国被她那傻样逗笑,衣同志是真淳朴啊,还天真。

    “就这么几步路,下个雨而已,干啥在你们这儿睡。”王建国笑笑,放下手里的姜茶碗,第一个站起身。

    其他人便也跟着去门口取伞。

    “太感谢你们了,回头孟天霞回来了,我买点肉咱们一起吃。”林雪君和衣秀玉将四个男知青送到门口,看了看外面细密的雨线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缩着脖子道谢。

    “不用客气,我们也常受你们关照。”穆俊卿回头摆摆手,“别送出来了,院子我们帮你锁。”

    说着便一撑伞,猫腰走进雨幕中。

    英雄谢幕。

    锁好屋门,林雪君和衣秀玉终于重新熄了油灯脱衣上炕。

    炉灶里王建国帮清过炉灰,穆俊卿帮忙添了柴,这会儿烧得更旺了。春寒料峭的雨夜,瓦屋里大炕烧得暖暖的,林雪君甚至可以将胳膊伸在被子外面。

    “我们真像亲兄弟姐妹一样。”衣秀玉忽然在黑暗中开口。

    “是呢,离开家,到这么远的地方劳动,能遇上这么一群会关心你、惦记你的人,真幸运。”林雪君也应道,声音都变得柔软了。

    炉灶那边忽然传来哗啦声,林雪君不用探头都知道肯定是糖豆在掏炉灰了,忙呼喝:“糖豆!”

    屋里立即传出小狗爪子肉垫拍地的声音,啪嗒啪嗒地靠近炕沿,然后林雪君头顶便传来小狗的呼吸声。

    “现在你都不是小狗了,不能上炕睡觉了。”林雪君仰头对糖豆道。

    小边牧将嘴筒子插进林雪君垂在枕上的长发里,不高兴地吭叽。

    林雪君只得伸手摸它,摸到越来越困了,糖豆才不再扒炕头,蜷卧在炕沿下,挨着沃勒悄悄睡了。

    炕上是林雪君和衣秀玉逐渐均匀的呼吸声,炕下是小糖豆依偎着沃勒慢慢响起的小呼噜,灶边躺着红色宝石般的小野马。

    只有沃勒睡得安静,每当打雷或院子内外有响动时便警觉地抬头竖耳,直到奇怪的声响消失才再次低头将下巴搭在糖豆头顶继续浅眠。

    雨没有转小,反而逐渐下得大了起来,山上的雨水汇集成溪流,又壮大成小河,流进山下的驻地,顺着水渠蜿蜒向无边的草原。

    远处大队长家里,王小磊合衣站在窗前,抽着旱烟心焦似火。

    雨水这么大,山上刚种下的种子会不会被冲走?今年不会涝灾吧?

    一直打雷,草场上的马群会不会受惊跑散?

    胆小的羊群里会不会又有被雷声吓死的小羊?

    春牧场上的近十户牧民们都还好吗?

    春雨滂沱,真是一个难眠的、令人不安的夜。

    ……

    清晨时,林雪君推开门,掀开温柔细密如蛛网的雨丝,便见穆俊卿正披着雨衣站在梯子上为昨晚他们铺盖上的蓑草棚顶做二次固定。

    揉了揉眼睛,林雪君抱着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醒神。

    挠挠脸,她仰头看一眼迷迷蒙蒙的雨雾,到底没走出屋檐遮蔽的区域,只摆着手呆呆地与他打招呼。

    “起来了?”穆俊卿用力系紧绑绳,探头在雨棚下看了看,确保这片区域都遮得严严实实,没有漏雨,这才一边擦汗一边回头跟她打招呼。

    “你昨天熬了夜,还能起这么早啊?”林雪君忍不住发出感慨。

    她之前晚上要是熬夜复习,第二天早起简直像要她命一样困难,怎么穆俊卿这么早就爬起来帮她们整理雨棚,还一脸神采奕奕的样子?

    她昨天晚上起了个夜,现在都还困着呢。

    “我觉(jiao)少。”穆俊卿似乎心情很好,一边讲话一边笑,绑好了棚盖,他又指着院子另一边道:

    “我刚才量了那边尺寸,你不是说想买点鸡养吗?咱们这边鹰多,晚上猫头鹰就站在毡包顶上叫,露天养鸡肯定是不行的,到最后都是给鹰养的。我准备给你打个鸡窝,大一点的,宽敞,鸡白天可以在院子里溜达,晚上就藏在鸡窝里。”

    “我都没想到,穆同志太周到了。”林雪君将头发扎成个马尾,透过雨雾望着穆俊卿被雨水打上一层水雾后显得毛茸茸水嫩嫩的脸,“要不我把糖豆宰了给你吃,报答你吧。”

    挤在林雪君脚边,跃跃欲试想冲进雨雾的糖豆耳朵忽地往后脑勺一背,仰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林雪君。

    穆俊卿和林雪君一齐捕捉到了糖豆的反应,也不知它是偶然还是真听懂了,明明是条小狗,却人里人气的。

    两人又抬头,相视一笑。

    “不用谢,咱们一起来这里支边,就是要互帮互助。”穆俊卿一边往梯子下走,一边指了指林雪君屋后被院子一起包围起来的空地,“早上我去仓库取了个闲置的大缸,先放在那里接山泉水,等雨停了,再找人过来帮你砌储水池。”

    林雪君撑着伞往屋侧一看,那里果然多了一个水缸,如今已经接到好多水了。

    穆俊卿还在水缸上方搭了两根小木板,形成一个简易的引水渠,将山上流淌下来的干净溪水引流进缸里。

    细雨洒在水面上,绵密的涟漪不断荡开、交错。低头往里看,自己的影子都被涟漪切割成了无数个小碎片,像个奇诡的梦。

    伸手进去掬一捧水,清清凉凉的,低头泼在脸上,再困也清醒了。

    转过头,她脸上挂着水珠,朝穆俊卿呲牙,“拔凉拔凉的!”

    “哈哈哈。”穆俊卿被逗笑,掏兜想找纸或手帕给她擦脸,她却一伸袖子就把脸抹干净了。

    “要不是害怕有寄生虫,真想直接喝一口。”林雪君蹬蹬蹬跑回屋端壶舀满山泉水,又蹬蹬蹬跑回去烧水。

    几分钟后,大家都喝到了煮熟的山泉水。在穆俊卿几人都没尝出什么特别味道时,林雪君硬说这水是甘甜的。

    还颠颠跑到阿木古楞的毡包里,把小朋友摇醒喂他喝,连声问他甜不甜。

    “……”从睡梦中被灌了满肚子白开水的阿木古楞,呆呆地看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说:“甜。”

    林雪君终于满意大笑,掀帘出了毡包。

    “?”撑臂靠坐在床上,阿木古楞望着又阖上的门,满眼迷惑。

    接着,他听到毡包外传来林雪君不服气的喊声:

    “阿木古楞说甜。”

    “他还没睡醒呢,你就算喂他喝药,他也会说甜。”衣秀玉撇撇嘴,拉上林雪君的手便往大食堂跑去。

    “……”毡包内的阿木古楞。

    79  ☪ 老猎-枪

    ◎身体后倒的瞬间,她枪口不动,手指猛拉。◎

    早上知青们一起去大食堂吃早饭, 林雪君无论如何要请客,还给每个人都多点了个包子。

    虽然包子里肉星少,酸菜多, 但大家仍吃得嘛嘛香。

    早饭后, 大队长喊了所有在驻地的空闲人手去扩水渠。

    听说大队里好几户人家的院子和毡包都被水淹了,连山上田地都被雨水冲成了泥泡子。

    人手一个铁锹,一锹一锹地往独轮车上挖泥巴,将水渠挖得更深、更宽。

    林雪君也想去铲泥巴,大队长等人全不同意——

    “你就时刻准备着吧。如果有牲畜出问题, 你得保证随时有体力和精力。”

    “哪用林同志来挖渠啊, 你歇着吧, 听话啊, 歇着。”

    大家都在劳动, 她就算在家里躺着也躺不安稳,干脆带着阿木古楞和衣秀玉继续上山采草药。

    背上枪和背篓出门时, 小雨也停了。

    大队长看见她穿着及膝的雨靴出门,叮嘱她一定要走慢点、注意安全,小心山体滑坡、小心泥沼……

    叮嘱到最后, 他又后悔同意她上山了, 劝她要不还是在大队呆着吧。去他家取点瓜子,回自己屋里炕上坐着, 一边喝奶茶一边嗑瓜子,看看书、唠唠嗑,不舒服吗?

    小路另一边,王老汉从山上下来给林雪君送东西, 在院子口看见她整装待发的样子, 干脆道:

    “我陪林同志上山吧, 我每天在山里巡逻,而且每周都会去一趟咱们圈围外的一圈深山,路熟,山里的各种状况也都知道。

    “反正白天我也没什么事,以后林同志要上山,都由我带着吧。”

    “这个主意好,老王枪法好,安全。那你慢点走,别把孩子们累着。”大队长点点头,总算放心了。

    “我哪用走慢啊,现在我的步速可不像当年了。”王老汉拍了拍瘸掉的腿,嘿嘿笑笑,转手将自己带来的一小兜东西递给林雪君:

    “我听说你想种点花在院子外,这里是扫帚眉的种子,随便洒地里就长,很漂亮的。”

    林雪君接过来打开兜子一看,细细长长、两头尖尖的小小种子,足有满满一兜。

    “太好了,我这就洒上。”

    说着立马贴院墙绕起圈儿,走一步,洒一把种子。

    人类身体中大概有某种‘播种就会开心’的血脉,每次抓了一小把种子,细细地泼洒在湿润的泥土上,她都会忍不住开心地笑。

    她简直不敢想象,等这些被东北人叫做‘扫帚眉’的格桑花围绕着院子整齐的木栅栏盛开的时候,他们这栋靠山的小‘别墅’会有多么漂亮。

    “孩子心性。”

    大队长拄着撬,笑着摇头,又忍不住道:

    “都洒在木杖子和水渠中间那一条泥地上,牛羊越不过水渠,也跨不过木栅栏。不然等花长出来了,非得全被牛羊吃了。”

    “知道了。”林雪君应声,倒退着走,一踩一个泥脚印,然后把花种子洒进脚印中。

    “挺聪明的,会干活。”大队长瞧着林雪君无师自通的播种,忍不住点头称赞:“聪明人干什么都像样子。”

    沃勒和糖豆趁人不注意也跑出了院子,一眨眼便追上林雪君,踩了满脚满腿的泥巴。

    林雪君播种完,抬头看到两只泥猴般的毛团,惊得尖叫——这下子沃勒和糖豆是更不能上炕了,她现在简直连屋都不想让它们进了。

    但两小只似乎并不担心这些,它们玩泥巴玩得好开心。

    一个不防备,糖豆已经在泥巴中打起滚儿来了。

    林雪君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衣秀玉刚开始也吓得大叫,后面却不知怎么变成了大笑:

    “它们也不小了,不如就带着上山吧,反正都已经脏成这样,也不怕沾更多泥巴草屑了。”衣秀玉干脆建议,她早就想带着两小只一起上山了。

    林雪君听了当即心动,跟带队的王老汉商量了下没问题,上山的队伍便原地扩编。

    有两小只毛孩子跑闹着坠在左右,倒像是去野游一样了。

    看着跟在林雪君身后的两条在泥地里自由打滚、蹦蹦跳跳跑向森林的小狗,挖渠的社员们忍不住偷偷感慨:

    羡慕林同志的狗…

    ……

    在半山腰,王老汉又去照看了下他的赤兔狗。

    对方一瞧见跟在后面的林雪君,就夹着尾巴往屋里跑,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赤兔狗嘴巴已经好了很多,胃口也恢复了。王老汉准备好足够的水和食物后,拍拍赤兔狗的脑袋,便背上他挂在炕墙上的老猎-枪,锁上院门带队直奔后山。

    泥泞的山路很不好走,幸亏有足够厚的落叶松的松针和落叶踩在脚下,才使大家不至于在泥中行走。

    王老汉一边走一边不时用镰刀开路,阿木古楞背着弓箭坠在最后。

    如今沃勒绑着前爪的夹板已经拆了,活蹦乱跳不逊色糖豆,两小只便开心地在队伍里外窜来窜去,时而互相玩耍,时而被树上的松鼠、灌木丛中的小鸟吸引。

    幸亏两只都很聪明,不会跑远,也不会掉队,带在身边无需栓绳也不怕丢。

    影影绰绰的树木之间有任何响动,都会使大家警惕。

    林雪君一直在关注四周的植物,很安心地把安全交给了身边的同伴。

    一场夜雨过后,森林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绿也更茂盛幽深了。

    这一趟进山的收获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多,有时连脚边随便踩到的‘野草’经过仔细辨认,都是中药。

    生产队药箱里的草药大多数都是之前在场部买的,很多都已经放陈了,失去药效了。接下来要考虑夏季燥热牲畜易生病,后面寒冬天冷更是牲畜多病季,都是需要大量中草药的时候。

    生产队库存紧缺的药材特别多,得多采、多炮制、多储存才行。

    万物生发,林雪君很快便采到了大量平喘、安胎、解毒、脚气都治的紫苏;能治惊风、癫痫、破伤风的天南星;能治感冒、头痛、支气管炎的杜鹃花杜鹃叶;还有艾叶、野蒜、野芫荽、鹿蹄草、驴蹄草、兴安白头翁等等。

    简直采摘不过来,林雪君恨不得住在山里、趴在地上一直采一直采。

    就在他们一齐享受原始人采摘的乐趣,于丰收般的满足感中不能自拔时,阿木古楞发现了一大片早熟的树莓。

    一丛一簇的树莓生长在落叶松下,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子点缀在灌木上格外喜人。

    “树莓,树莓!”这东西在《本经》《名医别录》等典籍中都有记载,说是有养肝明目、抗氧化、抗衰老等作用,甚至还能抗癌。

    野生的树莓诶,最好的土、最好的阳光、最好的空气养出来的纯天然无污染的顶级水果诶。

    后世花钱都买不到的。

    林雪君小时候虽然吃过,却从来没有亲自采摘过树莓,此刻像个第一次来采摘体验馆的孩子般兴奋地钻进灌木之间。

    然后便一串一串地摘了起来,一边摘一边吃。

    野生的树莓被大兴安岭肥沃的黑土地养得很肥,各个果子都圆溜溜的。雨水刚冲刷过,果子晶莹剔透,闪烁着水光。

    指甲在被坠得弯曲的细茎上一掐,一串果子便掉进掌心,捏一颗最红最饱满的进入口中,轻轻一抿,汁水便爆开在口腔。

    舌上尽是酸甜果香,令人哼哼着吃得停不下来。

    不仅好吃,而且还有每吃一颗就觉得‘自己变得更健康了一点’的快乐。

    雨后初晴,阳光终于穿透针叶林,斑驳泼洒在众人身上面上。

    阿木古楞也像林雪君一样,吃一串,往背篓里丢一串。

    目光飘过去时,恰见到金灿灿的阳光正落在她脸上。而她正因为不小心尝到一颗特别酸的果子而撇着嘴,满脸怪表情——

    因为闭眼用力,挤压得睫毛翘得老高,因为酸,连睫毛都在颤抖。

    阿木古楞忍不住笑,伸出双手从她背后的筐里捞出好多东西进自己筐里。

    林雪君背篓忽然轻了,一睁眼便见阿木古楞刚收回手转身去摘其他灌木上的果子。

    她抿唇,抬脚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下,见他回头,才道:“又偷我的战利品。”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木古楞道了句才学会没多久的歇后语,一副不忿样子地撇了撇嘴,转头背对她时却悄悄得意。

    “累吗?”王老汉已有些汗流浃背,忍不住回头问基本上没怎么爬过山的城里孩子。

    “不累。”林雪君笑着摇头。

    山风吹过树木,又拂过脖颈面颊。这个季节的风不寒冷了,甚至觉得清神醒脑,因而故意伸长脖子请风随便吹。

    展开手臂拥抱山风,倍儿爽。

    她没有觉得累,反而享受这种感受。

    王老汉嗯一声,低头却看到她裤腿上粘满了小刺球、泥巴、烂树叶,抬头又见她早上出门时还清爽的刘海已经粘在额头。

    医术高超的林同志亲自来采草药,这么苦这么累,真的很不容易。

    “辛苦了,林同志。”他们这些人认识不到那么多草药,完全不能代劳。王老汉忍不住有些愧疚,总觉得这孩子来了他们生产队,帮到他们那么多……

    可她自己呢?却是实实在在受苦了啊。

    “?”林雪君被王老汉心疼又不忍的目光看得一愣,恍惚了几秒才忽然忍耐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王老汉莫名其妙地瞥她,这么苦还笑得出来?总不能是累傻了吧。

    林雪君只是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天呐。

    太累太不容易了?

    这……远离充满汽车尾气、拥挤又压抑的城市和考研复习时窒闷的图书馆,远离来自未来的压力;当天干当天的活,一点点建设新的人生……这可真是踏实而松弛的苦日子啊。

    太苦了,苦到林雪君笑得好大声。

    谁在乎鞋上的泥啊,能像糖豆和沃勒一样肆无忌惮的踩泥巴,多么难得啊。

    那可是小狗的快乐诶!

    这种苦日子,她还能再过很多很多年。

    又捏下一串树莓,指甲里都是草绿色的树汁,她转头对王老汉道:

    “大爷,我喜欢森林,不觉得累。”

    采摘真的上瘾,完全停不下来。

    别人赶海,他们赶山。

    草药的确收获不少,但篓子里装得最多的其实是沉甸甸的一串串红艳艳的树莓。

    这还是一边吃一边采呢,如果只采不吃,几个人的背篓根本装不下。

    慷慨的大山!丰饶的大山!广博无边的大山!

    …

    果子越摘越多,人也越走越散开了。

    可疑的窸窣声响起时,林雪君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

    反而是一向不怎么爱理人的小狼沃勒忽然从几步外跑回来,机警地站在发出声音的树丛和林雪君之间,弓起被毛,一双狼眼死死盯住了被树丛遮蔽的阴暗处。

    林雪君将一串树莓丢入背篓,转头看到炸毛的小狼后,忽然意识到那些属于大自然的窸窣声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后背莫名发凉,汗毛倏地竖起。

    即便是在房子里生活了成千上万年,已渐渐不那么机警的人类,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林雪君反应很快,在她开口喊其他人之前,已刷一下将背上的猎枪转握在掌心,身体和枪口都指向了小狼沃勒盯视的方向。

    她相信狼的视力和嗅觉,既然它在看那里,那么令它炸起浑身绒毛的危险也一定在那里。

    下一瞬,窸窣声忽然变大,一团黑影猛地从灌木中射出。

    林雪君甚至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便在意识到沃勒准备也朝那东西扑去时,本能地拉枪栓。

    她的眼睛已经看到了那东西,可它射出的动作太快了,她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分析视网膜呈现的生物到底是什么,它已扑至面前。

    林雪君感觉到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肾上腺素猛然飙升,没有恐惧和哭泣,只有嗨爆的兴奋,和忽然变得灵活又敏捷的自己——

    身体后倒的瞬间,她枪口不动,手指猛拉。

    扳机被扣动。

    “砰!”一声巨响,听在此刻林雪君的耳中,像炸雷劈天般震耳欲聋。

    隐约间,好像还有阿木古楞拔高的疾呼,和糖豆的吠叫。

    【📢作者有话说】

    【大爷(ye读轻声)】

    80  ☪ 大野猪

    ◎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所有动物都害怕枪和子弹, 巨响炸鸣的瞬间,整一片树林中的鸟都受惊飞上天。

    惊叫着盘旋在头顶,像一片鸟的乌云。

    驻地里正挖渠的所有人都抬起头, 惊得往鸟群盘旋的区域下打望。

    “是枪声吧?”大队长问。

    “是枪声, 是不是林兽医出事了?”赵得胜锹一丢,蹬蹬蹬跑过来,紧张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王老汉和阿木古楞带着两个小姑娘上山,这大春天的,别是碰上冬眠出来的熊吧?”大队长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 一脚踩进泥堆里都没注意。

    “我教过她们看见熊怎么办……不行, 我回去取枪, 然后循着她们的脚印过去看看。”赵得胜说着就往家里跑。

    穆俊卿等四个知青也全丢了铁锹, 跟着一起跑了过去。

    “都去拿上镰刀, 能砍路边的野草,遇到野兽也能用。”大队长忙朝着知青们的背影大喊。

    几分钟后, 四个男知青和赵得胜一起往山里跑去。

    大队长再也没法专心干活了,铲两锹就要抬头往山路上望一望。

    “都tm怪我,林同志和衣同志到底都是小姑娘, 遇到啥野兽也扛不住啊。就算有王老汉在, 也不应该让她们轻易往山里走。这……别是出事了吧。”

    大队长坐立难安,最后干脆也取了猎枪, 带上两个小伙子,往山里赶去。

    ……

    野猪!

    在林雪君后仰开-枪,又被枪的后坐力冲得跌倒的瞬间,大脑终于将信息分析出来了。

    是一头大野猪。

    子弹射进它脑袋里, 巨大的冲击力与它冲射过来的力相撞, 卸掉了它大半力道, 是以它前跌撞在林雪君小腿上的力量并不算十分大,只不过它本身重量不小,林雪君仍觉得小腿上一阵痛麻。

    阿木古楞的箭几乎与她的子弹同时射出,长箭射进野猪肩颈的瞬间,人也朝她疾奔了过来。

    他丝毫没犹豫地跪在她身侧,一把拢起她肩膀,将她环抱起来,拽着往后拖拽,直到将她的脚从野猪身下拽出,才急喘着伸手去检查她的腿。

    “痛吗?”他一边轻轻拍摸,一边问。

    “肩膀痛,腿还好。”林雪君手仍握着枪,可手腕和肩膀实际上都被震得生疼。

    阿木古楞拉开她领口,便见她肩膀处都撞得红肿。

    “不过没事,应该没有骨折。”林雪君试着动了动,又自己捏了捏,这才放心。

    肩膀、手臂和小腿都没有骨折,最多就是拉伤。

    王老汉一瘸一拐地冲过来,转头见林雪君没有大碍,才慌神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转头喘匀了气,他走过去用枪头挑了下野猪。

    它还有气,但哼哼着已经有些站不起来。

    林雪君的子弹从它眼睛边射进脑袋,现在还没死,但肯定是活不成了。

    小狼沃勒仍站在林雪君和野猪之间,炸着毛朝着野猪呲牙,似乎担心对面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会再次跳起来。

    “是只受伤的迷途野猪,还没成年,它的一条后腿断了。”经验丰富的老守山人蹲在野猪边,仔细地检查它的情况,也为大家解释了它的出现:

    “它身上也有许多伤痕,野猪最引以为傲的糙皮都被抓到透骨了…可能是遇到了刚出山的熊瞎子,侥幸逃脱。但也跑出了它自己的领地,误闯到咱们后山的牧区外围了。

    “应该是受伤后太过紧张惊惧,才会见人不逃,反而拖着伤反击。”

    “幸亏遇到的不是熊,不然就完了。”林雪君被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合力扶起来,便见小沃勒呲着两排刚长出来、还没有多长多锋利的狼牙,一直站在她身前。

    小东西从来不亲人,身上的毛又越长颜色越深,实在不如小边牧糖豆招人疼。

    可在这个关键时刻,它明明如此幼小,就算炸起全身的毛发,身体也不如野猪一半大。

    但它没有退缩,勇敢地为她示警,勇敢地在野猪冲出来时也扑了过去。

    它不擅长摇尾讨喜,却是最最勇敢的好护卫。

    林雪君又单膝跪到沃勒身后,用没有受伤的左臂轻轻拥抱它。

    沃勒还呲着牙,在她碰触时本能躲闪,回头戒备地瞪视。看清楚人,才尴尬地舔了舔鼻头。

    “没事了,它不会再攻击我们了。”林雪君轻声安抚。

    沃勒看看她,又看看野猪,缓和了一会儿,才慢慢收起炸成刺猬般的毛发。

    林雪君抚摸过它的背,轻轻亲吻它的颅顶。

    沃勒背着耳朵,一动不动地任她靠近,僵硬了几秒后,才转头伸舌头轻轻舔她的下巴。

    “吓死我了。”王老汉将野猪踢到一边,背好猎枪后,额头上仍不时有冷汗渗出,“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熊除非找不到食物,不然不会往人堆里凑的。人有枪,对它来说也是天敌。”

    林雪君摸了摸鼻子,再抬头环望,方才还觉得是美好宝山的树林忽然变得鬼气森森起来,仿佛正有无数野兽正潜藏在暗处,对采果子到忘乎所以的人类虎视眈眈。

    “幸亏你打中了它。”衣秀玉也在后怕。

    阿木古楞没有讲话,只是白着脸站在她身侧,亦步亦趋,再不肯放她远离一点。

    林雪君被从沃勒面前扶起来,右腿被撞的地方还是有点疼,她一瘸一拐地动了动。转头与其他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心中惊惧渐退,忽然噗嗤一声笑。

    其他人也在回神后彻底松弛,本能地跟着笑起来。大难不死,大家都庆幸不已。

    “接下来我们都得在一块儿,不能分散开了。”林雪君长吁一口气,她其实也有点害怕,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实在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那恐惧滋味。

    只是肾上腺素退下去后,人好累。

    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不可能继续采摘了,便准备寻来路折返。

    王老汉找了一根粗木棒和几根藤条,将野猪前爪和后蹄分别交叉绑在木棒上,然后跟衣秀玉一前一后地扛着。

    林雪君腿被撞得疼,现在还不太敢使劲儿,只得由阿木古楞背着。

    回程时太阳仍然很大,只是森林好像跟来时不一样了。

    树木、鸟兽和风似乎都被方才那一场冲突吓到,树静了,鸟兽不唱了,风也悄悄消失不见。

    森林正在屏息看着,悄悄观望他们的离开。

    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轻轻拢着他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累不累?我重不重?不然还是我下来走吧,只是慢一点而已。”

    “不。”阿木古楞低声说了句,便不再讲话。

    他低头看着地面,总选择最平整的地方落脚,双手托着她的腿,将她背得很稳。

    林雪君能感受到他越长越宽的肩膀和背部的嶙峋骨骼,哪怕被他背着时能感觉到他其实很有劲儿,但仍不免有些心里不忍,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瘦叽叽的小朋友。

    “你应该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不多吃饭,就会只长个子不长肉了,瘦得吓人。”她仰起头专注看风景,发现被他背着跟骑小马有点像。

    视野会低一点,也只是低一点。

    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很轻快,好像无忧无虑似的。

    阿木古楞垂着眼睛,好像只是在专心看路,但他一声不吭,连她的话都不回应了。

    其实从野猪冲射出来那一瞬间,他就开始自责了。

    悔恨是最令人难熬的情绪魔障,他正静静体会这情绪带来的愤怒和恐惧。

    林雪君悄悄侧头打量他的侧脸,早就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可青春期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闹情绪且不沟通,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只是看着他垂着眼睛,颤着睫毛,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走路,还怪可怜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欺负他一点。

    于是魔爪出动,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他正背着她,双手抱着她的腿,无力挣扎。摆了几次头,她的手仍在作乱。

    阿木古楞终于妥协,开了口,说:“喂!”

    林雪君这才笑出声,转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脑袋,“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

    “你明明在噘嘴,还说没有。”林雪君说着就要伸手去捏他撅起来的鸭子嘴。

    阿木古楞忙抿起嘴唇,这才没让她得逞。

    “都怪我没在边上,几个月前跟着去春牧场的时候,我就向大队长承诺能照顾好林同志的,可是刚才……要是你真的被野猪拱到,我——”阿木古楞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

    “……”林雪君脸上玩闹般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伏在他背上,看着他的后脑勺。

    收紧双臂,她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身体随着他的步态而颠簸。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好半晌,林雪君才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

    就在衣秀玉和王老汉一起扛野猪扛得肩膀都要被压碎时,前方忽然传来嘈杂声。

    隐约能看到人影,对面的人便举高手中的东西,大声喊:

    “林雪君同志?王铁山?是你们吗?”

    “是,得胜叔!”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率先回应。她的视野高,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带头的是赵得胜。

    对面人听到林雪君的回应,立即朝这边飞奔过来。

    一看见林雪君被背着,赵得胜就急了,关切道:“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穆俊卿几人也冲到近前,转着圈打量林雪君。

    “没事,就是开枪的时候被后坐力冲了下,腿被野猪掉下来的重量压了下,有点疼而已,过两天就能完全好。”林雪君忙笑着解释。

    “后坐力?”赵得胜正走到林雪君侧面,想打量打量她的腿,忽然听到这话又一步跨到她面前,不敢置信地问:“枪是你开的?”

    “对呀。”林雪君笑着点点头,“野猪朝我冲过来嘛,当时其他人都不在我身边,当然是我自己开枪了。”

    之前去春牧场前,她就跟着学会了开猎-枪,只是在春牧场没有用枪的机会而已。

    “!”赵得胜转头看看后面王老汉和衣秀玉绑在木棍上扛着的野猪,虽然还不是最大块头的那种成年雄猪,但个头也不小,居然是被林雪君一枪打倒的?

    上下打量过林雪君,赵得胜忍不住大笑:“林同志可以的啊,好枪法。”

    “还好还好,凑巧凑巧。”林雪君故意装模作样地谦虚。

    “哈哈哈。”赵得胜被她逗笑,又走到后面去看那大野猪,巴掌拍在猪屁股上,肉厚得弹手,“挺肥的啊!这一头猪,够你吃小半年的。”

    “回去了,咱们全驻地的社员一起吃,到时候搞个流水席。”林雪君回头笑道,打到这头猪她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暂时是伤员,但有猪肉吃了诶!

    这一冬天过来,她哪见过这么多肉啊?不敢想一大头野猪吃下来得有多长时间的满足。

    这不比钓鱼佬20斤的鱼还威风?!

    “咋的?杀猪菜请所有人吃啊?”赵得胜挑高眉头,“这么大方?”

    “那必须的。”林雪君点点头,转而对王建国道:“王建国同志,你厨艺最好,你来当主厨怎么样?咱们吃猪血肠、猪肚汤、干煸猪肥肠、凉拌猪耳朵、卤猪蹄、东坡肘子、排骨炖粉条、锅包肉、烤猪颈肉、猪皮冻……”

    “哎呀妈呀,你别念了,我这口水一会儿要是流出来,今天咱们大队的渠算白挖了,非得被我的口水给冲了不可。”王建国夸张地吸溜口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行不行啊?你下厨,好不好,王建国同志。”林雪君追问。

    “诶?叫什么呢你?别叫王建国,叫我小王!”王建国摆出旧社会太监的模样,笑得眼睛都没了。

    林同志请吃肉,还有什么不行的。

    “哈哈哈,我看不如叫你小王八吧。”另一位男知青拍着他肩膀调侃。

    “滚!哈哈…”王建国回头叱一声,自己倒先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一众人嘻嘻哈哈几句,王建国指着野猪道:“要请全驻地人吃大席,一半猪就够了。再剩一半,我帮你拆了,用冷水镇在你们侧卧,别让太阳晒到,别让炉灶烤到,北方干燥,不容易生细菌,能放小半个月。到时候我给你卤了,炸成咸肉干,还能放更久。”

    “那行啊。”林雪君果断点头,“等过几天咱们去草原上给羊剃毛驱虫的时候,我把吃剩下的猪肉给乌力吉大哥他们拿去些,让他们也尝尝鲜。”

    王建国和另一位知青接过衣秀玉和王老汉扛着的野猪,穆俊卿则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低声道:

    “我来背林同志吧。”

    阿木古楞摇摇头,背着她抬步就走。

    穆俊卿跟在身侧,又问林雪君:“我背你吧,我力气更大点。”

    “别了,就这样吧,谢谢穆同志。”林雪君笑着摇了摇头。

    穆俊卿他们这些男知青都20岁左右,不太合适。还是让阿木古楞背着她吧,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穆俊卿抿了抿唇,垂眸瞥向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察觉到他的视线,快速撇开头,避开了他的打量,使他没能看清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

    行了一段路,林雪君悄悄在阿木古楞耳边说:“等王同志做好了肘子,专门留一个给你。”

    不能白白让他辛苦当老黄牛,欺负小朋友是不对的,得把孩子照顾好。

    “……好。”阿木古楞将她往上颠了颠,点头应声。

    “乖。”林雪君嘿嘿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

    阿木古楞本能想偏头躲开,到底还是忍住,任她摸了两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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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族忌讳生人摸小孩的头,传统观念认为认为生人的手不清洁,影响孩子健康发育。

    忌讳摸年长者的头。

    林雪君比阿木古楞大,且不是生人,可以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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