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全村吃肉【2合1】

    ◎“咱们生产队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一行人走了一段路, 又遇到迎上来的大队长王小磊。

    冲进人群后,大队长完全无视了其他人,直接跑到林雪君面前, 又是拉胳膊又是拽腿地打量, 见她四肢组件儿健全,身上没半点血,才松口气道:

    “都好着呢,没受伤啊?”

    “大队长,您怎么一副很遗憾的口气?”林雪君嘿嘿笑问。

    “扯淡!都tm把我吓死了!”大队长愤愤地瞪她一眼, 转而又长叹一口气, “没事儿就好, 咋还让阿木古楞背着呢?脚扭了?”

    “被野猪压撞了下, 有点疼。胳膊也疼, 开枪的时候后坐力——”林雪君细细地解释,话才说一半就被急性子的大队长打断:

    “啥?后坐力?那一枪你开的?”

    站在边上的赵得胜噗嗤一声笑, 这话说的跟他刚才一模一样。

    林雪君只得又解释了一遍杀猪现场的状况,大队长听得啧啧称奇,到后面直接拍着大腿笑起来。

    他大巴掌再次啪啪拍在她肩膀上, 感慨道:

    “你瞅瞅, 那野猪比你还重呢。这玩意可猛了,要不是你一枪打在它头上, 你就完了。你看看它这一身糙皮,天天在泥地里打滚,这皮上好几层防护,子弹就算真打进去了, 都未必伤得到它内脏。我见过那种身上挨了好几枪, 还把人撞个半死不活的野猪呢。你可真行, 命真硬啊,真好,真好。”

    “运气好。”林雪君也庆幸道。要不是这野猪被熊打伤也不会跑到这边来,要不是野猪被熊打伤也就不会速度减弱被她近距离打中了。

    “行,走吧,回驻地,让王英给你腿上肩膀上抹点药。”大队长一振臂,队伍又继续。

    回到大队后,林雪君回炕上躺着等卫生员王英来给她敷点撞伤、扭筋的药。

    王建国则带着其他知青们去渠边杀猪放血灌血肠,等猪也洗干净了,猪内脏、大肠啥的也冲刷得晶晶亮了,又用木板扛着大猪回知青小院来宰块分割。

    他之前学厨看过人杀猪,可惜手里的刀不特别利,没割出挥刀如剑的潇洒感来,但也把里脊、梅花肉之类的都分明白了。

    大腿骨上的肉卸下来后,王建国把最大块的骨头给了小功臣沃勒,小一点的则给了糖豆,剩下一些小骨节还能装一小盆给大队里其他人养的狗吃一吃。

    端着装骨头的盆转身的时候,王建国吓一跳,只见院门口已经围了两层了——高一点扒着院墙的那一层,是流着口水看他切肉的小孩儿。矮一点四肢着地那一层是全大队的狗,这会儿都围在这儿了。

    他们这鼻子可都够灵的。

    扬盆往外一洒,大狗小狗们立即扑冲过去抢食,跟过年一样。

    “王同志,今天晚上我们也能吃到肉吗?”

    “王叔叔,大队长伯伯说晚上林同志也请我们吃肉,真的吗?”

    “真的能吃到猪肉吗?”

    “听说野猪肉可香了,筋头巴脑的,都是红肉好肉,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何止啊,我所有肉都好久没吃……”

    王建国哈哈笑笑,“林同志今晚请吃肉,千真万确,你们家里有没有盆啊碗啊的?都回去端过来,帮我盛点水,行不行?”

    “行!”

    “好!”

    “我家有!”

    孩子们喔呼一声,全跑回家偷自己家的锅碗瓢盆去了——为了肉,王建国同志要用他们亲爹的头皮磨刀,都同意。

    ……

    到了傍晚,生产队好多人都听说晚上要去知青小院外吃席。

    大队长专门挨家挨户喊大家带着自家桌子、椅子、碗筷啥的过来吃饭,还让大食堂蒸了几大锅馒头和大碴子粥,说是有肉吃呢。

    有的人知道是林雪君打了头野猪,不知道的则扛着凳子抱着碗,一边走一边问:

    “干啥吃饭啊?谁死了?”

    边上知道的社员瞥他一眼,随口答:“猪死了呗。”

    “那不tm废话嘛,猪不死我们吃啥。我是问给谁送葬啊,办这么大的席?”

    “非得死人啊?”

    “那谁结婚呐?不得有个红白喜事吗?”

    “给野猪办个喜丧行不行啊?它不长眼冲撞林兽医,兽医是干啥的?就是管动物的嘛。野猪是不是动物,是嘛。它一头野猪敢冲撞专管动物的兽医,你看它是不是判死刑了就?你就吃吧,林兽医打了头野猪,看咱们一冬天没吃到油水,可怜咱们,给咱们补油水呢,哈哈哈。”

    更何况,现在就算办红白喜事,也未必吃得上几口肉吧。

    “哇,那一声枪响是林同志开的?不是王老汉?”

    “林同志开的,哈哈哈,你看到那个小姑娘没有,瘦得跟排骨精似的,打了一头小山似的野猪,哈哈哈。”

    “哎呦,咱们可真是有口福啊。第六生产队上次这样吃肉,还是偷了第五生产队养的狍子呢。咱们居然能吃上野猪肉了,啧啧,现在山里的动物都可贼了,见到背猎-枪的都知道逃得远远的。”

    “你可得了吧,就算山里的动物见到人不跑,你又没枪,更没枪法。搞不好不是你请大家吃猪肉,是人家大野猪请孩子们吃你啊。”

    “哈哈哈……吃你!”

    “吃你吃你!吃你个老登!”

    “哈哈哈,呸!”

    “哈哈……”

    大家来吃席,总是喜笑颜开、热热闹闹的。

    傍晚油灯在一张张或大或小、或新或破的桌子上点亮时,全大队的社员都赶过来了。

    一锅一锅的菜在大瓦屋炉灶,和院子里现架起来的火灶上烧好,被分装成数盘,端上一张张被社员圈围的菜桌。

    阿木古楞倔强的在把菜放上每张桌时,都说一句“这是林同志打的野猪肉”,像个没有感情的宣传机器。

    林雪君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最后干脆把阿木古楞扣在屋里,不让他帮忙上菜了。

    大队里的大娘大婶们手勤脚勤,她们赶到后,王建国就只要掌勺就行,其他活全被她们接手了。

    村里几个会盖房子的社员听说林雪君屋后想砌个水槽,哥四五个一商量,当下跑去仓库领了些水泥过来,将之堆到墙根边,说定了明天过来帮林雪君砌水槽。

    穆俊卿的师父陈锁义听说他在帮林雪君筹谋做个鸡舍,当即拍板反正明天休息,过来帮他一起,一天就把鸡舍做好。

    在伤员林雪君窝在屋里躺平等饭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院子这点事儿,已经被承包了。

    ……

    野猪肉有点像后来的黑猪肉,猪长得慢,但是肉特别扎实、特别红、特别鲜。

    不腥不臭,也没有许多猪肉的膻骚味,就是有点耐嚼、

    王建国烹饪的时候都没用冷水泡太久血水,出锅的猪肉就香喷喷得仿佛加过什么专门除腥的调料一样。

    最好的食材,胜过千万作料。

    汆白肉被切成薄薄的片,一叠一叠冒着热气儿端上桌。

    一筷子白肉卷蘸上蒜泥酱油汁,咸香辛辣将肉香榨得更亮,吃得大家筷子打架。

    排骨炖酸菜粉条,大碗的飘着油花的靓汤,吸饱肉汤的剔透粉条,切成丝的爽口酸菜,还有被剁成小块的排骨肉。

    大家一冬天都没怎么吃上肉,更何况是排骨!

    谁要是筷子特别好使,一夹就夹出一块排骨肉,还是中间一根排骨棒,外面一圈儿肥瘦相间的排骨肉的那种小排段,那更是笑得嘴角能咧到耳根。

    捏着骨棒,轻轻一撸,整块肉就脱骨入口了。一嚼一嘴香,酸菜汤汁和肉汁盈满口腔,闭着嘴嚼,一点肉汁都不许流出嘴角,必须全都咽下去才能满足。

    再夹一筷子混着酸菜丝的粉条,你就嗦吧,蹲在地上看着的狗都馋哭了。

    蒸好的血肠被切成小段,蘸蒜酱吃也行,只蘸盐吃也行。

    反正它不腥,甚至是有甜味的。

    住在呼伦贝尔的这些社员们大多一冬天没吃过啥水果蔬菜了,正缺各种微量元素呢,铁啥的也缺得厉害。人越缺什么,越觉得什么好吃。

    血肠入口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觉得它有怪味,都觉得香,甚至比肉还香。

    现灌的血肠,要多鲜有多鲜。

    血熟了以后会结成块,初入口面面的,像是提拉米苏蛋糕。可再一咬又尝到汤汁,咸香,再嚼一嚼包血的肠衣,软弹。

    血肠真是不仅好吃,还口感丰富——它竟成了晚宴上最快空盘的菜。

    猪肉烧土豆被王建国炖得特别漂亮,棕红色的猪肉块、焦黄色的土豆块全都红亮诱人。

    土豆被炖得烂烂的,给肉挂了糊,肉里入了土豆的甜味,土豆里也入了肉的鲜味。虽然土豆的量远大于肉量,但社员们丝毫没有不满,甚至很多人的筷子专奔着浸满肉汁的土豆去,这才是懂行的老饕。

    鲜香的土豆面面的,甜甜的,还能嗦出肉香味,真让人吃得停不下来。

    大队长吃着吃着忽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朗声朝所有社员道:“我提一杯啊。”

    大多数社员都没有酒喝,便举起奶茶呼应大队长的号召。

    “咱们今年牛羊损失率全生产队最低,连社长都赶来咱们生产队考察和学习经验。咱们今年不需要为生病的牛羊奔忙,有时间将后山好好开开荒,多种蔬菜和粮食,冬天说不定一顿都饿不着!”大队长脸红扑扑的,转头又指着脚下的泥土路道:

    “过几天咱们播种完,把驻地的路也修一修。再多建几栋大瓦房,争取所有人冬天回到这里,都能住上大屋,睡火炕。

    “咱们生产队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好!”

    “哦哦哦!”

    “杠杠好啊!”

    “嘎嘎好。”

    “哈哈哈,干杯。”

    每个人都吃得面红耳赤,一起在朦胧的月色下吵闹。

    “有这样的生活,我们要感谢党,感谢带领我们走到今天的国家,感谢我们的‘红太阳’。

    “感谢每一位辛勤劳动的社员,感谢大家一直在努力耕耘……”

    大队长说着说着,情绪逐渐热烈。

    在生产队社员们的注视下,他又转头看向另一桌上的林雪君,笑着道:

    “还要感谢响应号召,来到我们这里支援边疆建设的知青同志们。

    “来到这里的知青们没有一个拈轻怕重的,我们现在用的多少独轮车和桌子椅子是穆同志做的。衣同志把中药管得多好,还帮着王英同志采了预防温感冒的板蓝根,煮了给我们喝。我们生病了能有药吃都不容易,喝上预防的汤剂可真是不敢想。再有孟天霞同志不断开着拖拉机往返场部和咱们驻地,天天在外面吹风日晒……连这顿饭也是王建国同志当主厨做出来的。

    “当然,咱们驻地也不搞排外那一套,大家对知青同志们也都像对待亲人一样。

    “我很欣慰,咱们第七生产队的所有社员,都是好同志。

    “最后,大家应该也知道我还要感谢谁。”

    大队长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林雪君,所有老乡们也都默契地望过去。

    “感谢拥有兽医技术,救治我们的牛羊,为我们的大母牛们保胎、顺利产犊的林雪君同志。我们这里实在啊,实在是太太太需要兽医了,太需要了……”

    说到这里,大队长想到了往年经历的所有损失。

    那些无力阻止的死亡,那些束手无策的灾难……记忆里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呢,如今竟能坐在这里吃着猪肉,热汗淋漓地感慨牛羊满圈的丰收。

    这……这真是……

    大队长深呼吸一口气,其他社员们也忍不住纷纷应和:

    “感谢啊……感谢啊……”

    “感谢林兽医!”

    “感谢!”

    “感谢……”

    那些曾经亲身经历过大批自己照顾出来的牲畜死亡的牧民,这时候忍不住抹起眼泪。

    还有那情绪丰富的妇女哭得抽抽噎噎,在劳动中被风吹粗的手指抹过眼泪,在脸上留下一条条红痕。

    赵得胜几个跟林雪君熟悉的,干脆站起身举着手里的奶茶碗,跑去要跟林雪君碰杯。

    可赶到近前,却发现小姑娘居然正伏在桌案上。

    “干啥呢?来喝酒了!”

    “来啊,林同志,碰杯喝奶茶!”

    赵得胜哈哈笑着伸手捞着林雪君的肩膀,将她从桌上扶起来。

    大家这才发现,林同志正撇着嘴巴流眼泪呢。

    “你哭啥?”赵得胜瞪圆了眼睛,“咋地,肉都被我们吃了,心疼的?”

    “噗!”林雪君被逗笑,眼睛一弯,又挤出几粒泪珠,“得胜叔……”

    “哎,在这呢,是不是想家了啊?”赵得胜被她哭得都笑不出来了,咋这么可怜呢。

    “没有,我,你们不要谢我。那么多肉我又吃不完,我,我挺高兴的……”林雪君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哭。

    起初看着大家吃得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她也受这气氛感染,很开心,还很有成就感。

    她打的野猪诶,全村都吃上肉了,真厉害。

    而且她自己吃得也很爽很满足,浑身都在冒汗,头发都被烘得蓬松起来了。

    情绪真的特别高涨,嗨得不行,一边吃一边跟大家聊天,一直笑,觉得好快乐。

    可是当大队长忽然看过来,忽然点她名字,莫名就一股酸意涌上来。

    那种被喜欢、被尊重、被感激、被包围的感受……是她上一世想都不敢想的。她只是请大家吃一顿肉而已,若在后世,任何人来吃这样的宴席,都不会如此开心,更不可能对请客的人如此真诚致谢。半只猪而已,在后世其实不值太多钱的。

    她曾经是多么平庸的一个大学生啊,万千年轻人中最最普通的一个。

    身边的朋友甚至会调侃她以后要每天掏牛屁股,把手都掏臭。做人医、律师等高大上职业的同学更是觉得她选的专业不好,她也因此常觉得自己不如人……

    可来到这里,她不过是按照所学去做了一些事而已,却能让这么多人这样幸福、这样喜笑颜开、这样念念不忘地感谢着。

    念头越是翻涌,她的眼泪就越停不下来。

    坐在隔壁桌的萨仁阿妈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抱住她的头,任她埋在自己胸口轻轻抽噎。

    赵得胜几人和其他桌上站起身打望的社员们,不知是谁最先笑,接着一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许多人都走过来轻轻拍林雪君的背,安抚她的感动。

    也有的大娘、阿妈不知因而想到了什么,或许也为这小半年生活中好的转变感到感动,跟着一起抹眼泪。

    坐在林雪君身边的衣秀玉更是哭得直打嗝,在这个生产队,她也感到了许多许多的温暖。在劳动之后,能跟整个生产队的人一起在泥土路上、在参差的破旧老屋包围中,开开心心地吃肉,真的很幸福。

    生活会越来越好的,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这向上的朝气和希望。

    “好了好了,专心吃饭,都别哭了。”大队长没想到自己提一句会提出这么大的反响,忙出面安抚众人。

    林雪君便也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

    举高奶茶杯,她努力挽回自己爽朗的形象,高声道:“干杯!”

    “干杯!”

    …

    出去一整天,吃饱了草的巴雅尔带队回驻地,溜达过一栋栋空屋,走到家门口才发现,原来人都跑这里来了。

    于众人类干杯喝奶茶之际,巴雅尔带着家里的小野马、小毛驴、小狍子们,绕过人类的饭桌走向它们睡觉的小院。

    它的屁股一扭,撞得破方桌乱晃,肉汤洒了赵得胜一胸襟;

    又一转头,牛角把一位大叔的帽子给勾走了;

    再一甩尾巴,擦了一位大娘满后背的牛粪屑……

    惹得一桌桌男女老少又是呼喝又是低叫,巴雅尔才心满意足地带队归笼。

    人们看着从容的动物们的背影,终于只能无奈笑笑。

    小马驹最是胆大活泼,路过人群时,它留恋这热闹,干脆在桌子间颠颠地跑起来。

    一会儿叼走一位大娘的围巾后跑去空地打滚,蹭得围巾上全是泥;一会儿又仗着自己脖子长,比狗子高,在某馋狗嫉妒的眼神注视下,偷吃某位大爷盘子里的炖土豆……

    最后林雪君没办法,把它关回院子,大家才终于得了个清静。

    小野马偏偏还不甘心,站在院子内,仍伸着头探出木栅栏,唏律律朝着人群叫个不停。

    好像在说:“不甘寂寞啊,不甘寂寞!我也想玩啊,带我一起玩啊,玩啊玩~”

    ……

    夜晚,天色已黑了,瓦屋里却仍不时传出“咔嚓”“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吧唧”的声音。

    许久后,林雪君终于受不了,下炕,开门,将闭着眼睛困得快升天、却仍抱着骨头嗦啃不休的沃勒和糖豆,都赶出了屋。

    瓦屋门关上的瞬间,世界终于清静。

    可以回味着晚上那顿举世无双的杀猪宴美美地入梦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第六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发来贺电:“谁家吃肉呢?这香味我们都闻到了!全生产队的小孩都馋哭了!”

    第七生产队的大家,摸了摸嘴巴上的油星,很不礼貌地打了个嗝:“嗝~”

    【小剧场2】

    小孩子:娘,林同志为啥哭了?

    孩子娘:肉太好吃了,就哭了。

    小孩子:那我也想哭了。

    孩子娘:吃你的,敢哭揍你!

    小孩子:……

    【小剧场3】

    跟着妇女主任额仁花,带着采购员包小丽,同另一个拖拉机手各驾驶一辆拖拉机去场部采买的孟天霞,梦中忽然惊醒,砸吧着嘴,有些忧郁地呢喃:

    “我总觉得我好像错过了什么特别特别美好的东西……比如特别好吃的杀猪菜什么的,猪血肠、猪皮冻、猪耳朵、猪排骨……”

    隔壁床上的包小丽被馋得忙喊停:“别做梦了,还杀猪菜?别说现在是6月初,就算要过年,都不一定吃得上,快睡觉吧,梦里啥都有。”

    “……”孟天霞含糊地咕哝一声,她刚才做梦好像就梦到了呢,不过好心痛,还没吃到,梦就醒了,呜呜。

    【禁止在禁猎期、禁猎区内捕猎,禁止使用兽夹、兽套、电网等禁止使用的工具猎捕。虽然野猪不再受法律保护,但禁止私自捕捉、食用。】(工/众/号/温/序/小/札)

    82  ☪ ‘疯牛病’

    ◎小鸟最喜欢用马毛做窝了。◎

    在这个时代的人, 你问他最幸福的是什么,他都会回答说是饱餐一顿美食。

    林雪君在这样的幸福中醒来,早晨家里还有昨天吃剩的饭菜, 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振奋呢!

    衣秀玉煮了昨天剩下的大碴子粥, 蒸了昨天剩下的大馒头,热一小盆猪肉炖酸菜和肉炒土豆丝,再配一小碟卜留克咸菜。

    啼哩吐噜地喝粥,就着菜大口地咬馒头,香。

    外面忽有人敲门, 林雪君跑出去拉开门, 迎头便有一捆绿色的草团塞到怀里。

    “给你吃, 早上我们上山采的酸么姜, 新鲜的。”翠姐说罢便转身往外走。

    “翠姐, 留下来一起吃早饭啊。”林雪君知道这是翠姐昨天晚上来吃席的回礼,抱紧了酸么姜想要喊住对方, 却又被推回屋里:

    “你快回去吧,别让牛啃了你的酸么姜,牛羊最爱吃这东西了。”翠姐说罢, 怕她又要送, 忙蹬蹬蹬跑出院子。

    林雪君回转头,果见刚准备出门的巴雅尔瞪着牛眼睛朝她走过来了。

    她忙抱着酸么姜进屋关门, 巴雅尔还在门外用牛角敲门,见她一直不开门,这才喷着气儿带队上山——反正山上有的是,它想吃, 在树林里一低头就能吃到。

    “这是啥?”衣秀玉正捏着馒头蘸盘子底的油星, 转头看林雪君抱着绿草进来, 跟过来问道。

    林雪君抖了抖酸么姜上的水,看样子翠姐提前已经清洗过了,便将酸么姜直接放在小铁盆里端上桌。

    “学名叫叉分蓼,7、8月开花,9月左右结果。不过北方人更爱六月份吃它的嫩茎,撕开这些叶子,中间这根茎特别嫩,还很多汁,这样就可以吃了。”林雪君撕掉草叶后,直接往嘴里送。

    草茎脆嫩,轻轻一咬就断了,细嚼酸酸甜甜的特别好吃,混着清香味,更像是一种特殊的水果。

    衣秀玉也学着她的样子吃了一根,惊喜地直挑眉头。

    她几个月没吃到蔬菜了,吃到这个绿绿的东西,简直亲切得不行。

    “我们以前——”林雪君快速吃完早饭,撤掉碗碟后便坐在桌边一根接一根地吃起酸么姜,兴奋起来,差点把自己后世童年的小故事说出来,幸亏才开头,就反应过来,忍住了没说漏嘴。

    后世她小时候在海拉尔念书,每年春夏开运动会的时候,就有很多小商贩摆摊卖酸么姜。这东西便宜又好吃,总是最受孩子们欢迎。

    她每次都会买一大把,坐在看台上一边吃一边给广播站写小作文,顺便为同学们的夺命冲刺欢呼。

    酸么姜不止是青春的美好记忆,其实还是种中药,可以治大小肠积热、热泄腹痛,根茎还能治痢疾啥的。

    牛羊每天在山上吃这些东西,当然不容易生病。兴安岭大山里的好草们可是好吃适口又养身治病。

    衣秀玉听到林雪君科普,忙伏案在自己的笔记上做记录。

    林雪君抓了一小把准备送去给阿木古楞尝尝,也顺便给他增加一个中药知识储量。

    可才出门,就见一堆人背着工具涌进她院子。

    怔愣地跟大家打过招呼,她忙问这是干啥,大叔大哥们这才答说是给她砌水槽的、做鸡鸭棚圈的。

    大家工具往院子里一放,便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

    阿木古楞习惯性地翻墙跳进来,林雪君将酸么姜往他手里一塞,就回屋给大叔大哥们准备温水和小食去了。

    衣秀玉跑去小卖部又买了几袋白糖、盐等物,林雪君多做了好几罐焦糖,搭配着小蛋糕给大叔大哥们做补充能量的小点心。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虽然客气地推说不用给他们准备吃的喝的,但还是把焦糖嚼得咔嚓作响,吃得很开心。

    翠姐过来围观,听说酸么姜是中药,转身就跑回去跟自家男人讲了。

    夫妻俩于是背上大背篓和镰刀,上外山去大量采摘了,说要等大家去牧场上给牲畜们剃毛驱虫时,让那些在草原上吃不到山货的牲畜也尝一尝。

    林雪君则和衣秀玉在院子里用各种工具晾晒和炮制中药。

    “许多中药必须经过炮制才能发挥药效和久放而不变质、不失去药性,中药炮制技术,是传统医药制备或提取的必要法门。你想学中药材科学,就不能避过炮制技术不学。”

    林雪君一边干活,一边给衣秀玉讲解:

    “有一些中药是有毒性的,炮制的手段能减弱毒性,使之只发挥药性。

    “像这种叫净制,还有酒制、醋制、水处理……”

    在院子里帮忙的人歇闲时,便见林雪君同志带着另一位衣同志,把许多诸如灶灰等看起来无用的东西折腾得热火朝天,对着一些中草药又是炒又是泡,瞅着简直比他们还忙还累。

    虽然看不明白,但很专业很厉害的样子。

    中午,林雪君留这些帮忙的大叔大哥们在院子里吃饭,王建国把昨天剩下的大菜热了热,又新炒了盘赵得胜大叔上山采回来的6月熟的野蕨菜。

    大家丝毫不嫌弃昨天的剩菜,这个年代的人可没有那么多讲究,有肉有饭就很开心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连吃三顿杀猪菜,中午专盯着蕨菜吃。

    都说这东西跟恐龙同岁,各种营养元素的含量特别丰富,也是中药。抗氧化、抗衰老,还能治肾病、糖尿病、高血脂、冠心病、肝炎等,许多国家都会高价进口我国的蕨菜,当珍贵的保健品吃。

    林雪君大口吃蕨菜,觉得自己也像山里的动物们一样健壮起来了。

    但阿木古楞夹蕨菜的时候,林雪君却不认同地给他夹了两大筷子排骨肉,“你正长身体呢,得多吃肉。”

    又夹了大块的肘子肉到衣秀玉碗里,“你也是,多吃肉,多跑跑跳跳,还能再长个的。”

    衣秀玉正开开心心地吃菜呢,看到碗里的肉挑眼睛道:“我12岁开始就没怎么长过了。”

    “吃吧你就,还能再窜一窜呢。”

    阿木古楞乖乖啃林雪君夹给他的排骨,吃的时候还悄悄挑眸看了眼穆俊卿。

    哪知恰巧穆同志也在看他,两个人视线相对,意味不明地静了几秒。

    半只大猪,大家连吃了两三天才吃光,真是把猪肉吃了个够。

    满足,短时间内都不馋肉了,想吃蔬菜。

    还没到夏天,林雪君已开始期待秋收。

    ……

    清晨,靠山的大瓦屋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盘旋向山林和蓝天。

    一只喜鹊站在院子木栅栏上,引颈高唱。

    黑骏马苏木溜溜达达走过去听小鸟的演唱会,听了一会儿,那小鸟居然飞落在它背上。

    苏木转头回看,以为它是准备换个更好的地方继续唱歌,哪知它居然不客气地薅起它背上的毛——

    小鸟最喜欢用马毛做窝了。

    扩张后的院子里,刚建好的大水槽积蓄满了山泉水。

    大牛巴雅尔一转头就能喝到,小马驹和苏木也不用每天晚上专门跑去河边饮马,它们在家院子里就能喝到最清甜的泉水了。

    水槽边还有一个大水缸,它放的位置比较刁钻,大牛小马都喝不到,这是给女知青们喝用的山泉水。

    瓦屋门咣啷啷开合,衣秀玉过来从水缸中舀了一壶水回去烧了泡奶茶——她刚跟林雪君学会了做甜奶茶,熬好的奶茶里不放盐,放几颗焦糖,喝起来又甜又醇香。牛奶足够的话,衣秀玉一天能喝三四杯。

    院子另一边纯木的、一人高、三四米见方的大笼屋已建好了。

    贴墙放着,特别漂亮。

    鸡鸭笼屋边上还有个两孔的木房子,房子内放着两个软垫,这是小狼沃勒和小边牧糖豆的窝,它们就睡在这里看家护院。

    虽然小红马、小狍子和小羊羔时常好奇地过来探头探脑,甚至小羊羔还会悄悄挤进去跟小狼一起睡,搞得沃勒和糖豆常常觉得睡得有点挤,但这里透气,能看到星星,它们很喜欢。

    两个女孩子吃过早饭,衣秀玉到院子水渠边用从水槽中流出的水刷碗时,忽然听到又尖又密的鸟叫声,叽叽喳喳,听起来好近。

    捏着碗仰头找了一会儿,目光逡至屋檐下时,她啊一声短促低叫,启唇便喊林雪君。

    几分钟后,两个小姑娘喜气洋洋地仰着头,盯住屋檐下一个全新的燕子窝,傻乐。

    小燕子们刚孵出来,正伸着秃脑袋,张大嘴巴啊啊叫着等母亲往嘴里塞虫子。

    “我们老家都说,只有最和睦、最幸福的人家屋檐下才会有燕子搭窝。”衣秀玉高兴得恨不能跑出去找个人炫耀一下。

    “我们家也有这样的传说,燕子是益鸟,吃虫子的。”林雪君转头笑道:“我们都会交好运。”

    两个人于是一边炮制草药,一边等着她们的好运。

    结果好运没等来,倒等来了第八生产大队的副队长刘锦山。

    …

    ‘嘎老三’刘锦山站在知青小院外,绕来绕去地围观,啧啧称奇道:

    “林同志这住得嘎嘎好啊,院子干净,木栅栏整齐漂亮,院子里还有大水槽和鸡窝,在你们大队里过得不赖嘛。”

    他们生产队的牛生病了,去场部找兽医路途遥远,嘎老三在春牧场上见识过林雪君的圣手医术,便骑着马赶来第七生产队请林雪君出诊。

    “那当然,这里是她的家。”大队长靠在另一边的木栅栏上,得意地道。

    “我准备下东西,稍等。”林雪君在小毛衣外披了件挡风的外套,草原上冷,风大,得做好保暖准备,“刘副队长,你们那儿中药啥的都有吗?”

    “有,放心吧。”嘎老三点点头,看见林雪君就觉得心里安了一点,她连牛子宫脱垂都能给塞回去缝好,让母牛重振雌风,他们第八大队几头牛身体不舒服,肯定也能治。

    “再等我一下。”林雪君准备了些出门要用的东西,又给苏木喂了点好草料,哄着它喝了些水,接着蹬蹬蹬出门直奔大队唯一的‘学校’而去。

    恰巧快到放学时间,林雪君直接去敲门。

    当她探头探脑往教室里看时,里面坐着的所有学生也都抬头看她。

    “是林同志!”

    “林兽医!”

    孩子们齐刷刷转头看阿木古楞,都知道林雪君肯定是来找他的。

    林雪君跟吴老师讲了要带着阿木古楞去第八生产大队出诊的事,并为明天可能的缺席请了假。

    吴老师点点头,转身对因为猛窜个子而坐到最后一排的少年道:

    “阿木古楞,林兽医来接你放学了。”

    阳光穿透教室的玻璃窗,照在阿木古楞蓝色的眼瞳上,他一把将书本拢进书包,风风火火穿过教室,朝林雪君而去。

    从没有人,在放学时来接他……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不,不是真好,是最好,全世界最好,全宇宙最好!

    他迈着大步跟在她身边,一不留神就会越过她,又忙减速,好与她并行。可情绪莫名亢奋,他随便一走,又走到她前头,只得走两步,停一下等她。

    像个傻子。

    “第八生产大队有好几头牛生病,你陪我去看看。”林雪君拍拍他的背,“你回家换一套保暖的衣服,去马厩把你的大青马领出来,喂饱了马,咱们就出发。”

    出发前,林雪君往兜里揣了一把肉干、一把酸么姜、一袋子树莓。

    给苏木梳梳毛,检查过四蹄,喂它吃了两串树莓,吃得它嘴唇像涂了口红一样红艳艳。又交代衣秀玉几句,林雪君终于翻身上马,在大黑马苏木唏律律、威风凛凛的叫声里,带上阿木古楞,穿过驻地大门,踩上逐渐茂盛、柔软、绿油油的草场,随嘎老三奔第八生产大队的牧场驻地而去。

    冬雪融化,滋润了这片大地。春夏交替之际的草场生机勃勃,平整如油画般的绿色漫过视野范围内的每一片区域,令每一位牧人的双眼都得到治愈。

    太美了,草原太美了。

    当你骑着骏马驶过一片最美的风景,这片风景已经属于你了。

    “刘副队长,能跟我说说生病的牛的症状吗?”

    林雪君骑了一段,心胸开阔、情绪舒朗,觉得是时候关心一下病患的状况了。

    嘎老三骑马到林雪君身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的答道:

    “就是,牛都乱蹦跶,哞哞叫,也不咋尿尿,还蹬人,踹墙啥的,就……疯了一样。”

    “……”林雪君皱起眉,她本来以为会听到诸如‘牛不吃饭’‘牛不拉屎’‘牛没精神’‘牛拉稀’之类比较清晰明确的症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堆乱七八糟的异常状况。

    嘎老三见她皱眉,虽然几经纠结,终于还是在朝林雪君凑近,悄声道:

    “牛发疯,都是在一件事之后。”

    “什么事?”林雪君察觉到嘎老三将要说的话必然不同寻常,忙正襟危坐马上,侧耳倾听。

    “在牧民家一个叫马哈的小孩撞翻敬山神的神坛之后。”嘎老三眼睛瞪得溜圆,讲话时的语气都谨慎而不敢轻慢。

    “???”

    林雪君原本郑重的表情一转,不敢置信地斜睨向嘎老三。

    什么意思?

    撞翻神坛后牛都疯了?

    【📢作者有话说】

    【饮马:是个专业说法。牧民们对于带马去饮水,都称之为‘饮马’。还可见诗“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王昌龄)”“黄河饮马竭,赤羽连天明。(李白)”等。】

    【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概念是1982年才提出的,感谢书评区指出这个bug的读者朋友纵尔倾城。】

    【酸么姜的图片我在wb上有发:晋江轻侯。(是侯不是候哈)】

    83  ☪ 直肠检查

    ◎林雪君当然不会把掏出来的牛粪甩在捣乱的人脸上…◎

    春夏交替的季节, 阴坡的草才刚发芽,阳坡竟已开花。

    好几团组成一簇的缬草已经开了浅紫色小花,龙牙草一长串的花苞也都盛开成朵朵黄色小花, 还有开白花的唐松草、开紫花串的茴霍香、开黄花的黄芪、开蓝花的蓝刺头、开蓝紫色铃铛花的沙参、开粉花的草原白头翁……

    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小花都在争相盛开, 整片草场被点缀得缤纷多彩。

    草原上的小花多是对牛羊身体有好处的中草药,如果巴雅尔它们也能来尝尝,一定很开心。

    “要是能把糖豆和沃勒带出来就好了,可惜它们还有点小,受不住长途跋涉。”如果不是急着赶路, 林雪君真想停下来让苏木好好饱餐一顿, 顺便再采上一箩筐回家。

    “要是小野马能跟着出来就好了, 可惜它还跑不了长途。”阿木古楞也跟着感叹。

    不知不觉间, 他们都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挂。

    第八生产队的驻地建在一片樟子松林前, 远远便嗅到浓浓的松香。

    锯木厂上人头攒动,青壮年男女们将斧头和锯子用得飞起, 木屑满天,像飘着木色的雾。

    树木被砍后的土地被整理成耕田,主要被用来种植小麦。随着第八生产队小锯木厂的扩张, 这片耕田也在无限变大。

    “今年准备出栏的几头公牛和上个月过于虚弱的牛, 我们都留在了驻地。健康的牛白天自己上山吃草,疯牛现在都被关在那边的棚圈里。”

    嘎老三在能看见驻地时, 伸手指给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看,随即又解释:

    “转场的时候草还没怎么返青,那会儿我们选的春牧场草也不好。

    “去年我们种小麦剩下的麦麸还有不少,想着把要出栏的牛和虚弱的牛都留下来吃麦麸补一补膘、养得精壮一点, 就都留下了。

    “谁也没想到牛还会疯。”

    林雪君没有接话, 她还没看过牛呢, 可不接受‘牛疯了’这个推想。

    担心那些牛有传染病,林雪君在距离第八生产队驻地有段距离时,就把马拴在路边挺拔的樟子松上,与阿木古楞步行跟嘎老三进驻地。

    正在驻地边上锯木厂上干活的人听说兽医来了,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转头朝他们行注目礼。

    其中好多年轻人,还有戴眼镜的、穿中山装的。

    听说好多年轻力壮的知青都被派到第八生产队来了,这里承接了大量的木材生产任务,全国人民造房子、打书桌餐桌、造船建桥都等着这里的木头呢。

    这些年轻人曾经也许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如今被森林磨砺成了粗糙的伐木工人,骨节逐渐变得粗大,肌肉变得有力。

    林雪君与他们目光相交,心存敬意地朝他们点头致意,他们中许多人便也或点头或微笑回应。

    在一个短暂的照面间,善意的交互令他们疲惫的眼睛里恢复了许多光彩。

    走进生产队,穿过一栋栋或新或旧的小屋和毡包,林雪君直奔牛棚。

    在她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胶皮手套,一边戴一边走时,嘎老三有些迟疑地问:“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虽然他的确很希望林雪君能尽快救治病牛,但毕竟行路几个小时,他都觉得累了,更何况这两个孩子。

    林雪君转头朝嘎老三笑笑,摇头道:“先看一看吧,看过了再休息,歇着的时候还能聊一聊病情。现在直接去休息的话,我心里没谱,干着急。”

    “行。”嘎老三点点头,率先走近牛棚时,朝看牛棚的年轻人喊道:“阿巴,喊几个人过来,烧点热水,搬两个小板凳过来。再拿两个干净水杯,给客人准备点热奶茶喝……”

    “知道了。”阿巴从牛棚门口的椅子上站起身,朝着林雪君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转身跑走。

    除了落实副队长嘎老三的命令外,他还额外地将副队长带来个小姑娘给牛治病的消息传向全大队。

    林雪君才跟着嘎老三走进牛棚,与那6头病牛对上面,生产队里许多人就从各自岗位上‘擅离’,蹬蹬蹬跑向牛棚看热闹了。

    尤其是驻地里热爱八卦和信山神的人,跑得最快。

    ……

    第八生产队的牛棚建得比第七生产队有排面,他们这边青壮多,又有个小型锯木厂,碎木和细木头多,牛棚被围得很好很漂亮。

    平整的水泥地面和大木头挖空后做成的食槽、水槽都非常有美感,而且打理得很干净,只有几坨病牛新拉的牛粪和尿液。

    几头病牛状态都不太好,的确如嘎老三所说那般,疯疯癫癫,几乎一刻不得安宁。

    它们不仅在牛棚内不时走动,还有的时不时朝身后踢蹬飞踹,哪怕身后身侧明明什么都没有。

    还有一头牛不断哞哞叫,像狗一样回头看自己的屁股,追着尾巴绕圈。

    如果不懂得科学,看着它们这个不正常又疯癫的样子,的确很像鬼上身。

    “这不是疯,是疼痛的表现。”林雪君戴上口罩,转头对嘎老三解释道:“牛马不断回头看向自己的肚子,是很标准的肚子疼的表现。”

    “这个我知道,可它们不止看肚子啊。”嘎老三皱起眉,这症状跟‘频繁回头看自己的肚子’之类的疼痛描绘可有相当差距啊。

    他也不是没见过牲畜肚子疼,哪有这么疯的。

    “跺脚、踢蹬这些都是剧痛才会出现的症状,在牛马身上的确不常见。”林雪君眉头皱紧,牛是非常隐忍的动物,除非疼到无法忍受,不然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想靠近病牛,但它们实在痛得厉害,状态很躁,看见有陌生人靠近,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敌视。

    林雪君只得先让嘎老三喊人给牛做保定,绑住三只脚使之不能侧踢,拽紧牛头使之不能顶人。

    等待时,有年轻的女孩子给他们准备了奶茶。

    林雪君早就口渴了,捧着奶茶咕咚咕咚喝得很急。

    女孩子好奇地眼睛一直在林雪君身上,等林雪君喝光了奶茶,才小声问:

    “你是大仙儿吗?”

    林雪君正细品奶茶中的咸味,忽然听到这话只觉得哭笑不得。

    她真没想过自己居然有被人当成大仙的一天,她明明长得一脸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不是的,我是兽医。牛们没有疯,也不是鬼神作怪,只是生病而已。”林雪君认真解释,表情尽量平和而稳重,努力展现出一些智慧的光辉。

    女孩子似乎有点不相信,她又盯着林雪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叫苏日娜。”

    “林雪君。”

    两个人互道了姓名,各自看着对方的眼睛点头后,便是相信了对方。

    第一头牛被保定好,林雪君走过去时,听到苏日娜站在牛棚外,认真对来看热闹的人说:

    “她不是大仙,不是来驱邪捉鬼的。她是医生,动物医生,她说牛生病了。”

    “我可没见过这样的病。”

    “瞎说,那么年轻的孩子懂什么,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么简单。我小时候亲眼见过鬼的,这次准有问题,上个月还有个年轻人砍树的时候被树砸断了腿,瞧着吧,肯定要出事的。”

    “嘎老三要是不信鬼神,信那种黄毛丫头的话,这些牛都得被带走。”

    “带去哪儿啊?”

    “地府呗,十八层地狱。”

    “……”

    嘈杂的聊天声音也一并传进耳朵里,如果林雪君不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在科学发展迅猛的社会环境中深受唯物主义教育,恐怕还真会被外面那些老人吓到。

    靠近肥壮的、肩膀几乎比她个子还高的大公牛,林雪君伸手抚摸了下牛宽阔到几乎能给人当床睡觉的背部,掌心下是极其有力的肌肉。

    真是一头强壮到令人忍不住赞叹的漂亮大牛。

    大牛的眼睛有些赤红,但没有塌陷缺水状况。

    口唇颜色正常,外观看起来没有贫血症状。

    口腔内部和舌头颜色正常、性状正常。

    身体肌肉很平整,没有长疙瘩,也没有异常的囊肿等。

    四蹄及关节都没有明显的磨损和肿胀。

    大牛没有拉稀,这几天都有正常排泄,但进食欲望在减弱。听诊时仔细倾听大牛的四个胃,声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林雪君仔细做了视诊、听诊等外部常规检查,并没有发现特别突出的症状。

    这没有让她放松,反而愈发紧张起来——医生不仅害怕发现严重难治的病症,更害怕明明病畜有异常,却找不到病结。

    “需要肥皂水。”林雪君才检查完,开口要肥皂水,一回头却见阿木古楞已经将一盆肥皂水准备好了。

    肥皂水温度适中,她朝阿木古楞点了点头,将肥皂水涂抹在手臂上,随即便走向大公牛屁股后面。

    阿木古楞提前捏住牛尾巴,便候在边上随时等待她的调遣。

    林雪君从边上找到两块砖头踢到牛屁股后面,踩在上面后,先用肥皂水清洗直肠口。

    围观的人原本都在喧哗,有的吵闹说大家不信鬼神就是对鬼神的冒犯,还有训斥说不许宣扬封建迷信思想的,也有相信林雪君是兽医、因而格外关心大牛们到底都得了什么病的。

    就在林雪君伸手尝试着似乎要往牛屁股里插时,这些意见相左、吵闹不休的人,忽然默契地全噤了声。

    他们瞪圆眼睛,生怕漏掉什么惊人场面,死死瞪住林雪君,屏住呼吸猜测着——她该不会……她不是真的要……吧?

    可下一刻,大家以为不可能的事,还是发生了——林雪君果真在给手臂做过润滑后,将手缓慢地插进了牛屁股。

    “唔……”

    “哎呦……”

    “呀……”

    一阵不忍直视的声音响起,都伴随着撇嘴和五官扭曲。

    更令大家呲牙咧嘴的是,这位看起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外援’,不仅手插牛直肠,还一脸认真地在往外掏牛粪。

    一块块湿润的、冒着热气的牛粪,还来不及被大牛挤压排除,就被一只霸道的手给掏出温暖的直肠,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一声声牛粪被摔在地上的‘啪啪’声,仿佛是一种震慑。

    接下来林雪君清理过直肠,开始仔细做触检时,牛棚外的所有人都屏息看着,没有人再开口喧哗,仿佛生怕打扰到她的诊断。

    实际上林雪君当然不会把掏出来的牛粪甩在捣乱的人的脸上,但她这种连牛粪都敢掏的‘彪乎乎’的性情,还是狠狠地震慑住了第八生产大队的陌生社员们。

    谁知道这位年轻的林同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们又不认识她,反正…看起来像是‘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令她害怕的人和事了’的那种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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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  ☪ 大牛,你哪里痛?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今年会出栏的大公牛长得很壮实, 直肠也非常有力,它排斥忽然插进来的异物,收缩时挤压得林雪君手臂发麻。

    她不得不左手撑着牛屁股, 不时停下来等大牛适应和放松, 才能继续往内推进。

    努力摸索判断,牛肠没有肿胀、套叠等状况。

    膀胱有一点积尿,但并不很多。

    林雪君停下来轻轻抚摸大牛皮毛,等它这一轮紧张的收缩后的放松时刻,转头问看牛棚的小伙子:

    “你叫阿巴对吗?”

    “嗯。”阿巴在蒙语里的意思是‘父亲的荣耀’, 他刚帮嘎老三几人把所有牛都做好保定, 转回来后朝着林雪君点了点头。

    “这些牛有正常排尿吗?”林雪君问。

    阿巴似乎被问住, 他转头看了看嘎老三, 回想了会儿才道:“有的。”

    他有看到大牛排尿, 也在地上看到过牛的尿液。不过北方天气干燥,春天尤甚, 牛粪拉出来很快便会干燥,牛尿也一样,所以他们不常看到大泡的牛尿, 一般看到有尿过的潮湿痕迹就能判断牛有过正常排尿了。

    林雪君又继续触摸, 瘤胃正常,内部没有不对劲的内容物和触感。

    她又往腰椎横突下方去摸肾脏, 轻轻碰触时,她探头努力观察大牛的反应。它似乎有持续的疼痛,但在她碰触它的内脏时,并没有忽然疼痛加剧的剧烈反应——

    这就是说, 她的碰触不会使它更疼。

    使大牛痛的, 不是这些她碰触得到的内脏。

    那是哪里?

    林雪君抽出手后, 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大牛的外部肢干和四肢,没有外伤,可也没有发现内伤。

    那它是哪里疼?

    在本子上仔细做了第一头牛的视诊、听诊、触诊和直肠检查的反应与结果后,林雪君为手臂做过清洗和润滑后,又去检查第二只、第三只……

    都没有明显的内脏异常。

    六头病牛都做过内外部的检查后,林雪君的眉头已皱成麻花。她清洗干净了手臂,撸下袖子后认真在病理本子上做笔记整理。

    后退几步,她请阿巴几个小伙子把大牛放开。

    牛被绑后似乎平静了些许,茫然地在牛棚里溜达几圈儿后,那股疯劲儿就又回来了,仍是在牛棚里躁痛地走动蹦跶不休,时时回头看自己后肢。

    林雪君没办法判断牛看的到底是肚子、屁股还是哪里,牛不会讲话也无法诉说自己到底哪里疼。

    能明确的是后部肢体疼痛,可到底是哪个部位疼呢?

    这时牛棚最里面的一头大公牛忽然痛得发狂,不断踢蹬后腿,左右冲撞。

    嘎老三忙拉着林雪君往牛棚外走,围观的人每次看到牛这个样子,都忍不住害怕又担心,唏嘘声此起彼伏。

    忽然“砰”一声巨响,大家往里看去,原来是正燃着三根香的香炉被牛撞倒了。香坛碎成无数片,香灰也洒了一地。

    这边是林场,很怕明火,嘎老三忙跑过去用林雪君洗胳膊的肥皂水把掉在地上的香线浇灭了。

    人群外骤然炸开吵闹声,一个五六十岁的白发女人冲出人群,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骂:

    “xx的!是谁砸了黄大仙的香坛?我xxx要供米饭和肉你们不同意,大仙降灾,林场里小周的腿被砸断还xxx不够吗?非要xxx死人才知道敬畏神明?

    “这些牛都是祭品,还想不明白?是大仙点了名册的牲口,根本救不来!咱们的土兽医都说了牛没病,就是丢了魂儿,xxx疯了。

    “我叫你们杀牛,没一个听我的,请什么兽医啊?非要跟大仙作对,不怕大仙收人命吗?

    “是谁砸我的香坛?Xxx……”

    接着便是一大串的尖声脏话,四周围观的人似乎是怕了她,纷纷让开路,也没人搭茬。

    林雪君正站在牛棚里皱眉回想学过的知识,和实习时遇到过的各种病症,努力搜寻与这些病牛症状统一的情况。忽然听到这爆豆般的叫骂声也吓了一跳,那些一声高过一声的脏话传达着骂人者巨大的愤怒和怨恨,令所有听者心惊肉跳。

    尤其对方叫骂声中还不断掺杂着对新来的兽医的喊话。

    林雪君攥起拳,转头朝那一头白发的老人瞪去。只见对方穿着古怪的缝满补丁和布袋的破衣服,戴一顶用一小块一小块鼠皮拼凑缝成的帽子,满嘴因抽烟而熏得焦黄的参差牙齿。她眼睛赤红,一边冲进来一边疯癫般地嘶喊。

    愤怒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似乎在寻找那个砸碎她香坛的兽医。

    站在另一边的阿木古楞一步跨到林雪君和鼠皮帽之间,挺直了胸膛遮挡住鼠皮帽阴翳的目光。

    他攥起拳,眼睛里的怒意被点燃。刚踏入青春期的孩子常常像火炮,一点就着。而且真打起人来,很可能没轻重地下狠手。

    本来还愤怒的林雪君见到比她还怒的阿木古楞,忽然就熄了火。轻轻抓住阿木古楞的手腕,控制住了这头小野兽,不让他冲动。

    他们是被请来给牛治病的,别上来就把人家的社员给揍了。

    鼠皮帽看见嘎老三正拎着水盆站在里面,香坛碎片被淋得全是肥皂水。立即转移了目标,冲向嘎老三便是一通叫嚣。

    嘎老三被气得发抖,伸手要去抓人。

    鼠皮帽以为他要打人,噗通一声,先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她一边大喊嘎老三打人了,一边大声说‘兽医违逆黄大仙的意愿。说牛是生病,不让大家杀牛献祭,是要害得整个大队的人都遭殃。’‘马上就要有人倒霉了,会死人,会死人’。

    嘎老三立即喊力气大的小伙子用布堵住鼠皮帽的嘴巴,拎着胳膊腿把她抬走了。

    可鼠皮帽阴狠的诅咒,还是使社员们头顶笼罩了恐惧情绪的阴云。

    虽然全国都在反封建反迷信,但扫盲活动才刚刚开始,许多人受教育程度还很低。更有一些中老年人,错过了‘将教育落实到农村,普及到整个国家’的政-策。

    大家恐惧灾难,害怕诅咒和‘预言’,担心真有什么牛鬼蛇神夺走他们刚刚得来不易的安稳和希望。

    于是看向外来兽医的眼神,逐渐变得戒备。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她虽然受过十几年教育的林雪君,也忍不住觉得心里发毛,更何况其他人。

    可理解众人是一回事,对上大家的目光,她还是心里发凉。

    嘎老三送走了鼠皮帽,终于舒口气,瞧见牛棚内外的气氛也不免皱眉。

    “都在这儿围着干什么?全回去干活。”他走到牛棚门口,展臂轰人,随即烦躁地捏出根旱烟点燃,吧唧吧唧地连抽了三大口。

    浑浊的烟雾笼罩住他愁苦的面容,转头看向林雪君时,叹气道:

    “这种疯女人,只有你们大队长那种火爆脾气才能管得了。”

    “我们大队长脾气一点也不火爆啊,特别和善。”林雪君勉强挑了挑唇,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嘎老三横她一眼,王小磊那家伙和善?真是见鬼了。

    拍拍林雪君肩膀,嘎老三安抚道:“我答应你们大队长会照顾好你,刚才让你受惊了,你别介意啊。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俺们生产队的人其实都挺好的,就是有这种脑子还在旧时代的,思想跟不上,疯疯癫癫的。”

    林雪君没讲话,又蹲到牛棚里,用木棍仔细拨弄检查牛粪。

    里面没有虫卵等物,暂时先排除了几种传染病和寄生虫病。

    做好了第一轮检查,收起小药箱,林雪君先跟着嘎老三和阿木古楞出驻地去把苏木和大青马牵回来。

    转头又去大食堂吃了饭,心情才稍微平复些许。

    饭后她跟本地的土兽医聊了半个多小时,毫无收获,只得又拎着油灯去牛棚。

    流言在生产队里越传越盛,第八生产队的大队长带着嘎老三给全生产队的社员开大会。严正批评传播封建迷信思想的错误行为,又带着妇女主任等基层干部挨个给社员做思想活动。

    可即便批评、劝谈过,恐惧和一些不稳定的情绪仍难以被立即消除。

    说到底,事情的症结不解决,问题就始终存在。

    林雪君一晚上都坐在牛棚里,她面前点燃着一簇篝火,年轻女孩苏日娜端来大盆奶茶。几个人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静静地守着牛棚。

    林雪君将自己观察到的所有细节都记录在本子里——

    阿巴说大多数牛都比昨天吃得少;

    白脸的最强壮的大公牛正常排便3坨;

    20:21,有黑眼圈的大白牛排尿;

    长有对称双角的威风大牛一直在跺后腿,痛得不停哞叫……

    懂牛的人都知道这些牛现在所受的煎熬有多深重,林雪君看着它们痛,看着它们折腾,心情非常差。

    最爱讲话、最开朗的人,在这个晚上几乎没有讲一句话。

    晚上睡在嘎老三家侧卧的大炕上,林雪君听到嘎老三和媳妇悄悄讲话:

    “是不是一直没找到病因啊?能治好吗?”

    “还没找到,再看看吧。”

    “这个林同志还是兽医卫生员吧?我看也太年轻了。”

    “社长和姜兽医都说她挺厉害的,我亲眼看过她治牛,场部的兽医都不敢那样做手术……耐心一点,行了,别说了,睡觉吧。”

    “哦……”

    过了一会儿,妇人再次小声说话:

    “白婆子年轻的时候就在村里当神婆,好多人都说她以前很灵——”

    “放屁!以后谁再讲这种话,都扣工分。”

    “大家都挺害怕的。”

    “谁不害怕?6头要出栏的大牛病了,我不害怕吗?害怕就能胡编乱扯什么黄大仙?咱们自己至少不能乱了阵脚,不能讲这种话。”

    “这倒是的,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明天再开次大会吧。”

    “行。”

    瓦屋内静下来,只剩被褥抖簌的声响。

    隔壁卧室小屋内,睡在木桌相隔的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忽然翻了个身。

    他似乎有些担心,支起身借着月光悄悄看林雪君的脸。

    林雪君始终闭着眼睛装睡,1分钟后,阿木古楞终于躺了回去。可林雪君这边稍有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盖在被子里的脚挪了个地方,他都要转头关切地盯她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林雪君终于长长叹口气,睁开了眼睛,一转头果然对上阿木古楞的眸子。

    月光绒绒,将他也照得像个毛茸茸的大玩具。

    “没事,有吃有喝,也没人打咱们。状况虽然棘手,但做工作就是这样的。压力大归大……”林雪君想了想,终于朝着他笑了笑,轻声道:

    “你别盯着我了,我不会哭的。”

    “睡吧。”林雪君闭上眼,却很难入眠。

    她脑内不断回想今天观察的每一头病牛的每一个行为、每一个反应,不断与所学做着比对。

    越想越清醒,几个小时过去,仍毫无睡意。

    夜色渐沉,牛棚里的病牛们仍坐立难安。

    生产队许多社员的心,也如病牛般总是慌慌的,即便入眠,也睡得不安稳。

    真是难熬的夜。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定有二更】

    85  ☪ 我知道了!

    ◎牛不疯了,结果人疯了?◎

    第二天早上, 太阳刚冒头,林雪君就悄悄起床去牛棚了。

    北方昼夜温差大,清晨还有些寒意。

    这会儿守牛棚的人换成了另一个小伙子, 他一看见林雪君来, 就拉开牛棚的门请她进来。

    “这会儿牛都累了,消停了不少。昨天晚上也折腾好长时间呢。”小伙子叫比尔格,是个二十出头的优秀饲养员。

    他一边伸手抚摸身边站着的一头4个月龄的小公牛,一边有些忧愁地看向林雪君:

    “它们吃不好睡不好,太可怜了。”

    林雪君点点头, 在比尔格的帮助下, 再次为每头牛做起各项检查。

    因为昨天跟大牛们相处了十几个小时, 现在它们对林雪君已经不那么恐惧和排斥了, 甚至在她伸手做直肠检查时, 也只是挣扎,而没有踹她。

    它们也实在太累了, 没精神的时候,连攻击人的冲动都消减了。

    在检查白脸大牛的时候,林雪君忽然将眉头压到了最低。

    很快比尔格也发现了异常, 每当林雪君手臂轻动的时候, 大牛都会尝试蹬腿。

    “你在干什么?”比尔格好奇地问,是她的什么动作刺激了大牛吗?

    “每次我触碰它膀胱下方的输尿管, 它都有反应。”林雪君抬起头,眼神逐渐亮起来,“正常情况下,输尿管很细, 想摸到很难, 昨天我就没摸到。可是现在能摸到了, 说明它比昨天粗肿了些,是有炎症的表现。”

    “这就是它们疼的原因吗?”比尔格也有些振奋,他一扫熬了一夜的疲态,兴致勃勃地走到林雪君身侧。

    如果能找到原因,是不是就能治了?

    “你用绳子兜一下它的腿,不要让它踢到我。”林雪君将牛尾巴递给他,“抓一下牛尾巴。”

    比尔格用绳子兜拽住大牛的后腿,并接过牛尾,随即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林雪君手臂与牛屁股相交的位置,仿佛想看清她的动作一般。

    林雪君小心翼翼地、艰难地在牛直肠内挪动手指,轻轻碰触查检输尿管,在使牛反应最大的部位,她好像摸到了一些不平滑的凸起。

    不敢用力摸捏,怕把脆弱的输尿管碰破,在确定了的确有东西在里面后,她便抽出了手臂。

    沉思少顷,林雪君盯住比尔格,认真道:“如果我蹲到大牛屁股下面去做更细致的检查,你能保证大牛不会踩踏到我吗?”

    比尔格看了看林雪君,又看了看大牛的眼睛,想了几息才道:“能。”

    随即,他站到牛屁股后面,蹲起马步,双手死死攥住了大牛的两条后腿。面孔黝黑的年轻人表情坚毅,转头看向林雪君时,格外慎重地点了点头。

    林雪君这才深吸口气,蹲蹭着挪到牛后腹部下方,仰起头来借着逐渐亮起来的日光,仔仔细细地做了触诊和观察。

    公牛尿尿的那个部分有轻微的肿胀,这也是炎症的表现。

    但尿道炎并不传染,一般不会出现多头牛共同患病的状况。

    牛棚很干净,应该也不存在环境污染的可能性。

    安全地检查完这头牛后,林雪君向帮忙的比尔格道了谢,又喊着他陪同检查了其他牛。

    有的牛并没出现尿道管肿胀的情况,但仔细触摸时,发现有膀胱肿大的现象。

    检查最后一头牛时,站在边上的四个月小公牛忽然开始弓背、踢蹬后腿,并再次出现了跑跳不安的状况。

    “又来了。”比尔格皱起眉,每天都是这样的,很快其他牛就也会跟小公牛一样疯了。

    林雪君盯着小公牛看得眼都不眨,很快便在本子上做起了记录。

    再回看自己这两天写下的文字,目光逐渐在密密麻麻的行文间,捕捉到了几个非同寻常的词汇:

    【尿频】【尿细】【尿不净】【弓背】……

    她忽然嘶一声抽气,恍然大悟:

    原来弓背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努力想要尿尿却没尿出来的姿势!

    所以,这些牛其实是——

    这时生产队的社员们陆陆续续都起了床,嘎老三带着阿木古楞赶过来找林雪君,路上恰巧看到一个男社员。

    那人驻足与嘎老三打招呼,随即嚷嚷道:

    “昨天半夜我媳妇无缘无故肚子疼,过了凌晨1点,又莫名其妙好了。不会是冲了邪吧?昨天去牛棚看热闹,说是牛把香坛撞倒的时候,她就站在香坛斜前方——”

    “别瞎扯啊。”嘎老三摆摆手,瞪着眼睛训人。

    “不是,刘副队长。真不能不信邪啊,你想啊,之前王神婆拜神上香,牛就好了,隔日你把她摆在供台上的东西都撤了,牛就又严重了。你说说,这样下去怎么——”那社员仍纠缠不休,他心里也挺害怕的。

    林雪君一步迈出牛棚,在嘎老三和那男社员望过来时,齐声道:“我知道牛是怎么回事了。”

    嘎老三和那名男社员,以及早起出门准备去大食堂买饭或正扫院子的人,纷纷朝这边望来。

    晨雾尚未完全褪去,林雪君穿着一身蓝灰色的春装,扶着牛棚的木门,站得笔直。

    恰巧这时饲养员阿巴也起了床,正推着一车的麦麸子过来准备喂牛。

    林雪君目光定定地望住了这一车麦麸子,忽然挑起笑容,目光炯炯地望定嘎老三,自信道:

    “不是什么黄大仙作祟,也根本没有什么黄大仙。

    “这位大哥,你媳妇肚子疼肯定是生病了,最好请卫生员帮忙看看。我敢保证,肯定跟冲邪没关系。”

    扫院子的人抱着扫帚走过来,去大食堂打饭的人抱着饭盒围过来……大家探头探脑地过来问:

    “那牛是咋地了?”

    “啥病啊?”

    “真不是撞邪?”

    “能治吗?”

    嘎老三一步走到近前,探头往牛棚里望望,又满眼期盼地看向林雪君,急切地问:

    “啥病啊?”

    “症结就在这些麦麸上。”林雪君走到阿巴跟前,抓了一把麦麸,大量后世关于科学饲养与牲畜健康的知识点涌上大脑。

    “麦麸?”嘎老三和饲养员阿巴异口同声地反问。

    “麦麸不是能量高、营养成分高、易消化的最好的饲料吗?别的生产队想给牛吃麦麸,还吃不上呢。”比尔格也凑到林雪君身边,疑惑地问。

    围观的人也忍不住盯住了那些麦麸,旧时候吃不上麦子,人都吃过麦麸饼。这是好东西,又不是毒药,怎么能把牛吃疯呢?

    林雪君笑了笑,她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回答众人。

    在迷雾中思索了几乎一整夜后,终于想明白原由,冲破迷雾见到了曙光,心情实在难以平复。

    她转头看了看已站在身侧的阿木古楞,小声地向他说:“我想到原由了。”

    阿木古楞点点头,仿佛并不因此感到吃惊。

    林雪君一抿唇,这才带着几分从容笑意朗声道:

    “麦麸是很好的精饲料,但这东西含磷量丰富,而磷是最容易在牲畜体内堆积成结石的元素。

    “如果麦麸只是做为辅助饲料穿插在其他饲料中喂一喂,当然没问题。可是为了用精饲料给牲畜补膘,大量地、单一地饲喂,那就容易出问题了。”

    “堆积成结石……你是说牛得结石了?”嘎老三挠了挠头,以前他们没条件种麦子,更没条件给牛吃麦麸,没出问题。如今生活好了,牛吃得上麦麸了,反而还生上病了。

    这不是富贵病嘛。

    “哎呦,结石我可知道,我得过啊,那真是全世界最疼的病啊。我这样雄鹰般的男儿,疼得满地打滚,嗷嗷叫啊,那时候我娘也以为我疯了呢。”一个男人一边用力锤自己结实的胸口,一边皱着脸回忆曾经的痛苦。

    “啊,怪不得牛都疯了呢,你看看,这得结石的人都疼得满地打滚,牛没打滚算很坚强了。”

    “牛多能忍啊,肯定也老疼了。”

    “这麦麸可不能喂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聊了一会儿,很快便接受了林雪君的道理。

    之前媳妇半夜肚子疼的男人却嘶声疑惑道:“那怎么前两天神婆一烧香上供,牛就不疯了,供台一被撤,牛就又疼了呢?”

    “哎,对呀,结石可不会受这个影响。”立即有人被带偏。

    林雪君想了想,随即看向提问的大哥,问道:“牛不疼的那天,是不是天气很好?”

    这可把那大哥问住了,他哪记得这个啊。

    “是的是的,我记得,之前天气都很冷的,就那天晚上我看牛棚没受冻。”比尔格忽然插言道,他记得很清楚。

    “那就很明白了。”林雪君胸有成竹地一挑下巴,脸上带了笑。

    众人却还一脸迷茫,啥就明白了?

    他们咋没明白呢?

    “咋回事啊?”嘎老三又挠了挠脸,他不明白啊。

    “这段时间化雪,每天白天雪和冰都会开化。可到了晚上,这些化在地上的水又都会结冰。”林雪君走到牛棚内,指了指牛棚中的木质水槽,“是不是每天傍晚趁天还亮着,把水倒进去给牛喝?”

    “是啊。”

    饲养员阿巴和比尔格异口同声。

    “天气冷的时候,晚上牛水槽上层的水会结冰,牛就喝不到水。结石最怕的就是不喝水,如果膀胱里的水排净了,膀胱里就只剩石头了。没有尿液包着石头,石头就会在膀胱里刮擦皮肉,那真能疼得牛恨不得一头撞死。”林雪君说罢,又继续道:

    “天气好的时候,晚上温度高,水槽上层就不会完全结冰,牛喝得到水,结石带来的疼痛就会缓解,所以看起来就不那么疯了。

    “其实跟烧香拜佛一点关系没有,完全是受了天气的影响而已。”

    “哎呀!”比尔格猛一拍大腿,吓得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他这才懊恼道:

    “我之前早上还看到过水槽上面的冰碴子,当时咋就没想到隔着冰,牛喝不到水呢。”

    越说越是懊恼,又是跺脚又是拍自己额头。

    他真的心疼牛,也真的生了自己的气。

    “这几天下来,喝水能排掉的石子已经排掉了,再喝水也没用了。肚子里还有磷酸盐结石,一直疼,自然就是持续的‘发疯’了。”

    林雪君说罢,又拍了拍牛棚门:

    “而且牛生病后,大家就把病牛跟其他牛分隔开来,关在这里。

    “结石要想掉,一个是得喝水,再一个是得跑跳。

    “它们每天关在这里,虽然痛得躁动,但到底空间有限,所以——”

    林雪君皱着眉摊了下手。

    “那接下来怎么办?”嘎老三虽然好多词理解不深,但好像也有点听懂了。他清了清喉咙,瞪圆了眼睛看着林雪君。

    他现在已经是完全依仗林同志的状态了。

    “麦麸吃多了不仅会造成结石,还会钙磷失调造成缺钙,你得给所有吃麦麸的牛都补补钙。”林雪君看向牛棚里又开始折腾的大牛,快速道:

    “我开两个方子,一个是止痛的化身散,一个化石的尿石通。金钱草、茯苓、车前草这些中药咱们生产队都有吗?”

    “有,我们有中药库存的,你开个单子,我喊人去取药煎药!”嘎老三当即期待地搓起手。

    林雪君便就着牛棚的木板墙写起单方,嘎老三一边搓手等待,一边笑吟吟地驱散了围观的众人。

    社员们啧啧称奇地离开,同路的人则兴致勃勃地继续聊着方才林雪君精彩的诊断和清晰的推理。

    太阳爬升得很快,阳光愈发明媚,终于彻底驱散了晨雾。

    社员们心中恐惧的迷雾也被科学和真理之光驱灭,大家再次振奋了精神,回归到平凡、辛苦却宁静的生活中去。

    十几味中药写完,林雪君终于收了笔。下一瞬,她手里的单方便被饲养员比尔格接了过去,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他格外认真道:

    “我去取药熬药。”

    嘎老三一点头,他便飞毛腿般奔向仓库。

    半个小时后,病牛们终于都喝上了止痛和化石的中药,还被按着头灌了不少温水。

    “光吃药喝水也不行,都得跳起来、跑起来。”林雪君拉开牛棚的门,立即招呼起饲养牛的小伙子们。

    人结石的都要每天跳绳,努力把石头跳下去、尿出去,牛也不能幸免。

    于是,10分钟后,锯木厂里挥斧头、拉锯子累得汗流浃背的青壮工人们,便瞧见几个大小伙子挥舞着棍子,一边鬼吼鬼叫,一边猛追几头大牛。

    小伙子们跑得可真快,吼得可真大声,简直……状若癫狂。

    锯木工小队长擦一把汗,赶到锯木厂外围惊异地探头张望。

    咋地?

    牛不疯了,结果人疯了?

    86  ☪ 隔山打牛【2合1】

    ◎遥远的驻地外忽然传来震天响的欢呼声,泼辣媳妇哎呦一声,再等不得了—◎

    病牛们被饲养员们赶得围着驻地跑了一圈又一圈, 快到中午的时候,嘎老三抽着旱烟,心疼他们这几个月辛辛苦苦给大牛们喂起来的肉膘。

    这又是跑又是出汗的, 不得掉膘啊。

    但转而想到如果不这样跑, 可能牛命都要没了,情绪又明朗起来。

    中午便喊大食堂做了些好吃的:煎得两面焦黄酥脆的羊肉馅烤包子,一碟炒榛蘑,一盘拔丝地瓜,一盘奶豆腐, 炒米奶茶管够, 饭后还有浓稠的酸奶。

    得好好犒劳一下林同志!

    “你们生产队都有榛蘑吃了?”林雪君惊喜地看着被油炒得亮汪汪的榛蘑, 这可是好东西。

    口感肉软的榛蘑在后世东北可是比肉还宝贝的山珍, 榛蘑富含氨基酸和维生素, 吃了能提高免疫力,可以治腰腿疼痛、羊癫疯, 还能延年益寿。

    是豪爽好客的东北人招待客人的硬菜。

    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入口,怪不得那么珍贵,真是鲜美得没话说。

    她吃得口水疯狂分泌, 胃口大开, 一不留神就吃得小肚溜圆,好涨啊。

    饭后, 嘎老三又装了满满一大兜子五香松树塔,笑吟吟地炫耀道:

    “这是去年秋冬我们摘了卤的,五香味的,老好吃了。其他生产大队就算有松树塔, 也没有我们这五香烧卤的滋味, 你就吃去吧, 嘎嘎美味。”

    “谢谢刘副队长。”阿木古楞接过大兜子后,林雪君忙笑着道谢。

    松树子和榛子是大兴安岭上最出名的两种坚果,捧着松树塔一粒一粒往下掰坚果,可比直接嗑松子有氛围多了。

    这是好东西啊,又香又补脑。

    一行人从食堂直接转向牛棚,林雪君手才扶上木门,就见里面一头大牛尾巴一翘,哗啦啦瀑布一样撒起尿来,那可真是够通畅的。

    “哎呀,哎呀,尿了。”嘎老三高兴得拍巴掌,跟看到母牛生产一样高兴。

    比尔格用沙土清理了地上的牛尿,才请林雪君进来检查。

    经过这一上午的灌药、灌水、大范围跑跳,4头牛的膀胱都瘪了,再仔细摸导尿管也再找不到鼓胀的堵塞物。

    她于是在直肠检查的时候,在内部涂抹了些消炎的药粉,并开了个内服的消炎方子给牛喝。

    “下午这4头牛继续喝水继续跑,确定把结石都排干净。以后喂食必须营养均衡,不能单一饲养了。”

    交代罢,林雪君又伏到牛肚子下去检查,果然在两头公牛尿尿的尖端发现了白色的小晶体,这就是尿出来的结石了。

    用镊子提取结石后,稍微用点力碾弄,它便被压碎成沫了,显示着堵住大牛的结石质地比较松散。

    另外两头牛的膀胱仍涨大着,显示跑跳并没能解决它们结石堵塞的问题。

    林雪君又开始犯愁,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超声波碎石之类的技术,体外冲击波碎石的设备也无,难道要动手术?

    那牛可就要遭罪了,开刀取石再缝合,那要掉的膘可就多了,而且还面临着术中术后感染的风险。

    在这种什么条件都缺失的环境里,什么手术都可能导致牲畜的死亡。

    可是不手术的话,肚子涨成这样,再继续跑跳就会有膀胱破裂的风险。

    在林雪君皱眉沉思的时间里,牛棚内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担心打扰到她的思索,影响她对牛的治疗。

    苏日娜吃完饭过来看牛,见大家都静静看着林雪君,便走去问比尔格:

    “在干啥呢?”

    比尔格将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苏日娜不要讲话。

    小姑娘只得噤了声,跟大家一样好奇地站在一边,默默等待。

    涨了一肚子尿的大牛烦躁地甩着尾巴,难受地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屁股,甩甩脑袋,哀求般地低声哞叫。

    林雪君手摸了摸大牛宽阔的背脊,忽然转头问嘎老三:“刘副队长,咱们生产队的拖拉机在队里吗?”

    “在呢,我们因为锯木厂的木材需要频繁往场部搬运,生产队里有4辆拖拉机呢。现在只有一辆在队里,够用吗?”嘎老三看了看大牛,难道是在这里救不了,要用拖拉机运到场部去?

    “牵着牛,我们过去看看。”林雪君抬臂招呼阿巴和比尔格牵上两头涨尿的大牛,缓慢地走向停拖拉机的空地。

    拖拉机就停在锯木厂边上,一群又累又热到脱了外套上衣,只穿红色、白色跨栏背心或光膀子的锯木工们瞧见从第七生产队过来的林同志带着饲养员和大牛赶到近前,都停下工作,侧目张望。

    有的年轻小伙子脸皮薄,瞧见林雪君偶尔会把眼神扫过来,忙脸红彤彤地把背心穿上了。

    跟着干活的女同志们便爽朗地嘲笑他们,平时什么形象都不顾,这会儿倒扭捏起来了,哈哈。

    “他们过来干嘛呢?咋不追着牛疯跑了?”

    “不知道啊,我上午看到大牛一边被追着跑,一边喷泉似的撒尿,哈哈,比尔格被溅了一身牛尿,不仅没生气,还开心地哈哈大笑呢。”

    “换我,我也会大笑啊。牛尿出来了,就说明结石被冲出来了,病就好了。咱们把牛养这么壮,春夏秋冬地照顾一年多,多不容易啊。”

    “是啊,现在就杀也太可惜了,等到了秋天,还能再壮上百斤不止呢。”

    大家抱着斧子、锯子,一边看热闹一边讨论。

    鸿雁成双结队从头顶飞过,松林中传来啄木鸟的叫声,还有啄木鸟笃笃笃啄树的声音——鸟儿们不看热闹,劳作起来比人更专注。

    拖拉机被启动,蹦蹦蹦地吵人,车也跟着颠颠颠。

    这东西被东北人称作‘蹦蹦’是有道理的,它真的太颠了。

    林雪君将手按在车头铁皮上,一小会儿便觉得手麻了。

    转头看着牛,她沉思一会儿,又道:“最好还是直接接触发动机。”

    “啥意思啊?”嘎老三还云里雾里呢,林同志要用拖拉机干啥啊?不是用来运动系、拉东西吗?

    该不会是要用拖拉机拽着牛跑吧?那牛累死也追不上啊,最后不得变成拖行嘛,牛还不得给拖死啊。

    林雪君被问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沉浸在思索中,忘记了给大家解释。

    “外国兽医书籍上记载着一种高科技治疗手段,叫体外冲击波碎石治疗。”林雪君只能将后世的治疗手段解释为外国书籍上看到的,反正这里的人也不可能刨根问底地去找到底是哪本书。

    “体外冲击波?那是啥?”嘎老三微微皱起眉,这听起来好像挺厉害啊。

    林雪君忍不住莞尔,医学有时候其实也只是一种赚钱的技术而已。一些医疗器械看似神秘,原理可能特别简单,只是为了抬价,才故意描述得特别厉害、特别玄而又玄。

    这个体外冲击波碎石说穿了就是通过物理震动,将牛身体里结石震碎。

    就像通过高频激烈的摇晃,把瓶子里的酥糖震碎一样。

    这种治疗方法一般都用于质地比较稀疏的结石,刚才林雪君尝试了下,牛排出的碳酸盐结石被碾一下就会碎成粉末,正适合这种疗法,而不至于在震荡过程中导致结石刮伤牛膀胱或输尿管。

    但要想奇效,最好是将震动提到最高,隔着一层铁皮,发动机的震动还是被消减了许多。

    如果能直接用发动机去震牛,肯定效果最好。

    林雪君仔仔细细给嘎老三几人解释了体外冲击波碎石的原理,嘎老三哎呦哎呦地直赞叹,“还能这样?我真是开了眼界了!医术真是博大精深!”

    他朝着林雪君大竖拇指,啧啧赞叹,恨不能把自己几十年积攒的所有夸人的话都一股脑倒给她。

    “拆车盖子!”嘎老三当机立断拍板,把了解机械的拖拉机手喊过来,便是嘁哩喀喳一通忙活。

    很快便把拖拉机车头盖掀了。

    不远处锯木厂的人看得越发惊奇,这治牛的场面可是越来越古怪了。

    之前饲养员们发疯一样地追牛,遛的那一上午啊,牛病好没好不知道,人肯定是胯骨轴子都跑松了。

    下午怎么又抛开拆发动机了?

    怎么发动机好好在那停着,还碍着牛了?

    总不能说牛生病与黄大仙没关,却是拖拉机害的吧?

    非要把拖拉机拆了,牛才能好?

    诶?

    等等!

    怎么把大牛按到拆掉盖的拖拉机头部了?

    还给绑上了?

    哇!这发动机蹦蹦蹦地发动起来,还不把大牛脑浆子摇匀了?

    许多看热闹的锯木工终于忍不了,丢下斧子就往停车的空地跑,围到近前探头探脑地问:

    “这是干啥呢?”

    “为啥要绑牛啊?”

    “哎拖拉机老颠了,我坐在上面都晕得想吐,这把牛绑在发动机上,还不震得头晕眼花?”

    “你看这牛多不舒服啊,直惨叫啊。”

    像是应和这个人一样,大牛果然哞哞地嘶鸣起来。

    锯木工们呲牙咧嘴地看着,牛牛犯了什么错,何至于遭受这样的酷刑啊?

    看着牛被绑在发动机上,近吨重的身体都被带得颠颠震动,爱牛的社员们实在不忍,有的捂眼睛,有的一直问个不休。

    近十分钟后,一位伐木小队长终于忍不住了,走上前伸手悬停在牛背上方,开口恳切道:

    “刘副队长,这干啥呀,你看看这……要不算了吧,咱还是把牛放了吧。”

    他话音刚落,大牛忽然仰起头好大声好用力地哞了一个长调。

    这牛鸣声高亢地震耳朵,伴随着这一声引颈长嚎,它尾巴啪一下抬高绷直,接着便是一阵哗啦啦水声。

    “哎呦呦!哎呀,我艹!”伐木小队长被大牛的嚎叫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就见自己鞋子、裤腿上被泼溅的全是牛尿。

    他尖叫着跳开,呲牙咧嘴地跺脚,可奈何腿上热乎乎湿乎乎一片,过大的一泡牛尿只一瞬就将他裤子鞋子都给浇透了。

    “艹!”他再次咒骂,抬起头却见所有人都在笑。

    刚要恼,忽然反应过来,刚才大牛竟是尿了!

    “通了!”他再顾不上自己腿上脚上的牛尿,眉毛挑高,也跟着惊喜地呼叫起来。

    “通了通了,哈哈!”嘎老三高兴地啧啧叫,忙喊阿巴将牛松绑,换另一头憋尿的牛‘受刑’。

    大家于是手忙脚乱地松绑、换牛、按住、绑紧,继续等待。

    这一回,围观的社员们学乖了,再不肯往牛屁股边上凑,都离得远远地盯着、热切地期盼着。

    伐木小队长又想看这头大牛什么时候撒尿,又被尿淋得腿上脚上难受,加上一股尿骚味不断往上涌,终于在四周人嘲笑和嫌弃的声音中,舍下热闹不看,跑回家去换裤子换鞋了。

    他狂奔的背影又惹起一阵笑声。

    可以想见,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伐木小队长都将因此被熟人调侃——可怜的尿味小队长。

    拖拉机发动机的蹦蹦声在锯木厂边持续不休,伐木工年轻人们都丢下工作围过来,甚至开始伴随着蹦蹦的声音喊号子:

    “一!二!三……三十六!三十七……”

    大牛被绑在拖拉机发动机上,瞪着牛眼睛,震得脑瓜子发晕也就罢了,还得听人类吵闹的呼喊,简直烦死了。

    它是被绑着,又不是在拔河!

    人类兴奋个什么劲儿嘛。

    但,人类真的好容易兴奋。

    在枯燥乏味的劳动中,看着病牛用拖拉机治病,简直比电影还有意思,没有人不贪恋这片刻的兴奋和期待。

    于是,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呼朋引伴齐齐往停车场跑——正擀面的司务员丢下手里的擀面杖,刚上山采蘑菇回来的人丢下箩筐,脱坯的丢下刚和好的水泥——大家拔足疾奔,生怕错过大牛喷泉般、瀑布般的、激动人心的撒尿时刻。

    伐木小队长换好裤子,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边系腰带一边奔跑着问边上的同路人:“怎么样?尿了吗?尿了吗?”

    “还没呢,快点,不然赶不上了。”

    住在驻地最里面的泼辣媳妇推开门,一边急得不断向外张望,一边回头叱骂自家磨叽爷们:

    “快点的啊,磨蹭啥呢?再不快点看不着了。”

    “马上马上,再等我两秒钟,马上就好。”男人一边快速系鞋带,一边大声喊。

    泼辣媳妇实在气急了,忍不住骂道:“就你一天天的干点啥都磨磨唧唧,喝尿都赶不上热乎的!”

    遥远的驻地外忽然传来震天响的欢呼声,泼辣媳妇哎呦一声,再等不得了,门一甩,丢下丈夫狂奔而去。

    停车场处,受了十几分钟震动的大牛终于来了感觉,它似乎被那忽然通畅的尿意吓到,脑袋一歪,眼睛瞪圆了,张嘴便哞。

    接着,它尾巴如上一头牛那般,绷直得像根棍子般往天上翘,随即便哗啦啦地泄了洪。

    万众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围观的社员们全激动地欢呼鼓掌,仿佛在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而大牛在这一刻荣耀地得了冠军。

    嘎老三的笑声直破云霄,他开心地忘了形,什么副队长的形象都没有了,拍着大腿笑得嘎嘎的,活像头小毛驴。

    有的孩子高兴得直蹦高高,像踩了弹簧般不断往天上窜。

    受宠的小女娃娃被爸爸举高骑在脖颈上,视野绝佳,看牛撒尿看得最为清楚。这样有趣又快乐的时光,恐怕在未来她长大成人后也不会忘记。

    林雪君也被大家凑热闹时生出的莫名热情和兴奋感染,激动得满面通红,笑得露出8颗牙齿,嘴巴都合不上了。

    用力鼓掌仍无法尽情宣泄此刻的情绪,便学锯木厂小伙子们的动作,反手要去勒阿木古楞的脖子,通过蹂躏小孩来传达一下自己的兴奋。

    哪知胳膊都展开了却发现臭小子长高后,她得把胳膊抬高才够得到他肩膀。

    刚想抬臂去勒他脖子,阿木古楞一转头捕捉到她的小动作,识破她的想法,反手展臂格挡开她胳膊,凭借自己比她多长的三四厘米高度,反搂住了她的脖子,得意地用力一收。

    林雪君被勒得身体歪斜,脑门撞在他下巴上,大笑着猛锤他手臂,终于迫得阿木古楞撒手。

    “哈哈!”

    “哈哈哈……”

    两个人都笑得双眼水润,呲牙眯眼得没有形象。

    不过开心的时候,没人在意自己笑得好不好看,只顾得上尽情享受这昂扬的情绪。

    呼!

    总算!

    病牛们都好了,不再痛苦,也不再发疯了。

    待牛宣泄完,拖拉机手坐上拖拉机,熄了火。阿巴和比尔格上前解开大牛身上的粗麻绳,一拍牛屁股,大牛便甩着尾巴,朝着驻地后方的树林走去。

    几天里间歇的巨痛和尿不出的憋胀折磨终于消失,大牛离开时的步态都轻松潇洒起来,时不时的低低哞声也像是在为这一刻终得的轻松舒适而喟叹。

    树林里被欢呼人声惊到噤声的鸟儿们瞪着眼睛等了好一会儿,发现人类渐渐恢复理智、不再一惊一乍地吵闹,这才继续笃笃笃啄木头,或再次呼朋引伴靠立梢头,把身体缩成毛茸茸的一团,仰起圆脑袋,张嘴叽叽喳喳地继续唱小曲儿。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小鸟们歪着脑袋唱道:“人类真奇妙~大牛尿个尿~人类都尖叫~”

    ……

    【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如果是好莱坞电影,不得亲个嘴?!】

    ……

    87  ☪ 走过草原的春天

    ◎这欢迎仪式也太隆重了,敲锣打鼓地。◎

    病牛被治好后, 林雪君又观察了一个晚上,才宣布此次出诊告终。

    新一日又是个晴天,林雪君要带着阿木古楞回第七生产队驻地了。春夏交替的骆驼和羊的剃毛节即将到来, 她得回去配合大队长主持除毛和体外驱虫活动。

    嘎老三依依不舍地送别, 一边往阿木古楞怀里塞大袋的五香松树塔、叮嘱他们可以路上吃,一边把昨天社员才上山采摘的早生的榛蘑拢了小半兜给他们。

    “真羡慕第七生产大队啊,有你这样的常驻兽医,真好啊。”嘎老三叹息了又叹息,转头忽然问阿木古楞:“你要不要来我们生产队啊?等你跟林同志学成出师就搬过来, 怎么样?”

    阿木古楞被阳光照射成浅棕色的眉毛往两边一撇, 摇头道:“不来。”

    说罢将他们来时带的树莓留了一小兜给嘎老三。

    “这是你们第七生产队后山上采的?”嘎老三挑眉, 捏了一颗红彤彤的树莓入口, 酸甜可口, 无需任何加工,已足够美味。

    “嗯。”阿木古楞骄傲地点头, 虽然他们没有那么多松树塔,但他们有树莓,有酸么姜, 马上还会有更多山果子, 可不比第八生产队逊色。

    “长得嘎嘎好啊,你们那儿光照比我们这强, 果子日光照得够多,更甜。”嘎老三点点头,叹气道:“回头我得去场部找社长聊聊,非得也寻摸个兽医不可。”

    “会有的, 等我有余力的时候, 你们送一个社员来我们第七生产队嘛。一些基础知识还是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掌握的。”林雪君笑着跟嘎老三道别, 一翻身便骑上了苏木。

    她从背篓里捏了一颗榛蘑送入苏木口中,它大嚼特嚼,吃美了,又转头拿长嘴巴子拱她的膝盖,还想要更多。

    林雪君便摸了摸它的头,又捏了一颗小蘑菇给它。

    “哎呀,这可是贵重东西,留着自己吃,不许喂马。”嘎老三心疼地伸手拍林雪君的手背。

    “哈哈哈,知道了,刘副队长,多谢你的慷慨。”林雪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摸摸苏木,悄悄道:“苏木,咱们回程不那么着急了,路上带你去吃姹紫嫣红的各种小花,都是好中药,可好吃了。”

    “唏律律。”苏木剁了剁左脚,甩甩脑袋,不再耐烦停在原地让人类们上演依依惜别的戏码,转身留个马屁股给嘎老三,踢踢踏踏便往回程的路上走去。

    “哦,对了。”嘎老三忽然想起什么,又跑两步追上来,往林雪君手里塞了几张毛票子,“辛苦了,多谢你啊,林同志!”

    “多谢刘副队长,祝你们生产队的所有牲畜都健康!”林雪君举臂扬了扬钞票,笑着轻夹马屁股。

    苏木便得得得地提了速,小跑奔进草场。

    苏日娜、阿巴和比尔格几人等在驻地门口跟林雪君送别,她一一与他们击掌,纵马擦肩而过。

    路过锯木厂时,虽然没跟她说过话,却围观过她治牛的所有伐木工们都或举起手里的斧子,或举起手里的锯子,摆臂与她呼喝道别。

    “再见~”林雪君热情地用力摇手,笑得明朗灿烂。

    恢复健康的大牛们赶着晨光踏上进山的坡路,听到人类挥别的呼喊,转头沉静地远眺,忽然也甩了甩耳朵,附和地鸣叫:

    “哞~哞~”

    清越的鸣叫惊起树上的小鸟,又惹出一片叽叽喳喳。

    春光一日比一日暖,青草更密更绿,夏天要踏着盛放的百花来到这片极北草原了。

    ……

    在林雪君一边带阿木古楞认识草原上各种小花小草的中医药属性,一边悠哉地放苏木大吃特吃时,场部兽医站姜兽医难得跟另一位周兽医碰了个头。

    两人坐在一起吃饭,聊的全是工作。

    姜兽医难免提及了第七生产队新来的知青,也是新提拔起来的兽医卫生员林雪君同志。

    “她真的做了一台手术,肿瘤切除手术!”姜兽医隔了这么多天再次提起那场手术,语气中仍充满惊叹。

    对他们这些来到边疆的兽医来说,任何手术的难度都比在城市里、课堂上难许多许多倍。

    他们最清楚这件事的惊人之处,也最明白手术成功的难能可贵。

    “狗还活着吗?”周兽医这样问并不是瞧不起一位兽医卫生员,也不是看低林雪君这样书本知识丰富、经验远不如他们的年轻人。实在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动物太多了。

    “活着。至少手术结束时活着,隔日我离开的时候也活着。至于现在嘛……”姜兽医放下筷子,想了一会儿道:“或许有时间,我们可以去看看。林同志在书本中看到的那些知识真的很特殊,很先进,我很想介绍你们认识,也让你见一见她。”

    “让你这么念念不忘、啧啧称赞的年轻人,一定很不错。”周兽医笑着点了点头,“回头忙过春天的疫苗、驱虫等,有时间一起去第七生产队看看。”

    “好。”

    开始有了燥意的风吹过场部兽医站,吹过漫无边际的、被厚雪和羊粪球滋润的丰饶草原,吹过第七生产大队慢慢被铺上碎石、又用圆碾子压实的曲折主路,吹上山坡,吹至守林人的小院。

    鬓发斑白的王老汉靠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呼呼大睡。

    下颌缺了一块的大狗懒洋洋地伏在主人脚边,舒服地蜷成个团。太阳将它蓬松的毛发照得暖烘烘,一有风吹草动,这位人类忠实的朋友便会支起耳朵,抬头四望——

    它正尽职尽责地守护着熟睡中的老人。

    ……

    南方过夏的月份,呼伦贝尔的春天才忽然降临。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片靠近冻土层的大草原上却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无霜期。

    毛茸茸的绿色草毯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难得的缤纷花季,所有生活在这里的动物都低着头,仿佛赶时间一般地急迫进食。

    因为这些世代传承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物,最清楚这片烂漫绿意的流溢,和斑斓碎小繁花的盛放,是何等的昙花一现。

    拔草助长的风和催发野花的河流都在催促:快吃吧,快长吧,春天已经过去了。

    苏木贪婪地大快朵颐,阿木古楞在本子上奋笔疾书野花野草的中药属性、画下它们的形态,如饥似渴地学习这片草原悄悄蕴藏着的知识。

    他们渴了便吸吮树莓果汁,饿了就吃五香松子、肉干和酸奶饼。

    在太阳悄悄扑向地平线,燃烧着的彩色辉芒遍洒西方天际时,林雪君骑上吃饱喝足的大黑马苏木,阿木古楞骑上肚腹溜圆的大青马,驰骋归家。

    天色渐沉,乌云像黑山老妖的爪牙,铺天盖地追着林雪君,笼罩向第七生产队的冬驻地。

    在雨泼洒下来前,他们终于赶了回来。

    苏木的前蹄刚跨过冬驻地的门,踩上刚被铺上压实的碎石路,便听到驻地内乒乒乓乓敲敲打打的声响。

    碎石路右拐的院子里也有敲盆打锅的咚咚锵锵声,衣秀玉正在院子里举着铁勺子和铝壶敲打,忽然瞧见骑着高头大马的林雪君进驻地,敲着铝壶便叮叮当当地跑了出来。

    “林同志!林同志!你们回来了!”衣秀玉欢快相迎,身后坠着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的小边牧糖豆和难得蹦跳着显得活泼的小狼沃勒。

    糖豆实在太激动了,它摇的何止是尾巴,简直是整个屁股都跟着在狂摇。

    它有点害怕苏木踩到自己,偏偏又想要往林雪君身上冲,于是急得嘤嘤嘤尖叫吭叽,仿佛失了智。

    林雪君翻身从马上跳下来,第一时间抱住抢先拥过来衣秀玉,在糖豆嗷嗷叫着拿前爪扑抓她时又忙弯腰抱住糖豆。

    小狗实在太兴奋了,根本控制不住,任林雪君再怎么躲闪,还是被舔得下巴脖子上全是小狗口水。

    沃勒用肩膀顶靠林雪君,虽然没有疯狂撒娇,却也在努力吸引她的注意力,等待她的爱抚。

    林雪君旋身与沃勒对视,小狼立即站起来拱蹭着她手肘绕到她正面。

    她轻轻抱住它,双手抓着它前爪一颠便将之拢进怀里,现在长了好多肉,都有点快抱不动了。

    拢着情绪稳定的沃勒站起身,林雪君喜悦地用面颊蹭它的耳朵。小狼这才将嘴巴子搭在她颈窝处,轻轻舔舐。

    她将自己的脖子暴露在它嘴边,它也将自己的脖子暴露给了林雪君,这是狼群中极致信任的体现。

    他们已经是互相信任的伙伴了。

    林雪君轻抚沃勒毛茸茸的背脊,听着满驻地的乒乒乓乓响声,笑着看向举起铁勺铝壶、一边笑一边继续敲打的衣秀玉。

    这欢迎仪式也太隆重了,敲锣打鼓地,多不好意思啊。

    放下沃勒,林雪君开口想问衣秀玉他们怎么知道她这会儿回来,就听衣秀玉率先道:

    “林同志,你知道吗,在草原上打雷闪电是会把羊吓死的。马儿也胆小,春天第一场雷暴天气,常常惊走马群。严重的时候,马儿能在雷天雨天疯跑上百公里,再想找回来可难了。”

    她一边说一边敲铝盆,笑着道:

    “大队长说,为了让羊和马不受打雷闪电惊吓,就得提前在打雷前敲锣打鼓制造响声,让牲畜适应巨响,它们才不会被惊雷吓到。”

    “……”林雪君。

    呃——

    原来不是为了欢迎她,是为了‘欢迎’随她而来的雨云和雷电啊。

    …

    大雨下了两天,林雪君接山泉水的水槽里不止早早盛满了水,里面甚至还出现了几条不知名小鱼。

    队里几户人家屋子、毡包漏雨,大队长每天带着年轻人东奔西跑地给社员房顶补瓦。

    闪电击倒了后山农田边的一棵参天松树,幸亏大雨一直在下,并没有起火。

    大队长冒雨带青年人把大松树搬到陈木匠院子里后,又带人跑去半山腰守林人王老汉家后面,把一棵半死的大松树给砍了——大队长怕闪电把这棵窜天树劈了,树倒下去如果压到王老汉的小屋就糟糕了。

    对于林雪君和衣秀玉来说,大雨天却是难得的清闲日子。

    他们不能出门干活,就整日在屋里烧着火灶,把脚插进椅子边趴着的小狗的肚子下面,听着雨声看书。

    林雪君也趁机将这几个月的心情和见闻书写成文章,请衣秀玉一笔一划用娟秀的钢笔字帮忙各誊抄了好几份。

    稿件折好后放进信封里,等孟天霞从场部回来后交给她,其下次去场部时再帮忙邮寄给报社和广播站。

    …

    雨停的这一天,公社派来的10名知青抵达第七生产队。

    这在整个呼色赫生产队都是非同寻常的一件事。

    来送知青的大卡车驾驶员跟着下车,在边上探头探脑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也没闹明白为啥给第七生产队送这么多年轻人。

    当天晚上大队长就拍了板,选5个去春牧场,5个留大队开荒脱坯。

    于是,第二天早上就有5名知青背上在公社知青办领的羊毡子羊皮袄等东西,坐着马车去了春牧场。

    剩下5个则被安置在穆俊卿他们毡包另一边,由大队长带着穆俊卿几人帮忙新支了一个毡包。

    留下的4个男知青住在新毡包里,另一个女知青则被送去跟吴老师一起住,先一边帮吴老师教学生,一边熟悉大队的生产劳动。

    与10名新知青一起来的,还有陈社长的一封信。

    信上说为了方便在公社其他生产队急需兽医时能尽快联系上林同志,公社会优先落实第七生产队的供电和电话通讯。

    “林同志啊……”大队长王小磊捏着这封信久久不能平静,不知第几次感叹知识和技术的重要性。

    88  ☪ 找不到家了

    ◎眼睛盯着林雪君手里的盒子,他内心蠢蠢欲动起来。◎

    孟天霞跟刘金柱两名拖拉机手, 开着两辆满载的拖拉机从场部回到冬驻地时,远远便看到好多第七生产队的社员散布在草场上,趁着雨后在播种。

    去年种下的优质牧草紫花苜蓿返青的效果一般, 今年试种任务仍很重。

    所有的草原都害怕沙化, 全国相关专业的专家教授都在研究科学放牧的方法,也希望能通过牧草种植等手段帮助牧民改游牧为定牧,那样就不用年年冒着大危险去迁徙了。

    牧草种植第一要考虑的就是优化草场植被品种,紫花苜蓿的耕种是重中之重。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全国最好的草场,如果这里都种不好, 那其他地方就更艰难了。所以驻扎在场部的专家们使了大劲儿, 坚持一定要研究出最好的种植方式, 要竭尽所能做到对草场最大力度的保护和优化工作。

    配合专家们做实地种植的任务, 一 一压向各生产队。

    去年呼色赫公社各生产队种下的紫花苜蓿返青状况参差不齐, 总体来说都不太令人满意。

    大队长王小磊骨子里好强,今年也牟足了劲, 想要力争上游,把优质牧草种好。

    草原上蒙古族人耕种的历史其实很久远,不过种地的方式很狂野。雨后把种子洒在土地里, 然后放牛羊在播种的地上一通乱踩, 将种子都踩进潮湿的土壤之中,再在上面拉粪施肥, 这就算种好了。

    新来的女知青拿着本子在边上做记录,多少亩草场播种了多少斤种子,几月几号耕种,采用的耕种方法都要一一记载, 好留给专家们以后做总结资料。

    孟天霞踩着油门, 只跟大队长等人打了个招呼, 便呼啸着向驻地驶去。

    车上满载的鸡仔鸭崽子们被颠簸了一路,得抓紧把它们卸货到平地上,让它们歇一歇、喝点水。

    拖拉机穿过驻地大门,压上碎石铺就的大路时,两个姑娘奇得大呼小叫。

    孟天霞惊喜地对坐在边上的包小丽道:

    “哇,咱们真是出去好长时间了,这一回来,路都铺好了。开起来可真平滑,真好啊。”

    “还干净漂亮呢。”包小丽也歪着脑袋不断打量路面。

    大雨刚过,石子铺在泥土上面,虽也有一些不那么平整的地方汪出小水洼,却没有了恼人的泥泞和泥潭子。

    好干净,好漂亮的路啊。

    拖拉机停到山坡下的空地车库,大队长派了人过来卸东西,包小丽和妇女主任额仁花留下来陪着仓库保管员一样一样地比对入库。

    孟天霞则熄了火,背着自己的大包袱往家里赶。

    踩上主路的碎石地面时,她心情一下就飞扬了。

    春天下雨化雪,遍处都是泥巴地,场部也有好多路都没有铺水泥,一脚踩下去不仅鞋和裤腿子会脏,有时候鞋还会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公社里的社员们不得不在泥路里摆上砖头,让人踩着砖过路,不过特别容易堵塞。

    公社场部的一些小路尚且糟糕,他们第七生产队却能铺上碎石路,真厉害。

    孟天霞难得起了童心,在碎石路上的小水洼里跳来跳去。只要没有泥巴,踩水都不怕了。

    还有的水洼边围着小孩子,蹲在那里玩水,干干净净的特别可爱。

    路面变干净,孩子们的童年记忆都会更美好吧。

    将背上的大包袱往上扛了扛,孟天霞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家了。

    难道修路修得把主干道都改了?

    不应该啊,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几栋屋子,再怎么修路改造,屋子总不可能挪地方。

    站在碎石路口,孟天霞迷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直到瞧见阿木古楞那个小小的毡包,她才不敢置信地望向它隔壁漂亮的院子——

    不,不可能吧?

    那个用新切的、整齐的漂亮木板缠绑出来的院子,是她们的知青小院?

    原来那些参差不齐的栅栏呢?

    那个被牛羊踩得烂唧唧的泥院子呢?

    孟天霞瞠目结舌地跑向小院,站在水渠另一边,低头看着跨过水渠的平整木桥,还有水渠和木栅栏之间条状泥土带上发出来的一枝枝绿植…

    踩上木板小桥,推开崭新的木门,走进碎石铺就的漂亮院子。

    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一样,在被压得实实的碎石上踩来踩去,兴奋得不行。

    院子真是大变样了呀。

    一边放着又新又大的鸡笼和狗屋,另一边则是结实的雨棚牛圈。

    顺着挖得工整的小水渠向院子后面看,一个巨大到可以养鱼的大水槽,和一个干净的水缸……

    山溪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在水槽上冲出涟漪。漫溢出的溪水流入小水渠,汇入屋外的大水渠,生生不息地流淌向草原,最终与莫尔格勒河相会。

    头顶屋檐下不知何时建成的鸟窝里,小鸟叽叽喳喳地吼叫,提醒燕子妈妈又该喂食了。

    孟天霞将包袱放在院子干净的地上,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脸上惊喜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这才离开多长时间呀,她们的家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是谁搞的啊?

    也太能耐了!

    怎么这么厉害啊!

    真好,好喜欢!

    不远处吴老师家院子里忽然传出吵闹声,显示着孩子们放学了。

    孟天霞正爱抚鸡棚崭新的木纹,转头发现孩子们竟成群结队地朝着知青小院跑了过来。

    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跑近,都围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漂亮的院子所有人都喜欢,他们好想住进来的,可惜每次林同志都说她们的炕住不下这么多小孩。

    “孟同志,林同志没在家吗?”孩子群中最大的女孩子礼貌地询问。

    “她们好像都在牧场上种草呢,屋门锁着的。”孟天霞掏出家门钥匙,疑惑地问:“你们找她有事吗?”

    “我们每天放学都来这里的,有时候下午也来。林同志跟我们比赛玩嘎拉哈,如果我们赢了,她就分焦糖给我们吃。如果她赢了,我们就帮她开荒捡石头、拔草根、除杂草、松土。我昨天还去别的地方挖了几条蚯蚓到你们的菜地里呢。”大女孩儿指了指院子外一片被整理出来的耕地道。

    孟天霞立即走到院子边,探头看向外面。

    开春后遍布杂草的烂泥地,此刻居然被清理成了特别平整的田垄。

    这是林雪君带着孩子们开辟出来的?

    “昨天林同志说,她今天会准备一些小糕点。如果我们赢了,就分糕点给我们吃。如果她赢了,我们要去山上捡一米长的树枝,回头她想把这片田地围起来的。”另一个大男孩探头争着回答。

    “不过每次我们就算输了,帮忙做事后,林同志也会分肉干、糖果给我们吃。”

    “前天我们还一人分到了一条野猪肉条呢。”

    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了半天,大女孩才又总结:

    “可是比赛玩嘎拉哈,我们从来没赢过。林同志是嘎拉哈劳模,打遍全生产队无敌手的,连阿木古楞也赢不了她,大队长也输给她的。”

    嘎拉哈是本地人对羊拐骨的叫法,它是连接羊腿关节部位的小骨节。

    每个羊拐骨都有四个形状不一样的面,这四个面被称为“坑儿,肚儿,砧儿,驴儿”,四个羊拐骨为一副,很多手巧的人可以同时玩三四副。

    玩的时候把口袋扔高,手快速抓起散落在桌子上的所有同面的羊拐骨,抓好后还要同时接住掉下来的口袋。

    具体抓哪一面可以由玩家自己选择,比如4个羊拐骨往桌子上一甩,两个坑儿面朝上的羊拐骨靠在一起最方便被同时抓起。那么选择扔高口袋后,趁口袋掉下来前抓起两个坑面的羊拐骨,再接住掉下来口袋,就是最简单的选择了。

    “林同志技术高超到,她扔高口袋后,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能快速捏起散布在桌子四角的四五个坑面羊拐骨,还不碰到中间挨着的其他羊拐骨,之后还能稳稳接住掉下来的口袋。”一位孩子满脸崇拜地道,仿佛林雪君玩嘎拉哈的这个技术,比她做兽医的技术更值得追捧一般。

    “哈哈哈。”孟天霞被孩子们逗得咯咯笑。

    林雪君这是用嘎拉哈这种游戏的模式,给孩子们找了个赚吃赚喝的工作啊。孩子们把肉条带回家的时候,家长一定都很高兴吧。

    “我们吃完饭再来。”

    孩子们等了一会儿还是见不到人,便道别回家继续勤练嘎拉哈去了。

    孟天霞将从场部帮林雪君买回来的画画用具、泡菜坛子等,帮衣秀玉买的蛤蜊油、算盘等,还有自己买的肉鸡、搪瓷杯、搓衣板、顶针、篦子等全部整理归位,屋里屋外忙个不停。

    临近中午,上山砍树、耕田、采榛蘑,去牧场播种牧草的社员陆陆续续回大队。

    孟天霞发现,几乎每个路过知青小院的人都会站在外面探头欣赏讨论一会儿,仿佛知青小院成了驻地一处散心观赏的风景。

    许多人一边参观,一边兴致勃勃地规划起如何将自己家也修整成这样。

    没有人不想住在好看又舒适的地方,

    靠山村落的生活从来都是能凑合就凑合的,大家生产劳动都累,往往没时间去把屋院搞漂亮。

    有时遇到那种能多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的懒汉,连整洁都难。

    可是知青小院给大家打了个样儿,林雪君的水渠修好了,水槽砌上了,院子铺好了,围栏重修了,还种上了鲜花……

    的确漂亮,的确干净舒服,大家都看在眼里,哪能不馋呢。

    有了明确的美好目标,大家也就不凑合了,勤快上进的社员都督促着家里人一起忙活起来。

    这小半个月时间,大家白天忙大队的,晚上和休息日都还在忙自己的,可累坏了。

    但每天下工时过来看看知青小院,他们就又会恢复动力。

    这个崭新的、干净美好的小聚落,为第七生产队带来了新的热情。

    林雪君和衣秀玉带着欢蹦乱跳的糖豆和童颜老干部心的沃勒从草场上回来,见到孟天霞后又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前后院地炫耀了一通。

    “多亏林同志,我也是跟着享福的。”衣秀玉立即表明,她可啥也没干,更不懂怎么处理院子里的泥地和屋后山坡上流下来的溪水。

    “咱们这是集资基建。”林雪君高兴地将买给阿木古楞的画材书籍用旧报纸包好,笑呵呵道:

    “我也没干啥活,都是生产队大家帮忙造的。屋后的水缸、院子墙根下的花种子、做鸡棚的木板啥的,都是东家送一点、西家凑一些,这么拼出来的。”

    在这个集体责任很重,每个人都需要为集体贡献力量的年代,人们不止背着义务,原来还拥有来自整个社群的帮助。

    它带来了温暖团结和紧密相连的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

    三个女人吃过午饭后一起去小卖部领畜仔,整个生产队,每一户都可以免费领鸡崽、鸭崽、鹅崽和猪仔。具体数额根据大家月赚工分数占整个生产队月工分数的比例来分配。

    还想要多的,就得自己掏钱从小卖部购买了。

    如果最后大家买完了还有剩,就交给大食堂司务员来养。

    3个女知青算一户,她们领了免费额度的畜仔后,又平摊钱多买了5只小母鸡,2对鸭崽和1只小母猪跟送的小公猪配对。

    大家领完畜仔后,又被领到阳光下上课。

    额仁花拿着在场部买畜仔时,从饲养员那里学到的饲养鸡鸭鹅猪的知识,要求每个人都把要领学明白,做到问答无误才能‘毕业’离开。

    学会后,孟天霞跟拖拉机手刘金柱一起去停车场给拖拉机做保养。

    衣秀玉跟王老汉去后山采草药,林雪君则回知青小院仓房统计了现有中药品类,算清楚有多少中药无处存放后,赶去陈木匠院子里跟陈木匠商订新药柜的制作。

    忙完这一切,回屋休息了一会儿,她才拿出送给阿木古楞的画材和一盒从小卖部买的小蛋糕,出院子去找阿木古楞。

    他正跟玩嘎拉哈又输给林雪君的孩子们一起帮林雪君的小菜园播种。林雪君在小卖部里把各种蔬菜种子都买了一点,菜园子不大,她们三个知青勉强能维护得过来,如果都能长好,到秋冬时就能吃得好一些。

    这个时代不像后世随时想吃随时可以买到各种东西,大家要想到冬天有菜吃,就必须提前规划起来。

    连冬天要烧的牛粪都得从现在开始囤,林雪君专门在屋后架了个小棚屋,太阳出来的时候能晒到,下雨又淋不着,正是个专门用来囤干柴和干牛粪的好地方。

    好日子都是这样一点点过出来的,他们这些外来的知青,对日常方面的规划和落实可一点都不含糊。

    走到小园子边,林雪君一举手中的盒子,孩子便尖叫着围了过来。他们手沾了土,林雪君干脆一个一个地将小蛋糕塞进孩子们的嘴里。

    在大家心满意足地围坐在园子边吃又甜又软的小蛋糕时,林雪君朝阿木古楞招了招手,直接带着他走向他的小毡包。

    阿木古楞没有分到小蛋糕,他刚才都准备走过去张嘴了,才发现她的盒子空了,刚想偷偷噘嘴就被她单独点了名。

    眼睛盯着林雪君手里的盒子,他内心蠢蠢欲动起来。

    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小院示意图wb晋江轻侯,我画了一个,有点粗糙,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的照片我也发wb晋江轻侯了。】

    89  ☪ 蓬勃生长的万物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

    几分钟后, 阿木古楞坐在小毡包的木板床上,将绘画书、毛笔、上海生产的6色水彩画颜料、一盒粉笔、一根墨棒和两包比普通纸厚的水彩纸全摊开在被子上,一个一个地拿起来, 翻来覆去地仔细打量。

    爱不释手。

    他激动得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时不时抬起头看看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林雪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红耳赤,甚至抓耳挠腮。

    他想笑,可是鼻子酸酸的。

    这一定很贵, 他咬住下唇, 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过重的礼物, 又看看她。

    他该做什么来报答她?

    阿木古楞一手紧紧攥着两根毛笔, 另一只手不停搓笔杆, 他睫毛轻颤着,像是就快要哭出来了。

    林雪君本来坐在边上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挺高兴的, 送人礼物后看到别人喜欢,当然会高兴。

    可是看着孩子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她忽然就坐不住了。

    于是站起身, 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 叮嘱一句‘好好画,别不舍得用’, 就大步离开了。

    小少年没有跟她道别,也没能说出‘谢谢’。

    林雪君走出去好远,回头透过敞开的木门往毡包里望时,阿木古楞仍如方才那般坐在木床上, 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

    第二天早上, 林雪君起床后饭都没吃, 就出门用压碎的玉米芯拌野菜喂畜仔群。

    “噢啰啰”“咯咯哒”“咕咕咕”地乱叫一通,小崽子们就都围过来抢食了。

    大牛巴雅尔本来都带着林雪君院子里的小动物们出院门往山上走了,忽然瞧见林雪君拿着个大盆往地上洒东西,又晃晃悠悠地转了回来。

    它可真聪明,看一眼就知道家里有小灶吃。

    林雪君忙关上院门,好声好气地跟巴雅尔讲道理:

    “小鸡小鸭们要是上山去找吃的,肯定被黄皮子啥的叼走。而且它们笨得很,出去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还不会跟群,只能在家吃些人类准备好的食物。

    “哪像你啊,可以带着小牛小羊上山吃野果子、野菜和山珍。”

    她又抖了抖盆里的东西,摇头道:

    “这些都是些不好吃的东西,你不喜欢吃的。

    “巴雅尔听话,去山上自己找人参、榛蘑和树莓吃,好不好?”

    巴雅尔把脑袋探进木栅栏,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林雪君手里的盆,又抬头看了看她,被她抚摸过大脑袋上白白的小卷毛,终于甩着脑袋转身走了。

    红宝石小马驹立即活泼地跟上去,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瞧见小狍子一弹一弹地蹦着走,它立住观察了几息,竟也学着傻狍子的样子,一弹一弹地跳着走了。

    林雪君伏在木栅栏上看得直乐,一转头发现背后围着一圈儿小崽子,全都昂着脑袋,瞪着纯澈的黑眼珠,巴巴地看她。

    哈哈一笑,她转回鸡棚前,一抖一抖地把食物全洒了出去。

    看着它们欢快地抢食,莫名地特别有成就感。

    喂好仔畜群,林雪君站起身转去仓房,趁太阳好,将最近新采的草药都取出来晾在鸡棚顶上。

    走来走去间,屁股后面跟了一整个连,小鸡小鸭小鹅和小猪崽全亦步亦趋地粘着,也不怕被她踩到。叽叽喳喳哼哼嘎嘎的,别提多热闹了。

    要是带着这群小东西出去走一圈儿,还不得像个山大王一样,怪威风的。

    林雪君正快活地一边干活,一边欣赏小崽子们跟着自己跌跌撞撞蹦蹦跳跳乱转的可爱样子,院门忽然被敲响。

    一转头,便见到眼睛通红的阿木古楞。

    走过去拉开院门,阿木古楞站在门口的木桥上,眼神呆滞地双手一伸,将一沓东西送到了她面前。

    “?”林雪君疑惑地接过来,发现一张张的都是之前他画的画。

    那些用铅笔描摹出的草药都被涂上了颜色,黑白只有线条的花朵和植物变得绚烂、活灵活现。

    其中居然还有她给狗做手术、围观大牛排结石等场景的彩色写生画,充满了令人会心一笑的细节。

    阿木古楞没有学过速写素描之类,也不懂水彩的干画法湿画法,仅仅靠自己的观察和理解去描摹,虽然画得不很成熟,却有种朴拙的灵气。

    许多大画家到老后开始尝试像孩子一样去画画,寻找的大概就是这种灵气吧。

    一张又一张看下去,林雪君渐渐如昨天阿木古楞看到那些画材般爱不释手。

    将所有他画的中药材植物整理到一块儿,草原和生产队风光整理到一块,她工作时的写生画整理到一块儿,她欣喜地规划:

    “这些中草药写生可以集结成册,如果能再多画些,可以凑成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大全》。要是能印刷发放到咱们公社各个生产队,大家对照着这些鲜活的彩色画,就都能自主采到草药了。”

    之前跟公社的陈社长沟通工作时,对方曾提及整个公社认识大量中草药的人很少。

    就算是认识草药的,许多也都只认识被摘下晾干后、炮制后,放在小匣子里的那个模样。草药一旦生长在大山和草原上,他们就只知道是花花草草,认不出是中药了。

    更何况许多中草药用的是植物的根茎,大家看到生长在土地上的草和花,根本不知道它下面的根是重要药材。

    林雪君捏着这一沓画卷,越想越激动。

    有用,这太有用了。

    她啧啧两声,又指着其他两沓:

    “我觉得你画得好生动啊,只有在这片草原上,在这个热火朝天的生产队里生活过,日日与这里的一切朝夕相处的人,才画得出来。

    “这些画可以跟我的稿件一起邮寄给报社吗?或许能作为我的稿件的插图一起刊登呢。

    “哎呀,可是我们没有影印设备,你这个画万一在邮寄的时候被丢包怎么办?”

    这个时代的邮寄系统是很落后的,邮寄十次东西丢上两三次的情况常有发生。

    画得这么好,就这么一份原稿,又不像她的稿件是有草稿原件的,万一丢掉就太可惜了。

    她捏着稿件嘀嘀咕咕,又希望阿木古楞这么好的画能登报给更多人看到,让更多人知道有一个叫阿木古楞的孩子从没学过画,却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观察美的拥有艺术感的大脑,和灵巧的手。

    但又怕画作会丢失……

    左右为难间,忽然发现自己开始看画以来,十几分钟了,阿木古楞一声未吭。

    她恍然抬头,看看手里的画,又看看双眼赤红的阿木古楞,惊讶低呼:

    “你不会一夜没睡,一直在画画吧?”

    阿木古楞脸上尽是熬通宵后才有的木怔,眼下挂着一点点青色,双眼里全是血丝。

    可他望着林雪君时,眼神是火热的。

    他面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唇角挂着笑。

    在林雪君看画时,他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太好了,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惊喜表情,也记住了她每一个欣赏赞叹的神色。

    他嗓子因为熬夜而有些干涩,声音滞滞地问:“我画得好吗?”

    “当然!我太喜欢了。”林雪君如获至宝地抚摸画上的线条,“还特别有意义。”

    现在国内识字通文的人都不多,能画画的人更少。

    那些报业要是能碰到一个好画师是很珍惜的,像人民日报上那些先进劳动者的感人事迹都是有配图的,多是画师亲自去炼钢厂等劳动场所采风后画出来的作品。

    可是画师数量有限,毕竟做不到每一个地方都去采风,更不可能做到每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场面都恰巧在现场看过,许多就只能靠想象和二次创作了。

    而像阿木古楞这样每天都在‘实地采风’,每一幅画都是现场观摩过后创作出来的真实的、有情感的画作,这多不容易啊。

    直观的画面有时候比文字更动人,每天都泡在人民群众之中、艰苦的边疆生产环境里的画师的画作,这可是绝无仅有的。

    “都给你。”阿木古楞手攥着木门边柱,眨眼简单湿润下干涩的眼睛后,仍望着她。

    “什么?”林雪君再次将目光从手里的画作挪到他面上。

    “都给你。”他干咽一口,到这时才忽然觉得又饿又渴,“邮给报社也行,做什么用都行,都给你。”

    说罢,他松开门柱,见林雪君只惊讶地看着自己,他想要说什么,又有些局促紧张。

    张了张嘴,他再次重复了一句“都给你”,便忽地转身跑了——

    他原本跑向自己的小毡包,跑了一段路,又乍然转向,改奔向大食堂。

    林雪君望着阿木古楞正长个子、像门框一样变宽变长却愈发嶙峋的背影快速地飘远。

    几息后,她收回追送的目光,低头望了会儿手里的画作,转身用脚踢上院门,匆匆冲回瓦屋。

    坐到桌边,将画作铺平整,从抽屉里掏出信纸和钢笔,她踟蹰几息,终于伏案奋笔疾书起来。

    初夏的暖风吹过,万树忽一夜盛绿。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望着阿木古楞的背影:小树开始茁壮地长大了。

    (晚9点有加更)

    90  ☪ 剪羊毛节【2合1】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回到瓦屋, 林雪君翻出了录用她稿件的各种单位的信件。

    这次孟天霞去场部时也去邮局取回了所有第七生产队的邮件邮包,其中林雪君的邮件有3个,一个来自北京青年报, 一个来自阿尔山公社广播站, 一个来自呼和浩特日报,都是转载录用通知和充做稿费的书籍、邮票、信纸、本子等物。

    林雪君将这三家跟之前的单位放在一起筛选,其中广播站不具备出版资质,排除掉。

    报业和出版社则一一被翻出,特别小的报业可能不具备出版等能力, 排除掉。

    主要整理出大城市有能力的报业, 又挑出回执和‘稿费’特别丰厚、展现了其单位对自己文章高度重视的报业。

    林雪君模仿着前身的字迹, 比对着孟天霞帮她从场部买回来的字典, 一笔一划地给这些报社写信。

    她描述了自己希望能将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彩色画及其中草药属性、用途编纂成册的想法, 并认真阐述了生活在草原、兴安岭山区的社员们一旦拥有这样一本图册,将给生活和生产带来多大益处。

    上午的阳光斜斜射进来, 旧玻璃上擦不净的赃污在她肩膀、发顶投下几点斑驳阴影。

    同样的信件,她写了四份,并各取出一张阿木古楞画的植物图册, 配上自己对这味草药的描述文字, 同衣秀玉帮她誊抄的文章稿件一起放进信封。

    四张植物画、四张草药描述卡,四份文稿, 四封图书策划方案信件,一一放入四个邮寄给大报社的信封。

    整理好这部分后,她又挑出阿木古楞画的一些人物、事件和风景写生,与恰巧同其匹配的文章稿件放在一起收入投稿信封中, 并附上一封小信:希望报社如果能刊载自己的文稿, 一并也登印阿木古楞充满灵气的配图。如果不能录用配图的话, 希望报社能将随信附上的画邮回给她。

    并在稿件里放入一张3分邮票,这是她自己支付的回寄邮票。

    一份一份地认真整理好,她准备托孟天霞帮忙邮寄的信件变多了,也变厚了。

    剩下的画作,林雪君找了个铁盒子,仔仔细细地封好后放在存放各种东西的抽屉里。

    都留着,回头她再写几篇文章配阿木古楞多出来的写生稿件。

    以后阿木古楞画的草药图,全慢慢积攒起来,等有报社出版社愿意出中草药图鉴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林雪君做完这一切,觉得像是在为自己谋划一样,兴奋又充满期待。

    阿木古楞的画她肯定是不能要的,但帮这孩子收好并替他投稿还是可以的。

    这让她想起自己初中时候,语文老师帮她邮寄稿件给青年杂志,那是她热爱创作这件事,在社会层面上的起点。

    她的老师曾经帮她的爱好插翅膀,如今她也将这份善意的玫瑰转交他人。

    嗅了嗅自己的手,仿佛已有余香。

    …

    再次走出瓦屋时,衣秀玉和孟天霞已经吃过早饭回来,因为没见到她去大食堂,她们替她打好了早饭。

    林雪君就坐在碎石铺就的干净小院里,晒着清晨和煦的阳光,喝下稠呼呼的碴子粥和肉很少野菜很多的大包子。

    小崽子们全叽叽嘎嘎地围在她四周,狂欢一样地跑来跑去停不下来,偶尔还会有只小鸡踩着她脚面扑腾着跑走。小动物们玩耍时快活地满地打滚,尽情享受它们小小的、无忧无虑的童年。

    沃勒就伏在林雪君脚边,抱着一根野猪大腿骨棒啃着磨牙,对在它四周奔来跑去的小东西不屑一顾。

    它之前追咬小母猪曾被林雪君教训过,只要它朝小动物呲牙,就会被揍,要想在牧场长久地待下去,它必须学会对牧民们养的动物视而不见。

    渐渐的,在林雪君持续的反馈训练中,沃勒学会了不理小鸡小鸭们。

    狼天生就有社群意识,它大概觉得这些小东西是它的‘狼王’林雪君圈养的食物,只有她吃的时候,它才能跟着蹭点。现在她不吃,它自然也不能先动嘴。

    沃勒少数时候通过玩耍、与糖豆或驻地的其他大狗追逐咬闹来训练捕猎,更多时候都窝在林雪君附近磨牙或睡觉,以此保存体力和精力。

    糖豆就不太一样了,它从来没想过要咬这些小动物,它更爱吃熟食,基本上也只吃林雪君放在它的小食盆里的食物。

    但它牧羊的血脉随着成长在渐渐觉醒,喜欢奔跑、热爱玩耍。如今院子里多了些比它更小的小动物,它终于能追着这些东西训练自己聚拢牲畜、驱赶牲畜的技能了。

    小鸡小鸭小猪总是很听糖豆的话,每每被牧,都会乖顺地成群回窝。

    可两只小鹅就不那么听话了,它们瞳孔看到的物体是缩小的,在它们眼中,世界万物都是缩小版。

    小边牧哪怕还没长大,也比它们大许多,可在它们看来,这小狗完全不足为惧。

    所以它们总是很叛逆,每次糖豆追它们,汪汪叫着驱赶它们,它们都会转回头去扑扇着小翅膀与糖豆打架,搞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羽毛乱飘。

    林雪君吃过早饭,立即拎着小布兜,弯腰将院子里掉落的狗毛、鸭毛、鹅毛、鸡毛都收起来。在这个棉花不那么容易买到,商店又没有羽绒服卖的时代,这些动物羽毛、绒毛都成了珍贵的好东西。

    如果人类不及时将这些宝贵资源捡起来收藏,就会被小鸟们叼走做窝了。

    早上林雪君把阴干的药材收进小抽屉里装好,准备带着衣秀玉上山去采草药的时候,大队长过来通知她后天出发去他们生产队的6号草场给羊和骆驼退毛。

    这次拖拉机车队还带回了新买的4把手动剃毛推子,全是给数量扩张的羊剃毛用的。

    整个第七生产队的草场为了区分具体地点,每一块都用数字做了划分,6号草场是距离驻地最近的春牧场。奥都他们转场春牧场时带着刚生产没多久的母羊和新生的小羊羔们,就是选的6号草场作为春牧场的第一站。

    这个地点算是个居中据点,距离冬驻地和其他牧民游牧扎包的地点都不算太远。

    “这次咱们办个剃毛节,顺便把所有牲畜的夏季驱虫都做了。我已经提前一周跟所有人打过招呼了,大家会把牲畜都赶到6号草场,羊和骆驼剃毛,牛就做驱虫。”大队长向林雪君详细地做着剃毛节的安排:

    “到时候你顺便给所有牲畜都做一□□检,你看行吗?”

    这工作的劳动量毕竟不小,大队长开口的时候语气特别温和。

    “可以啊,那我带上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吧。是不是驱虫的药啥的也得多准备一点?”林雪君歪着脑袋思索起到时候的安排。

    “行啊,多准备点,万一之前准备得不够,也好补上。”

    林雪君这回上山采药就有了更明确的目标,专挑配置驱虫药剂所需的草药,只顺路捡一些木枝条和野菜。

    下午回到驻地时,见王建国几个知青都在帮大队长搬东西。

    既然办剃毛节,那就不能少了篝火晚会。

    杀羊吃肉需要的大锅等厨具,还有燃料之类都要准备。

    妇女主任额仁花提议给这次剃毛工作干得最快最好的劳动模范准备礼物,大队长于是又跑去仓库呆了二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上了两条羊皮毯子、两匹深蓝色的新布,还有一个手电筒和一个牛皮做的新马鞍。

    “都是好东西,到时候大家为了得到这些礼品,得卖力气好好干了。”额仁花摸了摸那块新马鞍,连她都心动了。

    林雪君几人背着背篓、抱着木枝子路过,与额仁花和大队长等人打过招呼,就连忙回去摘剪中药并做炮制处理。

    忙活到傍晚才搞完,加上帮大队长干完活的孟天霞,三个姑娘又赶到小菜园边围栅栏。

    最近雨多,小菜苗子肉眼可见地钻出泥土,再不围上,菜苗都得被牛羊啃了。

    天黑之前,简单的木围栏总算围好绑紧。林雪君开关了两下小木门,确定它很好用,这才擦了擦汗,长舒一口浊气。

    三个姑娘围着菜园子溜达了好几圈,纷纷露出满含成就感的幸福笑容。

    小菜园栅栏外的位置,阳光总是特别好,这里没遮挡,一直到下午都还有阳光。

    林雪君掐腰琢磨了一会儿,又到陈木匠那里买了3把小木椅,整齐摆在栅栏外,供路人歇脚晒太阳。

    第二天早上,她买来的小椅子上果然都长了人。

    几名天气暖和后走出家门的老头老太太坐在菜园子前,因为林雪君准备的椅子只有3把,其他没椅子坐的老人还自己带了马扎过来坐。

    他们一边晒太阳,一边手上也不闲着。摘菜、编草鞋、编席子、做簸箕等都干得有模有样,全是心灵手巧的老人。

    老人们坐在这里晒太阳,顺便还能帮林雪君看看院子里的小鸡小鸭不被天上的鹰鸟捉走。林雪君可以放心出门去采药,还不用把渴望自由的小鸡小鸭们都关回鸡棚。

    为了感谢老人帮忙,她把去第八生产队给牛治病回来时,嘎老三送她的五香松树塔抓了好几把,分给老人们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着吃。

    “林同志,我们坐了你的椅子,挡了菜园子的光,你还给我们吃松子啊。”善谈的老人忍不住捧着松树塔哈哈地笑。

    “你们挡不了多少阳光,但是你们能吓走想来啄菜苗子的小野兽,还有觊觎我院子里小动物的山鹰。”林雪君又将昨天采的树莓给他们分了一点。

    老人们渐渐没力气上山,今年还一直没尝到树莓,接过去后皆珍惜地捧着,真诚感谢林雪君的慷慨。

    “没关系没关系。”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忙背着背篓跑走了。

    今天仍要上山采药,剪羊毛节上的需求量大,非得多采些才行。

    呼伦贝尔的夏天好像是一夜之间降临的,赶场一样急匆匆把所有人的棉袄、秋衣都晒掉了。

    上山的人怕被草爬子(蜱虫)咬,都戴着大草帽,穿着透气的长袖长裤。

    鞋子趟过长草时,会有蚂蚱被惊得四散蹦开。

    休息日不上课的孩子们今天全跟着一起上山,好几个孩子手里拿着网兜和袋子。网兜只要在草丛中一搂,再提起来时便会有小半兜子蝗虫被网住。

    将网兜里的蝗虫全倒进袋子里装好,可以带回去喂鸡鸭鹅,都是最有营养的食材。

    东北没有蝉,蝈蝈蛐蛐的叫声代替了蝉鸣,成为夏天此起彼伏的主旋律。

    孩子们会将蝈蝈和蛐蛐挑出来放在草编的笼子里当宠物养,让夏天好听的虫鸣每天在院子里奏响。

    休息时,两个小男孩找到前爪尖长得像两个拳击套一样的‘拳击蚂蚱’,捏着翅膀将两个拳击蚂蚱凑到一起,看它们互相挥拳打架。

    树林间不时有沙啦啦的长调,那是只有飞起来时才会唱歌的叫做大沙飞的蚂蚱。孩子们的虫兜子里还会出现不会鸣叫的被称为‘油罐子’的棘颈螽,它虽然不唱歌,但长得很漂亮,有种金属般的结实雄壮。

    东北山林草场长大的野孩子们,似乎少有天真烂漫地用网捉蝴蝶的。大家无暇折腾那些漂亮的可爱昆虫,全都泥孩子一样追着些害虫捉个不休。

    这也是林雪君的童年,她小时候什么蚂蚱都捉过,常常一捉一矿泉水瓶。那时候根本不懂得虫子有什么可怕的,只觉得好玩。

    下午时,他们好运地遇到了一个潮阴的背阳地,榛蘑成片地生长,林雪君眼睛都亮了。

    大兴安岭真的是,榛蘑这种好东西也一捡一筐。

    妈呀,什么风水宝地,也太爽了吧。

    “这个大!”

    “哇!又一大团!”

    “这一簇好漂亮啊,真香!”

    水分充足的厚实蘑菇,轻轻一拍伞面,沉甸甸地摇晃。

    捏住伞柄用力一拔,整株蘑菇便被从松软潮湿的泥土中拔出,现在它是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礼物了,转手丢入背篓,沉甸甸的一声啪嗒。

    真好听,这真是足以令人类身心都得到治愈的声音啊。

    采啊采,腰都痛了,但人类就是没办法看到美味的蘑菇不弯腰拾取。

    阿木古楞本来趁大家采蘑菇的时候画画,坐了一会儿就有点坐不住了,放下打好的草稿也跟着采起蘑菇。

    捏起一个又大又完美的,立即嚷嚷说自己采到了蘑菇王。

    林雪君凑过来看,笑着摇头,在自己的筐里找到更大的一朵,得意道:“照我这个可还差一点,我这个是蘑菇女皇。”

    “每年大家都来采,每次都说晒干了冬天也能吃,但每次都是不到12月就全吃光了。”阿木古楞捏着手里的蘑菇王在她面前晃了晃,忽然往嘴里一送,接着便大口咀嚼起来,然后含糊地道:“嗯嗯,好饱满的蘑菇。”

    “喂!这个不能生着吃,可能有细菌的。”虽然榛蘑生吃也没毒,但万一有细菌、寄生虫之类的怎么办?

    林雪君吓得扑上去就伸手要抠他的嘴巴,迫使他吐出来。

    阿木古楞被她掰住下巴,忽地一张嘴,哈哈大笑起来。

    林雪君往他嘴巴里一望,哪有蘑菇的影子。下一瞬他举起右边袖口给她看,原来蘑菇被他抬臂松手的时候丢进袖筒里了。

    “!”林雪君瞪圆了眼睛,怒斥一声‘臭小子’,便是一通王八拳。

    阿木古楞被打了不仅没恼,反而一边打滚着躲闪,一边哈哈大笑。

    他压得枯枝被折断,噼啪作响,草叶松针也被碾得发出窸窣窣莎啦啦的声音。

    其他孩子们喜欢起哄,瞧见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打闹,都冲过来帮助林雪君,有的挠阿木古楞痒痒肉,有的帮忙抓住他不让他跑掉。

    大家笑疯了难免发出嘎嘎怪笑,吵得许多小鸟都搬了家。

    王老汉背着猎枪坐在老树根上,看着他们疯,也跟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扭打在一堆儿,显得更老了。

    衣秀玉跟在他们后面帮忙收走背篓和布兜,生怕他们玩闹间把蘑菇压坏了、把蚂蚱放跑了,像个爱操心的管家婆一样嚷嚷着企图找回秩序。

    最后却不知被哪个孩子抓住脚腕,稀里糊涂间也加入了乱战。

    待大家都玩累了,倒在松软的松针落叶上,衣秀玉抬头间,忽见四周松树参天,晴空湛蓝如洗。

    因为玩闹而兴奋狂乱的心跳,瞬间平复,耳中山幽鸟鸣远,整个身心都被洗净一般地松弛清爽了。

    ……

    回程路上,收获满满草药、蘑菇和野菜的雀跃让大家都忘记了疲惫。

    在驻地跟其他人分道扬镳时,林雪君得到了孩子们一起匀给她的一兜子蚂蚱。

    进了院子,衣秀玉去晾晒草药和蘑菇,林雪君则敞开大口袋,将小鸡小鸭小鹅小猪赶进袋子里。

    只听里面一阵兴奋的嘎嘎叽叽叫声,扑腾腾的捕猎动作不时将大口袋冲得东倒西歪。

    几分钟后林雪君抓出小崽子们,它们各个吃得小肚溜圆,快活地在院子里扑腾玩耍。

    大口袋里还剩了些蚂蚱,可以留着明天再喂一顿。

    林雪君捏了6只小蚂蚱,剪掉长有倒刺的后腿,踩着梯子够到房檐,在小燕子们听到响动喳喳叫时,将蚂蚱依次塞进了它们大张的嘴巴。

    又秃又憨的小燕子不断开合嘴巴吞咽,满足得眨巴眼睛,十分可爱。

    林雪君撑着梯子转头间,恰巧越过驻地一栋栋冒着炊烟的小房顶,眺到遥远天际绚烂夺目的晚霞。

    呼伦贝尔的晚霞从不限于单调的金色,大自然总是将金红粉紫蓝等多层次的色彩一股脑泼洒在天边,颜色饱和得像最大胆画家笔下的疯狂油画。

    怔怔望着眼前这副幻梦般的美景,她觉得自己如果能将之拍下来发到未来的网络上,一定会被网友认为这张照片曾被调色、补色、狠狠p过。

    可事实上,它是真实存在的。

    人类的肉眼竟能识别如此强烈、丰富、明亮的眼色,真像是奇迹。

    林雪君贪婪地欣赏,直到这些颜色渐渐黯淡,直到这条五彩斑斓的晚霞被拖入地平线下,浓郁的墨蓝色霸占天幕。

    揣着感动的长长叹气,她忽然理解了契诃夫曾写下的句子: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着自由的生活。】

    没有人不爱大自然。

    没有生命不爱大自然。

    这天晚上,肉乎乎的新鲜榛蘑上了餐桌,王建国的手艺一如既往地优秀。

    大家在瓦屋里开开心心地大吃了一顿,第二天便一起踏上了去6号草场的路。

    草原上游牧的、一春未见的许多同志,终于要再次碰头了。

    林雪君的大包裹里揣着托孟天霞买来送给塔米尔的俄语词典,还有给乐玛阿妈准备的用来泡脚的红柳枝,给阿如嫂子买的红色花布,以及给草原上吃不到猪肉的牧民们带的小半只野猪肉……

    穿上最新最好看的浅蓝色灯笼袖小衬衫,将两条麻花辫扎得又紧又工整,骑上愈发雄俊的大黑马苏木,呦呵呵,去赴一场仲夏日的草原之约。

    【📢作者有话说】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着自由的生活。”——契诃夫《醋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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