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 草原三杯【2合1】
◎唱啊跳啊,直到醉倒。◎
到呼色赫公社的第一晚, 林雪松睡得——老、香、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盘腿坐在炕上,愣是想不起来自己咋离开的大食堂, 又是怎么到的炕上, 谁给他脱的衣服裤子……
低头看看整齐放在皮鞋上的袜子,还有放在炕尾叠得方正的衣裳,他眯着眼睛,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炕里小王小丁还睡得呼呼的呢, 这俩人酒量比他还差。
将他们摇醒, 三人一出门就有早饭吃, 饭后一出门, 一位蒙古族的小伙子笑呵呵地坐在马车上。
“接下来我送三位同志去第七生产队。”
出场部的时候, 孟天霞开着拖拉机与林雪松三人碰头。
一辆马车、一辆拖拉机一前一后驶进秋日渐黄的草原,顺着栋栋电线杆延伸而去的那个方向开, 一定能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秋风夜夜凉,草原上日夜温差越来越大,绿油油的草场几乎在眨眼间就黄了一大片。
秋黄像无限浸染的颜料, 不断扩张向整片视野。
林雪松坐在板车上, 放眼四望后,便再没能收回视线。
草原的辽阔瑰丽如此令人惊艳, 只有真正置身其中,才知策马奔驰过一片草原,前方是草原,回首仍是草原的那种冲击性。
天地之间, 放眼无边。
呼啸而来的风是直的, 吹过马车和拖拉机这些小小石子般的障碍, 翻滚向另一边,仍旧直着吹。
辽阔不是一个词,而是一种震撼。
在大平原上,为了一个村子的田地供水,周围五六个村子的人一起来帮忙挖水渠。
在大草原上,为了几个小生产队能通电,要在无人的草原上多树不知多少个电线杆子才能用电线将距离遥远的驻地和驻地相连。
在集体利益大过天的环境里,整个国家不计私利,不管成本,团结一致地向前,只为让整整的国土上,无论多偏的村田都能用上水、不涝不旱,无论多远多小的边疆驻地都能用上电。
林雪松一个一个地数电线杆子,一直数到太阳升上中天又西斜,他们驶上用碎石铺就的坡路,穿过驻地门柱,抵达第七生产队。
过十几米,坐在拖拉机副驾上的包小丽站起身,双手拢在口边,朝着后面马车上的林雪松大喊:
“林大哥,你往那边看,那个用木栅栏围起来的最齐整的院子,看见那个站在院墙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了没?
“那里就是林同志的家!”
一头大母牛摇摇晃晃从前方拐过来,它身后跟着个只有一只耳朵的大狍鹿,后面还坠着另外一头大母牛和两只时不时停下来顶角的少年牛。
面对这些不会躲车的牲畜,拖拉机和马车都得停下来,等着它们的队伍慢悠悠地过。
接下来走过去的是两只羊妈妈和3只小羊羔,它们憨态可掬,肥壮喜人。
林雪松兴致勃勃地打量这些动物,发现它们竟全走向妹妹住的知青小院。
包小丽忙跳下拖拉机,在打头的大母牛前边赶到院门前拉开门,笑吟吟地看着大母牛巴雅尔晃晃悠悠地过小桥,进院子,扫视一圈儿长大许多的小鸡小鸭等小动物后,绕过一只耀武扬威的大鹅,晃向半敞着的牛棚。
“都是你们养的?”林雪松转头问坐在拖拉机上的孟天霞,从车板上跳下来,好奇地往知青小院张望。
“都是林同志养的,她不在家时,留在驻地的人帮她照看。”孟天霞笑着道:“院儿里还有鸡鸭鹅呢,我们嫌小猪太臭,给放养在屋后的山坡上了。”
两人正说着话,后面忽然唏律律一阵嘶叫,一匹夕阳照耀下如红宝石般油亮的小骏马叉着腿便跑了过来。
在拖拉机和马车前乍然停住,傻乎乎地转头用大马眼扫视众人,最后盯住孟天霞,唏律律叫几声,哒哒哒跑到她跟前,二话不说便张马嘴去咬孟天霞的袖子。
孟天霞哈哈一笑,从兜里掏出一粒糖。
小红马将糖含在口里,仰天呲牙咧唇哼哼两声,才欢脱地追向队伍。
林雪松目光始终追随着还称不上膘肥体壮,却已现出些矫健样子的小红马,赞叹道:“这就是小梅动手术治好的那匹小红马!”
“是的,漂亮吧?现在全驻地人人都惦记着它呢,谁都想做那个驯服它、第一个骑上它的人。”孟天霞望着小红马圆溜溜亮通通的屁股和逐渐宽阔的平背,也生出些向往。
开拖拉机的人也会梦想骑上那么漂亮的小红马呀。
林雪松转步想去知青小院看看,前方路上忽然赶过来1位中年男人和妇女。
为首的瞧见孟天霞和林雪松便高举右臂,还没走到近前,已热情地高喊:“是不是林雪松同志到了?”
赵得胜早上便已经接到孟天霞在场部打的电话,知道她今天要同林雪君的哥哥一同回驻地,驻地里的人已经等了大半天喽。
“是得胜叔和我们妇女主任额仁花同志,他们和雪君关系都可铁了。”孟天霞介绍罢,跟林雪松暂做告别,先开着拖拉机去停车场了。
林雪松忙迎向赵得胜和额仁花,伸出去的右手还没握到得胜叔的手,整个人已被大力抱住了。
“像啊,大林同志和小林同志长得真像啊!”赵得胜热情地拥抱过客人,才退后一步上下打量林雪松。
额仁花这才哈哈笑着走过来与林雪松握手,并爽朗道:“等你大半天了,来,给你们安排着住在陈木匠家,行李啥的都放那儿,走,过去歇会儿。”
说着便招呼林雪松和小王小丁往木匠房走。
“看见这地上铺的路没有,林兽医的灵感。
“看见那山上的小木屋没有,里面住的王老汉,他的狗都长肿瘤了,林兽医开刀给救回来了。
“后山往里走,林兽医带着几十号人进山采药,教会不少人认中药材。一起采药那些人,别管多大岁数,个个都管她叫老师。”
一路上赵得胜边走边给林雪松介绍,这片驻地上处处都留下了小梅的足迹,哪里都有她创造过的小故事。
小王和小丁也随着赵得胜的手指东张西望,听着对方的描述,想象着林雪君同志在这片驻地里生活的样子,不时掏出本子记上几笔。
“小梅去牧场给母牛配-种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跟着走进放满木材的院子,林雪松关切地问。
“可能还得半个来月吧,前几天从牧场上回来的同志说,林兽医又去第八生产队了,那边的母牛配种也找林兽医帮忙。
“现在林兽医可紧俏了,想请她帮忙都得排队。”
赵得胜回头答罢便朝着院子里停下工作抬头观望的陈木匠和穆俊卿道:
“快看谁来了!
“这位就是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
陈木匠笑着点点头,一向内向的大叔憨憨地以一手压着木头,另一手抬高了跟林雪松和小王小丁打招呼。
他旁边帮忙的穆俊卿啊一声站直身体,目光快速上下打量了下林雪松,双手在裤子上擦去汗湿便大步走来,抬臂礼貌道:
“林同志你好,我是跟林兽医同时来到第七生产队的,我叫穆俊卿。”
“你好。”林雪松刚与穆俊卿握过手,对方就接过了他拎着的行李,率先走在前面为他们领路。
接下来赵得胜都插不上话了,穆俊卿先帮小王小丁安排好,又指了指陈木匠家侧卧里另一张单人床:
“这原本是给阿木古楞打的新单人床,他现在不在驻地,就先给林同志睡吧。
“那孩子正长身体,床我做得很宽很长。”
说罢,穆俊卿将行李放在床尾,接着又道:
“被褥都是驻地里的叔伯婶子们听说你要过来,从家里拿来的,都是干净的。”
见小王小丁也把随身的行李放在床尾了,又请三人到院子里坐。
他分别给三人拎过来三个马扎,并快速煮好三碗奶茶送到三人手上,接着笑道:
“三位可以先在这里坐坐,这里面朝着后山,秋天的兴安岭山林最漂亮,树叶黄的绿的红的…什么颜色都有。一边歇着喝茶,一边看看风景。”
“我去看看晚饭准备的怎么样,三位贵客就先交给你了,小穆。”赵得胜跟林雪松三人打过招呼,交代一声便快步走了。
额仁花跟林雪松唠了两句家常,也跑去停车场跟仓库管理员一起跟采购员包小丽做交接。
穆俊卿搓着手看了看独自在台案边割木头的师父,犹豫几秒便也拎了个马扎坐到林雪松身边,笑着询问对方一路过来累不累。
“还行,有点乏,总算到这儿了。”见穆俊卿态度特别热情,林雪松忍不住猜测小梅是不是也救过穆俊卿养的牛羊啥的:
“小梅也帮你治过牲畜?”
“那倒没有……”穆俊卿被这样一问,脸刷一下便红了。
他掩饰性地戳了下眼镜,拢了下中午临时理了下的自然卷短发,清了清喉咙后格外正式道:
“我们几个年轻人一块到这里支边,人生地不熟的,刚开始都有点害怕不被接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边安顿下来,干不干得出点事业。
“幸亏小林同志快速打破了我们这些外来知青和牧民们之间的陌生感、隔阂感,帮助我们所有人快速融入生产队的生活。
“小林同志虽然年纪轻,其实对我们所有知青都颇多照顾。”
“是吗?”林雪松一下来了精神,挑高眉问道:“小梅咋打破僵局的啊?”
他们部队刚到河南帮老乡们干活的时候,还跟当地老乡发生过不少矛盾呢,幸亏连长和生产队长双方领导不断管束及协调,大家才处得越来越好。
妹妹是咋快速带着知青们融入生产队的?她总不可能像他们连长似的,给每个排下达‘走进老乡家,帮老乡们担水、扫地干活’的任务吧,这些年轻的知识青年们刚来生产队时挑得动担子吗?
穆俊卿先是被问得愣了下,接着便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那一天,他站在牛屁股边,捏着林雪君递给他的牛尾巴,近距离地旁观了她伸手往牛屁股里插的震撼画面。
砸吧了下嘴,他对上林大哥好奇的眼睛,郑重道:
“在牛棚里,病刚好的林同志——”
穆俊卿声音暂顿,伸出右手往前伸,转头问林大哥:
“你见过她手插牛屁股吗?”
“啥?”林雪松傻眼。
“林兽医手插牛屁股,插进去这么长一截胳膊。”穆俊卿不顾林雪松的吃惊表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给对方比划当时林雪君深插的程度,然后又道:
“就这样,她用自己惊人的技艺,镇住了当时牛棚里所有人,包括妇女主任和大队长。然后,林同志撸胳膊网袖子,带着生产队好几个老少爷们儿嘿嘿吼吼地费老大劲儿扯犊子,终于顺利地帮老母牛产下个一百斤左右的大牛犊子……”
“……”小王。
“……”小丁。
“……”林雪松。
穆俊卿一个故事讲完,左右一片寂静——
首都来的客人们,也被镇住了。
…
天色渐沉,秋夜的寒意愈深。
穆俊卿在木匠院儿里给林大哥和小王小丁讲完了林雪君给大母牛接产、给小羊治不吃奶毛病、给大母羊治炎症等故事时,衣秀玉推门进来便问:
“林大哥人呢?”
她今天跟采野菜野果子的社员一块上山,采了许多草药。听说林雪君的大哥正在木匠房,丢下草药连跑带颠儿的就过来了。
瞧见坐在窗户下面看风景的林雪松,衣秀玉伸着右手就走了过来。
“林大哥你好,我是林雪君的好朋友、好同志衣秀玉,我和她还有孟天霞住知青小院,我们仨最铁了。
“她看到伯父写的信就说你要来,终于等到了。”
刚跟林雪松握过手,衣秀玉便招呼道:
“走!我带你去我们院里走走,看看她生活的地方。”
于是,一行人呼啦啦离开木匠房,踩过碎石路,路过冒着炊烟的一栋栋小屋——它们中许多都是今年新建起来的。
路过阿木古楞毡包边大队正为他建的小木屋时,干活的王建国几人也加入了带林雪松参观的队伍。
又路过林雪君她们仨开辟出来的小菜园,与园子里帮忙除草的孩子打过招呼,跟坐在菜园外晒好太阳准备回家的老人们握过手,林雪松被请进知青小院。
这里是妹妹和两位朋友一起搭建起来的新家,其中还有穆俊卿等几位男知青和大队里其他社员们的功劳。
“这就是林同志写文章和写信的桌子,这是林同志用的洗脸盆,这是林同志的书架,林大哥你看,这些专业书都被林同志翻烂了。
“这是我的笔记本,我学的这些中药知识都是林同志教我的。
“这是萨仁阿妈亲手给林同志做的小外套,这是林同志的旧鞋,她出发去草原穿的是我们的好朋友托娅送给她的牛皮靴子。
“这些书都是各报社、广播站邮给林同志的,还有这些信纸、笔、墨水——”
衣秀玉才介绍完林雪君的战利品,院子里就传来小王小丁和王建国几人的声音:
“放屋里吧,不然容易被院子里的动物啃了。”
“好嘞。”
接着便见几个小伙子一起帮小王小丁将他们从首都及其他城市给林雪君带的东西搬进了瓦屋,一摞又一摞,一兜子又一兜子,全整齐堆放到侧卧。
衣秀玉于是笑着道:“林大哥,你看,林同志的东西又增加了那么多。”
林雪松站在桌边,四望这个干干净净的瓦屋。窗明几净,书架上有书,厨架上有油盐酱醋,灶边码着柴和干牛粪,椅子是新打的,洗脸盆是新买的……
来这里不过大半年,妹妹已经将日子过得如此红火了啊。
揣着这样的感慨,林雪松还没来得及在妹妹家里坐坐,就被一众人请去了大食堂。
晚饭已备好,秋收后最丰盛的一顿盛宴,招待第七生产队的贵客,林雪松同志。
在驻地里的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大食堂,王老汉拿出了自己刚酿好的‘都柿酒’,赵得胜掏出了自己珍藏的高粱酒,额仁花家里的马奶酒也都搬了过来。
林兽医为生产队做了那么多事,她的哥哥,他们一定给招待好。
美酒,必须喝透了啊!
于是,当第二天林雪松和小王小丁一起坐上马车,去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找妹妹时,酒还没醒呢。
他躺在马车上,头枕着衣秀玉给他塞的棉花垫子,身上披着孟天霞给他找的薄被子,抱着穆俊卿送给他的装满了牛奶的水壶,望着头顶色彩浓郁的蓝天,魂儿随着马车的摇晃不停舞蹈。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醉过,过年回家见兄弟们没喝这么透过,跟亲戚们团聚没喝这么透过,居然在来看妹妹时,被妹妹的领导上级、同志、朋友们灌了个晕头转向!
酒都是好酒,人都是好人,借妹妹的光被众星捧月、热情款待时,那股骄傲幸福劲儿也真是美滴很,但……晕也是真晕呐!
穿过最美的大草原,见过雄鹰翱翔高空,见过成群牛羊过草场,也见过草原旱獭打架、鼠兔搬家,林雪松终于到了第八生产队,他的酒也终于醒了。
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嘎老三仍住在夏牧场牧户斯琴高娃家的毡包里,帮忙清点牲畜数量,规划迁徙冬牧场时间,听说林同志的哥哥和来采访林同志的报社编辑来了,当即骑上大马从这边的毡包直奔向2公里外另一位牧户才希亚勒家。
一瞧见林雪松,嘎老三就认了出来,长得跟林兽医嘎嘎像。
他跳下大马,一把便握住了林雪松的手,“林同志,您的妹妹刚为我们生产队的所有大母牛配好种,她配得真的嘎嘎好,没有一头母牛不乐意,我们牧场的母牛都嘎嘎喜欢林兽医!
“她过来一趟啊,连我们牧场上的耗子都不生病了。
“哎呦,多好的小伙子啊,林兽医的哥哥啊,哈哈,快坐。”
他热情地拉着林雪松坐在马扎上,转头又喊人:
“苏日娜,快去煮奶茶,林兽医来的时候杀的羊还剩一半呢,晚上都给烤了!
“喊你阿爸架锅烧火啦。”
“哎!”苏日娜探头盯着林雪松看了好几眼,才跑去煮奶茶。
“小梅不在这儿吗?”林雪松和小王小丁坐下后,左右张望都没见到妹妹。
“哎呀,我们这儿的活都干完了,昨天她刚回第七生产队的夏牧场。”嘎老三也拉了个木凳子坐下,3只大狗跑到他身后,好奇地打量林雪松三人。
嘎老三一把揪住带头的蒙獒,笑哈哈地展示给林雪松看:
“你瞅瞅这仨狗,身上斑秃似的,好多地方没毛,知道咋整的不?
“哈哈哈,你妹妹有条黑脸狼,老霸道了。这仨狗身上的毛都是被那头狼薅掉的。”
“小梅还养了狼?
“哎不是,她已经回第七生产队夏牧场了?”
竟然又错过了,想找到妹妹可真够波折的。
真如那首诗,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妹妹也是位隐者啊。
天色渐晚,林雪松有些踟蹰,刚开口准备跟小王小丁商量一下要不要立即改道去第七生产队,嘎老三就嚷嚷起来:
“那怎么行!
“你们既然来了,怎么能饿着肚子赶夜路呢?让人家知道林兽医的哥哥来了我们第八生产队,没好好招待一下就给送走了,我嘎老三还要不要做人。
“来来来,你们看这天色都晚了,草原上走夜路很危险的。
“听我的,在这吃个晚饭,今天晚上就歇在这儿了,明天早上我给你们带路,亲自送你们去第七生产队,怎么样?”
于是,大锅架起,羊排炖上,羊腿烤上。
因为自家大狗抓伤林雪君的边牧犬而被阿木古楞找上门的苏赫,眼圈儿的乌青还没消,就那样顶着俩黑眼圈,赶过来陪林兽医的哥哥喝酒。
饭桌边,羊汤鲜得小王小丁一个劲儿地啧啧称赞不停。
煮的羊排喷香,烤的羊腿焦香,大口撕扯着啃肉,胃满足,舌满足,精神上也畅爽得要命。
户主才希亚勒老人唱着蒙古族歌曲,苏赫高举着酒杯同林雪松讲述自己跟林兽医因狗打架而生出的纠葛故事,指着自己的乌眼青大声地笑,大声地喊“干杯”。
秋日凉爽的夜风吹去酒后的燥意,草原的夜空辽阔,在黑暗中与地连成一片。
晚秋虫子仍在鸣叫,夜风吹得它们瑟瑟发抖,高亢的鸣叫变了调。远处时有狼嚎,夜枭鬼叫着飞过,忽地俯冲,在一阵老鼠惨叫声后,夜枭叼着老鼠再次飞起,直掠向远处一片稀稀落落的灌木丛。
推杯换盏间,所有人都不停嘴地夸林兽医。什么牛疯了,林兽医一来一治,牛立马不疯了,喝水撒尿结石都好了。什么牛内脏掉出身体,林兽医三下五除二就给塞回去治好了……
借着酒意,牧民们什么夸赞的词都敢讲,这一通乱吹,简直要把林雪君吹成菩萨下凡。
林雪松歪着脑袋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说的谁啊?真是他妹妹吗?
酒意熏然,苏日娜和苏赫举着酒杯一边饮一边唱,他们拉起林雪松,一道围向篝火,欢笑着敬酒,叽叽喳喳地教他跳蒙古族舞蹈。
唱啊跳啊,直到醉倒。
天好高啊,星子密布,一闪一闪地照亮夜空。
林雪松躺在未封顶的蒙古包里,醉眼朦胧,仍舍不得闭上赏景的双眼。
舒展四肢,让身体陷进直接铺在草地上的皮褥子里,鼻息间嗅着草味,他仿佛感受到了草原温柔的拥抱。
嘎老三走过毡包,探头往内看了看,见林雪松已睡沉,自觉未慢待了贵客,这才心满意足地骑马折返牧户斯琴高娃家毡包边上自己的毡包。
草原的秋夜越发地凉,酒意却暖了林雪松一整夜。
就这样,在见到妹妹之前,他已经喝了三次大酒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牧民们这个夸滴呀,把林大哥给整不会了。
【小剧场2】
林雪松:妹妹现在的酒量肯定老大了吧……
【小剧场3】
林雪松:下次听到祝酒歌第一句,我就钻桌子!(真喝不动了…)
……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寻隐者不遇》贾岛”
……
【喝酒有害身体健康,医生建议喝酒的数量是0杯。请勿饮酒,请勿劝酒。】
132 ☪ 属于妹妹的温柔草原
◎给与人类拥抱的草原狼沃勒,大概就是凛冽的大自然最温柔的一面。◎
人处在专注的工作中,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忙活完自家生产队的母牛,又去忙第八生产队的母牛, 再回到第七生产队做一下全畜检查, 眨眼间,林雪君已在夏牧场上呆了快20天。
秋高气爽,天仿佛变得更高,云好似也变得更白更厚了。深浓的蓝天被白云遮住时,竟也透不出一丁点蓝色。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湖泊边出生、长大的鸿雁已熟练地翱翔高空, 随着长辈们一道唱着歌飞向更温暖的南方。
夏虫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 却仍不吝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地鸣叫, 并将后代深埋保温的泥土中, 祈求来年春天时它们能破土而生, 开启新一轮从生而死的轮回。
躺在泛黄后逐渐单薄的秋草上,当牛羊忽然散开, 为视野开辟出一片空境。稀稀落落的灌木叶子褪去了艳丽的绿,与远处河边朝阳处仍鲜绿着的草丛拉出层次的条带。
林雪君乍然在牛羊让出的视野中看到这样具有冲击性的风景,灵魂仿佛又受冲击。
可在这样赏景的时刻, 若只一人独赏, 难免觉得孤独寂寞。
那种生活在繁杂城市里的人看到如此风景时的震撼感受,可惜阿木古楞和塔米尔他们都无法体会。
当没见过世面的林大哥和小王小丁来到夏牧场时, 林雪君胸中渴望分享美景和震撼心情的寂寞,终于完全纾解了。
在前身的记忆里,林雪松这个大哥更多的是在大院里上房揭瓦、天天挨林父罚的皮小子,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兄妹互动, 是林大哥带着前身爬邻居家的房顶捉鸟, 俩人合力将人家的铁皮房顶给踩塌了, 前身也非常荣幸地第一次享受了跟大哥一样的待遇——罚站!面壁不许出去玩!
之后林大哥念小学,她去父母单位给员工家属们提供的托儿所;林大哥念初中,她念小学;林大哥念高中,她还念小学……等她终于开始稍微长大一点,不再是个纯粹的小孩时,林大哥已经去了部队,他们兄妹俩都完美错过了各自认识世界、认识身边亲朋最关键的青春期。
林雪松坐的马车能看到毡包时,他就等不及了。
为了保护马匹,马车跑得并不快,林雪松从马车上跳下来,大踏步走向毡包,速度比马车还快。
正蹲在一头小牛身边帮它检查蹄子上段一处伤口的林雪君被拉起来时,便瞧见一脸抑制不住笑容的挺拔青年。
她瞳孔猛然收缩,血脉相连的情感一瞬便催得她红了眼眶。前身的记忆翻涌,全具化成面前这个亲切而熟悉的人。
大哥!
张口喊出来的却是:“林雪松同志!”
自从青春期起,她就别扭地不再管他叫哥了。大家都是一起建设祖国的同志,不能因为他比她早出生几年,就得让她喊哥。
脱口而出‘同志’之后,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前身的记忆在不知不觉间也改变了她许多,一些行为和情绪仍流淌在这具身体里。
她上前一步,仰着头朝他笑。
林雪松双手握住她肩膀,欣喜地上下打量,随即用左手胡乱在她脑袋上摸了两把。小丫头长大了,但青春期的叛逆还没完全褪去呢。
他将她拉近,在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兴道:
“要么是你长高了,要么是我缩水了。”
“哈哈哈哈,长高了半个头呢。”林雪君骄傲地踮起脚,仰脑袋道:“还能再长的。”
远处草场上赶回来的大队长王小磊和从毡包里走出来的胡其图几人并肩张望,载人的马车和带路的嘎老三也赶到近前。
嘎老三落地后走到王小磊身边,笑着道:“林兽医的哥哥,林雪松同志,从部队请假后没回首都,直接来这儿看林兽医的。”
“我说怎么长得这么精神,看着这么招人喜欢呢。”王小磊刚才还歪着脑袋琢磨这人谁啊,这会儿一听是她哥哥,立马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了,多俊一小伙子啊!
“爸爸妈妈还好吗?”林雪君拉着林雪松往大队长等人面前走。
“我没回北京,直接从河南过来看你的。之前打电话,爸妈他们身体都好,大家就是惦记你。”林雪松胳膊一展,将妹妹肩膀搂住往怀里带了下,她趔趄一下脑袋撞了下他肩膀,他才哈哈笑着松手,拍拍她脑袋。
曾经这个小屁孩长大了,比小时候呆呆傻傻的样子更招人喜欢。
林雪君将大哥介绍给大队长和胡其图阿爸等所有人,接着林雪松又拉过林雪君面向小王小丁,笑着道:
“小梅,这是从北京来的,《首都早报》的王编辑、丁编辑。”
林雪君惊喜地哎呦一声,又上前与小王小丁握手问好。
秋风瑟瑟,凉爽的黄草场上,他们终于见面了。
乐玛阿妈与林雪松拥抱过,立即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照顾起来,奶茶、野果子、奶酪都摆在盘子上端到他面前。
又喊了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去猎黄羊、插鱼。
“注意安全。”林雪君送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上马,笑着跟他们摆手。
“知道了,小梅。”塔米尔笑弯了眼睛,新学会的称呼立即就喊上了。
“!”林雪君被叫小名有些不好意思,发窘地想要纠正,却听另一边阿木古楞也道:
“小梅,我们一定猎到最肥的黄羊、最肥的银鲫。”
银鲫是北方特产鲫鱼,肉味鲜美细腻更甚其他鲫鱼,还有一定药用作用,非得让远道而来的林大哥也尝一尝。
“喂!”林雪君终于瞪圆了眼睛,怎么阿木古楞这个弟弟也敢叫她小名。
塔米尔和阿木古楞不约而同对着她哈哈大笑,齐勒马绳,纵马往北去找养了一夏、肥丢丢的黄羊群。
“小梅,我去采野葱,你快过来陪你哥和两位编辑同志聊聊天。”阿如嫂子也改了称呼,她从另一边她和乌力吉大哥住的毡包赶来,挎着篮子带着3岁的儿子托雷和7岁的女儿琪琪格,到远处旱地采野葱。
野葱味儿重,如果搭配羊肉做成饺子,能美死个人。
林雪君应一声,走到哥哥身边席地而坐,轻声与他分享自己来到草原后的见闻与生活。
林雪松低头看一眼妹妹,在边疆磨砺了大半年,城市里养出来的许多习惯都被新的习惯覆盖了。
以前被妈妈盯着管着要爱干净的小女孩儿,如今已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随性洒脱。
出发前白皙的皮肤也晒成小麦色,连细瘦的骨骼都舒展且壮实了,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还长成了健康明媚的草原女儿。
不一样的环境和工作,真的会将人类异化。
温室里的读书人会变得内敛而多思,草原上逐水草牛羊而生活着的牧民医生,则变得爽朗而昂扬。
进门莫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可知。
瞧着妹妹那阳光下茁壮生长的小树一样的精气神儿,笑起来露出的洁白牙齿,弯弯双眼里亮闪闪的光,他已得到了答案。
他自从进了呼伦贝尔,就一直听到关于妹妹的故事。
无论是来自小王小丁的关于妹妹写文章的故事,还是到了公社后被社长带着群众亲自招待时听到的妹妹抗击寄生虫传染病的故事,亦或者到了第七生产队冬驻地与得胜大叔、王大叔、额仁花主任、衣秀玉小同志、穆俊卿同志等推杯换盏时听到的关于妹妹如何对牲畜疾病手到擒来的故事,还有在第八生产队听到的嘎老三副队长、牧民苏赫等人讲述的妹妹如何治疗得了尿结石的病牛……
那些赶着‘疯牛’满驻地奔跑、帮助病牛排出结石、烧牛屁股帮助牛活血暖身、手掏牛水门帮牛接产、阉割牛羊手下不留情、治疗寄生虫病时与社长等人一起等待病羊排便等等等等趣味横生的事迹,竟都是他的妹妹……
甚至是他们第七生产队比第六生产队更早通电、通电话,都是因为陈社长希望在需要林兽医时能更快捷地找到她。
每每在呼色赫公社走过一片草场,好像都能听到那里流传着的关于妹妹的小故事。
晚上篝火燃起,王小磊与林雪松并肩而坐,看着夜幕拉下时慢慢回棚的大牛小牛,大队长忍不住拉住了林雪松的手,感慨地道:
“不止小梅在草原上经受磨砺,成长了,变化了。
“连这片草原,也在悄悄变化着。
“你看这些牛群,往年我们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存活率的。难产、疾病、天气、狼灾等都可能导致小牛的夭折,有时大牛都扛不过去。
“今年从春天开始,林兽医就在守护我们的牲畜。
“小羊刚出生,就喂药防止羊羔痢疾,长到1个多月就开始安排其他疫苗接种……
“大母牛春季生犊,其他生产队夭折率最严重的达到了50%,我们的小牛犊几乎全活下来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奇迹,也不过如此吧。
“之后春夏季驱虫,大牛小羊生病,包括生产队的马匹们,甚至我们养的护卫犬、牧羊犬,有病的全都能得到救治,没病的呢,林兽医也会根据季节、牲畜的年龄,去做针对性的各种疾病的预防。
“你看啊,这么多大牛小牛,这就是我们牧民们的收成啊,大丰收!
“再过一个月我们的牛羊和马出栏,第七生产队可能就要成为全公社今年收成最好的生产队了。
“每个人都很努力,但有一个人起到很大很大的作用,是我们整个生产队的功臣,你知道是谁吗?”
王小磊笑吟吟地看着林雪松,眼睛里充满慈爱和骄傲。
“林雪君兽医。”在回答大队长这个问题时,做大哥的难得没好意思叫妹妹的小名,而是延续了大队长语气中无时无刻不流露的敬重,称呼了妹妹的全名和职位。
在这个时刻,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跟妹妹同吃同住的朋友在称呼她为‘小梅’时也会不自在,而这些跟妹妹朝夕相处的长辈也一直称她为‘林同志’‘林兽医’‘林雪君同志’,既没有亲昵地唤‘雪君’,也没有叫‘小梅’。
大概在每个深切地明白妹妹为牧民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的人心中,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单纯的只是位亲切的‘朋友’‘晚辈’。
妹妹不止生活在社员同志们的亲切友谊之中,她还生活在大家的认同和敬爱里。
篝火被点燃,暖风吹散夜晚的秋意凉。
林雪松的脸被火光照映得线条柔和,白日阳光里军人般坚毅的线条被夜晚的光影涂抹得温柔了,变成最最慈爱且满怀欣慰的兄长。
在大队长点头肯定了他的回答后,两个人齐声笑起来。
林雪君带着苏木饮马归来,又坐回林雪松身边。
她手指压在口唇上,用力一吹,呼哨声响,远处高草丛中立即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抬起头,停顿两秒,便撒丫子奔了过来。
另一边毡包背阴处,与黑暗和土色融为一体的大狼也站起身,抖擞下毛发,伸个懒腰,入秋开始变厚变长的狼毛一瞬蓬松,使黑脸狼体型看起来大了一倍。狼眼往四处扫视一圈儿后,它也迈开闲适的步伐,走进篝火照耀的明亮处,悄无生息地向林雪君走来。
“看,这是我的牧羊犬,糖豆。”林雪君搂过边牧的脖子,在它摇着尾巴舔她下颌时将它推到林雪松面前。
拍拍它厚实的背,肉乎乎的屁股,强健的后腿,她骄傲地道:
“草原上最肥的牧羊犬。”
在大哥伸手去摸糖豆时,林雪君又拽着黑脸狼的前爪强行将酷酷的大狼抱在了怀里。
不理大狼呲牙低吼的不满反应,她将脸在它嘴巴边蹭了蹭,逼它舔一口自己的下颌,才搂住沃勒,抬头对大哥道:
“看!这是我养的护卫狼,叫沃勒。瞧瞧这狼牙,看着这大耳朵,还有这熊一样的体型。
“你看它的头,比狗的头大吧?”
林雪松抬起头,对上黑脸狼绿油油的眼睛后,背脊上便生理性地立起一层汗毛。
然后,他便瞧见自家妹妹抬高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将大狼屁股拍得啪啪响,嘴上还混不在意地炫耀:
“老结实了,草原上最英武的狼。
“你摸摸。”
林雪松抬起头,低头对上大狼呲起的白森森狼牙,和不高兴时阴森森的狼眼睛,扯唇苦笑:
“就不摸了吧。”
“那可不行。你摸了糖豆却不摸沃勒,狼可小心眼了,它会生气的。”林雪君立即不认同地摇头,怎么可以‘顾狗失狼’呢。
“……”林雪松。他觉得他摸了它,它才会生气吧。
最后耐不过妹妹热情相劝,林雪松只得壮着胆子摸了上去。
掌心下是出乎意料厚实又扎手的狼毛,隔着毛发,他隐约触碰到蓄势待发的强健肌肉和充满生命力的体温。
一股莫名的情绪悄悄涌上,直到收回手后仍久久无法淡忘。
这就是抚摸充满野性的动物的感受吗?
还想摸。
他望着林雪君拥抱呲牙的沃勒时幸福的表情,隐约体会到了妹妹的快乐。
在抚摸狼、拥抱狼的时刻,大概会产生近似‘征服自然’般的快乐吧。
给与人类拥抱的草原狼沃勒,大概就是凛冽的大自然最温柔的一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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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日格勒河,号称‘天下第一弯’,从飞机上看尤为漂亮。站在金帐汗景区高处眺望曲折的莫日格勒河也非常漂亮。呼伦贝尔草原旅游必打卡哦,冬天那边虽然冷,但冬日莫日格勒河也有不一样的美,非旅游季节,能在河边看到膘肥体壮的怀孕母马群。
金帐汗景区后面河流对岸有个小村落,冬天时桥是锁死的,游客过不去。站在河这岸,对面的蒙獒会朝你吠。】
133 ☪ 属于草原的林小梅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吭吭唧唧地叫。◎
晚宴上桌时, 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又准备了好几罐好酒。
林雪松一看到酒脸都绿了,还喝啊?他这身子骨就算再硬朗,也有点架不住草原人的热情了啊。
林雪君听说哥哥这一路几乎都是醉着过来的, 立即笑着道:
“不喝了, 酒太珍贵了,留着冬天放牧的时候暖身子用吧。”
她一句话便说定了,胡其图阿爸和乌力吉大哥只得收起大部分酒,只拿出一小桶马奶酒,大家分着一人品一点。
林雪松坐在马扎上看塔米尔挥舞着小刀, 一条一条将黄羊肉片得每一片都差不多大小,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也学会了, 忍不住站到塔米尔身边, 问这个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19岁青年:
“能让我也试试吗?”
“你洗手了吗?小梅说饭前每个人都必须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塔米尔斜眼睛偷瞄林雪松一眼, 清了清喉咙,又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手, “要洗得像我这样干净才行。”
林雪松伸出自己双手看了看,又看了看塔米尔的手,没看出啥区别, 便点头道:“洗了, 洗得可干净了。”
“嗯,那就好。”塔米尔点点头, 从腰兜掏出一把小刀,调转刀柄朝向林雪松递过去,“这是我新磨的小刀,我都还没舍得用呢。”
“啊, 我用旧的就行。”林雪松一听是人家的新刀, 有点不好意思接了。
“拿着吧, 给你用不心疼。”塔米尔站直身体,拿出自己最诚恳的声音道。
“啊,那谢谢啦。”林雪松转头看看身边的小伙子,笑着点点头。多好的人啊,慷慨,还会照顾人,手洗得干净呢。
接过对方的新刀,他左手捏住另一只羊腿,学着塔米尔的样子切肉。
果然刀特别快,切肉时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肉被切得薄薄的,一片又一片搭摆在盘子上,特别漂亮。
“刀柄上还有我雕的鹰呢。”塔米尔又忽然凑过来,清清喉咙引发林大哥的注意力后,又示意对方欣赏新刀柄上的图案。
“啊,挺漂亮的图标。”林雪松只得停下片肉的动作,端详过刀柄后给与夸奖。
“我还会说俄语。”塔米尔说罢,朝林雪松笑一笑,然后便展示道:“哈啦硕~乌拉~”
“啊,挺,挺厉害的。”林雪松逐渐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怎么……这位蒙古族少年是不是有点缺认同呢?怎么一直在寻求自己的夸奖?
“嘿。”塔米尔得意地笑笑,低头片了会儿肉,又抬头凑过来。
“?”林雪松抬眼睛,这回又要展示啥?
“我今年19岁了,马骑得可好了,全公社都排得上号,要是能骑小梅的大黑马,我就能在那达慕大会上得骑马冠军。
“我枪打得也准,弓箭射得也好。这头黄羊就是我猎的。”
塔米尔说罢呲牙嘿嘿一笑,想了想又道:
“我汉话说得也不错吧?我身体也可好了,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
“……啊,挺棒的。”林雪松微微歪头,他开始有点听不懂了。
这个塔米尔好怪哦。
“大哥,你片肉太慢了,让塔米尔片吧,他片得快。你过来坐呀,羊骨髓都烤好啦!”林雪君在马扎边喊人,她大哥站在那儿严重影响了塔米尔片肉的速度。也不知那俩人瞎聊啥呢,这可是一桌子人嗷嗷待哺啊。
“林大哥你去吃吧,听到林同志夸我了吧,我片得快。”塔米尔一本正经地朝林雪松用力点头,接着便低头认真干起活来,小刀舞出重影,肉片眨眼的工夫便堆了半盘子。
林雪松坐回妹妹身边,歪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塔米尔这人为啥怪怪的,只得笑着道:“塔米尔人还怪好地。”
“那当然,草原上的人都可好了。”林雪君笑着给大哥夹了两根羊骨髓:“你尝尝,羊骨髓,一整条的,只撒了盐和一点葱花。”
纵劈成两半的粗粗的羊棒骨放在盘子上,半圆骨槽里是被烤得滋滋冒油的羊骨髓,切成小段的野葱洒在上面,香味中隐约杂着丝丝辛辣味道。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整根骨髓送入口中,烫得他嘶嘶哈哈却仍忍不住要嚼一嚼。
油香瞬间爆了满口,在中原田野间辛苦劳作了大半年,虽然常有野菜和粗粮,却几乎吃不到什么肉,更何况是这么香腻腻的骨髓!
野葱特殊的辛味扫去油腻感,让人只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烤过的羊骨髓更香的东西了。
香到后脑勺,香得人鼻孔张大,香得寒毛直竖。
林雪松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吞咽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灵魂都升华了。
美食真的太治愈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全身都热乎起来。
用老北京话说,就仨字:倍儿爽。
“哥,尝尝煮的黄羊腿肉,塔米尔和阿木古楞反复用水冲涮过黄羊肉里的血水,煮的时候汤里都没什么沫子,一点都不膻。”
见大哥吃得眼睛都睁不开,林雪君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她看着大哥又夹起羊腿肉,目光期待地凝着他,待他嚼着羊腿肉,歪着脑袋不停摇头,幸福得将五官簇到一块儿,一边咀嚼一边嗯嗯赞叹不断,她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有亲朋分享生活中的美好,人怎么还会觉得寂寞呢!
塔米尔的肉片切好了,阿木古楞洗好了野菜,先往林雪君手里塞了一片,转头看一眼林雪松,也塞了一片。
“大哥,这样卷。”林雪君手将可以生吃的菜叶子捧在手心,“将肥瘦相间的羊肉片放在蔬菜,再放一片,再放一片,然后洒上盐,再洒上野葱碎,然后卷成卷,哎呀——”
这一片菜叶子不够完美,卷的时候居然散开了,她窘得抬起头。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一个卷得特别完美的羊肉片菜卷塞进林雪君指间。
“啊,对,就是卷成这样。”
林雪君脸上的笑容恢复,捏起完美的肉菜卷全部塞进口中,然后含糊道:
“就要这样一口吃掉,细细地嚼,那才叫好吃呢!你快试试,唔……”
林雪松目光偏转,扫一眼往妹妹手里递完美肉菜卷的小少年。递完了肉菜卷,少年又低头捏起另一个蔬菜,默默甩掉上面遗留的水份,仔仔细细地卷第二个——好像叫阿木古楞的。
学着妹妹的样子卷好一个塞入口中,滚烫的肉片和凉爽的蔬菜以不同的温度、冷热交替着刺激口腔和味蕾,肉汁混着菜汁被盐和葱刺激出别样的鲜味。
他一边嚼一边看向妹妹,用力点头,竖起大拇指。
林雪君这会儿已经在吃第二个肉菜卷儿了,阿木古楞也在嚼,三个人忽然对上视线,嚼着嚼着,不约而同地都露出幸福笑容。
一边笑还要一边嚼,三人的表情都逐渐扭曲起来了。
幸福的、扭曲的笑容。
没有酒,整个口腔和肠胃都属于美味。
林雪松吃得昏昏沉沉,肚子溜圆。
饭后直接坐在草地上,双手在身后撑地,仰头望夜空,他忍不住想起出发前父母给他打的那一通电话。
父亲说小梅正在边疆受苦,他这个做哥哥的一定要多买点油盐酱醋什么的给小梅。
母亲说小梅从小吃得好,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草原的饮食,万一瘦了可怎么办……
抹一把嘴上的油,转头看看躺在边上的‘瘦了’‘受苦’的妹妹,林雪松撇嘴摇头。
受苦的人分明是他这个在大平原种大地的林家大儿吧!父母根本是心疼错孩子了!
会发明‘菜肉卷’吃法的林小梅,不停有人往她手里塞吃喝美味的林小梅,不仅长高了,脸还圆了呢!
他掏出给妹妹包的钱塞到她手里,一字一顿道:“爸妈和你哥我,知道你在草原上艰苦,全家一起给你攒了点钱,收着吧,苦丫头。”
林雪君一骨碌改躺为趴,接过钱捏了捏,抬头道:“大哥,我不缺钱。”
“我知道。”林雪松显然已经看出来了。
“你拿回去给爸妈买点好吃的吧,再给爷爷和姥姥姥爷买些礼物,或者给爸妈留着家用。”林雪君又将钱塞回林雪松手里。
“你拿着吧,你自己在这里我们都惦记,兜里揣点钱,我们还能放心。钱不嫌少。”他又将钱塞了回去。
“我现在工资有这个数。”林雪君伸出五指,又道:“给母牛做人工授精啥的,还都有治疗费。平时生产队有富裕的东西了,吃的喝的穿的,都按照工分比例分配,钱都不咋花得出去。”
这个时代人们的物欲不高,没啥高消费的地方。就连随份子、办宴席啥的也都有定量,不允许人超额花钱,大家也就攀比不动了。
钱就是钱,除了买衣食住行的东西外也没啥别的炫耀之类的附加价值,她这边一直存着还不如拿回去给爸妈现用。
“爸妈在家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你都21了得攒钱娶媳妇,你们都比我更需要钱。”
她将装钱的纸包塞回大哥兜里,格外真诚地笑着道:
“或者大哥留着买车票,回头多来看看我也行。”
“……”林雪松沉默着没接她的话,只抬手以指背敲了敲她额头。
“你闻到香味了吗?”林雪君忽然抬高头,专注嗅闻。
“嗯,清香。”林雪松点头。
“植物的味道。草原上经常有各种各样好闻的味道。”林雪君说罢又躺回去,糖豆爱娇地拱到她怀里,伸着爪子扒拉她的手,以行动讨摸摸。
林雪君抱住大狗,双手齐下,摸得大狗翻起肚皮吭吭唧唧地叫。
“我坐在草原上抬头望~
“我再站在草原上抬头望啊~~
“一样的草原一样的牛羊~~~”
林雪君忽然伴着风声,轻轻地吟唱。
“什么歌?”林雪松轻声问。
“没听过吧?”
“还真没。”
“哈哈哈哈,瞎唱的。”
“……”林雪松忍俊不禁,转头乜妹妹一眼。
小时候总是他唬弄她,现在她长大了,也学会唬弄哥哥了。
“看这里!”小王忽然掏出他们报社采风用的老式照相机,对准兄妹俩笑着喊话。
他们一路走来一路采风,有限的胶卷已经不多了。
林大哥和林雪君立即靠在一起,朝着镜头哈哈一笑。
咔嚓一声,兄妹俩的笑容便定格在了篝火照耀的草原上。
…
接下来,兄妹俩躺在草地上絮絮地聊了许多,他聊自己在河南的见闻,林雪君则分享自己在森林里的见闻,直到牛羊睡了,牧民们也熄了油灯。
在临时架起的露天毡包里,林雪松躺在羊毡子上,盖好薄羊皮被子。才闭上眼,毡包门外又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你听,狼嚎,听到了吗?”
“听到了,好远。”他忍住笑意,歪着头凝神静听。
“是啊,在城里听不到吧。”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那倒是真的听不到。”
“嘿。”
【📢作者有话说】
【六十年代老相机有国产的海鸥和进口的外国造胶片相机等等。】
134 ☪ 小牛流泪怎么办?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草原上的活比林雪松想象得要多, 太阳刚上工,牧民们已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煮奶茶、炸面点,放牧的男人们饱食一肚子肉后便骑着马出发放牧。在夏牧场已呆了1个多月, 毡包附近的草早已被牛羊吃得只剩地上一截, 牧民们不得不日日走远,带着牛羊去吃更远些的草场上的草尖草茎。
牛群出圈后,留在毡包不跟牧的人也不闲着,牛棚里的牛粪要铲出去,运到阳光照射的草坪上摊开晾晒。
北方太阳大、风大, 空气干燥, 上午晒干了牛粪的这一面, 午饭后要去给所有牛粪翻面, 傍晚还要将晒得最干的牛粪运回来整齐码放——晚饭要烧牛粪, 守夜喝茶时也要烧牛粪,驱蚊时同样要烧牛粪。
胡其图阿爸铲牛粪的时候, 林雪君会抽检一部分牛粪,以确认这些牛肠胃上没什么毛病。
林雪松吃过早饭陪着胡其图阿爸一块儿干活,很快便发现在无遮无拦的大太阳下干活够累的, 不比他在田垄上种地轻松。
怪不得草原上的人爱喝奶茶, 暴晒之下不勤喝茶,人都要晒干了。为了能在广阔的草原上跑得动, 他们必须吃许多肉食和油脂才能有力气,但吃了太多肉又容易不消化或者感觉油腻,喝茶能帮助肠胃消化,解腻。
一切衣食住行的文化都是建立在特殊环境之上的, 为了生存而已。
人工授-精的母牛过了第21天, 林雪君带着大哥陪塔米尔和小弟纳森一起放牛。
路上她仔细观察过每一头牛的食量、性情, 挨个筛查母牛是否有再发情的情况——食量增大,性情变温顺,毛色渐亮,再辅以查看牛舌下两侧的肉阜颜色,尾巴根部隆起、牛尾未盖住水门,未有返情情况,这就是配种成功的,用油漆做个标记。
傍晚回棚时,所有没被标记的再观察一晚,如果依然无法确定已成功,第二天早上就给它重做人工授精。
好在配种的成功率很高,今年准备的冻精居然没有全部用完。
大队长王小磊当即安排塔米尔去其他生产队问询,看看别的生产队有没有缺冻精的,他们可以直接将剩余的冻精送过去。
这边的配种工作完成,林雪君又启程转去第八生产队,给嘎老三那边未成功授-精的母牛补授后,便直接从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转道回驻地。
一路上,小王小丁跟着体验了许多以前从未尝试过的劳动,还摸了5个月大毛茸茸、睫毛长长的大牛犊子,在草原上打过滚,围观了林兽医给牛做直肠检查、人工授-精,迎着夕阳骑了大马,欣赏过边牧糖豆牧牛英姿,还远观了一群秃鹫分食被狼吃剩的野马……
珍惜相机胶卷,小丁邀请阿木古楞帮他们画出这些画面,看着小少年递交的充满灵气的画作,两人啧啧感叹,只觉本趟收获完全超出预想。
几天内晒黑几个度后,两位编辑也随林兽医一道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
北方夏天来得晚,秋天却来得很早,8月底南方正是盛夏,到九月还要再迎一次热烘烘的秋老虎呢,呼伦贝尔的晚上却已飕飕刮凉风,每个人都得穿长袖长裤和外套了。
一队人马抵达冬驻地时,天已经晚了,衣秀玉远远瞧见折返的队伍,便跑回家取了个小外套迎出去。
裹上外套,林雪君打了个激灵,被风吹出寒意的身体终于渐渐暖回来。
小王小丁和林雪松被穆俊卿接回木匠房稍作休息,晚上一起到大食堂吃饭。
林雪君才回到知青小院,衣秀玉就带着她赶去看巴雅尔的孩子。
“怎么了?”撸起外套袖子,林雪君推开巴雅尔往牛棚里寻她已经5个月大的女儿。
“精神萎靡,没什么胃口,还一直流眼泪。我有关注它的排便情况,似乎不拉肚子。”衣秀玉将巴雅尔牵到一边,又折返门口去开院子里的灯。
“倒嚼吗?”反刍是很重要的判断牛羊肠胃健康状况的因素。
林雪君拽着小牛不算很长的牛角将它牵出来,它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对熟悉的人类仍表现得温顺。
“倒嚼的。”衣秀玉又取了个手电筒过来。
小牛鼻子是湿润的,嘴巴舌头都正常,双眼中只左眼红肿流泪、眼中布满血丝。
听诊确认肠胃正常,她又拿出体温计插进小牛直肠。
林雪松回木匠房洗了把脸,喝了口水,又带着小王小丁过来找妹妹。
瞧见她对着小牛摸摸拍拍,接过衣秀玉举着的手电筒帮妹妹照明,好奇问道:“小牛生病了吗?”
“抓一下牛尾巴。”林雪君将牛尾巴塞给哥哥,戴上胶皮手套后又用肥皂水洗了洗胳膊。
林雪松早见识过了妹妹掏牛屁股的壮举,如今一看妹妹洗胳膊戴手套,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小王和小丁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各喝一口后,也探头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来,用麻绳帮我绑住小牛的后腿。”林雪君从药箱里揪出麻绳丢给小王,对方接过绳子后,很顺手地蹲到牛屁股后方开始绑牛腿——这活他在第七生产队和第八生产队的夏牧场上,都已经干熟了。
草原上缺人手,他们这些过来探望林兽医的人很自然地都被调用了。
小王绑好麻绳绕后兜住小牛使之无法踢人,小丁走到牛头处用布巾蒙住小牛双眼,拽着牛角稳住它不乱动,保定工作便万无一失了。
林雪君拔出体温计,“不发烧。”转手交给衣秀玉去清洗消毒,自己则扶住牛屁股,缓慢地将右手往牛直肠内插。
小牛第一次经历直肠检查,怕得哞哞直叫,被蒙了眼睛看不见,只能左右乱动,想要逃走。
三个男人按住它,它完全动弹不得,只能任直肠中的异物越来越深入。
巴雅尔听着小牛的哀叫急得围在边上哞哞地应和,衣秀玉洗好体温计便过去牵走了担心自家犊子的巴雅尔,顺便把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小红马也给轰走了。
林雪松虽然已看过妹妹插不止一次牛屁股,再看仍忍不住呲牙。抬眸瞧见妹妹表情肃然,眼神专注,便默默抿直了唇,屏息静等。
“正常……”林雪君忍过一阵直肠内的收缩压后,缓慢抽出手臂,走到衣秀玉已准备好的温水盆里仔细用肥皂洗净手臂,并用布巾擦干。
再站起身时,小王已解开绑在小牛后腿上的麻绳,小丁也掀开了遮着小牛眼睛的布巾。
林雪松则一边抚摸小牛背脊毛发,一边以目光向她询问。
“心跳、肺音等都正常,肠胃内脏应该都没什么毛病。我再看看它的眼睛。”走回小牛正面,她先摸了摸小牛头顶毛茸茸的白色卷毛,才托着它的下巴抬起它的头,接着大哥手电筒里的光,仔细检查起小牛的眼睛。
“现在它最明显的症状就是眼睛红肿流泪了,胃口不佳之类可能都是眼睛引起的。”伸手去拉小牛的眼皮,小牛立即本能躲闪。
“王同志帮我固定住它的头。”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小王。
“好嘞。”小王立即上前一步左手夹击固定住小牛头。
林雪君凑近小牛的眼睛,拉起它眼皮,检查过它的泪腺、虹膜等,“不是虹膜炎,也没有异物肿物,不过——”
“怎么了?”林雪松好奇发问,三个男人一起将头凑近了,好奇地往牛眼里看。
大牛眼里立即映出三个男人的脸。
林雪君忍俊不禁,拉着小牛的眼皮,转头喊衣秀玉:“拿把剪刀给我。”
衣秀玉应一声,进屋取了剪刀便习惯性地要去火上烧一烧消毒。
“不用烧。”林雪君打断衣秀玉的动作。
“哎,你倒是说呀,‘不过’什么?不是虹膜炎,眼睛里也没有异物,那是啥?”小王和小丁虽然好奇,但不敢乱问,林雪松这个做哥哥的只得开口替大家问出疑惑。
“睫毛倒长,一眨眼睛就戳眼球。”
“哎呀妈呀。”小丁光听这描述就疼得呲牙了。
林雪君接过剪刀,肃起脸,对小王强调一定按住它的头,小王紧张地忙屏住呼吸,马步站稳了,双臂肌肉绷起。
林雪君再次拉起小牛眼皮,剪刀挑起小牛长长的白色睫毛,咔嚓两下便将之剪断了。
她收起剪刀,小王才喘上气儿。
“这样剪掉就行了吗?”林雪松问。
“回头再长的话,还会继续戳眼睛,得动个手术才能根治。”
这个病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如果不根治的话,就得一直给它剪睫毛。
一旦有顾不上的时候,就可能导致小牛失明。接下来影响的就是小牛跟牧情况和生长速度了,牲畜不像人,人瞎了一只眼虽会有许多不方便,但还能正常生存,牲畜不可能得到人类同等的照顾,它跟牧状况变差,就会掉膘、生长缓慢,最后多半会被淘汰。
林雪君摸了摸小牛的头毛,继续道:
“不过现在天晚了,夜里又凉,我们都睡觉了,还不方便观察它的术后恢复。等明天吧,太阳出来,温度暖起来了,再开刀。”
将剪刀递还给衣秀玉,示意小王可以松手了,她这才退后一步观察小牛被剪掉睫毛后的眼睛。
睫毛剪掉后,小牛果然不一直流眼泪了。
林雪君满意地‘嗯’一声,用手纸擦净小牛眼睛下方的泪痕,这才转身整理起药箱。
小王小丁站在边上,还没从这干净利落的诊断和剪睫毛过程中完全回神,他们眼睛仍盯着剪掉睫毛后的小牛,见它睫毛不再扎眼球后,都不频繁甩脑袋了。
没心没肺的小动物不知道自己还有个手术要做,不再被人类按着,眼睛也不疼了,便溜达到母亲身边,无忧无虑地反刍倒嚼起来。
院外大队长王小磊带着其他劳动完的社员路过,站在主道上朝知青小院大声喊:
“小梅,你大哥和小王小丁同志都在你那儿吧?走去大食堂吃饭了。”
“来了。”林雪君抬头大声应,接着将药箱往外窗台上一放,转身便对其他人道:“走吧,去吃饭了。”
林雪松抿了抿唇,目光一直随着妹妹。
给小牛治病、安排明天的手术,所有工作妹妹都做得游刃有余,给人一种……只要有她,只要听她安排,什么事儿都不过是小事而已的安心感。
随着妹妹往院外走,林雪松发现不知不觉间,小王小丁,包括他这个哥哥,都开始不自觉地唯妹妹马首是瞻。
深吸一口气,迈出小院,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过的一句话:“小梅年纪轻,不知道在生产队里会不会被欺负。她刚到边疆,人生地不熟的就开始写文章大放光彩,这么出挑,万一惹人嫉妒,被人排挤之类的可怎么办,好多事她能招架得住吗?”
她可太能了!
亲爹啊,你不知道你闺女在草原上干起活来有多威风!
被排挤被欺负?你看看这些人谁不听她的啊?
林小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啊!
你眼中年纪轻的小孩儿,在牧民们、牛羊们面前,也是‘林司令’呢。
135 ☪ 小牛双眼皮手术
◎她很努力,努力做好,用心做到,尽量变得值得信赖。◎
林雪君带着大哥几人一起走进食堂, 几乎所有坐在桌边吃饭或打饭路过的人都跟她打招呼,唯独一位中年男人不搭理她。
林雪松忍不住小声问:“怎么这人不跟你说话呢?”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怎么能奢望所有人都喜欢你呢。”林雪君耸肩。
走在他们身后的小王好奇地挑眉, 兽医在牧区可是大能人, 群众的确会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但怎么会不喜欢兽医呢。
“为啥呀?”林大哥不负众望地问出了小王小丁都想问的问题。
“他家不养狗,养猫。”林雪君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脸。
“没听说过!养猫咋地了?养猫就不喜欢你啊?”林大哥皱眉,怎么还有这种道理?
“那个……”林雪君叹口气,“他家隔壁养的看家护院的狗, 老喜欢追他的猫。”
“那关你啥事儿?”
“有一天他实在太生气, 就把那狗给踹了。狗被踹之后腿瘸了, 还疼, 就不追猫了。”
“?”林大哥还是没明白, 小王小丁也好奇相望。
“后来狗主人来找我,我帮狗把脱臼的腿治好了……它又开始追猫了。”林雪君摊手, 猫主人好气,就迁怒了她。
“噗!”林大哥嗤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王和小丁同样忍俊不禁, 他们仿佛在天桥上听了场相声, 回想林家兄妹的对话,一个捧哏一个逗哏, 还挺搭的。
衣秀玉已经帮他们选好了位置,四个人打好饭过来,大队长也带着阿木古楞和穆俊卿几人坐过来。
围桌几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秋储的事儿。
林雪君建议大队长多挖地窖, 多储存大白菜和土豆。今年出栏量高, 钱不会少, 山坡上开辟出的田地收成也不错,吃不掉的都应该晒成干储存起来。
豆角、茄子等所有蔬菜切丝,挂在太阳下晒干了储存。
请陈木匠和穆俊卿同志多用废木料做一些大小一样的有大空隙的木箱子,到时候将土豆等蔬菜装箱后分隔着堆放,不容易压坏、腐烂。
他们今年自己种的蔬菜要养一整个生产队的人恐怕还不够,得去其他生产队和场部供销社买,毕竟今年生产队人数增加,知青们不是正长身体的大丫头就是年轻能造的小伙子,要想把这些人都喂饱,非得比照去年成倍储存才行。
“储存草料的仓库也得扩张,今年新出生还不能出栏的牛羊都增加了,草料也得多储存。
“牛棚羊圈也得扩建,不然不够住。”
林雪君掐着手指头一算,转头对王小磊道:
“大队长,咱们冬天来之前要做得工作不少啊。
“趁土地被冻上之前,今年造的房子也都得尽快收尾了。”
林雪松静静地听他们讨论,每每妹妹开口时,他总会停箸抬头倾听,为回家后向父母转述的内容增加储备。
“嗯呐,哪哪都是活啊。”
大队长采纳了林雪君的建议,第二天太阳刚露头,林雪君吃过早饭才在院子里摆开阵仗准备带着阿木古楞给小牛做手术,大队长就带着驻地里的年轻人去山坡上砍树铲地——扩建驻地、挖地窖。
林雪松听说妹妹侧卧底下也有个地窖,吃过早饭就过来看,举着手电筒在里面检查了半天,接着戴上粗麻手套就开始干,老地窖里残留的土豆芽子等垃圾都臭了,他面上围着布巾,闷声干活,丝毫没有怨言。
林雪君进屋取手术要用的东西时,跪蹲在地窖口看哥哥干活,心里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林雪松在下面清理,小丁在上面接他递上来的装满了的垃圾桶,倒完垃圾再回来交给林雪松。
如此往复,等林雪君给所有手术用具消好毒,衣秀玉熬上小牛手术后要喝的安神健体的中药汤,阿木古楞给小牛做好保定工作,林雪松已经将地窖清理打扫得能看清楚墙壁上垒的砖和支的地基木柱了。
“这地窖挺大的,足够储存你们仨女知青冬天要吃的量。”林雪松踩着梯子走上来,双手能够到地窖口时,往上一撑,人就上来了。
洗过手,又用手巾抹了两下头发上的灰,步出瓦屋正好看到林雪君在给小牛眼皮上抹东西。
走过去接过衣秀玉打下手的工作,示意对方可以专注地去忙熬药的事儿,他现在已经能熟练掌握妹妹身边的杂活了。
“王同志,丁同志,一会儿动手术的时候,能不能请你们帮忙捏手术钳?”驻地里的人都去山上挖地窖了,衣秀玉要看锅,阿木古楞要给她打下手,林雪君只好将目光投向了两位编辑同志。
“啊,我们能做好吗?”小王有些紧张地问。
能帮忙当然最好了,他们来就是为了体验生活。可以第一线配合林兽医的工作,体验感肯定杠杠的,回去写文章都能增加许多细节和更深入的感受。
“小牛之所以睫毛戳眼睛,就是因为眼皮有些向下翻卷。
“手术很小,原理很简单。
“我只要在眼皮上切割掉一条皮肉,再缝合,让眼皮外部比内部短,这样眼皮就会向外翻卷。
“这样与内翻卷的病症一中和,小牛的睫毛会向外翘起来,也就不会再朝内戳眼睛了。”
跟人类治疗睫毛戳眼睛的原理其实是一样的。
林雪君讲解完,又指着小牛的眼皮道:
“我刚给小牛皮肤上抹了麻醉药做局部麻醉,为了手术时万无一失,绝对不伤及小牛眼球,还需要把眼皮夹起来抻平。
“我需要两位同志帮忙做的,就是这个夹起眼皮并抻平的工作。”
“没问题。”小王转头与小丁对视一眼,接着便用力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
林雪君又看向大哥,“小牛的四肢、躯体、牛角、脖子虽然都被绑在固定柱上了,小牛的眼皮也做了局麻。但为了避免它因为害怕而转动脑袋影响手术,大哥你得帮我按着牛头,保证它连微弱的扭动都做不到,可以吗?”
“没问题。”林雪松背脊瞬间挺得钢板一样直,在部队他压住战友,对方就别想再动弹。如今要压住一头牛,也一定能做好。
渐渐的,小牛眼皮耷拉着似乎睁不开,林雪君又用针灸的针扎了下,小牛没有什么疼痛的反应,她这才捏着小手术夹夹起小牛眼皮。
将之夹得平整后,向小王小丁点点头,把四个小小的手术夹递了过去。
两位编辑同志写稿子的手于是捏住四个手术夹,规规矩矩地举着,小心翼翼地呼吸,化身完美工具人,不敢再有大动作。
林雪松也把住牛头,将之死死按压在垫高的板桌上一动不能动。
林雪君目光在所有人郑重表情上扫过一圈儿,振奋地低呼一声,轻拍巴掌,所有人就位。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手术刀,她倾身凑近小牛,以目光为尺,比量过下刀的位置和长度后,才拿捏好力度,稳稳地、轻轻地在牛眼皮上一划。
刀口切开的瞬间只有一条细线,下一瞬血珠冒出,汇聚成小小的红色湖泊,并快速溢流向小牛颊部。
阿木古楞立即用早就准备好的棉花从上而下擦拭,手指动作快而熟练,眨眼便将血擦干净。
林雪松双手指节轻微泛白,本能咬紧牙关。他从没真的上过战场,更没手刃过任何一片血肉皮肤,近距离看人割肉,感受着手掌下小牛的战栗,他也不由得心惊。
再看妹妹林雪君,却是另一幅表情。
年轻的兽医面不改色,仿佛早已用惯了刀,见惯了血!
刀口被阿木古楞清洗好后,稍作休息的林雪君再次凑回。刀刃比量一下位置,快速着力,在长条刀口边划出另一道缓弧刀口——切割看似简单,实际上对深度、弧度和力度的拿捏都必须非常准确才行。
林雪君一直屏住呼吸,以便在细微的工作中不出错——眼皮上动刀,一丁点的误差都可能造成诸如‘小牛再也闭不上眼睛’‘眼皮切穿导致露眼球’等可怕后果,不小心可不行。
收刀后,她长吐出一口气,看似游刃有余的人其实也一直在紧张地屏息。
用小刀辅助镊子仔细揭掉一条外层眼皮,露出内部薄薄的脂肪层。清除掉一些过多的脂肪,她才放下手术刀,拿出最细最小的缝针穿针走线。
阿木古楞吸干净血,做好消毒工作后,她请小王小丁两位同志再稳住多一会儿时间,接着左手执镊子右手执针,利落地缝合——
要想让眼皮永久性固定、愈合的时候不错位,必须做好内固定缝合。
要想避免皮肤和睑板下的皮层不因凹陷松弛而引发小牛眼皮其他问题,还得做间断贯穿缝合,保证眼皮下的内层(3层)也是稳定的。
最后还要做好外层表皮的连续缝合,保证在小牛高频的眨眼动作中,伤口绝对对齐,这样能将疤痕控制在最小。减小张力,伤口才不容易崩裂。
小王小丁手臂都酸了,看着林雪君专注缝针,只想着绝对不能拖林兽医后腿,便咬着牙才忍住不发抖。
小丁还有点晕血,林雪君动手术时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时而睁开一下眼睛,瞧见一点可怕的颜色,又忙闭上,纠结得不得了。
林雪君低头缝针时,鼻孔正对着大哥的手背。
林雪松察觉到自己手背上没有暖风,知道妹妹缝针时尽量屏住了呼吸,便也知道她并不如看起来那么无畏——她只是努力尽量从容。
来到草原后,他对妹妹的情感一直在发生着变化。
长大后的妹妹比之前对他更亲近,也比之前更令他尊敬了。
她很努力,努力做好,咬牙做到,尽量变得值得信赖。
在林雪君终于收针剪断线头深呼吸时,他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尊重,又有点心疼。
来到这片需要年轻人们不断应战的艰苦环境里,妹妹的文章在报刊上刊登、得到牧民们的夸赞和认同、成为兽医员,一切都来得不容易。
在人们不知道的时刻,她可能也会害怕做不好,害怕失败吧。
“好了。”林雪君放下手术器具,朝着小王小丁点点头,笑着道:“谢谢王同志丁同志,辛苦你们了。”
“哎呀妈呀,我都快举不动了。”小王忙垂下手臂,看着林雪君作为动刀者居然还能将双臂挥舞得那么自如,忍不住啧了一声。
专业的,就是有劲儿啊。
小丁也终于敢睁开眼睛了,他有些脱力地靠上一边的实墙,有些发窘。
不过是一场小手术,他都不敢看。帮捏一会儿手术钳就累得手发抖,这也太逊了。
给手术打下手,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但被林同志赞许的目光洗礼过,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些赧然,但更多的是被认同的幸福感。
夸完小王小丁,林雪君又转头看向阿木古楞,见对方已默默做好了最后的消毒工作。
她蹲身给小牛松绑,在小牛哞哞叫着转头看她时,轻轻摸摸它的背:
“以后你就是拥有一个双眼皮的小牛了,可不能记恨我用刀割你。”
跟小牛打过商量,她站直身体,一边甩手一边对阿木古楞道:
“真棒,现在消毒之类的工作,越来越不需要我操心了。”
“那当然,学了这么长时间,还能这点事也学不会嘛。”阿木古楞一脸严肃地回答,跟了林雪君这么长时间,他早练就了‘被夸奖得再开心也能面不改色地忍住不摇尾巴’的绝技。
林雪松渐渐从妹妹动手术的震撼中回神,耳边听着小牛的哞哞叫声,他抬手擦了擦汗。
见过林小梅下刀割肉不眨眼,见血都不呲牙的狠劲儿,他都后悔自己小时候趁她不懂事骗过她的糖葫芦——拿手术刀的人,谁敢惹啊!
深吸一口气,他目光转向累却笑着的两位编辑同志,又看看越发有干劲地埋头做术后整理工作的阿木古楞。
嘴唇抿直,在妹妹终于搞定一切掐着腰长吁气时,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又扳过她的背,帮她捏起肩膀手臂。
在她回头朝他感激地笑时,林雪松认真道:
“林雪君也做得很好,也很棒…最棒,辛苦林兽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松:多夸夸,免得妹妹记小时候的仇。
136 ☪ 大丰收
◎首都来的军人哥哥挎着装满花瓣的篮子,站在花中笑。◎
因为小牛留在家里做手术, 巴雅尔带队上山都有些心不在焉,今天尤为早地归家,晃晃悠悠进了院门便去牛棚里找孩子。
瞧见小牛后它立即慢腾腾走过去, 对着小牛的头毛脖子就是一通舔, 幸亏林雪君给小牛眼睛上贴了纱布,不然就要被巴雅尔舔到了。
林雪君和大哥一道带着两只大体型的驼鹿宝宝去驻地外河边吃水草,回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再次用手巾先擦巴雅尔的小牛身体,再用沾染了小牛气息的手巾擦小驼鹿,再一次把小驼鹿推进牛棚后, 巴雅尔终于对两只在牛棚里住了近一个月的小东西感兴趣起来, 凑近拱闻后, 温柔地舔舐起小驼鹿又长又憨的鹿脸。
“明天可以试着让小驼鹿跟巴雅尔上山了, 如果晚上能带回来, 就说明小驼鹿学会了跟牧,以后不用着意喂养也基本能活了。”林雪君松一口气, 这俩大块头幼崽实在太能吃了,他们实在没有余力每天专门喂它俩。
“你养得倒挺全乎,我小时候读《西游记》, 最有想象力的时候都没想过能养两头避水金晶兽。”林雪松抱胸转头看妹妹, “是不是养大了还能骑?”
“那当然可以,这大家伙可有劲儿了, 驮力不逊色骆驼。”林雪君啧啧点头,驼鹿诶,陆上绝对的大力士!
等养过三五年它们超大超威风的角长出来,别说驮力了, 战力都没的说。
两个人正说话, 头顶忽然响起好大声的怪叫, 连续不停得嚎,特别吵。
天都黑了,鸟都该睡觉了,怎么还呜哇咕地吵?而且听着怎么像阴森森的小孩笑声?
林雪君和哥哥一齐抬头望,啪嗒一坨鸟粪掉下来险些砸在林大哥肩膀,幸亏他身手敏捷后退一步才躲开。
“喂!”林雪君大叫一声,随即哈哈笑着朝天上一边盘旋一边骂人的小鸟伸出右手。
愤愤然的小鸟又骂了好一会儿,才咕咕咕地落在林雪君手臂上,接着啪嗒嗒一路顺着她手臂走到她肩头,站稳后还不高兴地转头啄她头发,仿佛仍在发泄满肚子委屈不忿。
原来是小鬼鸮寻亲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林雪君笑着任它将自己右边发辫啄成鸟窝,伸手摸了两下它圆滚滚的脑袋,这才低声跟它讲话。
它喉咙里咯咯小声鸮叫了几下,仿佛在怨念地回应。
“!”林雪松全程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妹妹跟鬼鸮互动,“这猫头鹰也认识你?”
“救过,喂过。”林雪君与小鬼鸮团聚心情很好,伸手爱抚不停,“猫头鹰很聪明的,它们很记仇,鹰之类大鸟如果白天欺负过它,到了晚上鹰之类在黑暗中失去视力后,猫头鹰会去报仇。
“小小的猫头鹰趁夜灭大鹰满门的事情也常有,聪明的另一面就是,对于喂养过它们的人类,它也懂得信任和依赖。”
其实就像是一种应激反应,跟‘巴普洛夫的犬’的道理近似,它靠近你后会变得很安全,其他猛禽不敢靠近,还常能得到食物,它就会倾向于靠近你,甚至习惯你。
“我可以摸吗?”林雪松一抬手,小鬼鸮就飞走落上房檐。
“你要喂它几次,它才会对你放下戒备。”林雪君笑着抬头打量鬼鸮,幸亏房檐下的燕子一家已经飞走了,不然肯定都会变成鬼鸮的口粮。
转身将已经长得羽翼丰满但仍然在列猫头鹰食谱的小鸡小鸭们都赶回大大的木鸡屋,锁好门,林雪君才放心。
曾经被鬼鸮用鸟屎攻击过的黑脸狼沃勒伏在黑暗中,一双绿莹莹地狼脸凝住鬼鸮,似乎只要对方敢飞低一点,它立即便要飞扑报仇。
鬼鸮却亮着一双在黑暗中瞳孔黑油油的圆眼睛,在附近的树上、房顶飞来飞去,就是不往沃勒能够得到的地方凑。
最后它居然选了燕子飞走后留下的窝,在里面安安全全地一藏,只瞪着双偶尔反光的眼睛,扫视四周寻找起食物。
这一夜,林雪君听到屋后树林中不时传出老鼠的尖叫,第二天早上,院子里果然多了许多鼠毛鼠尾,显然都是鬼鸮昨晚的战果。
去食堂吃饭时,大队长直呼真棒,昨天晚上晾在空地上的玉米粒几乎完全没被偷,附近也没发现新的老鼠屎,倒是多了好多泡鸟粪。
守夜的男知青说有只很小但是很凶猛的夜猫子一直站在松树枝上陪他,每次它但凡起飞必有收获,大耗子一只又一只地捉,老猛了。
听说是林雪君之前在森林里救的鬼鸮,大队长哈哈大笑,得意地道:
“加上大队为了捉老鼠养的两只大花猫,咱们现在‘防鼠陆军’和‘空军’都齐全了啊。”
小鬼鸮捉了一夜的老鼠,白天便钻进屋檐下燕子窝里躲藏着睡觉。
林雪君放出小鸡小鸭后,鬼鸮饱着肚子正睡得沉呢,一点不影响小动物们白天出窝活动。
林雪松和小王小丁每天都来林雪君面前报道,林大哥刚在中原忙完秋收,到了北方又赶上一次秋收。
小王小丁作为两个壮劳动力也没能躲过被征调的命运,三个人全都陪林雪君到山坡上的田垄里,跟生产队里的社员们一起收割。
高高壮壮的高粱杆抱住一把,镰刀一搂,往后面一丢,自有孩子和妇女跟着收捡堆整。
沉甸甸的玉米杆子直接被运到仓库外,翠姐几人等在那里,合作着掰下玉米晒在一边,杆子则晒在另一边——玉米晒干了给人吃,杆子晒干了给牛吃。
肥美的大白菜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抖落根上的土,被修掉根后,码放上小推车全运到大食堂边的公共地窖里,储存一部分,剩下的先留在地里不动,全等着上冻前再拔了腌酸菜。
锄头挥得高高的,深刨泥土,一串串挂在根茎上的土豆被刨出土地,坠在后面的人立即弯腰抖落泥土后丢进挎搂里……
大半天忙碌下来,大片的粮食蔬菜都已被收割。
霞姐将装满豆角的筐往地上一放,累得又是甩手臂又是锤肩,豆角摘完了,剩下的秧子收拢了都能喂牛喂羊。
来送饭的王建国推着装满铁饭盒的推车朝着田垄大声招呼,干活的人立即丢开锄头镰刀,纷纷过来领食物。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干了一上午活,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林雪松和小王小丁过来领盒饭时,王建国从后腰处捞出几条肉干给他们开小灶:
“林兽医给你们带的,说实在太辛苦林大哥和首都来的编辑同志了,过来探望还得干活,不容易。”
“多谢。”林雪松爽快地将肉干塞嘴里,抱着装菜的铁饭盒和3个白面馒头找了个树荫地儿直接坐了上去。
小王小丁也累够呛,挨着林大哥坐下后便埋头吃起来。
这一会儿的田垄地头,除了筷子碰撞饭盒的声音外,只有虫鸣鸟叫。
王建国自从被大队长安排进大食堂做司务员,最爱的就是欣赏社员吃他烹饪的美食的时刻,瞧着大家吃得香,他靠着大松树、双臂伏撑在正合适搭手的粗枝上,看得津津有味。
这几天林雪君也没闲着,趁还没下雪,她带着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几人天天上山采草药。
要尽量多采一些储存了冬天用,不然冬天需要草药的话,想买可就难了。
为度过漫长难熬的冬天,生活在国土极北的人们必须在方方面面多做储备。
驻地全员齐心搞收割,3天后便将田垄上的所有蔬菜粮食都收到了平坦的晾晒场上。
第四天早上,林雪君给动手术的小牛眼皮换药拆线后,便不再盖纱布了。小伤口愈合很快,现在牛眼皮上已只剩一条粉色的疤。再过几天绒毛长出来,疤痕都会渐渐看不出来。
拍着小牛屁股送它跟着大牛巴雅尔的队伍上山,她往头上缠了头巾,便又带着大哥和小王小丁两位同志上草原去采韭菜花。
野韭菜开花只有一个星期,大家必须尽快赶往每一个步力所及的潮湿平缓向阳坡,快手采摘才能不浪费这大草原馈赠的特殊野味。
“林同志,喝茶。”
“林同志,饿不饿?”
“林同志,我刚去河边投洗过的手巾,你拿着擦把脸,凉快。”
林雪松采了一小筐韭菜花,却被不下6位社员关照过。在热情的草原上,他借着妹妹的光,每天都在享受着众星捧月般的照顾。
人走到哪里都是要劳动的,在这里,劳动起来似乎尤为起劲儿。而且,腰酸了、背痛了,抬起头稍作休息时,放眼望去都是能一瞬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风光。
用穆俊卿刚投洗过的湿凉手巾擦过脸和脖子,风一吹所有燥意都消退了。
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铝壶,仰颈大口灌透了苦涩回甘的老砖茶,又恢复一身力气。
“等回去了,炖一扇羊排,再煮点五花肉。把韭菜花剁碎了和点盐,蘸着肉吃,老香了。”大队长走过来拍拍林雪松肩膀,笑得爽朗:
“你秋天来,是好时候啊,有口福。
“剩下的韭菜花都和肉馅做饺子,咱们全驻地都过年一样了,哈哈。”
“全包饺子吗?不做酱吗?”林雪君皱眉,后世她妈妈都是将采的韭菜花腌制成酱,能吃一冬天呢。
“做酱啊,蘸肉的不就是酱嘛。”大队长道。
“不放着冬天吃吗?”
“那哪放得住啊,不烂了嘛。”
“……”林雪君诧异地询问了半天才知道,他们做的韭花酱都是剁碎了和盐吃个时令,并不像酸菜一样腌制好后吃一冬。
不知道是这个时代全草原人都这样,还是他们这一片这样。
林雪君当即提议要留一大半韭菜花给她,按照她的方式腌制了储存起来留着冬天慢慢吃。
林雪松听了妹妹的要求,下意识地便要笑着打圆场——他想着人家草原上年年包饺子吃的东西,大家辛辛苦苦采了一整天,顶着太阳走几十公里的收成,怎么可能给她尝试什么新腌制法。
怕她被大队长拒绝了大家面子上不好看,他张嘴便要说两句‘算了小梅,咱们还是包饺子吃吧’‘怎么腌啊?书上说的方法靠谱吗?’之类的话。
却不想他刚挂起笑容,还没出声,大队长王小磊已率先爽快道:
“行啊,能吃一冬天那敢情好!”
不止大队长拍板同意,连其他被太阳晒得脸红彤彤的社员也惊喜地表示他们愿意帮着林同志一起腌。
竟没有一个人怀疑林雪君搞不成,大家全都信赖她,愿意将自己的劳动成果交给她……
林雪松张开的嘴巴又默默闭合,十几秒钟后低头哂笑。
提出新方法的是妹妹林雪君诶,听建议的是跟她朝夕相处大半年的第七生产队社员啊……在这里这么多天了,他怎么还没适应呢,哈。
秋风簌簌,将白白嫩嫩的韭菜花吹得花枝乱颤,一股特殊的清香弥漫在采花人四周。
首都来的军人哥哥挎着装满花瓣的篮子,站在花中笑。
……
傍晚,大队人马采了满满两马车的韭菜花回到驻地,路过三个女知青种的小菜园时,走在马车后面的林雪君发现吴老师居然带着留在驻地的孩子们,帮她把菜园里的蔬菜都收割整理在了院子里。
跟赶车的大队长叮嘱一声等花都清洗干净后,多给她留一些,便转道跑去小园子外。
“吴老师,我还想着明天押着我哥一起收菜呢,这——”林雪君看着脸上身上沾满泥土的孩子们,又望望带头的吴老师,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林同志给学校送了那么多书本文具,给你干点活是应该的。我早就想好了要带着学生们来帮你,要是让你先把地收了,我们心里还不舒服呢。”吴老师笑着招呼齐孩子,一道跟着林雪君去知青小院里用山上流下来的山溪水洗手洗脸。
“看样子用不上我了。”林雪松抱胸站在牛棚边,笑望着排队洗手洗脸后又排队跑走的孩子们。
左边肩膀上忽然一重,头刚想转,心中一凛,他忙制止了自己所有动作。
眼珠转过去以余光一扫,果然是小鬼鸮落在了自己肩头——不枉他每天整点肉喂它!
惊喜于小猫头鹰终于愿意站在他肩头,林雪松根本不敢动。
小鬼鸮爪子挪了挪,又往他头脸边靠近,转头好奇地打量院子里的人来人往时,头侧的毛发不停摩擦林雪松的耳朵和腮帮子。
他幸福得憋笑,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大森林带来的快乐,原来竟这么浓郁嘛!
一串牛哞哞声混着羊咩咩声穿过驻地,渐行渐近。
翠姐几位妇女响应林雪君的号召,将自家有的大小不一的能密封的陶瓷罐子、铁罐子等全洗干净了搬过来,交给林雪君腌韭花酱。
把盆盆罐罐放进瓦屋后,翠姐霞姐站在院子里跟林雪君闲聊,眼睛动手术的小牛忽然哞叫着溜达到翠姐身边,抬头舔翠姐的手指头。
翠姐伸手摸牛时惊异地发现了这头小牛眨巴眨巴眼睛时居然特别俏,特别俊。
借着院里的灯光,她仔细一看才发现,小牛对着她的这只眼睛睫毛格外卷翘,而且睁眼时的双眼皮特别明显。
越看越觉得这牛眉清目秀、大眼睛双眼皮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哎,这牛之前不是单眼皮吗?哇,它一眨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我这心都跟着忽扇起来了。”翠姐稀罕地摸撸小牛头顶的长卷毛,歪着脑袋看看它,又去看其他牛。
人家别的牛可不这样。
“它之前睫毛倒长,扎眼睛,我给它动了个手术。割完了就成大平行双眼皮了。”林雪君笑着凑近看看,点点头,拍拍它后背,“长得挺好。”
眼皮能严丝合缝地闭上,之前红肿的眼睛也都恢复了。
“是吗?”霞姐也低头过来看,再对比其他小牛大牛,果然是大平行双眼皮小牛独一份儿的俏丽。
几个妇女越看越稀奇,最后连哄走孩子的吴老师都挤过来围观了。
“哎?!”翠姐忽然一拍巴掌抬起头。
她这一下子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目光,包括因为小猫头鹰站在肩膀而一动不动化身松树的林雪松。
“你看我这单眼皮,贼了吧唧的,我一直不喜欢。老想要你这样的大眼睛双眼皮了,我说林兽医,能给小牛割,你也给我割一个呗。”翠姐越说眼睛越亮,想象到自己眼睛像小牛一样布灵布灵地忽扇,她就笑得合不拢嘴。
“……”林雪君。
“动刀你也不怕啊。”霞姐哈哈笑着问,眼神却也盯住了林雪君,显然她也动心了。
“我敢!你给我割一个。”翠姐一拍巴掌,转头朝林雪君用力点头。
“不是你敢不敢的问题,翠姐,是我不敢啊!”林雪君被翠姐霞姐看得直摇头摆手,给牛割大平行双眼皮只要治好睫毛倒长的毛病就行,哪怕隔得不匀称了、丑一点都没事儿。
给人割可就不一样了,那要两边对称,还要线条流畅绝对不留疤啥的,她哪有那手艺啊。
“你行的,林同志,你得相信你自己啊。你看你给小牛割得多好看,你给姐割一个呗。”翠姐却对林雪君的技艺很是信任,啧啧有声地劝起来。
林雪君被说得哭笑不得,忙说不行。
“哈哈——”林雪松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鬼鸮扑扇一下被惊飞,在半空中回头看时眼里还有诧异,仿佛才发现自己方才站着的地方不是松树,竟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p.s.许多牛是天生双眼皮】
【小剧场】
林父林母心里惦念着支边的女儿,想着等儿子回来后好好问询下女儿的情况。
哪知左等右等等不回来,怎么儿子去一趟呼伦贝尔,去这么久呢?
在第七生产大队中有吃有喝有人尊敬有人陪着哄着的林雪松:此间乐,不思蜀。
……
【在图书馆和网络上查了许多资料,包括汪曾祺的《韭菜花》和写韭花的诗词等,查证吃韭花虽然自古有之,但用密封器具和珍惜作料盐、姜等腌制的方法,应该是到近代才发展出来的。
北京吃韭花酱的传统和细致记载详细较多,游牧民族对韭花的食用方法在记载中反而十分模糊。关于成吉思汗吃韭花也只是后世文章写的‘相传’,并没有文献记录。
作者询问过多位呼伦贝尔草原上长大的老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手把肉蘸盐吃,直到二十一世纪后才普及蘸韭花酱的吃法。(其实草原上跑着吃草长大的羊不膻,蘸盐吃最香,能尝出羊肉的鲜甜味,特别美味。)
内蒙草原锅茶原本也是因为吃剩的牛羊肉是冷的,为了方便食用,才直接将冷肉放入奶茶中煮热了吃。早期并没有奶茶火锅这种吃法,是旅游盛行后根据草原饮食习惯研发的特殊美食。】
137 ☪ 小驼鹿啃苹果
◎显然,鬼鸮很喜欢军人肩膀的爪感。◎
东北最肥沃的黑土地里生长的、东北干燥环境生长的、东北超强太阳照射着生长的玉米, 用山泉水,在大铁锅里经过20分钟的柴火烧煮。
最原始的烹饪方式,完整呈现在日月之下吸收精华整5个月的玉米的最佳味道。
木筷子插过玉米棒子中心柔软的地方, 张大嘴巴, 不顾形象地转着玉米棒子啃。浓香的玉米味充盈满口,牙齿咀嚼间粒粒爆汁,清甜味在口齿间留存迸放十几分钟,久久不散。
东北种出来的蔬菜和其他地方种出来的蔬菜真的不一样,这里虽然只有几个月的短暂种植期, 却聚合了最佳的植物生长的条件。
不能一年种两季甚至四季, 可少量的产出却株株是精华。
无需过多的烹饪, 用井水洗干净了, 蘸着饱油足咸的黄豆酱, 最能品尝出蔬菜纯粹的原味。
怪不得东北人有‘大丰收’这道蘸酱菜,专爱吃草——这里的草真的甜, 真的爽口,香。
甩干净白菜上沾的水,大口啃白菜帮子, 咔嚓咔嚓像兔子一样, 尽享白菜的清甜,林雪君觉得做兔子也不错, 伙食挺好。
林雪松得幸尝到刚从地里摘出来的各种蔬菜瓜果,一顿饭吃下来,不仅幸福饱足,还觉得全身器官、血液都好像被洗涤干净了。
自觉又健康许多。
晚上, 林雪君几人将自己啃过的玉米棒子全捧回知青小院, 挨个喂给巴雅尔等大牛大马, 两只小驼鹿也各领到好几根。
深夜,屋内人类只得伴着院子里咔嚓咔嚓啃交错的玉米棒子的声音、夜枭吟唱的声音、老鼠惨叫的声音沉入香梦。
…
一夜饱睡,第二天早饭过后又要继续劳作。
林雪松跟着穆俊卿等人跑去晾晒玉米的空地,一群人围坐着扒玉米粒,渐渐将中心空地堆出黄澄澄的玉米粒山,阳光下,丰收的粮食闪烁着金灿灿的光,晃得所有劳作者脸上皆漾着丰收的喜悦。
林雪君则在院子里带着小王小丁和两位大姐忙活起昨天采摘的大部分野韭菜花。
所有瓶瓶罐罐摆出来擦干净晒太阳,韭花全用淡盐水泡起来——虽然盐是重要物资,幸而林雪君从来生产队起就像小仓鼠一样持续攒盐,现在囤的货足够用。
所有韭花都被泡了半个多小时盐后,剩下的盐水都留着给牛羊马狍子和小驼鹿,供它们补充身体必须的盐分。
接着将韭花洗净沥干水分,水分越少,韭花可存放的时间越长。
将按比例选好的姜切成碎末放好待用,然后同小王小丁等人带着韭花去生产队唯一一个石碾子处,将所有韭花碾烂。
再带回知青小院,将韭花泥、姜末、大量的盐放一起搅拌均匀——这个环节,大力的小王小丁同志功不可没,俩人挨个用长擀面杖搅酱,累得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今天小驼鹿跟着上山了,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顺利跟回来。”林雪君擦汗看天,心里还惦记着第一次跟巴雅尔上山吃草的小驼鹿。
待小王小丁搅拌好了,女人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收酱入瓶瓶罐罐,最后一一盖紧密闭,放在阴凉的室内发酵。
最后再将防水的罐子放进山上流下来的冰凉山溪水里冰镇上一周左右,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
韭花含大量硫化合物,使它尝起来辛辣有味,腌酿好后,在深秋天气庇荫避光存放,或入冬后冰冻冷藏,都能长久存放,且保持相当辛鲜味道。
等深冬腊月,外面飘着大雪,屋里烤着炉火,坐在炕上就着炕桌吃手把肉,饱蘸又咸又香又辛辣刺激的韭花酱,那得多惬意啊。
前世母亲年年会腌的韭花酱,如今终于也轮到她来腌了。
走出瓦屋,林雪君看看累够呛的小王小丁,笑着问:“干完活吃饭是不是特别香?累的时候坐在房檐下板凳上看小鸡小鸭无忧无虑地跑来跑去,是不是特别解乏?这时候如果有一阵小凉风吹过去,是不是特别惬意?”
坐在她房檐下的两位编辑同志感受了几秒,回想了几秒,不约而同道:“还真是。”
“知道我为啥能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了吧?”林雪君笑着递了两碗焦糖奶茶给他们,“再喝上一杯奶茶,哇,得劲不得劲?”
“哈哈哈。”小王接过奶茶,特别豪爽地仰起头咕咚咕咚猛灌,喝罢了笑着点头,“得劲!”
小丁伸直双腿,身体后靠着外墙,一边慢悠悠地细品奶茶里的苦茶味、焦甜味、醇香奶味,接着闭上眼睛,歪着头细细体会过堂风吹拂过汗毛时微妙的舒爽滋味。
许久后,他忽地睁开眼,放下茶碗掏出本子和笔,唰啦唰啦书写起此刻的感受——原来,劳动才是生活幸福最重要的调味剂。
饥饿才是最顶级的作料啊。
他沉心书写间,连放在凳子边的奶茶全被边牧糖豆偷喝了都没注意。
林雪君洗好手准备跟翠姐几人去晒玉米的储物场去看看,忽然瞧见赵得胜带着个陌生人在生产队大街上溜达。
那人是第八生产队的,他们山上种的苹果树大丰收,自己吃不完,都快烂在仓库里了。
多的苹果送去公社卖,怕路上颠簸加日晒就得催烂一半,再者往远里卖的话运力也不足,便拉了来附近生产队卖。
可苹果不是生活必备食品,又不太容易存放,大多数人并不愿意用珍贵的钞票换个水果吃,是以在生产队连喊带宣传地走了一圈儿,仍没卖出去几个。
林雪君迎出去问:“大食堂也不买吗?”
做些苹果罐头倒是挺好吃,就是需要大量的糖——糖也是珍贵作料,没人会为了腌制苹果而消耗白糖。
“大食堂想买蔬菜,不想买苹果,这玩意不充饥啊。”赵得胜摇头,有钱还想去其他生产队多买点土豆和大白菜回来呢,初冬的时候还得买肉牛肉羊做冬储肉,哪有闲钱买苹果。
“调几辆拖拉机运去场部啊,不然都可惜了。”林雪君也替人心疼起来。
“拖拉机耗的油不见得比苹果便宜,而且每个生产队就那几辆拖拉机,入秋了,还得往返地买卖粮食啥的呢。”赵得胜摇摇头,草原上想往外或者从外面往回运点啥,都一样地不容易。
叹息着看第八生产队的销售员赶着板车往生产队外走,林雪君忽然嘶一声,她想起来第八生产队副队长嘎老三送给她的两头驼鹿幼崽了!
那俩小东西嘴刁,最爱吃多汁清甜的水果了。入冬后没有水草吃,要是能隔几天吃点水果,小驼鹿这个冬天就不会太难熬。
苏木和小红马不像大牛和羊一样耐粗饲料,马对细糠的需求量很高,冬天对它们比对牛羊更不容易,喜甜的马儿们如果冬天有苹果吃,那该多好!
虽然苹果不容易存放,但切成片用细绳拴起来晒成苹果干,就能跟菜干一样久放。
别说能给动物们改善伙食了,他们人类如果口寡了,也能捏几片苹果干泡水喝。
想到这里,林雪君立即将赵得胜二人喊了回来。
询问过价格,这一板车连麻袋装的和中间堆的,差不多有600多个苹果(二百多斤),只卖2块钱。
这在后世,连一个苹果都未必能买得了。要是圣诞节的苹果,10块钱一个都算便宜的。
林雪君当即表示,她全包了。
“全买?”赵得胜吃惊得瞠目结舌。
“真……真的吗?”第八生产队的销售员都呆住了,甚至担心自己听错地掏了掏耳朵。
“真的,家里嘴多。”林雪君说着便招呼销售员赶车到知青小院外,取了钱给对方。
销售员兴奋得二话不说,撸胳膊网袖子,一趟一趟帮她往院子里运苹果,小王小丁两位同志想要帮忙,都插不上手。
麻袋都被销售员规规整整地依靠院墙放好,散苹果也都用布兜帮她放进了瓦屋墙根处,活都干得漂漂亮亮、规规整整。
运的过程中,销售员发现有一些苹果颠烂了,当即表示过几天他再给她送小板车过来,补这些烂苹果的量,不能让她吃亏。
林雪君当即笑着请对方来的时候也多带点土豆、大白菜、胡萝卜和大葱,她都买。
销售员兴奋得拿手直抹脸,笑呵呵赶着马车就走了,一边往驻地外赶,一边还坐在板车上回头朝财神爷喊:
“我一回去装上货就回来,很快就回来!”
“好嘞!”林雪君笑着应声,转头看看还在吃惊的赵得胜,哈哈两声道:“得胜叔,苹果晒成干,冬天的时候泡水喝,可好喝了。等晒好了,我给你装一点,你和婶子也尝尝。”
“会生活啊,林同志!”赵得胜啧啧着朝她竖起大拇指,还得有钱呢。
天天四处奔波地干活,又是给牛做人工授精,就是进深山采药的,林同志这不白干啊。财富这不就在劳动中换取了嘛!
送走得胜叔,林雪君回头朝着堆在院墙内和瓦屋墙根处的苹果,啧一声。
才搞完韭花酱,新活就又来了。
摸着腮帮子站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嘎老三副队长哪是送了一对驼鹿给她啊,根本是送了一对爱苹果的吃货啊!
这跟宠物店免费送猫,再哄你买他店里的猫粮猫窝有什么区别?!
奸商!
嘎老三副队长,没想到你是这样人!
啧!
午饭后林雪君便带着小王小丁同志和衣秀玉开始洗苹果、切苹果、用细绳穿苹果串儿,干到天黑,巴雅尔果真将两只小驼鹿带回来了。
林雪君走过去摸了摸两只驼鹿的肚子,全都圆鼓鼓的,这她就放心了。
林雪君掏出苹果给大动物们一头发一个,为奖励小驼鹿乖巧聪明、知道跟牧,也奖励带队操心的大母牛巴雅尔,它们仨则各自多得一个苹果。
看着牛羊马们都开心地大口咀嚼甘甜多汁的大苹果,累了一下午的林雪君心情逐渐轻快,抱胸笑吟吟看起吃播。
两只第八生产队派来的二五仔小驼鹿吃得尤为快乐,它们出生后大概就没吃过这种跟水草一样好吃的东西,眯着眼睛仰着头,大张着嘴巴啃得特别沉浸:“咔嚓,咔嚓,咔嚓……”
林雪松和穆俊卿几人从晒场回来,瞧见院里的苹果,便忍不住道:“你这花钱的地方还不少呢。”
“那没办法,拖家带口的。”林雪君笑着摊手,家大业大,压力好大的呢。
“快给我整点冷水。”林雪松说着就将自己剥了一天玉米,磨得红肿的双手送到妹妹面前。
林雪君忙带着哥哥去后院用凉凉的泉水给他洗手,接着又拿着手电筒去后山采了好几根厚实的芦荟回来。
借着院里的灯泡,兄妹俩靠墙根坐在板凳上。林雪君将芦荟剥开敷在大哥手掌的红肿处,再用冰水浸过的湿手巾将芦荟绑紧在手上。
“敷一个小时就好了。”林雪君有些心疼地拍拍大哥的手臂,笑着道:“我去给你洗个苹果。”
林雪松用双手手腕夹着苹果啃时,林雪君拿上多采的芦荟出了门:“我去给穆同志他们也送点芦荟和苹果。”
“嗯。”林雪松伸长双腿,舒展地靠着外墙,深吸一口气,院里挂晾着的苹果香气扑鼻,甜甜的清香。
阿木古楞跳过院墙落在牛棚外,绕过牛棚看到林雪松,愣一秒才开口道:“林大哥。”
“嗯,过来坐。”林雪松点头示意对方坐在自己边上,“小梅去穆同志他们那边送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嗯。”阿木古楞直直坐在林雪松身边,双膝劈开,下摆里装着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被他托兜着。
见林雪松好奇地望,他老实道:“今天我跟着去红松林采松子,在松树林里采了好多高粱果。”
“拿过来给小梅吃的?”林雪松问。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高粱果是他觉得最好吃的野果子。林雪君还教过他,这东西全草浸汁治腹泻、眼病,叶祛痰,通身都是宝。
他采了好多好多,而且真的好香啊,高粱果真是全世界最香的果子,比苹果还清香许多许多倍。
“全兜来了?没自己留点?”林雪松探头一看,嚯,好多。
“啊……”阿木古楞被问得一愣。
林雪松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了,这小子压根儿就没想到还能给自己留点。
“哈哈哈。”他爽朗笑起,没再讲话。
两个人便靠着墙壁并肩坐着,眼望了前方院外的驻地夜景,还有远处的草原和星空。
头顶忽然传来扑簌簌忽扇翅膀的声音,下一刻,一只小鸟飞落,稳稳站在林雪松又宽又直的肩膀上。
显然,小鬼鸮很喜欢军人肩膀的爪感。
林雪松得意地扯起唇角,咔嚓咔嚓将苹果嚼得比驼鹿还大声。
晚风习习,星辉万里,啃着格外甜脆的苹果,嗅着高粱果沁人心扉的甜香,肩膀上站着威风凛凛的猛禽,林雪松忽然产生了种志得意满的感觉。
好像,他越来越明白妹妹为什么每天忙活得那么有劲儿,脸上一直挂着的表情又为什么那么昂扬畅意了。
“小朋友,现在国家如果送你去闭关学习全世界最厉害的武器制作方法,以后当大科学家,造保家卫国的大炮,但是很艰难,还要与世隔绝,你去不去?”林雪松忽然转头看向阿木古楞。
小少年转头对上林大哥的眼睛,昏黄灯光下,对方背光望来,双眸幽幽似两点寒星。
“林雪君同志也去吗?”他问。
“?”林雪松怔住,旋即莞尔。
他没回答阿木古楞,也没再追问对方那个关于‘去不去’的问题。
他的苹果吃完了,便只靠着墙静默地遥望星空,兀自思索起自己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一个平板的三轮车大概能装100斤左右苹果,差不多250个苹果。马拉的四轮板车比三轮车大上两三倍左右,大概能装个两三百斤苹果,差不多就是500~750个苹果之间。
六十年代末,200斤青菜差不多卖4块钱,32斤大米差不多也是4块钱。】
138 ☪ 生产队红人【3合1】
◎亲爹啊,生产队离了你闺女是真不行。◎
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在木匠房靠近草原的大仓库, 小鼠兔迎着阳光开启了新一天的搜寻和囤积。
在山坡上,它摘下几朵秋天仍盛放的小花。在树根背阴处,它捧了一大团沉甸甸的青苔。
满抱食物后, 它机警四望, 接着滴溜溜跑向它为自己选的过冬地——人类仓库里几根大木头架起的一个空隙。
阳光像一束舞台追光,悄悄送它将食物堆回小窝。又在它从仓库探头奔出时,接它去草场上有花有种子的地方。
如果拥有热爱生活的眼睛,再细微之处也有生机和故事。
小王小丁不仅在亲历林雪君的日常,还想通过她的眼睛去看、去体验支边生活。住在木匠房里的日子, 他们描摹了草原鼠兔为冬天囤积食物的画面, 摄取到这片土地上在同样的季节做着同样工作的人类和动物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也不断地向林雪君提问, 讨论她眼中的劳动与这片边疆生产队。
坐在知青瓦屋的圆桌边, 三个人讨论了许多当今文学市场现状, 以及报业刊登文章审稿的标准。
任何人想要从泥潭爬向光明都不可能不经历坎坷,但前进的路上必不可能只有伤痛。
每一段历史、每一段人生都有苦有困境有糟糕的一面, 单看用怎样的眼睛去看,又着墨描摹哪一个片段。
“牧民们许多连字都不认识,农民们大多也不懂得如何写文章。所以在过往的书面上, 我们只能阅读到其他职业者眼中的世界, 在这些人眼中农民和牧民是怎样一个形象,被描述者是没有能力反驳的——因为他们手里没有握一支笔。
“我不觉得我创作的文章有什么难度, 不过是用牧民的手握住我的笔,完全从他们的角度去描摹他们的劳动和生活。
“读者们觉得缺衣少食的边疆,对他们来说是养育他们的家。
“城里人觉得艰苦贫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呼吸一样的日常。
“抛开‘他人角度的见解’, 这就是最纯粹的边疆劳动者们的生活。”
“……”小丁抿着唇, 听得格外专注。
再回想这些日子看到的一切风光, 经历的一切大小事,忽然有了不一样的体悟。
能写出那么多畅销文章的年轻人,果然见解是更深入的。
“书中自有黄金屋。”林雪松听着妹妹的话,心情很激动。
小王小丁关注的也许是她说的内容,他关注的却是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成长为言之有物林兽医的这个变化——振奋人心的变化。
与她生活在同样的家庭里,他不过是少读了一些书,便缺少了她看世界的角度。
觉得自己缺失了许多许多。
小时候他野在外面,还总嘲讽她喜欢泡图书馆,觉得妹妹是个没有趣味的小书呆子。如今看来,或许自己才是呆子吧。
“通过阅读,我们能看到其他人眼中的世界,感受到与众不同的观点与智慧。创作也是一样,要寻找自己的角度,要用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用心细细地体会。那么在哪里都能写出好文章了。”林雪君望向小王小丁:
“南方的知识青年们来到北方,北方的知识青年们也会去南方。每个人一定都会抱怨离家的苦,但生活中一定也有甜。
“两位编辑多走一些地方,一定能挖掘到更多双眼睛,更多只笔。
“有您两位这样的同志,报社一定不愁好文章。”
扫盲活动之后,会写字能阅读的人会逐渐普及到底层人民,到时候报纸上就不止能看到精英阶层的文字,也能看到普罗大众们充满烟火气的故事。
林雪君知道那一天会到来,她比小王小丁两位新闻行业从业者更具有信心。
她能展示的已差不多,最后只剩道别和感谢。
榛蘑、坚果、鞣制过的黄羊皮,满满当当两袋子,是她和大家的心意,托递过去后塞进小王小丁怀里,她笑着道:
“我向两位编辑同志分享的所有日常观察和小故事,你们都可以请其他作者进行创作。”
“好啊。”小王将乡亲们沉甸甸的爱全都递交给小丁,忽然觉得她这句话有些怪怪的,转头好奇问道:“你不写吗?”
“是这样的,接下来我可能都没办法给《首都早报》投稿了。”林雪君答道,之前写文章投稿其实只是一种尝试。成功后又写了几个月的文章,就完全是为了与更多报社和文化传播渠道产生联系,以便她后续顺畅地落实自己更重要的计划。
“诶?”小王惊诧地忍不住拔高声音:“怎么呢?怎么就不给我们投稿了?”
她可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作家,每次刊登她的文章,报纸都会更热卖。大家喜欢她描绘的劳动和生活,与她眼中的奋斗日常共鸣,怎么能不写了呢?
“是我们提供的‘稿费’太少了吗?我可以跟我们总编商量,下次多给你寄些邮票和书籍,你看看还缺啥,我们能给的话,一定帮你搜罗。”
“不不,不是的。”林雪君忙笑着摆手:“近段时间我不会给任何一家之前投稿的报纸写文章了,不止是《首都早报》,连各广播站和《内蒙日报》应该都不会投了。”
“那你准备发文章去哪里?”小王急得咬住下唇,一双才染上离愁的眼睛又染上悲伤。
“内蒙的《牧区劳动报》和首都的《科学探索报》。”林雪君回答得很快,显然她早已为自己规划好了。
“?”小王诧异地挑眉。一位文学新星,忽然不唱诵生活,转型了?
“写啥你想好了吗?”沉默了好一会儿,小王才艰难地关心询问。
这让他回去怎么跟总编讲嘛,来一趟回去,他们最看重的牧民作家就不写稿了。他来见她,明明是为了鼓励她写更多、写更快的。
“想好了,《关于养牛你可能不知道的三件事!》。”林雪君一听小王问这个,瞬间来了精神。这个标题她想了好久才敲定,多好啊,震惊体、标题党的精髓绝对都抓住了。还不浮夸,特接地气。
“……”小王。
仿佛正见证文艺女偶像改行教你养猪。
…
小王小丁悲伤地坐上板车,他们与林雪君摆手道别时,还在高声表示,等回去后,一定跟总编商量,看看能不能在《首都早报》上开辟出一些针对种植、养殖等行业的专业文章发表的区块。
反正就是请林雪君作家不要完全放弃给《首都早报》投稿的想法,说不定他们还能继续合作。
“真不写文章了?”回驻地的路上,林雪松转头询问。刚出名就收手,未免可惜。
他原本是要跟小王小丁一起回首都的,但第八生产队最近秋收工作多,便想留下来再帮着干几天活,也多陪陪妹妹。
“想把自己读书看到的知识用最简单易懂的文字写出来,然后投稿给专业的报刊。时间毕竟有限,又要干活劳动照看牲畜们,又要写文章投稿,还要写论文投稿,根本做不到的。
“所以还是先不写文章了。”
脚偶尔踩到片干枯落叶,压出一阵好听的窸窣脆响,“之前刚来生产队就投稿,报社都不知道你是谁,肯定不会很重视你的稿件。
“就算你写的内容真是对牧民有帮助的专业内容,也未必被采用。
“现在我已经是兽医员了,而且也通过写散文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再写一些专业性的内容,得到刊登和传播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专业刊物选文章是很严格的,牧民们看到了你的文章,真的会按照你的文章去操作,这需要担负责任。”
“还挺有规划性的。”林雪松点了点头,这事儿回去跟爹妈讲,爹妈一定也会为她感到骄傲的,多聪明一孩子啊。
“你小时候为了假期能跑出去玩,还会先在家老实呆几天,让爹妈对你的看管放松呢。”林雪君从前身记忆中寻到些片段,笑着道。
“……你倒是挺出淤泥而不染的,还能从我上房揭瓦的事迹中学到些有益的东西。”林雪松撇嘴。
“哈哈哈。”
经过社员们连日劳作,收成的所有玉米都脱了粒,准备冬储的菜都切丝晒干,超大地窖挖好了,土豆等放得住的食材都整齐码放进去。孟天霞和刘金柱也带着第一笔买冬储土豆的钱出发去其他生产队采购,秋储的工作小小地告一段落。
大队长又带人上山采榛子、松子等坚果和野果子野菜——下第一场雪之前,北方人绝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因为林大哥隔天也要回首都了,大队长给林雪君放了假,让她清清静静地陪陪哥哥。
知青小院边已收割的小菜园前,林雪君带着哥哥坐在了往日大爷大妈们晒太阳的长凳。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只能半阖着,渐渐骨头好似都被晒软了,从被晒得发烫的皮肤上漫出懒散的倦意。
他们兄妹俩从小到大就没有过谈心这种娱乐项目,中国式的家庭很少会围桌做正式交谈,哲学、人生观等似乎凑不成家庭话题。
林雪松低头望着脏兮兮的皮鞋和裤腿上落下的斑驳光影,默默琢磨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是不是应该长篇大论两句。比如替父亲给她讲点大道理,或者说些人生金句之类?
从没干过这种事,又羞于做细腻表达的青年渐渐汗流浃背。
憋半天也没整出一篇演讲,只转头问她:
“爸说你还没到第七生产队的时候给他写过求救信,那会儿不是嫌这边人烟稀少、又冷又干,想回家吗?
“后来咋又不想回了?
“你发烧刚好,没有罐头吃,天天还是要忍受天寒地冻……
“虽然爷爷不同意你初遇困难就退缩,但坚持要回的话,爸妈应该也能把你调回去。”
“……”林雪君搓了搓袖口,当初一腔血勇想来支边的,和因地冻天寒生出退意的,都是前身。要想知道答案,大概只能等过四五十年后去寻找那个与她交换了灵魂的、已投身繁华时代的另一位林雪君。
但刚穿来时,她的确也可以继续写信请求回调。
不过那时候她还未深入去思考这问题,便遇到了难产的大母牛巴雅尔。
回城的话,父母不可能让她做游手好闲的盲流,也总是要做工人的。在边疆也没什么差别,写文工人、兽医工人、养牛工人,也都是工人。
无非是环境更艰苦一点而已,但对于从繁华便捷到几乎极致的未来人看来,回城的环境不也是落后且艰苦的嘛。
对上林雪松的眼神,她可以给他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
“给牛接犊后,乌力吉大哥给我们送了好些柴和牛奶。
“大队长给我送来工资,生产队里许多人还记住了我的名字。
“那种靠自己支撑起生活的感觉,太迷人了。”
“……”林雪松垂下眼睑,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想试一试,可以走到什么程度。”人生大概就是这样,朝着未知,选一条路,不知道可以走到什么程度。
身后木围栏根儿处,不知什么时候开出了一簇簇小黄花,林雪君摘了几朵,朝着哥哥晃了晃。
林雪松也弯腰摘了几朵,与她的合成一捧。
“小雏菊。”林雪君说。
林雪松扯了几根草叶将花束紧,迎着阳光将之举高,透过花瓣看到天空、云,还有云下的大山。
接回哥哥帮她系上的花捧,林雪君轻轻嗅了嗅。
转头看看瓦屋后的一棵树,她跑回院子,找了个杯子将花插进去,出来后拽上大哥的手直往屋后走。
攀上高坡,穿过几棵落叶松便来到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前。
已变得足够粗糙的掌心压住粗糙的树干,左右拍摸了几下,找到合适着力的地方后用力一抓,双脚要敢于离地,双臂要有劲,然后就是往上爬。
转头朝着哥哥一挑下巴,她便专心地蹭蹭上行。选定一根粗枝后小心坐上去,屁股底下稳了,才低头招呼哥哥:
“上来呀。”
林雪松拍了拍树干,上房揭瓦爬树登高这些事他最在行。毫不费力离地后,他自觉太重,选了个比她更低也更粗的树枝。
人才坐稳,一串紫黑色的小果子便递到了手心。
仰头,妹妹收回手,笑着道:
“臭李子,学名稠李,这东西老好了。甜,还对血管好。第一次吃会觉得有点涩有点苦,还酸,但越吃越甜。”
富含蛋白质、矿物质等,是山里人秋天不可错过的野味。
林雪松尝了几颗,果然又涩又酸,奈何妹妹一直劝,他只好坚持吃。
几分钟后,习惯了它的酸涩苦味,竟真的渐渐爱上其特殊的果味。
也品出了它酸涩之后的甜。
兄妹俩于是骑在树上,一边摘一边吃,时不时抬头眺望远方,讨论几句鸟儿筑的巢或者草原上斑驳的黑点到底是马还是牛。
无聊地闲谈,放肆地浪费山中岁月,猴子的快乐,他们体会到了。
“叽叽——”林雪君笑着朝哥哥学猴子叫。
“叽叽叽叽——”林雪松吃得舌头都变成了紫色,仰头一看,发现妹妹的嘴巴也染上了紫黑色,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的妹妹哪需要听他说什么大道理啊,她把自己的生活归拢得很好。
…
大队长带赵得胜几人先将上午采摘的收获送回驻地,想找个人帮归拢下这些野味,便拉了马棚饲养员问:
“林同志呢?”
“跟他哥哥在树上呢。”
“?”这是什么回答。
大队长疑惑地找到知青小院后山,往上面一看,那兄妹俩还真像猴一样骑在树上吃果子呢。
笑着将两人从树上喊下来,大队长毫不客气地给他们分派了规整榛子、向日葵瓜子、松子和地莓的工作:
“这些活不累人,你们一边聊天一边就给干了。”
“……”林雪君。
什么活能比啥也不干轻松,大队长净唬人。
再怎么做鬼脸,兄妹俩的‘快乐猴子时光’还是结束了。
一人捞一个小马扎,围着装满各种果子的大麻袋再次忙碌起来。
林雪君用剪刀剪去榛壳外的萼叶,余光扫见带队再次折返后山的大队长等人,忍不住抬头注目。
秋储的工作会给人一种生活幸福的冲击感,红红火火的,仿佛整个冬天的艰苦生活都有了希望。是以哪怕忙得脚不沾地,累得每天晚上一沾枕头立即入睡,也还是起劲儿。
林雪松将松子从松树塔中剥出,看着妹妹远眺时的笑容,也看到了‘生活在希望中的人’会有的样子。
……
傍晚牛羊归队的时候,林家兄妹终于将大队长中午交给他们的坚果和地莓都摘去茎叶、枯枝等杂物,干干净净地规整成了几堆。
林雪松才站起身舒展下手臂,‘终于干完了’的感慨还没开口,王小磊再次找上门来。
“大队长,你看看我们整的果子——”林雪君捶了捶腰,笑着指向他们一下午的劳动成果。
“先别管啥果子了,你跟我去老秦那儿看看,帮我劝劝他。”大队长上前一把将马扎上的林雪君拉起来,一脸的急闷。
“咋啦?”林雪君起身后跺跺脚,跟了两步才想起来问。
“咱们棚圈不是要扩建嘛,扩到老秦的毡包前,给他选了个朝阳的好地方让他搬一下,他就是不搬!”大队长脾气那么爆,愣是没爆过老秦头儿,“油盐不进简直是!”
“秦大爷不是挺好说话的嘛。”林雪君挠头,之前老秦头儿的狗被养猫的大山叔踹脱臼,就是她帮那条大黑狗治好的。
当时沟通起来没觉得老秦头儿是个难说话的人啊。
“他好说话?你可拉倒吧。”大队长正在气头上,很不能认同她的话。
林雪松丢开整理好的榛子地莓,双手撑住发酸的后腰,大步跟上,心里直嘀咕:真是闲不了一会儿。
“这个老秦头儿就是那个喜欢追猫的狗的主人?”林雪松好奇地问。
“对,就是他。那黑狗也就是他的,但凡是别人的狗,早知道管教管教了。整天放任着不管,把人家养来捉耗子的猫追得天天往房上跑。”大队长心里有气,想起老秦头的黑狗总追张大山的猫,更觉愤愤。
一行三人到了老秦头家毡包前,林雪松打量了下,这毡包可比阿木古楞那个小帐篷一样的毡包大多了。
看到这大大的蒙古包,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老秦头不愿意搬。
“我这地每天扫得可好了,茶桌板凳都布置着,凭什么移啊?”老秦头坐在毡包前的板凳上,一边摘他自己采的蘑菇一边扯开嗓子喊话:
“换地方,说得容易,那不还得整理东西搬家嘛。搬完了还得重新布置,地不得重新铲平嘛,土不得重新踩实了嘛。谁爱搬谁搬,反正我不搬。”
林雪君转头看了看边上的棚圈,陈木匠和穆俊卿配合着大队里的社员已经将原来的旧棚圈重改过了,木桩子木梁都是新木头打的,结实又挡风。
这地界后面就是山坡,另一边又有一片松树林,前面是生产队的瓦屋房舍,四面挡风,是个不让牲畜冬天挨冻的风水宝地。
如果老秦头搬走,棚圈就能一直建到松树林边,绝对足够所有牛住进去——怀孕母牛晚上在这里住,就算下大雪也不怕受冻了。
三人走到近前,一直防备地站在老秦头身边的大黑狗忽然收起呲着的牙齿,摇着尾巴便凑了过来。
林雪君蹲身摸了摸大黑狗的头,抬头与老秦头视线对上,笑着道:
“秦大爷,大黑最近身体怎么样?没有再脱臼了吧?”
老秦酝酿的满腔怒气,一对上帮他治过狗的林兽医便全泄了。
他尴尬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撤掉凶巴巴的表情,站起来道:
“林兽医咋也过来了?过来坐。”
他回毡包拎了个马扎,出来后瞧见林雪君身后的高大青年,想起这应该是林兽医的大哥,于是回屋又找了个马扎。
“你们兄妹俩过来,我这也没啥准备的,坐。”他招呼林家兄妹,对站在边上掐腰瞪自己的王小磊却视而不见。
王小磊见他不给自己拿马扎,便叉着长腿站着,虎住脸也不吭气。
老秦又要去拿茶来煮,林雪君拉住他坐回来,笑着道:“秦大爷别忙了,我坐会儿就走。”
“……”老秦叉着腿坐下,低头摸狗,方才的凶横气消减,倒显得有些可怜,“咋地,你也是过来让我搬家的?”
“秦大爷,棚圈可以建在别的地方,唯一的难处就是每次放牧和收牧等工作会增加一些麻烦。小的麻烦放大到一个冬天一百多天里,就会变成大麻烦。
“咱们生产队是牧区,牲畜的生死最重要,大队长希望您搬,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住,都是为了牲畜。
“牲畜养得好,咱们生产队就有钱,有钱了就能买更多吃的穿的用的,按照工分比例给大家分的东西就越多。
“我们每个人聚集在这里劳动、生产,都是为了这个。我当兽医给牲畜治病是为了这个,大队长留在牧区当大队长也是为了这个。
“现在需要您搬家也不是针对您,恰巧您就住在旧棚圈边上。之前生产队选位置扎包的时候,大队长也优先请您选址,这才选了这儿,其实大队长对您一直挺好的。”
林雪君也伸手摸了摸大黑的背,见老秦头并不讲话,便继续好声好气道:
“秦大爷,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忽然要我搬家换地方,我肯定也不高兴。
“所以搬家的事儿咱们生产队帮你干,你毡包里外的所有东西在哪儿,都让人记住了,等搬到新的地方,大家还把所有东西都归回原位。
“您为了牲畜好而让出自己原本毡包的好位置,也是为生产队做贡献,今年冬储分食物的时候,大队长那边多给你今年的工作记100个工分,算作嘉奖和补偿,怎么样?”
全劳动力一天是10工分(1个工),老秦头年纪大了,干不了什么活,就算跟着大家一起干活也是记不了1个工的。赠送他100工分的话,相当于顶壮劳力10天工作呢。
“而且新地址也还是你来选,明年咱们会建更多土坯房,到时候说不定人人住大屋,那到时候也还是要搬家嘛。”
林雪君说罢,见老秦头表情已经松动,又笑着道:“大黑好像怀孕了,十月下旬估计就要生了,到时候正是冷时候。不然搬到储冬草的仓库边上怎么样?
“就在这里正前方嘛,北边也挨着松树林,南边和东边都是土坯房,西边是四处通风的仓库,冬天也很暖和。”
冬储草的仓库只有挡雨棚,四周没有遮挡,但草卷堆满的时候可以挡住从草原上来的风。
“大黑可以把崽生在草堆里,干草最暖和。
“等仓库里的草全部被吃光的时候春天也来了,空出来的仓库正好通风看景。”
老秦砸吧砸吧嘴,挑眼睛睨向林雪君:
“真的帮我搬家,什么东西都放回原处,还算100个工分?”
林雪君一听他这样问便笑了,转头朝大队长一挑下巴,“阿爸,当不当真?”
“当真!”王小磊掐着腰,皱着眉爽快道。分冬储的食物是按照年工分的比例算的,给老秦头加100工分不算过分,很合适。
“这可是你说的。”老秦头叹口气,终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大队长哼声撇嘴。
“我可是看在林兽医的面子上才同意,不然我就是死在这里都不会搬的。”老秦头毫不示弱地对着大队长撇起嘴。
“当年是我要你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先选地方,这事儿你不记得我好。就记着林兽医对你的狗好了是吧?你的狗比你自己都重要!”大队长嘴上仍不罢休。
“那怎么了,看家护院全靠大黑呢,它老聪明了,啥都懂。要不是林同志给它治好了,它瘸着腿说不定早没了。”老秦头拍拍大黑的屁股,转头嘶一声,关切地问林雪君:
“真揣崽子了?”
“嗯,可能揣了4只。”林雪君又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肚子,又拉起它观察了下它肚皮上乳-头的涨大情况。
“这都能摸出来?”老秦头忙也伸手去摸,“我咋摸不出来呢。”
“哈哈,对动物内脏位置熟悉的人才摸得出来。”林雪君说罢站起身,转头与大队长对视一眼,轻声道:“咱们今年出栏的钱要多存一些,明年多建土坯房。”
“成。”王小磊点点头,对着还蹲那儿摸大黑肚子的老秦头道:“老秦,你晚上准备准备,明天早上我就带人来帮你搬家。”
“行。”老秦头点点头,又对林雪君道:“林兽医,大黑这是第一胎,万一要是生的时候有啥难处,你能帮狗接生不?”
“能,到时候你喊我。”林雪君爽快应声,“为了牲畜棚圈扩建的事,秦大叔这么爽快。等大黑生产,你需要我,我也得讲义气嘛。”
“嘿。”老秦头一直木着的脸上终于漾起笑意,他站起身,赧然地搓了搓手,对上王小磊臭脸时都不好意思继续横眉冷对了。
林雪君带上哥哥跟大队长往回返,老秦头笑呵呵地送了好一会儿。
“还得是你来当说客,我跟他梗着脖子吵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好使。”大队长看着老秦头的背影,仍然愤愤不平。
“秦大叔吃软不吃硬而已,人其实还是挺通情达理的。”林雪君笑着道,伸手拍了拍王小磊的背,“别气了,生气伤心。”
“不生气了,值不当。”王小磊被拍了两下,也呵呵笑着将这事儿抹了过去。
三人快走出棚圈范围时,林雪松凑近妹妹,肩并肩后歪头对她耳语道:“林小梅真了不起。”
有辩才。
“恰巧我给秦大叔家的狗治过病,好说话一点而已。”林雪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转头见大哥仍一脸骄傲地望着自己,没忍住心中的雀跃,嘴角一扯,趁大队长走在前面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工夫,快速跟大哥吹牛道:
“在第七生产队,提我名字,好使。”
“哈哈哈……”林雪松被她逗得大笑。
在开阔的环境下,笑声好像都尤为爽朗洪亮了。
因为隔日便是别离,相处几日越发融洽的兄妹俩依依不舍。晚饭后仍坐在小菜园子外的长凳上就着秋风赏月,聊小时候的事,聊这些日子的精力,总难找到一个句点为这一晚道别。
林雪松好不容易从凳子上站起身,准备放妹妹去睡觉时,远处忽然传来疾奔声。
待对方走进知青小院朦胧灯光能笼到的地方,兄妹俩定睛一瞧,跑来的居然是在大食堂唯一不搭理林雪君的养猫人张大山。
对方看清长凳前的人是林雪君后,一撇嘴,表情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殷切,哪还有之前面对陌生人般的尴尬疏离:
“林兽医,林兽医,你帮我看看我家猫吧,它快死了。”
林雪君让开一步,借着知青小院里朦胧的灯光和月光打量张大山怀里的猫。
只见往日机警有活力的西伯利亚长毛大猫如今软趴趴地瘫在张大山臂弯,眼睛虽然睁着,目光却木愣愣的,甚至对林雪君在它面前摆动的手没了任何反应。
“抱到我屋里看看吧。”林雪君当即朝自己瓦屋指了指。
在张大山应声抱着猫跑向知青小院时,林雪君转头对上林雪松的目光,“大哥,你去阿木古楞的毡包帮我喊他一声,大山叔的猫生命垂危。”
“好。”林雪松抬步走向隔壁的小毡包,转头望一眼妹妹追张大山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默叹:亲爹啊,生产队离了你闺女是真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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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1】
林雪君想,要不还是给妹妹讲两句人生道理吧,酝酿,深呼吸,开口:“叽叽叽叽!”
【小剧场2】
现在场部留在驻地的牛羊根本离不开林雪松,每天早上去棚圈里给牛羊过夜留下的粪便铲屎,数他干得最好。
林小梅:我哥是‘铲屎兵王’。
林雪松:……
林小梅:再铲几天还能升官。
林雪松:啥官?
林小梅:‘铲屎官’。
…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虽然是小雏菊)】
【稠李子:忍得了它的酸涩苦味,便尝得出它的甜了。】
139 ☪ 不确定的抉择
◎这是她能做的诊断的极限了。◎
专门给小动物做检查时铺用的旧布被摊开在知青瓦屋的圆桌上, 灯光将桌子照亮,几乎比衣秀玉手臂还长的大体型、长毛西伯利亚猫被放在灯光下的旧布上。
往日张牙舞爪无人敢靠近的大猫如今收起了爪牙,最难诊治的迅捷又凶猛的小动物软趴趴瘫在桌上, 如一团无生气的旧衣服。
前世林雪君在宠物医院实习的时候, 最怕的就是治猫,稍不留神就会被抓得满身血道子。面前这只大猫却完全失去了威胁,甚至在给它做检查时都不需要做保定。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它快死了。
张大山站在边上抱着膀,肩膀不由自主缩起, 眉头皱着, 眼睛始终盯着桌上的大猫。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苍白着像他的猫一样没有生气。
这只猫是在他母亲出殡那天, 自己从山上下来到他家的。自打它来, 米缸里再也没少米,屋里也看不到老鼠屎了——家里再没闹过耗子。
天冷的时候, 猫不是窝在灶台上就是窝在炕上,它要是盘在脚丫子上睡觉,比盖被子还暖和呢。
这样已经过了3个冬天, 眼看要到第四个冬……
“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林雪君抽出体温计看了看, 转头询问。
“昨天好像就没看到它,以为又是自己进林子去了, 刚才忽然在柴垛后面看见它,团着一动不动,喊也没反应。”张大山听林雪君问问题,忙上前一步, 语气沉沉地回答。
“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没有吧, 都挺正常的。不过好像有点懒洋洋的, 我以为是因为要入冬了才犯困啥的。我喂它的食物它也没吃,它自己经常捉一些老鼠小鸟吃,不吃可能就是不饿……”
“嗯。吐没吐过毛?”
“吐过的,它自己啃草吃,然后会吐毛,我见到过一次。”
“最近吐过毛吗?”
“最近好像没有,也可能吐了我没看见。”
这时候大家养猫都是放养,很难追踪到猫的全部吃喝拉撒状况。
“有没有弓背行为,有没有看见它排便之类?”
“……”张大山睁大着眼睛,显然对于林雪君问题的答案并不很清楚。
林雪君听着猫的心跳和肺部声音,静了一会儿才转头道:“猫体温低,这个比高温还可怕。说明它的生命体征在渐渐下降,不干预的话,可能明后天就没了。”
“……”张大山抱在胸前的双臂松散地垂下,不敢置信地抬头,嘴里嘀咕:“之前还好好的。”
“其他各方面都正常,我推算可能是肠梗阻引起的。”林雪君伸手去触碰大猫的腹下,猫虽然几乎没力气了,却还是出现本能缩躲的动作,“腹部疼痛,符合肠梗阻带来的疼痛。
“它虚弱到这种程度,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食造成的。
“你每天都给它喂食,它明明饥饿却不进食,也符合肠梗阻带来的食欲不振等症状描述。”
没办法通过B超等手段探查大猫腹内情况,就只能根据症状和主人描述的一些细节来做推断。
“能治吗?”张大山又将手臂抱在胸前,仿佛感到寒冷。
“如果的确是肠梗阻,就要通过喂食用油润滑肠道来促进它排泄。但拖到这个程度,保守治疗已经不太可能奏效了。”大猫也未必拖得到食用油等保守治疗手段奏效,“只能动手术,还要寻找梗阻位置,风险非常大。”
如果有B超等手段找到梗阻位置再动手术,开刀位置等都可以非常精确。
现在什么都不确定,小动物开刀本来就很危险,但凡不小心碰错一条血管,都可能导致可怕的后果,更何况开腹后还要手摸寻找梗阻位置。肠道那么长……
“还有可能不是肠梗阻。”林雪君摘下听诊器,转头望向张大山,“现有医疗手段没办法做肯定的诊断,如果是其他病症的话,就还需要观察。”
但是大猫病到这个程度,恐怕已经没有观察的时间和余地了。
“或者等死。”张大山干巴巴地答。
林雪君没应声,待室内沉寂了十几秒,她才抬头道:“按照猫日常会生的病来推断,肠梗阻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是她能做的诊断的极限了。
隔日又要出发去场部的孟天霞已刷好牙洗好脸,整理好明天要穿的衣裳后,她坐在炕沿沉默地望向围在桌边的几人。
靠着书架站在阴影中的林雪松也皱起眉,围在桌边的人都不讲话,连他也感觉到了面对生死疾病时人类的无助和弱小。
之前无论是给牛做人工授-精还是给小牛动双眼皮手术,虽然很累,或者也难,但至少时时能感觉到妹妹对自己工作所涵盖内容的掌控力,如今在窒闷的氛围里,林雪松第一次察觉,即便是受生产队社员们尊重的妹妹,也有迷茫和无力的时刻。
他目光凝住妹妹的脸,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品味她的情绪。
“那现在怎么办?”张大山深吸一口气,看着桌上奄奄一息的大猫,他忽然连摸都不敢摸它了。
“现在能做的唯一诊断方向,就是肠梗阻。要么喂一些食用油,等它自己将梗住的东西拉出来……”顿了几瞬,林雪君还是狠着心肠将话说了个明明白白:“也可能等不到它拉出梗住肠道的东西,只等到它咽气。”
张大山嘴唇抿得更用力了些。
林雪君攥了攥拳,尽量板住面孔,让自己显得更理性和冷静。
“或者动手术开腹,寻找肠梗阻的位置,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没找到,我能做的也到极限了,只能给它缝合腹部后再看它自己能不能缓过来。
“如果找到了堵住肠子的东西,取出来后再进行缝合。症结解决后,给它喂一些盐糖水使它恢复体力,再喂一些预防感染和健身健体的汤药,如果能护理好,它就能慢慢康复。
“如果没有护理好,或者年纪太大、身体虚弱等因素,仍可能——”
“之前那只老是追它的大黑狗,你就给治好了。”张大山抬起头,皱着眉看向林雪君。
“大黑狗只是被你踹脱臼而已,它只是瘸了。”林雪君左手悄悄掐住衣服,表情却没有变化,专注努力扮演好一位医生:不能太沮丧,不能流露出紧张或恐惧情绪,不能被病畜主人的情绪影响,要就事论事,要绝对的理性。
“动手术的话要花很多钱吗?”张大山又收回目光,看向仍睁着眼睛,用力起伏着身体,努力呼吸,努力活着的大猫。
“药材都要钱,按照用量算。”衣秀玉率先回答,她管的药材都是生产队的,猫是张大山个人的,用了的话要补回给生产队,“动手术人力耗工要5角钱。”
“动不动手术都很大风险。”张大山低着头,脸色比刚来时更难看了。
“……”
林雪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其他人便也沉默着。
室内再次静下来,张大山转头望向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眼神有些无助,仿佛想要在其他人眼神里寻求到什么答案。
可他什么都没得到,室内还是一样的静。
忽然,他低头一把抱起大猫,如来时一般大步走出瓦屋。
林雪君跟着迈了半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敞着的窗吹进凉丝丝的风,吊着的灯泡被吹得摇晃,屋内的影子便也获得了生命,如鬼魅般舞动起来。
衣秀玉轻轻靠住林雪君,嘴角和眼角都耷拉着,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靠着书架的林雪松眼眸微垂,在不知是谁的叹息声中,回想起离开河南前部队领导与他的对话。
在领导口中,那份需要去深山里闭关,秘密研发武器的工作,对国家关系重大,同时也充满了未知和困难。连项目是否能成功,这份需要长时间离群索居沉心研发的工作到底是否真的有意义,也要等探索过后,付出相当成本之后,才能知道。
更不要提前进路上会遇到的重重苦难、困境了。
可是……
望着妹妹站在晃动光影下的背影,他悄悄叹息:谁的工作不是关系重大,充满未知和困境呢?
又有谁的选择在最初就完全知道成本如何,收成如何。
他面前这个小许多岁,还被父母惦念的孩子,也是顶着可能失败、可能徒劳无功、可能不被理解认同的另一层可能,在努力地争取到认同、尊重和现有的一切成绩啊。
心受触动,他连续长吸了几口气才将自己拉回这间沉闷的屋子,抹一把脸,他走上前,想要伸手搭住妹妹的肩膀。
屋外忽然再次传来大踏步声,糖豆吠了两声又停下。
所有人目光转向门口,下一瞬,张大山抱着大猫的身影再次出现,他赤红着脸,仿佛做了天大的决定一般,在门口稍作停顿,便大踏步走回来。
又小心翼翼将猫放回桌面,对上林雪君重燃的目光,他长声叹气,沮丧地道:“开刀试试吧,治吧,总好过等死,算我对得起它。”
说罢,从裤兜里掏出5角钱,捋直了,放在大猫身边,再次重重道:
“我对得起它了。”
【📢作者有话说】
【张大山面临的也是不确定的抉择。】
140 ☪ 小猫的开腹手术【2合1】
◎“林小梅的力量笼罩这片天地,全驻地无一幸免。”◎
林雪君扶正小猫, 托起它的头部帮助它顺畅呼吸。
灯光下,她手指轻轻擦过小猫长长的毛发,转头对衣秀玉道:“先冲一碗盐糖水, 再稀释一盆来苏水消毒。所有人都去洗手, 用消毒水喷一下衣服袖子,戴上我准备的防尘帽子。”
说罢,她看到孟天霞和大哥,直起腰又道:
“大哥,你明天要赶路, 先回木匠房睡觉吧。
“天霞姐, 要不你去阿木古楞的毡包里睡?这边动手术, 你肯定睡不好。”
“我陪你们做手术, 给你打个下手, 洗个布巾、端个水盆、递个东西之类。明天孟天霞同志开车,我可以躺在车斗里睡一路。”林雪松拒绝了妹妹, 转头对孟天霞道:
“孟同志,你也可以去木匠房睡。你要开车,得保持专注和精力, 你先去睡吧。”
“行, 你们忙完了就在这炕上,隔开个桌子凳子凑合一晚吧。”孟天霞踟蹰了会儿见自己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便点点头,收拾了东西出门往木匠房去了。
“阿木古楞,你去男知青毡包里再借两个手电筒,家里的灯太暗了, 小手电筒的光线也不行。得大手电筒, 我这有两把, 再借两把。”对于光线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等明天在太阳底下手术,但大猫未必等得了了。
林雪君接过衣秀玉冲好的盐糖水,摆开大猫的嘴,用吸管小心地往它嘴里灌。
要想提升手术成功率,首先得把大猫的生命指标提升上来。
“好。”阿木古楞将林雪君的手术刀等器具摆开在桌上,“等我回来再给它们消毒。”
说罢便跑出门。
20分钟后,穆俊卿等四个男知青和阿木古楞一道赶了过来,他们听说来给猫治病的是跟林雪君不对付的张大山,猫病又很棘手,怕万一治不好的话张大山会找林雪君麻烦。
四个青年各举着一个手电筒走进屋子,光束四射。男知青们都戴着绿色的布军帽,表情严肃,全是来给林同志撑腰。
“林大哥。”
“林大哥~”
四个人对熟悉的林雪君、衣秀玉都只是点点头,瞧见帮忙稀释来苏水的林雪松反而全恭敬地打招呼。
“哎,都来了?”林雪松才端起装满来苏水的盆,就被穆俊卿接了过去。
“放哪儿?”穆俊卿端着盆,左右张望。
“放这儿吧。”林雪君指了指桌边的椅子。
穆俊卿将盆放下,林雪君伸手入盆,手上沾了稀释后的来苏水后,朝着穆俊卿等四人便是一通弹:“都消一下毒。”
手电筒到位了,衣秀玉抓了药去灶台边熬煮。
林雪君取出珍贵的麻醉剂,又喊阿木古楞去找小卖部的销售员借秤。得给大猫称一下重,仔细计算一下麻醉药的使用量。
十几分钟后阿木古楞赶回来时,明天要为了棚圈扩建而搬家的秦大爷居然带着自己喜欢追猫的大黑狗也跟了过来。
“我路上遇到了秦大爷,他家有大秤。”阿木古楞重新洗了手回到桌边继续给手术器械消毒。
“我的秤比小卖部的秤还准呢。”秦老汉将秤递给穆俊卿去消毒,接着蹲身也用来苏水洗了洗手,之后又往自己和大黑狗身上弹了许多来苏水。
探头看看一直被自家黑狗追的大猫,秦老汉啧啧两声,皱眉问张大山:“这是咋地了?这回跟我家大黑没关系吧。”
之前大猫身上出现少毛多伤的情况,张大山总说是被大黑狗追的。
张大山转头瞪一眼秦老汉,不乐意搭理他。
“秦大爷,明天要搬家,你不用回去收拾东西吗?”衣秀玉用专门称药材的小秤配好了正确比例的中药,冲洗过后入锅煎煮,转头看向似乎准备坐下不走了的秦老汉。
“明天大队长带人来帮我搬家,我啥也不用管。”秦老汉目光还黏在大猫身上,觉得自己身上脏不愿往知青们的大炕上坐,他拒绝了穆俊卿搬椅子给他的提议,直接靠着炕沿坐在了地上。
抱住自己的大黑狗,他一边摸一边嘀咕:“你看,你的老伙计生病了。”
张大山听到这话忍不住又转头瞪了秦老汉一眼。
整天被追得上蹿下跳的猫可不承认大黑狗是什么‘老伙计’,宿敌还差不多。
‘手术桌’边,林雪君将大猫身侧垂落时会碰到肚腹的长毛剪短,用沾了来苏水的布巾帮大猫擦拭过全身。
阿木古楞用干净的布巾反复擦洗了大猫腹部,又用手纸吸干水份。
大猫喝了盐糖水后,慢慢的体温有所恢复,精神也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
用大秤给它称重过,林雪君拿着珍贵的麻醉剂正计算着药量,考虑着手术时长等内容,屋外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下一刻,卫生员王英穿过敞开着的大门走进来,探头道:“听说林兽医要给猫做手术,我想过来学习一下。”
她挎着自己的药箱,手里捏着笔记本和钢笔,扫视一圈儿屋里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林雪君身上。
“可以,王英同志,你消一下毒,过来捏棉花团,手术中出血的话,你来把血吸走。”林雪君正犯愁动手术的话人手不够,王英一来,阿木古楞就能从‘小护士’的位置上解放,那么就可以帮她做别的工作了:
“阿木古楞,你来拿止血钳等东西,在手术中配合我。”
“好。”阿木古楞将棉花等东西交给喷过来苏水也仔细洗过手、戴上帽子的王英,并向王英介绍了所有器具的名称,叮嘱在手术中林雪君需要的话,王英要及时将器具递到林雪君手中。
待阿木古楞站到林雪君另一边准备好,穆俊卿等四位男知青也举着四把大手电筒分站在了圆桌四边,从东南西北四个角度打开手电筒,齐齐照向圆桌中央。
大猫喝过盐糖水后连续几天滴水未进的虚弱终于渐渐褪去,它挣扎着想翻身逃离,林雪君趁它彻底缓过来前给它注射了麻醉剂,并将它仰面绑紧在桌面上。
几秒钟内,大猫便出现麻醉状态,捏出大猫的舌头,固定好它的头,确保它身体各项器官没出现问题,林雪君这才放下听诊器,沉默着接过王英递过来的手术刀。
窗外大母牛巴雅尔只往室内看了一眼,便撇开了脑袋,屋里手电筒光聚在一堆儿,从各个角度将大猫照得没有阴影,实在太刺目了。
院子里的糖豆见屋里人多,摇着大尾巴便往里闯。喜欢看热闹的小红马也探着脑袋哒哒哒地登堂入室。
林雪松忙将一狗一马赶出屋,并咔吧一声关上了屋门。
阿木古楞在林雪君选定的位置做消毒处理时,靠着炕沿坐在地上的秦老汉摸着大黑狗,低声道:“就当送你的老伙计一程吧。”
大狗像听懂了人话一般,趴地的身体霍地支起。它啪嗒啪嗒走前几步,火热前爪一抬人立而起。它前爪团贴在胸前,后腿微微踉跄地左右摇摆,仰着头往圆桌上看,瞧见‘任人宰割’的大猫后,忽然仰头‘汪汪’了两声。
手术台上的大猫明明已经被麻醉了,听到狗叫却还是抽动了下被紧绷着的左前爪——挠狗鼻子最狠的,肯定是这只爪。
林雪君手捏着手术刀,转头看向人立着仿佛很关心大猫的大黑狗。
林雪松忙过去抓住大狗颈圈后部将它拉回秦老汉身边,“手术最忌讳打扰,秦大爷,要不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秦老汉挠挠脸,抬头见张大山正愤怒地瞪自己,只得无奈起身,拽着不情愿离开的大黑出了屋门。
秦老汉出了院门,帮忙将院门关紧,转头看一眼窗口透出的灯光,叹口气背着手穿过黑暗往家里走。
他的大黑狗跟了几步,忽然转身跑走。
虽然院门进不去,它却攀立在木杖子外,左蹦右跳地往里看,呼哧呼哧地守着,任秦老汉怎么喊都不肯走了。
……
张大山如雕塑般站在瓦屋圆桌‘手术台’边,在林雪君的刀划开大猫肚腹,鲜血汇聚成血珠,血珠汇聚成溜儿向下流淌时,他身体轻轻摇晃了下。
攥紧拳头,他忍耐着没有挪开视线。
王英快速吸走遮挡伤口的鲜血,林雪君将刀口扩充到三指宽,足够伸指进入后将手术刀放在一边。
王英擦过鲜血后立即又去清洗手术刀。
林雪君的手指小心翼翼探入大猫腹腔,给小动物动手术需比大动物更小心,小动物的血管和内脏都更细更薄,更容易破损出意外。
找到猫肠后,它轻轻将之拉出伤口,手指轻捏确定拉出的一段肠子里没有异物和溃疡等病状后,将肠段从前端推回腹腔,手指用巧劲儿再将后段肠子拉出继续检查这一段是否有异物,如果没有,照旧从前端推回,如此往复。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炉灶上煎煮的中药在咕噜噜响,再就是林雪君检查肠段时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指与肠段碰触的黏腻接触音。
王建国几人虽然高举着手电筒,却都不约而同地撇开头不敢看鲜血淋漓的猫腹,光听着那声音都觉得浑身寒毛直竖,恨不能找块棉花堵住耳朵。
手触检查肠子过半时,林雪君的后槽牙已经咬得开始发酸发疼,后背也出了一层汗。
转头深呼吸,她停顿了几秒便继续检查,大猫身体虚弱,手术时间越短对它身体的压力越小,她得快,再快一点。
张大山仍抱胸站在原地,林雪松请他到一边坐坐,他只摇摇头,目光始终盯着手术台。
林雪松望望张大山微微佝偻的背,转头再看向手术台的目光不由得肃然。
灶台上的中药煎好了,衣秀玉拎起煎锅,用炉钩子勾过炉圈盖子将炉子盖好,又将煎锅放在炉圈子上保温。
她发出的这些清脆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所有人的耳朵仿佛都被这声音震得痛了。
夜里起风,林雪松关上窗户,抬腕看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0点。
林雪君额角汗水汇聚成滴,王英忙捏着手纸轻轻吸走汗滴。
四周紧张的气氛令王英感到胸口发紧,想到将来自己也许也有机会上手术台,为病人做开腹手术,她手指竟不由得轻轻发颤。
她应该多来帮林兽医做手术,多见见这样的世面,不然心理素质太差了。
“啊!”林雪君忽然发出一声低呼,吓得王英浑身一颤,捏着的手纸簌簌落在了斜面上。
“找到了!”林雪君再次惊喜低呼,抬起头,对上王英惊惧的眼神,她又转头去找张大山:“找到了,找到了!是肠梗阻,是肠梗阻!”
她急促地呼吸,手指捏着小肠上鼓起发硬的部分,干咽一口,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身上瞬间冒出一层热汗。
“水。”转头看向大哥。
林雪松忙找到她的水杯,打开盖子递到她口边,抬起喂她畅饮。
再次深吸一口气,见张大山一直绷成一条线的嘴唇无意识地开启,她点点头,收回视线,仔细检查过鼓起的肠段后,再次确认这里的确是梗阻部位,这才执小刀选位开口。
手指轻挤,一团软胶一样未能被消化的东西冒头。
林雪君捏住后轻轻提拽,梗阻物被捏出的同时,后部被堵住的内容物也流淌出来。
一股酸臭味道渐渐弥漫,林雪松忙又推开窗。
穆俊卿几人眉头锁死,仰头转开脑袋努力呼吸清新的空气,举电筒的手发酸,便换一个手继续举。
做一台手术太不容易了。
又黏又硬的软皮子一样的梗阻物后面还连着一根粗麻线,小心缓慢地拽了好半天才将东西完全拽出肠道。
麻线足有一米长。
“这是吃了啥。”张大山皱起五官,低声咕哝。
症结解决,林雪君整个人都轻快许多。
她快手快脚地在肠段切口内外均洒上土霉素粉,这才穿针引线开始细细缝合。
肠子缝好了塞回肚腹,确保猫腹内恢复原状,又开始层层合腹。
最后一针缝上,林雪君收回手站在‘手术台’边,久久未动。
穆俊卿几人收起手电筒,阿木古楞带着王英做起术后消毒和清理等工作。
林雪君的肚子忽然咕噜了一声,站在边上手酸得一个劲儿轻甩的王建国转头望一眼林雪君,摸摸自己肚子,是饿了。
“家里还有啥吃的?”他看向衣秀玉。
“东西都在厨房和侧卧。”衣秀玉递了杯热茶到林雪君唇边,对方终于动了,偏头就着衣秀玉的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热茶。
王建国在厨房和侧卧溜达一圈儿,抱着大白菜就去后院水缸里舀水洗菜去了。
等他开始在菜板上咚咚切菜,林雪君终于缓过劲儿来。
“等猫从麻醉状态恢复了,观察一下状态,我再给它喂点盐糖水,状况好一些后把汤药给它喂了。之后如果没什么别的状况,你就可以把猫带回去了。
“接下来愈后才是大难题,你得找一个布兜给它做个衣服,套上后一个是保暖,再一个是防止它动的时候蹭开伤口,也防止它舔伤口。
“之后每天都要给伤口上药,还要喝药,只要不感染,慢慢伤口能恢复,它就好了。”
“成。”张大山双手攥在一起,在某个瞬间,似有灵光窜过他的大脑,使他产生了些对生命不一样的感悟。
可惜那灵光窜得太快,他没能真正抓住它。
那种感动和兴奋的情绪却被体悟到,他走到手术台边,看着自己的猫。在决定救它的命,在林兽医真的找到梗阻位置做完这台手术后,他对大猫的感情好像也发生了变化。
伸手轻轻抚摸它的爪垫,在它酒醉般摆动四肢想要站起来、发现不能很好地控制身体后愤怒地低吼时,他心口忽然变得热腾腾的。
……
大猫被擦干净,用布巾裹好后放在炕上暖呼呼地慢慢恢复。
桌子擦洗干净变回饭桌,衣秀玉煮好的奶茶锅放在中间,9个小碗围摆了一圈儿,碗碗盛满奶茶后,各自捧了咕咕地喝。
王建国和好面、擀好面,一个番茄切丁用热油炒出汁后再下土豆丁,香味炒出来了,早准备好的大盆泉水入锅。
柴火呼呼地烧,汤水汩汩冒大泡后,切好面片一片片撇进沸腾的大锅。
林雪君从场部带回来的一只老母鸡下的四个珍贵鸡蛋,敲碎壳卧进锅里,沸水将部分蛋清搅散,面汤里便有了蛋清絮絮。
最后将白菜丝一股脑倒进汤里,才开始洒盐放酱油膏。
出锅第一碗,盛给林雪君。
先端碗喝一口饱含番茄酸甜汁水、土豆淀粉甜味、白菜清香味和面香味的微稠汤汁,林雪君用力吸一口气,咽下汤水时幸福得直哼哼。
没有什么比做过一台成功的手术后,再喝上一碗酸甜可口的面片汤更爽的事了。
新摘的熟透了的西红柿被洗得红堂堂,人手一个。
咬上一口,番茄爆浆,这时候的正确吃法就是要快速用力吸尽番茄汁,然后再啃第二口——仿照吃冻梨的办法。
这时代的番茄不像后世速成番茄又青又涩又硬,长满一个春夏秋,饱经润雨日晒的番茄个保个的鲜甜多汁,好吃得不得了。
林雪君一吃起来就抬不起头了,宵夜就是要这样一群人围坐着吃啊。
喝汤喝出一头一脸的汗,抬起头时窗外吹进来的晚风送至一室凉爽,这时一定要长声喟叹。
圆桌边于是此起彼伏喝汤和幸福的叹息声。
因为蛋只有4个,三位女同志各一个,多出来的则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林雪松。
四个有蛋吃的人却都不同意这样分,王建国只得取了菜刀过来切蛋,4个人切成8份,仍有一个人吃不到。
张大山当即抱起自己的碗,“我是来求医的,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帮我的猫治病才熬这个大夜,蛋你们吃,我不吃。”
说着他干脆站起身要去炕边捧着碗吃,顺便陪着自己的猫。
林雪君笑着拉住他,王建国又从8瓣蛋里各切了一小点匀到张大山,大家这才笑着领回自己半个蛋。
张大山捧着自己的鸡蛋面片汤,用力抿着唇,又是感动又是羞窘。
他来求医的,还蹭人家一顿饭,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林雪君似乎察觉了他的情绪,幸福地嚼过鸡蛋,吞咽后问张大山:“那大山叔你还怪不怪我治好老是追大猫的黑狗了?”
说罢,她指了指还在院外杖子外攀着的大狗——大黑老是将大猫追得上蹿下跳呜呜叫,但大猫动手术的时候,它还真的全程守在外面。虽然什么忙都没帮上吧,看起来倒也挺忙挺累的。
“不怪了。”一向冷漠少言的大叔忽然扭捏起来。
“那以后见面,咱得打招呼。不然我哥看见了还以为我在生产队不招人待见呢。”林雪君含着笑看他,将大叔说得一张脸瞬间涨得发紫。
后悔,他后悔啊。
“招人待见呢!下次见面你就瞅着吧,热情得你受不住。”张大山羞愧地保证,倒也将另一层吃人家鸡蛋汤的窘迫给忘了。
“哈哈哈。”
王建国夹起一颗糖蒜送入口中,一边咔嚓咔嚓咬,一边笑问:“咋地,大山叔还想磕一个啊?”
“闭上你的嘴,吃就得了。”张大山不好意思凶林雪君了,但对别人还是不客气的。
“哈哈哈哈。”
“哈哈……”
桌上响起一阵笑声。
饭后,大猫也从麻醉状态恢复,躺在那儿疼得直哼哼。
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给它喂过药,就让张大山抱回家了。
一群人累得全上了炕,男生一边女生一边,各靠着墙相对着无言。
屁股底下大火炕温温的,烘得几人昏昏欲睡。
穆俊卿第一个跳下炕,跺脚跳了跳,“走吧,天都快亮了,各自回去睡上一觉吧。”
阿木古楞和王建国几人这才依次下炕,王英迷迷糊糊地道:“我要在这儿睡了。”
“林大哥去我们屋睡吧,咱们几个老爷们挤一挤。”穆俊卿将林雪松的鞋踢到炕边,笑着安排。
“好。”林雪松应声下炕。
林雪君转身也要下炕送他们出门,林雪松却按住她肩膀,“你别下炕了,做完手术累够呛,直接睡吧。”
“不送了?”林雪君盘膝转过来面向大哥而坐。
“不送了。”林雪松拍拍她头顶。
“明天大哥要坐车回北京了,今晚居然还拉着你陪我做手术。”林雪君拉住大哥的衣服,还有点不舍得让他走,“就以一场血淋淋的手术,送别亲爱的大哥吧。”
“哈哈,这什么兄妹情深。”王建国噗一声笑出来。
“可真是好妹妹。”林雪松笑着不由得捏了捏她脸。
“明天你出发前一定叫醒我,我骑马送你一段。”林雪君转头又喊阿木古楞帮她拧好闹铃。
“行。”林雪松点头,伸手指在她额头上戳了下,再次温柔地摸摸她头顶,“睡吧,走了。”
“嗯,明天见。”
“现在已经是‘明天’了,早上见吧。”
“早上见。”林雪君目送着大哥跟着其他人出门,这才闭上眼睛往后一倒。
衣秀玉托抱住她,扶着她脑袋将她推正了,枕上枕头,又帮她扯上被子拍拍她肩膀哄她睡。
窗口忽然又现出林雪松的身影,他朝着衣秀玉做出个‘嘘’的手势,接着探臂偷走了林雪君的闹钟。
月色沉沉,凌晨是一天中最黑暗也最静的时刻。
知青们同林雪松并肩走向他们新搬的土坯房,披星戴月,耳边忽然响起不知那只夜猫子发出的怪笑般叫声。
“全驻地最小心眼的人,现在也是林兽医的好叔叔了。”穆俊卿抬头朝附近的树枝打量,并未瞧见有夜猫子的身影。
因为自己踹瘸的狗被林雪君治好,就生林雪君的气,不跟林雪君讲话,可不就是全驻地最小心眼的人嘛。
“林小梅的力量笼罩这片天地,全驻地无一幸免。”隔着两人的王建国探头朝林雪松望过去,笑着总结。
“哈哈哈。”
林雪松的笑声与后山鬼叫的夜猫子相和,使得那诡异的咯咯声都显得亲切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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