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 小梅夸夸群
◎春风呼呼地吹,为北京城带来了全世界最会夸林雪君的人。◎
在女知青们养的小母猪生崽后的第三天, 阿木古楞放在她们猪窝里一起养的小母猪也生了,同样生出好几只带花纹的混血小野猪。
驻地其他人在院子里养的小母猪就没遭毒手,看样子大野猪只是悄悄潜伏在后山撩了两个粉嘟嘟的小母猪, 没敢进驻地跟大狼大狗环绕着的小母猪谈恋爱。
庄珠扎布老人哈哈笑着安慰林雪君:
“有野猪血统好啊, 抗冻抗病,身体好。在家里养,饮食简单,肉也不腥。”
小野猪羔(四声)子们的确很强壮,抢奶一流, 跟猪崽兄弟姐妹们推搡打架时, 即便闭着眼睛照样很凶, 叫声也洪亮, 还挺讨人喜欢的。
留在驻地上学的孩子们于是又有了课后新项目, 除了到林雪君的院子里摸大驼鹿角外,又开始往后山的猪圈里跑, 争着抢着看小野猪羔子,搞得三头猪中唯一的公猪整天气吼吼地赶人,累得都瘦了——
它至今还不知道好多宝宝不是它的, 还尽职尽责地看窝护崽呢。
在后山猪窝中上演猪界狗血故事时, 林雪君也开始废寝忘食地书写第七生产队从冬天开始的防旱防虫工作。
从庄珠扎布老人和生产队里的老牧民们预测旱情和虫灾开始,到场部陈社长打来电话请他们讨论应对之策, 延伸到学员们一起干活,从工作中不断积累经验教训,矫正工作落地中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一件件一点点地回忆和记录,再用逻辑将之串联, 描述下每一个行为的知识支撑、技术支撑、人力等可行性支撑, 以及工作后每一阶段的现实反馈……
一天后, 什么都不做,只伏案搞脑图、捋逻辑的林雪君终于写下了这片报告文章的标题:
《草原干旱引发虫害的应对策略——呼色赫公社防虫害第一阶段工作报告》
垂头快速扫视纸张上的脑图,捕捉到自己草书的六大策略项时,目光最终落在【生物药剂】和【人工鸟巢】两项上。
圆桌对面,孟天霞正帮林雪君整理报告——场部送来的数据等报告单来自各生产队,都是由亲自执行各工作的社员们记录的,大家文化水平和逻辑能力不等,记录内容的清晰程度参差不齐,必须重新整理才能作为有用资料使用。
衣秀玉则摊着纸张,对着算盘计算第一阶段工作中大家用掉的烟叶、辣椒等物资,和生产队剩下的余量。
林雪君抬头望向一边拨算盘一边嘀嘀咕咕的衣秀玉,开口道:“小玉,盟里需要的工作汇报文章中,关于生物药剂配置原理、配置方法、药效、使用方法、使用效果的整理说明和论述,由你来写。”
“?”衣秀玉迷茫抬头,恍惚了一会儿才忽然啊一声低呼,“我来写?不是你写吗?”
“整个药剂的配置、人员安排、带队喷药,都是你来亲自执行的,所有工作你最熟。”林雪君认真道:“虽然配方等是杜川生教授研究并提出的,中间由我传递给社长和咱们生产队,但基层执行工作是你全程在跟,真正的使用方法和效果等细节,都得由你来校准,杜教授也会认可你来写最合适这一点的。”
“……”衣秀玉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转红,她兴奋地攥紧手中算盘,想到自己居然有资格像林同志那样书写这样正规的阐述和总结报告,想到整篇报告呈到呼盟盟长、草原局局长等人手上时,上面落款中有自己的名字,她就激动地浑身发抖,“我……我真的可以吗?”
“写吧。”林雪君站起身拍拍衣秀玉的肩膀,转身批了件外套便出了门。
人刚走到院门,身后瓦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能把房顶掀飞的欢快尖叫:
“嗷——”
林雪君吓得一哆嗦,握着院门的手都不由自主缩了回去。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是衣秀玉在发疯,哭笑不得,写报告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吗,后世年轻人听到了只怕要哭的。
转头回望,窗口内衣秀玉站在桌边高举双臂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胡乱唱歌,高兴得都没人样儿了。
连糖豆和小红马都忍不住凑到窗口好奇地往里看,也不知道人类在发什么颠。
笑着推开院门,带上保镖沃勒,她穿过黑蒙蒙的驻地,踩着夜风直奔男知青的土坯房。
敲开门的瞬间,林雪君透过门缝看到王建国猴子一样嗖一下将桌上的扑克牌藏进炕褥子下面。
“打牌呢?”林雪君笑呵呵地探头问。
“娱乐一下。”站在门口的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挠头。
“小梅,玩不玩啊?”王建国探头笑道:“领导都说人民需要娱乐,不能让大家的神经一直绷着嘛。电影放映不到咱们这儿,咱们就自己找点娱乐,嘿嘿。”
“你们继续。”林雪君朝着王建国他们一招手,随即拍拍门口的穆俊卿,“盟长需求的报告,人工鸟巢的作用,全公社招引的食蝗益鸟的种类、日食蝗虫数量、生活习性,以及人工制作鸟巢的工序,放置鸟巢的方法和注意事项等,都由你来写吧?”
“?”穆俊卿正笑呵呵地好奇林雪君找他什么事儿,忽然听到她说这么长一大串,完全没反应过来,低头望着林雪君,眼中满是迷茫。
屋内才把扑克牌摆回炕桌的王建国却嚯一声叫出声,堵在门口的穆俊卿和林雪君转身回望时,便见王建国扑腾一声站在了炕上,头顶着房梁,双手抓头,惊叫道:
“我艹!能以报告的形式直接向咱们呼伦贝尔盟盟长做汇报了?
“穆俊卿,你tm要出名了!”
“嗷嗷——”屋内瞬间群魔乱舞,所有人类都变成了猴子猩猩狒狒。
“……”林雪君噗一声笑,眸光不经意扫见穆俊卿,却见他傻笑呆立着,嘴角抽动着一会儿翘一会儿下撇,像要笑,又像要哭。
她伸手拍了拍穆俊卿的手臂,他低头凝视她,嗫喏半晌才低声道:
“跟木头打了一年交道……”
终于要被看到了吗?
他伸出双手,翻转了掌心朝上,手掌上、指腹上都是厚茧子。
“小梅……”
曾经翻书的手被磨破,一层水泡被挑破,又一层水泡鼓起来,晚上睡前挑破了,泡超痛的药水,第二天仍要继续砍木头、打磨木头、制作木头,血肉模糊了照样继续干。
被人调侃说他这里做出去的桌子椅子都是用血肉造出来的,他只温和地笑笑……
有一天,那些夜幕中借着油灯挑水泡,痛得在被窝里不停翻腾的不眠之夜……终于都要沐浴在阳光下了。
春天啊,春天来了。
……
春风吹得北京好大沙尘,人们骑着自行车出门被风沙拍得脸疼,这时候戴眼镜的人反而有了一层防护。不过眼镜被风沙拍擦出划痕,也叫人怪心疼的。
在这种风沙天里,杜川生教授在塔米尔等人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化学药剂研究概论》的出版创作。
接下来就剩下反复校对审读和修订工作,虽然不需要塔米尔再深入参与,但杜川生还是希望塔米尔能留下来将手头两本俄语书翻译完再回草原,大概还要呆上1个月左右。
杜川生教授开始校稿的第一天,塔米尔就请假跑了。
北京风沙大,四周都是房子房子房子,看不到天和草的尽头,也受不到湛蓝湛蓝和哇绿哇绿的洗礼,但从学校到林雪君爷爷家的路上,能看到天安门。
他最喜欢这段路,穿过砖瓦森林,瞻仰巍峨的檐和庄严的墙,受岁月积淀的红的感染,看五星红旗在大风天里猎猎招展。
买上一条大鲫鱼,一些蔬菜和两个苹果,他蹬着杜川生教授助教老师的大二八自行车,七拐八拐地穿过近路,以最快时间抵达林老爷子的四合院前。
隔壁正在院子里赏鸟的白老头远远瞧见塔米尔,就朝隔壁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的林老爷子道:
“老林,你新孙子又来看你了。”
三天两头地过来,跑得可够勤快的。
“是吗?”林老爷子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子,扶着椅子站起身,刚走到门口推开门,就听到小伙子中气十足的嗓音:
“林爷爷,今天吃鱼!”
“搞得好像你是大厨,要给我做鱼似的。你连煎鱼都不会,就会端个盘子,语气还挺了不起。”林老爷子笑着接过塔米尔递过来的肉菜,转身就往屋外的土灶走。
白老头趴在墙上笑吟吟问:“菜买得多不多?够不够再添一双筷子的?”
“你都这么说了,能不够吗?”林老爷子嘿一声应下,白老头当即绕出自家院子,拎上他中午准备吃的饭菜,就拐过来了。
“我去洗菜。”塔米尔将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推,撸了袖子便熟练地拐进厨房开始大干特干。
他常来的这些日子里,林老爷子院子里老是嘎吱响的椅子、摇晃的桌子、生锈的门轴、脏兮兮的窗玻璃等等全被塔米尔给修好了,连老爷子那个讲话断断续续的收音机,都被塔米尔对着俄语说明书给调试得明明白白。
往常少有人气的老人院子多了塔米尔这个大嗓门,也瞬间多了朝气,变得热闹。
“怎么样?杜教授的文章写好了吧?”林老爷子抬头询问窗口内洗菜的塔米尔,手上也没闲着,鱼鳞刮得噼里啪啦,刀光剑影的。
“写完初版了,还要改呢。这东西写出来要查那个,嗯,海量资料,一点不能出错,老细致了,贼累人。”塔米尔干活不很精细,但胜在速度快。唰啦唰啦几下就把菜都洗好放在盘子上了,就是搞的水台上下都是水,他也不在意,开开心心递出去,又快速把苹果切成丫,端出去放在白老先生面前的圆桌上,爽朗一笑,“吃吧,脆的,好咬。”
“做研究当然是这样,不然得出错误结论,以此为基础指导工作,得出多大乱子。”林老爷子杀好鱼,转身去蒸饭,忙活完才勾起炉盖,放上铁锅,先倒油热锅。
“你给翻译的那几本书,回头出汉语版的,你也有署名吧?”白老头牙口还行,咔嚓咔嚓啃苹果一点问题没有,就是苹果皮有点韧,全被他吐了。塔米尔这孩子有劲、勤快,唯一的缺点就是切苹果之前不削皮儿。
“有署名,说我是翻译出版过程中的特殊专业型校对人员,特殊编辑,特殊翻译人员。还给我钱呢。”塔米尔笑着在裤缝处擦了擦手,提着裤子就要坐到白老头身边跟他唠嗑,抬头见林爷爷还干活呢,又把腰直起来,端了盆在院子地上洒了水,开始扫地。
“挺厉害啊,也算出书了。”白老头笑着啧啧两声,“年少有为啊,咱国内现在像你这样又懂牧业,又懂俄语的人可不多。杜教授对你算很满意了,有出息啊。”
“嘿,我本来啥也不会啊,可是小梅会,我们一块儿放牛的时候没别的事儿干,你站在草原上别说转一个圈儿,就是转一百个圈儿,看到的也只有草和牛。我就说你教我学俄语吧,她就教了我好长时间,还给我留作业呢。”一说到林雪君,塔米尔话可就没完了。他拄着扫帚站在院子里,地也不扫了,挑着两根粗眉毛,眼皮被眉毛拉高,把一双长眼睛拉得圆溜溜、亮晶晶的,“我才学了几个月啊,她就开始给我搜刮俄语说明书,俄语报告之类的让我对着字典翻译。刚开始我根本整不明白,就一个一个地对词。
“才能把句子组织明白了,她又让我用汉语做翻译,还都要写下来。”
塔米尔歪着脑袋想起那些岁月,忍不住得意道:
“我每天坐在草坡子上,一边牧牛,一边写东西。
“生产队来送物资的,一个月最多来两趟,大多数时候也就一趟。我手里的本子正面写满了,又写背面。背面也满了就在字和字的缝儿之间找空隙书写,实在没地方写字的时候,铅笔也用秃了,就用树枝在土上写。
“反正也没事儿,有时候一天就只说三四句话,比如跟阿爸阿妈说几句‘我吃饱了’‘今天吃啥’之类,我就从早上写到晚上。
“即是学习,也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说完了又忽然开始嘿嘿笑。
“你傻笑啥呢?”白老头撇嘴,刚吃到的这丫苹果好酸。
“小梅说我是学习的天才,哈哈哈哈…”塔米尔说完了便开始哈哈大笑,笑好半天才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傻笑两声,又开始扫地。
“你学东西是挺快的,这才来了多长时间啊,这里里外外的街道都被你走熟了。”白老头啧一声,现在他们这附近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看的,没有人比塔米尔更懂的。
“这有啥难的,草原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们也能找着东南西北。那么大一个草原,往哪里看都差不多,你在这片儿牧马,我在那片儿放羊,要是不会认路,都得死在路上。”塔米尔讲话时语气里满是自豪,像个洋洋得意的孩子。
白老头和林老爷子却听出了其他:这些在草原上生存的人,实在不容易。
林老爷子的米饭蒸好了,红烧鱼也出了锅,塔米尔忙丢开扫帚抢着盛饭端菜,又熟门熟路地去取林老爷子的酒,给两位老人一人倒了小半杯酒。
又炒一盘青菜,加上一叠老酱菜,俩老一少就算开席了。
先夹一筷子酱香的红烧鱼,外皮咸香多汁,满口馥郁红烧汁,细一抿又尝到内里鲜香软嫩的鱼肉,吐出小细刺,口腔里的鲜香鱼肉已与红烧汁你侬我侬、缠绵一处,享受尽了才舍得吞咽。再捏起小酒杯,‘滋~’一声嘬一小小口酒,辛辣味一刺激,方才食用的所有味道都被放大。
进食的快-感嘶一声上脑,俩老头全仰起头眯着眼睛喟叹,那个享受劲儿啊,甭提了。
塔米尔一会儿还要回学校,不能喝酒,只埋头吃菜吃肉扒饭。怕自己菜吃太多了,俩老头抢不过他,筷子还是得尽量多往酱菜上叨,这东西够咸,有滋味儿,能下饭。
林老爷子看出他不舍得吃肉,虽少言语,却总默不作声地给他夹菜。这么大一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人哪有不馋肉的,无非是极力地克制罢了。
“老林你这手艺是真不错啊。”白老头说罢又转头问塔米尔,“你老往这儿跑,就是惦记林爷爷这厨艺呢吧?”
“也惦记,不过不全是。”塔米尔端着碗笑笑,“小梅让我多来陪爷爷,我反正也没事儿,在这儿也不认识别人,也没别的去处。”
“你还挺听小梅话的。”白老头啧一声。
“那肯定啊,不止我听,我们生产队都听。”塔米尔挺直了背脊,一本正经道:“大队长也可听了,场部陈社长也总听小梅的。小梅可顶事儿了,知道得多,靠谱。”
“我之前听小梅她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咋这么厉害呢?”
白老头说‘咋这么厉害呢’只是个感叹句,塔米尔却听成了疑问句,当即放下筷子摆出说来话长的样子,要好好给白老头讲解讲解:
“小梅说话,谁听谁好使啊。当初她到了生产队,遇到大牛巴雅尔难产——”
“哎哎哎,这个我听过四五遍了,耳朵都要长茧子了。”白老头忙拍打塔米尔的手臂,制止他的滔滔不绝。
塔米尔脸一红,回想一下好像是这么回事,光他自己就在这院子里说了两遍林雪君的事迹了,怪啰嗦的。
挠挠脸,他端起碗筷,夹了一筷子菜,就着扒了两口米饭,脑子里再次闪现生产队里发生的事,不由得还是开了口:
“今年我们那儿的老人预测到干旱和虫害时,也想到了一些应对方法,但大家都是土方,到底咋生效的,又能生出多大的效果,七嘴八舌的都不太能说得明白。
“小梅就能把许多事用科学的道理讲清楚,把大家的办法和她的办法结合,整理成能用的招式。
“……之前我在草原上开设的学校学习,老师也说我聪明,记忆力好,但是好像也没什么用。小梅教我俄语后发现我学得快,就给我加大学习量,那会儿她就说,将来肯定有许多俄文的东西大家要学习使用,我会俄文肯定可有用了……之后我就到了北京,在这儿跟你们一起吃饭。
“像我这样的人还多着呢,小梅说托娅手臂细又长,手指灵巧,天生是做手术的料,不仅教托娅给牛做直肠检查,还教托娅开刀缝合,让托娅在大食堂的猪皮上练手。
“小梅发现我们那儿一个小孩会画画,给他买了好多画画的东西让他学,他的画还跟小梅的文章一起登过报,拿过画稿稿费呢。
“跟着小梅同一批的知青,有跟着小梅学会认中药,管起我们生产队药柜子的。
“有被鼓励着去大食堂当司务员的,还有个学习木匠活,也想写文章,小梅建议他去观察鸟巢,写一个人类房屋建筑能从鸟类房屋建筑中学到什么的文章,也登了……”
塔米尔絮絮地念,说着说着忽然抬起头,捕捉到一些词句,颇为郑重道:
“小梅不仅来草原上给牛羊治病,还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视野和思路……”
他低头嘶声陷入思索,琢磨来琢磨去就是组织不好语言。
林老爷子忽然开口:
“……她打开了好些年轻人的人生。”
“对对对,就是这样!”塔米尔激动地忙点头,抓住林老爷子的手腕,彷如遇到知己。
林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放下了碗筷,只捏着小酒盅凝神听塔米尔讲小梅。
被塔米尔没大没小地抓住,他难得地没有唠叨对方。老人家正沉浸在塔米尔的话和自己情绪中,哪有空管臭小子是不是在瞎兴奋啊。
抬起头,他一直收着的表情里逸散出强烈的骄傲,幸福感随酒液一起在体内奔腾。波动的情绪也像他的酒一样,浓郁,辛辣,令人热血沸腾,仿佛重返了青春。
白老头说笑的表情也渐渐收拢,听到最后,不由得轻声慨叹。
油然而生的情感,能让塔米尔这样不以汉语为日常语的孩子表达能力大幅度提升,白老头也体会到了某种东西——塔米尔强烈的,想要好好在别人面前夸一下林雪君,渴望其他人像他一样认同、尊敬、喜爱林雪君的那么一种情感。
转头望向老林头,果然红光满面,一脸得意快活。
但难得的,白老头丝毫不会因为老林有这样一个孙女而感到嫉妒。有一些优秀,不令人酸,只让人感动和羡慕。
它不会踩踏他人,却会令人感到振奋。
“小梅是个好孩子,会有大出息的。”白老头叹息一声,朝老林头举杯,“祝孩子们都鹏程大展,做出点名堂来。”
林老爷子翘着嘴角没有讲话,却把酒杯举得高高的,啪一声跟白老头好好碰了个杯。
饮罢这一口酒,白老爷子转头见塔米尔美滋滋地看着他们俩老头,嘿一声笑,拿筷子尖儿隔空点了点塔米尔,撇嘴道:
“你小子比小梅她亲哥吹得都好。”
“怎么是吹呢,夸。”塔米尔当即纠正。
“陈述事实。”林老爷子再次纠正。
“哈哈哈,行行行,我说溜嘴了,我自罚一口酒。”白老头哈哈笑罢,独自举杯,独自浅酌。
放下酒杯与对面一老一少对上眼,仨人都不由自主哈哈笑起来。
春风呼呼地吹,为北京城带来了全世界最会夸林雪君的人,‘梅吹’一号,塔米尔——
两位老英雄公认的!
182 ☪ 升天肉串【2合1】
◎沃勒为什么要偷一个崽回来呢?◎
在大队长带社员完成第三轮蝗虫围剿战, 烧蝗虫的烟裹挟着香味飘向森林时,林雪君终于写完自己负责的部分。
拿到衣秀玉和穆俊卿的文稿后,她认真做过整体的修订, 又送到吴老师的教室, 请吴老师和另一位知青老师付小兰帮忙再审读一遍,以第三方的视角捋一下逻辑和错别字等。
干完活总算可以休息了,一大清早,林雪君就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衣秀玉从食堂打过饭把她喂饱后,又赶去跟大队长清点药材, 孟天霞也去场部帮忙运输烟叶等物资去各生产队分发, 林雪君便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子屋檐下, 伸长了两条腿儿, 晒着太阳发呆。
沃勒叼回来的小狼崽在院子里跟放牧归来的小肥鸡肥鸭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活泼过度,常常咬得小鸡叽叽叫。
起初睡在阴影中的沃勒还会嫌烦地把小狼崽叼回来, 或者走过去拿爪子教训。但很快沃勒的耐心就告罄了,直接丢给林雪君教育。除了每天会跑出去捕猎回野兔旱獭之类,沃勒完全做回甩手掌柜。
林雪君刚开始还会管一管, 后来发现小狼崽虽然咬鸡, 但这更像是同伴之间的玩耍,当然也是种对捕猎和扑咬能力的训练, 总之没有真的咬伤小鸡小鸭,她也就不怎么管了。
从小跟鸡鸭羊一起玩到大,应该也就不会将鸡鸭羊当猎物了吧。尤其林雪君每次都会将沃勒带回来的食物做热消毒处理,炖熟了才喂回给沃勒和小狼崽, 从小吃熟食更多, 对野性应该也有驯化作用。
沃勒一大早就跟着巴雅尔的畜群队伍上了山, 它现在的巡逻范围已经扩大到整个冬驻地加驻地外的紫花苜蓿试种植牧场,以及被圈围起来的整个后山森林。所以常常是白天出门,下午或傍晚才叼着猎物回来,除非林雪君早上留住它不让乱跑,不然沃勒总是尽职尽责地东游西荡。
得胜叔常戏谑说,现在整个驻地的人都是沃勒狼群里被保护的‘狼众’了,沃勒每天得喝好多水,拥有一个很强壮的膀胱,才能在这么大的范围外用尿圈好自己的领地,真不容易。
糖豆除了跟着穆俊卿去草场上牧鸡牧鸭,剩下的日子都在驻地里跟其他狗乱窜。林雪君严重怀疑它是个情圣,假装天真无邪地跟狗狗们玩耍,实际上是在人类眼皮子底下偷偷谈恋爱。
去年采摘晾晒过的干菊花在茶水中再次舒展盛放,蒸腾的热气里满满散出馥郁花香。
林雪君举杯慢饮一口,超大声的喟叹,坐在小椅子上的身体下滑躺靠,双腿蹬直,整个人毫无淑女形象,却放松快活得不得了。
蓝天白云和飞掠过的鸟群进入视野,目光追随它们一段路,又转向另一边。
驻地的枯树发了新芽,嫩绿色点缀满枝条,像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绿色花朵,在阳光下闪烁鲜嫩光芒。
糖豆带着好几只獒犬遛街,从树下路过,转头朝院子里的林雪君摇了摇尾巴,又欢快地钻进另一条巷。
小狼崽被大鹅叔啄得嗷嗷叫,仍凶性不减,越是挨揍,越要跟大鹅一较高下。林雪君歪脑袋打量,便见小东西身上掉了好多撮毛,大鹅不仅啄它,还用翅膀抽它。看不过去小狼崽被揍得满地打滚,她进屋倒了小半碗羊奶出来,“嘬嘬嘬”地喊了半天,小狼才从酣战中脱身,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过来吭哧吭哧喝奶。
伸手抚摸小东西蓬松的、混着胎毛的圆屁股,她小声念叨:“你爹都轻易不跟大鹅打架,你多少有点不自量力。”
小小狼喝完奶,林雪君将提起来放在肚子上,拿手一下又一下地逗弄它。小毛团便打着滚儿翻出肚皮来给她摸,并时不时仰卧起坐去叼她的手指头。
当年沃勒来的时候瘸着腿,这大大限制了它的顽劣。加上它孤狼一个,对人类充满了戒备和恐惧,是过了好长时间才跟林雪君亲近起来的。
在沃勒这么大的时候,要想让它翻肚皮,非得来硬的不行。每次她强行摸过它肚子,小沃勒都会好几天不理她。
现在小小狼腿不瘸,上蹿下跳丝毫不受影响。又有沃勒带着,很快便融入了知青小院的生活。现在它不仅已经把前院后院、大动物区小动物区都滚遍了,还开始跃跃欲试想出院子,真是被宠爱的大胆孩子。
小小狼又玩了一会儿累了,便蜷在人类柔软的肚子上呼呼大睡。
林雪君手指捏搓着小狼软乎乎的大爪子肉垫,转头望向草原。
有时候她也会猜想,不知道小小狼的母亲是一头怎样的狼,它一窝到底生了多少个崽呢?沃勒为什么会叼回小小狼?
是跟母狼商量过,因为母狼要带好几头狼崽有些困难,所以让他带走一头吗?
或者沃勒悄悄偷了一个崽回来?
它为什么要偷一个回来呢?是送给她的礼物吗?
狼的行为真难懂,也不知有没有狼行为心理学的书籍,好好奇哦。
拇指碰了碰小小狼湿漉漉的鼻头,揉了揉它毛发超厚的肉脸,她又忍不住想,也许,母狼在野外与其他狼群冲突中出了意外,小小狼是唯一活下来的……或者小小狼其实是个独生崽,断奶后就被狼妈妈丢给了应负起责任的沃勒?或者偶遇的有缘狼沃勒?
手托腮,林雪君远眺天际,在自己的想象力中信马由缰,尽情享受没有工作、难得的清闲时光。
王建国离开大食堂绕向后山地窖取食材时路过知青小院,沐浴着阳光,他悠哉走到院外,双手搭在杖子上,转头看一眼木栅栏外土壤上钻出的根根绿苗,感慨道:
“格桑花又长出来了,这都是我们在这里的第二年了啊。”
“是啊,时间过得多快。”林雪君被太阳晒得暖洋洋,陷进椅子里的所有细胞都在尽情享受春困。
‘懒’真是种好舒服的感觉。
“中午想吃什么?”王建国笑嘻嘻道:“大队长说咱们生产队紫花苜蓿返青效果最好,而且不止冬牧场,连春夏牧场也在旱情中被维护得不错,加上抗蝗灾有功,牛羊在春季长得还行,给我们开口子,这几天可以整一顿好的。”
“!”林雪君当即从椅子上坐直,这不就来精神了嘛。
原本躺在她肚子上呼呼呆睡的小小狼,从她原本平坦的肚子上滚了三个圈儿才落在她并紧的大腿上,清梦被扰,它不乐意地一边吭叽嚎叫,一边傻乎乎地东张西望,似乎想看看自己睡得好好的,怎么就忽然开始打滚儿了。
林雪君笑着轻拍它背,哄它继续睡,抬头兴冲冲道:
“冬天储存的羊肉还有吗?”
地窖里还有冰块没全化,肉是不是也还储存有一些呢?
“就剩半只羊了,眼看要开化,大食堂把多的没吃完的卖给其他生产队好些。”王建国挑眉,“最会吃的林同志有想法了?”
“之前我不是在木匠房里捡了好多好多细木枝嘛,穆大哥本来说要帮我编一个小鸡笼子,后来因为要做鸟巢就没弄上。我们把那些木枝磨掉木刺,用来串肉串怎么样?”林雪君眼睛睁大,兴奋道:
“大食堂外面不是有个废弃的土灶嘛,我们把木炭放下面,上面架肉串烤着正好。
“啊啊,馒头,对,我们还可以把饼子、馒头也架上去烤。抹点酱也行,咱们剩的辣椒用一点呗,捣成酱,跟其他调料搅拌在一起。
“孜然粒!去年采的孜然粒是不是也还有?”
“有不少呢。”王建国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笑,这家伙是真贪吃呀。
“那一定要洒孜然!”林雪君用力点头。
“行,一会儿你把木签子送过来,我去准备肉。”王建国摆摆手便往后山地窖去了。
林雪君兴奋地抓住小小狼腋下将它举过头顶,仰头看着小东西迷迷糊糊的憨样子,高兴道:
“中午我们要吃烤串儿喽!”
“吭吭嗷嗷——”小小狼被举得不舒服,左扭又摆地抗议。
“哈哈哈,你啥都不懂。”将小东西抱回怀里,喜欢地揉搓了半天,用埋脸在它奶呼呼的肚皮上蹭了蹭,在它开始发出被欺负般地哀嚎时,林雪君终于放过了它,“羊肉串子都没吃过,小废狼。”
说罢,她忙抬起头四望,确定没有沃勒的身影,这才放心:
“你爹也没吃过,一直pua你爹说不吃羊才是好狼,可不让它听到‘没吃过羊肉串子是废物狼’这种话。”
将小狼丢在地上去跟小鸡小鸭们玩,她回仓房找出一筐木签子,跑去找穆俊卿,跟着木匠房里的人一起把木签子磨滑溜,这才将修整好的一筐串签送到大食堂。
王建国站在驻地主干道上大着嗓子嚎了一会儿,就将屋里干活的嫂子大姐都给喊了出来。翠姐一听中午有肉串吃,当即跟着霞姐他们一起丢下家里的活,跑去大食堂帮王建国串肉串。
切好的肉片用冰水冲洗掉两岔血水,去去膻腥,冲下来的血水可以放在边上给狗子们喝。杀之前做过传染病检查确定安全的羊肉,冻上一冬,基本上不会有病菌,狗子们喝了可以补充微量元素。
为了锁住肉里的水分,肉片腌制时是不放盐的。洒些料酒和少量胡椒粉去腥,再裹上一点点淀粉,最后洒上油,抓匀后放置一会儿就好。
薄薄长肉片均匀穿在签子上,摆放在一边,大家一边嘻嘻哈哈地聊天一边干活,不一会儿就堆出了肉串山。
阿木古楞摇着扇子扇得胳膊都酸了才将木炭彻底烧红,王建国调好了花生碎、熟芝麻、孜然粒、盐、辣椒面儿等佐料,大队长便举着喇叭喊在驻地里为数不多的社员们都来大食堂吃第一季度庆功饭了。
烧炭没有明火,烧红的炭悄悄燃烧自身,释放含炭香的源源热量。
一大把肉串沉甸甸地往长方形炉灶的边缘上一搭,肉片上的油滴滴答答落在热炭上,滋滋声此起彼伏,油香混着炭香瞬间满溢。
签子上的薄羊肉片快速变色,被烤得油汪汪地卷曲,释放出过分诱人的香味。
王建国站在炉灶前,第一个被香味冲得口水疯狂分泌,控制不住,只能没出息地频繁吞咽。
太香了,没有人能控制自己面对这种香味时的生理反应,没有人!
下方接近炭火的一面熟了,王建国张开虎口将所有签子一拢,抓成一把后整个翻转。又一阵噼里啪啦滋滋的溅油声,和令人发狂的烤肉香和油香。
炭火的热烟汩汩向上,将肉烤熟,也将炭香熏烤附着在美味的羊肉片上。红色的薄肉片变色后收缩变薄,油汪汪地裹进散发木香的签子,便又多了一种自然独有的味道。
两面都熟得差不多了,再拢抓到一边的大木桌上方,接着下方的盘子,往肉串两面均匀地捏洒佐料。
然后再将肉串放回炉灶,快速翻面若干次,粘在肉上的佐料被熏烤后迸放出特殊辛香味——
不提前将所有佐料跟肉一起腌制的坏处是会有一些佐料掉在炭火里,看似是浪费,实际上掉在碳火上的佐料烘出的香味,最终还是会附着在肉串上。
同时,因为佐料是后洒的,口感上肉跟佐料是分离的,肉是肉,佐料是佐料,吃起来更清新。
并且,肉没有过度腌制,能更好地保留它原本的鲜香。
这才是一顿完美的烤串,没有浪费草原羊肉最精华的部分。
薄片羊肉串的好处之一就是快,眨眼翻了几个面儿即出炉。
王建国大手一捞,抓住一大把热腾腾冒着白烟儿的肉串转身放在桌上,又捞一把新的继续烤。
新出炉的羊肉串眨眼就被瓜分,林雪君幸运地抢到了3串!
大口撸串,这个形式的快感也不容小觑。闭着眼睛将肉从签子上撸下来的过程,香味已完全涌入鼻腔,口唇和舌尖也尝到了佐料辛香、肉香和油香,偏偏在撸下来前的几秒肉还没入口,就不算真的尝到。
那种明明品到了却不能咀嚼的、撩拨的、心里七上八下、馋到极限的痒,真是让人兴奋得神魂颠倒。
终于,极香的、热烫的肉片被撸下来了,迫不及待就是一通嚼——闭着眼睛嚼。
哇,炭烤过的羊肉片的鲜香迸放在所有味蕾之间,那是将回味终生的美味,是能治愈所有不开心的极致享受。
快速烘烤快速出炉的羊肉片,足够鲜,也足够嫩,它不像肉粒串那么厚实有嚼头,但比肉粒串更多汁,更嫩。
一片肉撸下来,快速嚼食过后,不等吞咽,人就会迫不及待叼下第二片肉,第三片……满口薄薄的裹着油和佐料、锁住汁水的羊肉片,仰起头,张开鼻孔猛吸四周的炭香和肉香,口腔里用力地咀嚼——三魂七窍原地升天。
这时候没有人讲话,大家都在享受,最多只能发出呜呜嗯嗯的哼哼,剩下都是咀嚼和喟叹。
春风拂过撤下围巾后光裸的脖子,微微地凉爽,皮肤上的汗毛享受地迎风热舞,毛孔都张开,渗出细细的汗。
在吃第一批肉串的时候,饥饿和最猛烈新鲜的刺激让你根本尝不出肉香里的炭香,虽然它在发挥作用,但只有吃到□□串了,味蕾开始有些适应这快-感了,人才终于品出一些其他滋味来。
哦,原来还有炭香,还有木香,还有孜然的香味啊。
三串不够,十串也不够!
驻地虽然只有十几号人,但食物照旧供不应求。大家于是全撸起袖子,一边穿肉一边烤一边吃,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汗,也不知是吃得还是干活热得。
虽然熏烟不好,但林雪君还是不由自主走到炉灶的下风处。
跟衣秀玉几人聊得开心、吃得开心,嗨起来,她不由得手舞足蹈,高举了双臂在浅雾中模仿飞天姿势,伴着仙气飘飘的香雾,边哼歌边跳舞。
阿木古楞站在边上一边串肉串一边被她逗得笑,林雪君便朝他招手:“不如一起舞蹈~”
阿木古楞便一手捏着肉,一手举着签子,走到热雾中赏脸地做了几个蒙古族舞蹈里的后仰抖肩和骑马动作。
林雪君哈哈笑着鼓掌,跟王建国几人一起夸赞:
“跳得不错!”
“英武!”
“哈哈哈……”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搓了下阿木古楞后颈下发际线处的发旋儿,真喜欢这小子虽然看起来内向,却也从不惧场、不扫兴的好性情。
阿木古楞被搓了也不生气,转头朝着林雪君嘿嘿直笑。
林雪君也笑两声,忍不住站在香雾中闭目深嗅,烤串的香味没有人能拒绝,是有道理的!
阿木古楞见林雪君闭眼,立即悄悄抬臂用手腕蹭了蹭自己后颈,确定搓不出皴来才松口气——幸好他现在每天洗脸的时候都连脖子一起洗,呼……
吃过烤肉串之后,再啃一个酱香的烤饼,给这顿饭画一个完美的句点。
驻地里的每个社员都吃得神魂出窍,离开大食堂的时候脚步都是虚浮的,太尽兴了,跟喝醉了一样,真是不得了。
林雪君和衣秀玉拍着鼓肚皮在院子周围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回屋睡午觉,在国外旧时候,只有富人才睡午觉。
真好啊,有午觉睡,谁能说她跟富豪不一样?
呼色赫公社的旱灾暂时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程度上,蝗灾也扑杀过几轮了,林雪君午觉后趴在炕上懒洋洋地,甚至有一瞬产生了世界已和平,再没有任何困难需要解决的感受。
只有一件怪事,小红马居然自己一个从后山跑了回来,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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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 出了什么事?
◎小红马为什么害怕?大姐牛怎么了?◎
马是最敏感、聪明而胆小的动物, 它们十分合群,除非遇到危险将马群冲散,不然绝不会单独离群。
小红马早已习惯了将巴雅尔带的队伍当做自己的群落, 怎么会忽然自己跑回家?
小红马一进院子就焦躁地围着林雪君转圈, 林雪君走到它跟前抚摸它时,从那双漂亮马眼里看到了浓重的惊慌情绪。
即便被抱着,小红马仍旧十分不安,它不断踢踏顿足,前蹄一下一下地刨地, 高频甩动尾巴, 不时朝后山张望。
抱着小红马的脖子站了一会儿, 林雪君忽然转回屋。
背上自己的猎-枪, 挎上小药箱, 她大步赶出院子。
小红马坠在后面胆怯地张望半晌,终于还是跟上林雪君一道往山坡上走。
路过阿木古楞的小木屋时, 林雪君让他背上弓箭,带上匕首和镰刀。在山坡处,巧遇带着驻地几条大狗四处瞎跑的糖豆, 林雪君一招呼, 糖豆便也带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们跟了上来。
“怎么了?”阿木古楞拔步紧随,不时打量林雪君严肃的表情。
“上山吃草的动物可能遇到了危险。”林雪君指了指后面跟着的小红马, “它跑得快,又聪明,先赶回来了。其他动物可能还跟巴雅尔一起处在危险中呢。”
“是野猪吗?”阿木古楞眉头下压,也不由得加快了步速。
“不知道, 小红马身上没有伤。”绕过后山的农田后, 林雪君顺着往常巴雅尔最喜欢走的一条路小跑着寻找, 不时喊一声巴雅尔的名字,“野猪一般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去攻击畜群,巴雅尔体格大,带着小牛时攻击性不弱,野猪没有理由攻击一头那么大体型的带崽动物。”
“我们附近应该也没有熊,总不可能是老虎、猞猁之类的吧?”阿木古楞超过林雪君,在比较难走的路段以镰刀劈开挡路的植物,给她当先锋。
两人一路呼哧带喘几乎跑到圈围边缘,小红马的焦躁情绪忽然加重,林雪君停步凝神细听,隐约间听到了咩咩声。
“那边。”阿木古楞也听到了声音,忙劈开前面的遮挡往那边走。
林雪君警惕地拉住阿木古楞,“我们不了解那边的情况,等一下。”
接近畜群,她反而不敢急了。
在能清楚听到畜群叫声后,她爬树从高处向畜群方向观察张望。
几米外一个低凹处,巴雅尔和它带的牲畜都在,连一只耳小狍子都没跑。
附近没有任何猛兽踪迹,连周围树上也没瞧见可以称之为猛禽的鸟类。巴雅尔停在一棵树下,它的小牛站在它身边低头吃草,四周围着的牲畜看起来都很平静,不像是遇到过危险。
奇怪……
林雪君皱起眉,与爬上另一棵树上观察情况的阿木古楞对视一眼,不明所以地下了树,林雪君抚摸过小红马的脖子,不解地问:“你为啥被吓得跑回家?”
小红马仍不安地东张西望,跟那些情绪稳定的牛羊形成鲜明对比。
“走吧,过去看看。”林雪君仍走得小心翼翼。
听到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踩草走近的声音,几头羊本能地绕向另一边躲避,巴雅尔和另一头大牛转头看见是熟悉的人类,便只哞哞叫两声,并未走动。
阳光从树枝树叶间隙洒在树下庇荫的动物和矮灌木上,斑驳光影闪烁,伴着食草动物咔嚓咔嚓咬断草茎树叶的声音。
已经长大的狍子抬起头,仅有的一只耳朵机警地转向,倾听四野不时发出的虫鸣鸟叫声,以及小兽在森林小径间奔跑的窸窣响动。
两只已经长得跟巴雅尔一样大的驼鹿晃晃悠悠走到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身边,高兴地仰头呦呦直叫。这么大只了,还喜欢撒娇地把脑袋往林雪君肩颈间热乎处顶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但凡使点劲儿就能把人顶倒的强壮。
林雪君抱住巨型宝宝的脑袋,避开它的角,转头打量四周所有动物,观察它们的情绪、动作和身体。
四周的画面静谧怡人,不见丝毫危机可怖痕迹。
阿木古楞绕着畜群走了一圈儿,既没有看到动物打架撕斗的痕迹,也没有追逐后撞倒植株的场面。连跟着他们过来的糖豆等大狗都表现得很平静,如果附近有危险的陌生野兽,它们不可能嗅不到。
“好像没——”阿木古楞挠挠头,刚想说是不是小红马自己被光影吓到,其实只是虚惊一场,林雪君忽然走到大姐牛身边。
“巴雅尔的腿不对劲。”林雪君蹲身观察期巴雅尔的腿。
大姐牛左后腿一直不时抬起踢蹬,显出不舒服的样子。
凑近查看,便见巴雅尔左后腿膝关节下方有一块肿胀。
“你帮我给巴雅尔做一下简单保定。”
林雪君说罢,阿木古楞立即抽出自己背包里装的麻绳,绑住巴雅尔右后腿又绕过左后腿兜拽住,这样巴雅尔就算因为疼而本能踢蹬,也踹不到医生了。
阿木古楞蹲到林雪君身边,抓住巴雅尔的后腿固定住,林雪君戴好胶皮手套,两个拇指按住肿胀的伤口便往外拨掰。
原本因肿胀而被挤住的伤口露出来,林雪君面色瞬间一沉。
伤口不是刮伤,也不是抓伤撞伤造成的,肿胀的中心只有两个距离较近的、同大小的孔洞。
“怎么?”阿木古楞一边用劲儿按住巴雅尔不让它因痛乱动,一边凑近了也往伤口里望。
“巴雅尔被蛇咬了,伤口肿胀,挤压后流出浆液型血性渗出物……”林雪君倒抽一口凉气,抬起头脸色难看地道:“是毒蛇。”
怪不得其他动物们这么平静,毒蛇受惊后攻击过巴雅尔肯定立即就跑了,其他牲畜都未必知道有毒蛇来过。
小红马肯定是看见了,受到惊吓,这才跑回驻地。说不定如果不是它跑得快,被咬的会是它。
阿木古楞抬头凝了林雪君一瞬,动物不会讲话,不能告诉医生自己出了什么事…原来做兽医,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胆大心细。
“幸亏小红马跑回来,不然等到晚上,巴雅尔恐怕会倒在森林里回不了家。到时候大家见畜群都没回驻地才发现,再上山寻找就来不及了。”林雪君又从阿木古楞的背包里取出一根绳子,扎住伤口上端,结扎防止蛇毒扩散,“需要水。”
“我去打。”阿木古楞说罢便要去打水。
“没有容器。”林雪君拽住他,“我们把巴雅尔带过去吧。”
林雪君牵着仍旧温顺的巴雅尔缓慢地走向不远处溪流,其他牛羊见巴雅尔走动,立即晃晃悠悠地跟上。
转头望一眼沐浴着阳光,随着可靠的大姐牛,无忧无虑在舒适环境里吃草吃树叶的动物们——
如果不是巴雅尔被毒蛇咬,这真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巴雅尔似乎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生死大关,它目光仍旧平和,慢悠悠前进时,还不时回头看看林雪君和它的动物队伍。
头背被摸,巴雅尔甩甩脑袋,朝着人类哞一声,似乎只是同林雪君在丛林中悠哉散步,低声话家常。
手掌扶着巴雅尔宽阔的肩膀,林雪君的心忽然就被揪紧了。
到了溪边,林雪君找了棵距离溪流最近的粗树,将巴雅尔伤口上方绑着的麻绳解开,以防它下肢组织坏死。
等1分钟后,她又用麻绳将巴雅尔被咬的腿紧紧绑在树干上,使伤口暴露出来的同时,这条腿完全不能动弹。
“你扶住巴雅尔,别让它扭转过来,避免别到腿。”林雪君叮嘱罢阿木古楞,便用消过毒的小刀切开了巴雅尔的伤口。
阿木古楞早看多了林雪君动刀的场面,可挨刀的是熟悉的巴雅尔,他仍不免皱了下脸。
手术刀扩开创口后,林雪君伸出拇指从肿胀根部开始,向上用力推挤,使毒血缓慢从扩开的伤口流出。如此排毒的同时,还要撩起河流水反复清创。
巴雅尔痛得一直哞哞叫,但不知是出于对人类的信任,还是不想伤害抱住它的阿木古楞,虽然疼,它竟也没有太激烈地挣扎。
擅长忍耐的牛,可怜的巴雅尔。
阿木古楞环抱着巴雅尔的脖子,手轻轻拍抚它进行安慰。
看着林雪君肃着的面孔,他忍不住捂好了巴雅尔的耳朵,有些紧张地小声问:
“严重吗?”
“不知道……”林雪君没有抬头,仍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蛇毒清理得越干净、越早,恢复的机会就越大。
可他们没看到毒蛇,现在巴雅尔又没有出现症状,连到底中的蛇毒是神经性的还是血循环的都不知道……
“我们山里有土球子,剧毒,不过这种蛇攻击的时候会反复扑咬,巴雅尔伤口上只有一对齿痕,应该不是土球子咬的,应该不会死吧?”阿木古楞用下巴蹭了蹭巴雅尔脖子上的白毛,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
“没有毒牙在伤口里……牛体型大,要想毒倒它需要很大量的毒液,咱们来得及时,机会很大。”林雪君抬头朝着他安抚地点点头,又从药包里取出这个时代被称为‘过锰酸钾’的黑紫色药剂。
空出一个可以盛水的皮袋子,舀了水后滴一点高锰酸钾,摇匀后,林雪君开始用高锰酸钾稀释剂给巴雅尔进行二轮清创。
手挤了一会儿,林雪君皱起眉,还是太慢了,效率太低。
抿唇沉思几秒,她忽然转手从药包最内侧翻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火罐。
“?”阿木古楞疑惑地探头,还没来得及问出为什么要用火罐,就见林雪君取了火柴,抓一把干草点燃后丢进玻璃罐里,接着手捏火罐,快狠准地按在了巴雅尔的伤口上。
感觉到巴雅尔身体肌肉被疼痛刺激得紧绷,阿木古楞忙抱着它一阵抚摸加低语安抚。
下一刻,阿木古楞无需开口问,已看明白了林雪君的用意。
火罐里的氧气被燃烧,不断释放抽吸力,巴雅尔伤口中的毒血‘啵’地被抽出。
效果满意,林雪君快速操作,反复几次,伤口中流出血液的状况终于转好。
她抹一把头上的汗,转头对阿木古楞道:
“卫生员王英那儿有季德胜蛇药,你去取点,得尽快给巴雅尔吃上。”
54年的时候,政ZF府为挖掘民间医药,遍寻名品孤方。因为季德胜的祖传配方名声颇大,当时市领导先后3次跑到破土地庙里找季德胜请方。在旧社会受苦颇多的季德胜毅然献方给国家,祖传六代的秘方终于得以量产。
季德胜蛇药的疗效远超其他种类蛇药,几乎药到病除,又效用广泛,是以流传很广,一直沿用后世。
半年前生产队去场部买药,林雪君提了建议,王英给采购员提单的时候就写上了它。即便不为治蛇毒,季德胜蛇药对治腮腺炎、毒虫造成的皮炎、外耳道炎、带状疱疹也都有疗效。社员在山里、草原上劳作的生产队常备此药总归有好处。
现在急需它救命,林雪君回想起当初自己给王英提建议的事,颇为庆幸。
“你一个人在这里行吗?”阿木古楞看着林雪君给巴雅尔松绑,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我有猎枪,而且糖豆它们都在这儿,圈围里,不会有其他危险了。”林雪君把巴雅尔的腿从树干上解下来,松快1分钟后又在伤口上部继续做捆扎。
靠着树干喘匀了两口气,她朝阿木古楞点点头,催促道:“时间紧迫,越快些救治,巴雅尔的机会越大。”
“嗯。”阿木古楞又看一眼林雪君,随即撒丫子朝山下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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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 蛇毒受害者
◎一个香胰子降服了‘食草巨怪’和‘食肉魔犬’。◎
独自一人坐在山溪边的树下, 守着一众动物,和中毒的巴雅尔。
林雪君堆起几颗形状合适的大石头,垒成一个小灶, 添了干枝和干草点燃, 清空装药的小铝盒,煮好溪水后又将铝盒放回河水中镇凉,再滴入高锰酸钾进行稀释。
掏出沉甸甸的玻璃注射器,烧过针尖消毒,再缓慢抽吸高锰酸钾溶液。
巴雅尔被蛇咬的瞬间可能惊慌过, 疼痛地烦躁过, 但之后没有再被攻击, 它就把被蛇咬当成常规碰撞伤处理, 除了不舒服时偶尔抬脚踢蹬, 回头探看外,就跟没事儿牛一样。
被林雪君拴在河边不让乱走, 它也十分随遇而安,低头喝喝水,采食下附近啃得到的草和树叶, 或者仰头对着散射的阳光、被风吹得抖簌的树叶和波光粼粼的河流发发呆。
有虫子骚扰, 那就甩甩耳朵,用尾巴抽打一下自己的屁股和腿。
为它焦心的林雪君瞧着大姐牛这个样子, 脑海中浮现无数成语:云淡风轻,闲云野鹤,闲庭信步……
在巴雅尔伤口附近涂过酒精消毒,它疼得抬脚想要躲避, 林雪君忙轻轻抚摸它大腿上的毛发低声咕哝:“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
巴雅尔回头望了望她, 甩甩耳朵,便不在意地昂头继续舒服地发呆和倒嚼。
做牛嘛,难得糊涂。
这一瞬,大姐牛的稳定情绪也治愈了林雪君。她稍稍放下担忧与恐惧,百分百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巴雅尔的伤口虽仍肿胀,但再清洗和挤压已经不会出现大量异常血液。
第一轮清创的工作应该是完成得比较好、比较早的。
林雪君认可了这一环后,吸一口气,轻弹针管,推出内里气体,开始在伤口周围和伤口内,进行1%高锰酸钾溶液的点状注射,进一步破坏蛇毒。
推针的过程中,巴雅尔刚开始还会抽腿躲避,增加林雪君的注射难度。但渐渐的它动作迟缓下来,有时林雪君针头已经拔出来了,它才准备抬脚,脚抬到一半,又忽然僵硬着落回去。
林雪君起身观察巴雅尔的眼神和追光反应,发现它的动作果然变得很慢——救治前已经进入血液循环的毒素开始发挥作用了。
动作迟缓是神经中毒的反应。
可是给巴雅尔扩创清毒的伤口一直在缓慢流血,这么半天都未能凝血,又是血循环中毒的反应。
不会是混合型毒素的蝮蛇、眼镜蛇等造成的吧……
内心焦灼感再次上升,她正翘首期盼阿木古楞快些回来,伏在附近的几条狗忽然先后站起身,警惕地朝溪流另一边张望。
林雪君后背汗毛倏一下立起,忙也站起身以目光梭巡。
参差错落地生长着各种植物的树丛中,光影斑驳闪烁,让人看不清是否有危险正潜伏着。
对岸树丛间忽然响起一阵枝杈断裂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动物正在那里打架,吱一声尖吼后,一直凝视着的狗子们全员炸毛。
胆小的糖豆不自觉后退,惊惧地朝河岸对面吠叫不休。
林雪君如临大敌,抖下肩头猎-枪将之握在掌心,凝神盯住对岸,她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只要有野兽冲出,立即开枪攻击的准备。
两只在河流中一边寻找水藻一边玩耍的驼鹿也抬头望向河对岸,警惕地站立不动。
“呦呦,回来!”林雪君一边架起枪,一边学着驼鹿小时候的叫声,唤它们回来。
驼鹿姐姐转头望一眼,才要踩着河水折返,对岸忽然窜出一道棕黄色掠影。因为窜得太快,那东西直朝着驼鹿弟弟的头颈冲撞而去。
一直像宝宝一样的驼鹿忽然发出林雪君从没听到过的、像特别粗壮的公牛叫声一样的低吼。下一瞬,它猛一低头,直接以细长的单枝尖角朝黄影顶去。
黄影避开尖角被撞进河流,又快速窜上对岸。
被撞的驼鹿弟弟似乎被激怒,竟拔足掠上河岸,吼叫着再次朝那黄色东西顶了过去。
那凶悍的样子与往日爱撒娇讨苹果干吃的巨型宝宝模样截然不同,俨然已是能称霸森林的巨兽。
驼鹿姐姐见弟弟打架,也改变了主意,不再往林雪君身边躲,而是转头尾随驼鹿弟弟,冲上对岸,低吼着跺蹄冲击。
一棵杯口粗的小树咔嚓一声被撞断,树木倒塌进河流,噼里啪啦溅起无数水花。
在树倒的瞬间,绿色树影后,驼鹿弟弟再次发起攻击。
林雪君瞳孔收缩,一米长的黄色动物在驼鹿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窜逃间被鹿角轻易挑飞,扭动身体坠落间又被冲锋的驼鹿弟弟顶穿。
直到鹿角插进前方落叶松树干上,驼鹿弟弟才停止冲撞。
黄色动物被驼鹿角刺穿,背顶着松树干,朝着鹿头垂死挣扎、奋力抓挠。
驼鹿弟弟摆头后退着竭力想要拔出自己的角,树枝被摇得哗哗作响,无数松针洒落,如针雨般扑落在驼鹿头上背上。
林雪君紧绷地握着枪,直到驼鹿弟弟拔出角转过头,林雪君浑身紧绷的肌肉才稍松——
那只黄色的动物是只鼬,此刻它穿在驼鹿弟弟的左犄角上,身体垂坠在驼鹿脸侧,仿佛个没有生命的挂件一般,已经不动了。
驼鹿弟弟获得胜利,仰起头哞嗷哞嗷地叫,似乎正朝着对岸的林雪君宣告自己的胜利。
舒口气,林雪君刚要收枪,身边的狗子们竟再次高声狂吠,一向胆小的糖豆居然大着胆子扑越小河,朝对岸游冲过去。
林雪君绷回神经再次张望,才瞧见驼鹿弟弟脚边棕黑色土色交错的居然不是洒在地上的斑驳光影,而是一条蛇。
细长的黑棕蛇从驼鹿弟弟脚边游滑而过,朝灌木丛方向逃逸。
在林雪君脑中警铃大作时,另一道黑色影子从林木阴影间扑冲而出。
黑棕色小蛇受惊之下倏地耸起上半身,朝着扑来的黑影嘶声喷吐毒液。
毒液并未吓退来者,大黑爪子如电扑压,随之而来的是更可怕的血盆大口和咬合下来的利齿。
黑棕蛇被咬住七寸,想要转首回击,奈何动作受限,牙齿够不到黑色猛兽,干脆就近攻击,收口咬住了就在脑袋附近的驼鹿前蹄。
驼鹿一声低鸣,跺脚一阵踢踩。
被按住无处可逃的棕蛇头颈瞬间伤痕累累,顽强的生命力和求生欲望驱使它卷曲蛇尾想要缠勒住按住它撕咬的黑色野兽。
蛇尾刚动就被另一只大爪子死死按住,再不能动弹——黑白花的大狗已扑游过河,及时赶至,出爪相援。
原本举枪备战的林雪君被眼前忽然发生的一切惊得倒吸凉气,反应过来后,忙背挎好猎枪,顾不得脱鞋,直接趟过小河奔至对面。
那tm就是阿木古楞说的剧毒土球子,乌苏里蝮蛇!
它喷的不是口水,那可都是毒液啊!
糖豆按着蛇尾,仍在呜吼撕咬。
循着林雪君和其他动物们的气味找过来的大黑狼沃勒,叼着软趴趴的棕蛇抬起头。它咬穿了蛇身,下颌处蛇血滴滴答答淌落。听到河水哗啦声,它转过狼脸,一双森然狼目直望向林雪君。
因角上挂着黄皮子而流了满脸血的巨型驼鹿;
刚捕猎后凶性四溢的草原狼;
转头望过来时牙齿上沾满鲜血的大狗……
这场面放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恐怖片般的存在,林雪君生理上虽有战栗感,朝它们冲过去的步伐却丝毫未慢。
赶到驼鹿跟前,她抽出挂在腕上的麻绳,一边盯住驼鹿确定对方不会忽然兴起地攻击自己,一边手脚麻利地快速扎住驼鹿被咬的左前肢,在伤口上方缠绕收紧后系结。
抬头见驼鹿弟弟只是以食草动物特有的宁静眼神望着自己,林雪君因目睹它攻杀黄鼬而生出的惧意减退,尝试着伸手去拽它另一个没挂着黄鼬的角。
驼鹿弟弟脑袋被拽得一歪,跺了跺脚,喷了喷鼻子,却也没有攻击林雪君。
确认它还认得自己,林雪君不再客气,发力抓着驼鹿弟弟的角便往溪流里拽,抽出别在身后的匕首,在小驼鹿歪头想要甩落角上的黄鼬时,林雪君将匕首深入河水中冲刷过后,快速在驼鹿被毒蛇咬的伤口上一割,扩大了伤口,使河水冲刷过伤口后,她立即后退两步。
不等小驼鹿反应过来自己被攻击了,林雪君已将匕首插回蒙古袍腰带后侧挂着的刀鞘。
转身瞧见走近河岸朝她靠过来的沃勒,不像接近驼鹿那么小心翼翼,林雪君手臂一伸,揪住刚杀生后气势十足的大黑狼后颈,便将之连拖带拽到河里。
沃勒本以为自己会被拥抱或抚摸,没得到应有的奖励,它唧唧歪歪地呲牙低吼,想要挣回些威严。
林雪君照着狼屁股狠狠就是一巴掌,沃勒低吼一声,终于气恼地收起狼牙,无奈地被她拉拽到河另一岸。
林雪君回手去药包里取香胰子(肥皂)时,大狼想趁机逃走,林雪君一把攥住它前爪,任它再怎么用力也没撒手。
沃勒回嘴似乎想要咬她手腕逼她松手,含住她手腕咬合时,发现她连头都没回,终于化咬为舔。
舔了两下,又沮丧地收回嘴巴,鼻子里喷出长气,仿佛在叹息。
找到香胰子,拽着沃勒回到河里。确定自己胶皮手套戴得很好,林雪君这才撩起河水冲泼过沃勒胸口和脖子处被蝮蛇喷过毒液的地方,又抹了香胰子,仔细搓洗。
沃勒起初还不配合,但洗着洗着就昂起了头,一屁股坐在河水里,咸鱼一样任林雪君搓揉——反抗不了,只好享受。
“听话,不洗干净的话万一糖豆舔你舔中毒怎么办呀。乖……”
认真搓揉、冲洗了三四次,确认没有任何毒液残留在沃勒毛发上,也没有进入它眼睛嘴巴,林雪君这才松手。
大黑狼一获自由,立即跑开几米远,回头见林雪君没追,这才不满地嗷呜抱怨两句,抻脖子甩抖起毛发上的水。
给沃勒洗去毒液,林雪君又将驼鹿弟弟拽到河岸边,跟巴雅尔挨着拴住。
低头执起消过毒的手术刀,在驼鹿弟弟反应过来前,林雪君手速极快地对着驼鹿弟弟伤口来了一刀,于之前匕首开出的扩口上,交叉切了个十字花。
驼鹿弟弟嗷嗷叫着抗议抽腿,林雪君忙站起身抚摸它宽厚的背脊,轻声哄道:“不是在揍你啦,你被毒蛇咬了,要仔细清创才行。”
驼鹿弟弟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似乎对她轻柔和缓的语气很受用,不高兴的嗷嗷于是变成了憨声憨气的呦呦。
林雪君又摸了摸它的头,拽下臭烘烘的黄鼬丢在一边,这才蹲身抓着它左前蹄,将伤口按回河水中。把香胰子打出泡沫,仔细给驼鹿清洗、按挤创口排毒。
因为驼鹿弟弟受伤后,林雪君立即束住它伤腿,阻止了毒血回流,又立即拽它进河水中冲泡,毒伤看起来并不严重。
林雪君才冲挤一会儿,伤口就开始流红血了。
大概也因为毒蛇被沃勒攻击,先喷射出许多毒液,再咬驼鹿弟弟时,蛇的毒液存量已见底了。
如果这条蝮蛇就是之前咬巴雅尔那条,那咬驼鹿弟弟时说不定就只剩物理攻击了呢。
解开驼鹿弟弟和巴雅尔伤口上方的麻绳让它们活血,1分钟后再次捆扎。
又给驼鹿弟弟和巴雅尔伤口附近做了高锰酸钾溶液点状注射后,林雪君终于松口气,拔足过河去检查糖豆守着的那只棕蛇。
驼鹿弟弟角上、脸上、脖子上都血糊糊的,没一点是它的血,全是黄鼬的。
它见林雪君离开,这才委屈地呦嗷呦嗷直叫,转头用肩膀顶蹭巴雅尔,仿佛想要寻求大姐牛的安慰。
奈何巴雅尔反应逐渐迟顿,已经没有精力舔舐它的巨型驼鹿小弟了。
沃勒站在阳光沐浴着的河岸边,一边舔毛一边时不时抖一抖身上的水,目光一直追随趟河的林雪君。似乎很想跟过去,又怕被按着洗澡的为难模样。
刚才还大发神威、大开杀戒的大怪物,到了林雪君面前,都无差别地变成了被欺负的可怜宝宝。
可怕的两脚兽仅用一个香胰子便轻易降服了‘食草巨怪’和‘食肉魔犬’,成为河岸边——野兽最常‘狭路相逢’的‘是非之地’——第一王者。
…
当阿木古楞揣着季德胜蛇药,带着一群人跑回来,愕然发现,一头蛇毒受害者,眨眼竟飙升为了三头……
“?”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发生了啥?
185 ☪ 毒奶
◎人类在喝小红马的洗澡水~◎
挑起毒蛇带到河这岸, 林雪君解剖毒蛇检查了它的蛇腺,几乎是空的,可见毒液在之前都使用过了, 咬驼鹿弟弟那一口应该的确没什么毒了。
去年刚来生产队没多久林雪君就因为担心兴安岭和草原的安全, 查过这边都有哪些猛兽的资料。兴安岭最常见的毒蛇就是被大家称为土球子的乌苏里蝮蛇,区别于白眉蝮蛇,乌苏里蝮蛇没有白色眉毛一样的线条,长得灰突突的更符合‘土球子’的描述——虽然北方人将大多数蝮蛇都称为土球子。
乌苏里蝮蛇是混合型毒素蛇,它的毒液既有神经影响, 严重的会造成呼吸麻痹、循环衰竭, 直至死亡;也有血循环影响, 会造成出血、溶血, 最终心肌麻痹而死。
“幸亏小红马胆子小, 吓得跑回家,不然——”林雪君转头四望, 在上游河水中捕捉到了沐浴在阳光中,如红宝石般耀目的小红马。
波光反射,洒在它光亮的毛发上, 仿佛有红色的河流在它身上流淌闪烁。
这会儿它的情绪已经缓回来, 仿佛完全忘记了之前的恐惧,快活地在河水中蹦蹦跳跳, 时而低头喝口水,时而呲牙怪叫。甩着尾巴,踢踏着把河水都搅浑了,它还回头唏律律地呼朋引伴, 想把稳重的大羊妈妈也拉下水, 真是一点骏马的矜持优雅都没有。
将蝮蛇挂在树杈上, 防止其他动物咬叼碰触,林雪君清洗过解剖用的刀具,又给巴雅尔打了一针生理盐水,给它补水帮助排毒。
打好针,林雪君站在巴雅尔肩旁,一边抚摸它的背毛,一边观察它的状况。
虽然明显有了神经反应,但好在情况没有变得更严重,听诊心音和肺音也没有出现特别严重的症状。
左手轻轻揉搓巴雅尔胸前柔软的白毛,指尖穿过毛尖,融融软软的触感搔挠掌心。
转头翘首以盼,阳光逐渐垂直时,阿木古楞终于奔跑着赶了回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大帮子人。
巴雅尔带的队伍里还有许多霞姐他们负责照看的牛羊,听说大姐牛被蛇咬,霞姐几人都带着打蛇棒、镰刀等赶了过来,得胜叔说要带着大家在驻地圈围出来的自由放牧区外围,再用镰刀和斧子开辟出一个人行道,把外围山和内围山彻底分隔开。
再在人行道的外围搭一些围栏,种一点蛇不喜欢的植物,给内围山提升一下安全系数。
林雪君接过阿木古楞递过来的季德胜蛇药,立即按照巴雅尔的体重估算好用量,在阿木古楞的帮助下掰开大姐牛的嘴巴,强塞喂药,又给灌了点水。
之后又用石头研磨了几个药片,在巴雅尔和驼鹿伤口外外敷并包扎。
担心沃勒在蝮蛇喷毒时有误食情况,林雪君又塞了一点药片在肉里,骗沃勒吃。
哪知道沃勒看起来稳重憨厚,吃药时居然像糖豆一样狡猾,肉都吃了,药片却被完整地挤出来嘴角。
林雪君以为是它不小心嚼出来的,于是又在蛇尾上切下一块儿不需要嚼的尺寸的肉块,背着沃勒把药片塞得更深更紧实。
沃勒开开心心地张大嘴巴吞蛇肉,可往常直接吞的肉居然硬是被它嚼了好几下,小药片再次完美被顶出嘴巴。
“……”林雪君。
“它就是故意的!”阿木古楞无情揭穿。
“看起来那么憨厚一大狼,居然也为了不吃药使这些狡猾手段。骗了两块蛇肉!”赵得胜直觉有趣,举着镰刀一边指挥大家干活,一边看着沃勒哈哈大笑。
林雪君无奈,只得用蛇肉骗沃勒张嘴,然后眼疾手快地将药片塞进沃勒喉咙眼,接着一把攥住大狼的嘴筒子,捂住它鼻孔。
沃勒劲儿大,用力一挣险些挣开,阿木古楞和得胜叔忙蹲过来帮忙,一起攥住了沃勒的嘴巴。
“?”沃勒夹住尾巴,不明所以地奋力后退。
“我能害你吗?乖乖咽了药片,听话~”林雪君忙柔声哄劝。
沃勒睁着大狼眼盯着林雪君,似乎想要看明白她为啥带别人‘打’它,还想‘闷死’它。
十几秒钟后,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和得胜叔的手,上下摇动了几下沃勒的嘴筒子,这才松开堵着它鼻孔的手指。
掰开大狼的嘴巴,确定药片的确消失了,林雪君这才切了块蛇肉塞进它嘴巴。
在赵得胜和阿木古楞松手后沃勒想要逃走时,林雪君忙抱住它,又是摸又是揉得哄了好半天。
沃勒这才安稳坐下,一边疑惑地看她,一边歪着脑袋咀嚼蛇肉。
果然,骗任何孩子吃药都困难。
见沃勒乖,林雪君转手又切了一块蛇肉给它。眨眼间,本就不大的蝮蛇,半条肢干都进了大黑狼的肚子。
“巴雅尔不会有事吗?”霞姐走到巴雅尔跟前,见它反应迟钝,呆立着时不时想要卧下,忍不住有些担心。
这种土球子蛇很毒的,以前开荒的时候,就有人在山上遇到过这东西,救都救不回来的,死得可快了,很吓人。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是观察了。”林雪君转头望了望四周,“巴雅尔的状况不适合长途走动,我今晚不想让它回家了,准备就带着它在河边过夜。
“得胜叔,是不是河边会有许多动物来喝水,晚上留在这里危险吗?”
“既然巴雅尔不回,那其他动物就也在山上过夜吧。不然让我们赶它们回去也挺费劲。”赵得胜看了看四周散布着的低头吃草、抬头吃树叶的牛羊、驼鹿、马和狍子,在草原上放牧胜在可以骑着马赶牲畜,在林间小径他们又没有适合森林行走的鄂伦春马,动物们如果不跟行,赶起来能把人累死。
“一会儿干完活,额日敦,我,阿木古楞,都留下来跟着你一起住在山上,咱们等巴雅尔好了再回驻地。”
赵得胜当即点好了兵将。
“我回去取些木材和兽皮、毡子,再带点奶茶和牛粪啥的,咱们晚上在这儿吃,夜里大家熬着奶茶,轮流守夜。”额日敦点点头,背上背篓便要下山。
“我跟你一起下去,家里之前炸的土豆丸子,正好都带上来,晚上喝茶的时候饿了吃也行,晚上吃也行。”霞姐也背上了她的背篓。
接下来赵得胜带来的人在圈围外砍树除草清石头,整片后山开一条环围路肯定不是一天能搞定的,但河外围区域先清出来还是做得到的。
因为黄鼠狼之前大概被蝮蛇追,或者在追蝮蛇,才跑到河边,在被驼鹿顶死前已经释放过一次臭气了,虽然没有用臭腺攻击驼鹿,但身上已沾染了臭腺液,味道极其不好闻。
加上它的腺液有毒,肉中还带有轻微生物碱,人吃了会有损害,是以得胜几人看到黄皮子尸体后也没有扒皮或者食用的打算。
干活休息的间隙,赵得胜在河边挖个坑就给埋了:
“这东西一只一年能捕食两三千老鼠,只要不进驻地偷鸡偷羊,就是好动物。”
“黄鼠狼的毛不是最适合做毛笔了嘛,你咋没拔点毛留着用?”额日敦有些可惜地问。
现在物资紧缺,好不容易猎到个动物,皮不能用,肉也不能吃,那薅点毛总行吧。
“它死前不久放过屁,臭得跟什么似的,做毛笔你用啊?一边写字一边熏得要晕过去。”赵得胜撇撇嘴,不客气地道。
“这毛笔好啊,臭归臭,半夜还能有美女上门。额日敦,要不你再把黄皮子挖出来,薅点毛自己做个毛笔用?”一个年轻人一边坐在河岸边洗脚,一边调笑。
“咋还有美女呢?”额日敦挠头。
“这死黄皮子的姐妹长辈啥的,闻着味儿就来了,哎,扒着窗户一看,有个人类把同族的毛做成毛笔了。这个气啊,摇身一变成个美女,进屋把你迷了,啃你的肉。”赵得胜转头哈哈笑着吓唬道。
他话音才落,一阵山风吹过,树叶被吹得呼啦啦响。落叶松的针叶和其他灌木的叶子噼里啪啦擦碰,仿佛有妖怪正愤怒地摇树发威。
额日敦缩起肩,忙转头朝着黄皮子坟的方向合掌拜拜,嘴里念叨道:“莫怪莫怪,我瞎说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
大家听了赵得胜的故事本来都有点紧张,瞧见额日敦的怂样又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穆俊卿等人在山下听说林雪君他们晚上要在山上过夜,纷纷表示要来帮忙建三角形的撮罗子(鄂伦春山中木屋)给人临时居住,再搭个临时棚圈,把牛羊圈起来。
呼啦啦背着各种东西全上山了,原本空灵安静的森林一时挤得全是人。
穆俊卿背着木柴等东西刚过来就听到赵得胜他们讲鬼故事,当即笑着道:
“要是真有黄皮子变美女,千万抓住别让她跑了,咱们绑上它带去首都游街。”
“看它还敢不敢出来啃额日敦的肉。”王建国探头在后面道。
“你咋也来了?”林雪君诧异地问王建国,大食堂的一号大厨都上山了,今晚驻地大食堂就司务长一个人做饭吗?那哪忙得过来。
“哇,你也不看看,咱们留在驻地的才多少人啊,这么多都在山上,驻地今天晚上根本不需要做太多吃的。”王建国将背篓往地上一放,里面都是土豆啥的,菜肉调料和便捷的小锅都给背上来了。
这是要在山上过日子啊。
“看你多厉害。”林雪君站起身抱了抱巴雅尔的脖子,“你不能下山,不仅驻地里留下的牲畜们全要留下来陪着你,连半个驻地的人都过来了。”
“是啊,咱们生产队能没有大队长,可不能没有巴雅尔。”王建国哈哈笑道。
“这话你也敢说?等明天下山了,我帮你转告王小磊!”赵得胜哈哈笑着嚷嚷道。
“哎!哎!得胜叔你咋这样呢,我就瞎说一句。”王建国忙讨饶,又惹起一阵笑。
赵得胜、穆俊卿他们上山前都吃过中午饭了,只阿木古楞和林雪君俩人空着肚子。
黄鼬不能吃,那就只有把蝮蛇洗洗吃掉了。
阿木古楞剥了蛇皮,取了蛇胆,王建国要上手帮忙,林雪君高举手术刀,昂着下巴道:“不!让我来!”
她刷刷两下将手术刀在面前挥舞出刀光,随即擦擦擦起落,在平整的石头上将蛇肉切成一块一块的小肉丁。
“铁匠盖旺大哥每周帮我磨刀,它比你那菜刀好用。”切好肉,林雪君仔细清洗手术刀,得意地向王建国炫耀。
“女刀客说的是!”
王建国笑吟吟装模作样地朝她作揖,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林雪君朝王建国笑着翻个白眼,转手将装药的小铝盒清洗干净,盛河水煮了蛇汤,洒上点药箱里用来配药剂的盐。
在附近摘一些野葱野菜,加上额日敦回来时带的馒头,便是简单一顿。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恰逢大家搭撮罗子、砍树开路休息时,于是一群人在河边蹲坐了一长列。
大家有的把脱了鞋子袜子把脚伸进河水里荡,有的蹲坐在河岸边的石头上用木棍子玩水,有的抱着膝靠着树、看河里树的影子和波上的光。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轮流捧着铝盒喝汤,她吃几口肉、喝一口汤再吃点菜,然后把铝盒递给另一人,自己就着刚才尝到的美味啃馒头。
像是礼让,我吃好了,你吃你吃。
又像是抢食,你吃好了没啊,快给我也吃吃。
于是吃午饭也变成了一种游戏,排排坐,吃饭饭。
赵得胜指着不远处落叶松下的绿叶灌木,告诉林雪君:
“那是榛子树,你仔细看,能看到它们其实在开花。
“榛子的雄花没花瓣,风一吹花粉乱跑。雌花也很小,暗红色的。
“子房刚开始颜色很浅,四周抱着绿色的厚萼。到七八月,果实逐渐变成红棕色,开始变硬,就渐渐成熟了。”
“得胜叔真不愧是森林通。”林雪君慢慢咀嚼细腻软嫩的蛇肉,土球子虽然有毒,倒很好吃。虽然它咬巴雅尔和驼鹿时庆幸它是条小蛇,但吃的时候又不免嫌它太小了,要是能再大点,就能吃得更过瘾了。
河岸这边的人,目光都顺着赵得胜的手指打量对岸的榛子树。
小小的灌木,从不曾像落叶松那般参天俯瞰河道,也不似李树会在春天盛放满树如雪般的小花,它无声息地蜷在高树阴影下庇荫,害羞地承接斑驳变化的阳光,默默生长,默默开小小的花。
即便从没灿烂过,到了秋天,却也能坠上满树果实,承托丝毫不逊色的丰收。
河风掠过,不起眼的榛子树舞蹈得可真欢快。
林雪君这顿饭吃得很开心,怡然自得仿佛回到了小学春游时光。
如果饭后没有忽然想起他们盛河水做汤前,小红马曾在上游打滚洗澡,她的心情会更美丽几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傍晚,小牛跑到巴雅尔腹下准备喝奶。
林雪君惊得直扑过去,把刚叼住奶-头还没吸-吮的小牛吓得从巴雅尔腹下逃走,跑出去一米多才敢回头疑惑地张望。
林雪君这才松口气,严肃道:
“毒奶!不能喝!”
186 ☪ 旱春落幕
◎“他们奋勇前进着,只待秋天牛羊肥、鸡鸭壮。”◎
山里的夜晚, 在物理层面隔绝了俗世。
一切常规的工作在这里都没有,你甚至不能在这里看书、写日记。
除了北方墨蓝浓郁、洒满星星的夜空,就只有河水叮咚, 和春天夹杂着泥土、青草与松木香味的夜风。
巴雅尔的神经症状逐渐转好, 融血等症状则一直未加重,入夜后,它开始在人类刚搭建起的撮罗子边漫步,每每想往家的方向走,总是被围栏挡住。
最后便也放弃了绕路回家等办法, 守在人类附近, 静静地倒嚼。
看见它恢复反刍功能, 还撒了泡尿, 林雪君放心许多。
一个人生病与康复, 最明显的反应也常常出现在肠胃上下两端,能吃能拉哪怕在动物身上, 也是健康的一个表现。
撮罗子里铺上软乎乎的褥子,林雪君疲累一天,晚饭后就钻了进去。
木架子上方并没有风口, 门也没有。一圈毡围前敞开着的口子正对着篝火, 她便趴在褥子上,托腮静静地看篝火摇曳, 听大家絮语闲聊。
北方人真喜欢唠嗑,天上地下、日常的、听闻的、你的我的,什么事都能唠半天。谈话中不时爆出几句妙语,逗得所有人笑。
糖豆屁股对着篝火, 面朝着林雪君的撮罗子, 双爪往前一伸, 头平平地搭在上面,睡得充满安全感。
沃勒则像在家里一样,钻进撮罗子,林雪君的脖子在哪儿,它的下巴就搭在哪儿。呼吸吩儿吩儿地喷在她肩膀上或面颊上,像个自发热、毛茸茸,但有些过分沉重的抱枕。
人类喝着热茶精神百倍地尚未入睡,大狼和狗子们已经睡过好几觉了。
当大多数人都沉入梦乡,只剩守夜人独自饮茶时,大狼的脑袋悄悄抬起,四肢撑地,从林雪君颈边退出撮罗子。
全黑色的巨大野兽立在撮罗子的阴影中,警惕四望后,垂下尾巴耸起肩,低头吊目,无声无息地潜伏进黑暗,开始了它的夜间巡逻。
河上游一颗树上立着一只30厘米左右的夜间空中捕猎者,圈围外几十米处快速跑过一只小型野兽。河下游有一只狍子妈妈带着小狍子饮水,尝到危险的气息后,快速逃离……
所有这一切都在沃勒的监控之中,它在黑夜的森林中穿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隔绝了潜伏着的每一个危机。
宁静的夜,有植物悄悄破土,发出人类难以察觉的窸窣声。
河流中的大鱼无声甩子,成为需要保护成千上万小鱼苗的母亲。
巴雅尔体内的药和自身系统悄悄发生着作用,毒素对它的影响正悄悄流走。
驼鹿弟弟和姐姐挨着睡在一起,安详得像个宝宝,令人完全无法想象,它白天时曾像巨怪一样发飙,还杀死了一个逃窜途中误撞上它的可怜黄鼬——幸而它并不害怕黄大仙,没有噩梦,睡得很香。
榛子树梢小小的花苞偷偷张开花瓣,发出细微的扑簌簌响动,不待被谁发现,便与花香一齐隐没于春风。
静谧的夜,吵闹的勃勃生机。
…
第二天早上,巴雅尔正常排便,之前的迟缓症状也好了许多。
赵得胜围着巴雅尔直念叨林雪君医术神了,林雪君却还在感慨幸亏小红马胆小、幸亏蝮蛇不大、幸亏巴雅尔够大只。
早饭后,其他人收了撮罗子,赶去外围帮着赵得胜砍树开路。
林雪君给巴雅尔补了一针后,解开巴雅尔的绳子,跟牧观察。巴雅尔在后山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吃草,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就在后面慢悠悠地跟。
到中午时巴雅尔身体状态几乎完全恢复如初,林雪君这才彻底松快下来,带着阿木古楞折返驻地。
恰巧吴老师和付小兰老师帮她校对好了文章,林雪君请两人在大食堂吃过午饭,下午便窝在屋里重新誊抄报告,直到傍晚。
检查报告确认无误,将之装封,林雪君又借着灯光,对照着这份报告,以更平实易懂的文字、穿插更多故事性的描述,将报告改写成了一篇可读性强的文章。
文章写好,捉过错别字,她将之誊抄数份,装进分别邮寄给不同城市不同报社地址的信封。
第二天,场部来取信的人一齐带走了林雪君的投稿信。
呼色赫公社抗旱抗虫灾第一季度报告被送去呼盟草原局和呼盟盟长办公室的同时,三千字长篇投稿《草原抗虫灾形势很好,牧民们做对了这几件事》也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向各个对林雪君文章求之若渴的报社收稿办公室。
3天后,杜川生关于化学药剂杀虫好与坏的论文终于完成,并提交《科学探索报》等专业报刊,另有几份分别送至相关专家教授办公室做审读。
回学校后,杜川生在收发室取到了林雪君给他的信。
信里附上了林雪君的工作报告和改写的文章,杜川生读到“雪被牛粪墙挡住,留在了草原上,春天融化时裹住粪便中的营养,一同渗入土壤,滋养草原。”“牧民们翘首以盼,终于盼到了与春风同来的候鸟。人类为鸟儿准备了新的家园,鸟儿为人类奔波食虫,保护了大家共同的草原。”“……草原上生活的人民,也不乏愚公移山的精神。大家奔波千里,用最笨最辛苦的办法,为干渴的植物们‘人工降雨’。干旱正在发生,但它并没能真的肆虐,我们的人民在战斗……”等句子时,只觉热血沸腾。
这些亲历一线感受到的东西,是他们身居幕后做研究的学者们,难以在第一时间捕捉到的。
但也是最振奋人心,最动人的部分。
他端着大茶缸,如饮酒般大口喝水,仿佛也受到了草原精神的感召,变得豪情万丈。
文章后面,他读到了林雪君描述的关于鸟巢制作的部分,其中附上了插图——这些图画是林雪君根据他当初帮她查资料时画的鸟巢结构图描摹的,她在文章中标注了它的由来,感谢了杜川生教授对草原的帮助。
她写到,鸟儿们很喜欢这些鸟巢,叽叽喳喳欢叫着,仿佛在夸赞这些鸟巢正是最适合它们居住、产蛋的家。
她说一只野鸭在哺育后代阶段,一天捕蝗半斤左右,连蝗虫的蛹也会吞掉。正是那些按照杜川生教授描述的方法、由穆俊卿知青等能工巧匠制作的窝与巢,挽留了这些‘捕虫英雄’,为草原博得生机。
下一段里,林雪君又描述了牧民们围捕烧杀蝗虫后,进行的用生物药剂泼洒草叶、补充灭杀工作,以及获得的成效——
针对性的烟叶水等药剂,遏制了相应虫类对春草的啃食。蝗虫或不愿啃食有刺激性味道的草叶,或啃食后出现中毒症状。
这大大的阻碍了蝗虫的繁衍和迁飞,让一生能产卵200-1000粒的草地螟等蝗虫危害降低,群聚行为减缓,迁飞停滞,使本就在旱情中艰难生长的春草得以喘息,为后面一轮牧鸭牧鸡工作争取了时间,是非常重要的举措……
“……生物药剂喷洒后的草叶,牛羊采食虽觉味道辛辣,却并不影响健康。烟叶水中毒的蝗虫被鸡鸭吃进肚子,也不会间接中毒。
“冬天瘦下来的牛羊,在干旱、虫害的春天,奇迹般地没有饿死,反而缓慢复膘。与牛羊同牧在草原上的鸡鸭,日夜增膘,长得肥肥胖胖,憨态可掬。
“牧民们造一个又一个鸟巢,垒一个又一个挡风雪的墙,运一桶又一桶的水…孕育出的这一片尚存的绿色草场,送给春天,送给每一份勤劳的付出,送给帮助草原的杜川生教授,也送给正阅读文章的、劳作在祖国另一方土地的你。
“牧民们的希望仍在,汗水继续抛洒……
“劳动人民不害怕,他们奋勇前进着,只待秋天牛羊肥、鸡鸭壮。”
杜川生双手捏着信纸,纸张上娟秀的字迹忽然有些模糊。一滴热泪滴落纸张前,他快速举高信纸,摘下眼镜以袖拭泪。
这大概就是他们这些人没日没夜研究的意义。
那些在第一阵线拼搏着的牧民农民们,褪去青春,面上风吹日晒出沟壑褶皱…已经那么苦那么累了,不能让他们哭泣和绝望。
经大自然磨砺的一张张面孔,希望是笑着的。
深吸一口气,杜川生又捧回信件,继续阅读。
读过了报告和文章,再看林雪君的信。那些细碎日常的笔触勾勒的草原生活,辛苦、劳累与泪水总是一笔带过,欢笑和收获却向他浓墨重彩地分享。
他不需经历她面对的风霜雨雪,只用共鸣最快乐的时光和最幸福的感动。
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吧。
信件中林雪君认真向他表示,她已经给多家出版社投稿,每张稿件里都实名记录了‘杜川生教授的付出’,署名时不仅提及了参与创作的穆俊卿和衣秀玉同志,还落了为她提供理论支持等的杜川生教授……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分享她带来的抗灾成功喜悦,接受她的夸奖,这些喜悦最终都叠加在她这段孩子气的描述上,化成一阵笑声。
学校走廊里学生们路过杜教授的办公室,忽听一阵笑声。
大家往常最多见的就是杜教授冷着的脸孔,自视甚高的骄矜,和对这世上大多数事物缺乏耐心的烦躁不耐,很少听到他这么爽朗的笑。
有胆子大的学生踮起脚尖,透过门上有些模糊的窗玻璃往里探看,便见杜教授正捧着一封信,笑容洒脱而愉快。
在杜教授自得的神态间,好像还有欣赏和难见的热情。
“杜教授果然在看信。”偷看过的学生转头道。
“果然,每次杜教授看过信都会变得很奇怪。”
“对,不是在图书馆里废寝忘食,就是东奔西走地折腾学生。”
“现在又多了一个,他看信的时候还会笑。”
“不知道是什么信。”
“古怪的信……”
办公室里的杜川生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惊动了好奇的学生们,他放下信,细细品味林雪君的行为。
之前写的论文署了她的名,那时林雪君就在回信中表示她付出得很少,受之有愧。
如今为了回报他的认同与善意,她也写了篇很好的文章,给他露脸加署名。
草原磨砺了她的意志和能力,但也保留了她的童心,这很好。
…
对着信又读了几遍,杜川生夹着信再次赶往图书馆。
查了2天资料后,他在林雪君投稿的文章后补充了一些关于新疆等西北草原的内容。
比如新疆区域食蝗量最大的鸟是候鸟粉红椋鸟,它们喜欢在石滩堆筑巢,鸟巢形状如何,怎样制作等等。
这样一来,林雪君这篇文章就不仅是对今年春天呼色赫公社社员抗灾成绩的歌颂,和内蒙东北部草原抗灾的具体操作方法的分享,还包含了西北草原针对林雪君书写的方法、因地制宜的修改策略,
那么不仅内蒙古草原上的牧民读之有用,西北牧民读之也会收益了。
6天后,《科学探索报》登载了杜川生为林雪君补过内容的版本文章。
又7天后,《新疆牧区报》转载了该文章,当地各区各公社也开始有序地对蝗虫进行围堵坑烧,对益鸟益兽益虫进行人工筑巢吸引、针对性的保护等等。
虽仍存在一些基层落实不及或落实不好的情况,但领导办公桌上还是越来越多了从中受益的报告。
在杜川生关于化学药剂的论文登报后,农业部针对化学药剂的使用发布了保守使用、酌情使用和谨慎使用的通告。生物药剂可各公社自行安排使用,化学药剂则需打报告使用,尤其是在应对自然环境占比大的草原等环境的灾情上……
杜川生教授的论文和林雪君的文章,连同另外5位专家教授的8篇文章,成为这一年春夏所有相关部门抗旱抗灾的理论基础。
虽然各篇文章重量级程度不同,但在相关的行业和区域范围中,‘呼盟呼色赫公社’仍称得上大放异彩。
中华广阔的土地上,一些可能一生都不会踏足呼伦贝尔的人,熟知了在国土东北部,有一片特别美的草原,叫呼伦贝尔大草原。在那里,生活着一群不畏辛劳,聪明又勤奋的人民。
…
大自然的施法并没能真的打垮这片土地。
6月初,端午带来一场大雨,湿润了初夏,结束了呼伦贝尔盟长达一整个冬天加一整个春天的旱情。
土壤得到滋润,植物猛力生长,自然环境中菌群活跃,大量被菌寄生的虫卵永远失去了爬出土壤的机会。
旱情和虫灾,在这片草原上,终于结束了。
呼盟人并没有原地宰杀鸡鸭,而是用一辆又一辆拖拉机和马车,将鸡鸭运往西南边仍受灾的土地。
6月下旬,新疆迎来一群从内蒙出差的‘战斗鸡’‘战斗鸭’,没有火车和飞机,它们都坐马车来。
一落地,鸡鸭们没有更多消耗国家本就不富裕的运输力,双脚当11路,咕咕嘎嘎充满斗志地走上西北更干旱的土地,开始了新一轮吃吃喝喝的艰苦工作。
……
上半年即将结束,呼盟盟长办公室里,盟长看着面前秘书打印的【全盟优秀劳动者】空白名单。
他的左手边摆着呼盟各公社提交的各自优秀劳动者名单,及其优秀事迹。
其中一位年轻社员的介绍文件,足有十几页之多。
沉思半晌后,盟长终于捏起钢笔,拔盖后朝钢笔尖哈一口哈气,伏案在空白名单表格上,书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林雪君。
…
另一边,草原局的电话也打到了呼色赫公社,找的虽然是社长陈宁远,为的却是林雪君。
【📢作者有话说】
【林雪君的信,具有一定的精神污染危害……】
【p.s.15年农牧业厅工作人员表示,为灭治蝗灾,自治区政府及时下拨草原蝗虫防治资金4140万元。】
【p.s.2004年内蒙古草原蝗虫危害面积1.5亿亩,严重危害面积近8000万亩,虫口密度基本在百头以上,最高达550头。】
📖 卷九 呼伦贝尔盟-草原名人 📖
187 ☪ 接待外宾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人们前一天还在忧心花草无法从干旱的土地中返青, 忽然一夜大雨,硬邦邦的土地就变成了湿润的河沼,脆弱的芽和苞也变成了满目绿野和花海。
灿烂繁茂的盛夏, 牧民们唯恐它不来, 却没想到才梦醒,推开门窗便见它已蔓延至房前屋后,湿和热直扑面。
焦虑与恐惧被留在刚过去的昨天,今天只有希望。
前天陈社长给她打电话,说草原局的局长想跟她通话。
林雪君隐约有所感, 但陈社长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担心影响她的决定。
在昨天约好的时间, 林雪君接到了盟草原局局长冯英的电话。
在冯英的提问之下, 林雪君在电话里又一次做了关于抗旱抗虫害工作的口头汇报。确定她对答如流, 的确是写报告的那个有才能的人后,冯英局长提出调林雪君到草原局工作。
不用干体力活, 大多数时候都坐办公室,这当然是个很不错的工作。
可是一旦进了草原局,做的工作就是纯粹的书面工作了, 即便需要常下草原基层做调研, 基本上也只是围绕草原生态等相关内容,完全脱离了她的本职工作。
而且坐办公室就是纯粹的官场环境, 严格的坐班,按照领导的安排执行,那就还需要另一套与社交相关的能力了。
人一旦在草原上跑惯了,其实就很难适应格式化的、受人管制的工作与生活。
而且进了办公室, 她几乎会丧失大量的工作自由度。想要发挥自己特性地去施展手脚, 就难了。
更何况, 她的院子怎么办?她的小菜园谁来种?牛羊狍子谁来养?小鸡小鸭谁来喂?
驼鹿宝宝还没长到三四岁性成熟的年纪,刚满1岁能独立生活,还没做过放归训练呢,哪离得了人?
小红马虽然已经长成骏马了,却整日当自己是个宝宝。如果她离开了,谁来给它当靠山,当它继续无忧无虑地瞎跑呢?
而且,没有任何单位会允许她带狼上班吧?
在第七生产队,她有太多牵挂,暂时还没有做好搬家的准备,也尚未拥有带走自己所有想要带在身边的人与动物的能力。
未来时代风起云涌,她自己心里有数,时机未到呢。
虽然当下大多数人都是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去。但林雪君还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拒绝冯局长:
“群众的研究员需要在基层,草原局也需要有在基层工作、了解一线的专员。”
她想在基层做工作,当那个最了解前线情况的兵。
冯英希望林雪君再考虑考虑,林雪君没有立即拒绝,真诚感谢了冯局长的看重。
挂断这一通后,她又拨到陈宁远社长的办公室,向陈社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还有许多东西要在基层积累经验和学习,希望能留下来。
陈宁远在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明显松弛下来,沉默了好几秒,才告诉林雪君,他会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天冯局长的秘书打来电话时,林雪君再次表示自己想法如初。
又过3天,陈宁远忽然打来电话,告诉她,若无异议,过几天草原局的任命书会下放到公社,她可以继续留在呼色赫公社做兽医,同时兼任草原局外派员的身份。拿三分之一全日工分,每个月都需要向上提交草原局需求的数据、研究报告等工作,每季度的草原局内部分析任务都要她在一线辅助完成,偶尔有跟随草原局专项小组到整个盟区各个旗及生产队出差调研的工作也需承接(并非年年有这样的任务)……
林雪君认真研究了这个工作的范畴,确定自己能完成,才给陈社长回电,她愿意接受。
6天后,林雪君身为草原局基层特派专员的新组织关系证明和印章送派到她手上。至此,她虽然挂靠在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却有了个直接向盟草原局汇报工作的新身份。
也成了全生产队,乃至全公社最特殊的社员。
……
一整个春天几乎没有下雨,仿佛都囤在了初夏。
一场又一场地瓢泼,让草原上原本长草的地方变成了随时改变路径的蜿蜒河流。河流不断的转向、改道,如果有一架相机在高空为草原做延时摄影,一定能拍到弯曲的河像蛇一样在草场上爬行吧。
雨后,整个世界焕然一新,屋檐被冲洗干净,泥水洒进院子里,又被雨水冲进沟渠。
挂衣服的铁丝被洗得锃亮,用布巾一抹,便可以将睡了一冬的棉被挂上去晾晒。
摆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全都装满了雨水,大家旱怕了,哪怕夏天才来已经下了3场大雨,仍忍不住珍惜的要用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收拢雨水。
山坡上的田地和驻地里的小园子被浇灌得湿润,蔬菜和粮食的茎叶被雨水打得色泽饱满。坠在叶片上的水珠终于无法抗拒重力的邀约而滴落,忽而轻松的叶子扑簌簌弹起,将更多细小的水珠洒向四周。
下雨时一直蜷在窝里睡觉的大黑狼散漫地走进院子,大爪子啪嗒啪嗒踩进水洼,溅得边上小鸡小鸭满脸泥水。
小鸡小鸭刚把身上的泥水抖净,大狼又忽然用力抖毛,毛絮漫天,又落了小动物们一身一嘴。大狼却浑不在意,没事儿狼一样懒洋洋穿出院子,坐在格桑花下远眺斜阳。
它的影子拉长,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留下一座小山一样的阴影。四周的土壤都被晒得干燥了,阴影中的土地却还潮润着。一只小鸭子扭啊扭地走到大黑狼身后,伏在山一般的阴影中纳凉,偶尔舒服开心了,还要嘎嘎两声以作宣誓。大黑狼只转一下耳朵倾听响动,接着便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渐渐的,它被湿气打得软趴趴的狼毛蓬松起来,一根又一根尖刺般的狼毫炸起,体型翻倍,身后的阴影山也增长了体积。于是,更多的小鸭子嘎嘎地扭着屁股坐过去,挤挤挨挨地快活乘凉。
6月末7月初是呼伦贝尔夏天最短暂也最珍贵的温暖时段,林雪君穿着棉麻布女士跨栏背心,坐在库房院子里清点给牲畜做体外驱虫的中药——
第七生产队的驱虫已经在6月初剪羊毛的时候完成了,因为生产队还有多的药草,继续存放也会变陈,不如全整理出来卖去需要中药的其他生产队。
统计过最急缺的生产队的需求数量后,林雪君和衣秀玉给所有药材分拣配好,打包装箱,来买的生产队带回去后不需要自己配药,直接按照衣秀玉写的说明书,放水熬煮就行。
仅干了两个小时,林雪君和衣秀玉的肩膀就被晒黑了。黑不溜丢、圆滚滚的肩膀头子,在下午的黄光中闪烁着光芒。
望着四周所有被冲洗得清新的事物,两个姑娘也心痒痒起来。
在家洗澡还得去井里打水,也不如在河水中冲刷得爽快。凑头叽咕几句,俩人便神采飞扬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跟额日敦交代了下后面扫尾的工作怎么搞,便一溜烟地跑回知青小院。
在布包里装了香胰子、手巾和换洗衣物,背上猎枪、带上沃勒和糖豆,把小小狼崽往腋下一夹。牵着手跑到阿木古楞木屋前,将正对着李子树画速写的少年拎上,“你去山上画速写也是一样~”,随即便朝后山奔去。
大雨拓宽了河流,之前巴雅尔被毒蛇咬时,他们守着过夜的那条溪流变成了真正的河流,哗啦啦地冲刷而过,从高处奔涌向草原。
阿木古楞被按在上山的通道处,坐在一棵庇荫的树桩上画速写,实际上是帮两位姐姐做看守,不让别人靠近了打扰她们洗澡——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两条大狗在河水中玩耍,还不知道即将要洗澡,直到分别被衣秀玉和林雪君按在水里抹香胰子,才想逃走已来不及。
毛发是最好的出沫器,两条大狗很快便被洗得浑身白色泡沫,膨大的体型直接缩水一半。
小小狼还不知道洗澡是什么,看着它爹和豆叔洗澡兴奋得在岸边跳来蹦去地叫唤,傻狼,一点不像酷酷的沃勒,反而有点像糖豆……
难道是因为糖豆在带崽这方面比沃勒有耐心,带得多?
抓紧了大狼后颈肉不让它逃走,撩起河水冲走泡沫。又仔细地用拇指给大狼洗过眼周,抹了两把狼脸,林雪君终于松了手。
大狼被揉得早就烦了,当即狂甩湿毛,抖得林雪君本就被打湿的衣服裤子更加狼狈。
“喂喂!跑远点甩啊,呸呸……”惊叫过后,用力推开大狼,林雪君又哈哈笑着撩水泼它。
大狼也不甘示弱,直扑过去将林雪君推倒在了河水中。
这下好了,不止裤腿,整个裤子和衣服下摆都湿透了。
转头看一眼也已给糖豆洗好澡的衣秀玉,林雪君眨眨眼,果断脱掉衣服裤子丢在岸边,身上只穿着早已打湿的背心裤衩。
见林雪君坦荡,衣秀玉这才不好意思地也褪去脏衣服,撩河水冲洗身体。
身上的背心裤衩打了泡沫,连着皮肤一起搓洗,这样一来不用全-裸,又把澡和衣服一齐洗了,真是聪明。
肥皂泡抹了满头,无论是把头发竖起还是抓成五个揪揪都能很好定型。
林雪君于是把头发做成个朝天锥,衣秀玉则将长发抓成了两个翅膀。看着对方搞怪的样子大笑,她们搓洗过身体又忍不住朝对方泼水。
加上两条大狗在河流间跑来跑去地闹,这场蓄意为之的野外露天浴很快就成了打水仗游戏。
阿木古楞静静守在远处树荫下,风撩动他的鬓角,将几根细软的发丝抚向他面颊。
手指推着发丝掖在耳后,嬉闹声传近,他右手握着的画笔微顿。
很快,笔尖再次化冻,一棵蓬勃生长的灌木逐渐成型。
草原的天很高很高,大朵大朵的云特别白、特别厚,风大,云朵的形状一直在变幻,像一群急着去上班的白胖子,匆匆从天穹游走。
两个姑娘澡洗好了,玩得累了,却仍不舍得从清凌凌凉爽的河水中离开。
林雪君干脆仰躺在河流中,头枕着一个大大的鹅卵石,以保持耳朵和面孔在水面上。
大雨汇聚的河特别清澈,快速流淌冲刷肩膀和头顶,想要把林雪君往下游推拽似的。双手完全放松地任河水冲推,她指望天空,看云卷云舒。一片叶子顺着水流擦过指尖,耳边哗啦啦的水声被放到无限大。
世界忽然变得无限大、无限接近,好像自己的灵魂也汇入河水。望着树冠摇曳的曲度,目光追随一只飞掠而过的鸟,看着云快速从花朵的形状被吹散成一片连绵的云山……从下而上的,这就是河流和土地的视角吧。
一片绿叶被小鸟打架踩落,从很远很小,变得很近很大,直到遮落在眼睛上。
闭目再睁开,发现视野并没有被遮挡,只是看的风景变了。宏观的云和天暂时望不到,却能透光瞧清楚遮目叶片的脉络和细小的纹路。
在这一片叶子里,也有一个山脉,一穹天际,一整个世界。
在生产队里,的确有风吹日晒和奔波的苦,好似也不如坐办公室看起来那么文静知性。会被晒黑,有时皮肤被风吹皴了,好长时间缓不回来。偶尔很臭很脏,身上沾了牛粪也要继续工作。
可是……
任何一个地方能留住人,总也有它令人眷恋的地方。
比如这山这水,还有那纵马驰骋日夜奔腾也无法及至边际的大草原。
……
今春大旱,导致虫灾等情况的不止内蒙和新疆草原,还有邻国。
内蒙农业部门领导在6月中接到上级电话,苏-联相关部门和我国相关部门针对今年初的自然灾害磋商探讨后,确定灾情控制最好的是蒙东呼伦贝尔盟。在一番沟通后,拟定苏-联派一个研究学习小队,过满洲里口岸,到呼伦贝尔盟进行实地考察。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命令一层又一层地下达,呼盟盟长直派呼色赫公社社长陈宁远带上林雪君随队陪同考察团。
一直以来,都是我国出境去向邻国考察学习,这样由邻国派小组来他们这边实属难得,呼盟真是露脸了。
今年呼盟抗灾有功已是不易,能接待邻国的考察团,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荣誉。
好事啊。
陈宁远领命之后,又在电话中表明林雪君会俄语。
盟长听了忍不住轻笑,心情愉悦地叹道:
“小小年纪,果然是个人才啊。”
随后,盟长直接拍板,请林雪君提前到满洲里,与专门小组汇合,全程做考察陪同及翻译工作。
车费、勤杂等费用全由盟里报销,随队期间的工资也改由盟办公室发放。
陈宁远挂断电话后,方才不卑不亢的淡然一扫而空。
他抿紧嘴唇,双手握拳,朝着面前空捶了两下,才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定下情绪。
【📢作者有话说】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满洲里是中国最大的陆路口岸。
以前国境还没有现在修得那么好,小孩子会从我国这边忽然跳到邻国。对方的哨兵就转枪口对准,孩子又跳回来……真的皮。】
188 ☪ 他没有哭
◎现在,这个灵魂遇到了游牧民族的阔连海子。◎
新疆建设牧场, 买买提捧着新买到的几份报纸,一边阅读一边记笔记。
待全部看完,他立即跑出自家的地窝子, 找到大队长分享了自己新学到的知识后, 他们当天便带着社员们配置起烟叶水、辣椒水等生物药剂。
泼洒的时候,买买提的妻子看着天上飞过的粉脑袋小鸟,感叹道:“那就是你说的粉红椋鸟吧?真厉害,一天能吃几百只蝗虫。”
“是报纸上写的,文章里说内蒙没有这样的候鸟, 很羡慕我们新疆呢。”买买提在上风区堆好打湿的柴, 一同仰头看天。
“波切, 那是因为我们这边更旱, 每年春天都有大量的蝗虫给它们吃吧。”妻子自嘲笑笑, 待鸟群飞走,才点燃了柴火。
湿柴点燃, 大量烟雾升起,社员们又用打湿的布巾围在面上,用特质的扫帚工具在草场上驱赶。
蝗虫被人惊起后, 不会朝着浓烟吹来的方向跑跳, 于是都逃向下风口——那里正有提前挖好的沟渠和点火手等着它们呢。
这些登载了林雪君等人文章的报纸不止送到了新疆建设公社买买提的手上,还卖到了南边。
一个又一个邮差的接力, 一直将这些来自北方的消息送到河北,送到山东,送到河南,送到江苏, 送到浙江……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知青小院里, 衣秀玉捧着最新拿到的《内蒙日报》《首都早报》等报刊, 它们都先后刊登了《草原抗虫灾形势很好,牧民们作对了这几件事》。
手指抚摸过文章落款上自己的名字,‘衣秀玉’三个字明明已经那么熟悉,可看到印刷体书写出来的它们,却又觉得如此的陌生。
不知道浙江慈溪的父母亲人们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亲人朋友们如果也读到了的话,一定会兴奋地争相传阅吧。
多稀奇呀,老衣家的小玉居然登报了诶!
不仅是参与写文章的人,还是呼色赫公社初春抗灾中积极参与的社员呢,文章里可明明白白写着,衣秀玉是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中药保管员,所有生物药剂的配置都由她亲自带队把关呢……
多出息啊!
多厉害啊!
不止内蒙的报纸,连首都的报纸都登了呢,还有《科学探索报》这种含金量特别高的专业报纸诶!
父母该多骄傲,一定捧着报纸笑得合不拢嘴了吧。
衣秀玉光是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了。
她抱着报纸,迫不及待地跑到圆桌边,奋笔疾书给爸爸妈妈写信。如果他们还没看到报纸,那这封信就是催促他们快去看报的。如果他们已经看过有她参与的报纸,那这封信就是督促爸爸妈妈认真将他们读报后的场面和心情分享给她的。
写着写着,衣秀玉又忍不住停笔,歪着头不好意思地想:这信妈妈一读到,肯定能识破她的小心思。
“这孩子真是没长大,专门写信来讨夸奖呢。”
妈妈一定会这样说。
捧着脸,衣秀玉笑着笑着又忽然抹起眼泪。
林雪君在院子里清点过小鸡小鸭后刚踏进屋门,就被衣秀玉用力抱住。
小姑娘的眼泪湿了她满襟,才摸着衣秀玉后脑勺想问她怎么了,衣秀玉已经哽咽着率先开口:
“小梅姐,谢谢你……呜呜……”
看着桌上铺开的报纸和信纸,林雪君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抱着衣秀玉的背轻拍,她低声道:“不要谢我,事情是你做的,做得很好,一切回馈都理所应当。”
“谢谢你。”衣秀玉仍紧抱着她,口中感激地喃喃。
院子里忽然传来走动声,林雪君回头瞧见穆俊卿,对方表情也颇为不平静,臂下夹着的正是报纸。
看透他来的目的,林雪君示意了下自己怀里正抱着的衣秀玉,耸肩笑道:
“你也来啦~我可抱不下两个人了。”
穆俊卿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在她爽朗地大笑时,胸腔里的忸怩才被化解,便也跟着她大笑。
在笑声中,他混进一句很轻的“谢谢”。
林雪君听到了,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朝着他竖了竖大拇指。
“什么时候出发去满洲里?”将报纸卷成团掖在后腰处,穆俊卿靠在门口问。
“明天。”
其实对于接待苏SL联外宾,林雪君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
她前世虽然学了多年俄语,这具身体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也曾看过许多俄语学习书籍,但她书写和阅读很顺,口语却没有过丰富的练习。
完全是那种考试高分,对话卡壳的答卷选手。
陈社长举荐了她会俄语,万一说得不好,不是给陈社长丢人嘛。
别还给盟长丢人,给国家丢人吧。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只得每天早上晚上地自言自语,模拟语境,用俄语自己跟自己聊天,简直像个整日念咒的女巫。
家里只要有衣秀玉在,糖豆就不会太焦躁,也会正常吃饭,林雪君还算放心。难得地将沃勒和糖豆脚毛发擦干净,允许它们进屋上炕,搂着睡了一宿,林雪君便准备出发了。
她带着阿木古楞和沃勒出发的时间比陈社长给她规划的还要早2天,自己骑上苏木,阿木古楞骑上渐渐也允许他近身的小红马,背上猎枪、足够的干粮、药箱和可以装东西的空布包,两人两骑便启程了。
从靠近兴安岭的草原赶向呼盟最靠西的满洲里路途十分遥远,虽然都属于一个盟,却有上百公里。
凭借着在这片草原生活足够久所积累下来的辨别方向的经验和一份非常详细的地图,两个人白天赶路、晚上搭个简陋的皮架子帐篷倒地就睡。沃勒则作为草原出行必不可少的护卫‘犬’,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会竖耳倾听。
这一路上,沃勒不知驱赶了多少夜晚跃跃欲试想要靠近的野兽,是条非常尽职尽责的好守夜狼。
在终于靠近满洲里的时候,林雪君捏着地图,忽然偏转了方向。没有直奔满洲里,而是朝着满洲里南边方向赶去。
当开始看到越来越多的水鸟在天上飞来掠去,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湿气和带着特殊味道的风时,阿木古楞还没意识到什么。
直到他们出发的第5天临近中午,视野中的绿色忽然被蓝色吞没,草原有了边际,阿木古楞骑乘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他瞠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截断草原,与天相连的蓝色海洋,与之同色的瞳孔微微颤动。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景令他浑身汗毛不自觉竖起,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日光下闪烁着一条条交错波光的巨大水域左右无际,上是天,下是草野。阳光从上洒下,滚过层层碧波,又滚过摇曳草群,扑向阿木古楞。光影拉扯出他的灵魂,摇摆舞蹈,如梦似幻,如痴如醉。
在骑乘的人没有反应时,小红马自行做了决定,哒哒哒地漫步走向那它也没见过的粼粼波光。
美景不仅吸引人,也惑住了充满灵气的小动物。
小红马跑速越来越快,忽然就欢脱起来,仿佛像要扑进妈妈怀抱一样,朝着蓝色的波涛急冲而去。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地方,草原上怎么会有海洋!
这就是海洋吧?林雪君说的那种无边无际、充满神秘与魅力的大海。
冲至水域边,小红马终于急停。它紧张又兴奋地低头看,不停踢踏,不停唏律律叫。甩着尾巴左右望望,看水鸟也想追,看到河水里的鱼也想追。
阿木古楞翻身下马,蹲身撩起清澈的水,抬起头,目光掠过层层波,向前望啊望。原来真的有与草原一样广阔的水,原来水的汇集也可以如此壮观。
他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受到了震颤,整个人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好像快要不能呼吸了……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也从苏木身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身边,坐在沙土地上,左右展望,原来几十年前的这里也一样的瑰丽,一样美得惊人。
“这就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眼睛。”林雪君转头道。
一年前,还没有她高的阿木古楞第一次带着她放牧,在冰天雪地里,他向她讲述自己的故事。
他的父母说,这片湖泊附近的草最肥,是最好的牧场。可是他的父母到死都未曾来过这里,真的看一眼这边的草,这边的水。
“?”阿木古楞转头有些迷惑地看向林雪君,许久后,他迷茫的眼睛忽然凝焦,转而瞳孔因惊诧而骤缩。
猛地吸一口气,他转头再次看向面前的水域,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急促的喉音,又转头看她。
异色的瞳孔轻颤,渐渐蒙上水雾,仿佛雨雾中的海,仿佛起风的滩涂。
“呼伦湖?!”阿木古楞已经知道了答案。
林雪君点点头。
她一直想,一定找个机会带着这孩子来看看呼伦湖。这个后世哪怕远在他国,坐飞机也能轻易赶至,当下却有人即便与它共生在一片草原,穷尽一生仍未能一览的‘明珠’……她想让可怜的阿木古楞看一看。
那时候,当他提起父母从没来过时,语气很淡然。在他的认识里,一直想去放放羊的地方,到死都没见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在这个运输不发达的年岁算什么呢。
她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每个人好像都是这样的。他们正吃着苦,正受着难,可没有人抱怨,也没有自以为苦,他们眼中只看着希望。从战乱中走出来,从旧社会中走出来,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是最幸福的人民了,他们就这样笑着,在艰苦的奋斗中迎接更美好的新新时代。
阿木古楞的父母是这样,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
他们都拥有一颗很少抱怨的灵魂,并用这样的淳朴迎接每一个更好的朝阳。
现在,这个灵魂遇到了游牧民族的阔连海子。
这里曾是众多游牧民族的发祥地,它维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的生物多样性,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动植物。
这个一直只存在于儿时听到的美好故事中的大泽,终于回应了孩子千百次无声的祈祷,奇迹般地来到了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哦,求点有营养的营养液~】
【小剧场】
阿木古楞直面着独属于这片草原的‘海’,一阵风吹起湖泊特有的气息,扑面时忽觉面颊凉凉的。
抹一把湿……
不,他没有哭,他才没有哭!
他……他哭得根本停不下来……
【阿木古楞:没有哭,只是太激动。】
【呼伦湖,又叫大泽、阔连海子、玄寞池、库楞湖、达赉诺尔、达赉湖。】
189 ☪ 邻国震惊团
◎阿木古楞:真是不诚实的臭狼。◎
在呼伦湖边, 两人两马一条狼溜达了大半圈儿,掰饼子喂了燕鸥,潜伏起来欣赏了会儿天鹅, 又将沃勒捕到的大鱼烤了吃, 这才向北转道去满洲里。
阿木古楞一步一回头,直到骑上小红马,这才终于渐渐远离了湖泊,朝目的地而去。
满洲里城市很大,至少比呼色赫公社场部大许多许多许多, 但看起来仍像是个土路小镇。
两个人骑着马进城, 看到了穿布拉吉的姑娘, 和穿海魂衫的小伙子。
骏马和骑在马上长相俊俏的人吸引了许多注目礼, 林雪君找了两个一直悄悄打量他们的姑娘问路, 这才渐渐找到市政办公室所在的楼区。
因为与苏-联接壤,满洲里有许多俄式建筑, 圆顶的、尖顶的楼,纯木质的木刻楞小屋,黑色的、气质厚重巍峨的钢架结构。它们混建在中式的小土房和为学校建的方方正正筒子楼建筑中, 为这座边陲小城添加了不一样的风情。
在市政办公室接待处, 林雪君拿出大队长和场部陈社长给她出具的身份证明,在接待台拿到了通行证和抵达确认书。
一个电话后, 早已来到这里的盟长秘书索布德,从盟长在这里的临时办公室里赶过来,接待了她。
苏-联考察团接待小组为她和与她随行的阿木古楞准备了一间距离火车站很近的小宿舍,在会议室与索布德秘书、翻译员乌兰和盟草原局专家张胜利开了个小会, 确定行程:
明天上午10点在火车站门口集合, 接站到访的考察团;
带考察团回市政办公室, 与盟长开会。会后在接待厅用餐,稍作休息后,4人接待小组带上邻国考察团出发去考察;
第一站嵯岗公社,然后是宝日汗公社……5天后抵达目的地呼色赫公社进行最终考察和会议讨论……
…
市政办公室门口的接待、接线台,女职员透过窗户看到与林雪君同来的少年牵着马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踟蹰2分钟后,终于还是走到大门口,朝着他招手。
“小同志,进来等吧,里面有会议室,有热水。”
阿木古楞站起身,朝着女职员礼貌点头道谢,最后还是婉拒了对方。
他要在外面陪着沃勒和他们的马,无论是苏木还是小红马,亦或者沃勒,谁离开了他的视线,他都不放心。
女职员无奈,只得拎了水壶和杯子,另外一个可以喂牲畜喝水的不知哪里找的铁盖子,送到阿木古楞面前。
他忙再次道谢,又从兜里掏了根纸包着的牛肉干要送给女职员做还礼。逗得女职员哈哈大笑:
“我就是干接待的,你就喝着吧,要是没水了喊我,我再给你倒。”
说着把牛肉干塞还给他,便小跑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阿木古楞先在铁盖子里倒上水,喊沃勒过来喝,它只耳朵动了动,头都没有回,仍坐在距离市政办公室最近的一棵树荫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雪君进去的那个大门,一动不动。
喊不动它,阿木古楞只得转道过去喂两匹马。
小红马往日虽然活泼,在苏木面前却很老实,虽然很渴了,但完全不敢跟黑骏马苏木抢水,只踮着一只前蹄,眼巴巴看着苏木喝完,才敢往前凑。
喂过两匹马,见它们转头去找草吃了,阿木古楞才转头,铁盖子里倒了点水,走过去喂到沃勒嘴边,它这才呱唧呱唧喝了好些。
伸手想摸摸它的头,却被大黑狼敏捷地躲开。
阿木古楞有些尴尬地缩手,但还是低声对它道:“林雪君是进去开会,很安全的,没有危险。”
沃勒耳朵动了动,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反正好像并没有更放心些,仍是稳坐原地守着门。
阿木古楞没办法,只得丢开它不管,坐回自己那棵更大的树下,捏起杯子自己喝水。
1个多小时后,倔强不听劝的大黑狼终于见到了它的狼王。
不过林雪君走出来时,它并没有像小红马那么狗腿地跑过去蹭蹭拱拱,而是装作从没担心过她的样子,闲散地走向苏木后方的一棵树,抬腿尿了泡尿。
等到苏木被林雪君牵在手里,一直想要啃林雪君头发的小红马被阿木古楞拽走,沃勒才在林雪君喊它时,慢条斯理地踱过去。
阿木古楞偷眼瞥它,忍不住悄悄撇嘴:真是不诚实的臭狼。
……
车站附近小宿舍的住宿环境还不错,就是听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太清楚了。
呜呜响过,又况且况且地响。在草原上听风雨虫鸣等白噪音睡觉习惯了,城市的嘈杂变得很难适应。幸而这时代火车班次不多,不然真会被吵得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在宿舍的小食堂里吃了3个肉很少白菜很多,但面弹弹的,仍称得上很香的包子。阿木古楞在第七生产队也难得吃到白面包子,正长身体的少年,一口气吃掉了6个包子,换来林雪君的大声赞叹。
跟盟长秘书员索布德等几位同志汇合后,林雪君陪同一起去接站。
旧时的火车站很简陋,既没有华美的建筑,也没有漂亮的绿化,门就是门,墙就是墙,只有功能价值,没有欣赏价值。
林雪君因为只是陪同人员,压力很小,一直站在后面东张西望。偶尔瞧见有苏俄面孔的人,便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学俄语那会儿,老师曾找来自己在海拉尔的俄罗斯朋友,来班级里跟大家做口语练习。念书那会儿正是他们最活泼的年纪,根本不当那是难得的口语课,全当好玩,总围着老师那位俄罗斯朋友问东问西,还会打听老师的八卦。
真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十点十分,火车延迟几分钟进站,秘书员和翻译同志立即耸起背脊,露出迎敌一般的表情。
金发碧眼的面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6位考察团一走进视野,林雪君就认出来了。
秘书员索布德上前接迎,翻译员乌兰和对方带来的翻译随行两侧做同声翻译。双方介绍过各自身份后,挨个握手,林雪君也与对面的客人们握了个遍。
出行时索布德表现得很热情,一直在嘘寒问暖或介绍行经之处的建筑等,只是乌兰为了效率,总是把索布德的话极尽精简,完全没有了话家常的热乎劲儿。
林雪君走在后侧,忍不住微笑。
这一趟出差,主角是考察团和盟接待小组,自己就是个本地老乡。是以互相介绍和礼貌握手后,出站往小轿车走的时候,林雪君一直坠在后面,不太贴队,也不会太远。
走在她右面的是叫伊万的青年,苏-联的随队研究员。林雪君在昨天的会议上读过他的资料,是一名草原科学大学生,这次领队尼古拉教授的得力门徒。
林雪君与身边人穿过车站的小门,并行时各自直望前方,既不做眼神交流也不讲话。
伊万悄悄打量了下她,发现这位被介绍为草原兽医的同志长得特别小,虽然听说东方人面相都年轻一些,但她看起来也太年轻了,好像只是个孩子。本以为她会露出天真好奇的表情,却不想居然比他们看起来还稳重,同样的没有多余表情,同样的淡然平静。
也不知道这次的访问考察为什么随队还有兽医,纳闷儿了一会儿,他便转头对同行的另一位研究员安娜,用仅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刚才在高处看就能看出来,这边的草原的确比我们受灾轻得多,不仅看不到飞蝗,好像连草叶都长得更好。”
安娜便也小声回道:“是的,草原上有虫洞的草好像很少。不知道是只有这片草原这样,还是都这样。”
“明明这边更落后,既没有喷洒农药的机械,也没有更高的科技产品。都是紧邻的草原,怎么可能这边受灾就那么轻呢?”伊万皱眉疑惑道。
“老师说这边有一些科学的流程,回头我们考察过就会明白了。”
“他们的火车道都是我们帮忙修的吧?我看火车站里还有我们已经淘汰掉的老火车头在使用呢。听说中国南边种橡胶树都要我们出专员去教他们怎么种,各种科技支持、知识都是我们在援助,怎么会有更好更科学的流程呢?”伊万依旧有些挠头,举目四望都是旧旧的小镇模样,怎么就能把他们治起来都难的冬春旱灾蝗灾给控制住了呢?
林雪君本来准备一直低调跟随,没想开口搭话,但是见伊万实在是太疑惑了,他挠头的时候金色卷曲的头发都掉了两根,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头朝着他笑了笑,好心地开口解答道:
“这里虽然没有特别先锋的高科技,但是有在草原上生活了几十年,特别了解草原、能预报草原旱灾的智者老人。
“还有根据老人的预测,立即联合国家最专业的专家,开会讨论,迅速做出决策,立即推行的高效响应能力、执行力。
“还有哪怕用肩膀一桶一桶往草原上运水,一只一只捉蝗虫,也要控制住灾情的决心,和执行力。”
国家为了鼓励人民积极捉蝗,还在受灾严重的牧区和农区落实了‘捉蝗先锋’的竞争性劳动奖项,和努力捉蝗送工分的政策。
听说西南那边受灾后还搞了蝗虫美食节……
没有大型机械和特别厉害的农药也没关系,他们有足以称之为英雄的领袖,还有最好、最勤劳团结的人民。
伊万和安娜忽然听到身边有陌生的声音用有些生涩却清晰的俄语讲话,都吓了一跳。转头望过去,发现居然是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姑娘,更是惊得瞠目。
尤其……他们一直以为她听不懂俄语,小声地避过前面的翻译,却没有避着她。这么说,他们刚才讲的内容,小姑娘都听到了?
怎……怎么随便一个小女孩儿都能把俄语说得这么流利啊?不是说这边文盲率特别高,大多数人大字都不识的吗?
“啊,你好,这,这么厉害……”伊万梗住一口气,忙轻咳一声,礼貌地回话。
严肃的苏-联青俊形象也变了样,换成了一张发窘的大红脸。
秘书员索布德礼貌地请伊万和安娜上车时,见刚才还挺胸阔步的年轻人忽然变得局促了,忍不住有些好奇地望向与伊万并行的林雪君。
“索布德同志,你们坐车吧,我跟我的朋友骑马去办公室。”林雪君笑着跟索布德解释罢,又转头用俄语朝已经坐上车的伊万和安娜道:
“同志,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朋友。”伊万忙不好意思地朝她点点头。
安娜也透过窗口外的林雪君摆了摆手,客气地道:“好的,一会儿见。”
帮忙关上车门,索布德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林雪君。
林雪君却只是爽朗地笑笑,点头也同索布德道一声“一会儿见”后,便折向她跟阿木古楞约好的地方。
马路上唯二的小轿车启动,很快便成为过往行人的焦点。
坐在车上的伊万似乎并未察觉到周遭的注目礼,他的目光透过窗口一直追向远处一条小巷口。
在那里,俄语讲得不错的小姑娘跟另一位少年汇合,牵过一匹格外雄俊的大黑马后,利落踩上马镫,轻盈地颠跃后稳稳骑乘。她俯身摸了摸马鬃才轻拽缰绳调转马头,接着便骑着骏马随行在车后。
转角时,伊万不由自主地探出头,目光仍追随着林雪君矫健的身形——
那英气勃勃的身姿,散发着种不同寻常的飒爽魅力,令人向往。
屁股底下坐着的小轿车忽然不香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在市政办公室开会后,将阿木古楞喝水的暖壶和杯子及给动物喝水的铁盖子还给接待员同志,并再次道谢。
接待员同志笑呵呵道:“你那条黑狗,就坐在正对着门的地方,两匹马和那小伙子也是,在另一棵远点的树下坐着,都对着门守着,直勾勾的。我往门口接待台这坐着,哎呦,从来没有这么大压力过。院子里四双眼睛监视着你工作啊,啧啧。”
“……”真是不好意思!
190 ☪ 隆重介绍【2合1】
◎她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靴子。◎
在会议室里, 盟长付和平亲自接待了苏-联调研团。
林雪君跟着一起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次见她的付和平凝神望过来,含着与接待宾客一样的笑容问她:
“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同志?”
“盟长好。”林雪君像个小学生一样打招呼, 就差敬个少先队礼了。
付和平几不可查地点点头, “我读过你的文章,《草原抗虫灾》那篇写得很好,结合实操,讨论得很深入。层次感强,深入简出, 很有科普意义。”
“谢谢盟长。”林雪君一听对方不是随意鼓励后辈下属, 而是真的看过她的文章、知道她这个人, 当即挺直了腰背, 更为郑重起来。
“之前的文章反而显得立据薄弱了些, 理论很好,没有《草原抗虫灾》这篇根基扎实。
“但《紫花苜蓿》那篇文章有一个点, 你做得很好。放眼长远,不仅在当下牧草的种植和使用上谈优化牧场,而是在未来长久的正向循环上深入讨论, 这很好。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把眼光放高, 看得才能远。把整个形势把握住了,未来5年、10年都都在规划中, 也许当下会有一些压力,但路会走得更稳,也更坚定。
“国家对牧区的期望是不要再让牧民们艰苦游牧了,想要实现这一点, 我看, 最核心的还是种草。你也考虑到这一点了, 这很好。
“保持住这样的格局,稳住自己的视野,就能走在时代的前面。”
付和平讲话声音很轻,不太有强烈的抑扬顿挫,但透着沉稳从容,有非同寻常的说服力。
他没有等林雪君回应,拍了拍她的肩膀便在秘书员索布德等人的注目下于长桌一头落座。
林雪君注意到办公室里其他人投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或惊异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走到索布德为她安排好的位置。
坐好后,她努力稳住心绪,沉住气,不让自己胸腔里的喜悦和兴奋浮出水面。
她小心地安抚好咕咕冒泡的诸般情绪,细细梳理如沐浴在春风中般的自得与骄傲。握住钢笔和自己的随身笔记本,手指轻搓笔身上雕刻的【雪君小友存,凤池】几个字,终于慢慢静了下来。
再抬头望向认真倾听翻译员转述考察团诉求的盟长付和平,林雪君心中充满了回生产队后,要好好写文章、好好工作、好好为人民做奉献的激情。
付盟长也太强了!太会动员下属了!他那几句话一说出来,谁还能不为他拼命啊?
他好像看过她全部的文章诶!
还认真品评和分析了!
她只是个小小的公社里、小小的生产队里的一个小小社员,盟长这样的态度,真的会让她觉得自己这个劳动者很受重视,很了不起。
真正强大的领导,不给员工画大饼,他有更为致命的办法。
…
会议结束后,一群人跟着秘书员索布德出发去吃饭。
大食堂准备了很丰盛的一顿接待餐,不仅有中餐,还有一碟下酒下饭都很棒的酸黄瓜。
因为阿木古楞也会随行去草原,林雪君便也带上了他。
结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担心留在办公室院子里的动物们,林雪君走不了,阿木古楞自然担负起责任,快速塞饱肚子后,以上厕所为借口跑了回去。
绑在院子里的两匹马还好,被关在小会议室里的沃勒就很不高兴了,一直狼嚎,惹得一楼办公的人都来围观。
在被其他人问及时,阿木古楞一口咬定了沃勒是狗,开门带出黑脸大‘狗’便跑去院子里乘凉了。
两个青年靠着接待台,仍不住地张望阴影中趴伏着的沃勒。
琢磨打量许久后,一名青年得出结论:
“既然是林雪君同志的护卫犬,那当然不可能是狼了。”
另一名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就是,哪有狼能当护卫犬的,咬护卫犬还差不多。”
两个青年对望一眼,都觉得自己说得太对了,自封‘满洲里神探’荣誉称号,开开心心折返了去工作。
阴影中乘凉的沃勒抬起头,望着离开接待台的两个人抖了抖耳朵,又懒洋洋地将大脑袋搭回了自己巨大的前爪上。
…
大食堂的小间儿里,盟长很快便招架不住。苏-联客人们实在太能喝了,不止男同志能喝,女同志更加不落人后。
他们喝酒像喝水,一点仪式感没有,举起来就灌,眨眼就是一两杯——太吓人了。
内蒙人终于棋逢对手,酒桌上的草原局专家张胜利同志很能喝,跟客人们推杯换盏,虽然语言不通,酒却喝得很流畅。
盟长付和平就不行了,寒暄中喝了几杯,脸就开始红,眼神也迷蒙飘忽起来。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付和平转头对秘书员索布德道:“下午就安排他们出发吧。”
绝对不能留他们到晚上,多一顿饭都吃(喝)不得了。
于是考察团饭后睡了个午觉便即出发,最开心的还数林雪君的动物们,总算不用再在城市里束手束脚,又可以去草原上自由奔跑了。
到嵯岗公社的前半段路很好走,考察团和接待小组都坐小轿车。
上了土路后轮胎扬起的烟尘特别大,林雪君骑着马离汽车远远的,生怕灰尘迷了马眼。
路上大家要么坐在车里小憩,要么透过车窗看风景,可是大家看着看着,目光却不自觉在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身上停留。
渐渐的又被后面不紧不慢坠行着的大狗吸引,那种从容阴森的调调,实在太像狼了。
“那条一直跟着的狗,是属于那个少年的吗?”伊万忍不住询问坐在副驾上的翻译员乌兰。
“是兽医员林同志的。”乌兰回头答道。
“是狼吧?”安娜皱眉,她小时候见过狼。这种气质可不像是狗会有的。
“狼很凶的,林同志既没给自己的护卫犬带嘴套也没绑住,应该是狗吧。”乌兰笑着道:“一会儿我问一下。”
于是,上草原后小轿车变马车,乌兰趁机询问饮马的林雪君:“它是狼还是护卫犬呀?”
坐在小河边石头上休息的林雪君笑着搂住沃勒的脖子,转头对乌兰道:“沃勒是狼,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它现在是我的护卫犬。放心,只要不招惹它,它从不主动搭理人类。”
乌兰惊奇地将这个消息带给伊万和安娜,猜对的安娜得意地朝着伊万挑起一边眉毛。
伊万啧一声,抬步就朝着林雪君走去。蹲在林雪君左侧,他隔着林雪君打量另一边卧着的沃勒。
大狼忽地转头,一双天生凶狠的眼睛望进伊万好奇的眸子里。
一人一狼视线相交,伊万本能地想要转开视线,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因为被狼直视而本能地想要躲闪。骨子里的横劲儿上来,他当即忍住没转头,直直盯住沃勒,甚至眼睛都不眨了。
沃勒察觉到伊万的敌视,前爪几不可查地抓紧地面,后肢悄悄支起,毛发也慢慢炸了起来。
伊万咬着牙,眼睛发酸,仍不肯退让。
林雪君左看看伊万,右看看沃勒,忍俊不禁地伸左手挡住伊万视线,右手搭在了沃勒眼睛上,物理阻止了两个较量的雄性。
伊万脸上微红,指了指大狼,“它怎么肯听你的话?”
“我从襁褓将它养大的。”林雪君揉了揉沃勒的屁股,将它蓄势待发的起手式压回去,这才拍拍它的背,用肢体动作告诉沃勒它很乖。
“杀掉母狼后留下的狼崽吗?”伊万作为研究人员,拥有充足好奇心,这时也发挥了作用。
“当然不是。”林雪君捂住沃勒的耳朵,这种话怎么能在大狼面前瞎说,它误会了怎么办,“是母狼将它送给我的。”
伊万瞠目瞪她,转瞬又忍俊不禁。
小孩子天真的胡言乱语他怎么也信,哂笑着摇了摇头,他没再说什么,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她,温柔道:
“请你吃。”
伊万起身离开后,林雪君看着掌心包装纸上满是俄文的糖块,懵懵地想:平时都是她请别人吃糖,居然也有被当孩子一样给揣了一把糖的时候……
接下来的路段大家走得很慢,每隔一段路,马车都会停下来。
草原局的张胜利同志会带着考察团的邻国同志们下草原做观察和记录,草场中蝗虫的疏密比例,草原的草高、草密度和草种类等等都要观察。
林雪君掏出自己的随身笔记本,学着张胜利的方式,做更专业的记录。
在其他人观察草原时,她更多的是观察张胜利同志的思维模式、研究角度等,以便学习张胜利作为草原局专家的专业工作方法。
阿木古楞则捧着本子画速写,他尤其对邻国考察团几位同志的长相感兴趣,本子上多了许多人像速写——那些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卷卷的头发。
尤其是他们的蓝眼睛,与他的左眼一样。自己比常人更浅些的发色,好像也有了解释。
大家走走停停,一直到天全黑了才到嵯岗公社场部。
王社长接待了他们,为了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晚饭后大家都没有休息,一群人被安排在一间不算很宽敞的会议室里,靠着头顶昏黄灯泡的照明,摊着本子讨论嵯岗公社今年初的抗灾工作。
会议室的窗户有些漏风,吹得灯泡微微摇晃,大家面前纸张上的阴影便也随风摆动,仿佛忽然活了的黑色鬼魅。
秘书长索布德悄悄起身,请社长秘书帮忙找了个皮子,临时把窗户整个糊上。
没有了风,桌案上的黑色鬼魅失去了生机。大家没有了外物的影响,讨论得更加投入专注。
会议进入半程时,苏-联方老教授尼古拉忍不住问王社长:
“这些知识和策略是怎么传递给基层牧民的呢?在你们这里,基层获取信息以及上层指令的这个环节,没有困难吗?”
在他们那边,将信息完好地传递到基层是很难的。后续确保基层能完整地落实执行,就更不容易了。
“当然也有困难,但现在我们国家正在推行扫盲运动。
“从几年前开始,每个生产队就开始做全员扫盲了,认字读写是最基础的。上到老人,下到小孩,都要扫盲。”
王社长说到这里便忍不住骄傲起来了,他们就算落后,但这些工作的落实到位却做得非常好。
且不止他们公社做得好,是整个国家这方面做得都很好。
“就算各个生产队的落实情况参差不齐,但每个生产队的八大员肯定是做得到的。
“只要一个生产队有一个人认字,这些抗旱抗虫灾的工作就落实得下去。”
说着,王社长将放在桌上的几份文件推到尼古拉教授面前,继续道:
“这是上面传达下来的命令,还有工作流程安排。我们只要按照这个去做就行了。
“这些文件是给我们这些领导干部看的,写得比较书面,许多认字少的牧民肯定看不懂。
“在执行工作的时候,如果牧民们记不清楚,那还有这个——”
王社长手指一转,轻点在另外几份报纸上:
“这些报纸都是我们牧区持续订购的必读报纸,能看懂的牧民自己看就行了。
“攥稿人都使用的比较简单容易读的文字和句子,基本上参加过扫盲学习的大多数牧民都看得懂。
“而且边上还有配图,这些简易的小图直接将配置烟叶水、烟熏蝗虫等工作一目了然地展示出来,不认字或者认不全文字的牧民,可以参考图画来了解文章中提及的方式方法。
“还有这篇,讲配置生物药剂的。
“这个是讲鸟类鸭类在抗虫害中的作用的,这个是我们盟抗灾优秀公社呼色赫公社的抗灾工作报告,你看,也都是有文字有图。篇幅虽长,但读起来是轻快、易懂、容易传播的内容。”
尼古拉教授虽然看不懂汉字,但报纸上的图画却一看就明白了。
报纸上关于生物药剂配置的文章边的附图里,不仅有烟叶、大蒜的图画,连这些药水克制的昆虫长什么模样都被画出来了。
红蜘蛛、蝗虫、蚜虫的那个虫子全画得简单又惟妙惟肖。
尼古拉点点头,开口道:
“我们也有观察森林的报刊,叫《森林报》,一年四季的森林观察都有。但的确没想到将报业利用到这个程度,而且要撰写这些文章也需要相应的人才。
“更何况还要报业、生产队及牧民读报习惯等每一环都到位,才会有令人满意的起效。
“反应还要快,撰稿者要第一时间写好、画好,他得是草原专家,把文章写对。又要懂人民的阅读水平,写得深入简出。
“接着,专业人深度审查,确认文章没有误导性,可以刊登。
“报社快速安排拍板印刷等,再投递到全国,尤其是受灾地区……”
说起来容易,这么大基数的国土国民,要落实起来任何一个环节有问题,都可能使这个流程彻底断链。
不好办……难。
苏-联方的翻译索菲亚探头接过报纸扫读了下,随口道:“这篇文章的署名里,有两个创作者也叫林雪君和阿木古楞。”
尼古拉教授等人听了并没多想,大概以为是重名。
乌兰尽职地将这句话也翻译给王社长,一直表情郑重的王社长听罢忽然笑起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打望。
“这可不是巧合,哈哈,这几篇文章都是林雪君同志写的,那两篇首都杜川生教授的文章也有林雪君同志参与。
“还有哇,这些文章中的配图全是阿木古楞同志画的。就是在座的林同志和阿木古楞同志,这两位,哈哈哈。”
王社长高兴地伸长手,朝向坐在桌尾一直没怎么参与讨论的两位年轻同志。
哈哈,可不就是他们俩嘛。
索布德等人听了都忍不住朝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两人微笑,在这个时刻,两位年轻有为的同志成了他们共同的骄傲。
阿木古楞脸色肉眼可见地泛起红晕,不自在地在桌下悄悄用左手攥右手。
林雪君转头看看他,忍俊不禁地在桌下悄悄踢了踢他的靴子。
尼古拉教授等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索菲亚将王社长的话翻译过来,才诧异地望向桌尾的两位年轻人。
专家…懂牧民阅读水平的作家……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孩子?
伊万等人也不禁愕然,他还以为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就是兼做翻译和向导之类的本地孩子呢。
居然还是作家和画家?
“容我再次郑重地介绍这两位同志,林雪君同志,是我们草原上呼色赫公社的兽医员,也是这些对牧民有大助益文章的创作者。
“阿木古楞同志,是不可多得的草原画家,他的画曾多次刊载在各大报刊上。去年秋天和冬天创作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正在校对印刷,很快就会出版上市了。
“这次抗旱抗灾,他们也都是我们的功臣。”
王社长原来也是个热情又爱炫耀的人,居然专门介绍了下草原上优秀的小同志。
尼古拉教授再次打量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心里忍不住感慨:看样子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教育体制的了解还是不够啊。
能培养出这么年轻的专业人才的环境,怎么也不能称之为‘落后’吧。
“孩子是国家的未来,他们能在这样的灾情中积极参与进来,并起到重要作用,了不起。”尼古拉教授点头称赞,索菲亚忙将教授的话翻译过来。
伊万几人也朝林雪君和阿木古楞不住地点头,用表情和动作表达他们的赞叹之意。
林雪君被夸得不好意思,跟一脸慈爱的王社长道过谢后,又忙挂起谦逊笑容,点头回应其他人的善意。
余光一扫,忽见坐在身边的阿木古楞直挺挺坐着,像个木头一样,脸更红了。
像是快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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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布德:蒙语‘珍珠’的意思。女,32岁,盟长的秘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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