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 移山填海

    ◎这里的人民,都是铜皮铁骨,不怕冻不怕风的吗?◎

    晚上为了让沃勒自由舒适地睡觉, 想拱着林雪君就拱,想出去散步就散,林雪君拒绝了王社长给她和阿木古楞安排的小木屋, 背着自己的皮子和木杈子, 在场部外的背风处搭了2个小撮罗子,卷着蒙古袍、枕着靴子,以天为盖地为庐。

    围在四周的皮子格挡了风和外来侵扰,透过撮罗子上方敞开着的顶又能看星星,这是林雪君最喜欢野外扎撮罗子的地方。

    后世那么多人喜欢在公园里露营, 睡那种形状奇特的阳光房, 也是为了更亲近自然。

    现在, 不需要花钱, 无需等到周末时大动干戈, 就能享受这样的诗意睡眠——闭眼能听到虫鸣,睁眼可看到星星。

    伸手搂住拱过来的沃勒, 一翻身将头枕在它的肩膀处,手搭上大黑狼的屁股,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毛。

    沃勒虽然不会像猫猫一样呼噜, 但会忽然叹气。

    好大一口热气喷在她后颈处, 仿佛她这样枕着它、揉它屁股上的肉,是他给与的超级纵容, 多么令它无奈一样。

    林雪君忍不住伸手在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沃勒立即抬头,回勾了脖子用湿漉漉的鼻头顶她的后脑勺。

    林雪君装作无事发生,手指插过它长长硬硬的毛发, 继续搓撸。

    沃勒又喷地一声叹一口气, 然后居然呲牙用门牙咔嚓咔嚓地轻啃她后脖子。

    “喂!”她被啃得头皮发麻, 回身压住它的脖子,双手齐上要去扣住它嘴筒子。

    沃勒就低吼着躲闪,还用后爪蹬她。

    一狼一人睡前玩耍了一会儿,累了才各叹一口气老实躺回去。

    再看天上星星仿佛更亮了,林雪君忍不住大声问隔壁撮罗子里的阿木古楞:

    “晚安,大画家。”

    对面好半晌的沉默,林雪君以为小伙子已经睡了。翻个身搂着大狼准备也睡时,才忽然听到阿木古楞有些窘的声音:

    “晚安,大作家,大专家。”

    又想起他不好意思的样子,林雪君笑了一会儿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是被超巨大的公鸡打鸣声吵醒的。

    睁开眼看见头顶空荡荡的天才蒙蒙亮,她揉揉眼睛才发现一只站在撮罗子木架子顶端的大公鸡——

    它昂首站在撮罗子木架子捆绑收束的最高处,威风地睥睨四野,仿佛是察觉到林雪君还想懒床,它再次昂起头,嘹亮地打鸣。

    捂住耳朵才想轰走吵人的‘闹钟’,它自己忽然像受了惊吓一样,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站起身顶穿撮罗子的搭架,果然看到沃勒从远处跑回来,垂着尾巴伏在树下,阴恻恻地目送大公鸡飞远。

    幸亏闹钟跑得快……

    …

    搞学问的人起得都很早,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到大食堂吃饭时,考察团和接待小组也已经到了。

    大家才围桌吃了一会儿,就引发了好多人的围观。

    伊万很淡定,他坐得笔直,尽量让自己吃饭的样子显得知性而绅士。

    在这边生活的社员们肯定很难得见到外国人,围观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之前出境的时候就引发了许多人的侧目,只要淡定从容地做自己的事情就好,这没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在餐桌四周走来走去的一个青年,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伊万微微皱眉,难道不仅围观外国人,还要过来打扰外国人吗?或者是听说他们是大国苏-联来的研究员,心生向往,想要跟他们讲话?

    可是应该大多数人都不会将俄语吧……

    伊万大脑飞速运转着,并默默挺起胸膛,想着对方来打招呼的时候,一定要礼貌而矜持地回应,不失大国之风。

    那青年走得越来越近了,啊,终于来到桌边了。

    他清了清喉咙,要讲话了。

    伊万并不习惯微笑,在他们的文化里,总是笑会显得很蠢,或者像是喝醉的酒蒙子一样。

    但他了解过这里的文化,中华人在打招呼的时候是要笑的,于是他入乡随俗地挑起了个笑容。

    转过头,伊万挂着微笑,并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低头屈就正坐在桌边吃饭的林雪君,努力维持礼貌,却掩不住兴奋地问:

    “请问,你是写《草原抗虫灾》那篇文章的林雪君同志吗?”

    “啊,是我。”林雪君忙咽下口中的食物,仰头应声。

    “你好,你好,我是嵯岗公社的兽医卫生员,我之前看过您所有文章。我,我都剪下来贴在本子里了,真的很有用,让我学到很多。”青年越说越压抑不住兴奋,揣在肚子里不知道多久的话,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您写的那些歌颂草原和劳动的文章我也都看了,真的写得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在草原上出生成长起来的人,都未必有您那样的对草原的爱。

    “太厉害了,今年我们看到您和其他专家们写的文章后,心里真的特别安定。”

    以前上面下达的指令,大多数都不会把原理等讲得很清楚。牧民们特别担心外行指导内行,执行的时候总是怀揣着怀疑,怕被错误的指示坑害。

    这次大家干活的时候心里就安稳许多,林同志的那篇文章中将所有行为的原理都说得清清楚楚。大家知道那些上面要求做的事不是胡来,做起来自然就痛快。

    这也是今年抗灾效率特别高的一个原因之一。

    青年自己对上级命令其实也一样的有顾虑,所以他心里特别感激林雪君的那篇文章。

    大家当然需要有更聪明的人帮他们克服困难,但困扰而迷茫的情绪如果也能得到安抚,那干活的每一天就都不必忐忑和煎熬了。

    林同志大概就是为了让大家不害怕、明明白白地放心,才写了那么一篇文章吧——她肯定费了非常多心思,付出了很多努力。

    “林同志,我,我能跟您握个手吗?”青年见林雪君格外郑重地站起身来准备回应他的话,忙微微前倾着身体,朝她伸出右手。

    “当然,谢谢你的支持和信任。”林雪君忙伸双手握住青年,用力晃了晃。

    收回手前,她察觉到青年的手特别凉。不知道是来跟她说话前专门洗了手,所以凉凉的,还是因为紧张。

    被对方这份真诚感动,林雪君有些拘谨地懵了下才找到话说:

    “吃了吗?”

    说完了才觉蹩脚,便有些脸红。

    “吃了吃了,刚才吃完饭出来的时候看到您在这儿吃饭。”青年也拘束地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叫我林雪君就行了,千万不要用‘您’,都把我叫老了。”深吸口气,林雪君找回些从容,再瞧自己和青年相对着尬聊,忍不住觉得好笑。

    “哈哈,好的,好的。我不打扰你们吃饭了。”青年局促地朝她摆摆手,笑着看一眼桌上其他人,抬步忙走。

    赶了两步又忽然停下,转头再次朝她点头:

    “林同志,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谢谢,你也是。”林雪君刚准备坐下,听到他的话忙又站起来。

    这一回她学乖了,直到对方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食堂,才坐回去执筷子。

    伊万在边上全程围观了陌生青年的追星场面,听翻译员索菲亚讲明白了咋回事,他才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尴尬地猛啃土豆,1分钟后被噎得大灌两口牛奶才好些。

    原来这些围观的人,不是在偷看金发碧眼的外国专家,而是在看林雪君同志吗?

    抬头斜扫一眼坐在身边的小姑娘,瞧着跟个孩子一样,怎么这么有声望,这么被人尊重的吗?

    嵯岗公社来大食堂围观大作家、才女林雪君的社员们瞧见最先来找林雪君说话的青年,居然得到了很好的对待。

    林同志明明那么厉害,却一点都不高傲,热情地跟青年握手,还亲切地关心他吃没吃早饭。

    大家于是都受到了鼓舞,纷纷过来跟她打招呼。

    接下来,林雪君的早饭再没消停地吃上一口,不是跟陌生的嵯岗社员问好,就是站起来与人握手。

    王社长赶人都没奏效,最后只得给林雪君揣了一布包的包子、肉干和酥饼,以便她路上饿了吃。

    科考队伍离开嵯岗公社时,沿途许多人朝着他们招手道别。

    这会儿伊万已经不会觉得那些亲切的中国人是在跟他们这些外国客人道别了,他矜持地看着林雪君骑在黑色的骏马上,热情洋溢地回应陌生人们的友善,忽然想起自己国家的一首诗歌:

    我见过一双眼睛,它展示热情而迷人的夜……

    …

    出嵯岗公社后,科考队一路朝东南而去。

    大家且走且研究,不时顶着太阳和风,对着草和花和土地和河流讨论个不停。

    往日只闻鸟兽虫鸣、风雨雷电,偶听一两句蒙语和汉语或低语或吆喝的这片草原,忽然听到了完全陌生的一门语言。

    似乎想要与这些陌生的客人畅谈,草原响应了风,呼呼簌簌响个不停。它又呼引来了雨和雷,轰轰不断之后,便是一阵瓢泼而下的噼啪奏曲。

    幸亏盟里早提防夏季雨多,给每个人都准备了雨披。

    草路变得湿滑,大家骑马的速度都慢了下来。尼古拉教授等人坐的马车上哗哗淌水,稍微倾斜一下就会变成瀑布。大家只好用雨披把自己裹好,以免裤子全湿透。

    穿进呼色赫公社的草区时,偶尔会看见一个又一个牛粪堆均匀分布在草场上。

    伊万双手撑起雨披帽子前的帘盖,打量过后大声问骑马行在马车左侧的林雪君:“林同志,这些牛粪是你们的社员专门堆在草原上施肥用的吗?”

    大雨会打散人声,伊万不得不张大嘴巴喊话。只问这一句,便喝了好几口雨水。

    林雪君转头垂眸,便见伊万金色的刘海都贴在额上,雨水斜打在面上,让平时看不出来的汗毛打着卷现了形,使毛茸茸的青年看起来很狼狈。

    怪不得大家喜欢管苏-联人叫‘毛子’,他们的毛发真的很旺盛。

    “不是的,虽然的确有肥沃土地的作用,但最初把它们搬过来,并不是为了施肥。”林雪君俯低身体,同样大声地用俄语喊回去。

    “那是干什么用的?”伊万秉承着科研精神,哪怕灌一嘴的雨水,也要将看到的哪怕再细小的奇异事情问清楚。

    “冬天的时候雪少,风大,我们公社的人整个冬天都在收集牛粪,搬运到草场上来。用水将牛粪冻在一起,堆成半米左右高度的牛粪墙,这样能挡住被风吹走的雪、干草和土壤。”

    林雪君干脆趴在苏木背上,抱着它被雨水打湿后滑溜溜的脖子,凑近了伊万大声地回答:

    “虽然每一个牛粪墙能留住的东西都有限,但数量大,一层一层地堆堵,留下的雪、土和草就可观了。

    “量变引发质变,你别看它们矮矮小小的,但只要够多,就像长城一样厉害了。”

    而到了夏天,它已经被吹散成小粪堆,起不到挡风之类的作用,但它还能滋养土地,将花草养得肥肥壮壮的。

    被它们养高的植物,挡风、储水、留土的能力,可比牛粪墙更厉害多了。

    “……”伊万不敢置信地顶着风雨,极力远眺。

    零星的被风吹塌、吹散的牛粪堆有好几个,这么大的草原,这么多牛粪堆,都是人力垒过来的?

    这边的冬天跟他们的冬天差不多吧?都是零下四十度左右吧?无遮无拦的草场跟湖边海边一样,风大得像断头刀子一样。

    没有大型机械,靠人力?

    他们的人民,都是铜皮铁骨,不怕冻不怕风的吗?

    林雪君见伊万好半天不再讲话,以为他的疑问已经得到解答,便再次挺直了背。

    目光向前一扫,远方的草原被太阳晒得翠绿——他们这边下瓢泼大雨,前方却是艳阳高照。

    只要再行几十里路,他们就能越出这片雨云,穿过彩虹铺就的天空拱桥,驰进明媚无云的晴空之下。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雨云笼罩草区的边界。

    在冲进阳光普照的草区前一刻,伊万终于回过神。他深吸一口雨中湿润沁凉的空气,大声道:

    “原来风把干草从我们那儿吹走,最后是送到你们的牛羊嘴里啦。

    “雪肯定也都留在了你们的草原上,滋润了这里的花草啊。”

    太……太聪明了!

    伊万猛拍一下大腿,雨水飞溅。头顶肩膀上大雨的冲力忽然消失,他愕然抬头,忽见一片清透的彩色桥梁浮现高空。

    他啊一声低呼,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阳光穿透彩虹泼洒面庞。水分蒸发,卷曲服帖在皮肤上的汗毛再次舒展,因为与皮肤同色,很快便如隐身般分辨不出了。

    回望身后浓郁的雨幕和被雨水浇灌的草场,看着那些牛粪堆上的粪屑被冲刷浸润入土壤……这得多滋养啊!

    太聪明了!

    怪不得——

    怪不得经历了一冬一春的大旱,夏天雨一来,他们苏-联的草原仍斑驳一片,这里的草原却能立即缓回来。

    在这片土地上,华夏聪明又勤奋的人民,早就为今夏这一场又一场的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啊。

    他们……好像真的能移山!

    192  ☪ 草原上的无冕教授【2合1】

    ◎上能聊教授,下能敲鸟头。◎

    初夏的阳光好像总是这样张扬, 太阳肆无忌惮地挥洒它的光与热,让整片草原都尝到了它的甘美与炽烈。

    喜阳的植物舒展枝杈,吸收日光, 愈发的油绿灿烂。

    怕晒的植物在正午十分没精打采地瘫趴在地面, 等待傍晚的凉爽拯救它们的燥热。

    “如果不是春天大旱的时候救下来这么多草,即便夏天雨多了,没有花草巩固水土,留住雨,太阳一出来, 水都蒸发了, 雨也是白下。旱秃的草原只会更秃, 甚至在夏季暴晒中变得更糟糕。”

    张胜利望着呼伦贝尔大草原艳绿起来的草场, 指着一些斑驳裸露的土地道:

    “夏季雨水多, 是拯救干旱草原的必要条件。

    “但不是唯一条件。

    “在雨水来之前,在干旱的春天把草留住了, 是更早出现的必要条件。”

    他掐着腰,转头看向尼古拉教授等人,充满情绪地慨叹:

    “说到底, 还是要先有辛辛苦苦抗旱灾的人民啊。”

    他在盟草原局做了这么多年, 看到的最多的就是大家的勤劳。

    可惜在技术这个层面上,他们还是太落后了, 不然人民何须这么难。

    尼古拉记录了脚边几株草的生长情况,抬头远眺,视野如拂过海浪的风,起起伏伏。

    他站起身, 擦一把头上的汗, 喝一口腰间挂着的水壶中已被晒热的净水, 听罢索菲亚的翻译,也随之感慨:

    “是啊……在任何地方,都需要这样的人民。”

    张胜利点点头,目光扫过尼古拉教授手上的小本子。那上面记载着老教授在苏-联、蒙古和中国观察到的各种植株生长、畜牧业规律等重要数据和重要现象总结。

    华夏草原占比虽大,可无论是牧草种植还是畜牧业,都还处在摸索和发展阶段。

    好多种植的技术、畜牧的办法等等,都没能找到确定的‘对’与‘错’的划分,和切实的策略。

    如果能看一看尼古拉教授的笔记本就好了。

    可惜张胜利使劲浑身解数,都没能借到老教授的笔记。大多数做钻研的人,对自己的成果都宝贝得很。

    更何况他们分属不同国家。

    要是他懂俄语就好了,那在尼古拉教授做记录摊开本子时,自己瞥上几眼,也能读到一些东西。

    一群燕鸥从远处溪流边起飞,分散向附近的草场觅食。阳光晒过它们张开的羽翼,使穷途藏在羽毛中生根的寄生虫瞬间脱水爆壳死去。翅膀扑扇的动作抖落了羽毛中的杂质,风梳理过灰白色的羽翅,使它们的曲线更加完美,身姿更加轻盈。

    一只掠近的燕鸥悬停在头顶,落下一个小小的阴影。

    突然,它化作一只灰白色的飞刀,直射向草丛。

    扑腾几声,被高草淹没的燕鸥再次腾起,却又立即纵插进另一片草丛。

    待十几秒钟后它再次飞起,喙中已衔含了不止一只蝗虫。

    在它飞高前的一瞬,所有向它行注目礼的人类都观察到了它口中的战果——

    闪翠绿亮光的可能是大肚子蝈蝈,这个肥,一只就能令嗷嗷待哺的小燕鸥饱足。

    隐约显出红色的可能是轮纹异痂蝗,这东西最喜欢吃菊科等多汁的植物,个头也不小。

    几只蹬腿的灰色蝗虫就难辨认了,大多数蝗虫一瞥之下都是灰突突的,这样的颜色能让它们很好地与环境融为一体,让想要捕捉它们的鸟类难以辨认寻找。

    真是狡猾的昆虫。

    又一阵风过,草场上被燕鸥切割出的深色草沟被抚平,花草们又连成波纹,向风吹去的方向鼓荡。

    “今年在贝加尔湖筑巢产育后代的候鸟数量减少,一定是都来这里了……”

    这个国家的人民太可怕了,连无法沟通的候鸟都能被他们想办法召唤留住,简直像北欧的自然之神一样。

    伊万深叹一口气,越看那些燕鸥捕虫,心里越是馋,便暗暗地想:明年他们也要想办法号召人民筑巢吸引候鸟,不能让益鸟全让这片草原抢走。

    他正下着决心,走在外围的林雪君忽然伏低身体,慢慢趴进草丛后,匍匐向河岸。

    所有人都好奇地朝她望去,不明白这位神秘的年轻人又要做什么。

    在大家研究草时,林雪君在观察河岸边鸟窝的放置情况和入住率。

    她发现一些鸟窝的位置距离河岸太近了,有的几乎快要被河水冲到。

    可能是冬天河道窄,社员们就按照当时的河段,把鸟巢安装在几米外的高草丛里——那时候大家并未预估到夏天会忽来这么多雨,致使河道大大拓宽,无限逼近本来距离很远的鸟巢。

    一个鸟巢下方的泥土被河水冲走,窝在里面还无法出窝的小鸟稍一扑腾,鸟窝竟彻底歪倒。一半的木巢都沉入河水,两只小鸟也掉进了河水。

    林雪君快速钻过高草爬到河岸下游,在小鸟被冲走前伸长手臂一把捞挡住。

    将小鸟推到岸边后,她利落地把小鸟揪上岸,转身揪起歪斜的鸟巢,往外横挪了一米,放在新长出来的高草丛中。

    落水的小鸟完全成了落汤鸡,丑兮兮的。落水已经吓得它们叽喳大叫,被可怕的大动物抓住后它们叫得更大声了。

    真的好吵。

    将小鸟拎起来,像抖衣服一样抖去部分河水,无视它们叽喳的抗议声,林雪君拎着它们的翅膀便将它们丢回鸟巢。

    回窝的小鸟并没有停止大叫,听到林雪君的方向有声音,它们立即转头张开血盆大口,依旧嗷嗷不休。

    反正有响动的话,不是敌情就是父母归巢。如果是敌人,就吵得敌人脑壳疼,以此退敌。如果是父母,那就更要争当叫得最大声的宝宝了,谁最吵谁就先被虫子堵住嘴。

    无论如何,往死里叫准没错!

    林雪君被吵得都恨不得随手抓个虫子之类地塞住它们嘴巴,可后退几寸后,她还是折返河边,将手在水中冲洗了下,等皮肤上的汗液和气味被冲掉后,回到鸟巢边用力压了压挡光的草叶,使淹湿的小鸟能晒到大太阳,不至于失温。

    小鸟们也没闲着,又转头朝着她压草的手大叫。

    林雪君无奈苦笑,终于忍不住伸手在最靠近她的一只小鸟脑袋上点弹了下。把小鸟吓得后仰,扑腾着秃了吧唧的毛直蹬退。

    她这才心满意足收手,不再恶作剧,伏低头快速匍匐退走,直挪到几米外才从高草丛中站起身。

    大草原上远离河岸的草会稀疏些,有时黄黄的像是缺乏营养。而河岸边的草却很茂盛,不仅长得油绿紧密,还格外高壮。

    偶尔有小鸟把树的种子搬运抛洒过来,在足够水分的滋养下,河岸边甚至还能长出小树。虽然因为大风和没有遮挡的太阳,小树常常长不壮,却也足以彰显河岸边环境的优越。

    远处觅食的大鸟终于鸣叫着飞回,落到移位了的鸟巢上时,它似乎迷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低头将蝗虫挨个送入嗷嗷待哺的已经长出许多羽毛的雏鸟口中。

    阳光热辣辣地普照大地,大鸟在雏鸟吞食虫子时,用喙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羽毛。偶尔也会啄两下雏鸟,帮助它们伸展开被河水沾湿的翅膀,以便晒得更匀称。

    在这样的天气里,湿淋淋的小鸟很快就会被晒干。

    方才的落水,不过是它们鸟生中最不足道哉的一瞬,有惊无险,很快会被它们的小脑袋忘记。

    林雪君伸了个懒腰,又是学雷锋做好事、心满意足的一天~

    好心情地转头,发现尼古拉教授等人竟然没在工作,而是驻足望着自己。

    她不明所以地笑笑,换回尼古拉教授的点头示意,和伊万专门走过来赠送的、格外郑重的‘拍肩膀礼’。

    好像被夸奖了呢。

    …

    又走了一天,他们终于到了呼色赫公社场部。

    陈社长带队热情地接待了科考团,接下来在呼色赫公社的草区做科考,陈社长将替下索布德秘书员,代为照顾整个团队。

    一走进这个公社的草场,伊万等人就发现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真是回了家一样。

    几乎在草场上遇到的每个人都认识她,会跑过来跟她打招呼。回到熟悉的环境,熟悉的社群,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

    人在令自己放松的环境里,更舒展,也更加自信,能更挥洒地释放魅力。

    路过场部,听到广播大喇叭里的播报时,索菲亚会忽然凑头对科考团里的苏联教授和研究员们分享她新听来的信息:

    “广播站念的是林雪君同志的文章。”

    伊万忍不住想,林雪君同志在这地方得多有归属感啊。

    自己的精神意志化成语言、图像和文字,飘洒在整片公社,她该有多志得意满呢。

    很快,尼古拉教授等人又发现了新现象:当带队的变成陈社长后,开始介绍抗旱工作、抗灾工作的人,从草原局的专家张胜利同志,变成了年轻的林雪君同志。

    而且,她每次做讲解时,先一句是汉语,紧接着不等乌兰和索菲亚两位翻译开口,自己就直接用俄语再说一遍。

    索薇娅走在阿木古楞身边,忍不住惊诧地用汉语问:

    “你们这里的人不应该都是说蒙语的吗?怎么汉语和俄语也这么好?像这样学习语言的人,在你们这里很多吗?”

    阿木古楞之前也在林雪君教塔米尔的时候跟着学了一些基础句子,虽然不像塔米尔学得那么好,但这时候某些小情绪作祟,也忍不住昂着下巴炫了起来。

    他清了清喉咙,用俄语谦虚道:“还好吧,不特别多。”

    接着话锋一转,又用汉语道:“我们生产队另一位俄语学得好的朋友,现在正在首都帮助大教授翻译书籍。”

    “!”索菲亚没想到这位一直闷不吭声、默默画画的孩子,一开口竟也能讲两句俄语。

    他们苏联十几岁的孩子,会讲外语的可不多。

    而且,他们一个生产队里会讲俄语的居然不止林雪君同志和这位小少年,还有个能去首都做书籍翻译?!

    索菲亚作为可以给科考团做翻译的优秀人才,原本在踏上这片国土时,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抱着审视的目光观察着自己课业中讲述的‘小老弟’国家,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绝不像许多人口中所说的那样只有贫穷落后。

    这里有许多令她吃惊的‘先进’之处,打破了她的许多刻板印象。

    从场部到第七生产队的一路上,林雪君详细的讲解了他们从冬天起在草原上做的所有举措。

    尼古拉教授详细地询问她关于每一道手续的作用,林雪君都对答如流。

    翻译员原地失业,只能悠闲快乐地在队尾溜达,采采花,欣赏欣赏小蜜蜂。

    一天一夜后,他们终于到了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这天晚上,陈社长带着毕力格老人和第六生产队大队长一起招待贵客时,一直坐在桌尾默默吃饭的林雪君,忽然被请到了上座。

    经过一天多时间的相处,林雪君的学识、认真程度和对草原抗灾工作的高参与度,已让尼古拉教授彻底记住了她。

    即便是在吃饭的时候,教授也有许多话想问林雪君。不止关于抗旱抗蝗灾的工作,还有关于紫花苜蓿的种植,和草原畜牧业发展在各个国家呈现不同趋势的原因。

    路上尼古拉教授发现,这位年轻的中国女性,不仅对草原上的花草了解,连对更高层级的知识也颇有见底。

    无论是草原的治理还是畜牧业的发展,她都聊得来。

    因为林雪君的出现,尼古拉教授身边的爱徒们都被冷落了。伊万等人只能隔着林雪君坐在远处,想跟尼古拉教授讲一句话都变得不容易。

    “……现在我们国家要做大牧场式的集约圈牧还为时过早,没有优越的优质牧草种植产业支撑,没有高效率的牧草收割机械,那么就既没有稳定的牧草产出,也没有稳定的牧草输送,把牛羊都圈在圈里,人的确是不用游牧受苦了,但牛羊也要饿死了。

    “而且现今我们的防疫、疫病治疗、牲畜日常疾病治疗的基数设施,包括兽医等,也严重不足。

    “牲畜都集中在一起,缺少游牧中的运动和卫生等好条件,生病了又不能及时治疗,也将是灾难性的。”

    林雪君摇头否定了尼古拉教授对于当下中国草原上放牧方式的判定,提及自己了解的知识时,她总是侃侃而谈。

    尼古拉教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应了一声,“工业发展是重要的先决条件。”

    陈社长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乌兰终于恢复了翻译工作。虽然外宾用不上她了,但给自己人翻译也是重要的工作嘛。

    索菲亚既不用帮自家科考团翻译,也不用为中国人翻译,她这顿饭吃得特别消停。招待贵客的肉和果子,尼古拉教授讨论得过于专注,只吃了几口,索菲亚却大快朵颐,吃得很满足。

    “这个白色酸酸的,特别好吃,是好美食。”相比与大肉,索菲亚居然更喜欢用猪油炒出来的酸菜丝,又酸又香,还有一点点回甜,真美味。

    她赞叹罢,才发现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安娜正跟伊万讨论工作,没有搭理她。

    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嘴,本以为不会有人接她的话茬,却不想坐在右手边的老汉居然用虽生涩却字正腔圆的俄语应道:

    “感谢你的喜欢,多吃些,不要客气。”

    索菲亚不敢置信地回头,“好的,非常好吃,谢谢。”

    天呐,连一头白发的蒙古族老人都会讲俄语!

    她之前学的关于这个国家的知识根本就是谎言!

    再也不敢在这片土地上随意用俄语讲话了,她完全无法预估身边什么人能听得懂。搞不好路上的花草鸟兽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真是一句坏话也不能讲,太可怕了!

    桌头林雪君面前碗里已经被毕力格老人、阿木古楞和陈社长帮忙夹了高塔一样高的食物,但她却顾不上吃。

    尼古拉教授为了能从林雪君口中换取更多她的见解和知识储备,居然掏出了自己的小本子,硬要给她看。

    待林雪君点头接过尼古拉教授的本子,准备认真读时,尼古拉教授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小同志,能不能请你也让我看看你的本子呢?”

    林雪君愕然片刻,想到自己这个本子基本上只有工作记录,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便也掏出来递了过去。

    仿佛两个交换日记后做最好朋友的小学生……

    早就馋老教授日记的张胜利一瞬间眼睛都直了,恨不得立即换到林雪君身边,好好问问老教授笔记里都写了什么。

    只可惜那样做未免失礼,为了颜面,他只要咬牙强忍。但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却还是出卖了他,真的很想看,林同志也太幸福了!

    林雪君快速阅览,因为自己读书时选修过畜牧专业课程,是以扫读时一看过就知道老教授记录的是哪部分知识,不仅读得快,记忆得也很容易。

    在她刷刷翻页时,老教授也抓着索菲亚快速针对林雪君的笔记做翻译。

    “……牛生产时如果暴力拽犊,会造成子宫内膜脱落等感染……水肿会致使兽医无法将手插入……”索菲亚艰难地翻译,渐渐五官皱到了一起。

    “小母猪得过脐疝,它下的崽猪也有得疝的危险,年前动脐疝手术的母猪崽需尤为注意脐带等处的卫生和健康。可建议与知青们的猪一样放在后山自由牧养,定期体检……”索菲亚挠头偷看尼古拉教授,大家钻研的是畜牧业,跟小母猪产仔护理应该一点关系都无吧?

    “巴雅尔今年的新犊喜欢吃毛,应补充矿物质元素和维生素……挑食臭牛。”索菲亚被林雪君笔记中的措辞逗笑,抬头见尼古拉教授皱着的眉,忙忍住笑继续翻译:

    “……羊牧场上长了许多狼毒,可组织人手拔除并配置成驱虫用生物药剂……”

    林雪君终于抬头,见索菲亚正努力翻译她那记得鸡零狗碎的随笔,不好意思道:

    “我笔记里的内容都比较具体,没有老教授的笔记主题这么明确。”

    她毕竟没有专业研究方向,也不是研究人员。所以针对草原的、动物的、日常生活的,全部有用的,需要提醒自己的东西,她都会记下来。

    尼古拉抬头看她一眼,轻轻叹口气。

    他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国教授,总是在一些知识点上寻求一个落后国家小女孩的意见和想法,实在令他觉得不自在。

    这才想着换来她的笔记,直接一口气读完,好过事事、处处地问问题。

    却不想……

    唉,看样子还是只能继续问了。

    193  ☪ 草原局劳动奖章

    ◎只有狗狗才能无论多大都当孩子,如果是人,早被踹屁股了。◎

    在第六生产队研究了土壤构成和植物分布后, 留宿一夜,科考队又立即启程。

    一路奔波,赏景加观察, 终于在太阳最晒的时间来临前, 回到了第七生产队。

    大队长早上接到电话后就准备好了迎接社长和科考外宾,为了展示他们现在生活的优越性、各方面水平之高,他专门喊王建国和司务长准备了去年冬天储存的、地窖里冰镇的所剩不多的渣渣牛肉、牛肉丸和刨好的牛肉卷——

    非得让外宾和社长都见识见识他们第七生产队招牌菜的厉害,最好能让外国人回去后吃不到,天天想, 那才得意呢。

    因为万事俱备, 是以科考队距离驻地大门还有几百米的时候, 大队长就得到消息了, 立即带队出来迎接。

    虽然没搞个扭大秧歌的队伍、敲锣打鼓地招呼, 但留在驻地的庄珠扎布老人带着两个跟他学习的孩子,坐在驻地门边的椅子上, 把马头琴给安排上了。

    马头琴虽好,但那苍凉的乐器一响,风沙、雪雨和在广阔无边草原上的奔跑, 就全浮现在了眼前。

    气氛很顶, 但跟‘欢迎人’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在尼古拉教授等人在艺术鉴赏方面没有偏见,只要是美的、动听的, 就不在乎合不合氛围,仍站在驻地门外认真听完了演奏,最后用力鼓掌,极大地肯定了老人和小孩的技艺。

    大队长等留在驻地的领导干部、贫牧代表纷纷出来迎接, 连衣秀玉和穆俊卿等人也跑了出来。

    大家热情地招待外宾, 衣秀玉和穆俊卿也过去握了个手, 但一转身,就都跑去跟林雪君说话了。

    如果说人类还比较顾及颜面和身份,懂得大局与周全,动物们可就全不在意这些了。糖豆和跟着豆叔跑出来的小小狼,完全掠过了那些高贵的宾客,看都不看一眼,直扑上林雪君。

    几日不见,糖豆的热情简直像雪崩。它扑向林雪君的力量好大啊,大到直接将人扑了个屁股墩儿。然后便摇着尾巴,扭动着全身,一边舔人一边狂嚎——它真的嚎得好大声,而且一边嚎一边拿甩动的尾巴抽打站在附近的沃勒,气得沃勒让开好几米,瞪它一眼就甩下众人和狗,朝家里去了。

    因为糖豆嚎得太大声,大队长和陈社长及外宾聚在一起寒暄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人类们忍不住侧目,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会撒娇的狗啊,明明那么大块头了,还像孩子一样嚎。

    真是只有狗狗才能无论多大都当孩子,如果是人,早被踹屁股了。

    阿木古楞看一眼被糖豆尾巴扫走的沃勒,觉得糖豆就是故意的。这次大家出门带了沃勒却没带它,它心里肯定要气死了。

    林雪君也大有此感,如果是别狗还未必有这些心思,但是糖豆的话,一定有。

    所以为了安抚黑白大狗,她昨天晚上在第六生产队的时候,就藏了肉在布兜里,这会儿忙拿出来往糖豆嘴巴里塞。

    “专门给最乖的糖豆带的肉哦,最好吃的肉给最乖的糖豆!”说罢,林雪君又抱着大边牧亲了好几口,一边亲一边夸:“哇,糖豆怎么这么香啊,抱起来好舒服啊。我的糖豆可真聪明。”

    糖豆的嚎声终于小了,拧了发条一样扭动的身体也平缓许多。

    到这会儿林雪君才看到围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的小小狼,拍拍糖豆的头,她捞过小小狼揉了两下,忍不住感慨:

    “幼崽长得真的太快了,这才半个月的时间,都大得快要抱不动了。”

    拽着阿木古楞的手站起身,林雪君拍拍身上的草屑,一把抓着糖豆的后颈,按着它坐好后,才对尼古拉教授等人介绍道:

    “这是我的边境牧羊犬,小时得过犬瘟,现在已经1岁多了,是草原上牧羊的好手。

    “我的院子里有驼鹿和狍子,屋檐下还有一只偶尔回来住的小猫头鹰。

    “后院山上放养的大母猪生的一窝小猪里有好几只混血,教授如果想了解一下我们这边背靠兴安岭的草原地带的自然生态,在我的院子里也能观察到好几种。”

    “你的院子里有个小型动物园。”尼古拉教授慈爱地笑笑,一边随他们往驻地走,一边好奇地问:“都是你们捉到的用于观察的动物吗?”

    “不是的,是我救助的动物。”林雪君拍拍糖豆的屁股让它先走,随在尼古拉教授身侧陪他聊天。

    直到将科考团送到大队长给他们安排的木刻楞里,请他们先做休息,林雪君才终得自由,一身轻松地奔回家。

    照例先上炕,然后就是拉着衣秀玉的手唠嗑,互相诉说这些日子遇到的事。

    结果林雪君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连科考团的外宾成员都没介绍完。

    在哪里睡觉也不如在家里舒服,林雪君这一觉睡了快一个小时,醒来时只觉得浑身松快,舒服极了。

    在外面跑了半个月,餐风露宿,即便每到一个生产队或公社场部都会被招待,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只能在野外啃饼子。

    林雪君早啃得牙都酸了,想大食堂想得天天做梦回家吃饭。

    中午步出知青小院,拐进大食堂看到王建国的时候,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衣食父母啊,此刻的王大厨看起来是如此的亲切。

    走到大队长招待客人的长桌上,林雪君才坐下跟尼古拉教授和伊万等人说上句话,就被王建国端上的食物惊呆了。

    热腾腾的东北鸡蛋酱,一大盘子水灵灵的饱满蔬菜——夏天实在太好了,有蔬菜吃!

    接着是一人一碗的肥牛盖饭,爆炒的肥牛和蘑菇,搭上一些用盐水煮得油绿的豆子,一勺一勺地盖在香喷喷的白米饭上,冒着令人流口水的香气。

    最后还有一人一碗的渣渣牛肉香菜豆腐汤,每一口汤里都吃得到细小的渣渣肉碎,又鲜又弹,特别开胃。

    林雪君瞧见食物后,心里眼里就没有尼古拉教授这些人了。

    假装客气地配合大队长说了一两句“大家尽情吃,不要客气”之类的话,她手上已经捏了个比硬币大不了多少的嫩红色小萝卜。

    甩去洗萝卜时沾的水,夹一筷子鸡蛋酱抹在萝卜上,咔嚓一口,水润爆汁,清甜中透着种小脆萝卜特有的淡淡的辛辣。咸味能逼出萝卜的甜,所以越是咀嚼,汁水越多,甜味就越浓。

    哪儿好都没有家好啊!

    他们的大食堂,真的是天堂饭厅!

    吃了半饱,林雪君才顾得上抬头看看尼古拉教授等人吃得开心不开心。却见伊万蹩脚地握着筷子,吃得浑身冒汗,得一直用袖子擦额头,才不至于让汗水糊了眼睛。

    尼古拉教授和安娜等人虽然吃得更文雅一些,但也看得出来他们很享受这顿美食。

    阿木古楞抬头瞥一眼伊万,之前这个苏-联大个子还在马车上啃饼子的时候点评中华美食不如苏-联美食,看对方现在这个忘我的样子,应该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大食堂窗口处,王建国双肘搭在高柜台上,笑呵呵地看外宾们、陈社长和其他社员们大快朵颐,心情甚好——他最近新增加的爱好,就是找个地方趴靠着,一边晒太阳吹暖风,一边看自己的顾客们酣畅进食的样子。

    那真是精神愉悦啊,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给他的灵魂做按摩一样快活。

    这大概就是成就感吧。

    “司务长,我就说准没问题吧。”王建国转头看见司务长抹完厨房桌子、菜板等物走过来,笑嘻嘻地问。

    “小王同志很有想法啊。”司务长不吝夸奖地拍拍王建国肩膀,之前他本来还犯愁自己不会做地道的苏-联食物,王建国就笑着说苏-联人干嘛来了中国也要吃家乡菜,当然是尝尝外地鲜了。现在看来还真是,就算他们做了苏-联食物也未必能做得地道,倒不如发挥自己的优长,让这些外国人好好享受一下中华美食的好。

    瞧着客人们吃得香,他终于放心了,总算没有辜负大队长的期望啊。

    中午饭后正是全天最热的时候,大队长安排着肚子溜圆的客人们去休息。

    陈社长却跟着草原局的专家张胜利神秘兮兮地找到林雪君,并一道走向知青小院。

    穆俊卿和衣秀玉等人站在院外的小路上,好奇又关切地探头探脑。

    “也不知道什么事,连我都不让回家了。”衣秀玉抱着胸昂着头,恨不得耳朵能长到家门口。

    “那个张胜利是盟草原局的吧?是不是草原上有啥事儿要林同志配合啊?”另一位知青问道。

    “这才刚到家,又有新活,让不让人歇歇啦。”衣秀玉有些心疼,好赖也要等把外宾送走呀。

    “有陈社长在,如果真的很辛苦,他会帮忙推拒的。”穆俊卿朝着知青瓦屋望了望,转而对衣秀玉道:

    “一起去吴老师的教室看会儿书吧,你要是困了,就在吴老师那儿对付着睡一会儿。”

    “嗯……”衣秀玉点点头,走出去好多步,仍有些惦记。

    希望是好事儿吧。

    …

    坐在自己家圆桌边,面对着一位专家大叔,一位公社社长,林雪君本来还有些拘谨,担心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哪知张专家根本不给她紧张担心的机会,二话不说便掏出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推到她面前,在陈社长的见证下,爽快道:“林同志,这是草原局给你发的这个月的工资。”

    大概给人发钱这件事,对谁来说都是件豪爽潇洒的事吧,张专家一脸的得色,笑吟吟地望着林雪君。

    “以后每个月都有吗?可我也就春天的时候为草原做了点事。”林雪君有些受之有愧地道。

    “像你这样的专才,有多少,我们草原就要多少。这也算是做个样子了,让其他年轻人们都看看,只要肯学、有专长,这片草原就有机会留给你们。”张胜利这一路都投入在工作中,很少跟谁聊工作以外的事。如今看来,私底下他其实是个很爽快耿直的人。

    “多谢张同志。”林雪君收好信封,忍住立即掏钱数钱的冲动,将之捏在了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

    “存着点,要用在正地方,尽量用在自己的学习和成长上。”大队长王小磊安排好外宾们的午休,也赶了过来,进屋后第一句便像长辈一样叮嘱林雪君。

    “嗯。”林雪君笑着想要起身帮大队长拉把椅子。

    王小磊摆了摆手,示意她坐着,自己随手拉了椅子过来,坐在了她身边。

    “是的,要勤俭节约。”陈社长也笑着点了点头,现在她的工资高了,想买什么肯定都买得起,这就更需要有规划性地花钱,不能养成铺张浪费,有多少花多少的习惯。

    “非常感谢你对今春工作的贡献,我来之前,局长就关照我,让我多夸奖鼓励你。”张胜利听林雪君的两位长辈做过亲切的叮嘱,才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胸章递给林雪君:

    “草原局劳动奖章,局长专门让我给你带过来的。”

    “啊!”林雪君欣喜地接过来,手指反复描摹奖章上精致的logo图案,爱不释手。

    在这个时代,这些徽章是最代表荣誉的东西了。

    生产队里好多人前年得的奖章,都还得意洋洋地戴在胸口呢。谁看到戴奖章的人都得高看一眼,这比后世的名牌上身□□耀得多了。

    要知道,她还听说第八生产队有个男同志,因为自己的荣誉奖章比女朋友少而自卑。非要铆足劲儿狠干,等自己也得到一样多的奖章了,觉得配得上女方了,才终于扬眉吐气、高高兴兴地带女朋友去场部领介绍信登记结婚。

    她仔细地将新章别在胸口,跟去年的优秀劳动者奖章,接犊标兵奖章等5个奖章别在一起,把胸口装点得亮闪闪的。

    “太高调了,我都不好意思天天戴。”林雪君抬起头,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有些羞赧地道。

    “戴着吧,是荣誉,让别人都看看。”大队长慈爱地看着林雪君,眼神里满是欣赏和喜悦。

    替她高兴。

    三个人又跟林雪君讲了几句,张胜利让林雪君今天在家里休息休息,下午他和大队长带着外宾队伍去草原上考察,第七生产队的工作,可以由大队长介绍一部分。

    等她明天休息好了,再带着科考团往夏牧场上走。

    林雪君感谢过大家后,一直将他们送到院门口才折返。

    陈社长回头看一眼布置得工整漂亮的知青小院,耳中听到大队长跟张胜利说:“别人发工资会买布啥的,她的钱就从来不买衣服头花。别的小姑娘爱俏,想办法找人帮忙买苏联来的那种连衣裙——”

    “普拉吉。”张胜利接话。

    “对,小梅从来不买。”大队长立即点头。

    “好孩子啊,知道节俭!”

    “是的。”大队长笑着点头,他就喜欢听别人夸小梅。

    得意过了,大队长转念心里却又想:小梅的确是不买穿的,但其实也没多节省,她那些花销啊,都用在买吃的上了!

    194  ☪ 受欢迎的好兽医

    ◎在翻过一片草坡时,糖豆忽然离开林雪君,朝着不远处疾奔。◎

    因为上午睡够了, 午觉反而睡不着,林雪君干脆摊开信纸,给家里人和杜川生教授写信。

    这一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 她有许多话想跟爸爸妈妈讲, 也有许多事要跟杜川生教授汇报。

    随身携带的钢笔越用越顺滑,家书很快便写好了。

    再提笔给杜川生教授分享草原上夏天的雨,和冬天春天抗灾后绵延至今的效果,真是越写细节越多。

    喜悦好像是分享不完的,越分享, 越是翻倍地多。

    于是尽量精简后, 她又开始描述带尼古拉教授等人科考的事。

    【……苏-联人的监察预测意识很强, 他们一直在努力创建蝗灾、白灾、旱灾、涝灾等灾害观察、预测和追踪。试图从中寻找所有灾害的规律, 比如蝗虫的迁飞路径、旱灾涝灾的关系等等。

    包括他们对抗灾害, 以及做预防的方法和能力很强,在太多地方都需要我们去学习和思考了。

    但他们也有一些问题, 比如因为工业的发展发达,在各种工作都比较依赖机械和工具。当一些工作无法通过机械和工具完成时,他们就显得有些无力了。

    也因此, 尼古拉教授和其他几位苏-联考察员对我们在草原上做的事非常惊讶, 在他们的土地上,人们一般不会手牵手用身体抵挡洪水, 更不可能在过于宽阔的草原上,通过人工来铸造牛粪墙、泼洒炉灰冰渣、搬运水资源……

    因为这些事,我很骄傲,骄傲是这片草原的一份子, 骄傲自己是中国人。

    同时我也感觉到更重的责任, 如果我们国家能更发达, 让水电等资源的运输都变得更容易和便捷,如果有更多好的机械能代替人力,如果有更好的种植优质牧草的办法、养殖牲畜的手段,我们的人民就不用拿汗水和自身的健康去换取草原的平安和农牧业的丰收。

    这一路走来,我总想起您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那时您就提起,有能力的人必然肩负更重的担。您说我和您是一样的人,现实并非如此,真抱歉,说出来或许会令您失望。一直以来我其实并不很懂,总是看着自己的得失,自己的精神收获,沾沾自喜。

    但现在,我终于懂了些许。或许还不够,总归明白了自己拥有这些知识,可以为这片土地做更多的事。

    ……

    人大概只有站在这片豁达宽广的草原上,吹过这样的风,望过这样令人心胸开阔的风景,才能明白那种开阔胸腔与精神的状态是怎样的。

    也只有在经历过旱灾蝗灾,见过牧民们恐惧的表情,参与过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克敌的艰难战斗,才能明白什么叫‘使命感’。

    我想,到今天,我才更加理解领袖号召年轻人下乡的意图。当大家在城市里迷茫的时候,总要走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吧。赚着工分,独立地用自己的肩膀和双手养活自己,与劳动人民们一起站在有粮食和蔬菜气息的泥土地上,更深刻地明白这个世界、这个国家在发生什么,是如何运转的……以及,我这样一个个体,到底想要什么,该去到哪里……】

    有的工作会让心怀梦想的人变成混子,另一些则能让普通人变成英雄。

    写好信后,林雪君将自己今天刚收到的10块钱草原局特派专员工资跟之前攒的钱整理到一起。翘着二郎腿捏着纸票子,她认真享受起数钱的快乐。

    1角、1块……最后居然数出424.32块钱,以这样的速度攒下去,到80年代,她就是万元户了!

    八十年代的万元户诶,那可比后世的百万富翁更有含金量,是大富豪了耶。

    二十七八岁的万元户,是不是就能过上最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生活了啊。

    仔细地将钞票压平放进之前穆俊卿给她的装大白兔的铁盒子里,用一个小石头压住了再盖好盖子。抱着高兴了一会儿才将之收拢,又拉出放在柜子里的小木箱,掏出自己存的邮票和书籍等宝贝,做了会儿超级有钱的梦,才整理好一切,准备出门在驻地里转悠转悠,看看自己的小菜园和后山老母猪新下的野猪混血崽子。

    哪知一出门就被张胜利堵住了,专家大叔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纠结道:

    “我本来说让你休息一下午,但是尼古拉教授非常希望你能一起,他很想听你为他做介绍……其实就是想在跟你相处的时候,多榨取榨取你的知识和见解。又要辛苦你了。”

    “没事,反正带队科考也不怎么累,比放牧强多了。正好咱们今天下午去我们的羊牧场,我还能顺便给羊群做做体检。”

    林雪君说着便把自己的小药箱背上了,转身朝沃勒和一直粘着她的糖豆一招手,捞起仍没褪去幼狼毛茸茸特征、肥嘟嘟的小小狼,向阿木古楞的小木屋高呼一声,得到应答后,她向张胜利一点头,“走吧,张大叔。”

    到了自己的地界,林雪君讲解起来就更流畅了。

    几号草场下有地下河流,比较湿润,草长得好;几号草场曾经有河流经过,后来一场风就让小河改了道……以及针对所有不同草区的不同抗旱手段,造牛粪墙的密度等,都有说法。

    伊万本来觉得许多抗旱工作非常简单,可这么一听下来,当即啧啧慨叹起来——不容易啊,在任何地方做任何工作,都不容易啊。

    怎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这么多?处处都要因地制宜,而影响‘地’的元素又如此庞杂,草原上的工作,果然没有简单的。

    “多亏了我们大队的庄珠扎布老人,他是我们这里的努图克沁老人,翻译过来的就是‘最了解草原的人’的意思。”林雪君笑着向尼古拉教授等人炫耀:

    “我们大队长他们对附近草原和森林的了解可深入了,他们是真的全身心在投入工作,不是应付。不然这些活可干不了这么好,要真是哪一个草区都一个做法,没有地下河的草区不着重抗旱,那其他草区处理得再好,有这么一个块区旱得厉害,给蝗虫创作了繁衍生息的温床,那处理得好的草区也一样要遭殃。

    “草原是一个整体,它绵延相连,没有大河和海的分隔,跟林地和山区存在非常大的差异。无论是虫灾还是大火,想要扑灭都不容易。

    “所以草原上的社员们,做什么都要考虑草原的特性,考虑每一块草区的特性。

    “我可以在报纸上发表大体的工作方案,但这些切实的执行手法,都得各地生产队根据自己所处区域的环境,重新拟定最适合自己的一二三条才行。”

    “工作没有想当然耳。”尼古拉教授抬头看向被风吹得波涛滚滚的草野。

    伊万几人听到老教授这话,耳朵直发热,总觉得老师这话是对他们说的似的。

    接下来的一路上,尼古拉教授和张胜利等人讨论了观察了解草原的方法,过程中连林雪君也颇为受益。

    她虽然掌握有后世许多学问,但这么深入一线的细节知识,基本是在书本上也很难学到。一线基层是学习这些内容的最好环境,一切都在眼前,有人悉心地一一指点,没有比这更清晰易懂的了。

    在研究环境的过程中,不止前辈们、专家们会成为你的领路人,连同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走兽,都可以做你的老师。

    每一种生物都有它独特的习性,如果掌握了它们的习性,就能跟着它们的足迹,更深入地了解脚下这片与它们共享的富饶原野。

    在这方面,苏-联的研究是有优越性的,伊万曾提到过的它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开始做的《森林报》,不止由专家观察撰写,还向市民广泛收稿,包括一些充满童趣的孩子和热爱自然的学生。

    孩子们不仅靠父母长辈口口相传来了解候鸟、云雀和夜鹰,还能从报纸及书籍上读到。

    这样充满趣味性的读物太稀缺了,对于很多人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几乎完全没有。

    林雪君也很想出一套这样的书,请庄珠扎布老人和其他了解这片草原的老牧民们提供他们关于草原的丰富知识,由阿木古楞绘制。无论是森林里的驼鹿、鄂伦春马,还是夜间战斗力强大的猫头鹰,亦或者是很少见到、却实实在在生活在脚下某处的小鼹鼠,还有与人类遥遥对望的草原狼……

    可惜在大发展的时代,这样的东西是不能占用本就稀有的资源的,无论是纸张资源,还是人力等其他条件都不允许。

    希望国家的发展能更快些……在许多孩子还没有长成大人,尚存童心的时光里,如果能读到这样的书该多好。

    捧着小笔记本,一边走一边记录尼古拉教授和张胜利专家等人随口传授的知识,这场收获颇丰的行程走得很快,大家回过神时,太阳已经偏斜向地平线——马上就能见到羊牧场的毡包了。

    在翻过一片草坡时,糖豆忽然离开林雪君,朝着不远处疾奔。

    林雪君以手遮光放眼远眺,便见一团团白色的云朵飘荡在绿野之上,慢悠悠地闲晃——是他们的羊群。

    …

    奥都一看到帮忙牧羊的糖豆,就知道林雪君来了,当即驾着马迎了过来。瞧见跟着一起的外国人,他懵在当场,傻愣愣地盯着尼古拉教授等人看了好半天。

    直到林雪君走过来拿拳头砸他肩膀,他才反应过来这样不礼貌,忙揉着脑袋说不好意思,想到对方听不懂自己的话,脸更红,人也更拘谨了。

    哈哈笑着跟他对了个拳,林雪君介绍道:“是苏-联来咱们草场跟咱们学习抗旱抗灾经验的考察团,带头的是尼古拉教授——”

    名字很像大吸血鬼啦,可惜大家都不懂这个梗,在这个时代,‘尼古拉’仍只有‘胜利的人’的意思,是很好的常见名字而已。

    奥都朝着几位外国人点头示意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林雪君讲起他们的羊。

    哪只最近流清鼻涕,哪只最近不爱吃草,哪只今天忽然开始发疯一样四处乱顶……

    还没跟着奥都到他们的毡包,林雪君的诊断就已经开始了——

    流鼻涕的羊不发烧、不咳嗽,没什么大碍,多晒晒太阳,标记出来再观察两天;

    不爱吃草的羊是寄生虫,之前的驱虫药对它没有起效,再喂一剂,等它拉屎;

    忽然发疯的羊应该是吃了不好的蘑菇,灌水,清肠,喂药,如果1个小时后还不好,就插管洗胃……

    林雪君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确定治疗方案。

    奥都抱着胸看得笑呵呵的,心一下就安了。之前有任何小羊出现一点点异常,哪怕只是今天吃得少了点,他们一家都会紧张。

    牧民在卖出牲畜之前都是处在半焦虑状态里的,如果不懂的话,遇事难免往坏处想。是不是会致命的病的初期症状啊?如果现在不管,发展到后面是不是就没救了?可是现在去找林同志的话,万一根本不是什么病,那不白麻烦人嘛。但如果是大病,现在不找林同志,拖延了病情致死了怎么办啊?

    又或者,会不会是传染病啊?万一是疫病咋办……

    整天在草原上有大把时间胡思乱想,养羊养得仔细也不好,焦心得很。

    可是林同志一来,之前的啥焦心都消失。

    只要她说“没事儿”,大家就全不担心了。

    给所有看过诊的羊做了记号,奥都热情地招呼所有人上家去,然后便率先骑着大马回去给父母报信了。留下林雪君带着大狗塞根和糖豆,连同阿木古楞一起帮着收羊回圈。

    尼古拉教授坐在小马车上,身体随着车板晃悠,看着跑远的奥都背影,转头对陈社长道:

    “那位牧民见到林雪君同志之后,笑容一直挂在脸上,没有收拢过。”

    陈宁远耐心地听过乌兰的翻译,也不自禁地笑起来:

    “一个好兽医,在我们这片草场上,走到哪里能不受欢迎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杜川生收到林雪君的信,读到苏-联教授带队上草原科考的部分,嫉妒得吃不下饭。

    他也想跟小梅小友在一线做科考,呜!

    195  ☪ 行进危机

    ◎“没事,有糖豆在,羊丢不了。”◎

    要到羊牧场了, 所有人都松一口气,工作之后的轻快感觉让两拨人凑在一起唱起歌。

    马车上,伊万和安娜一起唱他们国家的歌曲,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几人跟着一边学一边哼。这边唱过了一首, 大队长王小磊又唱一首草原歌曲,请伊万等人来学。

    相处多日下来,大家已由陌生变熟悉,从互相观察的状态变得像是朋友了。

    “牛羊骆驼都需要稳定摄入盐,骆驼每天要吃300-400克盐, 一周不吃盐就会生病, 不爱吃饭。”尼古拉教授倒坐在马车上, 指着身后的草场, 用闲谈的语气道:

    “这片草场上长着各种各样的碱性植物, 对骆驼、牛羊等动物都非常好。如果——”

    林雪君驱马靠近马车,想要认真听老教授讲述草原上的常识, 哪知马车忽然剧烈地摇晃,接着便朝一边倾斜,把坐在马车上的所有人都掀翻在了草地上。

    尼古拉教授正跌在苏木身侧, 幸亏大黑马反应极快, 往边侧叉腿躲开,才没有踩到人。

    林雪君抬头一望, 便见前方看似平坦的厚草下出现一条土沟,拉马车的两匹马中的一匹先踩到沟,快速跳过沟壑没有跌倒。右侧的白马后还没踩到沟,忽然被左侧马飞跃前拽的动作一扯, 反应不及直接被拉扯得跌进了沟里, 这才致使马车翻倒。

    安抚了下苏木, 林雪君忙翻身下马将尼古拉教授扶起。

    惊呼喊疼声此起彼伏,一路走来都淡定自若的老教授前所未有里露出惊慌神色,一直被梳理得服帖的白色短发也狼狈地张牙舞爪了。

    “没事吧?您有没有哪里疼?”林雪君帮老教授拍了拍腿上和背上的草屑泥土,关切地问。

    “没事,草很厚,摔在上面不很疼。”尼古拉教授终于回过些神来,老人最怕摔跤,幸亏他是从翻斜的马车上滑跌下来,又是落在厚实的草甸子上,并没有摔到。

    “那就好。”林雪君松开扶着老教授的手,抬头四望见大家都在拍打身上的土和草,虽然都受到一点惊吓,但似乎并没有受伤的。

    脚尖一旋,她直奔马车前,快速解开拴住两匹马的麻绳。

    马车坠拽着一直后仰的左侧花马终于得以放松,不再踢踏挣扎着嘶鸣。

    将花马的缰绳递给阿木古楞,林雪君又去检查右侧的白马——它被花马拽扯,又被马车拖住,不得自由地跌在沟里,松了麻绳仍没能从里面站出来,正痛苦惊恐地嘶鸣挣扎。

    林雪君虽然害怕被它踢到,但还是凑了过去。

    口中“吁~吁~”地低声安抚,她俯低身体缓慢绕到白马前方,尝试伸长手去抚摸马脸。

    白马瞪大了眼睛,害怕地一直喷鼻嘶鸣。它绷紧了全身肌肉想要站起,显得十分狼狈。

    林雪君废了好半天力气才终于顺利摸到马脸,在她声音加抚摸的双重安抚下,白马终于不再挣扎,只是跪伏在沟里喘粗气。

    它的右后腿蜷压在身体下,左后腿支着想要用力撑起身体却总是失败。

    两条前肢都蜷跪着,几乎承受了身体大部分重量。成年骏马500斤左右的体重,全靠四条适合奔跑的细腿支撑,一旦跌倒久了,身体压到四肢,很可能会导致不过血后的诸多严重问题。

    尼古拉教授和专家张胜利等人都是在自己领域中比较有决策权的人物,这也锻炼了他们有主见、擅长管理的特质。

    但面对这样的场面,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茫然沉默下来。

    陈社长走到林雪君身边,担心地问:“怎么样?马还站得起来吗?”

    林雪君看了陈社长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观察了下四周的情况,她让阿木古楞将马车推远一些,接着便朝伊万和考察团里另一位青壮安德烈道:“你们过来,帮忙撑起马的两只前腿。”

    然后对王小磊道:“大队长,麻烦你去把奥都追回来。”

    王小磊驾马离开后,林雪君又喊了陈社长和阿木古楞过来跟她去扶马后肢:“马恐惧和痛的时候可能会踢人,我们在后侧一定要小心,往起撑的时候注意走位,不要站到马屁股后面。”

    接着她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板,走过去毫不犹豫地卸了两条木板,走到白马身边,将之穿过马腹,垫在了下面。

    “一会儿大家一起使劲儿,乌兰、索菲亚,所有人都过来,两个人抬一个板。我们扶着马腿帮它站立的时候,你们也使劲儿往上抬。”林雪君用汉语和俄语分别说了一遍,接着面目严肃地扫视过所有人的眼睛:

    “明白了吗?”

    “好的。”

    “明白。”

    大家望着像是忽然变得成熟且有领导力的林雪君,无论之前是公社社长也好,是受人尊重的专家也罢,都不由得听任安排,随着她的指挥就位。

    尼古拉教授年纪大了,帮不上忙,站在边上看着大家忙活时,目光最终像被磁铁吸引般落在林雪君身上。

    无论是她此刻冷静沉着的表现,还是她思索时目射冷光的肃然模样,都让人不由得被吸引。

    “一,二!”

    “一!二!!”

    林雪君高声喊着号子,长着不同颜色头发和面孔的人一齐呼喝,所有人的肌肉都在瞬间爆发出力量。

    两次过后,终于随着大白马一声“唏律律”嘶叫,陷在坑里跪伏着的马终于再次站起身。

    林雪君忙推着它喊其他人让开,大白马向前几步,终于走出了坑沟,重新站在平坦的草丛中。

    没有修剪过的草场高低起伏、变化万千,没有脚踏实地地踩上去,就很难百分百预估草下的土地到底是怎样的。这片看似平坦的草野,实际上充满了坡与谷。

    它没有它看起来的那么宁静。

    伊万等人退后散开,有的甩手、有的撑腰,都累够呛。

    林雪君却没有退开,她一边抚摸着大白马沾染上草汁的皮毛,一边仔细检查它的状况。

    因为摔倒,它皮肤上出现了多处擦伤。臀部和后腿的肘部都被撞伤了,过后很可能会肿起来。

    准备取药为它做拉伤和撞伤的紧急处理时,林雪君注意到大马蜷着右前腿,表现出不敢落地的症状。

    林雪君眉头一皱,大步走到它面前。

    大白马对她的靠近虽然有头部躲闪动作,却并没有移动位置。它就三足着地站在那里,沉静地轻甩尾巴,垂头望着前方地面。

    马是很擅长忍耐的动物,它不会有一点痛就大声呼痛,更不懂得像狗狗一样鸣吠。

    它如果有一只脚不着地,那就一定是非常痛了。

    扶着大白马的肩膀,她尝试去拉它的右前腿。在她手指碰触到马腿的瞬间,被救上来后一直表现得安静的大马忽然转头唏律律地高声嘶鸣。

    林雪君忙退后一步,看着它迅速开始肿胀的右前腿上肢部分,转头对上陈社长的询问目光,低声道:

    “它的右前腿桡骨部位很可能骨折了。”

    有的动物三条腿还能跑得很好,但马是优雅而迅猛的动物,它的腿又细又长,能减少空气阻力,增强机动性和灵活性,可以奔跑得极快。

    组成这些优势的细腿在出现问题时也是致命的,缺少一条细腿,500斤的重量都在高处需要平稳的四肢支撑着才能保持平衡。平衡一旦丧失,马将无法站立或行走。长时间倒卧会导致它其他肢体部位出现严重的不过血状况,甚至出现肠梗阻等对马来说绝对致命的结症。

    在任何地方,断腿的马都会优先考虑安乐死或者运去屠宰场。

    即便是身价超高的顶级赛马,如果摔断了腿,损失再大,他的主人也多半只能选择给马安乐死。一则结束马匹的痛苦,再则减少更多不必要的花销。

    “确定吗?”陈社长也深知这一点,他望着面前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大白马,这样好的一匹工作马……专门被派来拉外宾、接受重要人物的马都是千挑万选的,就这样摔一跤就活不成了,实在太可惜了。

    尼古拉教授从索菲亚口中了解了现在的情况,走到大白马面前,心疼地抚摸了下它的头。

    从出了满洲里市后他们就坐着这辆马车,由大花马和大白马拉着他们在草原上东奔西走。它们都很聪明,听从指令从不乱来。每次休息时,尼古拉教授和伊万他们都会放两匹马在附近吃草和饮水,有时他们采摘了马最爱吃的豆科草叶,送到它们口边,它们总会很温柔地从人类手中叼走草捆,确定不会咬到人类了,才大力咀嚼。

    朝夕相处下来,日日看着它们矫健的身姿,由它们载拉陪伴,即便只是工作马而已,也难免会生出情感。

    尼古拉教授低头看看大白马蜷着的肿胀的腿,转头问林雪君:

    “有机会治疗吗?”

    “要先诊断,可是这里只有草,连棵树都没有,即便是做检查,都需要有个能给马做保定的环境。”林雪君为难地四望,一片绿茫茫。

    她们生产队的棚圈里倒是有穆俊卿给她搭的保定桩架,能承受得住牛和马的体重,把大动物绑结实。但要把大白马带回去,就需要一辆马车,还得能将大白马搬上马车,到了生产队再搬下——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即便是大力士昭那木日在这里,他也搬不动马。

    几个壮汉一起干的话,要保证不对大白马造成二次伤害也是很难的。更何况搬运到生产队治疗的时候,以及后续整个康复的过程,都得让大白马保持站立的姿势……

    正在这时,大队长带着奥都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近前。

    奥都一翻身从马上跃下,两步赶到她跟前,看着大白马便道“糟糕”,嘶声问:“这咋整的?这不完了嘛。”

    “奥都,你现在快马加鞭赶回生产队,去喊穆俊卿同志,应该能在天黑前赶回来吧?”林雪君看了眼奥都的马。

    羊牧场是距离冬驻地最近的牧场,单匹快马赶一个来回应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奥都熟悉这段路,他和他的马都年轻,效率会更高。

    “能。”奥都肯定地道。

    “你跟穆同志说,我需要一个给马做保定的架子,让他带着工具和木材过来,现场在这里做一个。跟马腿一样长、一样宽的硬木也需要三四根,请穆同志在驻地准备好了一起带过来吧。

    “还需要柔软的不伤马皮肤的面绳,还有大的能兜拉住马肚子,不至于勒得马难受的大布单子。

    “你们赶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就要动手术了,还得多带几把足够亮的手电筒和能撑几个小时的电池。

    “马的外科手术还需要许多药剂,你跟衣秀玉同志一说,她会准备好需要的所有药剂交给你……”

    林雪君一通交代,奥都重复了好几遍确定记住了,这才翻身上马,当即朝冬驻地赶去。

    送走了奥都,林雪君担心马三足站立累了会摔倒,造成伤腿更严重的摔撞伤。

    跟阿木古楞将马车车辕卸下来后,用麻绳绑在它伤腿外,先做简单的固定。之后阿木古楞便站在马右肩处,背靠着马肩,用自己的身体给它做这个方位的支撑。

    在伊万等所有人关切的注视下,林雪君带着大家忙活完这些,准备一边休息一边等待驻地支援时,一回头发现奥都的羊都不见了。

    大队长惊得倒抽一口凉气,羊丢了的话,大家还得连夜四处找羊,万一被狼群叼走几只,或者别的野兽冲追给驱散了,那麻烦就大了。

    林雪君转头四望,见糖豆和奥都的大獒犬塞根也不见踪影,当即拉住王小磊的手臂,呼一口气道:

    “没事,有糖豆在,羊丢不了。”

    …

    林雪君几人视线受阻望不到的草坡另一侧,阳光渐暗的深绿草场上,几只大狗在一条黑白狗的组织调动下,左右配合着将四散的羊群聚拢。

    咩咩叫着的白团团云朵逐渐从自由自在的悠荡,变成簇拥一处朝着一个方向齐步走。

    黑白大狗时不时高叫,时不时跳起来远眺全局,大蒙獒和黑色的大狼在远处默契地以行动回应黑白大狗的“汪”或“嗷呜汪”。

    渐渐的,白色小羊组成的超大云团越聚越紧凑,越走越快。

    十几分钟后,前方终于出现了几个小小的白色蒙古包。

    黑白大狗兴奋地高叫,仿佛在向伙伴们宣布“胜利在即”。

    奥都的父亲欧格德阿爸看着羊群归家,却没有奥都的影子原本还很疑惑。瞧见羊群后方的黑白大狗后,当即有了些猜测。

    喊着小儿子航新一起打开了羊圈的木门,配合着大狗们将羊全数赶进棚圈。

    拴好门后,欧格德阿爸朝着黑白大狗喊了声“糖豆”,当即获得了一个超级大狗沉重而热情的扑抱。

    与妻子打过招呼后,欧格德阿爸带着小儿子骑上大马,对糖豆道:

    “带我们去找你的主人吧,林雪君同志呢?”

    “汪!”糖豆朝着两人高叫一声,转头便朝来路跑去,聪明地给两个人类带路。

    两匹马得得追在它身后,大狼沃勒和獒犬塞根便也坠在队尾,一左一右地守着人类,朝林雪君等人所在的方向赶去。

    【📢作者有话说】

    【欧格德:畅达的意思。奥都的父亲,欧格德阿爸。】

    196  ☪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2合1】

    ◎伊万看着林雪君,哭的心都有了。◎

    欧格德老阿爸带着小儿子跟林雪君汇合后, 与陈社长商量了下,当即转回自己毡包,取了些东西过来帮忙扎最简易的遮风毡包。

    陈社长给尼古拉教授等人带的毡子和木架子都用上了, 伊万跟着学习半天, 渐渐也学会了架毡包的办法。

    等几个白白圆圆的小毡包出现在羊牧场附近,奥都也带着穆俊卿等人赶了回来。

    穆俊卿和额日敦各背着一大摞木架子,衣秀玉背着两大包草药,随着奥都快马加鞭地赶过来救急。

    从可爱的大头矮脚蒙古马上跳下来,衣秀玉二话不说就跑到欧格德阿爸从自己家背过来的大锅边, 帮忙搭土灶, 架铁锅, 运水煎药。

    穆俊卿将在家里切割好、做好了榫卯结构凸起和凹陷口的木材摆好, 叮叮咣咣地在大白马身周忙活起来。

    支撑用的木架子搭好, 横架子插稳,反复加固后一个草原上的‘保定支架’就完成了。

    伊万看着这个一根钉子没用, 却格外坚-挺,怎么推都推不动的屋架,啧啧称奇。

    这就是中国能工巧匠们研发出的古法制造吗?听着索菲亚将穆俊卿关于鲁班的故事翻译过来, 伊万连声直道神妙。

    缠绳绕上木架, 将马的四条腿都绑在竖棍上后,林雪君又将穆俊卿带来的大布袋缠上横梁, 固定好后兜过马腹,用柔软的布兜托撑住大白马的主要重量。

    林雪君这才拿出听诊器、体温计等用具,开始认真给大白马做体检。

    待十几分钟后,她转头朝着陈社长肯定地道:“右前腿桡骨骨折, 就是上臂这里断裂了。”

    “怎么样?有机会治疗吗?”陈社长和大队长等人都围了过来, 尼古拉教授等人也露出关切的表情, 一直望着林雪君。

    “幸亏是桡骨,如果是下截小腿,或者跖骨和第一指骨这边,就难办了。”林雪君指了指大白马的腿,转头对阿木古楞和衣秀玉等人半教学式地介绍道:

    “马为了提升奔跑速度,在演化的过程中降低了腿骨密度,一旦骨折,骨头很可能会刺穿皮肤变成粉碎性骨折,治愈难度极大。

    “但是大白马摔倒时并不是在快速奔跑,它主要是被前面的大花马和后面的马车拖住了,没能越过沟壑,载进去摔伤的。

    “桡骨这里虽然肿大,但并没有骨头穿破皮肤的创口。”

    “那应该也没有粉碎,就这么摔一下,对吧?”索菲亚将林雪君的话翻译给同伴后,尼古拉教授开口询问道。

    林雪君善意地朝着尼古拉笑了笑,哪怕是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也不可能在任何工作上都在行。

    “一般超过2块碎骨,就可以称之为粉碎性骨折了。”林雪君解释过后,转头看向陈社长,继续道:

    “因为不是伤在关节,不是伤在脚和脚周,治愈性的概率还是有的。但具体情况就要开创后才知道,社长,大队长,这个手术做吧?”

    无需林雪君多说,陈社长和大队长等人经历这样的事情很多了。明白在这个选择的另一边,指向的是——万一无法治愈,开刀、治疗、护理会浪费非常多的人力,用药、输液等更会消耗许多珍贵药材。这些都是不小的成本。另一则如果救治失败,受伤马匹平白多受了许多动手术、吃药、疗愈等痛苦,或许还不如给它个痛快的,好过看着它熬着慢慢瘦成骨头。到那时候,它遭罪,它瘦下去之后剩下的骨架子,也没有任何价值了。

    这就是选择,看似并没有绝对正确那一项。

    尼古拉教授等人站在边上,嘴唇喏动着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这里不是他们的国度,马也不属于他们。贸贸然开口干扰他人的办事方法和抉择,就太过傲慢和不合时宜了。

    但即便忍耐住了口中的话,老教授的眼睛却还是透露出了他想要救马的渴望。

    陈社长和大队长对望了一眼,两个人在对方的眼中也看到了与自己一致的答案。

    “由你来决策吧。”陈社长转过头,说出口的却并不是一个决定,而是向林雪君释放了一个权利。

    他在无时无刻地向林雪君表达着他对她的尊重。

    林雪君笑着点了点头,朝阿木古楞道:“给马创口消下毒。”

    “好嘞。”

    尼古拉侧耳听着索菲亚将现在的状况转述,当即露出个笑容。

    他走到陈社长、大队长和林雪君身前,分别点着头握了握他们的手,并表示,这匹马是因为拉他们这个科考团才受的伤,在治疗过程中的所有支出,他愿意承担。

    陈社长笑着对尼古拉教授的行为表示了感谢,但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这是国家交代下来的任务,马是盟区调用的工作马。在执行自己任务中受了伤,没有让外宾承担费用的道理。

    两个人拉锯了好一会儿,陈社长才占了上风,将尼古拉教授送到另一边请他喝茶休息。

    林雪君目送着老教授离开,转回自己的药箱边准备所需用具,站起身时想起还有工作需要交代,便询问给马做伤处消毒工作的阿木古楞:

    “其他三条腿的绑绳必须隔几十分钟松开一下,让马稍微动一下,活一下血。

    “阿木古楞你来关注这个事情,可以吗?”

    “没问题。”阿木古楞点点头,做好消毒工作后,又用剃刀给马伤四周备皮。

    一点点刮掉短毛后,又再次进行消毒清创。

    尼古拉教授等人已围着另一个篝火和铁锅喝上了奶茶,见林雪君带着年轻人们忙碌,忍不住围过来,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林雪君想了想,最后选择了心细又情绪平稳的研究员安娜,请她帮忙递一些东西,做手术时的辅助人员。

    确定安娜不晕血,征询过她的意愿后,林雪君带着安娜认过所有器械,又去检查穆俊卿带来的绑腿木材。

    这时晚霞已悄无生息沉入地平线,天彻底黑了下来。穆俊卿和额日敦早干熟了帮林雪君打光的动作,打开四个手电筒后,各自找了个不会出现影响手术的阴影的角度,举好手电筒。

    伊万嚼了两口牛肉干,见穆俊卿他们要双手举手电筒,累的时候都不能休息换手,便自告奋勇也过来帮忙举手电筒。

    才坐在马扎上的研究员安德烈见伊万过来了,自己便也不好意思歇着,又站起来,走到近前。

    在额日敦和穆俊卿连笔划带示意之下,伊万和安德烈终于隐约搞清楚了手电筒带出的阴影会影响手术这个原理,学会了绕着林雪君的手和头去给伤口打光这项艰巨的工作。

    伊万举着手电筒,起初还觉得有趣,是自己从来没参与过的事,兴致勃勃地看着林雪君忙活。

    当麻醉工作完成,她握着小刀,沉着地切进马右前腿上肢断肿处的皮肤时,伊万被她淡然的表情误导,完全没有做好要看到鲜血的准备。

    刀口绽开,虽然扣子很小,但也露出了皮肉和鲜血。伊万心里忽悠一下,像坐飞机偶遇云团时失重的感觉一般,脸色也刷地白了。

    原来听到‘做手术’三个字,想象鲜血淋漓的样子,和亲历这样的场面,看到皮开肉绽,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伊万从不觉得自己胆小,但这会儿他忍不住转开了脸。

    可他不盯着伤口,手电光也会乱晃,林雪君还没皱眉头,穆俊卿已经用脚踢了他一下。

    伊万没办法,只得咬着牙盯死了创口,强忍着恶心、心慌等负面情绪,直视这场手术——谁让他觉得小姑娘都能做的手术一点不可怕的呢,一上手术台,不止患者和医生必须坚持到底,连他这个打杂的也上来容易下去难喽。

    鲜血被吸走,林雪君并未急着给骨头做断端吻合,而是用镊子仔细检查起创口内的情况。并细细地捏走碎骨渣。

    伊万光看着都觉得疼,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垂眸扫一眼林雪君的面孔,这小姑娘居然一点不害怕,表情沉着冷静,动作不疾不徐,整个人都释放着一种稳定人心的舒缓气氛。仿佛这手术真的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按部就班去完成就行……

    他就是被她这个样子骗上的手术台,这里的气氛明明一点也不舒缓,紧绷慌张得不得了。她是怎么做到坐在马扎上,仿佛村头大爷正吹着仲夏夜的小凉风慢腾腾地摘菜一样平静的呢?

    匪夷所思。

    伊万头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原来兽医这个他之前完全不会关注的工作,也这么得非同寻常。

    在伊万艰难地忍耐中,林雪君终于给断骨处做好了清创——她仔细地将镊子伸进小小的切口,拨弄着寻找到所有碎骨渣,一一捏出后,又仔细检查了断骨处包裹骨头的内部软组织情况。

    因为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保护好大白马伤处不受二次损伤的情况下,将它拉出坑沟,避免了大白马长时间奋力挣扎造成断骨处更多软组织的损伤。

    里面情况还算不错,不需要对筋肉等做多层缝合,这是第二个好消息。

    转开头轻轻吐出一口气,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捏着白手帕为她擦了擦额角和眼周的汗。林雪君抬头对上安娜关切的目光,低声道了句谢谢。

    安娜点头朝她笑笑,怕打扰她术中思路,并没有多说话。

    双手握住桡骨断裂的上下缘,脑中回忆过曾经学习过的知识,找到手感,她屏住呼吸,缓慢地将断口吻合复位。

    这个环节说起来就一句话,林雪君做得很慢,耗时其实并不短。

    伊万站在穆俊卿身边,虽然手电筒很轻,但持续地举着这东西一动不能动,也早已觉得手臂和肩膀发酸了。

    但为了不影响林雪君动手术的专注度,伊万连自己的颤抖都要咬牙忍住。

    渐渐的他已经不再为开口和断骨感到恐惧紧张了,疲惫和手臂的酸痛等身体状况麻木了他的神经,他现在一茬一茬的汗已经不是冷汗,全是为上肢肌肉而流了。

    做好断端吻合后,林雪君让阿木古楞抓着桡骨做好固定,接着便快速对伤口进行了缝合。

    一针一线地穿插,其实是很乏味的过程,但所有人都围在四周,静默地看着,专注程度不逊色林雪君。

    大白马似乎有些疼痛,不时甩着尾巴仰头嘶鸣。可它被绑得太结实了,四肢和身体哪哪都动不了,只能无助地用叫声控诉。

    快速缝合后,林雪君立即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一碗糊状物——这是用白鸡毛、栀子、大黄和鸡蛋清搅拌的有药用、能隔绝空气和细菌的浆糊。

    均匀涂抹创口外围的所有皮肤后,她又为缝合的创口做了一次消毒和包扎。

    站起身撑着腰休息了十几秒,她再次俯下腰身,用宽绷带紧贴着桡骨外的皮肤缠绕了三层,接着又加垫了棉花,避免打架子会磨伤戳伤马腿。

    接着抓起刚才等穆俊卿他们回来的时间里捡到的几十根细木枝,用绳子编成夹板帘,缠在断骨四周做内部支撑。

    到最后才接过安娜递过来的三块细长木板,结绳穿插木板,绑缠在患肢前后左右做捆绑固定——长木板一绑上,不止这条腿断掉的桡骨处动不了,连肘关节和腕关节也不能动了。

    见板子围裹了里三层外三层,安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手术成功了吗?”

    “手术成功了。”林雪君站到保定架子外,转头回答。

    安娜才要笑,又听到林雪君继续道:

    “手术成功并不代表病患能完全康复,还要看接下来的恢复。至少要等一周左右,炎症控住住了,伤口愈合,病马正常吃饭排便,没有因为绑在保定架上出现四肢过血问题等并发症状,愈后良好。

    “最后这只脚的承重恢复状况,也要观察着看。”

    见安娜脸上再次浮现担忧神情,林雪君笑着安抚道:

    “这几天我会安排衣秀玉同志留在这里照顾马,给它换药。

    “等我们从牛牧场、马牧场赶回来的时候,正好能看看它一周的恢复状况。

    “我会一直盯着它的愈后,带着大家好好照顾它的。”

    伊万一听手术做完了,当即垮下肩膀,整个人都佝偻下去了。

    转眼见穆俊卿等人都还好好的,连独立完成手术的林雪君都还站得直挺挺呢,伊万脸上一红,虽然累得跟死狗一样了,却还是强忍着浑身酸痛地挺起了腰背。

    表面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叫苦不迭了。

    以后再也不能以貌取人了,瞧着林雪君这小同志年纪轻轻的,好像不会做什么可怕事情的样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随随便便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啊!

    谁要是被她小姑娘的样子欺骗,就会像他一样明明累得恨不得瘫倒在地,却只能咬着牙颤抖着浑身肌肉死撑啊!

    …

    “明天早上额日敦会带着新的工作马赶过来,不会耽误咱们的科考工作。”大队长走到近前,对尼古拉教授等人说道。

    老教授对可靠的中国同志点头致意,目光却仍关切地望着大白马。

    在阿木古楞解开伤马4条腿的困束,确定大白马右前腿没办法着地,绑缚困束做得很好后,尼古拉教授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明明手术是林雪君做的,他却觉得自己像亲历了一场手术一样累。

    “小时候我也有过一匹白马,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尼古拉教授看向蹲在边上洗手的林雪君,忽然开口。

    旧时的回忆已经很遥远了,但那时的快乐好像仍旧鲜明。

    动物是孩童们最好的朋友,它们天真而有趣,充满灵气和生命力。

    可惜一旦成长,过去用童真的眼睛能欣赏到的自然之美好像都渐渐隐身了,人类被生活和工作推动着,只能看到眼前最具体的物质了。

    做过一场手术,林雪君的肚子早就咕噜噜叫了。

    快速赶到煮奶茶的大锅前,舀了一大碗,一边喝一边往奶茶里丢牛肉干。

    嚼上牛肉干后,林雪君才觉得回过神来。将硬饼子撕成无数小小块丢进奶茶中,她呼哧呼哧连饼子带牛肉干带奶茶,吃得特别不优雅。

    人饿的时候,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一碗奶茶就着一张饼和好几块牛肉干下肚,林雪君眼前的世界仿佛变得更亮了。

    饱足的状态真好啊。

    尼古拉教授等人吃过饭后又围到了大白马附近,仿佛不知疲倦地关心着曾给他们拉车的大动物。

    “已经喂过药了。”衣秀玉刚给大白马配了老方子接骨紫金汤,跟阿木古楞和穆俊卿一起硬掰着大白马的嘴才将药喂进去,可费了大劲儿了。

    “好。”

    林雪君绕过篝火走向保定架,尼古拉见她过来,笑着道:

    “你们的小红马,瞧见大白马受了伤,叼了好多好吃的草过来,要渡给大白马吃呢。”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样感人的场面了,都说马只是牲畜,其实万物有灵,动物之间也是有爱的啊。

    真想将这一幕拍下来,可惜天太黑了,只能错失这足以感动许多人的美好画面。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很容易心软。

    这世上一切感人的事,又能轻易换取他们的眼泪了。

    林雪君笑着望向叼着一嘴好草,在大白马面前抬高前腿走来走去的小红马,面部肌肉抽了抽。

    老教授,您不了解我们这匹草原上红宝石般的小骏马!

    它根本不是来跟生病的同类分享美食的,它就是看见‘别马’动不了,吃不到好草,过来炫耀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草好吃,我吃得到,你吃不到。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好多好吃的草……”它身上每一根汗毛都在这样讲。

    非但一点不感人,还十分可恨呢。

    【小剧场2】

    伊万:为什么还没有人躺下来啊?只要有别人累得躺下,我就能跟着一起躺下了啊!为什么啊?你们难道不累吗?

    …

    【p.s.本章医治案例参考知网文章《中西结合治愈马骡桡骨骨折4例》及其他相关书籍。】

    197  ☪ 了不起的双手

    ◎能从求知中得到快乐的人,大多不会是坏人。◎

    手术当天, 大白马的胃口不是很好。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奥都割了草回来时,它的胃口大大改善,虽然不能乱走动, 却也低着头将奥都放在它面前的草吃了个七七八八。

    因为担心它一直被困在保定架内, 引发消化不良,林雪君教会奥都和他弟弟航新如何将木板从马腹下穿过,两人一人握一边,有节奏地抬木板、托揉按摩马腹,以此帮助病马肠胃健康蠕动, 避免消化不良及其他病症。

    穆俊卿等人见这里用不上他们了, 吃过早饭就又急匆匆地驾马赶回冬驻地。

    太阳刚亮起来时, 伊万就跑去大白马四周, 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林雪君走过去探头一看, 忍不住笑道:“伊万同志,你也要当设计师吗?”

    伊万正专注沉浸于描摹林雪君和穆俊卿做的保定架, 忽然听到林雪君讲话,吓了他一大跳,手里的铅笔在纸张上勾出去好长一道子铅笔线。

    “吓我——”伊万拍了拍心脏, 这才指着手里的画, 解释道:“在我们的牧场上,也常出现马匹骨折的状况。虽然我不是牧民和兽医, 但我也听说过断腿马的治疗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今天早上过来看,大白马开刀后居然没有什么其他状况,早上还正常排便了,这很了不起。

    “我曾经好奇问为什么别的动物三条腿都能活, 马却不行。得到的答案是成年的高头大马体重有1000斤左右, 每条腿大概要承担250斤的重量。这使得锯掉马断肢是不可行的, 马底盘这么高,三条腿基本无法保持平衡行走。

    “可是为什么人类和许多动物骨折后可以接回去,马却被宣判死亡呢?”

    林雪君抱胸望着伊万,忍不住笑起来。

    许多做科研的人就是这样,对自己看得到的所有事情都喜欢问“为什么”。好奇心成为他们不断成长的基石,在向世界发问的同时,他们一直在追寻答案,在成长。

    林雪君一直很欣赏‘好奇心’和‘追索能力’这对cp,也希望自己无论长到怎样的年纪,都能拥有这样看待世界充满好奇的状态。

    “因为治疗不止是一场手术,还有很漫长的后续恢复。”林雪君伸手指了指从马腹下横兜住肚子,竖兜住胸下、胸腹、屁股的大布单道:

    “术后要想让马腿恢复,决不能让它使用这条伤腿。那就要把马绑起来,可是绳子会导致马患上压疮,缺血引发组织溃烂坏死,会死。

    “而如果让马躺着的话,它身体下压会导致一侧肺被内脏挤压,影响血液循环,也可能引发窒息。

    “加上马的小肠有20米,大肠7米,有2个180度的弯,长期躺卧会使食物卡住导致肠梗阻,会死。”

    “对对,我不会说你说的这些疾病,但我明白这个原理。”伊万点头,接着指了指自己画在纸上的装置,“这个布就很好,它均匀分散了马身体的重力,不不,应该说是体重。如此一来,它不会得压疮,也不会窒息,更不会肠梗阻了。”

    伊万说罢笑道:“如果我们国家的牧民做出这样的装置,也能给马做手术了。我们有很大的起重机,它可以把马拉起来,甚至使它四足离地。”

    林雪君看着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露出了个有些慈祥的笑容。

    能从求知中得到快乐的人,大多不会是坏人。

    “但这个布也不能完全解决压疮的问题,奥都要带着自己的家人,每隔一段时间,解开布兜,让它身体过血。照顾它的人需要撑着它的伤腿,盯着它不动到伤腿的情况下,动一下其他三条腿。这个照顾非常繁琐,非常累人,很多人照顾瘫痪的亲人都未必能做到,我们的牧民却要严格做到这些。”

    林雪君指了指奥都和他的家人,又指着布兜上在大白马排尿和拉便部位剪开的口子,“就算是这样的装置,对马的内循环也是有压迫的,这些都需要注意。

    “人的双手和肩膀,常常能解决看起来很厉害的机械所不能完成的工作。

    “要想让一匹断腿的马重新回到草场上,只要力气很大的机器和巧思的装置远远不够。它需要消耗很多人力付出悉心的照料,日复一日的照料,才有一定可能恢复。”

    这也只是‘可能’,动物的疾病十分复杂,人类对它的研究还远远不够呢。

    在可以选择安乐死的生物身上,废那么多资金、人力物力去研究救活它,这似乎很不经济。

    伊万听得傻眼,低头看看自己画的装置,又看看林雪君,原本觉得找到万用答案的青年,再次被打回了原型。

    如果真能做这样一个装置就能彻底解决问题,马断腿的治疗也就不会那么难了。

    后世的美国人最有钱,一匹赛马那么贵,如果有这样的装置,他们一定能将之做出花来。问题是有了装置后,还需要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这还未必能达到60%的康复率——所以很经济的人,常常会选择安乐死,避免人和马都白白受苦。

    林雪君转头看向大白马,可在这个时代,人们组成一个不计成本搞生产、搞进步的集体,做成了很多‘经济’无法解答、无法超越的奇迹。

    后世米国一条铁路出现重大问题都没有人修,最后导致大型化工灾难,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而这片落后又贫穷的六十年代国土上,一条条沟渠被人工挖凿,一个个工程靠工人的双手撑起……即便几十年后仍受益。

    “不过,这个装置的确很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在布兜下塞点棉花,但现在天气太热了,这样做反而对马不好。”林雪君还是指着伊万本子上画的装置给与了认可。

    即便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但它也是解决问题过程中终于的一环嘛。

    “就像光有能喷洒杀虫药的非常好的机器,却不能根据不同的鸟造出一个又一个鸟巢,还是要手工制作,人工安装。”伊万垂下手中的本子看向远处草原,要想让它好,就不能偷懒完全依赖科技。

    昨天他就看到奥都在附近裸露的土地上洒种子,问了才知道那是草籽。那个小伙子每天放牧都会揣一兜,看见裸露的土地就会用鞋子把泥土抠松,洒一小把进去。条件允许的话,再放个羊粪埋上。

    虽然草原不可能靠他这一把草籽养肥沃,但一定能起到一点作用。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好像都怀揣着一个理念。

    他们不要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只要一天吃一口,就是成绩了。

    “不以利小而不为。”林雪君听了他讲的奥都的故事,笑着道。

    “什么?”伊万疑惑地问,他没有听懂。

    林雪君于是将这句老话详细解释了出来,伊万琢磨了一会儿,又捧起本子,在自己临摹的保定装置边写了一行字【需要加上长时间的人工照料】。

    接着又将她的话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了一遍,这还不够,他还把自己的本子递给她,请她把【不以利小而不为】这句话用汉语写上。

    这对它来说绝对陌生的符号,忽然引发了他巨大的兴趣。

    “中国人有了不起的哲学。”看着本子上林雪君一笔一划写下的汉字,伊万抬起头,敬佩地朝她做了个赞叹的手势。

    …

    因为接下来几天是恢复的最重要阶段,之前的手术到底能不能帮助大白马重获新生,全看这几天的愈后效果。

    林雪君给额日敦新带回来的棕马做体检时,心里一直担心大白马的愈后问题。

    衣秀玉如果留下来照顾大白马,那家里的牲畜就没人照看了。而且要给马换药、拆除固定物重新上板等等都是力气活,衣秀玉个子和力气都小,做起来会很吃力。

    再者要照顾大白马的话需要每天给它准备草、清粪便,还要时刻关注它的肠胃等综合身体状况,这个过程非常复杂,衣秀玉大多数时候负责的都是药剂,这样包含各种细节工作的愈后照看,对她来说是有一定困难了。

    棕马检查好,上了嚼子和绳架,确定可以正常进入拉车工作,林雪君便折到大白马跟前。

    尼古拉教授正趁出发前的间隙,采了一大把好吃的花草,手喂给大白马。科学证明,手执食物喂给动物,能提升人类的幸福感,尼古拉教授正在悄悄地提升幸福值。

    林雪君停在他身边,仿佛能看到白发红鼻头的苏-联老人头上出现代表幸福的粉红色数字:+1+1+1…

    “我想,即便回到莫斯科,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我都还是会记得它。”

    尼古拉伸手抚摸大白马粗壮的脖颈,回头对林雪君道:

    “在出国科考的路上,我们曾跟它共患难。

    “在你的手术中,它活了下来,希望接下来它能康复,重新奔跑在你们的草原上。”

    跟老人家简单聊了两句,林雪君给大白马检查过伤腿,拆卸了一次里三层外三层的夹板,重新换了次药后,还是决定留下阿木古楞,由他代为照顾大白马。

    她则继续陪同考察团,完成后续工作任务。

    被留下来,阿木古楞有些不高兴,但被迫跟着一起留下来的小红马倒是有点开心。

    一则再也不用被苏木咬和踹了,二则能在大白马面前尽情炫耀。

    不用当马群里最受欺负的小马,而是做大白马面前趾高气昂的大骏马,它就有点嘚瑟。

    糖豆也被留下来帮奥都牧羊,顺便带一带它自己的崽,教教今年初春出生的蒙獒边牧串串小狗放牧,这样以后奥都带着宽嘴巴子的黑白花小狗也能超轻松地放牧了。

    因为糖豆不走,小小狼便也被留了下来——沃勒现在看见小小狼就呲牙,偏偏小小狼还总喜欢往它身边凑,老是被吓得四仰八叉。

    还是糖豆会带孩子,它牧羊的时候顺便就能把两个狗(狼)宝宝遛了,效率极高。

    为了不让黏林雪君的糖豆闹腾,科考队出发时奥都专门带着糖豆去牧羊,这样等它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林雪君,也只能老实了。

    大队人马再次启程,队伍缩小了许多。

    苏木载着林雪君,昂首阔步走在队伍最前。它又成为毫无争议的、全队最靓的崽了。

    沃勒则垂着尾巴坠在队后,没有小小狼和糖豆烦它,大黑狼也变得沉静许多。孤狼一匹,默默前行,一双狼眼却警惕地扫视四周,保护着队伍的安全。

    跨越草场,这个特殊的队伍正慢慢走过寻找知识的旅途。

    …

    遥远的首都北京,塔米尔也终于完成了杜川生教授交给他的所有翻译任务。

    他帮助翻译的书籍将在4个月后出版,到时候书籍上会出现他的署名,一个特殊的、属于大草原的名字。

    拿到了大量的农大发放的工资和出版社提供的以邮票和书籍代替的稿费,塔米尔再次发扬了草原民族有一天过一天、有一元花一元的洒然属性。

    他将学校发的所有粮票、邮票、布票全花光,买了米面粮油和首都布匹行里最漂亮的布料。又在杜川生教授和教授的助教丁大同老师(塔米尔的新朋友)的帮助下,花光大量票子,给家乡的亲朋们买了大包小包礼物,极其豪横。

    因为林老爷子墙上挂着的是塔米尔爸爸胡其图老阿爸送的牛头礼物,林老爷子也专门拿出自己箱底的一把英雄刀送给塔米尔——那是一把被磨得锃亮,又薄又硬又锋利的进口刀,曾经陪着林老爷子出生入死。

    他将这把刀送给了塔米尔,很淡然地说:“让你阿爸拿去剔肉吃吧,大小合适,应该衬手。”

    塔米尔哈哈笑着爽朗应下,掂量着刀不住口地说用来切肉肯定特好使。

    林父老早就觊觎父亲这把刀了,没想到会被塔米尔带走。担心这憨娃子当真不拿这把刀当好东西,便想提醒一下塔米尔,这是把宝刀,完全可以挂在墙上像那个漂亮的牛头骨一样当装饰。而且它的意义非同寻常……

    可一想到林老爷子其实并不想塔米尔真的将刀挂上墙,他就是希望作为善意的传递,这把好刀能物尽其用。

    这一转念,他又觉得用来割肉吃也没什么了不起。

    刀而已。

    感情都留在记忆里,刀也不过就是个器具了。

    这般想过之后,再看塔米尔这个爽朗的耿直青年,林父觉得倒是自己着相了,人家孩子看起来傻,其实活得很自由畅意啊。

    再看塔米尔动不动哈哈大笑,高兴起来连林老爷子的大腿照拍不误的样子,居然反而好像蕴含了些许哲理似的。

    人生可真是奇妙,所有变量好像都能给与启示。

    这个原本与城市格格不入的孩子,也向他展现了不一样的思索人生的视角啊。

    因为塔米尔在京期间往林老爷子的院子和林家跑的次数太勤快了,不是来干活,就是带着吃的喝的过来探亲,给林家长辈们带来许多热闹和生气,大家都很喜欢他,竟也渐渐习惯了他三不五时出现的状况,忽然要分别,所有人都有些难适应。

    林母像送别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塔米尔装了许多吃的喝的,让他路上吃。

    林父给塔米尔买了俄语原文的名著,让他带回去一边翻译一边阅读,对语言能力、思维和人生观都有益处。

    林老爷子在分别的这一天难得地有些沉默,人到了一定年纪,大概就会忽然要面对许多许多的分别。

    孩子离巢高飞,亲朋远走,甚至是同龄人的离世。

    老人家默默地听林父林母对塔米尔叮嘱,听塔米尔讲述回到草原后自己要做的事,和马上要举办的那达慕大会。

    第二天,塔米尔在丁大同、另一位出版编辑朋友、一位农大学生、俄语翻译朋友和林母的送别下,坐上北上的火车。

    兜里揣着赚到的钱,行李架上放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脑袋里装着满满几个月学到的知识和在皇城创造的宝贵记忆,塔米尔终于要回家了。

    听说他们呼伦贝尔盟是今年春天抗旱抗灾的标兵盟,太想回去看看那片记忆里最美丽的绿色草野了,盛夏正是它最浓郁、最饱满的季节。

    草原孩子渴望归乡,早已迫不及待了。

    198  ☪ 墨镜一戴,谁也不爱

    ◎草原给了她新的人生,也渐渐塑造她变成新的林雪君。◎

    走的时候还刮着西北风, 冷得要穿羊皮大德勒。

    归来却已是艳阳高照的炎炎夏日。

    塔米尔一回生产队就先往冬驻地跑,进了驻地先拐向知青小院,结果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仅大牛巴雅尔带着它的小分队, 隔着院栅栏跟他大眼瞪小眼, 语言不通地哞哞两声。

    他于是又跑去木匠房,穆俊卿果然在里面锯木头呢,他将手臂高举过头顶,猛地一声大喝。

    陈木匠和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抬起,瞧见一个笑得格外大, 肢体舒展状况特别好的高个子, 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怎么回来了?”穆俊卿第一个反应过来, 丢下手里的砂纸赶到门口, 他拍了拍塔米尔的肩膀, 感觉到手掌下的身体并没有骨骼嶙峋,反而更壮实了, “看样子在首都吃得不错。”

    “哈哈,你也不赖,也没瘦。”塔米尔将肩上背的一个包袱递给穆俊卿, “这是你的呢子大衣, 林阿姨说不能水洗,就给你擦了擦, 我穿得很仔细,没有脏,也没有臭。”

    “算你有心。”穆俊卿接过包袱抱在怀里,再次仔细地上下打量塔米尔。

    院子里的其他青年也走过来, 笑哈哈地跟塔米尔讲话, 不住地问首都怎么样, “天安门漂亮吗?”“看到领袖了吗?”“吃到糖葫芦了吗?”“那边的人都上进吗?”,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塔米尔都朗声认真回答了,显得格外开心。

    “我还给你带了礼物,不能让你白借我衣裳。”塔米尔又忽然拉住穆俊卿,将一个小盒子放进了穆俊卿手里。

    “什么啊?”穆俊卿说着便打开了盒子,里面装着好几瓶东西。

    “我跟林阿姨说了你的状况,她说你长年接触木头和工具,手肯定经常磨破,让你往伤口上抹这个。还有,要是手干,皴裂了,或者冬天冻疮,就抹这个。”塔米尔又指了指另一个小瓶子,“这是日常护理用的,你活得精细,抹得了这种香喷喷的东西。”

    听着塔米尔一口一个‘林阿姨’,穆俊卿心里的滋味极其复杂。即便捧着礼物,也还是有想揍塔米尔一拳的情绪在蠢蠢欲动。

    这家伙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低调,他血液绝对是由‘炫耀’构成的!

    塔米尔却并不在意穆俊卿收礼物后的反应,他送到了就开心了,又拿出一袋果干放在陈木匠面前的木桌半成品上,笑着道:“香蕉干,咱们这边没有的水果,可好吃了,特别不容易买,陈大叔你带着兄弟们尝尝。”

    说罢就要走,脚尖才转向又忽然想起什么,再次拉住穆俊卿,问道:“小梅咋不在院子里?衣同志她们也没在家,就大母牛巴雅尔带着大动物们在看家,人都去哪儿了?”

    “都在草原上,苏-联来了个科考团,来考察咱们治理旱灾和虫害的情况,前些日子从羊牧场往牛牧场去了,说不定现在就在你家毡包里呢。”

    “那妥了,我正好回家呢。”说罢,塔米尔风风火火地走了。

    又往大队长等人家里送了些礼物,塔米尔便往知青小院拐去,一些吃的留在院子后面的仓库里,给自己爸妈弟弟带的东西和给小梅的礼物背在身上,便要骑上自己养在马厩里的大马往回赶。

    出门时正巧遇上巴雅尔早上趁太阳不毒的工夫带着小弟们上山,他好心情地往巴雅尔嘴里塞了一片香蕉干,看着它一边啃一边仰头,小小一片果干却嚼得口水直流,塔米尔得意地拍拍巴雅尔的脑门儿,又往两只小驼鹿嘴里各塞了一片,这才帮它们关上院门,转身往驻地外去了。

    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天奔波的青年仿佛有一身用不完的精力,没歇息一会儿,又踏上了旅程。

    …

    路过羊牧场的时候,塔米尔小绕过去,不期然看见了被框在奇怪的四面透风的大盒子一样的装置中的大白马。

    奥都看见他,也不管他是不是刚下火车又坐马车到冬驻地又骑马赶来羊牧场,只高兴地拽下他,直接当大牲口用——

    当即让塔米尔这个壮小伙撑住大白马的右肩,然后和阿木古楞解开大布单等装置,让大白马架着右前腿不着地,拿塔米尔当第四条腿,松快松快。

    塔米尔撑着大白马体重四分之一,大概250斤的体重,一边打量马腿上绑的架子,一边骂奥都和阿木古楞。

    奥都嘿嘿笑笑当没听到,转身跑去轰小小狼。这家伙虽然不咬羊,但它最近学会跟着还有奶的母羊偷奶喝了——整个羊群里,谁抢奶能抢得赢它啊?膘肥体壮的肉团子,怎么这么馋?!

    阿木古楞盘腿背光坐在宣软的草皮子上,见塔米尔累得冒汗,他就开心地蹬蹬腿。

    “这马腿咋了?”塔米尔看着马腿上包的木条,看样子在他不在的时候,林雪君又做了奇怪的治疗。

    好可惜,错过了。

    “骨折。”阿木古楞有些得意地道:“听说小梅给大白马的断腿做了手术,姜兽医快马加鞭赶过来看,一直到昨天才走。他说之前咱们公社没有人肯给断腿的马治疗,只有林雪君同志这个外来丫头才敢做这种事。既不怕砸招牌,也不怕费力气。他说过几天他还要来,来看了这马能不能下地跑。”

    “哈哈哈,小梅啥都敢。”塔米尔顶着大白马的右胸肩,累得冒汗,笑声却仍旧洪亮。

    听了故事后的得意劲儿,丝毫不逊色阿木古楞。

    瞥着塔米尔的样子,阿木古楞嘴唇忽然拉成直线,不愿意再多讲了。

    塔米尔撑着大白马,嘴上一点不闲着,阿木古楞不理他也没影响他的聊兴,得意洋洋地将自己在首都的事儿说了大半。

    “……”听到塔米尔讲到他三天两头往林家跑,阿木古楞默默调转头,背对着塔米尔捣药,藏起了自己因嫉妒而变酸的面孔。

    无论塔米尔讲得多么声情并茂,都不回应了。

    搞得塔米尔好没趣,只能摸着大白马碎碎念。

    总算十分钟后,大白马的休息时间结束,大布兜再次套上,塔米尔总算恢复自由。

    拍拍阿木古楞的肩膀,塔米尔翻身上马,大笑三声,去远方的牛牧场找小梅去也。

    阿木古楞看着塔米尔离开时露出的两排白牙,嘴唇拉成一条线,脚尖点着地面搓了搓,渐渐挫挖出个坑,才恹恹地转身继续去捣药。

    现在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也不会噘嘴了!

    …

    在从驻地跑出来的第三天,塔米尔在赶去牛牧场前,终于碰上了科考队伍。

    远远瞧见猫腰对着草原的人,他就知道肯定是他们,逼到近前时,已经翻译了不止一本俄文书的人,第一次遇到了苏-联人。

    他翻身下马,与站起身打量过来的伊万对上视线,便笑着用俄语问:“你好,来到我们草原的客人,我是塔米尔。”

    伊万惊愕地怔住,忽然跑出来个人用俄语跟他讲话,他还以为自己在苏-联。

    站在他身后的索菲亚猛拍了下巴掌,转头对安娜道:“我就说吧!这里每个人都会讲俄语!”

    安娜还没听到塔米尔讲第二句俄语,塔米尔已经越过他们,朝林雪君飞奔过去。

    林雪君抬头望过去,瞧见头发理得整整齐齐的塔米尔像会飞一样掠过来,老鹰捕猎也不过如此吧。

    她笑着才要猫腰躲他,边上忽然一个大巴掌挥过去,在塔米尔冲至前拍在了塔米尔的肩膀上。接着,那个巴掌就着塔米尔的后衣领子就将他给拽住了。

    塔米尔愕然地回头,便见到了大队长晒得黑黪黪的脸。

    “你瞅瞅你,每次都整这出。没个稳当气儿。外宾和社长都在呢,你给我立整的站那儿。”说着把塔米尔推直溜了,又朝前面站着的陈社长和尼古拉教授道:“正好,你回去把东西给你阿爸阿妈送去,就赶回来一起陪团科考。草原上的事儿你也懂,俄语你也会讲,正是用着你的时候。”

    塔米尔这才看见陈宁远,忙抬臂大声道:“社长好。”

    又用俄语一本正经地朝尼古拉教授道:“草原上的贵客你好。”

    年轻人热情爽朗的气质惹得所有人都挂上微笑,林雪君走过来想要跟他讲话。塔米尔眼睛一直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跟前才忽地撇开视线。

    转移开的视线无论往哪里看,都是一望无际的草。

    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好看。

    笑容不由得变大,他莫名奇妙地格外格外地高兴起来。

    本来赶路时有一肚子话要讲,这会儿忽然都没了。

    他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抓出个小盒子,在林雪君站到他身边时,一把塞给她。接着便跑回自己的坐骑身边,拍拍马腹,翻身跳回马背:

    “你爸妈爷爷给你带的东西,我都留在知青小院了,你回去看。

    “我先去看阿爸阿妈,马上赶回来找你们。”

    接着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驾马飞驰离开。

    “……”大队长皱眉瞪着塔米尔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去了一趟首都,也没甚长进。

    才腹诽了一句,又见塔米尔折返。

    给大队长丢下一包香蕉干,塔米尔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朝着林雪君等人再次笑笑,再次驾马,这回是真的走了。

    林雪君握着古朴的小盒子,盖子一掀,咔吧一声,里面躺着个土土的墨镜——实际上,在这个时代,它时尚死了。

    戴上墨镜,四周晃眼的强光忽然都被遮住,一直眯着的眼睛得以舒展,眼周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了。

    抬头,变成暗色的草原上,一人一马正渐行渐远。

    “注意安全,不急着过来,多跟胡其图阿爸和乐玛阿妈聚聚,他们可想你了——”林雪君双手做喇叭,仰颈高喝。

    “知道了——”塔米尔回首,双手一齐离开了缰绳,朝着她摇摆。

    下一刻,他骑过一片草坡,看不见了。

    伊万望着塔米尔离开的方向,赞叹道:“腿部力量真强,我骑马的时候可不敢双手离缰。”

    “刚才好像有一阵‘人风’吹过去了,呼一下子。”乌兰想起来忍不住笑,他们生产队的小伙子这性情,可真够急的。

    林雪君将眼镜盒揣进兜里,戴着墨镜转过头。

    “哇,真好看。”乌兰看着林雪君眼睛上戴着的墨镜,稀奇地挑高眉,这东西在他们这儿可难见,更不要提买了。一步跨到林雪君面前,喜欢地左右打量,看了好半天才忍不住道:“能给我戴一下吗?就一下。”

    林雪君摘下墨镜爽快地递给乌兰,于是,一个姑娘戴,很快变成了所有姑娘都要戴一戴。

    乌兰戴好看,索布德戴好看,安娜戴好看,索菲亚戴也好看,没有姑娘不喜欢这种时尚物件。

    即便是到了九十年代,墨镜在海拉尔都还是时尚的代名词。林雪君记得上高中的时候,要是有哪个女同学上学时能戴墨镜,气质还撑得住,那她自信地穿过校园时,所有女孩子都会悄悄地羡慕。

    那个年纪的自己却土土的,妈妈给她买了墨镜,戴上总觉得像个偷用妈妈时尚单品的黄毛丫头。林雪君只戴着去了一次学校,与所有人擦肩时,都觉得对方会识破她的心虚和不自信,后来就再也不戴了。

    酸酸涩涩的记忆,属于敏感而青涩的、真正的17岁。

    墨镜传递回她手里时,林雪君用拇指抚摸过墨镜粗粗笨笨的镜腿,再次将它戴回脸上。

    同是17岁高中生的年纪,她在六十年代居然也能拥有一副墨镜。

    转头看向眼神里充满羡慕的乌兰等人,这一次,她爽朗地问:“我戴好看吗?会不会像小孩子偷戴大人的东西?”

    “谁说的!好看呢。”乌兰超大声地回答。

    “你戴,好看。”安娜拽了拽自己的草帽,暗下决心,下次出来科考,也要买一副墨镜戴。

    “合适的,戴着可舒服了,不刺眼睛。”索菲亚也笑着回应。

    林雪君抬头直视太阳,炽烈的阳光晒得她面孔热烫烫的。她张开双臂,舒展自己。草原给了她新的人生,也渐渐塑造她变成新的林雪君。

    豁达的,爽朗的,外放的,无所畏惧的。

    墨镜真好,她很喜欢。

    …

    2天后塔米尔折返加入科考队,顺着莫日格勒河走过百公里,他们遇到了在不同河段采集河水样本的草原局考察员同志,看到了稀树林里乘凉的狼群,也见证了小鹰隼的第一次飞翔。

    一群人仰望小鹰展翅,林雪君对尼古拉教授等人说,一千多年前的中国,在一本讲‘道、阴阳、墨、法’的书里,就讲过这一幕了。

    “季夏之月,鹰乃学习。”

    又在草原上绕过几个圈儿后,科考团终于再次返回第七生产队夏日羊牧场。

    这时距离大白马的手术,已经过去8天了。

    【📢作者有话说】

    【有朝一日,长成儿时的自己最向往的样子。】

    【墨镜是上海造的,大眼有图】

    【“季夏之月,鹰乃学习”出自《淮南子》,西汉。原文很长,感兴趣的可搜来读读,挺有趣的。】

    199  ☪ 知识无国界

    ◎“有这样的年轻人,这个国家的未来……”◎

    尼古拉教授不仅采集了许多花草样本, 还采了许多豆科植物和水分充足、味道甜美的早熟果子,都是为大白马准备的。

    揣着紧张的情绪,尼古拉教授坐在马车上, 行驶上和缓的上坡时, 他心情七上八下。

    心里害怕保定装置中已空无一马,于是不停地搓手指,焦虑且恐惧越过这片凹地。

    可他又热切地期望着能看到保定装置中大白马依旧高昂着头,充满生机,于是又不断地抬头张望, 希望能快点越过这片凹地。

    骑着苏木的林雪君已等不及, 一拍苏木肥硕的屁股, 呦一声便率先越过了缓坡。

    阳光从前方射来, 穿透云朵, 在林雪君和苏木身上镶嵌了一圈金边,如一位身先士卒的女英雄。

    马车木轮轱辘轱辘地响, 坐在上面的人颠得屁股疼、浑身的骨头也很酸。

    但在两匹大马费力爬坡时,没有人随意动弹,大家生怕自己乱动造成马车摇晃, 引发马摔倒等事故。

    前方忽然传来林雪君一声呼喝, 尼古拉教授心都提上了嗓子眼。

    下一刻,大马终于奔过坡顶, 将马车也拉拽了过去。视野忽地开阔,阳光照在脸上,所有人都先眯眼适应这边的亮度,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向前张望。

    下一瞬, 尼古拉教授情不自禁地挺直了上身, 双手撑着车板, 恨不能跳下马车靠双腿朝前奔过去。

    只见前方的保定装置里,大白马昂着头,正凝望着远方某处。

    风吹过它飘逸的马鬃,使它看起来孤独而骄傲,虽然肉眼可见地瘦了,但它还活着,也依旧神俊。

    …

    此刻的保定装置边,大白马伤情如何虽还不确定,但它情绪肯定不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站在它身边大吵不休,很扰马。

    “之前我们给马断腿吻合复位,从来不开刀。马腿这么细,里面却包含了肌肉、血管、骨骼和神经,随便开刀,一时不察就可能破坏重要的软组织。不仅可能影响马断腿的恢复,还可能影响它的愈后和恢复后的使用,说不定就因此导致原本能恢复的马腿无法恢复,引发马的死亡。所以,开刀肯定不是为了帮助断腿吻合,一定有其他原因!”姜兽医抻着脖子,指着马腿上的包扎,喊得脸红脖子粗。

    “你这就武断,说不定开刀就是为了吻合的时候能更好地观察断面情况。我们之前给马接腿总是失败,说不定就是因为没有开刀,不了解断面情况造成的!我觉得林兽医之所以开刀切开断腿处,一定跟吻合断口有关!”周兽医掐着腰,声音高得丝毫不逊色姜兽医。

    “你怎么油盐不进?”

    “你才冥顽不灵!”

    两个人正纠缠不休,一个人忽然从他们身边路过,弯腰去碰马腿。

    姜兽医当即急了,转身就道:“唉,不能随便弄——”

    他声音戛然而止,这才看出过来的是林雪君,当即找到救星一样,嗨一声问道:“林同志,你来说说,你给马接断肢的时候,为什么要开刀?”

    林雪君转头看一眼两位兽医大叔,忍俊不禁道:“我先看看马,两位也歇歇,喝口水。”

    两个长辈被她这么一说,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相互瞥一眼,皆忿忿然闭嘴了。

    林雪君先对大白马做了常规体检,外观看起来都没问题,这才在抚摸了它一会儿后拆开绑带查看伤口。

    刀口和断骨附近的肿胀已经消了,虽然内部筋肉骨头还没长好,但从外观上已经看不出曾经断过了。刀口被阿木古楞照顾得很好,一点发炎和感染的症状都没有,皮肉长得特别好。

    在阿木古楞兴奋地跑过来时,林雪君当即喊他帮忙。洗手消毒后,便使用工具现场给大白马拆线。

    因为刀口非常小,她缝针数并不多,三两下就拆好了。

    这期间阿木古楞一直在边上盯着,不让大白马的脚着地受力。但因为拆了夹板,它关节不受限制了,还是趁机活动了半天。

    涂抹消毒去炎症药物的时候,林雪君让大白马多活动了一会儿,才蹲在边上看阿木古楞重新给大白马上内外夹板。

    这个过程中,两位兽医都忍住没有插言发问。

    已经赶过来的尼古拉教授等也没打扰,直到夹板上好,尼古拉教授才走到跟前给它喂食。

    这么多天不见,大白马居然还记得他。对他伸过来的手没有任何躲闪动作,十分信任地低头吃起食物。

    尼古拉教授喜欢得露出内敛而慈祥的笑容,另一个没有抓草的手在大白马头上、脖子上摸个不停。

    掌心感觉到皮肤下消瘦下去的手感,又忍不住心疼。

    林雪君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这才看到憋得好难受的姜兽医和周兽医,笑着道:“姜兽医和周兽医怎么赶来了?”

    姜兽医笑着道了句来看看断腿的大白马,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指着自己捧在手里的本子和笔道:“所以到底为什么开刀?”

    两个人太专注于大白马,甚至没看到后面跟欧格德阿爸聊天的陈社长等人。

    “一点不想跟我聊天啊。”林雪君忍不住朝着他们笑了笑,才解答:“开刀是为了观察一下断口破碎程度——”

    “你看我说什么了!”周兽医当即转头朝姜兽医喝问。

    “你别打断林兽医的话,让林兽医讲完!”姜兽医不悦地瞪人。

    林雪君忍俊不禁,一手撑着保定支架,一手给自己扇风,“如果有其他碎骨,就要全都取出来,不然它会影响断口恢复速度,还可能引发断腿炎症。虽然未必会直接导致断腿康复失败,但伤马被限制行动,多一天都是多一分重大风险,所以要想办法提升这个速度——清理断骨处伤口内部,是个办法。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确定非常了解马腿构造,在开刀前就要对伤口内部情况有一定的预知,确定能把这个开刀手术做好。不然冒着感染之类的风险开刀,就得不偿失了。

    “再一个就是,刀口必须要小,清理掉创口内部的碎骨渣,确定肌肉没有撕裂伤、没有大量失血等其他状况之后,要做好创口修复和缝合。伤口越小,对软组织的破坏就越小,恢复也就越好。

    “所以开刀其实是为了内部清创,但虽然不是吻合断口的必要条件,但对断口吻合也有好处。”

    在没有其他手段了解伤口内部情况的时候,开刀拓展术野,直接观察,也是个办法。

    姜兽医和周兽医两个人思索了半天,互望一会儿,终于不再争辩了。

    三个人围到一起,也有聊不完的工作,林雪君又就手术和治疗过程中的所有细节跟两位兽医前辈做了许多探讨。他们也跟她分享了许多这段时间在各自工作中遇到的各式各样病例。

    远处尼古拉教授等人已经和欧格德阿爸等人围坐着喝起奶茶,因为凳子马扎不够,男士们除了尼古拉教授外,都席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

    望了会儿林雪君三人,伊万小声对安娜道:“林同志不止要带着我们科考草原,还要带着其他人科考兽医工作。”

    “如果文学方面有科考,林同志也可以。”安娜如今已爱上了呼伦贝尔大草原醇香的奶茶,一边嚼牛肉干一边喝那就更快乐了。

    “有这样的年轻人,这个国家的未来不会很差。”

    大家奶茶喝得半饱了,大白马边的兽医工作座谈会终于结束。

    姜兽医二人终于瞧见了其他人,于是赶过来与陈社长等人打招呼。

    在跟尼古拉教授等人对话时,曾经为了读懂苏-联动物医学书籍而去海拉尔专门学过一段时间俄语的周兽医没用翻译,直接开口讲了几句。

    “……”索菲亚。

    说‘这里每个人都会讲俄语!’这句话,她早已说腻了!

    …

    漫长的科考工作终有结束时,走过呼色赫公社所属草原,仔细研究过第七生产队的所有抗灾工作后,尼古拉教授等人终于要踏上归途了。

    折返第七生产队冬驻地时,他们的心情放松许多,沿途绕行额尔古纳湿地,费力爬上忽然鼓起的草原山峰,站在与鹰同视野的高处向下眺望湖泊、弯曲的河流和因水分不同而颜色深浅渐变的湿地草原,所有人都觉得灵魂受到了震撼。

    再见过世面的人,也会被瑰丽的自然景观征服。

    风吹过身体,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展开手臂,感受到风轻轻托举手臂,产生仿佛只要跃起便能乘风飞翔的错觉。

    可只要闭上眼,在神游中就着这风,飞翔的体验成了真。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伊万站在山风边缘,不断地深呼吸,不时高声呼叫。整个心胸被打开,他的郁结、他的烦恼都被征服,整个人都像心胸一样被打开了。

    闭上眼,听到衣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草原上的风真大,正好飞翔。

    …

    回到第七生产队冬驻地时,坐在马车上和马上的人,远远便见到驻地门柱边平地拔起了一个庇荫的亭子。

    纯木的质地,虽然很简陋,没有雕梁也没有飞檐,但却十分朴拙有趣。

    而且坐在亭子里,即可以远眺茫茫草原,也可以仰视绿意葱葱的山林。

    人们坐在亭子里吹吹风,聊聊天,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真是个很不错的小聚落,充满了人情味,和朴实生活中生发的浪漫诗意。

    忽然出现的小亭子,大概也是这个国家日新月异进步的一个小小缩影吧。

    分别时,林雪君送了尼古拉教授一个木编的背篓,是她跟穆俊卿学着做的,背在背上像书包一样轻便,又像箱子一样结实耐用。可以用来盛装老教授这一路采集的各种样本,以及获赠的来自中国人善意的礼物。

    背着满载的行囊,揣着记满了文字的笔记本,尼古拉教授坐上回程的列车时,脑海里仍在回想林雪君不时冒出来的话:

    “如果没有构建很好的监测系统,最早发现旱情、虫情的,一定是农民和牧民。春江水暖,鸭先知,我们的人民才是站在第一线的专家。”

    “多用机械,多发明机械,但要有战胜一切灾难的决心,就也要看见机械所不能及的地方。”

    “草原的治理是涵盖多种科学的,对虫子的研究,对植物的研究,对气候、土地的研究等都需要更深入……”

    那孩子很年轻,但好像有超越这个时代的思维与视野,是即便强大的苏-联也没有的富有智慧和知识的年青一代。

    她观察草原的许多逻辑,甚至比他这个教授还清晰。他记得她曾将许多科学归纳为‘生物’‘地理’等专门项,并对它们都有一个非常宏大的延展框架,这真了不起……如果按照她的分类逻辑去培养人才,国家一定能组建出更多更专业更强大的人才队伍。

    揣着许多许多意料之外的收获,尼古拉教授回到故土,等不及休息,他第一时间召集相关同事,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讨论。

    …

    在尼古拉教授回国半个月后,林雪君收到了来自满洲里陆路口岸的一个好大的包裹——是来自老教授的礼物,以感谢她在科考团考察学习的路上,给他们带来了别开生面的体验。

    文字内容仅一张小纸条,真是低沉内敛的民族,表达甚至凑不齐一张信纸。

    拆开包裹的瞬间,林雪君的胸腔渐渐火热起来。

    她手指拨弄过木板钉成的箱子里的东西,脸上幸福且感动的笑容渐渐变大。

    知识是无国界的。

    看起来严肃的白发老教授,送了她一整箱他在苏-联为她搜集的兽医、畜牧等方面的俄文书籍——

    满满一箱的知识!

    这里面一定有许多当下最即时的关于全球牧业和兽医状况的记录。她之前不过是个动物医学研究生,畜牧相关的知识还全是选修学到的……在这些书籍里,一定有她也没学过的知识。

    够她看好久啊……

    捧起一本书,林雪君又忍不住想,等看完后把这些书都邮寄给杜川生教授,他一定也会像她一样兴奋。

    而且杜教授能比她更好、更容易地将这些知识传递向全国,光想想便觉血液沸腾。

    没有什么比共同热爱的知识的传递,更令人激动的了。

    在这个各方面都匮乏的时代,能拥有这么一箱子知识宝库,真是太棒了。

    【📢作者有话说】

    200  ☪ 留名不在千古【2合1】

    ◎它被人民安置在方寸之间,无需扫尘,时时记挂。◎

    夏季的风里带着燥热, 席卷了整片草原。

    对于一些人来说,干旱的冬天和春天好像只一眨眼就过去了。亲历这一切的人却在夏天每一个有雨的午后,感激大自然。

    苏-联科考团离开半个多月, 草原上又恢复了平静, 一切好像都比照旧年,似乎没发生什么变化。

    盟草原局的同志们照旧围绕着草和以草为生的生态忙碌着,呼色赫公社也如往常一般在承上启下的夏天,总结春季接羔接犊的收成和农田种子的播撒,规划秋季农田的收割和从秋天就开始筹备的冬储工作。

    可在更上层的圈子里, 一些事的发生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泊, 看似只砸出一个小小的水洼, 实际上涟漪正无限地向外蔓延。

    小事的态势会扩大, 就像水面上一个微小的波纹可能惊动整片静湖。

    尼古拉教授在科考结束后, 带着自己的团队,就来中国之行收获的所有数据和观察都写成了文章。这些文章在苏-联国内刊登的同时, 也以沟通汇报的形式,被传播向内蒙促成此次科考的领导。

    领导接收到苏-联科考团的大量反馈报告后,又要向上汇报自己促成的此次科考活动的正向效果。

    因为尼古拉教授在多篇文章中提及了林雪君的观点, 和由林雪君转述的中国专家们的结论, 以及以林雪君为代表的一部分基层牧民、社员等一线人员的智慧,所以在许多层级汇报中, 她的名字都在悄悄地被重复。

    在首都的杜川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因为层级汇报的过程中,他作为首都农大重要的专家教授,是很靠后的审查、分析这些文章和汇报报告的环节。

    在这些文章和汇报中, 他读到了林雪君的名字——这一回, 杜川生从传播林雪君的那个人, 变成了接收到林雪君信息的人。

    她从不依靠某一位靠山,她一直最依仗的就是自己的能力。

    杜川生觉得,林雪君似乎在为未来‘遍地开花’筹备花蕾——也许她本人都未必看得到前方人生路正谋划一场盛放,但那的确正在悄悄发生着。

    7月底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呼伦贝尔盟盟长付和平刚挂断一个重要电话。

    身体靠近椅背,他手指搓着桌上的大茶缸子,好半天没有饮上一口。

    静坐沉思了二十多分钟后,他终于想透了许多事,不少逻辑在脑内都有了清晰的框架。事与事,人与人全连上了线。

    付和平翻了翻桌上的电话号码簿,找到一个号码后,拿起话筒,慢条斯理地拨号,听着嘟声等待对面接通。

    “喂。”嘟了3声,对面便响起低沉平和的男音。

    “陈宁远社长,这里是盟办公厅,我是付和平。”

    “盟长,您好。”陈社长的音调当即提高了一个度,只通过声音仿佛便能看到他在电话对面坐直身体,提了提气。

    关心了几句呼色赫公社的工作后,付和平便直截了当阐述自己亲自打电话过来的目的:

    “这次苏-联科考团与国内相关部门的后续沟通中,尼古拉教授多次提及你们社的一位小同志。”

    “林雪君?”陈社长不做第二人猜想。

    “是的。你了解这个过程的,到最后不止我,连其他盟区部门也都注意到了林雪君这个人。

    “小陈,国家正是大发展的阶段,上面领导的意思是,有能力的人才一定要破格提拔。

    “我们要让有用的、能干的同志转起来,活跃起来。要发挥他们的作用,让他们参与进各种事情、各种工作。

    “不要因为他们年轻,就把他们排出重要的工作中。

    “还有,要让人民看到他们,让荣誉感成为他们变得更优秀的动力。”

    “嗯,我听着呢,盟长。”陈社长听着听着,不由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抗灾的工作中,处处可见她的影子。如此积极工作,又得到各个工作环节的认可,是一件很大的功劳。

    “我们要为她的人生书写出这一笔,不能沉默,不能一笔带过。要表彰,要张扬。让我们的同志们知道,不要怕优秀,更不能害怕胜利。”付和平一边讲话,一边用手指敲击桌面。

    许多工作他不需要一条条地告诉陈社长具体怎么做,做什么,只要把意思传达到,他相信下面的人会知道如何落实。

    “嗯嗯。”陈社长唔唔应声,显然一边听一边在思索。

    “其他我不管,只一件事,在年底优秀劳动者去首府呼和浩特受表彰的名单里,我要见到林雪君的名字。关于她的优秀事迹,一件都不能少。”

    “太好了,谢谢盟长。”这意思就是,只要提交林雪君提优的申请,盟里一定给通过!

    “你谢什么,这是必须做的工作。现在她已经不止是你们呼色赫公社的一位同志了,她还是咱们呼伦贝尔盟的同志,是咱们内蒙古自治区的同志,你明白吗?”付和平忍俊不禁,这位陈社长像林雪君的家长似的,这么高兴。

    “明白。”陈社长的回答掷地有声,情绪很是昂扬。

    在被看见后,优秀的人,会成为标杆。

    在倡导优秀的人眼里,这标杆还是个口碑,是个宣传的落点。

    陈宁远明白,反正无论如何,这都太好了!

    ……

    呼伦贝尔处在中国东北方,虽然夏短冬长,但往往不缺雨水,草场丰茂而肥沃。

    同属内蒙,呼伦贝尔最北到首府呼和浩特差不多2600公里,几乎等于北京到海口。

    因为更靠近大西北,呼和浩特相对干燥少雨,也因为纬度靠近北京而气候温暖许多。

    炎热的夏季,呼和浩特市内《内蒙日报》报社社长办公室里,社长严志祥正焦急地等待着。

    人们拿到一本书,只觉得很简单,交过钱,接过来就得到了。

    对于出版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书的尺寸要确定,得考虑方便人们阅读、随身携带等许多属性,但还要保证图片和文字的承载量,总要反反复复地计算和选择。

    纸张要看,不同纸张的厚度,从一张纸上也许看不出太大的差异,但拼组成几十页,它的差距就会变得非常大了。纸张的颜色、质地、不透明度都要考虑,这个时代大多数书籍的纸张都很薄,有时不需要迎着光,都能看到背面的字。对于一些纯文字的内容也许并不影响阅读,比如《赤脚医生》《赤脚兽医手册》等书籍,都用的薄到透亮的纸。但要做有图,彩色的书籍,就不能选用过薄的纸,可哪怕厚一点,都是巨大的成本。想要选到合适的纸张,只能一趟趟地下场,一次次地跟印刷工人们做试验,不断地尝试,不断地重新做决策……

    对于严志祥来说,重重困难并非毫无预计,但当真的去一个个地克服时,真觉得像西天取经一样。

    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想做’是很容易的,真正执行到位,才知过程中的繁琐与艰辛。

    半个月前,他已经拿到样书了,但在厂房里印刷几百本出来,颜色、纸张等是否能与样书一样,仍是未知数。

    走廊里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沉重,急促。

    严志祥霍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脚尖一旋,人已绕桌朝门口而去。

    敲门声和开门的动作几乎同时发生,严志祥和门外的秦佩生对上面孔,他们不约而同地深吸气。

    秦佩生让开一步,使严社长能看到后面被员工放在地上的一个又一个大箱子:

    “书印好了,我做过检查,好的。”

    “我看看。”严社长二话不说绕过秦佩生,蹲身从箱子里随机抽出一本书——为了节省彩墨,封面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只用作卖书时吸引用户的宣传展示。是以书虽然是彩色的,封面却是黑白的,顶头大大几个字:《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目光下滑,大书名下面小字是出版社落款,和其他署名:

    主编:严志祥林雪君秦佩生

    绘图:阿木古楞

    文字:林雪君

    小小几行字,背后到底蕴含着多少心血,多少汗水。

    手指轻轻抚摸过黑亮的印刷字,严志祥仿佛回到了第一次拿到自己参与刊印的报纸时的心情。这行做了几十年了,原来初心的记忆仍在。

    油墨和纸的香气扑面,他深吸一口,手指轻轻捻起封面。

    活灵活现的植物手绘在绘制和印刷的过程中损失了许多丰富色彩,原本油绿的颜色落在印刷过后的书籍上显得黯淡了。

    但它仍如此逼真,叶子的形状,叶脉的分布规律,叶的厚度,叶缘的特征,茎的形状,种子……

    图片无法呈现的,文字还有补充和强调,帮助阅读者分辨。

    “看得出来,这是紫苏!这是益母草……”严志祥兴奋地抬起头,轻轻翻过好几页,印刷质量都很好。完全达到了他的要求。

    “厂长说,他亲自盯生产线,这几天几乎没怎么睡。每一册书入箱前,他都翻看检查过了。”秦佩生笑道:“全国人民看到的这本书,都是先被厂长翻用过的。”

    “哈哈,老佟用心了。”严志祥终于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

    原本想说留几本在办公室里,权做纪念,毕竟也是他们的作品。

    可一转念,他还是决定将所有书都送去各地新华书店售卖,自己只留试印刷时的样册。

    几百册好像不多,实际上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多册数了。可真要分卖到各地,它的数量必定远远不够——国内医药资源严重贫瘠,太多农村、牧区、山区人别说用药了,连看病都做不到,这说的可不止是兽医环境,也包括人类就医环境。

    有这样看图便可采药、配药的书,哪里都有用。那么多公社,那么多生产队,就算每个生产队只一册,也是供不应求。

    这样一本册子放在他的办公室里,不过寄托了他一些无用的情绪。送去农村,却可能成为救人的宝书。

    都运走吧,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

    黑龙江讷(ne)河县下一个靠山生产队的小农场里,仅有的6户人家日夜劳作耕种着一大片稻田。

    最北边的一座小土坯房里仅两个屋,住着一家四口人。16岁的李善贵从出生起就跟父母同睡在这个大炕上,后来妹妹出生,弟弟出生,大炕越来越挤。

    母亲总说等土坯房扩建了,就能让他们兄妹三个宽敞宽敞。

    可日子虽然正渐渐转好,生产队却始终没能攒够钱给大家的屋院做扩建。父亲说等他们攒够了钱,可以搞宴席请生产队的同志来帮忙建屋,但距离那一天好像总是遥遥无期。

    白天各种声音嘈杂,一些细小的声音会被隐藏。到了夜里万籁俱寂时,那些白天不注意的声音就变得格外刺耳。

    母亲总是咳,已经很多年了,气温稍微变化一点,空气变得干燥了,都会让母亲日夜不停地咳。她总是睡不好,第二天又要熬着去地里干活,长久地折磨让她比同龄人更快地佝偻和苍老了。

    担心影响孩子们睡觉,她每次要咳时都会捂住嘴巴,或把脸埋在被子里。

    夏天热,她裹进自己猛咳一阵,再从被子里钻出来时一身的汗遇到被子外凉一些的空气,于是又是新一阵咳。

    黑暗中父亲的剪影伸出手,轻拍母亲的背,小声说:“过几天去场部卫生站看看吧,买点药给你喝。”

    “不用,咳一阵就好了。”母亲声音哑哑的,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老说咳咳就好,这都多少年了。不看看不行。”父亲压抑着担忧,迅速反驳。

    “没事儿,明天嚼点烟叶子就好了。前阵子生产队里的烟叶都收上去做药剂了,现在又有了,我去跟大队长换一点就成。”长长的一句话,被母亲说的支离破碎。

    “你就是舍不得看病。”

    “老毛病了,有啥好看的。去卫生站看病要5分钱,买药也得花钱。那些药一买就得好几副,一吃几星期几个月的,什么人家喝得起啊。咳又不会死人的,不是什么大事儿。咱们要是有钱了,就先请老张他们吃饭,一起把南墙砸了,后面再搭一个屋子,炕还连着灶,省柴火,到时候大贵他们睡南屋去,我晚上咳嗽就不会影响他们睡觉了。有时候干大活,你也过去,能睡个囫囵觉。”

    夜很黑,父母刻意压低了讲话声,怕吵到孩子们睡觉。

    弟弟妹妹呼吸均匀,显然早已经睡熟了。

    李善贵悄悄把跟弟弟共用的被子拉起来,蒙住脸,偷偷的抽泣。

    第二天早上,李善贵睁眼时,粥香已经弥漫在整个土屋里了。母亲睡得最晚,却起得最早。无论前一天晚上她咳得多厉害,睡得多坏,面对孩子们时总是笑盈盈的,即便那张黑瘦的脸笑起来时依旧写满了‘苦’字。

    李善贵用冷水洗了两遍脸才将脸搓得跟肿肿的眼睛一样红,母亲看到他便没瞧出他哭过,只念叨“洗脸干嘛用那么大力气,快搓破皮了。”

    李善贵埋头喝粥,快速吃完饭后他刷了自己的碗便取了自己挂在墙上的弓和箭,转身往外跑。

    “又背弓箭干嘛?去课堂上学写字去,不许上山——”父亲转头呼喝,却只看到李善贵奔出屋的背影。

    跑出土坯房,李善贵背上弓箭便往山上跑。

    他要多打一些野兔山鸡,卖去供销社,攒钱给母亲看病。

    “大贵子!”

    身后忽然一声呼喝,李善贵回头,便见大队长带着5个猎手背着好几个箩筐顺另一条道往山上走。

    “你也上山?过来跟我们一起走。”大队长朝他招呼。

    人多容易惊走动物,李善贵不想过去。

    “今天大家上山不止打猎,还采草药。你不是识字嘛,过来帮着看看这些书上的文字注解,咱们一边打猎一边采药。”大队长见他要跑,再次喊道。

    李善贵怔住,‘采药’两个字吸引了他全副注意力,不知不觉间便朝着大队长几人走了过去。

    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方方正正的厚实新书册,他盯住封皮上的字,耳边响起大队长的声音:

    “场部买了一批这个书,各个生产队都发了。看图也能采,咱们生产队认字的人少,可以对着图上山去找找,正碰上你了,路上遇到不认识的字,你来给我们读读。”

    李善贵轻轻翻动书页,目光立即被上面彩色的图画吸引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书,这么多画,这么多色彩。翻书的动作不由得变小心,翻到第三页时,他手顿住,只见上面画着一丛野草般的小团灌木,和它红色的花球,以及一些解释的字句:

    【麻黄,可用治风寒痹症、阴疽、痰核等症。可入肺经,宣降肺气,止咳平喘。配方1……】

    他的呼吸逐渐变急促,这种植物他在后山上看见过,很多,不要钱的!

    抬起头,他尚带着稚气的眼睛氤氲些许雾气,望向大队长时,惹得大队长开口要再说的话都止住了。

    几分钟内,李善贵快速地翻阅过书籍,之后快速跑回家,背上仓房里最大的箩筐才又追上大队长等人。

    大队长望了望大步走在身侧的半大小子,隐约揣摩到李善贵看到《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时眼中转瞬即逝的情绪——那大概是从不被命运眷顾的孩子,忽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委屈和感动吧。

    …

    能将具化为各种物资的幸福运往祖国各地的火车,载上一箱又一箱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先后到达它们的目的地。

    许多公社十几册十几册地购买,并在书册被送到各生产队后,开始在供销社大量收中药。中医卫生员和中医兽医员负责做草药鉴别,只要确认是草药,都买。

    “这样一来,一直以来药品紧缺的问题,应该就会缓解了吧……”这样的声音,以不同的方言,被不同地区的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说出。

    同样的感叹,寄托着同样的期许。

    主编严志祥并不需要留存一本书摆在自己的书架上,作为自己这几个月付出的纪念物。

    他的名字已被祖国大地上无数同胞,以不同的腔调念诵——它被人民安置在方寸之间,无需扫尘,时时记挂。

    “这些文字都是这位叫林雪君的同志写的,她是位兽医……”

    “就是这个严社长他们和懂草药的林同志一起策划了这本书,太好的一本书,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经读者提示:六十年代讷河是县非市。】

    【新一月开始了,感谢大家4月的支持,也给大家准备了实物抽奖,照旧是《草原牧医》插画的复印版(使用照片纸或300g水彩纸复印,再套封或塑封,效果还不错)+硬书签+书法小纸条。(感兴趣的可以大眼晋江轻侯参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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