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这更彰显你品格之高洁、追求之不俗……】◎
在林雪君不知道的地方, 一些事情正慢慢发酵,在酝酿不得了的变化。
可她在第七生产队的生活,却一如既往, 尚未感知到变化在缓慢走来。工作照旧, 吃喝照旧,撸狗骑驼鹿也照旧。
驼鹿长到3岁才性成熟,但姐弟俩的长相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姐姐不长角,正面看像牛,侧面看像长嘴巴子的棕马, 远处乍一看像驴, 身形倒是像鹿的。
弟弟头顶的角虽然只是单枝, 还没长成后期最威风的扇形大角, 但已显得威风凛凛。最近它还学会了磨角, 每次路过一棵粗壮的大树,都要歪着脑袋咔嚓咔嚓地摩擦长角的尖端。原本圆润的鹿角越来越锋利, 有时它从驻地穿过,忽然遇到人被吓一跳的时候便会低头做攻击状,总吓得人落荒而逃——这家伙体格壮力气大, 没有角的时候被它冲撞一下都能被怼烂五脏六腑。如今角跟匕首似的, 还不得把人顶得肠穿肚烂?
幸亏两只驼鹿虽然看着又高又凶,但自小在驻地长大, 跟人相处惯了,往人身边凑往往不是为了顶人,而是撒娇讨食,是以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危险的事。
但林雪君还是很担心它们会误伤社员, 在瞧见屋后墙壁上被驼鹿弟弟用角磨出的坑壑以后, 她终于决定给它降低一下杀伤力。
一把从河里捞上来的水草送到它面前, 这个世界就算天崩地裂都跟它无关了。
林雪君拿着矬子咔嚓咔嚓在它头上动土,它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只在她影响它嚼水草时才嫌弃地转头想避开她,或者用脖子把她挤开,以此暗示没有距离感的人类站远点,别耽误鹿吃草。
等水草吃完时,林雪君已将它辛苦磨了一个夏天的角都磨回钝角。原本看起来吓人的大家伙,居然又显得憨厚了。
“下次再看到你拿屋墙磨角,可就要揍你了。”再让它磨下去,墙都要漏了。
林雪君拍拍它的屁股,示意它快跟着大姐头巴雅尔上山。
驼鹿姐姐现在越来越稳重了,驼鹿弟弟却正相反。它仿佛刚进入猫厌狗嫌的年纪般,出门前非要在林雪君身边拱蹭一会儿,大角硌得林雪君哪哪都疼。它还支棱着不大一点的尾巴在院子里跑跳,这么大个家伙,真怕它踩到小鸡或者撞翻院栅栏。
幸而有大鹅够威猛,扑腾着翅膀连扇带咬地追在驼鹿弟弟屁股后面,在它小尾巴上揪着拧了好几下,才将大驼鹿痛得哞哞着跑出院门。
轰走丑兮兮的大家伙,大白鹅收起翅膀,又恢复了昂着头闲庭信步的优雅模样,摇摆着身体晃向院子里的小沟渠,一边喝水,一边在阳光下梳理自己白得晃眼的羽毛。
事了拂衣去,留下功与名。
林雪君靠着墙看鹅洗澡,居然看了十几分钟。
屋檐下小凉风吹着,空气中弥漫着山林草原特有的自然气息,大鹅和鸭鸭在院子里的小浅沟戏水,古人诗词中描绘的归隐生活,也不过如此吧。
……
海拉尔市新华书店。
新一批书籍送到,马车上一箱一箱的书被搬进仓库,管理员清点过书籍后,先抽出部分书籍上架。
一沓一沓的书被他送到销售员怀里,在他的指示下,这些书被摆上相应的柜台。
在《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还抱在销售员怀里,没摆上书架时,来逛书店的桑都尔公社采购员李秀芳就瞧中了这本书:
“我能看一眼吗?”
销售员便先递了一本给她,李秀芳翻开看了两眼,就发现自己居然能通过一本书上的图片,认出野草和中草药的区别!
往常他们见到的草药,都是炮制好的样子,它们‘生前’长什么样根本不知道,那些根茎类的草药土上的茎叶长什么样更没一点概念。
可对照着图片一看,才发现这不就是后山常长在树下、河边等处的不知名植物吗?
身边随手就能摘到,哪还需要花钱去买呢——更何况好中药常常想买都买不到。
快速翻看到最后,发现这本书不仅画出了中草药的样子,还标注了在哪里常见,比较容易采到。以及简单的炮制方法,和最常用的药方。
这书简直是出到大家心里来了,怎么她想知道什么,书上都有啊!
准备掏钱买一本,李秀芳脑内有个念头忽然一闪,转身便往书店外跑。
“哎,同志,书。”销售员看着她不付款就想跑,忙高声喊。
“哦哦。”李秀芳这才想起将书还给销售员。
跑出书店,她立即拐去供销社打电话,桑都尔公社的接线员才喂了一声,李秀芳就迫不及待地道:“找社长,或者副社长,快点。”
1分钟后,副社长接过电话,问道:“小李,什么事啊这么急?”
“刘副社长,我在书店看到个教人采中药的书,我这种韭菜长在野地里就认不出来的人,都能拿着这本书去山上和草甸子里采草药!
“咱们那儿多好啊,林场里全是草药,调动大家都去采,不仅咱们自己缺草药的问题能解决,说不定还能开源呢。
“而且这书是根据地形为目来编的,你上山采药,就只看它的山林篇。你到草原上采药,就看它的草原篇,简直太好用了……”
李秀芳越说越激动:
“咱们盟可不是每个公社都处在森林边上,西边是巴尔图原始森林,东边是大兴安岭森林,下面是兴安盟的林场……我看了,书里写的好多草药都在森林里。”
“真的吗?那你多买些书回来,咱们各个生产队都发一发。”副队长立即开口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咱们14个生产队,你看,买多少册呢?”李秀芳问道,她们公社距离海拉尔远,来一趟不容易,每次过来都会带很多钱,买很多物资。她钱倒是带够了,但书都不便宜,买多少呢?
现在全国都在扫盲,人人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他们生产队现在认字的人也多了许多,新长起来的年轻人都读书,比老一辈厉害呢。
“……”副队长沉吟半晌,才对李秀芳道:“你跟拖拉机手白同志一起商量下这次采购的情况,车上要是装得下,书又的确好,就买15本,一个生产队一本,咱们卫生站也留一本。”
“行!”李秀芳应了声便挂断电话,交过钱出了门,喊上从供销社走出来的白同志便往书店走。
俩人正商量着,忽然见刚才还没太多人的书店里,不过隔了半个多小时,居然都开始有人排队付账了。
站在柜台前的同志交过钱后,1个销售员连着交钱的同志的同伴直接拐去后面仓库,清点了书装进大布兜里。等他们从仓库里出来时,一人手里一大兜。
李秀芳走进书店,凑眼一看,大家手里捧着的书里居然都有《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
“哎,同志,刚才那个买了好几兜子书的人,买的是啥书啊?”她心中有感,忙问销售员。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今天才到货的新书,呐,这几位要买的都是这个书。”销售员一边用算盘算账,一边指了指面前排队的同志,这些人要买的书里,都有这一本。
人民现在能吃饱了,想要的就不止是凑合着能活就行,下一步可不就想要健康了嘛。
在医疗资源紧缺的环境里,有没有中药吃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有这样的书,好卖也合理的嘛。
“哎呦!”李秀芳看着排队的同志们一兜子一兜子地买书,当即着了急,一个大步跨到队尾,忙先排上队。
探头往前看,心里这个焦躁啊,万一都被别人买走了怎么办?明明她来的时候这书还没摆上架呢,早知道就不给副社长打电话,直接先买上了!
渐渐的,书店上了个非常有用的新书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好多来海拉尔采购的其他公社同志都如李秀芳一样尝试申请大批量的购买此书,连供销社的付费电话前都排上了队。
李秀芳总算买到了书,等她心满意足出门时,书店里排的队伍丝毫没见短。瞧见排在后面的同志那翘首以盼、焦躁不安的模样,她抱着书,开心得像个抢到玩具的孩子。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到书店的第一天,便销售殆尽。
无数电话打到新华书店,希望书店能再进一些这个书,还有的直说明天要来送钱,订购十几册。
海拉尔新华书店的店长同志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往出版社打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接线员表现格外焦头烂额,聊了几句才知道,不止海拉尔市新华书店有这样的需求,这几天他们出版社的电话都要被各地书店给打爆了。
现在这本书正在筹划再版,正在商量印刷册数等问题。
还有好多南方地区的书店希望出版社能开始筹划这本书的升级版,多列入一些南方多见的草药,这样南方的人民也能将漫山遍野不知名的草药采集利用起来,一旦大家药材充足了,说不定以后南药可以北调,北药可以南调,那不是更好了嘛。
海拉尔新华书店店长同志可顾及不到这些事,他只关心他们这边的需求量能不能在再版后得到满足,再版印刷到底什么时候能投放市场。
“在推进了,在搞了,同志,别催了别催了……”
《内蒙日报》报社社长办公室里,严志祥连接了十几个电话后,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几天他就像在做梦,做《内蒙日报》这么大名气的好报纸,按理说他应该已经能对许多事处变不惊了,可《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卖座还是令他回不过神来。
本来还担心这份投入的效果,怎么也想不到,这效果哪里是‘担心’啊,根本是‘惊心’嘛。不止惊心,还动魄呢!
他正坐在椅子上激动地不知所措,电话再次响起。
这次打来的不是出版社,也不是托人找到他想买书的各路人马,而是内蒙农业部的朋友。
“老严,书上市一周了,虽然呼伦贝尔等远的地方才拿到书,但咱们呼市周边已经有许多拿着书进行过采药实践工作的生产队了。我这边拿到的数据,好多生产队的中草药库存量增加比例,达到了300%,这个数值还在增加。”倒不是大家真的几天内就采到了多大的数量,而是之前库存量的确太少了,“内部都在说,今年出版业的优秀贡献表彰,可能要落在这本书上。”
“这书才刚上市……”严志祥不敢置信地嘀咕。
“之前的《赤脚兽医》《赤脚医生》《种植要术》等书都是对全民有益的、推广率极高的出版物。老严!”
“怎么?”
“这是造福群众的好事,我之前不知道你这几个月在忙这个,不然我也会加入进来的。”
“这是呼伦贝尔盟一位小同志提出的,我只是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个信息,推了她一把而已。”严志祥手搓着桌面,心情激荡。
“林雪君同志,我知道的。之前抗灾工作干得好,也有她。前阵子我国接待苏-联来的科考团,她也得到了表扬。这一年里,我老听到这个名字。”
“是的。之前我也担心它是否能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大家用着好不好,对着图认不认得出……我也怕只是个美好的愿望,结果真的书拿到群众手里,万一并不能对着图画在漫山遍野的绿色里找到相应的草药,那就……”
“有用的。老严,你比我有格局,这事儿上,我们这帮老朋友都佩服你。”
“……”直到电话挂断许久,严志祥仍觉皮肤发麻。
拿起电话,他当即便想与林雪君对话。手指头插进拨号圈儿里了,才想起来她在呼盟,自己办公室这电话打不过去。
真是激动得头都昏了。
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儿,他又折到办公桌前,抽出信纸,提笔便写:
【林同志:
我们策划的这场仗,才打了一周便告捷。是大获全胜,我想要谦虚地描述至今得到的反馈,却不能够。这实在是一个好点子,再回想当初从你的投稿信件中,读到你说希望出版这样一册书时的心情,真觉不可思议。
过去的几个月里,屡次在工作中觉辛苦奔波,如今再看全不值一提了。
你和阿木古楞同志的稿费,3天前已邮出,不知你是否已收到。最近两天我整日接电话,各地夸奖之词不多赘述,信中我只记一些大家的意见罢。说是意见,其实是期盼。群众从书中受益,希望我们这书能做得更好、更详实……】
当天下午,严志祥仅隔3天便又给林雪君寄出了第二封信。因觉寄件一回不易,他又在邮包里装了许多物资。
送往呼色赫的信件还不止这一封,首都看到《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书籍的父母亲人,也立即写信肯定了小梅的这一项工作:
【……这样的书、这类文章,都可多写,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知识的传播,正是当下国家最需要的。小梅学以致用,又结合了自己在一线的经验,将所学知识变得更丰富、更深入。像在血管中输入血液,将有益的内容传递向祖国每一处毛细血管、肢体的每个末梢……小梅正变得越来越好,你爷爷说,将来,也许你会变成林家最优秀的一员。你知道的,你爷爷对自己做过的事多么自得,现在他要为你骄傲,连自己的得意也放下了……】
因为学校买进了一大批此书而也拿到一册的杜川生教授,没想到自己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得到自己小友林雪君筹划、主编、参与撰写的这本书。
第一次,学校的反应快过了他。
翻阅书籍时,杜川生忍不住一直感叹,她才那么年轻,再过几十年,她的成就得是什么样子呢?
小友出成绩,杜川生也颇觉荣耀,忍不住立即草书一封信,与她分享了自己近期工作、烦恼的同时,他不惜笔墨,大肆夸赞了《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这本书。
【……出一本书,不追求彰显‘他人无、自己有’的学识,不图自己的名。舍弃所有华丽的、高调的用词,只用笔划最少、最白话的语言,传播最有用、最能被人民所用的知识……这更彰显你品格之高洁、追求之不俗……】
一封封夸人的信件,正先后送向呼色赫公社。
当林雪君收到这些信后,展开的,将不止是书信,还会是一场‘溢美之词’文笔大比拼的盛宴。
【📢作者有话说】
…
“最近四川每天下雨,温度接连下降,出门吃饭的时候一阵恍惚,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对季节的校准能力。
“《草原牧医》故事里正是炽烈的盛夏,做大纲的时候已经开始筹划秋天的剧情,走出家门却是春天,整个人都很恍惚,要缓好一会儿才分得清现实与故事。
“五一有朋友来我在的城市玩,想约了去浪去喝酒去做拥挤人群中最嗨皮的崽,记忆中上一次与朋友结伴出游大概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曾经每天下班后约不同圈子的朋友全市探店的生活已遥远得好像上一世了。因为月初冲营养液榜要加更,没办法出门会友,本就相隔两地的旧相识,想再有机会见面也不知要等多久了。感恩好友迁就我,跑来跟我吃了顿饭。大家凑在一起回忆过往,才记起以前我并不像现在这样孤僻。
“一份工作代表的不止是月末时拿到的一份生活费,还是一种生活,甚至是一种人生。不当作者时,真的很难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写书虽舍弃了曾经的热闹,但这世上还有哪一份工作能每天在书评区阅读到那么多人的回应呢?就像故事中杜川生教授所感受到的一样,当有人阅读你的文字,因此而或笑或泪目时,你就不是孤独的,拥有了灵魂共鸣的友谊——很多很多,成千上万的友谊。
“得到的足够多了,感谢大家。
“又想起沉浸故事,伴小梅在草原上肆意飞驰的时刻,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终究是热爱。
“大概是‘每逢佳节倍思亲’吧,这个世界越热闹,独自在电脑前敲键盘的人就越发地多愁善感,见笑了。
“从开书前查资料、存稿到现在6个多月了,一日不停地耕耘,也忍不住发狠地想,等完结时,我也要狠狠休息!
“不过现在嘛…就还是加油吧。再鼓动起多一些情绪,继续耕耘。
“谢谢大家看一个孤独患者的唠叨,谢谢大家陪伴着小梅,谢谢大家五一放假仍在阅读。
“总之,节日快乐!大家要趁假期好好休息,好好玩耍啊~
“晚上9点还有加更,得空就来看哦。
“对了,《草原牧医》月初冲营养液榜,大家手里还有营养液的话,请多多灌溉支持吧,拜托啦。
“拥抱,蹭蹭大家的温暖和热闹~”
202 ☪ 牧民的愿望
◎许愿吧,也许真的有应答。◎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 林雪君给苏木喂了一大捧新割的最新鲜的紫花苜蓿,坐在树桩下看着它津津有味地吃完。
在它高兴满足地走过来低头咬她辫子时,林雪君跳起来拍拍它的屁股, 抱着它的脖子小声跟它商量:
“苏木, 我们去羊牧场吧,检查下大小白羊们剃毛驱虫后身体健康状况怎么样,顺便把大白马接回来。”
“唏律律~”苏木转头歪着柔软的嘴唇仍然要要叼她辫子。
“你同意就好,我们走!”在它漂亮的马鬃上揉了揉,她一边牵着它往外走, 一边道:“等回来了, 我亲手给你剪马鬃。今年骟牛羊都没用我动手, 骟匠王平安带着托娅他们把活都干了, 我的剃刀痒得很, 正好给你理理发。”
苏木甩甩头,林雪君笑吟吟道:“你看你高兴得, 手舞足蹈的。”
“……”苏木。
这世上怎么总是有这种人,仗着马不能讲话,专门欺负马。
“唏律律……”
因为不是什么大事, 林雪君自己一个人跟大队长打了个招呼, 便出发了。
她现在也不是刚到草原的外来孩子了,路也熟了, 草原上的很多常识也都学会了,比去年让人放心多了。
猎-枪肯定是要背的,护卫狼沃勒肯定也是要带的,既然是去羊牧场, 糖豆说不定又能干点活, 也带上。
因为没什么急事, 林雪君将从来没出过门的驼鹿姐弟也带上了。省得驼鹿弟弟在家天天拿角磨后墙,带它出去玩玩,既能当护卫鹿,又能让她的墙歇两天。
两只驼鹿虽然体格大,但其实胆子跟它们的体型并不匹配。长到现在它们都还有很强的幼崽心理,离开巴雅尔就哪都不敢去,好奇心再强也会本能地忍耐,尽量围着巴雅尔转。
也就是林雪君能将它们带出驻地,不然它俩肯定不跟着。
驼鹿其实是很喜欢瞎溜达的动物,成年后的驼鹿天敌很少,这使它们拥有在危险野外散步的能力。
起初两大只总是戒备地东张西望,草丛里忽然扑棱棱飞出去一只小鸟都能吓它们一大跳。苏木跑得快,它们就快快跑,苏木跑得慢,它们就慢慢跟着,偶尔低头啃啃草。亦步亦趋地,真是两个粘人的傻大个。
但开始沿河赶路起,它们的胆子终于渐渐大起来。牛魔王避水金晶兽的属性逐渐凸显,两只大家伙纷纷下水,那么笨重的大家伙,游起泳来居然很灵巧。而且还能潜水,憋气能力极强。
它们一路走好一路啃食河底的水草,吃得肚子溜圆,比跟着巴雅尔上山还快活。
林雪君牵着苏木,看着沃勒和糖豆也跳进河水中跟两只大家伙一起戏水。在驼鹿弟弟从水中游到林雪君身边,将大角蹭向林雪君肩膀时,她一边摘下挂在它角上的水草喂给它吃,一边摸着憨乎乎的大鹿脸,语重心长:
“记住了这条路,以后长大了不用巴雅尔带着,得自己来吃水草。”
现在大驼鹿的叫声已经不是小鹿一样的呦呦的,胸腔长大,它们随口一开口都是瓮声瓮气的——男鹿低音的鸣叫,也只有听在林雪君耳里还是撒娇吧。
摸了摸它的角,驼鹿弟弟便又折回河里。
糖豆很快便领略起牛魔王的快乐,居然学会伏在驼鹿弟弟的背上,叼着驼鹿的大角跟着一起浮潜,真是聪明的过分了。
相比‘浪里黑条’沃勒,黑白色伏在大鹿背后的大狗还挺神异的。
在某个时刻,林雪君觉得自己背着的如果不是猎-枪而是弓箭的话,真有种女侠浪迹江湖的味儿。
不过草原就是有这个特性,因为人烟稀少,走到哪儿都像隐居。人一孤独,多少都会染上点荒拓不羁的侠气来。
……
林雪君抵达羊牧场的时候,驼鹿们吃水草吃撑了,糖豆也喝水喝撑了,第一次看到羊没有兴奋地飞奔。
一春一夏没见到驼鹿,奥都等人都没想到驼鹿已经长得比牛更高大,纷纷奇异地过来围观,仰视的感觉仿佛看神兽一样。
“这东西要是野生的,出现在草原上,我看见了肯定掉头就跑。”奥都啧啧惊叹,长得可真威猛啊。
林雪君拍拍奥都的肩膀,拔步便往草坡上走。
“这两天我给它松快的时候,它的脚敢着地了。”奥都仰头对爬坡的林雪君喊道。
“知道了。”林雪君出发前猜测过大白马现在的状况,这跟奥都说的一致。
终于爬到草坡上,她擦了把汗,即便是在草原上,也有山峰和河谷啊。
大白马仍站在保定装置内,为了给它防晒,奥都用桦树皮给它搭了一个简陋的遮阳棚,它正低着头就着凉棚遮阳。
它嘴边一个碗里还有水,草倒是都啃秃了。
瞧见林雪君,它似乎认识她一般,唏律律地叫了叫,着地的左前腿轻轻刨地,仿佛急着想要去散步了。
解开已经越绑越松的大布兜,又去解它右前腿上的固定物——绳子已经被反复拆了系系了拆摩擦得起毛,快要断了。
检查过大白马肚腹上被大布兜拽勒的部位和绑腿等绑缚处,没有出现任何类似褥疮的破损溃烂,只是毛发被磨秃了许多。
解开最后一环绑腿后,大白马迫不及待地低头钻出保定装置,转身便往边上走。
虽然右前腿着地时它似乎有些迟疑,但走了几步不觉得疼,便开始如常便行走了。
林雪君跟在它身后,每当它想快走的时候都拽住缰绳,拉缓它的步速,如此从山坡上走下谷底,与奥都及自己的大驼鹿汇合。
奥都接过大白马,伸手抚摸了下它的鬃毛,笑着道:“瘦了许多,但精神头还不错。这是腿完全好了吗?以后能恢复负重使役了?”
“养好了,你照顾得真不错。”林雪君扶着大白马,“马断腿,很少有人能照顾得像你这样好了。它在恢复阶段,没有任何其他症状,肠胃也一直不错,甚至没瘦太多。”
“我和航新每天会在它吃饭后用你留着的那个木板,抬着撞托它的肚子,模拟运动,帮助它肠胃蠕动。”奥都道。
“那可不是容易的活儿,每天不得整半个小时啊?”林雪君吃惊地问,怪不得。
“那得有,我俩打赌,看谁坚持不下去。”奥都哈哈笑着道,“航新那臭小子这段时间每天吃得贼多,胳膊上都开始长肌肉了。”
“真棒。”林雪君伸手摸了摸大白马的肋骨,对它道:“要记得,是这两个人把你照顾好的。”
“哈哈,反正我们每天在草场上除了放羊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干。”奥都抱胸看着大白马在他们四周溜达着找草吃,忽然又叹口气,“就是有点不舍得它走了。”
当时大白马受伤,生产队选了另一匹好马送去拉车,现在已经被留在满洲里,代替大白马在那边工作了。
现在大白马好了,它也要回第七生产队,代替当初那匹好马做他们生产队的工作马了。
远处航新忽然骑着矮脚的蒙古马跑回来,他看见糖豆过去帮忙牧羊,就知道林同志可能是来接大白马了。
赶到近前,他先一把抱住大白马的脖子,蹭着亲热了好半天。
“每天都是他喂马,给马梳毛,有时候他晚上还会跑去跟大白马一起睡。”奥都看着十几岁的弟弟航新,转头对林雪君道。
“林同志,你要带大白马回去了吗?”航新手仍贴着大白马,转头问林雪君。
奥都也朝着林雪君看过来。
“不啊,大白马留在你们这边,恰巧你也长大了,该拥有一匹高头大马了。你年纪轻,体重小,现在大白马刚恢复,驮负你正合适。”林雪君转头看一眼奥都,笑着继续对航新道:“不过你得照顾好羊群,不然可养不起多一匹大白马。”
“那有什么难的,我把羊照顾得可好了,生双胞胎的母羊我都照看着,没有一头小羊吃不到奶的。哪只大母羊偏爱哪个孩子我都知道,吃奶少的小羊,我都手动喂的,你来看过我们的羊群没有?都可肥了。”航新当即兴奋起来,走过来便要拉着林雪君去看正在远处夏牧场上吃草的羊,“要不是糖豆过去帮忙照看,我一分钟都不会离开羊群的。现在糖豆的孩子也会放牧了,你别看它长一张宽嘴巴子,瞅着憨厚,其实特聪明,都学会抢别的狗的食物,然后装可怜——”
林雪君被拽着骑上苏木,航新骑上自己的蒙古马,牵上大白马慢悠悠走在前面,林雪君半推半就跟着来到几百米外的夏牧场庇荫坡。
羊群满坡,仿佛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棉花田。
航新高兴大白马不用再绑着,牵着它走在前面,不时伸长手臂摸摸大白马的头,他现在还不舍得骑它呢。
“过两天,姜兽医和周兽医他们又要来我们这儿看大白马了。”奥都与林雪君并骑,想象起老兽医看到曾经断腿的马奔跑在草原上的样子,一定又惊又叹,忍不住觉得好笑。
“哈哈哈,其实幸亏是断的桡骨,如果是脚上或者脚腕上,就未必有这样的效果了。”林雪君颇觉幸运。
“谢谢你。”奥都看着弟弟高兴的样子,转头感激地低声道。
“不客气,你们多一匹马,就能让使役的马匹隔三差五多休息休息,对它们的身体也有好处。”林雪君视野里一只小羊咩咩咩嚎叫着在羊群里奔找,看样子是玩得太开心把妈丢了,“咱们日复一日地努力,为的不就是日子更好,心里的愿望能越来越多地被实现嘛。”
“航新很幸运,他成长在这个愿望能被实现的年月。”奥都低叹过,转头又凝望向林雪君。
回想起当初自己抱着大狗塞根闯进知青瓦屋找林雪君,居然已经过了一年多。
那时候塞根耳朵如果一直不好,就会被丢弃。一个生病的大狗是很难在自然界活下来的,可是它很小的时候就被他抱来,一直悉心照顾着养大,已经跟家人一样了。
他揣着一个希望能留下塞根的愿望,求她救救塞根。
她实现了他的愿望,塞根被治好了,到现在仍健壮地整日跟着他,陪他牧羊、陪他去草原上所有他去的地方。
现在她又实现了弟弟航新的愿望。
夏风不总是燥热的,偶尔也温柔。
林雪君带着两只大驼鹿、一狼一狗,跟着奥都和航新牧了一下午的羊,也给羊做了一遍体检。
两头老母羊都出现了白内障等老年疾病,已经不太适合在大太阳底下满草原地逛了,她决定都带回驻地,跟着巴雅尔一起上山吃草。
其他的羊都没什么大毛病,有几只剪毛后出现了一些皮肤过敏反应,但都已经自愈得差不多了。
晚上回到奥都他们家的毡包,林雪君吃过晚饭继续给羊做体检。
欧格德阿爸的马最近有些消化问题,林雪君给喂了些酸奶。老阿爸直念叨:“现在日子好多了,都舍得给马喝酸奶了。”
何止呢,牧民们能释放那么多精力在一匹断腿的马身上,也是生活变好的一个体现呀。
“幸亏有糖豆的崽帮忙放牧,我们今年牧羊比往年轻松许多。”欧格德阿爸转而又夸起糖豆的基因,“明年要是有更多糖豆的崽出生,我就再讨两条。”
林雪君一边聊天,一边将所有羊做了遍粗检。
“明天早上把有点小毛病的羊再检查一遍。”天上洒满星星时,她走回毡包,接过航新递过来的热羊奶,一边喝一边道。
大白马刚吃过野草,此刻正被拴在毡包前悠闲地发呆。
端着奶碗,林雪君吸一口鲜奶的香醇味。
如果有机会再见,她就可以告诉尼古拉教授,大白马好了,留在了它摔跟头的地方,每天跟着小男孩放羊,吃最好的草,喝最好的水,吹最清甜的草原风。
奔跑无虞,仍是一匹迅捷的骏马。
203 ☪ 半路截胡
◎“哎呀妈呀,小东,这是林兽医哎!”◎
林雪君离开驻地去羊牧场的第二天清晨,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一样。
衣秀玉吃过早饭后先将昨天刚采的草药都端出来放在狗窝上方晒太阳,开院门让巴雅尔带着大动物们上山,然后去后山上给猪圈做清扫, 顺便喂喂猪。
阿木古楞照旧背着铁锹等物来到知青小院, 见院里院外没人,就直接干起活——牛羊狍鹿、鸡鸭鹅们昨天晚上排的粪便要清理。
牛粪送去太阳地上晒干了再用独轮车拉回来码在院墙外。羊粪送去驻地北边,有人会等集齐一批后掩埋做无害化处理,之后做成肥料,自己用或者卖去供销社。
鸡鸭鹅的粪便味道比牛羊粪便味道小很多, 都铲到边上林雪君他们的小菜园里做施肥, 风一吹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但土壤会肥沃, 秋天时土豆会长得更大。
铲过屎, 再用沟渠里的山溪水冲一冲院子,把铺着的小石子冲得干净光洁了, 这才完工。
这些活阿木古楞做得多了,速度快得惊人。衣秀玉从后山回来时,院子里已经焕然一新。
“阿木越来越利落了。”衣秀玉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忽然转头看了看他。这孩子又长个了, 已经比自己高一头了,他怎么长这么快?
低头看看他的裤子, 果然又短了。
目光扫见他脚上穿着的一双小白鞋,好像是去年林雪君买给他的,鞋头部位早被磨破出好几个洞了,但他不舍得丢, 又请萨仁阿妈帮着缝了又缝, 现在还每天开开心心地穿着。他的脚变大后, 鞋子布面细密的纹路都被撑成网格,已经不合脚了,却还倔强地要穿。
“今天我去上山采草药,你要一起去吗?”衣秀玉问。
“不去了,今天上午上完课,下午去草原上画画。”虽然已经画完了《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需求的画,但他现在仍坚持一直画画。有时画之前没画到的草药,有时画草原上的风景、动物和人。
塔米尔回来时,给他带了3本画画书,一本国画大家的画作集锦,两本外国速写、素描和油画集锦,他意识到自己画技的不足,那之后便日夜研读那些书,每天训练画技。
现在手指上的茧子已经硬成小疙瘩,手里的铅笔也都成了小萝卜头,总算穆俊卿和林雪君都夸他进展神速,没有白白努力。
“好。”衣秀玉点点头,回屋便去准备上山需要的东西。
阿木古楞将小小狼关在院子里,又去林雪君的小菜园子里除了会儿杂草,才回到自己的小木屋拿书本去上课。
课上到一半,教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拖拉机声。
吴老师当即高兴起来,对于从小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来说,她并不觉得机械的轰鸣难听吵闹,反而觉得那是代表科技来到草原的美妙韵律,总是很喜欢听。
她停下讲课走到窗边看着孟天霞和刘金柱两名拖拉机手开着车进驻地,眼神颇为羡慕——能开着大机械穿梭在草原上,实在太威风了。
看了几秒钟,她才要折返讲台,忽见拖拉机路过他们屋外时,坐在孟天霞身边的采购员包小丽居然一下从车上跳下来,绕过车屁股便朝着他们教室奔了过来,手里还抱着一本书。
不等包小丽敲门,吴老师就拉开门,询问:“什么事?”
“阿木古楞呢?”包小丽跟吴老师打个照面便探头往教室里看,瞧见坐在最后面竹竿子一样猛长个子的少年,便摇晃起手中的书,兴奋道:“阿木古楞,你画林同志写的那本书出版了!我在场部领到的,社长给每个生产队都买了一本,据说新华书店都脱销了,卖得特别好,供不应求!”
吴老师率先接过来翻看,啧啧道:“是彩色的!画得好漂亮,这个中药是黄芪,在知青小院里经常看到林兽医和衣同志一起炮制这个。”
教室里的孩子们一阵哗然,不等阿木古楞站起来,坐在前面的孩子已经蜂拥围住了包小丽和吴老师,探头推挤着也要看。
“好厉害啊!”
“画得像真的一样!”
“我第一次看到彩色的书,阿木好棒——”
“这图这么复杂,都是阿木古楞画的?这咋画的啊?我艹,也太神了!”
“真好看,吴老师让我也看看。”
“我也想看看,你别推我,我都要倒了——”
“你低点头,我都看不到了。”
阿木古楞站在圈围外,看着同学们围着老师一起看那一本书,耳朵里充斥着大家对他的夸赞。
夏天被晒得有些黑的面庞渐渐泛红,鹤立鸡群地杵在那儿,像个正亮红灯的红绿灯柱子。
班级里跟阿木古楞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都忍不住回头打望阿木古楞,羡慕得不得了。
怎么有人能画出可以印刷成书的画啊!他们这边想买书都不容易,却有人已经出版自己的书了!
那封面上可是明晃晃地写着阿木古楞的名字啊,也太了不起了。
女孩子们回过头,仰视少年剪短后颜色偏棕的蓬松短发,还有渐渐显出骨骼棱角的颧骨及下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又一眼。
阳光洒在他左侧脸上,海一样的瞳孔被照得透蓝。
等了好半晌,阿木古楞才终于摸到了自己的书。封皮上有自己和林雪君的名字,因为封面简单没有乱七八糟的图案,这些名字变得格外显眼。
他将书皮摸了又摸,才翻开去看内里图片。虽然印刷品的颜色与他原画有些出入,但……他的画居然被印在书上了。
凑近书本,还能嗅到油墨香气。
抿住嘴唇,他抬头发现吴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得腼腆而笑。
包小丽看着他又高兴又害羞的样子,感叹道:“真是长大了。”
从怀里又掏出一个信封,她将之塞给阿木古楞,笑着道:
“这次不止有好多林同志的信和包裹,也有你的。
“包裹估计是书之类的,都还在车上,回头一起送到知青小院去,你也去那儿取吧。
“这个是你那个包裹里的,运输的时候包裹破了,它们都掉出来了,里面的邮票啥的洒得哪哪都是,幸亏邮局的同志都给你找回来用信封收起来了。
“我给大队长打电话的时候提到这事儿,他直接做主,让我在邮局顺手一起帮你换成了钱。当时我正准备帮林同志和穆同志把他们的邮票换成钱,这信封里装的是你的。”
“哇!”
“天呐!”
“我妈还骂我败家呢,我同窗都开始赚钱了,呜呜——”
“多少钱呀?”
“有钱诶!”
包小丽并没回答其他孩子,而是凑到少年耳边,小声道:“二十多块钱呢。”
虽然他画了不止一个月,但现在不让用钱当稿费发给作者,这些就算不少钱了。
“谢谢。”阿木古楞接过来,捏了捏厚度。
“书我拿走了,这个要交给衣同志,回头她上山采药的时候,拿着这个书,就如虎添翼。”包小丽又从阿木古楞手里收走了书,说着转身便要走。
“包同志,你们下次什么时候去场部啊?”阿木古楞忽然抬头问。
“我先不出发,不过明天孟天霞和刘金柱同志就要出发。场部供销社要运一批东西去海拉尔,他们都得过去帮忙。”包小丽道。
“那我明天跟着他们一起去场部。”
“去干啥啊?”
“上供销社。”阿木古楞垂眸搓着手里的信封,“我想买一点东西。”
他已经攒了好久钱,现在终于够了。
……
林雪君在羊牧场的第三天,正碰上额日敦来给奥都他们送物资。她干脆将两头驼鹿拴好绑绳交给力气够大、在驻地跟驼鹿也算混了个脸熟的额日敦,请他帮忙把驼鹿带回驻地,交给大姐牛巴雅尔。
糖豆被留下公干牧羊,她骑上苏木带着沃勒转道去场部。
之前答应姜兽医每个月去一趟场部兽医站,跟他们开个讨论汇报会。
恰巧好久没去场部采购,也想去买点东西。
晚上准备找个草窝躺下,点个篝火,烧点防蚊虫的草,枕着马鞍,搂着沃勒将就一宿。
寻找草窝时却遇到个开拖拉机路过的人,对方瞧见她一个年轻女性傍晚了还在草原上晃悠,以为她迷路了,专门拐过来询问:
“姑娘,哪个生产队的?去哪儿呢?要不要捎你一段路,或者跟我们回第四生产队?”
“你们刚从场部采购回来吗?”林雪君看了眼拖拉机后面满载的东西,猜到他们像孟天霞和包小丽一样,是拖拉机手和采购员的组合。
“是啊。”
“我是第七生产队的,准备去场部呢。”
“跟我们回第四生产队驻地休息一晚吧,就在边上,十几分钟就到了。”
“那就太感谢了。”林雪君干脆从苏木背上跳下来,在拖拉机后面搭边坐下。
虽然拖拉机也很颠簸,但总能让骑了一天马的大腿和屁股肌肉休息一下。
坐在司机边上的采购员瞧见跟在后面的一匹黑马、一条黑狗,忍不住道:“你那黑狗长得够凶的,刚才我远远看见,还以为是狼呢。”
“哈哈。”林雪君忍俊不禁,可不就是狼嘛。
怕让人害怕,她没有立即道出沃勒的身份,只笑嘻嘻地跟采购员聊天。
“我听说你们生产队的林兽医有一条黑白狗,放羊放得可好了。”采购员转身伏在车头后面的栏杆上,大声问。
“哈哈,我就是林雪君,你说的黑白狗叫糖豆,咱公社第一条边牧。”林雪君笑着道。
“嚯?!”采购员猛一抽凉气,惊得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扶着栏杆探着身,不敢置信地问:“你就是林雪君同志?林兽医?”
“你小心点,别掉下去。”林雪君见对方做危险动作,吓得忙摆手。
“哎呀妈呀,小东,这是林兽医诶!她要跟着我们去咱们生产队了,家里那头肚子老大,一走路逛荡着全是水声的那头大母牛有救了!”采购员高兴得将司机小东肩膀拍得啪啪作响,兴奋得好像要从车头上翻到车斗里跟林雪君好好聊聊天一样。
跟司机喊完话,他又回头对林雪君道:
“林兽医,您不知道,我们全生产队都知道您。您那文章写得可太好了,春天的时候全员用的都是你写的那些法子,老好用了。哎呦我,我都不知道该说啥,哈哈哈,我太高兴了。
“你要跟我们去我们生产队了,之前场部的姜兽医来过,说我们那头牛肚子里全是水,得回去找另一个兽医过来会诊,看看怎么处理。
“你来了可太好了,这不是天意嘛。我们这回来的路上居然能载到你,哈哈,长生天把你送来给我们的母牛治病来了。我弟弟可崇拜你了,他也想做兽医呢,你还收不收徒弟?他可能吃苦了!”
采购员的嘴皮子极溜,草原上的风和拖拉机的突突声都压不过他的嗓门,一句接一句的,谁也插不上话。
林雪君脑子都快跟不上了,对方的话还在往外冒呢:
“林兽医,您赶路辛苦不辛苦?要不到了俺们生产队,你先休息。那母牛也病了好长时间了,不差这一两天,明天您再给我们看看呗。”
采购员一兴奋起来,文绉绉的话和大白话穿插着往外冒,上句不接下句地一股脑往外吐:
“姜兽医说这牛可遭老罪了,他一打眼看到俺们那病牛,眉毛皱得都颤一块儿了——哎?林兽医,那黑狗不会是传说中你养的那条黑狼吧?听说老聪明了,哎呦,真是狼——”
204 ☪ 一线生机
◎也许她的到来,是关于‘有希望’的一种启示呢……◎
到了第四生产队驻地, 采购员赵明娟见人便喊:
“快看我们把谁请来了!”
“林雪君兽医!”
骄傲得仿佛她们不是一场偶遇,真是他们特意去请的一样。
拖拉机停在停车处后,赵明娟兴致勃勃地要将林雪君带回自己家过夜, 却不想因为年纪太大而今年留在驻地的赛罕老阿妈听说林雪君来了, 当即在孙女的搀扶下迎了过来。
“你认识赛罕老阿妈?”赵明娟惊讶地问。
“去年治传染的寄生虫病那会儿,在第四生产队的夏牧场上跟赛罕老阿妈见过,当时是赛罕老阿妈一家子人配合着做治疗。”林雪君笑着解释完才迎过去与赛罕老阿妈拥抱。
“您身子骨还是这么健朗。”林雪君拥抱过这位老户主,如今对方终于放下管理全家人放牧的工作,带着孙女留在驻地里享享清福了。
做了一辈子主的老人, 即便是苍老了, 双眼仍旧炯炯, 通身的气派也没有因为背部佝偻而消退。
赛罕老太太哈哈笑着回应林雪君的话, 又是拉手又是拍背, 高兴得不行。
赵明娟跟着走在后面,叹口气, 看样子今天晚上林兽医不能到她家借宿了,唉。
林雪君本来以为今晚要露宿星空之下,却没想到居然有炕有被褥, 还有一顿夜宵。
被春天蝗蝻喂得肥肥的老母鸡下的鸡蛋, 加上去年还剩的猪油炒的鸡蛋大酱。打着手电筒在菜地里现揪的白菜叶子、小葱、小黄瓜、香菜和刚成型还没有拳头大的小红萝卜。
用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镇着的豆腐皮,再把晚上煮的米饭热一热。
豆腐皮往手掌心上一摊, 均匀地抹上热乎乎的鸡蛋酱,再夹几筷子白米饭铺上一层。
然后甩掉香菜和白菜叶子上的水分,在米饭上铺第二层。
接着夹若干黄瓜条、葱丝和小红萝卜片,这就可以把大张的豆腐皮卷成筒了。
深吸一口气, 感觉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林雪君低下头, 虔诚地来上一大口。
牙齿先切断软弹香嫩的豆腐皮,接着是白菜、香菜等内层食材。香菜梗和香葱难咬断一些,黄瓜和萝卜比较脆就容易咬断得多了。
大大一口里食材丰富,各种清甜、清香、辛辣、咸香等味道不断交织,最爽的还是够新鲜——刚摘的食材,饱含水分,沁凉爽口,实在太美味了。
尤其东北黑土地肥沃,太阳大,种出来的蔬菜味道浓,又特别甜。跟咸香的鸡蛋酱混着吃,咸味会将甜味逼的更浓郁,太爽了。
林雪君刚开始还撑着膝低头吃饭,很快便转为向后靠在椅子上,享受一样大快朵颐,活着实在是太幸福了。
她这一个菜卷还没吃完呢,赛罕老阿妈的小女儿又端了一盘蓝莓进来。
采购员赵明娟回家也没歇着,将她妈白天才采的酸么姜洗干净了便往外跑。她妈听说林雪君兽医来了,不仅没拦着,还往那一把酸么姜里又塞了一把姑鸟,让她都拿去给林雪君吃。
不一会儿的工夫,林雪君面前的小木桌上已经摆满了驻地里乡亲们送来的各种吃的。
林雪君哪吃得下这么多啊,各种美食尝一口,人就已经饱了。
赛罕老阿妈让她在驻地里散散步消化消化食物,自己则帮她把被子铺好,等她回来睡觉。
林雪君站起身却没有直接往外走,拉着赛罕老阿妈的手道:“阿妈,你别忙活了,我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睡。你们这边手电筒多不?大家要是都不困,陪我去看看病牛呗。”
“你不先睡觉吗?”赛罕老阿妈吃惊发问。
“先看看牛,我听赵明娟同志说,都病了一阵子了。啥病都是越早治越好,反正我现在还不困。”林雪君转头又看向赛罕的小孙女:“你们困不困?”
“不困!”小姑娘一听说林雪君现在就要去给牛看病,就算是困也变得不困了。她当即掏出家里的手电筒,让奶奶在家休息,自己陪着林雪君去看牛。
走出驻地,大家听说这事儿后都跑回家取了自家的手电筒过来帮忙。
有个大哥听说大名鼎鼎的林雪君同志来了,要给母牛看病,正往牛棚走呢,当即从家里跑出来。因为着急,等不了绕路,准备翻邻居的木篱笆走直线,结果天黑加上身手不好,直接狗抢屎摔在邻居的菜地里了,爬起来后身残志坚,杵着腰一瘸一拐仍旧跟上了人群——东北人看热闹的那颗心,就算天上下刀子都拦不住。
林雪君来到牛棚的时候,四周已经围满了人。她走进去,每个人都跟她打招呼,就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此刻也忍不住脸红了——人类到公园里看猴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第四生产队的大队长忙赶走大部分来看热闹的人,根据林雪君的需求,把一些手电筒特别亮的、力气大的都留了下来。
在大家的指引下,林雪君很快便找到了生病的大母牛。她走过去一看,病牛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连眼睛都是闭着的,肚子撑大得如皮球一般,感觉牛皮都被撑薄了。她还从没见过腹涨这么严重的牛呢。
不由得加快步速赶到牛跟前,手按在它肚子上时,它本能地探了下头,但也还是没有睁开眼。
状况不是很好。
“什么时候开始的?”林雪君回头问。
“好长时间了吧,刚开始可能就一点肚胀,我们也没当回事,就这周忽然开始严重了,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我们才意识到得请医生。”饲养员走过来答道。
“最早的异常症状还记得吗?”
“没啥症状吧,好像就是一点点肚胀,可能是食欲啥的不太好了。”
“有咳嗽、腹泻之类症状吗?”
“好像有一点腹泻吧,可能就腹泻了一下就好了,没有特别严重的腹泻之类呀。”
测好体温,林雪君皱眉道:
“有些低烧。
“牛腹部积水可能的原因太多了,好多病都会引发积水积液,肠、膀胱、胃、肝等原因都可能造成腹水,甚至子宫的问题也可能造成积水。”
在这个时代关于腹水病因的研究非常初步,对于各种病因的判断是很难的。
好多腹水症状在后世都是宣判死刑的,想到这里,林雪君深吸口气,手从母牛肿胀腹部的前侧开始往后触诊。但肿胀实在太严重了,从外面根本摸不到任何脏器。听诊时水声也严重影响了对脏器情况的评判。
轻轻推动牛肚皮,里面晃的全是水,大牛被坠得四条腿颤抖着,整个身体都跟着晃动的肚子左右摇摆了下。
太严重了。
戴上手套,用肥皂水洗过手臂,想要做一下直肠检查。
可手才伸入一段,内里严重的腔压就使得她没办法再深入了。强行内探,可能会导致腔压更大,林雪君不敢冒进,终于还是将手缩了回来。
怪不得姜兽医来看过后没有治疗就跑回场部要找人来会诊,现在各种诊断手段受阻,连到底是哪里生病引发的腹水都很难判断。
而且肿胀成这个样子,内脏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病变。比如内脏黏连之类,说不定不管是什么引发的腹水,都已病入膏肓了。
姜兽医应该也做好等他们赶来时,无需医治,直接解剖寻找病因的准备了吧……
抽回手臂重新做了清洗后,林雪君盯着大牛踟蹰不已。
母牛身体不舒服得太厉害了,呼吸都变得粗重艰难——不能再多考虑了。
无论是什么症状,都得先排液。哪怕如果是腹水,快速排液会有风险,也顾不得了。
“你们生产队管中药的呢?有没有兽医卫生员或者卫生员?我需要有人帮我煎药。”
林雪君转头才问过,之前冬天跟着她学习过的一个青年就站了出来,领了林雪君开的单子,他转身便跑去选药熬煮。
从药箱里取了最粗的针头后,她又立即喊人去采芦苇管儿,越粗越硬的越好,要长的,完整的。
下达完任务,林雪君让身边人让开一些后,摸了摸牛肚子侧面,接着将消毒过的针头从针管上拔了下来。
还不等大家反应,她一根针头已插进了牛肚子里。
下一瞬,一小溜儿液体从针头处流出来。林雪君忙让人将手电筒怼过来,液体是接近白色透明的,不黄。
捏了一点液体嗅了嗅,没有尿味,排除膀胱和尿道破裂等可能性。
林雪君立即在本子上做下记录,恰巧摘了芦苇的人赶回来,林雪君立即给每一根芦苇消毒,接着用针拨开刺穿的伤口,使皮肤不能完全贴合,然后快速把芦苇管儿插进皮肤。待芦苇里开始淌出细细的水流,林雪君这才拔出针头。
接着,她如法炮制在牛肚子左右分别开了六七个口子往外排液。
要尽快缓解母牛腹胀的情况,又不能太快,怕导致大脑缺氧和晕厥,几个芦苇管儿分流排液的速度正合适。
围观的人瞧着母牛左右插着若干芦苇,每根芦苇都跟小水管一样汩汩往外流水儿,都觉惊奇不已。
他们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既觉得刺激,又觉大母牛可怜,呲牙咧嘴地完全丧失了对表情的管理。
“这咋这么多水?”赵明娟皱着五官,又问:“是尿管堵住了,喝太多水排不出去吗?”
“不止是水,还有气体。”林雪君指着靠上部位芦苇管,让赵明娟观察。
很快,大家就都发现了这些靠上的芦苇管的不同,它的水流常常断流,并发出细小的突突响。
“这是冒气儿呢?”有人好奇地问。
“嗯,胀气。”林雪君点点头。
有胀气,那么就基本可以判定病因源于肠胃了。多半不是肝腹水,算是个好消息,虽然肠胃胀气漏液也会致命……
“我要给母牛开腹。”林雪君转头道:“卫生员那边有生理盐水和葡萄糖吗?”
“有。”一个女青年站出一步。
林雪君转头问大队长:
“很可能开腹后仍发现不能救,比如肠胃黏连严重、坏死,比如腹腔长期积气积液已经一塌糊涂…但开腹至少能搞清楚症结。
“开腹的前提是要先排液排气,让腔压降到一个合适的程度。还要给母牛打针补充体力,让它能撑下一台手术。
“如果开腹后内脏有坏死、黏连等严重问题,症结可以处理,那就解决问题,再缝合伤口,之后正常消炎、避免伤口化脓,养十几天能好。
“如果开腹后内脏不行了,或者症结无法解决,那就浪费了给母牛打的营养针剂、熬煮的中药、麻醉药,以及手术耗材和耗力。
“不动手术的话,它撑不过明天晚上,死后可以由我来给它做尸检,确定病因,如果没有传染等问题,可以屠宰了肉食或处理好了拉去场部卖肉。
“布赫大队长,你来做决定吧。”
“既然你来了,那就动手术吧。”大队长那森布赫转头看了看拄着拐仍缓慢走过来查看的赛罕老太太。
也许赵明娟他们把林兽医接来生产队只是偶然,但也或许是一种关于‘希望’的启示……
总要试一试啊。
205 ☪ 喷泉牛
◎不要打扰林兽医,就算你是病患牛也不行!◎
如果能治好大母牛, 今年秋天揣犊子,明天春天出生。现在眼看着要准备揣犊子了,忽然死了, 之前半年都白喂了。
现在母牛4岁了, 一般能活十几岁,长寿的可以活二十几年。以10年算,都还能生6个牛犊呢。只是出一个林雪君的手术费1块钱,加上药剂物资的消耗,可以换回母牛一条命, 和今后能产出的若干牛犊, 绝对划算。
如果手术失败了, 这些物资再去场部买就是了, 今年春天因为生产队里的孩子跟林雪君学到了接生大牛犊的办法, 新生儿存活率大大增加,他们生产队年底的出栏数肯定不低, 这点钱绝对出得起。
别说只给林同志1块钱,多给一些也应该。她教出来的孩子可太能干了,技术是真的有用啊。
布赫大队长在回答林雪君问题前, 其实已经将账算明白了。他虽然也心疼母牛, 但做任何决定都要从整个生产队考虑,而不是以自己的情感为基准。
一切都符合生产队的利益, 他这个决定做得才心安。
看着林雪君开始准备手术用具,大队长喊了好几个手巧能干的小姑娘小伙子围着林雪君给她打下手,又请赵明娟的母亲回去准备些喝的,给大家解渴。
其他不需要帮忙的人也不愿意回家, 围在牛棚外面, 撑着身子举着手电筒, 美其名曰帮林同志打光,实际上就是看热闹。
母牛左右肚子上插着芦苇杆儿,滋滋往外冒水,这场面这辈子看过了这次,可就未必能有下次了。边疆娱乐项目少,没有游戏电视收音机,书和报纸都不好买,这样奇异的医治方式,可得好好看看,回头搞不好能当个趣味故事,讲一辈子呢。
回头等自己老了,小孙女孙子绕膝而坐,听爷爷奶奶讲年轻的时候,看到的喷泉母牛的故事,孩子们一定听得聚精会神,觉得爷爷奶奶的经历超丰富的。
林雪君早习惯了被人围观着动手术,让赵明娟稀释了来苏水,给四周和围观的人都喷洒过,她又绕回母牛正面。
接过卫生员递过来的装着药剂的针管,她摸了摸牛脖子,很快便找到了静脉。
“啪!”一下用力一戳,针管便戳进牛皮。
四周此起彼伏一阵抽冷气的声响,果然什么时代的人都害怕打针。
轻轻回抽了一下,见有血液入管,她这才缓慢将电解质水推进静脉。因为牛的血管比人粗,所以输液快一些也没关系。
药液全部推入后,她拔出针头,用棉花蘸了消毒水在针眼处擦拭消毒。
整个过程母牛只有轻微的晃动,几乎没怎么挣扎。
轻轻叹口气,希望它能坚持住。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了,等母牛腹腔里的液体流出大半,腹腔压力减轻,能摸到一些内脏,以确定备皮开刀的部位。
再就是等中药煎好晾凉,母牛喝下后状况恢复到足够撑住麻醉和一场手术。
林雪君跟其他人一样坐在马扎上围在母牛四周,等腹部积液呲呲流淌。
有的本来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人,等上二十来分钟,也开始犯困了。到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手术根本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趣事,而是耗时耗力气耗精气神儿的累活啊。
有一些人实在是撑不住了,终于败下阵来——直接坐在地上靠住栅栏先睡一觉。
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再困也得撑着看到动手术!
林雪君捧着奶茶,一边喝一边脑内回想之前学到的各种知识。
腹腔穿刺引流、抗生素治疗、肝腹水、腹腔漏液、营养不良、腹膜炎……
脑内勾勒的一些疾病是用黑色字体呈现的,那些都是与死亡挂钩的病。另一些红色的字,则是有希望救治的,那么接下来就要反复构建治疗的每一个环节了。
她在不断推演自己给牛开腹后可能看到的场面,时不时皱起眉,感到一丝丝畏难情绪。
大队长等人察觉到她的压力,都噤声守着,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打扰。
忽然,大母牛发出一声低沉的痛叫。林雪君睁开眼,便见一直闭着眼睛动都不想动的病牛甩动着拴着它角的绳子,转头不断回头望向自己腹部,四足也不安地轻轻踢踏,似乎想要离开这里,摆脱肚子上的疼痛。
林雪君站起身,走到母牛身侧,伸手抚摸它的背脊和腹部,发现之前撑大如鼓的腹部上方已经凹陷下去,牛皮塌下去,骨骼的轮廓凸显。
母牛身下从肚子里流出的液体打湿了四周地上的泥土,汇集成小河已在凹陷处汪出了一个小湖泊。
深吸一口气,她伸手在牛腹部上按摸了半天,又做了一次直肠检查的尝试。
如果腔压明明已经下降了,手还是插不进直肠,那么说明母牛的状况比想象中还严重,可能内脏已经出现不可逆的损伤。
幸运的是,她再次尝试时,虽然仍旧艰难,竟还是将手臂推进了母牛直肠。
在四周人刻意压低的惊呼声中,林雪君的手指开始左右摸索,探查能触到的所有内脏的情况。
布赫大队长等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看着林雪君垂眸专注的样子,等待着她的诊断书。
几分钟后,林雪君缓慢抽出手臂,长舒一口气,蹲身一边洗手臂和手套,一边抬头对布赫大队长道:
“是肠胃堵住了,初步推测可能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肠胃。”
等待老母牛因直肠刺激而产生的一串酸屁放完,风将空气重新吹清新了,林雪君才走到母牛左腹部处,又手按寻找了半天,才依次用两把刀快速完成了褪毛备皮工作。
麻醉等术前工作都做好后,林雪君让所有人都让开些距离,这才执起手术刀,侧开身体,割开了牛皮和脂肪。
下一刻,被林雪君拉开的刀口处,□□像喷泉一样喷出。布赫大队长等人即便已经退开好几步了,却还是被溅了一身牛腹积液和泥土。
围在牛棚外探头张望的社员,甚至还有因为吃惊张嘴而被溅到嘴巴里的。恶心得一阵尖叫,转头狂呕了好半天才缓回来。
别人在尖叫低骂,林雪君却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有出现侧腹切开,肠子立即全被腔压挤出伤口的喷-肠场面——如果肠子全爆出体外,围着边上这些人就不止是大声骂臭骂脏了,恐怕晕倒的都会有。
…
林雪君喊了赵明娟2人分别用消毒过的炉钩子,从左右扯开伤口,直到积液不再排出,她才走回母牛身侧,又将胶皮管插进伤口内,通过虹吸法尽量排出胶皮管能触及的所有部位的积液。
这个环节又用掉了好长时间,赵明娟起初还很羡慕林雪君的工作,现在已经渐渐开始在心里叫苦不迭了。她只是举着炉钩子帮忙拉开刀口,就已经快要耐心耗尽了,亏林雪君还能保持专注。
社员们都安静地看着林雪君握着胶皮管在牛肚子里小心翼翼地移动,耳中哗哗声不断,偶有牛棚另一边牛和马的嘶鸣声交错其间。
围观的人已经开始捏自己的大腿,又犯困了。
液体流淌出来的声音渐渐变小,林雪君终于拔出胶皮管交给打下手的青年。
让赵明娟二人保持刀口被拉开的状态,她手伸进去开始触摸检查腹内状况。顺着肠子一点点往下摸,她垂着头闭上眼,以便时手指的触感更突出。
这一段内部有堵塞物,不知道是不是病因,幸亏没有黏连……下面这一段也没有伤口……
一直摸到极限,林雪君收回手臂,开始顺着摸到堵塞物的部位向上摸,一直摸到胃部。
忽然她动作停住,抬起头,她睁大眼睛,眼珠因为大脑高速运转而快速转动。
布赫大队长瞧见她这个样子,呼吸都屏住了,想问她发现了什么,又怕出声会打扰到她,更怕吓她一跳——毕竟她的手在牛肚子里呢,万一因为恐惧而猛一攥拳,抓到什么内脏怎么办。
其他人也如布赫大队长一般屏住呼吸,盯住了林雪君的表情和她插在牛腹内的手。
这一刻,刚才因为漫长排液环节而多次犯困的社员们终于全精神了。他们各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忘记了方才被溅一嘴泥巴和积液的恶心,又不自觉紧张地张大了嘴巴。
被灌了麻醉汤,抹了麻醉药后仍保持站立姿势的大母牛忽然回头鸣叫:“哞——”
站在牛头附近的社员吓一跳,忙转头皱眉瞪住母牛,下意识低声:“嘘——”
不要打扰林同志,给你动手术呢!
206 ☪ 手术台边的群口相声
◎不管你家丢了啥,去牛肚子里找找,准在那儿呢!◎
怎么会有这么多堵塞段?
林雪君做直肠检查的时候, 手伸到骨盆腔前缘右前方,在瘤胃右侧的中下腹区,隐约摸到向后伸展的部分皱胃, 手感呈粉样硬度——应该是肠胃堵了, 造成皱胃阻塞。
这种病会出现病畜贪饮,瘤胃内充满大量液体等症状。包括后续炎症造成腹水也有了合理解释。
而腹水充满腹腔,如果不是肝腹水等原因,那么就只能是瘤胃有破损,使胃内液体流进腹腔, 导致了这种情况。
猜测到归猜测到, 可堵成这个样子, 是她真的没想到的。
手指摸到瘤胃上的破洞和仍挂在上面的尖锐物, 她启唇瞠目, 总算找到瘤胃液体漏泄的原因了。
确定尖锐物的形状后,轻轻捏住, 小心翼翼地将之扭转并取出——
所有人屏息等待之际,林雪君的手从牛肚子里抽了出来。
东西被她丢进地上的铁盆后,所有人都探头过来看。
原来是个弯折的钉子。
“就是这东西导致它肚子这么大的吗?”
“这谁家的钉子拔了不做回收啊?瞧瞧让牛吃了, 遭多大的罪!”
“怎么吃了钉子, 会搞一肚子水呢?”
大家喘过气来后,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林雪君转头接过赵明娟递来的手术刀, 左手找到瘤胃破损口后将之从刀口抓出。
“哎呀妈呀!”
“哎——”
大家瞧见这场面,因为没见过而好奇要看,又害怕地直嚷嚷。
“都让开一些。”林雪君挥臂示意。
凑头看钉子的社员们嚯一声退出去好几米,方才被臭烘烘酸了吧唧的液体溅到的恶心感可还没忘呢, 这次总算知道往远点躲了。
下一刻, 林雪君切开瘤胃, 用纱布包裹住切口边缘,纱布被血浸成红色的瞬间,胃内暗绿色酸臭的粘稠液体顺破口汩汩流出。
没消化完全的草糜和胃液混着难闻的气体,熏得社员们大叫着又退得更远了。
赵明娟要握着炉钩子保持刀口被拉开的状态,因此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逃走,更加庆幸起林雪君带着他们用湿布巾围住了口鼻,不然真怕被熏晕过去。
待液体流得差不多了,林雪君又伸手进去掏里面的东西。赵明娟看得胃里一阵抽搐,也不知该替大母牛觉得疼,还是替林雪君感到脏。代入谁都难受,干脆抬头看天——天被牛棚的木板顶遮住了,只好默默数棚板。
一团一团稠呼呼的植物被林雪君抓出来,啪啪丢在身后地上。
大队长忙喊人过来及时把这些酸臭的东西铲走,避免手术环境变得越发恶劣。
做起机械重复的工作,林雪君才终于顾得上说话。她一边掏牛胃,一边回头寻找:
“刚才谁问‘吃钉子为啥满肚子水’的?”
人群中立即有一个大叔举起手,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样应道:“我。”
“大叔,牛胃破了,胃里的水流到肚子里了。”
“那它胃里咋那么多水啊?把肚子都撑成皮球了。”另一个青年见林雪君居然会点名回答问题,立即也积极地提问,希望能得到跟林同志对话的荣幸。
“因为皱胃阻塞造成牛脱水、电解质紊乱等症状,大母牛不懂这些,大脑告诉它脱水就要补水,所以它会变得非常贪饮,企图通过一直喝水来解决自己身体的病症。可是疾病的根由没有解决,一直喝水反而引发了更多的痛苦。”林雪君耐着性子解答‘病患家属’的疑问。
见林雪君又回答了一个人的问题,四周的社员们呼啦啦再次围回来,争先恐后地纷纷提问。
幸亏林雪君还在一团一团地往外掏东西,大家担心她不小心把那些恶心东西摔自己身上,不敢往前凑,不然林雪君肯定会被围个水泄不通。
“不过喝水虽然让大母牛痛苦不已,却也算因祸得福。”林雪君忽然话锋一转。
“为啥?”
“咋还有福呢?”
“啥意思呀?”
“漏出来的液体撑大了它的肚子,那枚惹事的钉子才没有戳伤它的心包等组织器官。
“如果它的器官还像之前一样紧密挨着,钉子很可能在牛运动时摩擦穿刺到其他器官。
“可如果牛的腹腔变成了一个装水的气球,钉子被液体和气体裹住,母牛又因为腹胀不愿行动,反而使钉子一直呆在原位,没有扎到或摩擦到其他脏器。”
这可能也跟母牛腹内没有出现其他器官黏连有一定的因果关系。
没有破损、挤压造成不过血的坏死情况,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林同志,那这牛是不是没啥事儿啊?”
“是不是说它还有救?”
大队长见林雪君已差不多掏干净牛胃内容物,立即转身轰人:
“等明天再问,都安静点,别打扰林同志动手术。”
就算林兽医啥都知道,大家也不能一直问个不停啊,能不能让人家消停会儿了。
社员们只得悻悻闭嘴,仅一双双直勾勾的眼睛还闪着光,显示着他们忽然增强的求知欲。
林雪君朝大队长笑笑,在清水里冲了冲手后,又回去继续探索。因为胃内被清得差不多了,她的右手一下便摸到了堵塞处。
手指捏着堵住瘤胃的罪魁祸首,指腹搓了搓,滑溜溜的料子。
青年们举着的明晃晃手电光打在牛腹侧的刀口处,林雪君的小臂几乎完全没入牛肚子里,在其中摸黑忙碌。
其他人或抱胸或靠柱,皆找到一个自己觉得不算很累的姿势站定了,目光凝着林雪君的手臂,等着她继续发现什么。
当她小臂开始回缩,看热闹看出经验的社员们立即瞪大了眼睛——上一次是钉子,这一次是什么?
大家聚精会神、凝眸观望,就见林雪君捏出的东西——很长、很软,像是块布,被缓慢地拽了半天都还没露出全貌。
完全湿透的长条布在牛胃里被搞得皱巴巴,完全失去了它原本的形状。染了草汁胃液后,颜色暗沉沉的,似乎是酱色,又好像有点暗红色。
这是啥玩意?
“啊!”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引得所有人都回头张望。
谁啊?
谁在叫?
“大柱子,你叫唤啥呢?”一位大娘让开一步,显出她身后一个高壮的青年。
“那好像是我的新衣裳——”大柱子话音才落,被缓慢拽出的东西终于完全掉出来了。
林雪君双手拇指食指捻着那块儿布,推远了轻轻抖开,还真是一件衬衫!
“我的新衣裳!怎么成这样了……”大柱子这下完全认出来了,就是他的红色的确良衬衫!城里买的,老贵了,全生产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诶!
天呐!怎么被大母牛给吃了?现在还变成这样了——
“给,以后晾衣服的时候关好院门,别再让牛偷吃了。”林雪君将衬衫丢进装钉子的铁盆,示意大柱子领回去洗洗说不定还能穿。
“……”大柱子一脸的为难,显得比丢了衣裳还痛苦。
“让你瞎怪别人偷你衣服,这下真相大白了吧,咱生产队可没人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道。
“这还不如被人偷了呢……”大柱子摸摸头,见大队长直瞪自己,忙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低头把如今比擦脚布还不如的衣裳拎起来,拿在手里看看,心疼死了。
进过牛肚子,差点跟牛粪一起被拉出去的‘的确良衬衫’,倒的确还是全生产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不,不止如此,它现在恐怕已经是全草原只此一件的稀罕物了!
说不定还是全中国只此一件的……毕竟其他的确良衬衫恐怕不会有‘穿肠破肚’‘与粪共舞’的丰富经历。
接下来,林雪君又从牛胃里拽出一个东西。
那暗红色的布团才掉进铁盆里,就被一个穿跨栏背心的青年猛地扑过来捞走了——方才看见大柱子丢掉的的确良衬衫被从牛胃里捞出来,跨栏背心青年就开始紧张了。
“啥呀?”大队长好奇地问。
跨栏背心青年捂死了怀里的东西,也不嫌脏,抱着转身就跑。
另一个站得比较近的青年哈哈笑道:“小朋的红裤衩子,哈哈哈,我看着了,还有个洞呢,也不知道是牛给啃的,还是它穿的时候磨出来的啊,哈哈哈……”
“哈哈哈,腚上长角了吧?给裤衩子都磨破了。”
“哈哈哈,那屁股前面可不就长角了嘛,哈哈哈哈……”
大家越说越不正经,越不正经说得越热烈。
抱着裤衩逃跑的青年步速更快了,年轻人就是喜欢害臊。
嘻嘻哈哈的社员们被大队长强行制止后,林雪君又从牛胃里拽出一块儿抹布、一只袜子、一个被嚼烂了的烟盒……这大母牛整个一惯偷。
“我家抹布嘛那不是,我说咋没了呢!”
“哎呀,是我的袜子,找了好几天了都。”
“艹,我的烟,里面还有两根没舍得抽呢……”
大家对着被丢在铁盆里的东西一一认领,受害者越来越多。
这下的确良衬衫不孤单了,跟它有一样经历的衬衫虽然还未出现第二件,但其他难兄难弟可不少。
“咋吃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时也没饿着它啊。”大队长嘶声抽气,看得直皱眉。
“这牛没放养吧?”林雪君伸手继续摸找,不时让身边人打手电筒往牛肚子里照明,做更深入的检查。
“年初生犊子后,它身体虚,就给留下来了。在棚里跟工作马啥的一起养,有吃有喝的啊。”饲养员答道,他这整天伺候着,食物都给到位的,怎么还四处偷奇怪的东西吃呢?
“刚生完犊子的时候估计就营养不良了,之后棚喂食物单一,它应该是缺微量元素了。所以一有机会出棚溜达,就乱找东西吃。
“以后还是让它跟牧去草原或者山上,饮食和饮水多样性强,才能营养丰富,不乱吃东西。”
林雪君说罢,确认牛胃内的问题都解决了,这才取了几片健胃的药丢进瘤胃。
又抓了一把给腹腔消毒、消炎的药粉,开始给大母牛腹内均匀投放:
“以后大家的东西尽量不要乱丢乱放,看好了牛羊,不要让它们吃到奇怪的东西。”
“是是,这谁能想到呢,之前都没事儿,忽然这牛就开始乱吃了。”
“以后不仅得防着野兽来偷鸡偷羊,还得防着牛偷衣服。”
“这牛识货,专门偷贵衣服呢,的确良衬衫,哈哈哈……”
“……”
林雪君确认堵塞物完全被清空了,又手动确认每一个脏器都在自己该呆的位置,这才开始着手缝合。
切开只需一刀,缝上就不止一针了。
先缝黏膜肌层,涂抹了土霉素粉,又缝合肌层浆膜,将瘤胃送回腹腔,在腹腔内注入500毫升含土霉素粉的生理盐水,再缝合腹膜、肌肉层、皮肤,每一层都要涂土霉素粉,无数次地穿针引线,一针又一针。
等完全缝好,又是近一个小时。
母牛的麻药劲儿也差不多过去,它肚子不涨了,虽然开刀失了血,看起来却比之前精神。
林雪君才示意社员将绑住母牛腿的保定绳松开,母牛就抬脚往牛棚里面走。
“哎,哎——”伺养员怕它把伤口整坏了,吓得忙去拦。
“没事,让它溜达吧,跟其他牛分隔开,别让其他牛顶蹭到它的刀口就行。”林雪君累得撑腰靠在牛棚的一根木柱上,轻声道。
“它这么一乱动,伤口不会坏吧?”饲养员还从来没见过给牛开刀动手术的,总觉得这牛都被开膛破肚了,咋能缝上了就满地乱走呢?
“不会坏的。”林雪君笑着道:“多走动走动对伤口的恢复也有好处,能避免多层伤口黏连。”
就是孕妇在剖腹产后医生都会多建议走动。
“不剧烈运动就行。”
“刚开完刀就能走了?”饲养员嘶嘶啧啧地,嘴里表达吃惊的动静贼多。
只见解了绑腿的牛不止能走,要是没牵牛绳拽着,简直要健步如飞似的。那牛蹄子哒哒地踩着泥土地,可有劲儿了,跟之前要死不活杵着的样子可截然不同了。
“嚯!这两步道走的,谁看得出来是刚开过膛啊,比靠山那屋的孙老六走得都稳当。”
“孙老六那酒蒙子,就没走过直线儿。”
“比我儿子走得都好。”
“你儿子tm出生才100天。”
“比——”
“可快拉倒吧,在这儿排比造句呢?”大队长一抬胳膊,适时制止了人民群众漫无边际的闲扯淡。
这一个个的,丢人现眼。
林雪君洗过手一边摘手套,一边听着第四生产队的社员们侃大山。
大半夜没一个去睡觉,全在这儿陪着。就算困得眼睛睁不开,嘴也绝不闭上,噼里啪啦地一有空就见缝插针地逗闷子——
这乐观开朗的气氛,她算是领略到了。
以后她再做手术,要是群众太恐惧焦虑,她就请人来第四生产队喊人,过去给她当手术气氛组。
再压抑的气氛,都能被这帮人盘活了!
【📢作者有话说】
…
【小剧场】
不管你家丢了啥,去牛肚子里找找,准在那儿呢!
207 ☪ ‘摸不得’和‘尽情摸’
◎肚子像皮球一样快爆炸的牛,吃了、动了、活了!◎
围观群众们的群口相声还不想结束, 但手术是真的做完了。
林雪君接过一个陌生小姑娘递过来的热手巾擦了擦脸,转头看向还在那儿盯着大母牛看、生怕大母牛走着走着忽然栽倒的饲养员,笑着叮嘱:
“接下来3天别喂太多就行。”
“啊?”跟着牛屁股走来走去的饲养员转头挑眉。
“明天我睡醒了就给它换换药, 再看看它进食、饮水、排尿和排便的情况。如果都没问题, 接下来只要伤口不发炎感染,它就能好。”
“林同志!这大母牛?啊?它明天还能吃饭?”饲养员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有一个单独的语气。情绪饱满,表情俱佳,真是个演小品、讲相声的好苗子。
“哈, 能的。”林雪君虽然疲惫, 还是被对方大惊小怪的样子逗得直笑。
“它都好几天不愿意吃饭了。”饲养员再次强调。
“它不愿意吃饭, 咱们就喂它点草。”林雪君开玩笑道。
“哈。”
“哈哈……”
饲养员和大队长等人被林雪君轻快的样子感染, 面对刚被开膛破肚又给缝上的大母牛时的紧张焦虑情绪再次被冲淡。
许多社员还在牛棚, 好奇地围观母牛腹侧的伤口,林雪君却是累得忍不住了。
没有阿木古楞和衣秀玉他们帮忙做消毒等工作, 一场手术她几乎完全独立完成。几个小时下来,人都要瘫了。
跟着赛罕老阿妈的小女儿回到毡包,她洗漱过后倒头便睡。
…
3个小时后太阳便悄然露头, 林雪君还在沉睡, 没有被手术累垮的社员们却都迫不及待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往日干活时大家可没这么积极,看热闹就不一样了。
有的刚吃完饭就往牛棚跑, 有的叼着包子便出了门,兴头最大的人饭都不吃,提上裤子就来了。
被开膛破肚过的大牛还活着吗?
胃都被掏出来过,又用线缝上刀口, 不会裂开吧?
揣着无数好奇, 人们如昨天晚上一般围在了牛棚外。
只见那头大母牛好好地被拴在牛棚一角, 睁着眼睛、摇着尾巴,气喘得可好了。
它左腹处那条虽触目惊心却针脚整齐的缝合刀口,缝线并未裂开,甚至没有呲呲冒血——
这也太神奇了!
“让开!让让!”饲养员大呼小叫地赶开人群,铲着一钉耙早上刚割来的鲜草丢到大母牛面前。
所有人都屏息凝望,还真的要喂食啊?肚子刚剖开过,胃都切开重缝了——
哎?
哎!
“吃了吃了!”
“嚯!真的吃了——”
社员们不约而同地惊呼,仿佛这辈子没见过牛吃草一般。
多日来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的大母牛,见到青草后丝毫没有犹豫,低头大口吞食。
它有胃口了,真的开始吃草了!
大队长以为大家对牛动手术这件事的兴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了,却不想在重复而辛苦的劳动中,这件奇事会给大家带来那么多源源不绝的兴味儿。
大母牛吃草后,个别社员还不愿意走,硬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看见母牛开始反刍了肚子上的伤口都没爆,这才嗷嗷叫着拍起巴掌。
信了!
最不敢置信的人也终于信了!
大母牛肚子、胃被剖开,只要再缝上,就真的能活!
这太神奇了,他亲眼看到了,大母牛胃口好,路走得稳,跟活牛似的。不对,它本来就是活牛——
肚子像皮球一样快爆炸的牛,吃了、动了、活了!
一个对后世来说算常规医疗事件中比较成功的案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却像神话故事一样。
大家津津乐道,待日上三竿林雪君终于醒转时,土坯房外路过的年轻人口中聊的依旧是动手术的大母牛,最最最新的状况——
“它拉屎了,一团一团的,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什么?”
“说明它能拉屎了!”
“你放的什么废屁。”
“不是,你想啊,能拉屎就说明这肠子胃啊的都能正常用了。”
“那肯定啊。林兽医费那么大劲地治,不就是为了让它肚子里的东西都正常用嘛。”
“你说哈,之前堵着那些东西,就不能拉。现在东西拿走了,就能拉了,其实动手术的道理也很简单嘛。”
“说的这么简单,那你之前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不得行家出手才知有没有嘛。”
“那可不,怪神奇的。我儿子昨天跟我一起看完手术回去,除了睡觉的时间外都在闹,非要当兽医,像林同志一样。就他那手指头吧,粗得跟什么似的。倒是挺有劲,我看捏剁刀当屠夫还行……”
林雪君在被窝里半梦半醒之间,听着路过窗外的社员讲话,就被逗得嘿嘿直笑。
她爬起来吃过赛罕老阿妈准备的面条,出门去看昨天的大母牛,果然能吃能拉,除了肚子上狰狞的刀口外,看着像个正常牛一样了。
“都挺好的,林同志,你看看。”饲养员高兴地对着牛背又是摸又是拍,稀罕坏了。
林雪君又给大牛做了些检查,低烧基本上已经退了,还有一点脱水之类的症状,只要肠胃通了,这些都能慢慢补回来。
叮嘱饲养员千万不要急着给大牛回膘,慢慢喂慢慢恢复,不要给它的肠胃太大压力。另外今年秋天也先别给它人工授精了,等再养一养。
饲养员和赶过来的大队长都一一记住了,林雪君这才放心。
给第四生产队里自己的学生留了个术后护理应对表格,以及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吃的药、喝的汤剂,林雪君便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往场部赶了。
赛罕老阿妈和布赫大队长无论如何都要让拖拉机送她,反正也要去场部帮忙干活的,正好捎她一段路。
林雪君看了看昂着马头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苏木,想着让它歇一歇,便接受了第四生产队的好意。
夏日的风悄悄带了一丝凉爽气,一些夏虫在温差逐渐变大的夜晚被冻得迟钝,渐渐失去了生机。
林雪君躺在宽敞的空车斗里,沃勒起初还跟着她一起躺,后来嫌颠簸,跳车自己跑了。她便独自枕着手臂,一颠一颠地看天。
从羊牧场出发准备去场部的人,忽然就被拉去第四生产队动了个手术,赚了笔医资,又被一路载上原路。
到场部的时候,天刚黑,林雪君先谢过拖拉机手,这才牵着黑马去临时棚圈,将苏木托付给饲养员,交代它嘴馋、请多给它点好吃的鲜草后,林雪君才带着沃勒转去兽医站。
才到跟前,就见姜兽医和周兽医正挎着大包小包,似乎要出门。
“哎?林同志,我往你们生产队打电话,说你在羊牧场上呢。”姜兽医瞧见林雪君,脸上瞬间浮现惊喜,“正好,你来了就跟我们跑一趟吧。”
“去哪儿啊?出啥事了?”林雪君刚被拖拉机颠了一下午,这会儿五脏六腑都还没归位呢,一听立即又要上路,腿都打颤了。
“第四生产队有个牛生病,肚子大得跟揣了十胞胎似的,各方面检查都做不了,你跟我们一起去会诊看看。”姜兽医说着就要带着她往场部外走。
“……”林雪君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挠了挠头,“第四生产队没有给兽医站打电话吗?”
“?”姜兽医挑眉,“打啥电话。”
“那个……已经治好了,还从肚子里掏出一个的确良衬衫呢。”衣服和牛都没事儿,母子平安。
几分钟后,姜兽医跟第四生产队通了电话,布赫大队长不停在电话里道不好意思,他们都沉浸在奇异的手术里,忘记给场部兽医站打电话通知这事儿了,潜意识里总觉得林雪君兽医来了,给牛治好了,这事儿就结束了呢。
姜兽医挂断电话,转头望着林雪君时眼神越发复杂了,要不是自己年纪不合适,他真想开口拜个师。
出差计划中道崩殂,之前的大包小包全归位了,那就按照旧行程:到兽医站开会吧。
会议第一个章程,就讨论第四生产队的这场手术!
林雪君被请到场部办公室的会议室台上,站在黑板前拿着教鞭和粉笔,一边做分享一边写板书。现在不止前世老师教她的知识有用,连老师讲课的方式都用上了——上学真不错,只要你善于观察,啥都能学会。
2个小时的会后,林雪君又被带去吃了顿炸酱面,鸡蛋软甜,大酱鲜香,大厨还专门切了肉丝在里面,和着筋头十足的宽面条,林雪君吃得啼哩吐噜的。
饭后消化食时,她在场部跟一群在广场上玩丢沙包的孩子跑做一团,没有人的沙包能碰到林雪君,哪怕是衣摆。
除了嘎拉哈常胜将军外,她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令孩子们闻风丧胆的身份:丢沙包不败传奇!
因为邮局里第七生产队的包裹信件都被孟天霞他们取走了,林雪君第二天早上便直奔供销社。
第一次来的时候,供销社的售货员还不认识她,现在可知道她是谁了。见到财神爷当即笑哈哈地请她进门,一边跟林雪君讨论她最近刊载的文章,一边向她分享供销社新进的好东西。
林雪君于是又像上次一样,大包小包扫荡一通。
大黑狼沃勒进入人类社区也不害怕,跟着她在屋里逛了一圈儿,就到供销社门口阴影里趴着去了。
但凡路过的狗,哪怕是场部里出了名的狗王,见到沃勒都会夹着尾巴绕路走。或者一直徘徊在几步外的位置,又怕又怒地朝着它吠。
惹得好些人观望,还有人听说了过来看‘新狗王’,想瞧瞧那条趴在供销社门口、通身‘生人勿进’气息的威风大狗到底有多神俊。
结果这些人不仅瞧见了狗,还见证了什么叫‘抢货’!
只见一个又一个大包袱装满了衣服鞋子油盐酱醋,全被堆在柜台上,柜台后的销售员都被货山挡住看不见了。
“嚯!抄家呢?想把供销社搬空啊?”
“谁啊?买这么多?其他供销社来咱们这儿进货来了?”
议论声中,一位老汉蹲在沃勒几步外,嘴里“嘬嘬嘬”“大黑大黑”“好狗诶”叫个不停,偏沃勒对此不理不睬,眼皮都不抬一下。老汉正琢磨着慢慢靠近后尝试摸一摸,却瞧见了货山前的林雪君。
“哎?林同志!”老汉当即站起身,连逗‘狗’都顾不上了。
林雪君跟他聊了两句,才知原来是去年第八生产队卖苹果给她的大叔。
在惊叹了她买得可真够多之后,大叔见她只有一个人,根本搬不动那么多东西,当即动员一起来逗‘狗’的汉子们一起帮忙拎货。
“坐我的马车,正好苹果卖光了,车空的,我载你一程,送你回家。”老汉热情地拎上林雪君的包裹就走。
林雪君忙跟在后面道谢,大家听说她是林雪君同志,全爽朗地表示帮林同志的忙是应该的。
“林兽医,你和阿木古楞一个写一个画的那个草药书太好了,我刚拿到就去草原上跑了一圈儿。摘回来的一筐草,居然有一半都采对了,是草药,在供销社上卖了4分钱!”一个青年拎着两个布兜子,笑呵呵地凑到林雪君跟前,给他分享自己的致富小故事。
“哎?”林雪君瞠目,“你拿到书了?”
“你不知道吗?”其他青年们也凑了过来。
“都拿到好几天了,社长买了十几本,每个生产队都有呢。大家对着书就能去采草药,可好用了。俺们好几家人商量着想再买一本,有了书,我们就能组个采药团,进山多采点回来卖。结果书脱销了,根本买不到。”另一个青年遗憾地唉声叹气。
“我们有个女同志,往常就喜欢花花草草,她看过书了就知道那些草药在哪里能采到。这才几天啊,她都赚了好几角了。一下工就去采,别人就算跟着她采都采不过她,说要当下半年的采药标兵呢。”
“林同志,那书你们再多出版些啊,像我们这样准备几个同志凑钱买的肯定多着呢,供不应求啊。”
“里面的彩色画可好看了,字也好,笔划都不多,我看得懂,哈哈……”
林雪君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聊,眼睛亮晶晶的,不时应一句“真的吗?”“太好了”,心情渐渐像夏日晌午的天色一样灿烂了。
“太谢谢你们了。”林雪君迈着大步才跟得上这帮陌生同志,瞧着他们在太阳底下晒得顺脸淌汗,忍不住凑上前道谢。
“林同志别客气,回头你让我们摸摸你的狗就行。”汉子们笑哈哈地走在前面。
“那肯定没问题,尽情摸,它老喜欢被摸了。”林雪君答应得极其痛快。
终于,大包小包的东西全搬上了卖苹果大叔的板车,苏木也被林雪君领了回来。
坐上板车,卖苹果大叔准备出发了,青年们却拽住车辕不让走:
“林同志,我们还没摸你的狗呢。”
“这次我没带狗出门,等下次我带狗来的时候,再喊你们来摸呗。”林雪君诧异地看向众人,他们不会是要跟她回去第七生产队吧?
虽然糖豆的确是现在草原上很稀有的边境牧羊犬,但大家喜欢狗喜欢到要千里迢迢赶去摸吗?
“那不是吗?”拽住车辕的青年疑惑地指向已先一步跑出场部,向草原慢跑而去的大黑‘狗’。
“哈哈哈,那可不是狗,那是我的狼。”林雪君拍开青年拽车辕的手臂,转塞了一大把糖在他掌心里,道过谢后笑着跟他们摆手:
“那个不给摸!”
马车轮轱辘辘转动起来,青年们跟林雪君摆手,眼睛却还盯着渐行渐远的‘黑狗’背影,久久才回神——
艹!怪不得狗都怕它呢。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尽情摸’在家呢,这一条叫‘摸不得’。
【林雪君,那个一出门,就不着家的女人。】
208 ☪ 怀表
◎他在奉献自己的一切,去呵护他曾不敢奢望的情感。◎
在羊牧场接到糖豆, 林雪君瞧着它毛顺而光亮,就知道这几天吃得不错。
卖苹果的大叔跟着她到第七生产队,临走时还被揣了一小包苹果干。
什么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就是了。
大叔嚼着苹果干赶着马车回第八生产队, 林雪君这才站在院子里朝木屋大喊阿木古楞的名字。
少年先是推开木窗探头朝着她这边望了一眼,接着翻窗而出,光着脚就跑过来了。
“不扎脚吗?”林雪君忙进屋找了双拖鞋给他,随即带着他将院子里的大包小包全转移进屋,然后便是大费周章的一通收拾了。
“你的鞋。”从包裹中掏出又一双船一样大的白布鞋, 林雪君转手塞给阿木古楞。去年给他买鞋的时候, 专门买了大号的, 结果还是没赶上他长得快。
总算明白旧时候家长不愿意给孩子买新衣服的心情了, 有再多钱, 也不能一年好几件新衣裳好几双鞋地花销呀,就算有钱, 都没的布票。
阿木古楞拎着布鞋,低头踟蹰。
“咋不穿?”林雪君拎着新买的三个盆走到洗手架子前,之前她们仨女知青的旧盆放地上, 新盆放桌子和架子上。去年她们仨一人有一个盆, 不用混着用。今年更进一步,现在她们还有了专门洗脚的盆, 不用脸脚共用这么邋遢了。
“没洗脚。”阿木古楞动了动脚指头,他没穿鞋就跑过来,脚底踩得都是泥。
“去院里水渠冲冲。”林雪君说着就将他推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少年从院里走回来, 脚上踩着两片云朵一样, 走路都轻飘飘的。
“哈哈, 挺好,跟去年那双长得几乎一样。”林雪君拍拍巴掌,回身继续整理东西。油盐酱醋这些消耗品放一袋在外面,其他都装在箱子里。一排是盐,一排是糖,一排是酱油膏,一排是油,码放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在这个时代,光是坐在马扎上看着这一箱子东西,就够觉得满足的了。
“这个是给萨仁阿妈和王小磊阿爸买的毛线啥的,你帮我送过去呗。”林雪君将一兜子东西递给阿木古楞。
“好。”
“这一袋子是给得胜叔的,你也顺路捎过去吧。”林雪君又塞了另一兜子东西给他。
生产队的哥哥姐姐前辈们日常照顾着送吃用的给她,虽然不用立即回礼那么紧绷,但大采购后给大家回赠礼物做礼尚往来还是需要的。
“好。”阿木古楞带上两个包裹出门,林雪君又把给秋天准备的袜子、秋裤等整理好叠进衣柜——在这边东奔西跑地忙,袜子消耗得特别快,尤其这时代的一些东西不如后世那么结实。像纯棉的袜子舒服归舒服,穿上一个月就磨得前后都是洞了,缝上虽然还能穿,但针脚不好的话缝补的地方就会磨脚,所以袜子必须多备。
去年的棉被这阵子就得找个大太阳天取出来好好晒晒,她又买了两大包新棉花,想给被子续厚一点,冬天盖着更暖和。
去年冬天雪小,但冬天大家运雪干活的时候,她也发现了自家仓房里连个铁锹都没有的问题,于是在场部买了三把锹头,明天去找穆俊卿帮做三个锹把就能用了。
不管是铲牛粪还是铲雪,都不用借阿木古楞或者大食堂的铁锹用了。
整理了一大通,林雪君只觉成就感满满。
来这里两年,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个过日子的好手。人就是在锻炼中成长的,以前五谷不分的小姑娘,如今也能自己应对四季了。
拍拍手上的灰,林雪君喝了口水,转回桌边掏出抽屉,准备将自己带回来的钱塞回铁匣子里。
目光却被铁匣子上端正摆放的一个小盒子吸引了——盒子是黄铜雕的,一看艺术风格就知道是苏-联产品。
这是啥?
怎么会在她的抽屉里?
捏起盒子咔吧一按,盖子自己便弹开了。这样简单的装置,在这个时代却算得上高级。
铜盒里有个东西被手绢包着,她捏出来放在掌心,沉甸甸的。
这时阿木古楞从屋外走进来,瞧见她站在抽屉前摆弄东西,多瞄了两眼,却没有吭声。在她抬头望过来时跟她打了个招呼,便坐到炕沿边静静等她。
林雪君一层一层掀开手绢,渐渐看到其中包裹着的小玩意。
是个制作特别精制的黄铜老怀表,表盖上雕着漂亮的花草和鹿头,非常有腔调。需要上弦的机械怀表发出有规律的走针声,她熟练地按开盖子,看到漂亮的白底黑针表盘。
来到这里后,她一直没有买表。起初是想买的话钱不够,而且去场部买表太远了,去一趟麻烦。加上她时常要手插牛直肠之类,戴手表很不方便,后来慢慢习惯了没有手表的生活,也就这样了。
将怀表挂在脖子上试了试,她又摘下来别在海军蓝衬衫的衣领上,怀表揣在胸口沉甸甸的,掏取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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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具体的时间了,她手指摩挲了下表盘,这东西在后世大概也就卖一百来块钱,可放在现在,得掏光一个人好长时间的存款吧。
有个普通手表都难,这个怀表可比手表更贵呢。
她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问道:“这个怀表不知道是谁放在我抽屉里的,你知道是谁吗?”
阿木古楞转开视线,摇了摇头。忽然转眸扫她一眼,又撇开,“你问一下衣同志吧。”
“……”林雪君抿了抿唇,瞧着他面颊上渐渐泛起的红,嘴唇抖了抖,又压回去。
“我给你买了些画笔之类,给。”林雪君指了指炕上另一个包裹,“那些都是你的。”
“以后我自己买。”阿木古楞将包裹抱在怀里,但还是抬头说了句。
“走,我陪你送回家。”林雪君说罢,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小木屋走。
简单的一室小房子里被打理得工工整整,除了必备的东西外他什么都没有添置,可称之为极简风。
林雪君走到他桌边,他放在桌上的铅笔都被用得只有一截手指头那么长了,阿木古楞不舍得丢,都用废纸包住笔头卷成长筒做笔杆,握着纸筒继续用。
所有练笔的纸,除非上面没有一块儿空白处了,不然绝不丢掉。
节俭得过分,像个小气老头。
“你的稿费呢?”林雪君转头,刚才在家里,她已经拆过呼和浩特邮来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的样书和稿费包裹了,信里严社长说给阿木古楞的那一份,单独邮寄的。
应该是不小的一笔。
阿木古楞才将包裹放在炕上,忽然听到她问话,转头僵在了原地。
“是不是长大了要自己存着钱,防着我不想让我知道呢?”林雪君做出‘我们还是不是好朋友了?’的委屈表情。
“……”阿木古楞答不上来,他没办法给她看他的存款。
林雪君瞧着他又急又窘的样子,叹口气,“是不是都在这里了?”她拍了拍胸口,拽着链条将怀表从兜里拎了出来。
阿木古楞脸瞬间涨得通红,他站在自己的小炕边,一手搓着林雪君给他的包裹结,一手背在身后抠自己的衣摆。
个子长高了,肩膀变宽了,脚都变得像船一样大了,但脸红红的,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眉眼间的稚气便又凸显出来。
“以后再给我买东西,要提前跟我商量哦。”林雪君不由得放低了音量,拉了把小凳子坐下,又推了推面前另一把,示意他来坐。
阿木古楞踟蹰几秒,慢腾腾走过来,挺大一张小伙子,坐下便低着头蜷成了一坨。长长的腿曲起踩在凳子横蹬上,坐得委委屈屈。
一个从小没有过密亲情的孩子,孤独才是他的舒适区。
忽然有一天生活变得热闹了,有了可以整日黏着跟着的亲朋,反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为了适应这种别人天生便拥有的情谊,他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知青小院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做。她的菜地,他更上心地除草、施肥;每天她起床走出瓦屋,巴雅尔等大动物的棚区已清洗得干干净净了,林雪君几乎很久没闻到自家院子里发酵了一夜的大牲畜臭味了;冬储的柴,烘干屋子要烧的牛粪,被驼鹿撞倒的栅栏,被雨水冲掉的屋墙土坯……所有这些事,阿木古楞比瓦屋里三个姐姐还上心。
他在奉献自己的一切,去呵护他不曾奢望的情谊。
人和人的亲密关系的确需要经营,但其实并不需要奉献这么多……像是要倾尽所有去交换一样。
可她该如何对一个没有过亲密关系的孩子讲这些呢?对一个付出所有,换到一个最爱的玩具的孩子说“你并不需要付出那么多”吗?
任何话过脑,都成了一种不恰当的表达。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他垂着头时、恰送到她面前的后脑勺,阿木古楞抬起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沮丧。
他好像一点也不想让她知道这怀表是他倾尽存款买给她的。
“我很喜欢。”林雪君手按在怀表上,金属圆盘隔着薄薄的夏衫贴在心口,凉滋滋的。
“真的吗?”他双手撑着凳子,肩膀被高高支起,挑着眼睛充满希冀地望她。
“当然,只是太贵重了。”
“他们好多知青都有表。”他咕哝。
林雪君噗嗤一声笑,忽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在他不解地仰头看时,伸出双手快速将他短发揉成鸟窝。
“还有的人有大飞机呢,我也想要一个。”
说罢,她往回一收手,把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全拢到他前额,把他眉眼都遮住了。
林雪君绕过他走到门口,回头时‘大小孩’还在用手指头梳理头发呢。
关上门,她对着窗口道:
“以后一次性花超过1块钱都要打报告。”
“……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上海牌全钢手表120元】
209 ☪ 去首府
◎时尚弄潮儿要去叱咤青城啦~◎
《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出版不过第二个月, 出版社就开始筹划再版。
林雪君收到严社长情绪饱满的信,越读越是振奋,整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 简直恨不得策划一系列知识科普丛书, 全做低阅读门槛,谁都看得懂的图书。
幸亏理性告诉她这个时代纸墨人工资源都稀缺,万事不能操之过急,这才压下冲动,先找阿木古楞和衣秀玉开会, 讨论给再版书册多加十页——必须选常见又常用的药材, 力求最高效用。
衣秀玉拿出账册, 将她接手草药至今消耗量最大的药材按顺序排列, 之后从中选出未被列入第一版图鉴的药材再做筛选。
拟定之后, 就到阿木古楞寻草观察和绘画的环节了。
这期间林雪君给驻地里忽然失去胃口的老母鸡驱了个虫,带着托娅、塔米尔和昭那木日给第七生产队的牛做全了人工授精。托娅几人跟着林雪君做熟了这个活, 干完自己生产队的,又去第六、第八、第九等其他生产队,带着去年一起跟林雪君学习的同学, 将其他生产队的牛群良种授-精工作也搞定了。
回到驻地后, 林雪君又给乱淘气的小小狼处理了一次脚趾外伤、一次尾巴外伤,本来想收集些小小狼的乳牙, 结果这小东西上蹿下跳地不着家,今天跟着沃勒去巡山,明天跟着糖豆遛街,忙得林雪君想再将它捞怀里揉一揉都找不到机会, 褪掉的乳牙更是一颗没见着。
牧民们忙完了一年的工作, 接下来就等着牛羊出栏了, 各公社于是再次组织举办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忙碌一年的社员们齐聚一堂,今年抗灾抗旱效果好,供销社出了大力,上了各种割草机、珍稀科教书籍、各种粮食种子、布匹棉花、日常物资,各生产队社员挤在集市间人头攒动,热烈买卖——
光是从这一处光景来看,便知今年从公社到各生产队社员,都富了许多。
大家一直缺的各类东西,都补了一定量的缺。
不止第七生产队有肉吃,其他生产队的日子也一起变好了。
集市边的比赛场,热闹程度毫不逊色,骑马比赛、拉弓射箭、摔跤博克,健儿们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呼喊声此起彼伏,快要将整片草原都掀翻了。
被第七生产队的好料喂养了一年的壮汉昭那木日毫无悬念地得了同量级搏克比赛冠军,别着奖章和证书,牵着他赢来的2匹蒙古马,兴奋地穿过人群,找到大队长和他的家人便是一通炫耀。
瞧见买东西的衣秀玉后,他恰巧从她身边路过,脚上的鞋带开了,便含着笑请衣秀玉帮他牵一下他得冠军赢来的两匹马,也帮他拿一下奖章和证书。
衣秀玉便帮他拿着东西、牵着马,顺便摸了摸两匹蒙古马的鬃毛和肩膀,掌心下滑溜又结实,很是讨人喜欢。
“真羡慕你,力气这么大,能得冠军,还能得到两匹马。”衣秀玉真心实意地羡慕,两匹蒙古马诶,能干好多活呢。
“嘿嘿。”昭那木日的鞋带系得特别慢,直到衣秀玉将他的所有奖品都端详了个遍,这才站起身接回自己的东西,“你在买什么?我帮你拿。买得多也没关系,两匹马帮你驮。”
“那太好了,我想买米回去,你来帮帮我吧。”
“没问题。”
为了参加骑马比赛,塔米尔本来是想借全公社最神俊的大黑马苏木的,奈何就算他骑上去了,苏木也并不配合,不是乱转方向,就是尥蹶子想把他摔下去。
塔米尔只得退而求其次来借红宝石小野马,小红倒是脾气好,愿意让塔米尔骑,还得意洋洋地载着他狂奔,炫耀自己的千里马属性。
但短期磨合到底不如别人长期相处来得默契,比赛中小红马忽然对冠军马的尾巴感兴趣,影响了它和塔米尔的发挥,最后只得了个亚军。
塔米尔虽然没有拿到冠军奖章,却也得到了10块钱的奖金和哈达。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正在一个喝奶茶的篝火边席地而坐,与远道而来的《内蒙日报》社长严志祥和副主编秦佩生露天开会。
许多出版社和报社看到了阿木古楞这位少数民族画家的作品,惊叹于他的才华,想要向他约稿。这些人联系不上阿木古楞,就都将电话打到严社长办公室了。
现在严社长专程赶来,一则是为了《中草药野外图鉴》再版事宜,再则就是帮那些出版社和报社来约稿了。
阿木古楞面对严社长时只坐直了听讲,其他事全权交由林雪君为他做决定。
塔米尔牵着小红马兴冲冲赶过来时,阿木古楞和秦佩生副主编已经并排坐着、齐执笔对着不远处拴着的几匹马画起速写了。
“林雪君,小红马得了亚军。”塔米尔拍着小红马的背,也不管打没打扰林雪君,只管兴致勃勃地炫耀。
林雪君笑着道了声“小红马真棒”,便拉着塔米尔一起坐下,往他手里塞了一碗奶茶。
塔米尔先将小红马拴住,避免过于好奇的它四处捣乱,这才接过奶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没有打扰你们谈事情吧?”
“没事,我们已经谈完了,一会儿严社长就要跟秦副主编随陈社长的马车队去海拉尔赶火车了。”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因为要跟严社长谈事情,都没有报名参加比赛,瞧着塔米尔手里的奖金和哈达都很羡慕。
“给你。”塔米尔忽然转向林雪君,将手里的哈达挂在了她脖子上,钱也往她手里塞:“比赛的是你的小红马,奖金你也拿着。”
“那可不行,骑马比赛拼的也是骑术。”林雪君忙推拒。
“拿着吧,你都没看着我比赛。”塔米尔拐她一下,抬头见严社长和秦副主编都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
最后塔米尔收回5块,仍执意塞了5块给林雪君,这才一仰颈喝干了奶茶,站起身留下句“你们继续聊,我不打扰你们”便跑去集市买东西。
钱在他兜里还没揣热乎,恐怕就要被他散光了。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又与严社长和秦副主编聊了些后续合作的琐碎细节,林雪君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只得起身送别。
这时代所有人都忙,严社长他们本次出差的时间也很紧迫,甚至没办法参加完整届那达慕大会。
“长得真高啊。”与阿木古楞握手时,严社长仰起头看面前的少年。之前一直坐着,真没发现这个脸上还有稚气的年轻人,居然有这么高。
“草原上有肉和奶,孩子们整天跑跳,好多高个子、大骨架。”林雪君笑着应答。
“加油,孩子。”严社长朝阿木古楞点点头,转身又与林雪君握手,“尽快将你的所有文章修整成完稿邮寄给我,我们好尽快将之集结成册出版成书籍。加油!”
“多谢严社长,多谢秦副主编。”林雪君收回手,一路送他们到马车停放处。
阿木古楞默不作声地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儿,确定马和车都没问题,这才默默站回林雪君身边。
秦佩生将东西放上马车,注意到一直表现得很沉默的阿木古楞的动作,忽然牵起唇角,对这孩子无限欣赏起来:虽然嘴上话不多,但眼里有事,心里有别人,是个好孩子。
拍了拍阿木古楞的手臂,秦佩生坐上马车,短暂的草原之行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当两匹红鬃马载着客人远离大会场地时,严社长听到远处搭的台子上,大喇叭传出公社陈社长的声音:
“今年抗旱、抗虫灾工作……春季接犊……林同志……”
“已经是草原上的能人了。”秦副主编听着断断续续的喇叭中提及林雪君的名字,忍不住回头对严社长道。
“第一次见面,还是林同志绕路坐远途火车途径呼和浩特,我们在站台内与她短暂交集,拿到《草药图鉴》的图稿和手抄。那时候她远还没有现在的成绩……”严社长不禁感慨,年轻人的成长太快了。
…
在秋季丰收,牛羊出栏、粮蔬收割、秋草晾晒做卷入库后,林雪君忽然接到电话,她被评为今年呼盟劳动模范,要跟其他劳动模范一起去呼和浩特接受表彰、开大会了。
全生产队的社员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只在报纸上看到别人去领表彰,身边可没遇到这样的人。原来要像林雪君这样,得到这么多荣耀,做过这么多对大家有益的事,才能当模范啊。
“这模范、标杆,咱也学不来啊。”赵得胜蹲在林雪君院子里劈柴用的木墩子上,叼着烟却不敢抽——现在糖豆长毛病了,谁在它面前抽烟,它就咬谁裤子。
“咱们好好干,就算当不了林同志这样的模范,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不也没毛病吗?”大队长搓着手里的烟卷,一样的又馋又不能抽。
糖豆蹲在狗屋门口,坐得老直溜了,教导主任一样盯着院子里的人:看谁敢抽臭烘烘的烟。
“东西都带齐了,多带点钱,看见啥了想买就买。”孟天霞难得没开着拖拉机东奔西跑地帮忙运输东西,也蹲在院子里帮林雪君整理东西。
“把最漂亮的毛衣皮靴都穿上,别让人觉得咱们边远公社日子过得不好。”妇女主任额仁花嘶一声叹气:“林兽医也没说买条呢子裙子、呢子大衣啥的,我去海拉尔的时候,看见穿这个的老打眼儿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唠着,林雪君终于换好了衣裳,一推瓦屋门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抬头去看她——
“嚯!”
“这身行!”
“挺是那个的啊~”
“真俊呐。”
只见林雪君小衬衫外套着萨仁阿妈给勾的红黑相间毛背心,外面套着件萨仁阿妈用薄羊皮给做的过膝羊皮大衣。按照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设计画的样子做的羊皮大衣比呢子大衣还时尚,翻领的设计敞开领子像羊皮长西装,立起领子像羊皮风衣,敞开怀穿更加潇洒不羁。
毛坎肩上别着个小夹子,夹子下挂着一条拧链子的铜丝链条,下端连着的怀表揣在内里的衬衣兜里。
小姑娘脑后梳着一个长麻花辫,利落又潇洒。
墨镜一戴,手插兜站在瓦屋门口,从左往右扫视一圈儿,笑着问:
“怎么样?不给咱们公社丢人吧?”
丢人?
绝不可能!
别说去呼和浩特了,就算出国遛一圈儿也完全不是土包子,是引领时尚的弄潮儿。
林雪君用脚尖勾了勾糖豆的毛屁股,大边牧立即摇着尾巴蹭到她跟前,哈嗤哈嗤地要摸摸抱抱。
林雪君拍拍它的狗头,让乖狗狗坐在脚边。
嘿,加上时尚单品边牧傍身,更加举世无双了。
【📢作者有话说】
【呼和浩特,内蒙古自治区首府,名字为蒙语‘青城’直译。浩特:城。】
📖 卷十 首府呼和浩特-动物救星 📖
210 ☪ 呼和大急调【2合1】
◎完全不矜持,馋得很明显。◎
在这个时代, 想要来一场远行原本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可第七生产队的年轻人们忽然就拥有了好多出去见世面的机会,远的有去首都的,近的则是奔走于多个生产队之间, 帮忙给母牛做人工授精或带队出发进山趁冬天来临之前去采草药……
领袖号召知青下乡, 真的为农村、边疆带来了活力,一切都不一样了。
林雪君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行头坐上火车,这次远行不是为了回家,而是去呼和浩特出差。两世加起来,她也没有这样由单位报销往返车费地送出去出差过, 这体验十分奇特。
好像自己忽然就成了一名office lady, 打扮精致, 出门去其他城市见客户——区别于在草原上为牲畜四处奔忙, 截然不同的工作是如此的新鲜。
谁能想到呢, 做兽医还要去首府开大会。
深秋时节,火车上不像年前那般载的都是归家的游子。这趟车上, 去干嘛的人都有:带着任务去其他城市采购物资的采购员、工作调动要去其他厂里带队的技术工人、去探亲的牧民……当下坐一趟车要花费掉的可不止是一笔小钱,能用火车做远途迁徙的人都颇有家底,穿得也体面。
回想起生产队里大家平日穿得破破烂烂, 真像深海鱼类一样, 只要不见人,就完全不顾形象。
其实也是没有那么多可以换洗的衣服。
箱子里装着的是那达慕大会或参加一些婚丧嫁娶等活动时穿的, 是平时绝对不能穿的珍贵衣裳。往常一个季节的衣裳一般也就两身,整日做劳力的人的衣服不可能不被磨坏洗旧,没条件买新的,自然只能破破烂烂地凑合了。
就连林雪君这个生产队最有钱的人, 也几乎每件衣服都有补丁。袖口磨出花边来, 就连补丁都懒得打, 反正没破洞也不影响穿。最喜欢的蓝色套头衫的袖口更是补丁叠补丁,这在后世的她来说根本就不敢想象。
今年夏天,生产队里的秦老汉一家也从毡包搬进了土坯房,希望明年全生产队所有人都有土坯房住,还能穿上新衣裳。
要是可以的话,就把第七生产队到场部之间的路铺了。最好把整个公社的人员都调动起来,水泥路要修起来几乎不可能,至少碎石路可以压一条吧。
只要路通了,运输速度和安全性都能大大提高,到时候无论是从生产队往场部卖奶,还是场部的东西卖到各生产队,都更快捷了。
卖得快就能赚更多钱,大家不用把喝不掉的奶做成大量奶豆腐吃,而是可以卖钱换成各种蔬菜等平时吃不到的东西,既能丰富饮食,也可以保证各种不同营养的摄入。
当然被改善的肯定不止有吃的,奶、野果子、各生产队种的水果、木材能更好地运输出去,大家赚到更多钱,每个驻地都能建设得更好,穿的、住的也会改善。
要想富,先铺路。
林雪君在本子上不断写写画画,想着提升生产队效率和收益的各种办法。
记下今年冬天要继续办学习班,基层兽医人才培养出来了,像普及基础教育一样,在牧区普及应对牲畜日常病的基础治疗手段,绝对是提升生产效率的最有效办法。
先让牲畜都能活,这是最核心的。
然后就是要想办法给活下来的牲畜增膘、健体。
托腮望着车窗外不停变换的风景,林雪君又陷入新一轮思考。
大家虽然有饭吃、不受冻了,但距离富裕生活差得还是太远了。后世好多知青通过高考等方法离开边疆和农村,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生产队同志们却可能留在原地。
前世林雪君曾读到过一篇写知青岁月的文章,笔者非常感性地提及,他们正直不阿的老队长到了九十年代家里都还穷得只有一个枕头,全家人睡的大炕上连个棉花褥子都没有。
开放的时代对于有条件读书的人来说,是改变命运,走向小康的大机遇。但对于另一些曾经响应号召辛劳在建设一线,后来年纪等各方面条件都变得不利的人来说,却像被遗弃一样。
呼色赫公社算得上很富裕的地区了,草好,山林也富饶,到那时候这里的人即便面临政策大变的新时代,应该也不至于那么苦。
但林雪君一想到王小磊大队长、得胜叔他们年老后,追逐不上时代的变迁,孤零零地守在第七生产队可能已经荒凉的冬驻地老屋里,慢慢被遗忘……她就心里发酸。
山坡上的守林人王老汉除了打猎开枪等会被迅速淘汰的能力外什么都不会,字都不怎么认得,可他待自己很好,遛山的时候采到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她拿一半。上山采药的时候,他们一起经历过大野猪的威胁和各种危险,王老汉的赤兔狗跟她也亲。她不敢想象生产队解散后他怎么办,还能乐呵呵地坐在小木屋前跟赤兔狗一起晒太阳吗?
刚来这个时代时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恐惧,已发展壮大成对生产队里许多人未来生活的关切与忧虑。
她渴望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不止能保护好自己,还可以张开更宽阔的羽翼,也为她偶然闯入的桃花源遮风挡雨。
得发展!
发展到一个无法被时代遗弃的程度——在无论寒冬还是盛夏来临前,壮大到足以抵挡得住任何冲击的程度。
难得的旅途,因为被困在火车车厢中哪里都去不了,林雪君得空思考和回忆了许多事,又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了不少关于牧区建设发展的想法。
她自认没有什么扭转乾坤之类的大能力,但只要一直往前跑,拥有更强的地位和话语权,至少能加快发展的进程。
在本子上写的几个词句外面画上圈,她简直不想去呼和浩特了,恨不得立即回生产队去搞事情。
……
深秋正是牧区各生产队统计牛羊马匹出栏的季节,赶在各地执行工作前,《科学探索报》再次刊登林雪君的文章,以提醒各牧区记得春天这片文章刊登时,上级下达的‘3年羊出栏’改‘1年羊出栏’的新指令。
全草原运输力达标、无需留羊产毛的地区都卖1年羊,一个月下来,全牧区出栏量统计得出了一个个别地区出栏量提升90%的可怕数据,即便是平均值也比去年提升30%。
效果过于显著。
这些多赚的钱,分摊到牧民们手里,能买到比往年多许多的衣食住行必需物资。各公社的供销社为了应对大家的需求,都准备在冬天前从各大厂区大量订购物资。
各工厂紧急调配人力,接单赶工,以便为牧区提供一个更温暖、饱足的冬天。
因为当年需求的突然提升,火车运力不够,只能上马车——牧区今年提供的工作马,各个强健,为短途运输出了大力!
牛羊马匹根据上级的安排,被运往不同的去处。
大量的牧场牲畜离开,但春天被送来的鸡鸭们却都还在,它们各个肥嘟嘟,摇摇晃晃地在变空旷的牧区瞎溜达。
到了冬天,虫子、植物都没了,这些鸡鸭肯定都活不成。没养过鸡鸭的公社们最终决定各家各户留三两只下蛋,剩下的都大量出栏。
有的牧民嘴馋,除了下蛋的鸡鸭外还留下两只杀来吃,不会其他烹饪方式,炖个老母鸡汤,全家人围着吃也能香得背过气去。
入冬前,不仅牲畜们紧急增膘,人类也积累了好些肥肉在肚腩上。
鸡鸭装笼集合了卖去各大城市,运输仍需要大量马匹出力。于是各大土路、水泥路、乡间小路上来来往往都是马车,卖去城市的、运物资回生产队的,交错着带来或带去的都是好生活。
林雪君坐在火车上也常看到乡间轱辘辘赶路的马车。
有时铁路轨道恰巧穿过乡间要道,马车停在路边等火车过路,林雪君甚至能伏在窗口上看清楚坐在马车上车把式抽烟时眯眼皱眉的表情。她兴起朝车把式挥舞手臂大喊“你好”,车把式吓得叼住烟头,慌张地抬臂,眼睛睁大后被烟熏得快速眨动。
她忍俊不禁,车把式回过神也忍不住哈哈笑,满脸沟壑都变得生动起来。
越靠近呼和浩特,黄沙越多,夜晚睡觉时除了火车况且况且的机械撞击音,还有风掀起沙子拍打车窗和火车铁皮时啪沙沙的响动。
半梦半醒间,火车停靠后有人上车,恰坐在她对面铺位上。
因为车票是呼市的工作人员买的,第二天林雪君醒来时发现睡在自己对铺的蒙古族女青年也是这次进城参加表彰大会的模范。
“我是今年的割草标兵,我叫满达日娃,汉语是牡丹的意思。你叫我牡丹也行,满达日娃也行。”个子很高的蒙古族女青年表情虽然并不亲切,与林雪君对视后却率先伸手做了自我介绍。
“你好,满达日娃,我叫林雪君,是今年的抗灾标兵。”林雪君伸手与对方相握的瞬间目光忍不住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满达日娃手劲儿很大,掌心上满是茧子,手掌比许多男同志的还硬。
听到林雪君的自我介绍,满达日娃歪头挑眸再次将林雪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你就是在各大报纸上发表了二十六篇文章的林雪君同志?”
“啊,你看过我所有文章?”林雪君诧异地低呼,对方居然报出了具体的数字,她自己都没算过。
“你每篇文章我都读,我妹妹喜欢你的文字,说很优美,有情感,专门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做了剪报,收集了你的每一篇文章。连杜教授发表的、落款里有你名字的,她也收集了。”满达日娃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个硬馍,一边就着水啃一边道:“我没有读你那些散文,但看了你发表的讨论工作的文章,很有用。”
“谢谢。”林雪君也从自己的包中取出一根牛肉干和一个已经有些硬了的白馒头,就着蘑菇、牛肉粒黄豆酱吃。
睡在隔壁铺的青年听到她们说话,忽然探头过来,简单打量过两人后,望着林雪君道:
“你就是林雪君同志!我读过你写的抗灾策略,写得太好了,每一招每一式都逻辑清晰,我们盟接收了你们盟送过来的1000只鸡和鸭,到秋天时,这些鸡鸭扩张到了好几千只。前天我们生产队的所有鸡鸭都重新统计,大多数都卖到城里去了。
“不过大食堂留了好多只,我出发前刚吃了顿盛宴,满地跑的鸡鸭肉弹牙,可香了。”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闪身回到自己铺位,从铺下的包袱里掏出个铁盒子,从里面取出一个足够咸的卤鸡腿,折返过来塞给林雪君:
“我叫卢大春,是奶粉厂的生产线模范。这个鸡腿给你吃,如果不是你在冬天的时候就在你们公社范围提前养鸡鸭,春天就开始写文章动员全盟乃至全国实施那些方法策略,你们盟也不会有那么多鸡鸭在完成你们的吃虫任务后被送我们盟。
“可惜我就带了俩鸡腿,昨天上车后已经吃掉了一根,不然都给你。”
“多谢。”林雪君惊喜地捏着鸡腿,她从内蒙最东北边的呼盟过来,已经在火车上坐了两天多,天天啃饼子吃牛肉干,早馋各种美食了。
就着馒头啃一口新鲜鸡腿,咸香多汁,美滴很,于是咽下后又抬头再次道谢。
卢大春站在铺位边跟林雪君和满达日娃聊天,惹得这一列车厢上好多人都转头张望,听说到林雪君在同一趟车,立即纷纷过来跟林雪君握手。
有的是知道林雪君兽医的普通人,送一把瓜子过来见见写好文章的名人。也有几个是同行的模范:养羊模范,运输模范各行各业的都有。
大家能当模范,都是不止自己工作做得好,还能帮助生产队乃至更多人,甚至带动着公社等集体一起把某一项工作做得最好。
但大多数帮助的范围也就仅止于一个厂或一个公社之类,很难有能影响更广范围的。
所以像林雪君这样影响力甚至可以遍及全国的,就非常了不起。
好些在今年抗旱抗灾工作中受过益的人都来给林雪君送吃的,她这顿硬邦邦的早饭忽然就变得丰盛起来。
大家互相介绍后,也有人激动得握着满达日娃的手道感谢,原来这位看起来不好相处的女同志也是位影响颇广的模范——
草原看似是平的,实际上非常不平坦,不仅大草区范围内会有山有谷,在一片小草区里也是坑坑洼洼的不平整。这样的地形对于割草机的使用就很讲究,有的人用不好,割刀就容易撞歪或者磕出锯齿。
满达日娃却能割一整季的草,不碰坏一片刀片,不仅高效突出,还省割草机。这时代割草机可是很珍惜的大工具。
后来经过她对自己生产队社员的教导,整个生产队的社员们对割刀的使用技能都提升了。后来公社发现这一点后,动员全社去学习,不仅大大提升效率,还节省下大笔修刀片、购置新割草机的钱。
今年满达日娃勤学知识,用普通话将自己使用割草机的技巧编成了容易背的口诀,更广泛地传播开。后来内蒙的许多报纸将她的故事和她编的口诀刊载,她的技术也帮助了更多人。
也因为自己工作特别用心,万事都力求做到最好,所以满达日娃一向是个硬面孔,不容易接纳他人的严格的同志——她既看不惯那些好偷懒的人,对侥幸得到荣誉的人也充满了审视。
谁要是工作不专心投入,就算跟她没关系,她只要遇到了也会立即停下来进行批评。
她的世界里有非常严格的标尺,哪怕是优秀的人,满达日娃也要在用自己的标准去反复衡量后才会给与尊敬与认同。
这也是为什么在面对围过来与他们聊天的人时,满达日娃并没有露出笑容,她依旧一板一眼地坐在那里,吃着自己的硬馍。
其他人送来的食物都被她放在了桌上,如果吃过别人的食物,她也会产生不好意思再批评别人的情绪,所以只有在观摩过这些人没有特别显眼的毛病时,她才会彻底接纳他们的善意。
林雪君并不了解满达日娃的行为方式,看着对方并没有吃大家送来的东西,而自己却左手鸡腿右手小蛋糕地吃得如此开心,不禁赧然。
东北话对她这种行为的评价就是:太没深沉了。
完全不矜持,馋得很明显。
脸上发烫,可手里的肉又不舍得放下。她干脆掏出自己带的牛肉干,一根一根地发给围过来的同志们,直到大家跟她们聊天时啃上了她的牛肉干,她才觉得好受了,舒坦了,可以放心地啃鸡腿了。
满达日娃吃完了饼子,静静地听大家谈话,不时地审视坐在自己对面这个比自己年轻,影响力比自己还大的女同志。
渐渐在脑袋里总结出几个句子:虽然有些贪吃,但还算慷慨。有点自来熟,性格没心没肺的样子。孩子气,像他们生产队里的憨小子。
火车终于驶入呼和浩特站台时,林雪君心情特别明媚。
在开大会前就跟好几位模范遇到了,大家聊了一小段路已然熟悉起来,其中两三个年龄相近的同志更是像朋友一样亲切。
接下来的大会过程肯定不会无聊,也不用怕生了,大家可以同进同退一起玩。
听说表彰大会将被录制做成节目在全内蒙播放,有黑白电视、能接收到信号的人都能看到。会后好像还会带他们去昭君墓和动物园参观,逐渐地令人期待起来了。
火车停靠后,大家搭伴有序下车,男同志们都争先恐后地帮女同志们拎行李,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跳上站台,大口呼吸干燥的、有沙尘味道的空气。
出站后,高个子的卢大春一眼就看到了举着欢迎劳动模范牌子的接站队伍,忍不住回头对林雪君几人道:
“我以为只会来两三个人接站呢,没想到来了七八个这么多。”
“咱们内蒙的领导还是重视咱们的嘛。”一位年长些的大姐笑着道。
“呼和浩特可真大啊。”另一位大叔裹进了自己的外套,最近降温,这里比他想象中更冷一些。
几个人一起走向来接站的同志,卢大春最先走到近前,才要开口道“你好”,站在欢迎牌后面的一位中年人忽然上前一步,沉着面孔焦急地问道:
“哪位是林雪君同志?”
问罢,中年人目光率先扫过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几位年长者。
几位模范微怔几秒后纷纷让开,转头以目光或手掌示意的,却是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轻姑娘。
“你好,我就是。”林雪君上前一步走到中年人面前。
“你就——”中年人及时停住话头,再次打量过林雪君后,用力点了点头,不再纠结她过于年轻等问题,而是与另外两名同志回身指向停在接站汽车边的一辆大马车:
“请林同志跟我们跑一趟吧,十几匹马都不行了,我们这边的兽医只判断是疫病,但决策不出到底是什么病。已经死了3匹好马,说是其他十几匹也没救了,您不是连肠扭转的小野马都能用手术救活嘛,我看过关于您的事,请跟我们过去看看吧。”
原来包括中年人在内的三个站在后排的人不是跟着一起来接站的,而是来抢人的。
“!”林雪君原本愉悦轻快的表情瞬间收起,她眉毛拉平,眉峰微微挑起,英气随新表情透出。朝来接站的同志点点头,她丝毫不犹豫地旋转脚尖迈向大马车,开口问道:
“远不远?如果急的话就别坐马车了,给我一匹马,咱们快马加鞭赶过去。”
满达日娃原本有些兴致缺缺地走在最后,不愿意空工来这里参加大会,心里始终惦记着生产队里冬储的活。忽然听到中年人的话,她猛一提气,肩膀挺起、背脊拉直,整个人瞬间进入了备战状态。
再看走在前面的林雪君,印象里孩子气、憨乎乎的样子一瞬不见,忽然就变成了个英气勃勃的女将军。
满达日娃悄悄吸一口气,望着林雪君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斗志:眼前这位女同志看起来比自己还严肃,那大步流星的样子像要进敌营杀个片甲不留似的。
遇到令她也觉得不容小觑的人了!
“不用骑马,马棚就在城北,今年牧区出栏率高,赚了不少钱,我们准备了许多外省买过来的物资,准备用马车将东西送去周边的各大小牧区。原本这两天就要出发的,马忽然病倒了一大片。”中年人一边带着林雪君往后面的马车走,一边开口介绍。
“我没带药箱和各种用具。”林雪君道。
“都有,那边有3位兽医在呢,他们肯定有你需要的工具。”中年人擦了把汗,忽然降温的冷天里,他却急得直冒汗。
“好。”林雪君点点头,走到马车边二话不说便坐上去。
中年人感激她的爽快和利落,忙带着另外两个人做到前面去赶车。
林雪君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马车板上一回头,发现身边又坐上了另外两个人:
“?”
“我跟你一起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卢大春道。
“我干啥都干得好,到时候你需要帮手的话,立即教我,我肯定能帮上忙。”满达日娃拍了拍自己胸口,她也要跟着去救马。
“驾!”坐在前面的中年人朝空中一抽马鞭,两匹大马大步前行,载着三位刚到站的模范就跑了。
“……”来接站的办公室同志和其他几位模范望着渐行渐远的大马车,默然无语。
他们是来参加大会的,林同志好像不是——她是被骗来公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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