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小就被教导过煞气可怖, 肯来此处,你是做好了直面煞气的准备。可当他们真正面对煞气之时,他们才明白过来自己有多天真。
那是不同的两码事。
煞气犹如惊涛般延绵不绝, 甚至将雪都染成了黑色, 他们所要面对的, 并非自己每日历练出门围剿的那些小鬼小妖, 而是真正的,恐怖到甚至难以在它面前稳住身型的——天灾。
宴君安就跟在人群的身后,下达了命令:“列阵。”
念虚宗弟子自幼时便会习剑阵, 可暂时使困在局内的弟子们抱元守一, 稳住身形,不至于被煞气侵扰。
宴君安自然是不需要的,但在场的这些小弟子修为不精,还是得依靠外力。
好在他们虽然其他的事情学的都不好,剑阵还是会的, 不一时便将结界支起, 但他们却越发着急。
煞气远比他们在念虚宗预想的还要狂暴很多,若当真犯关,就凭如今的修真界怕是无人能拦住。此处关塞是破局的要点, 若未成功, 灯城坝必将失守。
灯城坝失守,悯川就再无比此处更高的地界儿,再然后煞气便能如虎添翼, 势而破竹,一局破关。他们自不必说, 关内的那些百姓,那些实力低微此的人族修士, 妖修们,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但好在事情远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前面是万千翻涌着的煞气,后方是撺掇着的人群。
能出剑的地方只有一线。
判断,出剑,煞气早就遮蔽了修者的感知,破局之人纯粹只能靠经验判断,哪怕有毫厘谬误,悯川便会失守。
“师叔!”众人不由得将目光齐齐转向了宴君安。
在场众人里,怕是只有剑尊才能有此实力出手。
但宴君安却并没有要出手的意识,他居然只是静立在一旁束手看着,似乎才意识到有人唤他名字一般,宴仙尊终于肯收回目光,皱了皱眉,只说了一句:“站着。”
为何要站着,剑尊不出手,那还能有谁来?
有谁敢来,有谁敢在宴君安的面前舞剑?
众人顺着宴君安的目光望去,看清了一道人影。
楚阑舟站在人前,抱剑而立,楚阑舟从来不爱琯发,猎风阵阵,将她的发丝吹到耳后,明明是在那样的场景里,却依旧艳得好似画中仙。
突兀的,众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一个场景。
那是很久之前了。
念虚宗有明文规定,无论外门内门亦或是亲传,都得先学习念虚宗的基础课程,课业合格后才可进修。而念虚宗对弟子的考校又是出了名的严苛,是以这些弟子最怕的便是念虚宗的弟子课,在这些教习弟子课的夫子中,他们最害怕的便是教他们习剑的元长老。
剑术和旁的课程不同,剑嘛,最看天资,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有弟子百年悟道成为剑修,也就有弟子修过百年才堪堪入门……更何况元长老心中自有一套合格弟子的准则,差一毫厘都不肯防水,据说他门下曾有位学长,三百年都没从他手底下毕业,最后终于精神崩溃,回乡种地去了。
但也有不害怕的时候……就比如每届结业礼上,能参加结业礼的弟子都已考核结束,各夫子长老在那时也是最亲善的时候。
元长老也是如此,在结业礼上,他甚至会同众弟子们一起饮酒。
不过他是个酒蒙子,喝不了几口便醉了,而后便会开始说些有的没的的旧事。
众弟子都是被他平日里欺压得狠的,当时便一起商议,想了个损招,联合将元长老灌醉套话,还专门录了留影石,目的是为了论证元长老那得意门生是假的。
念虚宗那么百年才出一个宴君安,宴君安的剑术当年又是由悟道子领入的门,元长老却偏说自己教的徒弟比剑尊还好——谁能信啊?
元长老如他们所料那般喝了几盅,果然就醉了,他伏在案上,又开始念叨起他那个宝贝学生:“我有个学生,性子懒散得很,成天逃课,弄得各个夫子满院子地追,唯独一条——每逢学剑的时候,她总是特别认真。”
“认真,还有天赋,天生就是个学剑的好苗子。”长老眉宇间的皱纹动了动,像是极得意,“磐山逸那个剑法,我只教了一遍,她就会了。她明明不是我的亲传弟子,我却忍不住都教完了。”
“她笑嘻嘻拿了我的剑谱要叫我师父,我说省了,以后出门犯了错别把老夫供出来就行了。”长老又喝了一口酒,喟叹一声,“没想到这丫头,都到了那个时候了,硬是一声不吭,非要与我们撇清关系,可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哪还需要她来护着?”
丫头……是女修!
众弟子更来了兴趣,纷纷询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长老喃喃念着,却没有再开口,甚至眼角落下一滴清泪来。众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再录了。
那个留影石被掌门发现,勒令没收,涉事弟子们被连着罚了半年的俸,这件事也就渐渐被他们遗忘了。
现在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当年元长老说的,可能并不是编出来的胡话。
是了,楚阑舟当年……也是念虚宗的弟子啊。
楚阑舟终于看清了那一点能刺破的契机,她微微展颜,抬起手。
众人屏息凝神,凝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那个内阁夫子挂在嘴边喝醉了都要念叨的得意门生,那个哪怕堕了魔都要被剑痴夸赞一句的剑修,那个还在念虚宗念书就搅得整个修真界不得安宁的小小弟子。
百年之后,她重新执剑,站在众人面前,依旧是当年那个……
惊才绝艳的天才。
众人看着楚阑舟划破指尖,鲜血滴落之时,煞气被血液牵引,想要上前,缭绕住她的指尖。
煞气天生便会被修者的血肉吸引,他们犹如蝗虫一般蚕食着那些仙者的躯壳,所过之处,所有生灵皆化为一滩脓水。修者憎恶它们,畏惧它们,却对它们无可奈何。
但它们今日注定是等不到血食了。
煞气蔓延的速度极快,但楚阑舟的动作更快,她抬手,拔剑,对着煞气信手凌空一撇。
动作不大,但……
轰隆隆!!
煞气组成的帷幕被她一剑斩开。
一连串爆破轰鸣声接连响起,煞气与赤色剑意翻滚纠缠着碰撞出阵阵激流,道道魔气纠缠而上,被煞气打散,却又复生,一次次直到消弭于无形。
楚阑舟淡漠立于岸前,任凭脚下的煞气翻滚叫嚣,丝丝缕缕煞气的红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她整个人都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极致的危险与暴力,冲击着人们的认知和感官,不由自主便会被她摄去心神。
——剑,终。
——局,解。
“好!!!”众弟子眼中全是楚阑舟刚刚斩出的那一剑,他们自己就是剑修,自然清楚这一剑中蕴含的底蕴和道义有多深厚,忍不住连连叫好起来。
百年前,宴君安斩出惊天一剑成就剑尊之名,他们虽然没能有幸目睹那一剑的模样,但料想楚阑舟这一剑的英姿,与当年宴君安应当是相同的。
震天撼地,摧山搅海——
只凭一把剑。
銥誮
哪怕是剑尊本人上前怕是也无法做得更好了。
众弟子看着被楚阑舟的剑气震荡开的煞气,还有几乎快要削平的山脉,心潮澎湃。
这便是剑道的顶端,他们以后要攀上的那座高峰吗?
更何况这可是宴君安亲手认证过的,宴君安是何等人物?既然肯将那么大个摊子交与此人,就已然表明了他对她能力的肯定。
但眼看楚阑舟左劈一道,右劈一道,他们碍于剑阵无法动手,居然心中升起了一点内疚感。
是的,他们的实力太弱了,在这种情况下莫说是插手了,就连安稳住自己就已经耗费了浑身的力气。
若他们平日里习剑习得更加刻苦些,将自己练得同宴师叔那般有所成就,或许就能帮得上她的忙了。
只可惜……
等等,宴师叔不是在吗?他为什么不动手啊?
众人忍不住回头望去,表情都变得骇然起来。
他们心心念念念着的宴师叔正站在阵后,同他们一般凝望着站在高处的人影——不像是在看剑,更像是在看立在煞气之上的那个人。
但让他们惊恐的不是这个,而是宴君安的表情,他的唇角微勾,居然是在笑。
他们甚少能看见自己这位师叔的笑容,更少见的,是他的眼神。
水色眼眸中,欣赏与爱慕几乎无法遮掩。
那是看钟情之人的眼神。
众弟子:???
“小师叔。”站在宴君安身边被迫接受众人目光洗礼的宴梦川终于忍耐不住,拉了拉宴君安的衣摆,小声提醒,“矜持点。”
宴君安回神,视线冷冷扫向四周。
众弟子:!!!
众弟子猛然回头,眼观鼻鼻观心,齐齐盯着已经画好的剑阵,像是要把这剑阵盯穿。
宴师叔因着长相异常俊美的缘故,经常会被人看轻,每过个十几年就会有些不长眼的人传谣言。今年亦是如此,有人传言小师叔钟情于一位女修,甚至不惜为她精心炼制了个长得很像念虚宗的法宝,据说那法宝上甚至还能放出宴君安的灵力凝成的小烟花。
可惜这个谣言太过离谱,基本没什么人肯信,先不说小师叔这样的长相哪里需要倒追别人,更何况如今修真界的女修基本都是务实派,做个可以放烟花的念虚宗这种无用之物甚至还不如做个能在危机时刻放烟雾弹的法器能讨女修喜欢。
是以在众多流言中,这一条被嘲得最惨。
“听说在穆师叔之前小师叔原本还有个师妹。”一个小弟子低头死死盯着剑阵道,“后来因为叛宗被剑阁除名,所以说……。”
“所以说……”另外一个小弟子目光空洞,接话道。
“哇,原来《魔尊的二三密事之剑尊休逃,霸道魔尊狠狠爱》居然是真的!”有弟子盯着剑阵喃喃,“可是……”
“可是……”众弟子都叹息了起来。
可是……楚阑舟在前阵杀敌,将自己弄得乱糟糟浑身是汗。
宴君安在后方作壁观花,浑身整洁眼神亮晶晶围观。
联合剑尊现在的行为,之前的那些流言就突然间变得一下子合理了。
剑尊,真的会追女修吗?
众人的眼神一下子都变得微妙起来。
……
“列阵,封锁逃逸出的煞气。”
楚阑舟没察觉到众人的异样,她披散了最后一道煞气,蓦然回首,下达了指令。
“是!!!”众弟子慷慨激昂,齐齐应声,“楚师叔!”
楚阑舟被惊了一跳,她皱眉转身,悄悄扫了在座众人一眼,确认无人被夺舍后才假装淡定地点了点头,往后方走去,余光甚至都未分给宴君安半点。
她是一点没预料到宴君安早就自己将秘密泄露了个一干二净,还记得替宴君安遮掩。但这在众人面前,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宴师叔没帮忙,楚阑舟果然生气了啊。
“楚师叔,你好厉害!”有小弟子忽然带头鼓起了掌,“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剑。”
“是啊,太好看了。”旁边的小弟子们接二连三,纷纷夸赞道,“楚师叔,您怎么唰得一声就出剑了,我都没看清。”
一开始他们的确是为了转移楚阑舟的注意力才这样开口,但后来情绪上来了,他们也确实想夸,一时没收住口。
“楚师叔——”
“英明神武!”
“楚师叔——”
“英姿飒爽!”
饶是楚阑舟再厚的脸皮都受不住了,她脚步飞快,匆匆点头后就迅速离开,活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小弟子们眼看着楚阑舟的耳廓一点点染上绯色,齐齐噤了声。
哇——
……
楚阑舟顺着来时方向一路逃到了无人的僻静之处。
这里是通往煞气前线的必行之路。不过念虚宗的这些小弟子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处理,这条道也就没了人影。
楚阑舟从储物戒拿出个火折子点了,插在旁边,而后便抱臂静静等待起来。
没让她等多久,一道人影便匆匆而至,楚阑舟扬了扬眉,像是猫猫炫耀自己新长出来的利爪。
这副模样实在是太过可爱。
“嗯,被你压了风头。”宴君安低眉含笑,轻轻将楚阑舟的手拢进了袖中,“累不累。”
那确实是有点。
楚阑舟大言不惭,慷慨陈词:“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嘴上是这样说,她却打了个哈欠。
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自然无需睡眠,但若是灵力损耗过度也还是会感到困乏的。
平日里这种困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宴君安就在她身边,她自然也不会委屈自己。
宴君安眼中的笑意更深,他信手从储物空间中拿了个披风出来,却没有给楚阑舟披上,而是自己披了,而后手指微微用力,将楚阑舟整个人都拢进了怀中。
淡雅的梅香传入鼻尖,楚阑舟惬意眯起眼,明明都要困睡过去了,还不忘对宴君安小小声交代:“有些事他们是第一次干,你记得替我盯紧些。”
“嗯。”宴君安低着头,也学着楚阑舟的样子小小声回应着,“英明神武的楚师叔。”
胸前猛得一痛,宴君安自觉闭上了嘴。
楚阑舟拿宴君安的皮肉磨了半天的牙,忽然感受到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剑怎么没动?
楚阑舟狐疑地摸了摸浊缺剑,发现除了剑身有些烫之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一下子便清醒过来,扯着宴君安问:“你先前同楚苑商议了什么?”
宴君安摇了摇头,道:“无事。”
楚阑舟挑了挑眉,将浊缺剑收了,而后复又看向了宴君安。
显然是不太相信他刚刚的话。
宴君安叹了口气:“我又能说些什么……说我们既无三书六礼也未结契,还是说你其实不愿,是我发疯迫了你?”
若他真的这样说话,就凭楚苑的性子,不当场劈死他算轻的。
房子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村长的屋子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当时她就在外面议事,应当是没有打起来的。
这件事说到底楚阑舟自己也理亏,想了想还是问:“那楚苑呢?楚苑可有对你说什么?”
宴君安垂眸,盯着楚阑舟的表情。
楚阑舟的睫毛在微微打着颤,她很专心地看着他,想从他的口中得到答案,兴奋,又像在害怕。
就像是被禁了甜食的孩子碰见了自己最喜欢的饴糖。
阔别百年,他比谁都知道如今的楚阑舟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就像是个宠孩子宠过头的家长,恨不得把所有楚阑舟想要的东西都给她,全都给她。这件事他明明打算硬着心肠不说的,可被楚阑舟含着水汽的目光一望,他就又忍不住心软了起来。
“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宴君安轻轻点了点楚阑舟的眉眼,声音如同酿着蜜,“他问我,会不会伤害你。”
“他说你是他唯一的妹妹,所以他对我很生气。可他后来又想,既然是妹妹喜欢的东西,他也不好阻止,只能委屈一些,与我谈判……”
楚阑舟被他揽在怀里,听着耳边的故事,缓缓沉入了梦境。
“他这样问,是知晓了当年事……或者更多。”宴君安低头,轻轻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复生,又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少影响。”
“但我告诉他,我不会。”
“楚阑舟,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
煞气大头有了突破,剩下的杂事自然是交由众弟子解决。
这几日宴梦川几乎忙昏了头,他本就年纪小,资历排不上位置,被楚阑舟临时任命成了统辖众弟子的统帅,原以众人都以为宴师叔回来可以拨乱反正,将宴梦川的差事换回来,没想到他居就这样默认了楚阑舟的行为。
宴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是妻管严,众人之中只有宴梦川自己毫不意外,他甚至苦中作乐觉得这是对他人生中的历练。
但这份历练未免有些太艰难了。
到了晚间,宴梦川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空隙,他扯了扯嘴角,看向屋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人:“涂,涂师兄。”
进来的是门里的一位师兄,平日里沉默寡言,看着便一副十分不好惹的模样。
他早知自己资历不够,贸然管理弟子可能会招致众人不满,却没想到才第一天呢,居然连这么个与世无争的师兄都找上门来了。
他眨了眨眼睛,在脑中疯狂思考着对策,面上还算淡定地开口:“涂师兄,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涂师兄死死盯着他,末了,将一个东西交到了他的手中:“这个。”
宴梦川疑惑地眨了眨眼,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胡萝卜?
涂师兄许是许久都未和人说话了,声音沙哑得很:“这是我随身携带之物,等我死后,将这东西留给我母亲,做个念想。”
“啊?”宴梦川不明所以,但听得涂师兄说得那样恳切庄重,还是将手中的东西珍而重之放进了自己的储物戒里,道,“师兄,我知道了。”
眼看涂师兄那样悲壮伤情,宴梦川忍不住宽慰道:“煞气大体已经被清理干净,煞气虽然可怖,但若是防护得当应当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涂师兄摇了摇头,眼眶微红:“并不是这桩事。”
他顿了顿,道:“我与你们人族修士不同,我在入宗门前其实是只兔妖。”
啊?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没道理煞气更爱攻击妖修而非人修的啊?
“师弟,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这些传闻。”眼看宴梦川疑惑,涂师兄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道如今带领我们的魔头楚阑舟?”
那可太知道了,宴梦川点了点头,正想劝涂师兄不要多想,却看到涂师兄眼眶更红,甚至语气里都带上哭腔——
“楚阑舟杀人如麻,其中最爱杀的,便是生吃成了精还喜欢晚上不着家的兔子精!”
宴梦川是真的没听过楚阑舟还有这种嗜好,震撼得一时半会儿都回不了神,良久后,他才问:“涂师兄……你在哪儿听说的?”
涂师兄摆了摆手,道:“这等秘辛,都是口口相传。”
眼看宴梦川已经收好了他的东西,涂师兄不好意思叨扰师弟休息,红着眼眶含泪告别离开。
宴梦川恍惚地揉了揉眉心,却听见门口传来阵阵敲门声。
他疑惑地推开门:“百师姐。”
……
听着宴梦川顶着黑眼圈讲述自己的经历,秦三百是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楚阑舟怎么不是扒皮就是要吃肉,还死逮着一个物种下死手?”
宴梦川面无表情道:“不止呢,还有狐狸,豹子,老虎,狮子,狸猫……下手原因不是晚上没按时睡觉就是不及时洗澡,甚至喜欢走夜路还会被她诱拐带走。”
经过了昨晚,如今他的储物戒硕果累累,不是肉骨头就是毛团,牙齿……甚至还有一个被啃了一半的剑穗。
秦三百笑了笑,倒是十分轻松:“少时,我们也经历过这些事情。”
少时不爱睡觉,或是吃饭挑食,啼哭不止……父母管教得烦了便会编故事吓唬哄骗孩子。
又因为楚阑舟大魔头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所以很多故事便化用了楚阑舟的典故,效用显然也是出奇的好。
但他们长大经了诸多世事后自然能明白这些不过是家长编来哄孩子的故事,但灵兽化形成的妖怪大多较人修而言更加性情纯善,有部分性情尤为耿直的,到现在还把那些故事当成真的。
也难为他们顶着被“扒皮抽筋”的风险还来卖力干活。宴梦川看着眼眶通红却依旧埋头苦干的师兄,觉得痛心,但又不好意思打击别人的认知。
“若穆师姐在就好了。”秦三百看出宴梦川的疑虑,也跟着一起叹息。
穆愿心是他们三个之中最聪明的,若她在,定能想到又能保全师兄尊严,又能解释清楚真相的法子。
“可穆家……”宴梦川的声音晦涩,他又叹了一口气,这几日,他叹气的时间尤为多。
穆家的消息前几日便传到了灯城坝。穆家谋反,主谋穆家家主穆静姝被俘,永世都得囚于暗无天日的密牢之中;穆家彻底倒台,崔老九屠尽崔家满门后被天道诛灭。
——上五家如今只余三家,很难相信,这是这短短几日便能发生的事。
穆静姝是贪得无厌罪有应得,穆家早些年太过张狂,如今落得这般结果也只能说是积重难返自取灭亡
他们只担心穆愿心。
身处于那样诡谲的局势里,穆愿心如何了?
……
虽然担心,但煞气当前,是谁都回不去的。
冬日太冷,众弟子围在篝火前,轮流烤着火。
有弟子看着远处灰蒙蒙还在飘雪的天空,感叹道:“今年还真是出了怪事,怎得下了那么久的雪都不带停的。”
楚阑舟如今和宴君安轮值,一人看着一块地方,得了空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靠在一起眯一会儿。
日子忙忙碌碌裹挟向前,她就这样匆忙度了一两日,偶尔会想在汴州之时,若她能联系到宴君安,会不会也是如今这副情状。
筚路蓝缕,二人相伴,不猜忌,不怀疑,就这样一直一直一齐走下去。
噼里啪啦,柴火被烧断了一小节,楚阑舟感受到来人,弯着眼角,将手里的东西朝着来人挥了挥,“吃不吃?”
那是一颗圆圆滚滚的小红薯。
篝火映照出的微光打在她的侧脸,在楚阑舟的脸颊上投出暖烘烘的一片光。看着这样的楚阑舟,宴君安的心就忽然软了一块。
他下意识想要靠近。
一阵风却抢在了他的前面。
“呜哇哇师父,师父呜呜呜呜呜呜……”楚阑舟举着红薯好悬没有戳到来人身上,她疑惑低头,抚了抚埋在自己腰间正在哭泣的小丸子头,却没想到那丸子头哭得更大声了。
穆愿心挂在她的身上,哭眼睛鼻头红成一片:“师父,我好累呜呜呜呜,再也学不了剑了呜呜呜呜呜哇哇哇。”
穆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原是不允许放行的,奈何穆愿心冲得太快,众人甚至来不及阻拦, 就让她冲进了楚阑舟的怀中。
后来听到她叫师父, 他们又都不敢去拉了。
穆家随从被众人拦着, 倒也没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少主人来的时候都教导过他们该做什么,该挨那些骂,听哪些恶言。
是以现在都只沉默立在一边, 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少主人下命令。
大家都不说话, 整个休息点就只有穆愿心低低地抽泣声。她话说得颠三倒四,逻辑也毫不通顺,好在并未有人阻拦她说下去。
穆愿心纯粹是靠着气息识人,等终于哭完肯抬起头,发现自己对上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之后, 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吃红薯吗?”陌生女人笑盈盈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穆愿心怔怔开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嘴里就被塞了一口剥了皮的红薯。
红薯的气息钻进鼻腔,甜蜜的味道在嘴间化开。穆愿心机械性地咀嚼了两口,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行礼道歉:“对不起, 我认错人了,我……”
“为什么不能习剑了?”漂亮女人打断了她的话,说话倒是毫不见外, 也不在乎会不会惹得她再哭一回。
一瞬间穆愿心的脑子里转过了太多东西。
有母亲临别前看自己那深深的目光,有自己得知真相后将自己困在静思房中的那段时光, 有找被夺了鞭法世家道歉时被指着鼻子辱骂的画面,有弟子叛逃出穆家, 有弟子骂她才是穆家的叛徒……思绪纷乱繁杂汇聚在一起,最后变成了最初,自己下定决心时的想法。
她的嘴唇抖了抖,道:“穆家出了大事,我要接手。”
“这和你学剑有什么关系?”陌生女人挑眉,“你打算丢了剑,还是打算弃了剑心。”
“怎么可能……”穆愿心下意识反驳,而后又茫然地摇了摇头。
“既然都在,那为何不能习剑?”陌生女人满脸莫名,“你有师父,有剑,你还要什么?”
穆愿心愣了愣。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漂亮女人,总觉得这场面有些似曾相识。
“别想了,吃吧。”漂亮女人将烤好的红薯塞到了她的手上,穆愿心被烫得呼呼直吹热气,一面左右来回倒腾着没让红薯落在地上。
“确实不能学了。”女人悠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当了家主,忙得很。”
这不是漂亮女人,是坏蛋。
穆愿心原本将要止住的眼泪唰得一下被激得又落了下来,她愤愤然扯开红薯外皮,狠狠咬了一口。
嘶——
烫得呲牙咧嘴。
……
楚阑舟却知道这是哄好了,她不再看埋头吃红薯的穆愿心,抬头,目光沉沉扫了眼默默站在外围的人。
人数不多——想也知道,树倒猢狲散,事到如今还肯追随穆家的,不是穆家真的对其有大恩,就是性命利益与穆家休戚与共,无法分开。
楚阑舟原是不在乎的,她压根就不会安排自己所疑心的人上战场,但如今这些人被穆愿心带来,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穆愿心既然叫她一声师父,她既为师长,自然也该帮弟子处理些小麻烦。
她想了想,道:“坐吧。”
原本围着穆家的念虚宗弟子刷啦一下子散了个干净,穆家人面面相觑,最后才沉默地坐了下来。
他们很是拘谨,坐的位置最靠外围,是篝火照不到的地方,差一点便要碰到外面的雪。众弟子来来回回分着烤好的红薯,他们也拘谨接了,咀嚼声小到几乎不可闻。
楚阑舟并不在乎,她只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小姑娘道:“等三日后没走的,可用。”
穆愿心瞪大了眼睛,含着红薯点了点头。
……
如今正在战时,休息的时间有限,众弟子很快便又集结去了前线。
穆家的那些人与楚阑舟商议一番后并未与原本念虚宗的弟子们集结,而是由穆愿心领着去做了别的任务。
穆家身份特殊,穆愿心自己也知道自己无法与众弟子和睦相处,很快便接受了楚阑舟的提议。
楚阑舟自己近来也忙得很,但今日却有些散漫。人群散尽,她坐在篝火前,安静地赏着雪,忽然开口:“何必一直藏着不肯出来。”
沙哑的嗓音传来,一个女人自石后走出,她看着楚阑舟,表情里带着几分癫狂。
一模一样的好感度,林束便是楚阑舟。
从头至尾都被这俩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系统几乎是在见到楚阑舟的那一刻就用尽毕生所学将她与宴君安骂了个狗血淋漓。
但穆婉莲不生气。
她甚至很想笑。
系统自以为的多年谋划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别人设下的套。
鬼打鬼,狗咬狗,恶人相斗,她乐得当个看客——只要战火不烧到她的身上。
“你为何要这样逼她。”沙哑的嗓音响起,“她不是你徒弟吗?你为何要让她做那么费力不讨好的任务。”
她利用系统积分隐匿了行踪,此前一直放在石头后倾听着,听穆愿心诉说自己无法学剑的委屈,听楚阑舟假模假样的安慰和欺辱,听楚阑舟将这些人都安排进了采石场里,去做纯粹的苦力。
采石场对修着界的仙者而言并不是什么多困难的活计,但沾染煞气的采石场可就不一样了。
那是夺命符,尖锐石块一旦沾染上煞气便是最锋利的凶器,可以破开自然的灵力防护,稍不注意便会将修士刺伤。
煞气染身,无药可救,百年努力积攒出来的修为顷刻间便会毁于一旦。
“是不好。”楚阑舟想了想穆婉莲在说什么,觉得有些诧异,但还是答道,“她自己选的。”
“她有的选吗?”穆婉莲大吼,“你只给了她一个选择!你让她怎么选?”
楚阑舟挑眉,打断了她的话:“她还可以走。”
走,离开。无论是使用符箓,法术,亦或是直接用双腿走出去都可以,灯城坝又没有罩子。
穆婉莲沉默下来。
这回的沉默着实有些长了,楚阑舟打了个哈欠,又抬脚将篝火踹熄。
没了篝火取暖,寒风重新罩了下来,楚阑舟寒暑不侵,穆婉莲身为元婴期修士也应当如此才对,但楚阑舟却看见她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可那是不得已的。”穆婉莲喃喃道,也不知是在说穆愿心还是在说什么旁的人。
“哪有那么多不得已?”楚阑舟望着远处崎岖的山石,长舒一口气,“这世间没有什么不得不走的路,只有更想走的那条路。又想走这条路又盼着这条路好走,哪能什么便宜都给你占了。”
“穆愿心与你同属穆家人,你还较她年长几岁,这么个浅显的道理,她却比你懂得多。”楚阑舟侧头做出最后总结,时间耽误的太久,她该走了。
穆碗莲被她留在雪里,她呼着直刺肺腑的寒风,看大雪逐渐将楚阑舟的脚印掩埋,看苍茫一片的雪地孤寂到没有一道人影。
她有些想家了。
……
楚阑舟其实没能走出多远。
跟在背后的另外一道视线实在太灼热,她被盯得红了脸,悄悄躲进了一处石洞中去。
漆黑狭窄的石洞中,两道身影悄然重合在了一处。
“你要给我吃红薯,没有吃到。”宴君安脸上的表情绷得死紧,认真严肃地阐明着自己的不满,“你将我的红薯赠给了别人,阑舟。”
最后两个字完全打在她的耳廓上,楚阑舟被念叨得浑身哆嗦,只觉得耳根处酥酥麻麻一阵痒。
来人明明知道这处最碰不得,却还硬要抵在她的耳边,一点点述说着讨要补偿。
宴君安面上表情看不出一点端倪,语气也平平板板:“我一口都没有吃到。”
红薯是村长带来的,原本每个小弟子都能分上几个,只不过后来穆家人来了。小弟子们传了一圈后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剩余的那些又传了一圈,给贪嘴的小弟子吃了。
宴君安的确入了席,但就算给这些小弟子们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把红薯递到他老人家跟前。
楚阑舟脸涨得通红,实在想不明白清风朗月的剑尊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但她还仍旧保有理智,提醒他:“我给的是穆愿心。”
是小辈,是你侄子的好友。
楚阑舟目露谴责之意,宴君安假装没看到,他压低声音,垂眸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吃到。”
“一个红薯罢了,算我欠你一次,到时候赔给你……”楚阑舟答应得十分豪爽,但她蓦然联想到了别的东西,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她重新咽了下去。
宴君安当然不是在乎那劳什子红薯,他只是想找个由头和楚阑舟待在一处。最近实在太忙,他与楚阑舟聚在一起的时日又实在是太短了;也可能是楚阑舟近来太过纵容,让他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多靠近她一点。
但是不是做的有些太过火了,眼看楚阑舟只盯着他不再言语。宴君安委委屈屈松开手,打算放劳心劳力的楚大忙人回去。
宴君安抿着唇没有说话,下一刻,有什么东西悄悄落在了他的唇上,蜻蜓点水落下一吻。
楚阑舟嘴里嘟嘟囔囔:“好吧,这就是赔给你了。”
她被自己脑子里临时蹦出来实施方的注意弄得羞恼极了,转身便想着慌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她却被拉住了。
宴君安脸颊绯红,却还扯着她的衣角,声音含含糊糊:“不够。”
楚阑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说这种话显然是已经触及了宴君安仁义礼智信所能遵守的极限,他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泛起了薄薄的红晕,但还能坚持重复自己的话:“是不够的。”
剑尊宴君安贪心不足蛇吞象,企图用一颗红薯的人情换很多很多个亲亲。
这是笔亏了本的交易。
但楚阑舟凝望着他的微微蘋住的眉,重重叹了一口气。
……
风卷起片片雪花,盘旋飘舞着像是在空中翩翩起舞的蝶。
楚阑舟扯了扯自己在拉扯间凌乱不堪的衣角,忍不住低声斥责:“实在是不成样子。”
狭小的空间里,就连呼吸都连成一片,两个修真界翻手为云的大佬聚在这里,在这样的氛围下,厮混在一处,像是在偷情。
宴君安眼眸萦着一滩水雾,眼睛却亮晶晶,闻言有些羞怯,似乎很艰难地开了口:“要罚吗?”
楚阑舟:“……”
楚阑舟气急败坏,飞快往宴君安的脸上砸了一捧雪,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
楚阑舟偷偷回的房,原以为无人能看见,没成想,刚踏入村长家门口就被两个孩子堵了个正着。
是宴梦川和秦三百。
“何事?”楚阑舟皱眉低声问,听语气有些不太自在。
她被宴君安按着硬是亲了那么久,衣服头发估计都乱了,虽然她在来的路上有做整理,但还是害怕会被这两个孩子发现端倪。
好在他们并未注意到这些问题,秦三百先宴梦川一步走到楚阑舟的面前,态度十分恭顺谦卑。
“楚师叔,这个给你。”秦三百兴奋开口,抬手往楚阑舟的怀中塞了一个锦盒,迅速拉着宴梦川离开了。
什么东西?
楚阑舟接过秦三百递来的锦盒,将之开启,出乎意料的,里面竟然就只放着一截桃枝。
这截桃枝也不知道有什么特殊之处,让人花大价钱在它身上施加了时光秘术。桃花立于枝头,含苞待放,像是随时都能抽出蓓蕾,娇艳欲滴。
楚阑舟不明所以,将那桃枝揣进怀中,秦三百送的桃枝勾起了她有些悠远的回忆,她眯起眼,欣赏着窗外的雪景。
灯城坝十分贫瘠,也没有多少树木胆眼望去,除了崎岖石块便只能看到漫天延绵不绝的霜雪。
“冻死了,怎得这雪还没完没了了?”小弟子站在院前扫雪,不满地跺了跺脚,抱怨道。
“冬天当然冷了,又不是下雪才冷……”另一个小弟子同同伴贫嘴,忽然弯下腰,在雪地里捡起了什么,捏在手里奇道,“这什么东西,和雪混在一起,我差点扫走了。”
修者目力极佳,透过窗户,楚阑舟能看清那是一枚白色的骰子。
白色的骨骰,花纹与楚阑舟手中那枚失去效用的通讯符一致。
楚阑舟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边。
怎么一个两个,都上赶着给她送东西。
素白的骨骰在手心转动着, 楚阑舟脸色阴沉,不知思考到了什么,她忽然将那骰子死死握着, 力道大得吓人, 像是要把骰子捏碎在手心里。
系统见到那骰子也吓了一跳, 见宿主有了判断, 连忙问:【宿主,你怎么了?】
“巫辰从一开始便是抱着目的而来。”楚阑舟低声道,“他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件事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系统憋了半晌还是不忍心开口。
楚阑舟却毫不在意, 只是淡然道:“他想让我去死。”
楚阑舟一开始就是死局,这在他们这些术士眼里不是秘密。
想灭世的公孙鸿邈最害怕的就是楚阑舟的死亡,反之,巫辰从重逢开始,对她的杀意就不曾掩饰。
“可我啊, 真的觉得很奇怪。”楚阑舟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是死是活,和天道有什么关系?”
系统眼看她这样思考,还以为她能思考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没想到等了半天就等到这样一句话, 忍不住气急败坏:【宿主不是看了其他有系统之人给你写下的剧情线了吗?天道不可违逆,你不是清楚吗?】
“天道还说我们是死敌。”楚阑舟实事求是,讲事实, 摆证据,“可我们都已经做过多少次了, 若他不是仙君,我”
系统不想听她讲什么床邸上的细节, 它猛然打断楚阑舟的话,气急败坏:【可剧情线就是这样写的!】
“剧情线不是已经改过了吗?”楚阑舟道,说出口的话细思恐极,“穆家倒台,楚家翻案;我重新习剑,煞气未起便得到解决,甚至楚苑复生。现在的剧情,和我收到的那个,虽然走向还有些相似,但有的细节处却已经对不上了,甚至于,改变了一部分。”
就比如同样的煞气□□,剧情线里说修真界死伤过半,导致未来半年修真界新生代青黄不接。但如今,有楚阑舟和宴君安在,这些弟子就不可能会死。
系统微愣。
“我其实一直在思考。”楚阑舟摸了摸下巴,接着道,“你们的剧情线是从哪里来的?”
系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楚阑舟道:“按照我的经验,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如同巫家那些术士一般,卜算推演而来;第二种,便是这桩事已经发生过,只是重来一遍。时光秘术虽然并未有记载,但也难断定不存在;还有一种”
楚阑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脸色又变得差劲起来。
系统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怎么了】
“名叫巫柳的巫家人与人做交易为楚家换来生机,宴君安带着记忆重生改变过往,苦尽甘来,萌生出新的希望就如同话本子里演绎的那般美好。”楚阑舟盯着头顶的苍穹,忽然极快地骂了一连串,“我还真是信了老天的邪。”
从初见面,递给她两枚骰子,到后来冒着反噬的风险同他讲述巫柳的故事,再到今日,给她送来这枚白色骨骰。
楚阑舟在骨骰出现的那一刻,终于看懂了初见那场赌局里,他所求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时日过得很快。
肃清煞气也只是时间问题,有两大修真界的顶尖大佬指挥,就更加不可能出错了,但众弟子却始终难以心安——
队伍里跑了一个修士。
那弟子据说姓张,因不堪受辱出走,离开了灯城坝。
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修士之中也有好有坏,有的勇敢有的怯懦,总是会有人当逃兵的。
但问题在于楚阑舟身份特殊,张师兄与楚阑舟有旧怨,帮她遮掩的可能性不大。
偏偏楚阑舟本人一点自觉都没有,众弟子们没有一点封印煞气即将成功的喜悦,围坐在篝火前死气沉沉。
“反吧。”一弟子深沉道。
楚阑舟正在往火堆里加木条,没听懂这弟子说什么:“什么?”
其他弟子接了腔:“楚师叔,等修真界的那些人来,我们帮你拦着,你同宴师叔赶紧趁乱离开,从此做一对羡煞旁人的野鸳鸯也不错。”
“对!我们绝不会让他们找到楚师叔!”
楚阑舟的手抖了抖,手里的木炭没拿稳直接掉在了柴火堆上。
火星子劈啪一声冒了出来,差点撩焦魔尊的前发,还是宴君安眼疾手快,在危急时刻拉了把楚阑舟,将她的头发救了回来。
楚阑舟还是难以置信,惊恐道:“你们在说什么?”
那弟子看了楚阑舟一眼,委婉道:“楚师叔不在的时候,宴师叔也时常看不到踪影,有时候师叔们一离开,便是一两个时辰。”
另外一个小弟子接腔:“宴师叔回来的时候总是高兴了许多,衣衫遮掩处还经常会露出些痕迹。”
还有一个小弟子神色犹疑:“其实我们还看到在山洞里”
“……闭嘴。”眼见宴君安的手还搭在自己身上不松开,楚阑舟恼羞成怒死掐着捏了一把,宴君安默默收回手,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他的模样看着着实可怜,楚阑舟却没有被他迷惑。
明明这人才是罪魁祸首。
她原是想一门心思带领这些小弟子们治理煞气的,奈何宴君安每日在她面前就摆出这样一副任人施为的小可怜模样。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更何况是心爱之人,楚阑舟是魔尊又不是圣人,怎能把持得住,一不小心便放纵了些,遂了这人的意。
这几日颇有点不管不顾抵死缠绵的味,楚阑舟又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有些心虚。
但被这些弟子发现——还是太超过了。
宴君安的脸上倒还能绷住,他耳尖泛起薄薄红晕,同这些弟子道:“不必这样做。”
他们这些小弟子不知情,但他们这些懂得分析局势的大人心知肚明。
世家倒台,宗门兴盛,各宗门有眼力的掌门绝对会揪着楚家灭族之事死咬不放,届时唯一还活着的楚阑舟便是其中被戮害的铁证。
楚阑舟,不必跑。
……
“这些狗东西还真是像臭虫一般恶心,当年言之嘈嘈说楚阑舟有罪该死,如今却仿佛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个上赶着捧着,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秦星原放下手里的简报,轻哼一声,随口抱怨道,“这地方勾心斗角烦得很。楚阑舟不如和我回秦家自在。”
“师妹的家在念虚宗。”贺极意睁大眼睛,看上去有些疑惑,“师妹受歹人戮害,被迫冤屈至此,自然应当回念虚宗好好将养。”
秦星原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想到还被这掌门给顶上了。
他不爽就致力于让所有人都不爽:“她如今可是乾明派掌门。”
“乾明派与念虚宗速来和睦,且近日缔结了门姻亲,这段佳话在修真界传言甚广,秦家主怕是太忙才未曾瞧见。”贺极意微笑拱手,他早换了身衣服,漆黑的铁扇握在手上,较平常多了些肃杀之气,
“秦家主,如今事情暂时了结,秦家路远,不如趁早回去?”
秦星原冷笑一声,懒得理会这人说的客套话。
秦家自秦关月出事后便与各门各派都断了往来,本就没他们什么事情,他却还要留在这里,无非只有一个目的。
又或者说,等在这里的这些人,都只有一个目的。
装什么呐。
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些装腔作势的修士,自然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他斜瞥着念虚宗掌门,正要出言讥讽,却看那掌门藏在袖口的指尖翕动,像是在编织着什么东西。
秦星原不解,仔细又瞧了一眼,发现那绳子材质倒也不一般,竟然是捆仙绳。
贺极意正专心致志,将三股捆仙绳绳编成一股,细细的捆仙绳被他指尖一改,粗得足以与麻绳媲美。
秦星原:……是不是有病?
经历了那百年,足够将一个活人逼疯,如今看来,念虚宗也没多少正常人。
他眼底泛起了些对智障的同情,不再出言讥讽。
正如预料的那般,有弟子自灯城坝风尘仆仆而来,他踏上百阶白玉阶,在最后一阶上重重叩首。
殿外大雪纷飞,小弟子的声音因赶路而沙哑:“弟子无能……弟子……”
他刚起了一个头,贺极意就喜气洋洋一挥手,打断了后来的话:“走!”
那弟子面露疑惑,但还是接着说完了后面的话:“魔头楚阑舟现身于灯城坝,弟子无能,未能阻拦师弟师妹们与之同流合污,弟子罪该万死……”
周围是死一样的安静,那弟子终于察觉到不对,他抬起头,视线对上了空空如也的大殿。
刚刚还在殿内的掌门长老不见影踪,张师兄未得命令也不敢起身,就这样跪在了地上。师门为了促进弟子修炼在门口铺设的皆为寒玉,夏日便罢了,到了冬日寒玉的缺点就如它名字一样显现出来。修为高深者自然不怕,修为低的,却是要受些苦头了。
他跪在地上,丝丝缕缕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膝盖,他疼得冷汗津津,脑中不断回忆着自己曾经的错处。
不该瞒的,掌门明察秋毫,哪能看不出他这些年以来藏着的小心思?
如今掌门罚他长跪在殿前,是警告,还是——
他越想越害怕,额头的冷汗一半是被冰的,另一半却是被活生生吓出来的。
过了半晌,扫洒弟子走进殿前,看清跪在门前涕泪横流的人影,吓了一跳:“张……张师兄。”
张师兄满脸泪水,声音沙哑得吓人:“掌门呢?”
那弟子年岁不大,见师兄问了便诚实道:“张师兄,掌门三刻钟前便率领中长老从正门出去了。”
悯川, 灯城坝。
众长老掌门硬生生被雷劫逼得停在村口,一步都不敢上前。
他们齐齐仰望着头顶苍穹,盯着天边滚滚浓云, 有些咂舌。
夭寿了, 这是哪里又来了个崔老九?
雷电如雨般落下, 贺极意以扇为剑, 奋力抵御着头顶电光,脸色极差,他焦躁不堪, 最后勉强回首, 对众人道:“悉数撤离了吗?”
“小师叔立了阵法,念虚宗弟子一共一千二百零八人,穆家门生十七人悉数在内。”
“但是。”那弟子盯着城中央那两道相拥着的人影,眼底一片惶然,“小师叔还有他们都没出来。”
这场雷劫突如其来, 就连有着系统的穆婉莲都没能预料, 好在她被弟子们发现的即时,才没有被雷电余下的弧光刮死。
“穆师叔,你跟在我身后。”穆愿心并未过问穆婉莲为何会忽然出现在灯城坝, 只是沉默着, 让她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系统在她的脑海里下达命令【现在是机会,宿主,除掉穆愿心。】
“我”穆婉莲咬了咬唇, 找了个借口,“如今穆家弟子团结一心结阵, 如果贸然动手必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到时候穆家不会接纳我的。”
她提的意见还算有道理, 系统音过了半晌后才重新响起:【宿主,你并不需要动手,等半个时辰后我引一道雷劫劈向这里,到时候他们这个阵法必破,重新起阵需要时间,你借机会将穆愿心推出阵法笼罩的地方,就凭她的能力,必死无疑。】
穆婉莲心下一片骇然,下意识问出了口:“你能操纵雷劫?”
【怎么可能?雷劫是天道的耳目,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天道。】系统音有些气急败坏,【宿主知道刚刚那个环境对你我而言会有多危险吗?以后千万小心,把自己藏好一点,万不可暴露在天道的耳目之下。】
穆婉莲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我的原任务已经无法达成了,你前些天不是说可以换一个目标?那就帮我换一个吧。”
她的原任务是攻略宴君安,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攻略宴君安几乎等于天方夜谭。更换任务这件事系统与她谈论过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被穆婉莲敷衍过去,眼见穆婉莲终于肯松口,系统也十分高兴,悉心为她推荐起来:
【如今世家倒台,宗门兴起,除却念虚宗和乾明派还有一个玄天宗,此宗门实力不错,其中有一位弟子出身名门,天资也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更重要的是与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皆毫不相干,可以将之列为主要攻略对象】
穆婉莲根本不在意系统的安利,她试探着小声问:“更换任务后,可以更改杀死穆愿心的计划吗?”
【依照宿主如今的名声,想要最快洗干净,这是最容易走的路。】系统语重心长,【我们是万人迷系统,只能走捷径的。】
眼看穆婉莲不说话,系统劝解道:【宿主何必犹豫不决?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这些人】
穆婉莲哂笑,直接打断了系统的话:“都是npc,对吗?”
系统被插嘴,有些不爽,它正要开口训斥,却又被穆婉莲打断。
穆婉莲看着粗壮的雷电冲着他们头顶当空落下,对系统道:“换吧。”
系统任务解绑成功的提示音响起。
结界破碎,穆愿心不过区区筑基,哪能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执剑被雷光冲得东倒西歪,却还不忘死死抓着她的手臂。
穆婉莲在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她冲着穆愿心,露出了一个笑。
她一把甩开了穆愿心的手,在穆愿心惊讶的目光下,走入了漫天雷光之中。
【警告,警告,系统正在遭受攻击,警告,警告】系统的轰鸣早在她迈步的那一刻就充斥满了她的脑海,让她除了警告声之外听不到一点旁的声音:【宿主,你疯了吗?回去!快回去!】
她一共换过两次任务,除却这一次,还有一次是她不能接受与其他家族联姻,系统替她改成了攻略天下第一人宴君安,她在那时候明白过来,解绑任务时系统有半个小时会处于虚弱期。
至少在这半个小时内,它是无法从她身上逃开了。
熟悉的电流在她的躯壳中乱窜,她顺势倒在地上,看着雷劫如同猎犬发现猎物一般迅猛朝自己扑来,重重砸在她的身上。
系统被接连劈了两下,终于承受不住,自己断了电流,哀求起来:【宿主,我是会死,可你也要死了,这值得吗?】
穆婉莲不理会不断哀求着的系统,她的修为本就是系统强行灌输给她的,如今系统虚弱,她更加不行,支撑不到下一道雷劫便会死去。
她吐着血,脑子已不太清明了。
弥留之际,穆婉莲想了很多东西。
她想说她没得选,穆愿心有的选。
她能不能不要放弃学剑?
但她们隔的太远,她应当听不见。
最后她开口,说的却是:“我不叫穆婉莲。”
穆婉莲是她穿越之后这具身体的名字,她其实不叫穆婉莲。
她开了开口,很艰难地又说了一句话:“我叫……”
血沫糊住了喉咙,剩下的话,听不清了
末日般的强光笼罩着整个苍穹,村落被夷为平地,山石,树木皆化为齑粉,火花如走龙蛇般蔓延而上,倒映在众人的眼眸之中。自此中心,延绵百里了无生机。
如此浩瀚的雷劫,众人几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天道摆明了是要诛杀阵中之人。
万千雷雨之下,宴君安拥着楚阑舟,将她护在身下,动作却小心翼翼,如同是在呵护一件珍宝:“没事的,阑舟。”
他却唇角带笑,不像是在经历雷劫,反倒像是在做一场难得的美梦。
宴君安甚至还想遮住她的耳朵,却因为楚阑舟的阻拦没有成功。
“你想魂飞魄散吗?”楚阑舟勾着嘴角,哂笑一声,“如今还真成野鸳鸯了啊,师兄,你流血了。”
她的眼眸倒映着宴君安如今的模样——白衣寸寸尽裂,鲜血如瀑,缓缓自他的七窍中流淌而出,一滴滴落在楚阑舟的脸上身上,将楚阑舟的视线染得一片猩红。
但她的声音还算冷静,她回想着当初看到的那封信,缓缓将信里未写明的真相补全:“煞气犯关,修真界举全届之力,将煞气死守在了关外。”
“同日,剑尊宴君安斩断心魔”她仔仔细细观察着宴君安的表情,心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渡、劫、飞、升。”
轰隆隆——
粗紫色的雷劫自空中迅猛而下,将周围一片天空都照得煞白,自上而下,重重落在了宴君安的身上。
宴君安的脸惨白得吓人,他咬紧唇尖,身形佝偻下来,似是想要辩驳什么:“不是的,阑舟,我”
楚阑舟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旧时的线索在如今得到了串联,她一字一句,语速快得吓人:“你我在命星上本就无缘,所以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天道会将我们之间以那样诡异的方式链接在一起。”
什么方式才能让死者苏生?
既定的事实无可逆转,哪怕是宴君安也不能,他却能做一件事——
拟心魔化物,再造一个楚阑舟。
楚阑舟闭上眼,眼底划过一抹森寒,除却这漫天雷光,今日雪原的场景早就在她的记忆中被演练过无数遍。
楚阑舟倒在雪原中,胸腔被君子剑开出一个豁口,鲜血汩汩直流。
她的眼眸微微放大,抬手,想要钩住宴君安的衣角,却始终难以做到。
最后,就连话语都只能弥散在雪原里:“宴君安,我恨你”
不甘和愤懑弥漫了她整个胸腔,楚阑舟强行按耐住心中的躁动,她侧手拔出剑,锋锐的君子剑尖抵在了宴君安的胸腔,声音却冷静至极:“我是你的心魔吗?宴君安。”
宴君安愣了愣,他不顾抵在胸前的利刃,轻轻将手搭在了楚阑舟的脸颊上,温热的触感自指尖蔓延开来,他唇边勾着笑,这笑容看上去扭曲极了。
他开口,声音像是含了罂粟,充满了蛊惑之意:“阑舟,你要杀掉我吗?”
这几乎是在默认了。
剑尊干掉心魔能飞升,但同样的,心魔亦是如此,干掉主人,心魔自己便能成形。
以宴君安渡劫巅峰的修为,其化形而成的心魔实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其具体强到什么程度,无人能知——
但会恰好等于一个巅峰时期的楚阑舟吗?
心底叫嚣着要刺穿此人的胸膛——那是自然现象,身为心魔当然是会无时无刻不想杀死主人的。
无论是反应还是情景都完美符合她的推断,但楚阑舟却依旧毫无动作,她抬手,一把握住了宴君安的指尖:“这也是你和他交易的一部分吗?”
宴君安不笑了,他看着楚阑舟,眉头微微颦着,看上去好像是在疑惑:“阑舟,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楚阑舟垂眸,她握紧要挣扎的宴君安的手,将它一把拉进了自己的怀中:“可师兄,你的指尖在发抖啊。”
她毫不留情戳穿了宴君安的伪装:“你在撒谎。”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倒转天罡,逆反阴阳,怪不得天道必要除你。”楚阑舟用力拽着他的衣领,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颤音,“你疯了吗?”
在念虚宗的时候,宴君安的理论成绩是最好的,藏书阁那些书他都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她不信他不知道这么浅显的后果。
宴君安的睫毛抖了抖,他小心翼翼地瞥着楚阑舟的脸色,声音低若不可闻:“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
百年前,楚阑舟身死,宴君安捧着楚阑舟的魂灯,呕出一口心头血。
世家该死,害楚阑舟之人该死,污蔑楚阑舟之人该死,所有人都该死,他明明身在其中,却轻信旁人,更加该死。
漫天雷光遮天蔽地,将他们二人重重围困中间,无路可去,无路可逃。宴君安身在雷劫之下,被这道道雷电缓缓压弯了背脊,楚阑舟瞪大眼睛看着他不自然弯曲着的腰脊,知道里头的骨头一定是断了。
飞升的雷劫一共有九道,如今才过了第六道雷劫,便已然劈开了他的骨头,雷电的火光深入骨髓,楚阑舟能闻到皮肉被炙开的焦糊味道,这等强度,分明是将死局摆在了明面上。
没有修士能过得了这样的雷劫。
宴君安却不在乎,他本就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生的余地。
楚阑舟眼睁睁看着他面露哂然,字如泣血:“阑舟,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是我明知一切不可为,却依旧固执己见,酿成苦果,此乃第一罪。”
不要说了——
“是我识人不清,刚愎自用,你受的伤害皆因我而来,这是第二罪。”
别说了——
“明知如此,我却死不悔改,依旧骗了你,哄骗你同我一处,这是第三罪。”
闭嘴!
“宴君安明知罪孽深重,可却还在奢求——
阑舟,我死之后,你能不能,不要忘记他。”
轰隆——
第七,第八道雷劫轰然而下,重重落在他的身上,宴君安强撑着没有倒地,雷火却灼瞎了他的双眼,他看不见了。
楚阑舟沉默的时间太长,宴君安又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急切扯着她的衣袖:“ 阑舟,你不要不说话,你能不能说一次谎话哪怕骗骗我都好。”
楚阑舟死死盯着他无焦距的瞳眸,看他眼眸里的惶然,看他瞳眸之中倒映着的,处于盛怒之中的自己。
半晌后,楚阑舟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宴君安于是便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地笑。
这个笑容在她眼里实在刺目,楚阑舟捏着他的手,悄然调转了剑的方向。
雷云翻滚着,暗紫色的雷劫在当空酝酿,汇聚,随时都会劈下。
楚阑舟伏在宴君安的耳边,低声道:“小时候我们经常比试,明明我的实力与你相仿,却时常能赢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宴君安的脑子已然不是很清明,他的眼前已没有焦距,但他还想再看楚阑舟,于是把眼睛睁得很大,看上去有些古怪滑稽:“是千斤坠?”
“不,不是。”
“是因为我会在比试的时候作弊。”楚阑舟拥着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她牵起他的手,一把扯下系在他脖颈上的金铃,“小公主,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叮咚,是金铃坠地的声响,布料轻微破裂阻力由浅到深,宴君安的手指触到君子剑寒凉的剑柄,紧接着,是逐渐蔓延开来的,绵密温热的液体。
嗡——
君子剑发出阵阵哀鸣,如同鹤泣。
宴君安意识到什么,他拼命握紧手中剑,却无法遏止它更深一步进入到楚阑舟的身体里,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近乎疯狂地嘶吼:“不,阑舟,你不要抛下我,你带我走,你答应过的,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楚阑舟!”
没有回音。
第九道雷劫终于酝酿完成,因孽障清除而削减许多威力的雷劫依旧恐怖至极,万钧之力当空而下,爆炸声笼罩在他四周,宴君安感受着怀中的重量一点点消散,天地间只余他绝望的祈求,他垂下头,眼角流出血泪:“求求你。”
雷云消散,有东西轻轻缓缓落在宴君安的眉梢发间,让他彻骨生寒。
是雪。
这是悯川百年难遇的大雪
离天十一年,煞气将除,魔头楚阑舟现身灯城坝。
贺掌门率众弟子在接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却只目睹了楚阑舟被宴君安一剑穿心的场景。
楚阑舟身死,魂归于天,躯体则归于大地,化为齑粉,了无痕迹。
贺极意牙关咬紧,但看着浑身染着雷火,被劈得不成人形的宴君安,终究是没有再出声训斥:“来人,将宴师弟送回宗们疗伤。”
秦星原目呲欲裂,提刀上前却被众弟子死死拦下,他被架着,却也还不忘讽刺一句:“恭贺剑尊大人飞升。”
但宴君安就如听不见那般,他跪在地上,双目流着血泪,五指深深陷在雪里,不断摸索着。
这副样子实在狼狈,完全不像是大佬会做的事情,众小弟子胆战心惊,连忙上前劝阻:
“剑尊大人,您是丢了什么紧要的东西吗?您伤得太重了,不如先回去养伤,我们帮你找,找到会给您送去的。”
“剑尊大人”
“找到了!”
人群中传来一阵高兴的呼声,小弟子将一个金色的铃铛捧在手心,对宴君安道:“剑尊大人,是这个吗?”
雀跃不过几秒,他的语气又很快暗淡下来:“可惜断成了两截,应该是被雷劈的,许是不能用了。”
这么漂亮的金铃肯定是个好法器,难怪剑尊宝贝得紧,就这样毁在雷劫里,实在可惜。
宴君安摸索着从弟子手里接过金铃,将断成两半的金铃紧紧握在手里。
……
“剑尊!剑尊!剑尊大人晕过去了!”
“快把剑尊大人带回去!”
……
楚阑舟的视野与众人不同。
温热的血液不断从胸口涌出, 冰冷的霜雪趁虚而入,覆盖在她的身上,就连血液也一起凝住。意识逐渐抽离自己的身躯, 大雪纷然而下,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从躯体缓缓剥离。
雪花缓缓自空中落下。
那是极致的安静——
冰冷, 安静, 她会被永远困在这座雪原之上,悲哀绝望的面对着自己的死亡。
但这种设想并不可能发生。
咔擦。
一声轻微的裂响声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 世界如同龟裂般在她面前碎裂开来, 楚阑舟的尸身倒在雪原之中,彻底失去生息,唇角却勾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
楚阑舟盯着自己死去的身躯,身体却漂浮在一片虚空之中。
“你很聪明。”熟悉的笑声响在空茫的雪原,楚阑舟微微颔首, 唤出了猜想中的人名, “巫柳。”
“小生可不是巫柳,巫柳不过是我在凡间的一句躯壳。”巫柳自虚空中显出形状,他的眼眸微眯, 眼角含笑, 冲着楚阑舟行了一礼,“但魔尊可以这样称呼小生。”
楚阑舟死死盯着巫柳,丝毫没有因为它的出现而放下戒备, 恰恰相反,她眼底警惕心越浓:“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本不该说与你们这些凡人知晓。”巫柳长叹一口气, 看上去似乎在为难,“不过, 既然你来了这里,可以当是你的奖励。”
巫柳脸上的笑容越发古怪邪异,他抬手,指了指天空,瞳眸彻底竖成一线:“小生便是天道。”
巫柳的身上一直有一种违和感,如今这种违和感越发深重,是人类与非人的界限。
他自始自终,都不属于人类的这一边。
楚阑舟的眼眸骤然睁大,她看着巫柳,手指微微蜷缩着,额头冷汗低落一滴。
巫柳看着楚阑舟的反应,笑容像是纸糊一般挂在脸上:“像我这样的存在,你之前便见过,不是吗?”
楚阑舟沉默片刻,念出了两个名字:“穆婉莲,杨元一你也是“系统”?”
人,妖,鬼魅,仙者,神明。
“系统?这不过是那些劣等品用来诓骗你们的借口罢了。”巫柳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正如他本人所说的那样,这具身体不过是躯壳。
对人类而言笑容被用来表达欣悦,哭泣被用来表达苦痛,他不能理解人类基本的情感,所以他才总是笑。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巫柳眼眸中的竖瞳越发诡异,说出的话在楚阑舟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在我们眼中,你们的天道将死,这个世界,就是这匹要逐的鹿。”
楚阑舟后退一步:“你想替换成为我们的天道?”
巫柳颔首:“万物有始有终,一星生一星灭,旧的天道死去,就会产生新的天道,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楚阑舟:!!!
楚阑舟的腰间空空如也,她的身躯早已消散,之余一点精魄还存在世间,戒子空间还能使用,她手指微曲,指尖触碰到了一个东西。
巫柳就盯着她的动作,他手指微曲,楚阑舟触碰的东西就忽然消失,落到了巫柳的手上。
他眯起眼,随手拨弄着那个亮蓝色的球体,笑着又将它递还到了楚阑舟的手上:“龙傲天系统。”
“看来你知道的东西远比我想象的要多些。”巫柳漆黑的眼眸就像冰冷的蛇类,“魔尊又何必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白白把小生戏耍一通。”
被人当面戳破,楚阑舟原本的紧张感消失不见,她摇了摇头,道:“半真半假,也不是全然作伪,我确实很惊讶。”
她问巫柳:“这些系统有名字?宴君安和你做了什么交易?你的名字又是什么?为何我的性命,才是救世的关键?”
她的问题很多,但巫柳却对她有着十足的耐心:“每个天道都各有侧重,自然会有名字,正如你手中的这个天道,他就致力于将一个宿主从废物培养成能统领全世界的废物,捧起,抛弃,再更换下一个让新废物狠狠践踏旧的废物,这便是龙傲天系统惯常会玩弄的把戏。它们自视甚高,自以为高高在上,不过是更高级一些的废物罢了,如今被他们最看不起的人囚禁在这里,还真是做到了废物应尽的本分。”
巫柳微微叹气:“不过好像还有个比它更废物的东西,在刚才被天道发现,给除掉了。”
除掉了?穆婉莲死了吗?
楚阑舟不太在乎这个人的性命,她只在乎剩下问题的答案。
但巫柳却并未正面回答她:“宴君安他是如今这个天道的宠爱的命运之子,我很喜欢命运之子,自然很高兴与他相识——”
“至于你,楚阑舟,你该不甘的。”
“你生来,便为天道所不喜,你该恨他的。”
巫柳瞪大眼睛,忽然将脸贴到了楚阑舟的面前,骤然长大嘴巴:“你知道你被他杀死过多少次吗?”
楚阑舟身形一晃被巫柳吞吃下肚,彻底消失在了这片雪原之中。
她被巫柳带着穿越时空。
不需要巫柳回答,她已然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宴君安与巫柳做了交易,倒转时空,却只能倒转到楚阑舟死而复生的那一日。
第一次,复活的阵法残缺不全,楚阑舟不成人形,宴君安于汴州城外苦等许久,却只等来了一个怪物。
楚阑舟寄宿在这怪物的身体里,眼睁睁看着宴君安抬手,将她斩于君子剑下。
第二次,楚阑舟成功复活,他们如既定的命运般相遇,却未曾相爱,楚阑舟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亦忘了如何让操纵魔气,最后被魔气缠身,不得解脱。
最后,宴君安拥着她,将君子剑穿进了她的身体里。
第三次,楚阑舟出世,却被人暗害,死于世家争斗之中。
第四次
第五次
每一次轮回,只要稍微偏离一点剧情线楚阑舟便会因为各种缘由死去,可若是遵守剧情线,楚阑舟一定会死。
宴君安逐渐生了心魔。
宴君安在一次轮回中带出了楚阑舟的骨植——那一世楚阑舟被邪魔所害,骨头被炼制成了法器,他杀了邪魔,将她拥入怀中,夜夜伴她入眠,就像是在拥抱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宴君安不知从哪听说建立庙宇可以为仙者积攒功德,他便在汴州城外遣众人替楚阑舟建了一座小小庙宇。
众人不知这凭空多出来的小神君来历,按照宴君安的描述捏了神像,又自作主张,挂了个“慈安庵”的匾额
第十次,他抢先一步杀了所有人。
世界空空荡荡,他看着楚阑舟绝望的眼神,最后还是迟疑着将剑刺入了她的胸腔。
“你看,这一次他明明救下了你,却亲手终结了你的性命。”巫柳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楚阑舟却无暇顾及。
她想要掌控身体,但这具身体不受她的控制,她无法抑制地开口,对浑身染血的宴君安说:“宴君安,我恨你,你该死的。”
宴君安睫羽颤了颤,露出了一个几尽绝望的笑。
他说:“我知道。”
宴君安君子剑微抬,断送了楚阑舟的性命。
不是的,不是的。
楚阑舟拼命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再重来了。
所有人都在对他说着不可强求,最悲哀的是,他身在局中,是最清楚这句话含义的人。
可面对飘渺的希望,他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如飞蛾扑火般殚精竭虑,轮回百世。
去追寻着自己无望的爱人。
楚阑舟跟着一起复生,被杀死,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她已算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
身体被疼痛摧残,恨意却从骨头的缝隙中滋生,它生长蔓延着,逐渐扩散遍楚阑舟的全身。
楚阑舟眼睁睁看着宴君安的变化。
这不是轮回,这只是一道囚笼,以她为引,囚宴君安于凡世间的最大囚牢。
他是茂林修竹的君子,温驯,守礼,是楚阑舟见过最好的人。
却被他们用刀子,催其肉,断其骨,一刀刀将他毁成了这般模样。
……
这些人都该死。
凭什么是他们去死,这些人为何不能去死呢?
世家也好,这些妄想着搅弄风云的“天道”也好,为什么就非要一次次将他们逼到这种境地。
“你看,你的命数便是如此,天道从不在你这边,所以你活得格外艰难。”巫柳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在她即将爆发的临界点,将她送回了雪原。
他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旁人轻易便能得到的东西,你却要平白比其他人多费三分力气,这一切都归因于天道。”
“旧的天道如此不公,何必维护?”巫柳的声音贴在她的耳侧,低声道,“不如将它彻底摧毁。”
“然后呢?换成你吗?”楚阑舟皱眉冷笑,“你难道就比旧天道好上几分?”
“我们的评价与人类的评价不同,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巫柳微笑,“可我,却是与你站在一处的。”
“我在很早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
你会在荒年给将要饿死的少年一袋米粟。
却不会阻止贪心不足伪装成仙人的凡人。
你身在世间,却在俯看这一切。”
就像天道一样。
又悲悯又残忍。
巫柳的眼神近乎迷醉:“你是最接近天道的存在,小生可以帮助你。”
“就像那个龙傲天系统一样?”
“不不不。”巫柳开口,“成为凡物哪怕走到顶尖又有什么意思?”
“只要你愿意同我做交易,我可以祝你成为这世间最值高无上的存在……你想,成为天道吗?”
熟悉的眩晕感笼罩全身,楚阑舟再次被他吞噬,这一次与之前不同,她被迫体验着当了一遍天道。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体验,从天道的角度俯览凡尘,悯川渺小如一尘埃。
生杀予夺都在一念之间,只要楚阑舟想,可以处决这世上一切事物,无论是即将喷发的火山,一个人,亦或是一滴将落未落的露水。
画面一转,他们又回到了雪原。
楚阑舟勉强稳定心神,她揉了揉眉心,开口问:“宴君安和你做交易,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巫柳像是很满意她的回答,他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微笑:“他不需要代价。”
楚阑舟的眼皮轻颤:“那我呢?”
巫柳眼中的笑意更深:“那自然是……不用。”
这两句话结合事实,就显得恐怖起来。
不用付出代价的宴君安被困在数以千次的轮回之中,几尽疯魔。
不用付出代价的楚阑舟呢?
她的后果是什么?
楚阑舟喉咙轻滚,对巫柳道:“我想起来这些天念虚宗的师兄曾经书信给我,和我讲述过一个故事。”
“他说宗门里出了个怪事,修真界有个世家喜好在外广收门徒,甚至将手伸到了念虚宗的身上。恰好宗门里有位弟子犯了错事,为了逃避惩罚,便答应当他的门徒。”
“他原以为自己能逃脱,却发现那世家一下子变了模样,冲着他张开血盆大口,对那弟子说:’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同类了。’。”
“这个故事十分有趣,哪怕到了现在,我依旧记忆犹新。”
巫柳颔首:“确实是个有趣的故事。”
楚阑舟却忽然伸手,想要抓巫柳的衣摆:“可我看到你的眼神,就不知怎得,想到了这个故事。”
她的手穿过了巫柳的衣袖,摸了个空。
巫柳的脸上没有丝毫被戳破真相的尴尬,他好整以暇地开口,甚至还提醒她:“你以凡尘之躯是碰不到天道的,只有祂成为同类,你才能够接触祂。”
“……”楚阑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自己毫无警惕的原因是什么了。
局势的确不在她这边。
楚阑舟摇了摇头:“我答应你。”
巫柳扬眉。
楚阑舟苦笑道:“正如你想的那样,我没得选。”
这世间只有两个天道,她不可能容忍这样一个傻逼的龙傲天系统主宰这个世界。
两害相侵取其轻,这的确是他了解到的人性。
巫柳眼眸中的兴奋几乎难以掩饰,他张开口:“好。”
楚阑舟又回到了那片雪原。
雷电滚滚落下,在宴君安的身上留下道道伤口。
宴君安却毫不在乎,他将楚阑舟小心翼翼护在自己怀中,满脸希冀,正在等楚阑舟同他说那些明知是假话的情话。
楚阑舟定定看着面前的男子。
她从小便倾心于他,跨越百年之后,他们重逢的当日——
她依旧对他一见钟情。
这是他心心念念了百年的小公主,他越下高塔,被荆棘刮得遍体鳞伤,却依旧坚定不移地向她走来。
她好想哄哄他。
可巫柳就在身侧,她不知如何暗示,只能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上了他早已看不见的眼睛:“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比试,明明我的实力与你相仿,却时常能赢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宴君安的声音不见丝毫痛楚,他皱眉思索着,艰难给出答案:“是千斤坠吗?”
“不,不是。是因为我会在比试的时候作弊。”楚阑舟一把扯下系在宴君安脖颈上的金铃,与此同时转身,对着虚空中刺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截鲜艳的桃花枝。
金铃落下,恰好被桃枝斩成两截。
楚阑舟少时风流,常折桃枝为剑,指点师弟师妹们武艺。
又轻又软的桃枝在她手里宛如杀器,她挺桃枝出剑,瞬息便封锁住了巫柳的退路。
巫柳盯着她指尖的桃枝,恍然大悟:“那系统不过是个转移我注意力的幌子,原来你从一开始,就在摸着这个东西。”
“旧友所赠,不忍遗弃。”楚阑舟并未否认,“刚好可以拿来杀你。”
“你是杀不掉我的。”巫柳的身躯被她戳出一个血洞,他身形摇晃,脸上的笑容越发诡异,“就如同衔尾蛇那般,终而复始,始而复终,只要我不断在这个世界线上留有痕迹,我就始终存在。”
他的手上凭空出现了两样东西,楚阑舟的视线自那缺了一瓣的花上扫过一眼,冷笑道:“原来是你。”
“书生,逍遥客;馆里的说书人……甚至是鸿蒙秘境里的老者,我甚至牺牲了一点,将金笔穿给了曾经天道的喉舌……只可惜……”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就又重新将目光放在了楚阑舟的身上,“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我留下的痕迹,你毁掉这句躯壳又如何?除非能蚕食掉这些痕迹,否则我在这个位面将不生不灭。”
巫柳的身上多出道道伤痕,无数丝线自他的关节蔓延而后合上,当年楚阑舟一直以为这是傀儡丝,如今看来,这应当是什么更玄妙的东西。
怪不得就连宴君安这样的君子都忍不住要偷。
楚阑舟见猎心喜,也没忍住,跟着悄悄薅了一把。
手感黏黏腻腻的,有些粘手,藏也好藏。
楚阑舟面无表情:“听见了吗?”
巫柳疑惑:“什么?”
楚阑舟的眼睛眨都不眨,又迅速在他的身上制造出许多伤痕:“你跟了我那么久,应当学会了为人处世基本的道德,去吧。”
魔尊有什么道德好讲?
是得不到的东西就去抢,还是有机会就纵情享乐,吃吃喝喝。
一道机械音响在虚空之中:【是,宿主。】
巫柳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一阵黑气从了无生机的躯壳中涌出,疯狂向外逃窜,又被剑气削成两截。
系统美滋滋应了一声,迅速从楚阑舟的脑海飞出,顺着冲击力包裹而上,身体接触到黑气的一刹那它的身上也泛起浓浓黑烟,却没有阻碍它进食的速度。
楚阑舟原本在看到黑烟之后还迟疑了一瞬,但她仔细感受着与系统的联系,在感受到那边只传来了“嚯,特辣香锅!”“宿主,帮我再片小些”之类积极的情绪之后就闭上了嘴,专心削减起黑色能量来。
黑色能量翻滚扭曲着,无数细线刚刚被斩断就被另外一道陌生能量啃食殆尽。最恐怖的是,这道能量明明很弱小,它分明吞吃不了自己的能量,甚至一度被自己的能量撑得爆裂开来,却依旧和感受不到疼痛那般疯狂进食着,甚至真的让他感受到了一丝要被吞食殆尽恐惧。
楚阑舟到底在脑子里养了个什么玩意儿。
饕餮吗?
正如长老所言, 瑞雪之后,是丰年。
大雪在悯川延绵了整整半月才停歇,春日起, 万物萌出蓓蕾, 修真界虽然百废待兴, 但旧的赘疣已被除去, 余下的便是新生。
宴君安坐在床前,他刚刚苏醒,看着窗外延绵不绝的竹林, 墨色的长发微垂在耳后。
贺极意站在他身侧, 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宴君安的面前,低声道:“师弟,节哀。”
那是一串琉璃珠,是他亲手带在楚阑舟手腕上的东西。如今楚阑舟身死,它失去了它的主人。
宴君安一言不发, 将手里的金铃同这条佛珠拢在了一处。
百年前, 贺极意也是这般推开了剑阁的大门,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宴君安凝视着手里的两半金铃,有些出神。
轮回没有开始。
他弄丢了他的阑舟, 再也找不回来了。
“阑舟可有与我说了什么?”
贺极意摇了摇头, 道:“当时雷劫实在太大,众弟子都被困在结界外,太远了, 我们没有听见。”
贺极意捏紧手中折扇,半晌后, 才开口道:“那么严重的雷劫……师妹她,应当不会怪你。”
宴君安没有接腔。
他还在想楚阑舟在弥留之际对他说过什么。
他应当记得的。
可他记不清了。
无数次轮回早已混淆了他的感知, 他早就忘了是自己杀了楚阑舟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但在他的记忆中楚阑舟会对他说的,无一不是诅咒之语。
他想叫她不要恨他。
但事到如今,诅咒也好,是诅咒也好,是什么都好。
可他记不起来了。
“宴师弟,宴师弟?”
思绪被打断,宴君安有些不耐地抬起眼:“什么事?”
贺极意小心翼翼观察着宴君安的神色,欲言又止:“秦师弟闹得厉害,最后只能由他家人出面,将他打晕带了回去,如今应当已经在回秦家的路上了。与楚家有关的案子都在整理,各宗门长老最近开了一场会,打算给师妹正名。”
本该如此的。
宴君安冷淡道:“知道了。”
贺极意绕了老大一个弯子,他本觉得依照师弟的聪明才智,应当能明白他表达的含义才对,奈何师弟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他的身上。
他实在无奈,不得不挑明来意:“楚苑他复生之后便一直惦念着自己的妹妹,他说楚家人死后魂灯都必须奉回祠堂,但师妹的魂灯丢了……你也知道,魂灯对一个修者而言有多重要。我们商量着,不如将魂灯奉回去。”
宴君安微微一滞。
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道:“知道了。”
贺极意:“师弟,你老实说,师妹的魂灯,是不是在你这里?”
宴君安别过脸:“不在。”
“你这表情哪里像不在的样子,当年出来的这批内门弟子里就属你最不会撒谎。”贺极意差点被宴君安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笑,“如果是旁人开口我当然不会找你讨要。可如今开这口的人是楚苑,是师妹的亲生哥哥!”
“你也知道,我们念虚宗对楚家,对师妹都有亏欠。更何况,楚苑提出来的,也是正当要求。”眼见宴君安还是一言不发,贺极意心中着急,不免说了重话,
“师妹当年是觉得有愧于楚家才将魂灯交给你,可如今误会说开了,你又何必拘着她,不让她和家人团聚呢?!”
他的声音震响在竹屋内。
窗外的竹林随着风声发出一阵刷啦啦的音调。贺极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回过神,慌忙想要向宴君安道歉。
宴君安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他的声音淡漠,却是下了逐客令:“师兄,请回吧。”
贺极意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你多歇息,我先回去了,魂灯的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
竹门打开又闭合,阴影重新将宴君安的身躯笼罩。
宴君安知道自己留不了楚阑舟太久。
还在学堂之时,楚阑舟曾同自己说笑,说魂灯里藏着他们楚家人的精血,是对楚家人而言最最紧要的东西,一般这种要命的东西都放在祠堂。但事情也有万一,万一有朝一日真的不得不将魂灯从祠堂取出,他们也只会交给全然信赖之人。
而被他们托付保管魂灯之人,哪怕舍了命都得将魂灯护好,不然就是辜负他们楚家人的信赖,是要遭她本人嘲笑的。
年少之时的楚阑舟荒唐爱说笑,十句话里能有三句谎,但哪怕明知这可能只是楚阑舟年少时用来逗弄正经小仙君的戏言,宴君安也将之放在了心上。
他一直尽力维护着楚阑舟给他的魂灯,可如今,找他要魂灯的是楚苑,他们才是一家人。
楚苑知晓魂灯在何处,他是绝不会允许楚阑舟的魂灯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答应过楚苑,自己不会伤害楚阑舟,可他还是食言了。
如果等楚苑耐心耗尽,真的上门讨要,他就再也留不住楚阑舟了。
宴君安指尖微曲,有些惶然。
……
叩叩叩。
轻轻地敲门声传来。
是穆愿心敲的门,她站在屋外叩门许久都得不到应声,只得自作主张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来:“宴师叔。”
宴君安没有理她。
她一瞧见宴师叔如今的模样,就有些害怕,但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只能手忙脚乱地说些无意义的废话:“宴师叔,您不要难过了。”
宴君安像是终于察觉到她的存在,他转过头,一语道破她的来意:“你过来找我,是为了请辞。”
穆愿心苦着脸,对宴君安道:“是,穆师叔死了,我照例应当回本家奔丧,可宴师叔,您…… ”
“回去吧。”宴君安道,“我无事。”
穆愿心的眼泪唰的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宴师叔,我们都别难过,我们都别难过了……”
……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穆愿心,竹屋终于安静下来。
宴君安揉了揉被吵得发痛的太阳穴,继续安静沉思着。
虽然每个弟子见到他都一副如丧考批,痛心疾首的样子,就仿佛他出了多大的事一般,但宴君安自己倒觉得自己无事。
他甚至心情还算不错。
因为他已经逐渐开始想起来楚阑舟对他说过什么了。
大抵是狠你,想要杀掉你之类的话。
好像还问过什么千斤坠。
都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楚阑舟怎么可能会问这种问题,宴君安疯得厉害,这种妄言絮语常有,他自然而然将之归类于是自己的幻觉。
他很高兴——既然说了诅咒的话,楚阑舟那么记仇的人,一定会回来报复他的。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又能见面了。
宴君安有些憧憬那一日,可他又害怕,害怕楚阑舟真的厌弃了他,不肯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就这样心怀忐忑地睁眼,闭眼,浑浑噩噩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只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舍得抿一点返魂香。
今夜也是如此。
夜凉如水,宴君安拥着怀中冰冷的魂灯,缓缓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宴君安睁开眼。
他有些怀疑地看向窗外。
夜色静谧,竹林随风摇曳,在月华下投出曼妙的影子……
压根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
宴君安重新闭上眼睛。
铛!铛!铛!
……
接连不断的重物敲击声响起。
宴君安不堪其扰,终于舍得起身,推开门。
他掌着灯,一点点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场景有些像小时候,他每逢入夜都会掌着灯去竹林转上一圈,总能捡到在外偷喝酒而归,烂醉如泥的楚阑舟。
时间过去太久,早已物是人非,如今再掌灯,但当年习以为常的东西,习惯伴在身边的人,却再也不复了……
……
不对。
他望着竹林里忽然出现的铁锹和站在铁锹旁的熟悉身影,怔然立在了原地。
他其实并不很能分清虚幻和现实。
如今这种症状可能越发严重了。
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看到楚阑舟。
还是正在偷喝自己酿的竹酒的楚阑舟。
宴君安哂笑一声,是在嘲讽自己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未传播开来便消散在了风中,却没想到对面人浑身一颤,而后僵硬地抬起了头。
楚阑舟一手拎着一个空酒瓶,一手正往嘴里灌酒,乍然对上宴君安的视线,她浑身一僵,缓缓露出了个被抓包后,愧疚又心虚的笑容:“师兄你怎么还没睡……”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妥,老大年纪了偷喝酒还被抓包,楚阑舟的脸上泛起薄薄红晕。
好在她厚脸皮惯了,面对这样的尴尬场面,还能撑住。
她红着脸,又换了一句话。
竹叶相互碰撞摩挲着发出沙沙脆响,宛如情人低喃。夜风温柔而又缱倦,如水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楚阑舟隔着婆娑竹影,与宴君安遥遥相望。
正如百年前,他们二人初时相遇的时候,惊鸿一瞥,板着脸的小仙君一言不发,打定主意要恶作剧的小魔头却先红了脸——
“嗨,小公主,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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