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茶香蔓延开来, 冲淡了殿里的腥气,君儿心无旁骛,用蒲扇轻轻扇动着炭盆。
煮茶本是件风雅事, 奈何落在了此种情景之中, 就变得讽刺起来。
执法阁供奉着历代掌门长老的遗像, 这些长老生前清廉, 死后肃穆,供奉在此是为了让后世人效仿,谨遵法度, 却没想到竟让他们目睹了这样难堪的场景。
掌门轻摇折扇, 看着眼前怪诞荒谬的一幕幕,嘴里念念叨叨。
穆静殊不明白他在念叨什么,悄悄侧耳去听,却听到掌门说的是:“冤有头债有主,列祖列宗们您也看见了, 非我也, 都是穆家干的。”
眼看他还真要胆大包天到要向那些泥像念自己的名字,穆静殊哪怕再从容自若此时都没忍住抽了抽嘴角,终于开了口讽刺道:“你倒是还有闲心思。”
锋锐的剑尖抵在喉咙, 掌门拿折扇尝试去推没推动, 终于不念了,他看着那执剑的穆家人,用掌门的眼光中肯评价:“水平下乘。”
那执剑的穆家人长那么大哪里受到过这种羞辱, 气得就要提剑斩下掌门头颅,只不过刚想动手, 剑就被一道长鞭缠住。
缠住他那人穿着穆家的服制,手执长鞭, 掌门侧头扫了一眼,认出是穆家之前闹得风风火火的那个药人。
“你想背叛穆家吗?”那穆家人愤怒吼道。
“我可没有。”穆纤鸿拉着手里的鞭子,没有丝毫要送手的意思,“家主尚未下达命令,背叛穆家的不是你吗?”
家主确实没有下命令,穆家人死活挣脱不开那道长鞭,只得悻悻然收回了手。
能轻易就被长鞭牵制住,这穆家人的剑术确实不值一提。
穆静殊没有制止自己家族中族人争斗,似乎念虚宗掌门的死活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只是看着念虚宗掌门,意有所指:“穆家没有刀剑类的功法,日后还需要掌门多多提点。”
“很悬。”掌门有问必答,“我们念虚宗虽然有的是剑法,却极挑资质,剑道修心,寻常人便也罢了,阿谀谄媚的小人很难在剑道上有所建树。”
“你混账!”掌门这两句话几乎是指着那弟子的鼻子骂他是谄媚小人,他却偏偏被穆纤鸿的鞭子缠着给不了此人教训,气得骂了起来。
“你我都多大年纪了,何必急着逞口舌之快。”穆静殊并不恼怒,她揉了揉自己的发,看向掌门,“谁都可以说我穆家人曲意逢迎,可是”
“贺极意,当了那么多年世家的狗,连名字都弄丢的你,也配骂我穆家曲意逢迎?!”
轰隆隆!!!
惊雷伴着闪电照亮整个执法阁,烛台不知何故湮灭,整座大殿瞬间消弭在一片黑暗之中。
“贺极意,我日后会传位与你。你向来懂事,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处理。”
“是非好坏并不重要,念虚宗那么大一个宗门,自然会有一点阴私,身为掌门,凡是要以宗门利益为先。”
“楚家全族已经牺牲,现在世家还要求念虚宗除楚阑舟的名,岂有此理!世家实在是太可念虚宗那么大一个宗门为何要对世家服软?怪不得楚师妹宁愿下山都不愿找啊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在外面。”
“没关系的,我们不怪你,我们都知道的,你那时只是无能为力罢了。但掌门,我们还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对不起,请允许我们离开念虚宗。”
念虚宗的掌门是谁?内门弟子贺极意又是谁?
贺极意是谁无人知晓,但是念虚宗的掌门是……
无能为力,无计可施
废物,懦夫
世家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掌门脸上的笑容未曾消弭,他张口说了什么,只不过声音掩盖在雷声之中,无人能够听清。
灯火很快就被穆家弟子点亮,穆家家主没有听清掌门的话,但事情已成定局,她也不在乎。
“不过毕竟我们都不是剑客,对剑道自然也都是纸上谈兵。”穆静姝笑道,“既然万事以我穆家为先,剑法就得和我穆家心意,贺掌门,你既然不懂剑术,就该退位让贤,让懂剑术的人来当这个念虚宗的掌门,不是吗?”
贺极意看着从阴影中走出的宫淮,知道了穆家家主的决定,他看着宫淮微笑道:“原来是宫长老,你想杀我吗?”
明明贺极意还在笑,宫淮却十分恐慌,脸上全是汗珠,恨不得当即离开,奈何穆静姝还在一旁看着,他只能勉强挺直胸膛,劝道:“贺掌门,何必伤了和气,不如就听穆家主的,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他悄悄抬眼看穆静姝的脸色,穆静姝点了点头,道:“要是掌门愿意在帛书上签下自己的姓名,念虚宗自然也不需要换掌门。”
贺极意毕竟在念虚宗做了多年掌门,积攒的名誉和声望远不是一个宫淮可以撼动的,如果贺极意愿意投诚,穆静姝也不想节外生枝。
贺极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没有正面回答穆静姝的话:“我原本的扇面是用流云缎做的,绘制的是山河图,上面还有名家题字,那把扇面,我用了一百年。”
穆静姝顺着他的内容看向他手中的折扇,发现他现在的扇面用的是只是普通凡布,空空白白的布料上写着天下太平这四个字,上面的题字虽然俊秀,却很小家子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名家手笔。
穆静姝皱了皱眉,正想说话,却又听到那掌门说:“只不过后来被人抢了。”
听起来确实很惨。
修真界夺宝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念虚宗掌门被抢还真是件奇事。先不论何人有那么大胆子,但修真界夺宝多半为了修行,流云缎再珍贵也不过是个装饰的玩意儿,况且就那么一点布料,能炼制什么法器,而且既然都打算抢念虚宗的掌门了,单独抢扇面干什么?
穆家家主揉了揉眉心,心道小家族出身的人就是小家子气,她只以为贺极意在提条件,也懒得去探究其中的这些令人费解的逻辑:“穆家不缺流云缎,贺掌门要是有什么仇人受了什么委屈,穆家也可以替你寻仇。”
“丢了也好,丢了刚好不心疼。”贺极意微笑着站起身走到了宫淮面前,“因为这把扇子,原是不需要扇面的。”
当时有人送他流云缎,他寻了好久都没有寻到与其相匹配的扇骨。
所以,他灵机一动,想到了别的替代的东西。
毕竟当了念虚宗的掌门后,能留给他动手的时机越来越少,哪怕再好的法器,没了对手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穆静姝心里暗道不好,只不过她并不擅修行,只能来得及张口提醒一句。
“宫淮,小心!”
可惜太迟了。
宫淮尚且还未理解穆静姝语气中的含义,就看到了贺极意手中的折扇好像变了。
他瞪大眼睛仔细探究,才终于看清了,原来是那折扇里的“太”字头上忽然多了一点,变成了个奇怪讹字。
那道多余的一撇越拉越大,在白色的扇面上拉出一道尖锐的痕迹是红色的。
那是什么?
疼痛感席卷全身,他伸出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脖子,只摸到了一手粘腻的血迹。
原来原来,是自己的血。
轰!
贺极意动手动得让人猝不及防,等穆家这群弟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宫淮早就已经倒在了地上,无人敢上前,最后还是君儿健步走到宫淮身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而后冲着穆静姝摇了摇头。
“好可惜。太久没动手了,有些手生,没割干净。”贺极意甩了甩折扇,将展开的折扇抵在唇边,“穆家家主,这壶茶还没煮开,何必着急呢?”
他这一招突然发难委实出乎所有人意料,在场有些原本正被自己的弟子压着打的世家家长老们早就压着一股火气,看到这一场景,竟没忍住起身叫好道:“掌门,快杀出去!……啊!”
他还未说完话就被自己的弟子一刀穿了胸,剩下还活着的长老们看到逐渐对自己展开杀意的其他宗门的弟子暗道不妙,纷纷逃窜了起来。
穆静姝脸色难看:“原来贺掌门还藏了这一手,倒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众人皆知念虚宗掌门在武道方面没有建树,平日里只一心钻研念虚宗的建设,谁能想到,此人还藏着这样一手好武艺。
更何况掌门向来温吞,出手竟是杀招更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过奖了。”贺极意微笑道:“我说过,趋炎附势的小人是学不好剑的。”
堂堂剑道宗师被其他人一招斩杀,倒在地上的样子就像是个笑话。
奈何穆家威势在前压着,大殿里无人敢答贺极意的话。
不对……还是有人敢的。
“哈哈哈……”笑声从偏僻的角落传来,秦星原提着刀站起身,和秦家所有人一起。
穆静姝脸色难看,她摆了摆手,穆家弟子将他们团团围住。
贺极意出人意料的举动太多,她不打算再劝降了。
没有灵力,无论是贺极意亦或是秦星原亦或是那些秦家晚辈都打不过这些弟子。
但他们也不需要打过这群人。
扇面上的血迹逐渐蔓延开来,将纯白的扇面染成鲜红。或许沾染了穆家弟子们的血,但显然自己流的血更多。
秦家人各各修行的都是些爆裂的刀法,秦星原更是其中翘楚,大家和疯狗一般受伤越重打得越狠。贺极意则完全就不像是个正道掌门,出手狠辣刁钻,两者联合在一起,倒是让穆家人吃了不少的亏。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清流不清,明月不明。”巫家家主叹息一声,对着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念出一句悼词。
这是当年巫家长老废了半身修为气运才得出的断言,如今他又对着对着满是鲜血尸体的大殿念出,就像是一个含着诅咒的谶语。
他这话一出口,原本濒死的秦家人复又爆发出生机。
穆静姝当然知道是谁搞的把戏,她冷淡转身,目光里的杀意难以掩盖:“巫家向来远离俗世凡尘,巫高廋,你如今也想要插手吗?”
巫家家主看着十分谦和:“星空指引着我们的道,巫家永远会走在道的那一边。”
穆静姝皱紧了眉头,冷笑道:“今夜没有星星。”
轰隆隆!
贺极意抬脚踹了一脚某位弟子的□□,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嘴角勾起一股带着寒意的微笑。
穆静姝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她看着外面已经要踏上白玉阶的人影,如临大敌:“别让这个人进去!”
她虽然下达了命令,但又有何人敢去?
修行之人最怕雷劫,谁又敢招惹就处在天罚中心的人?
迟疑之下已然耽误了时机。
薛子林终于走到了殿前,踏上了最后一道阶梯。
他已经到了极限,眼前都是一片血色,甚至看不清台上都发生了什么:“掌门,我做到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力气耗尽,重重倒了下去。
但他并没有摔在地上。
有一只手接住了他。
战局有一瞬间停滞。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薛子林身后的那道身影。
具体的说,是那道身影手上提着的东西。
那是一个腐烂的人头,眼眶黑洞洞的,每走一步都流着漆黑的脓血。
这种大逆不道之物,难怪会引来如此严重的天罚。
柳明彧无视堂前这些人或忌惮或畏惧的目光,他将昏迷不醒的薛子林放在了地上,而后冲着坐在上首的掌门躬身行礼:“掌门。”
穆静姝猛然抬眼看向被围在人群之中的贺极意。
“念虚宗迟迟未断案,因为需要证据。”
贺极意终于笑了,他抬脚跨过重重血污,踩着残肢断臂,缓步走到台下,
“各位掌门,家主。这便是我们抓获的证据。
——崔老九。”
“掌门, 查案以后还有的是时间,现在不如一起联合,先逃出去!”有长老没忍住开口, 打断了柳明彧的话。
刚刚他们和穆家对抗, 吸引了不少其他散着的长老世家子加入, 即便如此, 也只勉勉强强打出了个焦灼之势。
可现在贺极意一走,他们面对的压力就大了起来。
秦星原带来的人都是些纯粹的疯子,燃命之术和不要钱一样乱用, 当然不在乎在场有没有少人, 可他们还是惜命的,当然不愿白白给秦家垫刀送死。
奈何原本有求必应的圆滑掌门如今就和吃错了药一样,居然还捏着他那脏不拉几的扇子板板正正站在台下:“不急。”
轰隆隆隆隆隆隆——
雷声滚滚自头顶上方袭来,将在场还幸存的长老们都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执法阁内开着阻隔灵气的阵法, 外面还围着一层天劫, 他们困在其中,插翅难逃。
他们原本以为外面的人是贺极意留下来的后手,还在期待着这人早点进来, 可现在, 他们恨不得把他原模原样请出去。
崔老九他们还是认得的,好像是崔家还算出名的弟子之一,但到底是什么原因, 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天谴之物也敢弄进念虚宗。
贺极意是终于当掌门当疯了吗?
众人眼睁睁看着贺极意居然还拎起那颗头颅,拿扇柄去戳, 惊骇到一时间都忘了争斗。
只剩下一颗头颅的人还能算是活人吗?哪怕是修鬼道也没有变成这般模样还有活路的道理,可贺极意一扇柄下去, 还当真把他戳醒了。
高悬着的头颅动了动,在场众人集体噤了声。
贺极意拎着手里的头颅,朗声道:“崔老九,你做了什么?”
崔老九显然也已经到了极限,声音半死不活,听起来十分呆板:“引煞气,去汴州,鹰沙城,鹤洲,妙华轩,栖梦岭。”
他爆出的地名大部分都是凡界繁华的枢纽,甚至是各世家大族的属地,人群里早有暴脾气的长老忍耐不住,呵斥道:“混账东西!”
他们虽然不在凡世,但他们的徒子徒孙皆在凡间历练,若凡间成了炼狱场,他们也必会成为其中一缕受害的亡魂。
可也有长老不愿相信:“可这崔老九都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说的话也未必是真”
他话没说完就被身边人打断:“不长眼的东西,那是搜魂术!”
搜魂术,顾名思义,可搜人神魂,探听真相。凡中此术者,神魂尽失,开口只能说出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绝不会有半句谎言。
贺极意没有理会如何暴动的人群,他只是捏着手里的头颅,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同党是谁?”
头颅刚刚张开淌满脓血的嘴唇,一阵劲风扫过,那头颅掉在地上,滚进了尘土之中,不再开口。
失去了接触的媒介,搜魂术立解。
“偏听偏信一人之言,不是宗门之主该做的事情。”君儿不知何时出现在掌门身后,他没有执剑,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艳红的长鞭,和一身白衣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剑术很差,但玩得一手好鞭法,奈何家主不喜欢,是以从未展现在人前,只不过现在是从权急,也来不及掩盖了。
他的鞭法裹挟着灵力向贺极意抽去,却在半途被一双手接住。
柳明彧不愧为武道宗师,体术早就被淬炼到了极致,哪怕没有灵力,单凭身体,他就能硬抗修真者的灵力。
不过能抗不代表着不会受伤,他的指骨被鞭子抽碎,血液喷涌而出,他却看都没看,化掌为拳,朝着君儿的面门打去。
“崔老九可不能算作一人。”贺极意被搅扰,却也不恼怒,抬起折扇道,“崔老九步入歧路,修习邪术,早就将崔家的其他弟子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吃了。这身脓血就是他积攒下来的业果。”
哪怕这只是贺极意随口的一句无凭无据的话语,但在场众人也都明白,他这句话说谎的概率极低。
早知道世家藏污纳垢,大家往日对此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没到居然酿出那么大一个恶果。
在场毕竟都是些名门修士,尚且有些良知的人没忍住握紧了拳头,为自己和宗门感到汗颜。
其中也有善权谋推算之人,因为崔老九说出的这几个地名,有了些猜测,却苦于无法证实。
可惜摄魂之术已解,无法再从崔老九的口中探听消息,结界内的修士都没有灵力,亦无法延续这摄魂之术,穆家人有灵力,但显然他们并不会这样做。
“麻烦。”冷嘲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接连几个穆家弟子惨死,惹得原本端坐于台上的穆静殊都侧目看了过去。
秦星原手持七枚骨钉,竟是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打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大乘期的威压在他钉入骨钉后的瞬间蔓延开来,穆静殊的脸色极差,骂出了声。
是魂钉。
每个秦家人都会在自己身上贴身存放的物品,秦家最后的底牌,却从来不是为了活命。
他们不求生,只求得遇强敌,再留一刻,死战到底。
也正因为如此,秦家人才最麻烦。
秦星原长刀一挑,磅礴的刀意逼得人压根不敢靠近。穆家弟子们只敢围着,却不敢动手。
毕竟动手之人的下场早就显现在脚边——都已经死了。
秦星原无视这些冲着自己而来的枪刀剑戟,径直走到了崔老九的头颅面前,直接抬脚踩了上去:“说,与你合谋的都有那些人?”
崔老九口吐黑血,终于将刚刚未曾讲完的话说完:“上五家和宗室合谋。”
满室寂静之中,秦星原用力碾了碾脚下的头颅:“目的为何?”
“巩固上五家权威——
为当年灭杀楚家的计划收尾。”
砰!
崔老九的头颅被秦星原一脚踩碎,脓血伴随着骨片喷溅开来,撒了围在中间的那些穆家人满身满脸。
比血还要脏臭百倍的腥气传来,但在场众人,哪怕是围着秦星原的穆家弟子们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为什么要杀灭楚家?楚家和这次煞气又有什么关系?”
秦星原冷笑一声:“这还用问?因为楚家挡了他们的路啊。”
楚家世代守关,只要楚家还在一日,关外煞气就不可能蔓延进关内,四海升平,靠着昔功绩凌驾在众生之上的英雄又靠什么才能收拢民心,重新让人人敬畏。
可惜终究遭了报应,楚家剩下的那最后一人入魔,只凭一己之力,就将上五家搅得百年不得安宁。
这世道哪有什么无恶不作的邪魔魔尊,有的只不过是因果轮回,作恶之人最后酿成的恶果罢了。
“是是真的吗?”半晌后,才有人结结巴巴询问道。
穆静殊端坐在上首,没有回答。
此时此刻,没有回答,就相当于是默认。
有一个小弟子弃了剑,抱头痛哭起来:“怎会如此家主,我不想干了,我不想干了。”
他有灵力,应当是个穆家人。
不止是他,还有很多穆家的修士都变得迟疑起来,他们看着自己染血的武器,怔愣着站在原地。
他们可以为了穆家的荣光篡权夺位,这只是正常的权力更迭,甚至加上这煞气入关的背景,他们还能说自己是在行正义之事,但如今真相被揭露出来,施暴者受害者调转了方位,他们哪怕再寡廉鲜耻,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未免觉得有些脸热。
他们向来喜欢自诩为名门,但现在,他们做的事情和那些邪道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当即便有受不了的穆家弟子往门口跑去:“我也不干了,妈的,我不干了——啊啊啊啊啊!”
他没能跑到门口。
鞭子穿他的胸膛而过,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君儿面无表情,收回鞭子轻声道转头,避开了朝着自己打来的一记重拳。
“穆君平,你怎能对家人动手?”
“穆君平,你还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
最后一句话实在是有些太重了,穆君平转身应付柳明彧,随口冷嘲道:“你们以为若是我们今日失败,今后还能有活路吗?”
刚刚还闹哄哄的穆家弟子纷纷安静下来。
穆家往日何等威风,本家自不必多说,甚至只要是与穆家沾亲带故的那些凡人都能比普通的凡民高上一等。
金钱,灵药,功法,只要穆家想要,这些东西原本的主人就得眼巴巴地送上来。所以穆家私库里堆满了各种宝物,从年头数到年尾都数不完。
在场人都是清楚的,当年被穆家欺压的人是什么下场,往后的穆家人就会是什么下场。
另一头,在众人的骂声之中,穆静殊依旧冷静:“秦星原,你也是上五家的人,上五家若是名声尽毁,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秦星原提着刀,一步一步靠近穆静殊,“小爷就爱看个乐子。你们毁的越多,小爷我呀就越高兴。”
“蠢货。”穆静殊扬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以为你们就能讨得了好?”
眼看周围人依旧无动于衷,穆静殊又提醒了一句:“这里可是念虚宗的执法阁。”
“弑父,戮兄,杀妻,害子。”她伸出手,挨个点过还活着的众人,笑道,“这可是刚刚切实发生过的事情。若我死了,你猜,你们会如何?”
被她点到的那些人脸色都变了变,明悟过来。
他们早已犯下大罪,如果穆家赢了便也罢了,如果穆家输了,等他们落到念虚宗的手里,若真按照宗门门规责罚,怕是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哎哎哎,都可以谈啊!何必大动干戈呢?”
他们没有灵力,也不敢触秦星原的霉头,不敢靠近,只敢站在远处喊:“秦兄,秦家主,好事把法术停了吧。这法术燃你本源性命,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被结界压制着无法自行产出灵力,现在秦星原用的,是燃自己的气血造就的灵力。
穆家弟子也逐渐围了上来,穆静姝眼看着无人能压制住处于暴动之中的秦星原,也有些慌了神,连忙道:“秦星原,现在也不是毫无缓和的余地,你停下吧。我许诺你秦家还能坐稳上五家的位置。你哪怕不考虑自己,也考虑一下你的族人啊。”
一步一步,秦星原就像是听不见他们的话一般,一步一步靠近着穆家家主。
“秦兄,你就算杀了穆家主又如何?穆家主是死了,可你也要死了啊,这一切……当真值得吗?”
值得吗?
自然不值,可秦星原恨这女人入骨,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若能得偿所愿,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又如何?
穆静姝的脸色越来越白,她恐慌地往后退去,却依旧逃不过秦星原的刀。
秦星原的口鼻涌出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远处隐隐传来哀切的哭声,是秦家人在抹眼泪,他们不畏死,却也不忍心看到族长在自己面前死去。
秦家秘术,固然可以强行挽回战局,但也只持续一刻钟,一刻钟之后,秦星原将会迎来自己的终局。
但一刻钟,足够秦星原杀死一个穆静姝——
——如果没人捣乱的话。
砰!是重物砸到什么东西的巨响。
“嗝。”是秦家族人因为看到这震撼一幕没忍住卡壳的哭声。
秦星原不明所以,只觉得脑袋一痛,眼前发黑。
在晕过去之前,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个红色的东西——
——是一把红色的扇子。
意识彻底黑沉下来,秦星原只来得及最后骂一句:“贺极意,老子杀了你……”
……
秦星原昏迷,秦家族人杀出一道血路,拼死把自家族长救了回去。
只不过刚刚秦星原给人留下来的印象太过狠辣,大家都害怕这位家主忽然醒来再杀一遍,纷纷避让起来。是以秦家的救援十分顺利。
穆静姝原本伪装出来的运筹在握不再,她几乎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喘着粗气指向还站在原地的贺极意:“他已经不能动了,杀了他。”
贺极意还在原处站着,只不过他的身下积攒了一滩血洼,显然本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穆君平服从穆静姝的命令,正要朝着贺极意动手,却被一拳打得翻了一个跟头。
“我还没倒下,谁都动不了他。 ”柳明彧挡在贺极意的身前,撕开身上的布料,在自己的伤痕累累的拳头上又缠了一圈。
“贺极意,你从一开始就在和我耗时间。是打算让天罚劈开这道结界吗?”穆静殊冷笑道,“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你已经动不了了,不是吗?”
哪怕有柳明彧挡着又如何?柳明彧的伤势不比贺极意轻,很快,他们就会一起死去。
贺极意仰头看着穹顶上静静镶嵌的那枚古朴铜镜,感叹道:“五方镜,上古神物。宫淮为了讨好你还真是下了血本。”
能压制那么多大能的阵法,其阵眼自然绝非凡品。他起先一直好奇穆静姝到底在哪淘到了那么好的宝贝。没想到竟是自己这边出了内贼。
“放任宫淮这种鼠辈与你勾结,是我的失职。”贺极意叹了一口气,道,“不过你猜错了,我赌的不是这个。”
雷声轰鸣着,大殿里回荡着贺极意的声音。
“我在赌,我那远嫁出去的好师弟。今天回门。”
“这世间何人能破仙人圣物?”穆静姝嘴上冷哼着, “掌门莫不是昏了头?忘了我这五方镜的来历。”
仙人遗物,自炼制起就自然而然带着一丝鸿蒙气息,渡劫期大能都对其无可奈何, 且不消说这念虚宗, 就算放眼整个修真界, 要想破这结界, 都得究极各方大能之力联手,至少耗费七天七夜,方可破局。
且不说是七日, 只需要给穆静殊三日的时间, 便足够把大殿里的这些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个道理,不止穆静殊明白,在场的但凡有些眼界的世家长老都明白,所以才越发揪心。
投诚穆家固然可以保命,甚至能攀上高枝平步青云, 但也不乏有忠肝义胆之士, 有原本的世家长老,也有临时倒戈的穆家人,他们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 苦苦死撑着, 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雷声实在沉郁,大厅里的脓血,汗水混合在一处, 无时无刻不在挑战者在场众人的容忍极限,直冲得人头脑昏沉, 恨不得就此昏厥在这里。
贺极意低眉沉思着,忽然抬起头, 视线死死落在了窗外。
雷声压抑在重重浓黑的云雾之中,如同鼓擂一遍遍捶打着人们的神经。在此之下,却忽然传出了另外一道声音。
那是一声清脆的鹤鸣。
显然不止一个人听到了这道声音,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却只对上了黑沉沉的天空。
鹤鸣于九嗥,声闻于野。让人闻之欣悦,耳目一新。
可雷雨天哪里来的鹤?
不,不是鹤,是……
剑鸣。
众人没有看到鹤,只目睹到了一道亮眼的白芒,这道白芒实在太过耀眼,直惊得雷劫都停了一瞬。
白光贯日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了执法阁最高的那处檐上。
同样的,大家也没看到执剑人,就先看清了剑。
长二十六寸,通体如白玉般无暇。
那是——
君子剑。
既然这是君子剑,那来人就一定是宴君安。
在场之人都听过宴君安初为剑圣的传闻,当年的宴君安还不过百岁,便斩出了那道惊天一剑,那一剑,几乎轰平了半个悯川。
可那不过是道听途说,在场众人,其实很少有人真正目睹过宴君安的剑意。
毕竟宴君安此人志洁行芳,守礼到了骨子里,平日甚少与人比武,哪怕真与人比剑也只是点到为止,大部分时间莫说是剑意了,就连见到那把藏于剑鞘之中的君子剑都费劲。
没想到今日却得以瞥见当日那惊天之剑的全貌。
宴君安的剑意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并不锋锐,也没什么花哨的技巧诀窍。平铺直叙,随着一剑刺出,柔顺如水流般的灵力便随着剑意慢慢落了下来 。
就像初雪将融,有人摘了梅花,将之拿来煮雪烹茶,虽然如白水一般寡淡得很,却足以让人惦念回忆,就像宴君安本人给人的映像一样。
这点灵气看着极轻,如一片雨,一瓣梅,轻飘飘地落在了檐上。
滴答——
屋檐上的瓦片安然无恙,就连一丝颤抖都无。
但是——
咔擦。
细碎的破裂声传来,穆静殊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穹顶上镶嵌的那枚古镜,就在刚才,那里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宴君安踩在檐上落脚,又挥出了第二道剑。
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这次的动静有些大。
五方镜碎裂成两半,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支撑阵法的阵眼破裂,桎梏住众人的阵法终于消散,但众人还来不及享受灵力重回己身的感觉,就忙不迭调用起灵力四处奔逃起来。
“塌了,塌了,要塌了!快跑快跑啊!”
“剑尊,我什么都没干,不要往我这边砍啊啊啊!”
一片混乱之中,柳明彧随手从储物戒摸出了把灵丹往贺极意嘴里一塞,抱着他就往旁边躲。
轰隆隆——
他们跑得还算快,因为雷声紧随而至,落在了贺极意的身旁。
整个执法阁被宴君安以五方镜为中心规整地切成了两半,支撑执法阁大殿的柱子倾倒而下,好悬保持住了平衡没让执法阁彻底坍塌,只是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砖瓦顺着破损的裂缝扑簌簌胡乱落在地上,雷劫也终于找到机会,降下闪电将躺在地上的巫老九劈成了焦炭。
目标已经消亡,天罚凝聚的雷劫也自然消散开来,暴雨倾盆而下,凝聚的阴云却散了开来,月华从残破的屋顶落下,在执法阁堂前洒出一束束微光。
宴君安自破损的屋檐落下,浑身纤尘不染,在这些断臂残肢的衬托之下,宛如入只身入地狱妄想度化众生的小神明。
终于被柳明彧放到安全地方围观的贺极意掸了掸自己早就被血污得破烂不堪的袍角,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师弟,你来的真的很及时,差一点人就全死光了。”
宴君安执剑抬眸往向贺极意:“还站的起来吗?”
“死不了。”有了灵力和丹药,刚刚足以致命的伤势放在现在早已变得不值一提。贺极意活动了一下身子,随手将扇面上的布匹撕扯下来,露出原本黑漆漆的扇骨,“几百年没这么疼过了。”
柳明彧深以为然:“掌门,你的体术退步不少,以后还得多练,我会监督。”
他说得认真,却让贺极意感到一阵恶寒,浑身打了个激灵。
执法阁铁血手段,就算是掌门也是会害怕的。
“这点小事,何必劳烦柳师弟。”贺极意讪笑两声,试图转移柳明彧的注意力,“眼下还是以正事为上。”
正事。
如今的正事只有一件,那便是——
原本堂皇的大殿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屋脊靠着石柱支撑,只塌了一半,灯盏也被压塌了,堂间留下一大片昏暗阴影。
穆静殊就处于那片阴影之中,她是最重仪表的人,毕竟对世家大族而言,外貌穿着行制礼节无一不代表着自己家族的财力和底蕴,但她此时并不在乎这些。
她几乎是以一种极尽怨恨疯狂的目光凝视着站在天光之下的宴君安,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宴世侄,见到了你的姨母,为何不叫?”
宴君安目光如水般沉静,落在女人身上甚至没有起一丝波澜:“你不是。”
多年谋划被他一剑劈碎,再也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宴君安越是风轻云淡,穆静殊就越是疯狂。
穆静殊坐在执法阁最正中的位置,刚刚宴君安一剑斩下,正正好好,擦着她的身体将她的座椅分成了两半。只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会落得和这椅子一样的下场。
“你知道你的身世对不对?”意识到他言语中隐藏的含义,穆静殊忽然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容癫狂扭曲,“谁能想到,你这样的千金之体,居然流着这样下贱的血?”
她这句话让整个大殿安静下来,大家静默不语,倒不是在好奇这件事。
主要宴君安的身世前些天就已经传开了,大家虽然明面上不说,实际上早就当成小道八卦偷偷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不就是药人嘛,家族为了血脉胁迫凡间女子诞下的婴孩,世家秘辛,被排挤的小可怜。懂,大家都懂的。
美人又不是壁玉,白玉需得洁净无瑕,可美人有瑕才更加楚楚动人啊。
有关药人的遐思太多,宴君安经此一役,声名不降反增,坊间还涌现了一大批以宴君安为主角的话本,极尽香艳,求购者络绎不绝,念虚宗弟子执法巡查之时扫了好几次都未将这股歪风邪气浇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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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亲眼目睹了刚才那足以斩碎神物的剑意,众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甚至离穆静殊又远了些,生怕万一宴君安发难被波及。
宴君安将君子剑收回剑鞘,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恼意,只是在阐述:“你在激怒我,是想让我杀了你。”
穆静殊怒视着宴君安,可仔细看她的眼睛,可以看出一丝惶恐之意。
“可既是在念虚宗,自是要秉公处理。”宴君安无视穆静殊的一连串咒骂,冲着柳明彧道,“师兄,交给你了。”
在念虚宗那么多年,宴君安就没叫过他几次师兄。
饶是柳明彧那么大个七尺男儿都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勉强遮掩住自己的失态:“穆静殊勾结反贼,残害忠良,应律当废去修为,囚于执法阁密牢,永世不得再出。”
“反贼?”颓势已定,无力回天。穆静姝哈哈大笑,“我是反贼,难道你们就全然无辜吗?”
“穆家会做恶事,可世间的恶事,又岂全是我穆家一家做出来的?当年无人敢开口,如今倒清算起旧账来了,无非是觉得穆家再无利可图,当起墙头之草罢了。”
“太急了。”巫家弟子揣度着自家掌门的含义,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品出了一点道理。
现在上五家除了穆家都显出颓唐之势,若是再等上几年,也不需要这场动乱,穆家同样能坐稳上五家第一的位置。
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他张了张口,想要悄悄询问掌门,却被穆静姝的目光吓得闭上了嘴。
穆婉莲原本束好的发披散开来,涂抹均匀的妆粉早就被汗水融化,露出掩盖在其间的,一张苍老的脸。
再好的驻颜丹也有期限,穆静姝的寿元摆在这里,依靠驻颜丹勉强维持的体面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穆静姝极尽狠辣,也很有手段。只可惜寿元有限,她若死去,穆家必定动荡。哪怕存在着光辉未来,这份未来,也永远都不会降临。
小弟子看着垂垂老矣的穆静姝,心底却泛起了一阵凉意。巫高叟看到了弟子的迟疑,将手放在了他的发顶:“这便是,我们巫家要守的道。”
星光之下,一星暗淡,又亮起群星,此消彼长,天道才能延续。遵循天道,一丝不苟的执行天道的指令,这才是巫家能够延续至今不断绝传承的根本原因。
“可,天道就是对的吗?”小弟子恍恍惚惚,仍然沉浸在迷茫之中,他恍然想起了当初毅然决然下山的两位兄长,还有他们望向山门时悲伤的眼睛,终于没忍住问出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们也参与了这件事,我们也变成了杀人者!煞气入关,无数百姓修士皆会死去,难不成就为了今夜的这点星星?可……家主,可……”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害怕的不是听从星空的指引,他最害怕的是终有一日,这片星空会将他们指引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就像它对其他人做的那样。
“天道没有对错。”巫高叟望着破损的穹顶之上透出的盈盈星光,眼神中没有一点动容,“星星很平静,今晚的风波会平息的。”
……
贺极意一开始还能摇着折扇慢悠悠听穆静姝骂街,但很快 ,他的表情就变得古怪起来,悄悄对宴君安传音:“师弟,你旁边的人是谁?”
宴君安挑眉,淡然道:“一个并不相识的小辈。”
为什么要强调不相识?不相识你把人带进念虚宗干什么?
掌门看着混在一群长老之中,脸上明显带着惊恐表情畏畏缩缩的小青年,脸上笑笑,内心暗自腹诽,耐心等了片刻,没忍住又去传音:“师弟,念虚宗的弟子呢?”
穆家参与此次反叛的弟子都已被恢复实力的长老们擒获,原本应该由执法阁弟子接手,将他们带入密牢才对。
但现在阵法也破了好一会儿了,怎么念虚宗一个小弟子都没有上来?
宴君安的眼神带着些莫名,像是在指责他问了一个蠢问题:“煞气四起,各宗门求援,念虚宗有些实力的弟子都已经在支援的路上了。”
至于没有实力的,自然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非命令不得外出。
贺极意倒吸一口冷气,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可我和柳明彧都在这里,除了我们,这世间还有谁能担起这样大的重任,指挥他们做事?”
宴君安皱眉,看着有些不耐烦了,强调道:“我选的人,比你们好很多。”
宴君安不会说谎,能那他们和那人对比,只能说明那人确实有这个实力。
贺极意在念虚宗待了那么久都还没听说过念虚宗竟还有此等将才,眼看就连不喜赞赏弟子的宴君安都对其夸赞有加,他也忍不住开始好奇起来。
但师弟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再问下去贺极意害怕被师弟打。
不过那人的身份也不用问,等弟子们归来,自然而然就能知晓。
贺极意摇了摇折扇,得意洋洋想。
剑尊再好也不过是个剑阁的头儿,哪能比得过念虚宗的掌门。等那人才班师回朝,他就许以重利,将那人从师弟手上抢过来替自己做事。
尚且不知道贺极意的盘算,柳明彧亲自动手,将穆静姝绑了,送进了密牢。
贺极意捏着扇子随手冲众人行礼:“反贼已经归案,接下来是我们念虚宗的家务事,诸位长老,不如先暂请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没动。
贺极意抬了抬眉,打算抬脚离开。
终于,人群中还是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掌门,虽然穆家反叛在前,但贵宗分明早就有了防备,却放任自流,导致死伤无数,还请念虚宗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这话很快就受到了其他人的赞许,大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刚刚屠戮自己至亲的那些人叫得尤为激烈,就仿佛他们刚刚真的是被人胁迫才迫不得已做出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举般。
他们这些人有的刚刚死了手足,有的刚刚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师长。此刻风波平息,却又急着跳出来,惦念着从挽救自己的恩人手里捞好处或是给自己摆脱嫌隙。
贺极意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有什么好交代的?”贺极意摆了摆手,唇角虽然勾着,但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你们被反贼同党所害,我们齐心协力才让反贼伏诛,不是吗?”
他这话一出,全场都寂静下来。
柳明彧手里还捏着穆静姝留下来的锦书,众长老沉默不语,实际上都在悄悄看着站在角落的宴君安。
掌门的意思他们当然明白。他将穆家定义成反贼,又将那锦书收进执法阁,在今日将这件事淡淡揭过,但从此以后,只要锦书留在念虚宗一日,念虚宗就始终捏着这群人的把柄。
念虚宗往后怕是要将上五家取而代之啊——
长老们都没应声,眼含期待地看向宴君安。期待宴尊者能秉公同掌门犟上一犟,将主动权揽回来。
但宴君安压根没有看他们,他只是侧过头,视线一直落在窗外。
窗外一片黑暗,有什么好看的?
世家长老们暗暗腹诽,但也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再无法扳回劣势,纷纷借故离开。
“尊……尊者,您在看什么?”大佬们终于舍得离开,季承业得以在他们的威压之下苟延残喘,正想摸到宴尊者面前讨好,却注意到尊者的视线,好奇地也对着窗外观察起来。
他再差也算是踏入修真之路的人,很快就发现了宴君安在看的东西。
那是一株梅花树,此时不是花季,花瓣树叶早就落光了,只余下干枯的枝干。
此时,那枝干颤了颤,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在了上面,又瞬间消失不见。
那是一片雪。
“啊,下雪了。”季承业感叹道,“这倒是难得一见。”
悯川气候温暖,多暑热,冬日倒是不常下雪。季承业早忘了上次看见雪是什么时候,没想到今年倒是出了奇事。
没走远的长老听到他的话,下意识接了一句:“瑞雪兆丰年,是吉兆啊,掌……”
往日里他说这句话都能得到贺极意的回应。现在开口也有些点想缓和刚刚紧张气氛的意思,但他的余光刚瞥到贺极意的脸色,就把嘴里没说完的话吞进了肚子,脚步匆匆慌忙离开。
……
人散尽了。
季承业人生地不熟,又不知道宴尊者带自己过来是个什么含义,头顶上念虚宗掌门的目光太吓人,他悄悄躲到了宴君安的身后。
“巫家主,还不走吗?”贺极意眯着眼睛,看向还坐在原地的巫高叟。
巫高叟摇了摇头,道:“劳烦掌门,只不过我也还有些私事没有解决。”
贺极意笑道:“也对,毕竟这也是你们巫家人。”
“早说不是了。”巫柳就坐在血泊之中,衣衫早就被鲜血染红,但能看出他的心情极好,压根没有外表表现出的那般狼狈,“多谢掌门,让小生看到了一场好戏。”
“不必客气。”贺极意应道,手腕却是一扭,漆黑的折扇快如闪电,直冲巫家家主的面门而来。
巫家擅术数,推演生机,却不擅武,身体也羸弱得可怜。
是以巫家总会培养些不修行术数的修士,以补全自身缺憾。但今日巫家家主不知为何,竟没让小弟子陪在身边。
贺极意出手极快,几乎不给巫高叟一点还手的时机。
鲜血一滴滴落了下来,漆黑冰冷的扇骨停留在巫家家主的眉心,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我以天道发誓……”巫家家主的手骨被折扇穿透,扇骨沾染了血迹,落在眉心,像是在他眉心留下了一枚朱砂痣。
巫家家主慢条斯理,一边咳血一边沾着自己的血在半空中画了一道符文:“至少此行的目的,我与你们是相同的。”
血色结界腾空而起,将整个执法阁笼罩在其中。
“好大的阵仗……”
巫柳笑着挑眉,话还未说完就猛地朝后退去,同一瞬,铁拳和折扇落在他刚刚的位置,直接打穿了执法阁的地面。
捆仙绳果然没能困住他。
“忽然对小生出手,可是小生做错了什么?”巫柳躲开攻击,眼睛转了一圈,“难道……”
唰——
君子剑出鞘,巫柳甚至说不完一句话,就被宴君安穿了一个透心凉。
贺极意和柳明彧随后而来,迅速切割下了他的头颅。
失去生机的尸体倒在地上,鲜血凝聚成一滩,缓缓蔓流淌到贺极意的脚边。
死了,但……
实在是太过轻易了。
贺极意正在皱眉沉思。
同一时刻,宴君安掷出君子剑,钉在贺极意的脚边,制止了血液的蔓延。
君子剑嗡嗡发出剑鸣,那鲜血诡异地不再流淌,反而逐渐凝聚。
到了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支金色的巨大毛笔。
那毛笔无人操控,自顾自凌空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空中画了一个圆。
“拟物之术。”
结界被破,巫高叟死死盯着凭空出现的那支金笔,咳出了一口血。
砰——
风雪自空隙中涌来,遮蔽了所有人的视野。
等人眼逐渐适应,金笔,尸体,甚至血迹都已消失不见。就仿佛刚刚发生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境。
但还在不断嗡鸣的君子剑,执法阁突然出现的坑洞,都彰显着刚刚那场战斗并非假象。
“剑尊……怎……怎么办?”季承业虽然一点都没看懂,但是他也看出这场是他们落败,立在寒风中哆哆嗦嗦询问宴君安的意见。
没有回应。
宴君安看着眼前翻卷着的雪花,颦起眉,毫不犹豫就想丢下季承业离开。
但他却察觉到了一丝阻碍。
宴君安缓缓低头,看见了缠绕在手上的……
——捆仙绳。
贺极意一寸一寸转头,视线落在了宴君安的身上:
“适逢大雪,道路难行。宴师弟,你还是留在念虚宗吧。”
“下雪了。”楚阑舟摊开手, 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掌心。
她现在正处于念虚宗的传送法器上,唤名为星幕。能在夜间行驶,遮掩凡人的耳目。
此法器延绵百里, 如同渺无边际的星海, 当真不愧有星幕之名。
【宿主, 你在想什么?】
系统早在刚才就一直在嘤嘤嘤的哭, 楚阑舟最讨厌它在她脑袋里哭了,往日或是斥责或是安慰至少得有一个反应。奈何今日,它哭了那么久她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系统终于憋不住, 抢先败下阵来服软。
楚阑舟静了静, 道:“我在想巫辰说的话。”
系统之所以哭就是被巫辰那小子吓得,本来对他观感极差,但听到楚阑舟在讲正事,它却也收敛了小性子,耐心听了起来。
“巫辰说断言有了改变。”楚阑舟道。
系统语气变得雀跃起来:【宿主是说】
“楚家不止有我一个孩子。”
楚阑舟垂下头, 仰望着近在咫尺的星河。
群星运转着流淌着神秘而又美丽的纹路, 仿佛垂手便可触摸,可楚阑舟这是一片人造的星海,哪怕伸出手, 也只会摸到一片空茫而已。
镜花水月, 期许之后,转头或许也只是一场空谈。
但她还是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
浊缺剑安静地躺在剑匣里, 沉默,冰冷, 甚至有些丑陋。
这把剑的剑魂会是个什么样子?楚阑舟无法想象。但若是带入楚苑本身,浊缺之前毫无理由暴动的一切原因, 就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她早该想到的,楚苑风流,爱花爱笑爱美人,唯独不爱拘束。剑修修行太苦了,他怎么可能会去选择当一个剑修,还真的将自己的剑蕴养出了剑魂。
可……
“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楚阑舟喃喃道。
这样的好事,怎会发生在她的头上。
楚阑舟依在栏杆上,将自己的脸埋在了臂弯里。
系统开口想要安慰,却忽然噤了声。
脚步声自楚阑舟身后响起,一名念虚宗弟子匆匆而来,执剑停在楚阑舟的身后。
“……掌门……我们为何要去灯城坝?”哪有乾明派的掌门统领念虚宗弟子的道理,那小弟子嘴里含含糊糊,终于把那句称呼代过了。
这人楚阑舟见过的,好像是念虚宗现在的领事大弟子,可以在长老不在的情况下履行带队的职责。
楚阑舟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从刚才的情绪中抽身开来:“灯城坝地势狭隘,是历来煞气入关的必犯之地,人手有限,守住那里,才不会让煞气蔓延。”
领事大弟子据理力争:“可掌门,煞气在鹤洲,妙华轩,栖梦岭,鹰沙城等地皆有分布,那里是繁华之地,人数众多,是否应该优先救援那里?”
楚阑舟静了静,上下扫了扫这个弟子。
虽然念虚宗的弟子都穿着宗门统一派发下来的校服,但在其饰品乃至随身法器上都能看出些分别来。就比如楚阑舟眼前的这名弟子,就从其腰间配着的玉佩,手上捏着的法器看出,家境不太一般。
按照修真界现在的格局,能做到家境殷实的弟子一般都与那几家沾亲带故,也难怪会这样着急。
楚阑舟转过头,不再理会了。
“掌门你”林束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而他早已是金丹后期。像念虚宗这样大的宗门,金丹期修士对他们而言多如同过江之鲤,就连最基本的长老管事,都至少为元婴期的修为了。
在他看来,林束能当上掌门之位也不过是碰运气,更何况林束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看样子也不过是个单薄的小姑娘,他自然而然地就起了几分轻贱之心。
眼见林束居然敢无视他,他没忍住前进一步,想要拍着她的肩膀问清楚道理。
但他的手根本来不及落下。
凶煞之气扑面而来,堪堪停在他的口鼻之前,泛着青黑的拳头距离他的面门不过一寸。
那领事大弟子被吓得楞在了原地,冷汗一滴滴从额前凝聚,他却连一丝反抗之心都无法生起。
突兀出现的那人身披淡青色长衫,脸面被黑气缭绕,看不清长相,但单看身形犹如画本子里描述的文弱书生,但其浑身萦绕的,犹如厉鬼般的威压,足以让人明白此人绝不像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软弱可欺。
之间那书生开口,语调森寒:“滚。”
阴煞之气就着他的语调向领事大弟子袭来,他就这这股迎风忙不迭提着剑跑了
楚阑舟揉了揉眉心,叹气道:“他可能把你认成了我圈养的厉鬼。”
虽然这种做法不被正统承认,但也有不少世家权贵喜欢培养鬼修来为自家弟子防身,是以楚风言以这种方式出现也不算突兀。
“何必如此?”楚阑舟道,“这里有不少你的师兄师姐,或许表明身份还能与他们叙叙旧。”
楚风言摇了摇头,温柔浅笑:“我陪在楚姑娘身边就好。”
鬼的执念是可怕的,他因楚阑舟而自戕,楚阑舟就变成了他最深最重的执念,这一点哪怕是楚阑舟本人都无法改变。
早知无用,楚阑舟最终还是不打算再劝。
楚风言守在楚阑舟的身侧,道:“治兵如治国,需辅以雷霆手段,楚姑娘的手段还是太温和了。”
楚家每一个人都是要上战场的,只不过楚阑舟当时的年岁太小,还来不及随父母征战。
往后叛宗入魔,她基本上都是在单打独斗,遇见什么刺头,从来都采用的是不废话直接杀的模式,更加不需要动什么领兵的脑子了,但显然现在并不能这样做。
换言之,除了在汴州那一场听从杜若指挥的经历之外,她确实没什么经验。
眼见楚阑舟迟疑,楚风言眼睛亮了起来,强调道:“在下曾是宰相之子,耳濡目染之下,学了许多。”
或许是太过激动,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洛傅简身为曾经扶持女帝上位的股肱之臣,温恭直谅,学富五车,曾一度为太子师。
宰相会的是什么?辅佐君主,治理国家,统率群臣,管理财政反正不是带兵打仗。
但楚阑舟又不知道凡间的权力划分。
楚风言表现的实在是太过笃定,她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领事大弟子灰溜溜跑了回来。
刚刚被厉鬼威吓的感受实在太过毛骨悚然,哪怕明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厉鬼的范围,他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难以平复。
弟子们没有察觉领事大弟子的异样,看他回来,反而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围了过去,欢欢喜喜将他一路送着回到了弟子居所。
星幕是念虚宗弟子们外出时使用的大型法器,功能也十分健全,船头是各长老的居所,船中央便是各弟子们休憩、练习的场合了。
他们急匆匆被剑尊送上星幕后就再也没有得到旁的消息,一直在船舱中待命。宴尊者日理万机,来去匆忙是常有的事,往往这种时候都会有别的长老峰主接班,只不过这次的长辈久久没有出现,不免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张师兄,怎么冻成这样?快,快进来!”
“见到领队长老了吗?是哪位长老?”
“那还用猜,肯定是执法阁阁主柳长老啦,往日怎么大的活动都是他来领着众弟子的。”
“放屁,柳长老被掌门派出去执行任务消失好久啦,肯定是御兽阁阁主,我搀念虚宗的灵兽可久了,要是御兽阁阁主当职,或许会让我们骑骑灵兽玩。”
“真敢想啊,就后山那群大爷,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还骑灵兽呢!它们要真的来了星幕,不骑在你头上都得烧高香了,这么敢想,你怎么不去做梦?”
他这话有点侮辱灵兽了,有本体是灵兽出身的妖修弟子不满意,骂道:“怎么了怎么了在?脾气古怪点怎么了?我们灵兽吃你家大米了?”
“别吵了别吵了,你们这样猜是吧,那我就要猜是药园的薛长老!大家都说薛长老脾气古怪,我看她是世界上再温柔不过的人了,我在药阁看病的时候薛长老恰好当值,我偷偷塞给过她香囊,那是弟子祈福用的,她居然脸红了嘿嘿”
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没一会儿就出分歧吵了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唯一知晓真相的领事大弟子张师兄的身上。
弟子居所升着篝火还刻着诛邪法阵,微微驱散了之前厉鬼带来的冷意。
张师兄捧着弟子们递给他的热茶,猛灌几口后终于缓和过来,他看着围在自己周围殷切等待着自己说出刚才经过的弟子们,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弟子们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纷纷哭嚎起来。
“不会是葛长老吧?他要我参悟内景,但我参悟了三年还没参悟出来啊!和我同时入宗门的弟子都去各峰各阁就业了,就我还在延毕,考考考,把我烤了算了!”
“难不成是药阁的现任阁主何鲲长老?他出的卷子实在是越来越变态了,嘴上还天天说上一任阁主带的弟子能考满分自己也不能比人家差。丹经这种东西都能考满分,那位前辈一定心理扭曲,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变态!”
“还有可能是元长老,这老头疯了似的抓我练剑,还说当时的念虚宗第一是他门下弟子,就连宴师叔都只能往后稍稍……我的妈呀,那老头就吹吧,谁的剑术能比剑尊还厉害?”
“……”眼看他们越传越离谱,张师兄终于忍耐不住,一把将茶杯惯在了桌子上。
茶杯和桌面发出咔擦一声脆响。弟子们安静下来,纷纷抬起头来看他。
“都不是。”张师兄脸色臭得吓人,“不是我们宗门的人,是乾明派的掌门林束。”
“哦。”
“噗……咳咳咳咳咳”在一片低沉的应答声中,有一个角落的反应实在是太明显了。张师兄寻声望去,看见了坐在角落正抚着胸口拼命咳嗽的两个少年。
是宴梦川和秦三百。
见是这两人,张师兄的脸色和缓了些,询问道:“你们怎么了?”
“无事无事,咳咳,师兄,请继续。”宴梦川连连摆手,一边忙不迭帮秦三百顺气,一边悄悄拿着茶盏挡住自己的表情。
夭寿了,别人不知道,但他们可清清楚楚,这世界上哪来的林束?那分明是楚阑舟啊!
哪怕心中再敬重小师叔,宴梦川都对自己这位堂叔的恋爱脑感到一阵绝望和无力。
楚阑舟毕竟背着这样一个恶名,又与念虚宗不睦,师叔哪怕再亲近,再亲近也不能……
忽然联想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宴梦川脸一红,不敢再接着往下想了。
张师兄刻意强调林束有别于本宗门的身份,就是想要引导出众人的不满,却没想到大家只是随口应了一声,讨论的东西却与他想的大相径庭。
“是林掌门啊,林掌门容貌虽然普通,但剑术真心不错。而且据说与我们同龄,相处起来应该容易。”
“师兄,师兄,你觉得林掌门真的和宴师叔在一起了吗?”
这他怎么会知道?
张师兄被缠得实在不耐烦,终于没忍住又敲了敲桌子。
房间安静下来,众弟子们眼巴巴望着张师兄,等着他说话。
张师兄原本想借着林束圈养厉鬼的行为发难,但这种事情世家之人也常做,远算不上失格。
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身为领事弟子,有与长老商讨协助制定计划的职责。我也是按照惯例,去找她协商。”
“但林束此人刚愎自用,蛮横无理,压根不听我的劝解,还动用暴力手段,把我逐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刚刚才顺过气的宴君安一惊,又咳了起来。
“还有这种事!”众小弟子却都喊了出来。
乾明派与念虚宗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虽然两者的关系在剑尊传出与林束私定终身的绯闻后有所好转。但这也是道听途说,也没有人能够证实。
同为剑道宗门,念虚宗若是第一那乾明派就只能当老二。有这层竞争关系在,小弟子们自然而然就对乾明派的人和事带有偏见,一听师兄受到了这种不公的对待,群情激愤,纷纷站出来替张师兄打抱不平。
“乾明派阴险狡诈,就没一个好东西!”
——这是地域歧视的。
“林掌门居然是这种性子,宴师叔真是所托非人。”
——这是看话本子看多了的。
“可林掌门不过金丹期,怎么能胁迫得了师兄啊?”
——这是纯不会看师兄眼色的。
略过最后一句话,张师兄咳了咳,做了结论:“当然最主要的不是这一点,依我看煞气入关之事兹事体大,林束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但还是太年轻了,恐不能担此大任。”
这句话把对林束能力的质疑和自己身为大弟子的包容都说全了。
这些小弟子们本来就还处在只论义气道理不讲求利益的年纪,听到师兄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气得也顾不得做手上的事情了,拍案而起,愤愤然道:“我们这就去找林掌门,定要给师兄讨个公道!”
宴梦川咕嘟一声把茶水咽了下去,还是没忍住打断了他们的发言:“张,张师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本就是看在家世的面上才礼让他几分,被屡次三番打断,张师兄已经有些生气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起来:“煞气各地均有分布,只是有些地方繁茂,影响较大;有些地方人少,影响也就相对少些。我向她提议先去解救繁茂之地再解决塞外之事,可她固执己见,一定不肯。”
他眼眸一转,试图把这宴家弟子拉到和自己一般的阵营,特意放慢了语气:“鹤洲,妙华轩,栖梦岭都出了煞气,这可都是中枢之地,万一出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谓是影响甚远啊。”
没想到他这话出口,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宴梦川啊了一声,下意识反驳道:“鹤洲不需要救援啊?”
没察觉到张师兄已经变换的脸色,宴梦川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我爹娘婶婶都在鹤洲,弟子门客也都在那里,应当是没什么关系的。”
“鹤洲是宴家的辖地,栖梦岭是秦家的地界,妙华轩是穆家所在之处,他们应该和我家的情况是一样的……至于鹰沙城,那是最繁华的地方,周围大大小小宗门不少,肯定来得及支援的!”
宴梦川的思想很单纯,就是单纯想帮助张师兄分析形势,方便他下判断。甚至他分析完还想邀功呢,却一下子对上了张师兄恐怖的表情,吓得当即噤了声。
张师兄眼看着原本激愤的人群被宴梦川两三句话就安抚下来,甚至还赞许起林束来,越发生气,也顾不上拉拢世家了,愤愤然反驳:
“师弟你多久没有回去了?怎么就敢确定这些地方都不需要救援?诚然,它们以前可能是富饶之地,但煞气一起,局势瞬息万变。既然他们也向我们念虚宗发起了求援,出于大局考虑,我们也需要实地勘探一番再做决定,断不可像师弟这样轻易就下断言!”
宴梦川确实已经太久没有回过家了,说出来话也只是没有经过调查的经验之谈,闻言羞窘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了。
但其他人并没有被张师兄的言语打动。
四下一片寂静,半晌之后,才有小弟子畏畏缩缩地开了口:“可今日,根本没有穆家弟子上星幕。”
不只是穆家,其他上五家的弟子也来的很少。众位弟子对此也都颇有微词,只是因为宴梦川和秦三百在场,他们才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虽然此次支援都是弟子们自愿报名,但世家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我不想去救援这些人。”有个小弟子愤愤然握起拳,在瞥了宴梦川一眼后硬生生吞下了自己后面的话,客套道,“小师叔说过,他有别的事情,这次暂由林……林掌门来带队。或许林掌门心里有数,我们可以听从她的话。”
“林束的剑真的很漂亮。能使出那么漂亮剑招的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师兄,对不起,我不是说林束好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或许她为难你是因为她对念虚宗有偏见。”
众弟子甚至害怕自己不给张师兄引得他低落,聚拢在他身边纷纷安慰起来:“我们和乾明派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情。师兄,我们一定会好好表现,洗刷我们在她心中的印象的!到时候她一定会因为误会师兄而感到羞愧!”
但显然,弟子们的安慰并没有舒缓张师兄的怒火,张师兄的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愤愤然瞪了一眼宴梦川,而后拂袖而去。
眼看张师兄要离开,宴梦川却像是想到什么,慌忙跟了上去。
秦三百紧随其后,也离开了弟子房,动作轻巧地关上了门。
他们一离开,弟子房里就忽然安静下来。
小弟子们端着茶水,排排坐在暖炉前,看着烧得噼里啪啦的柴堆,沉默不语。
确认门外的人已走远,一个小弟子愤愤然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小小声怒道:“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凭什么就要替他们卖命!”
虽然看起来义愤填膺,但他放置茶碗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很明显是害怕惊扰了外面的人。
“好了好了,不是被林掌门驳回了吗?”旁边的小弟子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起来,但没有安慰一会儿,自己却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会死吗……”
众人静默不语。
不知道。
煞气入关,就连向来晓勇的楚家都抵挡不住,死在了关外。
他们虽然也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但哪能比得过当年的楚家?
楚冷雁(注:楚阑舟的妈妈),连佑沙(注:楚阑舟的爸爸),楚苑……这些人全都是出自楚家的栋梁之才,如若他们没有死去,煞气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入关?
怕死是人之天性,但他们受宗门前辈影响,其实也没有那么畏惧死亡。
只不过大丈夫可以不畏死,但绝对不能是被世家像薪材一样利用死去。
“只可惜……唉。”有人叹息道。
张师兄为人很好,只可惜他背后的世家与穆家交好,受穆家荫蔽。行事也会自然而然偏袒世家。
林束虽然听起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刚刚还和张师兄大吵一架有了分歧,但据说她也与穆家人有牵扯,保不齐就是穆家派出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凝固的气氛让人窒息,终于有人忍受不住,为了缓和气氛,开玩笑道:“要是楚阑舟带我们就好了,至少她不可能和世家有关联,而且也是楚家人。”
“哇,你疯了!”他这一招果然有用,小弟子们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就又闹腾起来,“那可是魔尊,魔尊你知道吗?会生吃人修炼的那种,你也不怕被她炼制成丹药,一口把你给吃了!”
“小师妹,你又没听讲。曾长老说过,炼药时要讲求天地人时,其中所用材料都必需纯粹,万不可添加杂质。楚阑舟若要用人肉炼丹,不就是在主动往锅里添加杂质吗?”
“哈哈哈哈哈哈……”
“哇死书呆子,你没听出来是我故意这样说的吗!背你的丹经去吧!”
……
笑声从弟子房中传出,离得老远都能听见。
宴梦川捏着衣角站在门外,迟疑了许久,却不敢叫住走在自己身前的人。
张师兄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主动开口询问:“宴师弟,你找我有事吗?”
“张、张师兄……对、对不起。”衣角被揉得皱皱巴巴,宴梦川屡次想开口,该说的话却又卡在唇间,最后只干巴巴地道了一句歉。
张师兄现在最烦的就是遇见他,他的脸上挂着假笑,随口敷衍道:“如果是反驳我的那件事……无妨。”
张师兄这样大度,可自己却还想要隐瞒这么大的消息,致整个星幕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安全为不顾。
宴梦川终于鼓起勇气大喊道:“张师兄!我有事情要汇报!林束是……唔唔唔?”
秦三百眼疾手快,一把将宴梦川的嘴巴捂了起来,然后冲着张师兄讪讪一笑:“没事,张师兄,我们没事。”
张师兄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也不想给这两人机会,转身拂袖离去。
宴梦川不明白秦师弟为什么要阻拦自己,呜呜了好几声想要询问,却被师弟一把拖进了角落阴影处。
“宴师兄。”秦三百没有松手,“楚阑舟是坏人吗?”
是。
宴梦川被捂着嘴巴无法说话,只能上下点了点头,以示回答。
楚阑舟当然是个坏人,当年楚阑舟叛出宗门,不忠不悌,而后杀戮无数修士,更是犯下滔天大罪。
“可师兄,你没有发现吗?虽然你认为她是坏人,但你却很信任她。”
哪怕嘴上一直说害怕楚阑舟为祸,但在有人污蔑或是误会楚阑舟之时,宴梦川又会下意识挺身而出努力为其反驳,这份信赖不像是因为小师叔的缘故爱屋及乌,反而像是……
内心深处承认了楚阑舟的为人。
秦三百不知宴梦川的这份信任究竟从何而来,但这显然并不是无来由的。
他低下头正要说话,却发现师兄眼圈亮闪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流出来……糟糕,师兄怎么哭了?
“诶诶诶,师兄别哭啊。我没有要指责师兄的意思,也不是说师兄不好……”秦三百慌忙松开手,从储物袋翻找出手帕给师兄擦眼泪,“不只是师兄,很多人好像都是如此。”
尤其是他家。
秦星原就因为不与楚阑舟撇清界限而被许多名门所诟病;秦关月更不用说,明明私藏魔尊之物是大罪,她却藏了整整一个房间的东西。那个据说已经有些痴呆的剑痴,一看到剑术就会不自觉把将楚阑舟拿来作比……
一个人还有可能被蒙蔽,这么多人都这般作态,说明背后肯定有什么别的猫腻。
“可……”宴梦川还在迟疑,“可众弟子都在星幕上,万一有什么好歹……”
秦三百认真问:“宴师叔是草芥人命,罔顾我们这些弟子性命求取利益的庸俗之辈吗?”
宴梦川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
宴君安守护整个修真界近百年,不偏不倚,从不可能会为了利益做出违心之事,有这种疑问,都能算得上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了。
“那我们就不会有危险。”秦星原盯着宴梦川的眼睛,语气有点兴奋,“我们应该相信宴师叔。”
更何况……
楚阑舟是什么样子呢?
百年之前叱咤风云的恶魔尊,百年后横空出世的诡异掌门。在人们的笔下,她或是邪恶狠毒,或是魅惑阴险……一张张死板的面谱之下,却从来拼凑不出一个完完整整的灵魂。
——这是理所当然的。
有关楚阑舟的故事皆为禁忌,民众只能凭借别人的口风臆测,自然会将楚阑舟写的五花八门。
他早就好奇了太久太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终于等到了。
楚阑舟的真面目——他要亲眼看看。
灯城坝地处偏僻, 距离念虚宗甚远。
但星幕是法器,瞬息便可跨越千里,等念虚宗的弟子们到达灯城坝时, 也不过废了半日, 此时天色早已泛起了鱼肚白。
灯城坝就是个小村镇, 大雪初停, 整个村子被大雪渡上了一层漂亮的白,又在太阳的照耀下泛起银光,亮闪闪的, 极为好看。
好多小弟子也是头一回见那么多雪, 纷纷扣住星幕的护栏向外望。声音吵吵嚷嚷叽叽喳喳,不像在备战支援,像在出游踏青。
念虚宗虽然不过多约束弟子,但身为名们,却也不可能对弟子这般放纵。下雪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但此时此刻, 若换成其余长老带队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林束是同龄人,同龄人之间自然而然就少了一点约束力,加上林束的修为实在太低, 很难服众。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张师兄站在队首, 颔首遮住自己唇边的微笑。
林束不给他面子,他便也不去约束这些弟子,任由他们放松玩闹。等林束出现, 发现难以控制住局面之后 ,自然就能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
但此时此刻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在赏雪, 人群里还有一个正在焦急劝解同伴的人。
宴梦川上蹿下跳,这么冷的天, 他硬生生憋得冷汗直冒,恨不得长八只嘴。奈何他的资历太低,基本没有师兄师姐愿意听他说话。
眼看还有弟子竟然还想着玩雪往星幕下翻,宴梦川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那人眼看是他,松了一口气,笑道:“怎么,怂了,不敢翻吗?”
对他的嘲笑置若罔闻,宴梦川没有制止他,而是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害怕小师叔吗?”
单小师叔这个称呼就让那人打了个哆嗦,那弟子左顾右盼,下意识在人群中搜寻起来,在没找到后很快就又放松下来:“当,当然怕了。但小师叔那不是不在嘛。”
宴梦川松开手,目光怜悯地目送他离开:“节哀。”
“啊?……”还来不及质疑宴梦川的话,那弟子只感受到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原本要翻出外界的身子,又倒着飞了回去,一把剑穿过他后背的布料,狠狠钉在了星幕的高墙上。
熟悉的,毛骨悚然的剑意贴着衣物传导入他后背的肌肤,弟子抱着头涕泪直流,就连一点迟疑都没有,飞快求饶道:“呜呜呜呜,宴师叔我错了呜呜呜呜呜,我回去会自己找执法阁领罚的呜呜呜呜……嗝。”
看着骤然安静下来的众弟子,这名弟子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对啊。
小师叔不是不在吗?那这道剑意是从哪里来的?
众人鸦雀无声。
朝思暮想,如今得偿所愿,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位有着传奇经历的林束林掌门。
但——
星幕那可是宗师级别的防御法器啊,又岂是寻常剑修就能随手钉进去的?
这种陌生但是同样恐怖的剑意,还有这陌生但是让人无法呼吸的同样熟悉压迫力。
小师叔,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妹吗?
星幕之上,璀璨群星缓缓流淌。原本闹腾的众弟子现今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呜呜呜,夭寿了,这新来的林掌门怎么和宴师叔一样凶啊。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林束缓缓自船舷走来,声音冷淡至极:“谁是领事弟子?”
噫,好凶,嘤。
小弟子们蔫了,乖乖排好队。
怎么比昨天更凶了?
要是昨日她表现出的是这般样子,他决计不敢和她犟嘴。
张师兄刚刚闲适的态度不再,他吞了吞吐沫,缓缓自队首走出,行礼道:“是我。”
林束的声音无悲无喜,冰冰冷冷响在众人耳边:“纪律松散是你监察不力,德不配位,就此革职。”
张师兄只觉得脑袋嗡了一声,但再不发言就真的没有机会了,他咬紧牙关,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恐惧:“林,林掌门,我乃念虚宗弟子,认命罢免也应当由念虚宗掌门或是长老决定。您,您这样做恐,恐怕有些不妥吧。”
他卯足了劲才蹦出这样一句话,但林束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而是道:“宴梦川。”
混迹在人群里的宴梦川忽然被点名,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忙不迭应道:“在。”
“此次行程,由你暂代统领弟子之位。”
“啊?我?”宴梦川大惊失色,“弟子怎么……”
林束冷淡的目光沉沉朝他望去。
现在已经不是额头冷汗直冒了,是全身的衣衫都快被汗水浸透了,宴梦川喉咙一滚,将剩下的话通通咽进了嗓子里:“是,弟子遵命。”
似是满意于他的回答,林束终于舍得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
只见她指尖一动,原本挂在星幕的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被她收进了剑匣之中。
那被挂在星幕上的小弟子失去了桎梏,狠狠往下摔去,好在他是修士,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压根算不上是个事。
他手忙脚乱调整好身形,单膝朝着林束下跪。
林束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懒得分他一点:“无视法纪,未经允许擅自外出。依照宗门法规,回去写检讨,择日上交给执法阁。”
林掌门怎么这么清楚我们宗门的门规?来不及深入思考,小弟子忙不迭应了下来,拼命把自己塞回了队伍里:“是,弟子遵命。”
“还有你们,若还有下次……”
天已透亮。灿烂的阳光下,林束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大家不敢与她对视,纷纷低下头去,内心虽然惶恐,却也好奇起来。
那么多人都犯了同样的错,林束今日不做惩戒,那日后给出的惩罚又会是什么?
“……那就回家去吧。”
众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齐齐望向林束。
“这里是战场,不能供你们玩乐。”林束的唇角勾起,那种带着微微嘲讽的表情就像是一根刺,狠狠地扎在了这些念虚宗弟子们的心头,
“素质不行的废物上了战场也只是送死,我这里不需要只会送死的工具。被遣回宗门的,可以回宗门等待消息。”
如今煞气四处肆虐,扰得民不聊生,念虚宗为平定煞气几乎是倾巢而出。现在还留在宗门的不是刚入阁的小弟子就是年迈到寿元将近早已拿不起武器的老人。
是以他们虽然嘴上说着不想给人卖命,却也从来没有真的动过回去的念头。
回去做什么?
明明有能力却不出手,非要像个懦夫一样龟缩在宗门,只能每天焦灼等待着自己的师兄师姐给自己带来消息吗?
不可能,因为这是耻辱——
这是一种耻辱。
他们是念虚宗的新生代,能考上念虚宗,就说明他们在同龄人之中已是翘楚。
更何况他们早就做好了舍身忘死的准备,他们是名门弟子,自有他们的骄傲矜持,不允许被人亵渎。
哪怕是林掌门也不能这样辱没他们,众小弟子没有一个服气的,此时也顾不上害怕了,纷纷站出来表明心意:“林掌门,我们会不回去的。”
“林掌门,你不要小看我们!”
重重声音七嘴八舌混杂在一处,勾起了楚阑舟藏在心底里的幽远回忆。日光下,她颔首,冲着众弟子微微一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几句话就被调动起了情绪,几个弟子在宴梦川的安排下自发分成了两个队伍,一队守着星幕,一队前往村庄探查。
不过路上实在是有些寂静。
一行人一言不发,往前行了好几里后才有弟子喃喃道:“林掌门刚刚是不是笑了?”
林掌门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轻巧地像是一片清甜的桃花,虽然只有一瞬,却让众弟子记忆犹新。
另一个小弟子也跟着喃喃:“太快了,我还来不及看清。”
“美人看骨不看皮,我有种预感,林掌门展现出来的不是本相。”另外一个弟子插话道,“她其实应当是个美人。”
那小弟子不满他的话语,驳斥道:“油嘴滑舌,你有本事当着人家的面说去。”
“啧,我可不敢。”小弟子在这方面倒是非常诚实,“我买过林束比剑时候录下的留影石,那时候还想着若把对手换成我,或许还能扳回一局,现在想想还好我当时没去。”
当时看留影石隔了一层画面还没有感觉,现在亲眼见到了林束,他真正意识到“境界差的太远,甚至连讨论成败的意义都没有。”这句话的意思。
“你就吹吧。听剑痴说她的剑法融汇万物,变幻莫测,是极精妙的。”
都是平辈,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要讲的礼数,其他小弟子听到他这么“狂傲”的发言立刻嘲笑起来。
“我就随口说说,你们怎么能拆我的台呢?”那小弟子被嘲得佯做恼怒,“不过元老头子总说自己当年带过一个徒弟,也是同林掌门一般,剑术奇诡,集百家之长,是那什么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剑道天才。”
元长老是教习内门弟子剑道入门课的先生,几乎每个内门弟子都听过他的课。自然也都听过他成天挂在嘴边的那位天才的故事。
听到这弟子提起,众人很有共同话题:“这老头天天念叨,耳朵都快长茧子了。我还特意溜去长老房里查过弟子档案,都没找到过这位前辈的档案。”
“柳长老的房间你都敢去,你是真的那个。”他旁边的弟子闻言十分敬佩,比了个大拇指表示敬意。
那弟子苦兮兮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唉,别提了,挨了好一顿毒打,仨月,整整仨月没能下地。真的,惹谁都不能惹学体术的长老。”
另外一个弟子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你说那弟子真的存在吗?不会是元长老编出来诓骗我们练剑的吧?”
他这话一出口就引得了众人的嘲笑:“呵,劝你练剑还需要骗?直接把宴师叔摆出来不就好了?宴师叔可也曾是他的弟子。”
“那哪能一样呢?”那小弟子潇洒地挥了挥手,“宴师叔自我们出生起就是巍峨高山,遥不可及。但若真的像元长老讲述的那样,就说明宴师叔在尚且还是内门弟子的时候其实也不是事事第一,或许也会像我们一样比输过剑,然后半夜躲进被子里偷偷哭泣,发誓下一次一定要赢。”
“还偷偷哭,你全家都偷偷哭,宴师叔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剑修输了剑怎么就不能偷偷哭了?唉,别看宴师叔在外一副孤高冷清的样子,听说他还给女修炼制过法器,那法器还会放用灵力烟花呢!”
“这又是你哪里听来谣……”
“嘘,别说了。”走在他们前面的弟子微微侧身,打断了他们的话。
众人停下争吵,齐齐抬头,望向近在咫尺的村落。
“你们看,村子到了。”
……
众人走近之后才发现这村庄今日好像格外热闹。
四处张灯结彩,村民们忙忙碌碌,扫雪,系红绸……好像在准备举办什么节日的祭祀。
但依照悯川的习俗,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众人疑惑地互相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决定先上前看看,去找村民打探清楚情况。
派出去打头阵的是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弟子,她笑起来脸上还会挂起两个梨窝,能很容易的降低人们的警惕心。
为了做好二手准备,还有弟子特意在身上放了些凡间的金银,只待需要之时便可以拿出来应急。
他们自认为自己做的准备已经十分充分了,态度也十分和善。却没想到原本热热闹闹的村民在看到他们之后脸色骤变,避他们如同蛇蝎,迅速躲进了房子里。
那女弟子还想上前扣门询问,却被一个东西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旁边的弟子眼疾手快将女弟子推开才没有砸到她的身上,她侧头去看,却发现砸向自己的,是一个坏掉的鸡蛋。
越来越多的东西冲他们砸来……鸡蛋,菜叶子,甚至是扫帚。
还有个大婶打开门,劈头盖脸冲着他们泼了一盆污水,见没有泼中人后冲着他们重重吐了口唾沫。
“滚!这里不需要仙门的人!”
众弟子皆愣在原地。
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出门历练了,但每一回历练碰见的凡人,无一不对他们毕恭毕敬感恩戴德。众弟子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激烈的反抗,被这些村民硬生生驱赶,一路退到了村门口。
他们不敢再上前,只敢遥遥望着远处看似幽静祥和的村落,吸了吸鼻子。
雪,又下起来了。
风卷着柳絮一般的大雪落下, 纷纷扬扬,很容易便迷了双目。
楚阑舟看着垂头丧气回来的小弟子,并没有斥责, 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小弟子不敢问, 只能眼巴巴等着。
大雪纷然而下, 楚阑舟静立在星幕之上, 遥望着远处的几乎被大雪掩埋覆盖的村庄,良久后才道:“走吧。”
叩叩叩……
呼啸的风声中隐约夹杂了几声咚咚咚的敲门声响,逐渐增大, 在雪夜中格外清晰, 村长睡得迷迷糊糊,披着衣服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栓。
刚一打开,就差点吓得背过气去。
对面人在那么黑的夜里也不懂得掌灯,还是村长哆哆嗦嗦翻开油灯点燃, 才发现分清楚站在雪里的原来不是鬼。
眼前站着两位笑容和煦的年轻人, 身上还都穿着素白的长袍,好像是早上被赶走的那一批。
看清来人身份,他脸色铁青, 转头就要关上房门:“还不赶紧滚出去!”
他关了半天发现房门始终留有一条缝隙, 待发现是被人抵住们之后,他转过身正要开骂,小弟子面带笑容, 两个梨涡在唇角卷出漂亮的两个小点:“老爷爷,您能不能行行好, 先收留我们一夜?”
村长觉得这些人实在荒谬,他冷哼一声, 就打算用力合上门。
可门还没关上,就被一双手死死扣住。
屡次三番被纠缠骚扰,村长终于再也无法压制住心中的怒意,愤而起身,捏紧拳头打算动手。
“大雪封山,前路难行,老先生,能否收留我们一夜。”楚阑舟一手把着门,将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她的嘴角噙着笑,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含着狡黠,像是只小狐狸。
众人皆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村长却是当场愣在原地,正要把住门的手也骤然松开。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站在人群之中的那道身影,沉默片刻,忽然间改了口:“进来吧。”
弟子们先是被驱赶,然后莫名其妙的就被迎进了村,看村长对他们百般抵触的模样,他们原以为就算被放进村子也只能风餐露宿或者去睡柴房,却没想到村长居然给他们安排了厢房,还送上了热腾腾的茶水。
弟子们端着手里的热水,只觉得眼前之事恍惚不像真实。
刚刚还一身凶煞之气的林束正坐在上首同村长攀谈着,脸上还时不时浮现出笑容,这种画面落在众人眼里实在是诡异极了。
小弟子们终于忍耐不住,小小声交头接耳:“你看过《九尾狐仙转》吗?”
坐在他旁边的小弟子忙不迭摇头。
这小弟子觉得疑惑:“这本书销量年年稳居榜首,你居然没看过?”
书里说林束林掌门其实并非人修,而是九尾狐化身为人,所以妖媚惑人,颠倒众生。甚至让一度稳居修真界十大美男榜首的宴君安都成为了她的裙下之臣。这份野史实在是太野了,大家买回来也就是看个新奇,实际上无人敢信。
但现在这小弟子几乎要信了。
虽然村长只是凡人,但几句话就让这样一个抵触他们的凡人主动放行,除了林束是九尾狐妖好像没有别的理由了啊?
小弟子悄悄瞟着眼前正与村长相谈甚欢的林束,甚至有点怀疑刚刚那个严肃恐怖的林掌门是不是在这短短瞬息被人夺了舍。
他又悄悄戳了戳他旁边的弟子:“我觉得林掌门是狐妖,你觉得呢?”
那弟子终于忍受不住了,咬牙切齿提醒:“像林掌门这种修行精益的修士,是能听见极远之处别人的低语的。”
卧槽,你怎么不早说?
一种毛骨悚然的杀意从身后传来,小弟子一寸寸扭过头,对上了林束似笑非笑的眼睛。
太好了,是熟悉的感觉,林掌门没有被夺舍。
小弟子抖了起来,惨兮兮地朝着林束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仙君,也不知您怎么称呼?”村长带着试探的发问一把将楚阑舟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楚阑舟嘴角又自然而然扯起了一抹微笑:“我姓林,村长喊我林束就好。”
看清村长眼底一瞬间闪过的落寞,楚阑舟弯了弯眼睛,将笑容扯得更大了。
这种将两边嘴唇微微扯开的笑容很温和,却透着一股疏离感,楚阑舟喜欢笑,但她平日里从不喜欢这么笑。
因为这是楚苑经常露出的笑意。
【宿主。】系统在脑海里疑惑发问,【你怎么了】
楚阑舟轻抿了一口茶水,低眉遮掩住眸中的复杂的情绪
灯城坝处于夹缝之中,其外是关外,其内连接悯川,乃必争之地。
楚阑舟将这句话记得很清楚,楚家世世代代每一个人都记得很清楚。
自己当年因为年幼后又在念虚宗读书,没能参与当年那场楚家诸位弟子一样奔赴战场,死未同归。
就像是一直困顿于内心深处的缺憾终于被补上最后一点,百年之后,她终是踏上了和爹娘兄长一样的路。
“今夜必须出去。”可能是楚阑舟与他想找寻的信息对不上,村长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淡许多,“告诉你的同伴,以后都别来灯城坝了,我们不欢迎仙人。”
腰间别着的剑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浮动的心绪,发出一阵阵柔和暖意,楚阑舟却可以从中感知出驱逐之意。
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要赶她走呢?
楚阑舟的嘴角一下子撇了下去。
村长忽然发难让众人毫无准备,一时之间气氛紧绷到了极致。人群中,唯有楚阑舟淡定自若:“煞气来犯,如果没有我们,就凭你们这些凡人,守不住。”
小弟子们看傻了,村长本来就在气头上,林掌门还要这样说话岂不是在火上浇油?
她话语间的轻蔑之意果然点燃了村长的怒火,村长胸口上下起伏,发出急促的喘息,他一把端起身边的茶水,就要往楚阑舟身上泼去。
可他一届凡人之躯,哪可能比得过楚阑舟的力气。杯子还未离手就被楚阑舟擒住了手臂,楚阑舟居高临下,刚刚还被她挂在唇角的温柔浅笑消失不见,村长这才发现,他刚刚放进来的哪里是仙人,分明是恶鬼。
他也是个倔脾气,张开口就要叫骂,被楚阑舟一把捏住手臂钳到了身后,压在案台上发出咳咳咳的喘息声。
这一幕简直就像是在凌虐老人,对凡人何必做到这个地步。有小弟子看不下去咬牙站了起来,念起了念虚宗的门规:“凡宗门弟子出门历练遇凡人者,断不可与之起争端,需得以劝解为”
众弟子睁大眼睛,只见林束的腰间亮起耀眼白芒,那光茫越来越热越来越亮,逐渐变得耀眼刺目,房间中那个变得如夏日一般,温暖到近乎燥热了。
楚阑舟压根没有心力关注什么村长或是弟子,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腰间的剑上,浊缺剑发出滚烫的热流,竟是要将林束冲飞出去。
离开,离去,离开灯城坝。
是警告,是驱逐。
而楚阑舟的确无法反抗。
她身上的灵力压根不够用来和浊缺剑对抗,固有的魔气又会灼伤浊缺剑里原本就脆弱的魂魄,楚阑舟当然不可能做出伤害浊缺剑的事情,只能用灵力勉强支撑住身体。而浊缺剑明显也清楚这一点,居然连安抚和解释都没有,逼迫楚阑舟消耗灵力抵御灼热,让她无暇顾及这要将她推飞的阻力。
竟想用手段强行逼走楚阑舟!
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依旧如此,楚阑舟被气得脑袋嗡嗡作响,就连系统都当起了鹌鹑缩在识海深处不敢安抚。
愤怒到达巅峰之时,楚阑舟却平静下来,嘴角像个小狐狸般上翘起,眼眸微眯,目光灼灼。
这种笑容在以往楚阑舟犯事之时经常出现,浊缺剑都停滞了片刻。
“刚刚骗了你。”明明都要被剑气吹走,楚阑舟嘴角笑容扩大,居然在这关头还有心思和村长聊天。
仿佛意识到楚阑舟接下来要做什么,浊缺剑发出一声清脆剑鸣,猛然爆发出了磅礴剑气,几乎要将屋顶生生掀翻。
在这等浩渺的威压之下,众弟子都得调用身上所有灵力才能勉强抵御,他们难以想象,处于被剑气笼罩在正中的楚阑舟正面对着怎样可怖的压力。
楚阑舟当然抵抗不了,为了防止穿帮,宴君安只给她留下了金丹期修士的灵力。
眼看即将被剑气推开,楚阑舟的嘴比剑气更快:“我不叫林束,我是楚阑舟。”
说罢,她以众人都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收回身上所有灵力,一把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施加在她脸上的幻术法阵消失,原本平平无奇的林长老消失不见,露出了一张陌生的,却极漂亮的脸。
五官挺翘,薄唇微抿,略去眼睛单看其他五官很像是什么世家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但一双眼眸却浅淡如琉璃,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深处的善与恶。两相融合,整体看去,很像是传说中藏匿于深山之中初初化形的小妖。
没了灵力护持,炽热的剑气在她身上灼烧出道道伤口,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楚阑舟的血味,浊缺剑慌忙收回所有威压,自觉归于鞘中。
“是楚,楚阑舟。”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好几个念虚宗的弟子齐齐起身,他们还未从林束变成楚阑舟的消息中缓和过来,就本能性的迅速拔剑起身,将剑尖朝向了楚阑舟。
正道子弟遇见魔修当如何?
——应当除之,断不可与其为伍。
小弟子的声音跟着剑一齐颤抖着:“魔,魔头,你何时替换了林掌门的身份?”
攻守之势忽然换了。
原本是众人拦着不让村长驱逐楚阑舟, 现在却形势逆转,变成了众人皆想袭杀楚阑舟,而村长拼命护着。
众弟子顾及村长只是凡人之躯, 不敢贸然上前, 一个人挡一群人, 还当真被他给挡住了。
一片慌乱之中, 只有楚阑舟的表情还一如往昔,像是个漫不经心的看客。
她不在乎拿剑指着她的众仙门弟子,也不在乎舍命护在自己身前的村长, 更不在乎自己刚刚被剑气刮过, 还在滴血的手臂。
她只遥遥望着窗边雪,语气平淡:“村子里为何那么排斥仙人。”
村长忙着拦住修士,闻言下意识回答道:“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原本灯城坝不在这里,还要往外再延绵好几百里。自楚家人战死后第二日,便又来了别的仙人说要戍关, 当时的村长还是我的爷爷, 村子里的人也很热情,准备了美酒和吃食欢迎。”
“可谁曾想,那仙人表面和气, 当晚便恢复了本性, 逼迫我们写下陈词,说是楚家人修炼邪术,才致使煞气破关。”村长道, “可楚家明明是守关之人,那场变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村中人亲眼目睹楚家全族无一退缩,奋战到死, 他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当年我爷爷并未同意,他就死在了仙人手里。仙人高高在上,脚下就踩着我爷爷的头颅,要求村子里的众人说,否则一日便杀一人。”
“他在村中待了三十日,拢共杀了三十人。村中孩子尚可幸免,老人青年却死伤大半。到了后来村民皆已认命,甚至在村中替自己全家老小都备好了棺椁。”
时间已过去太久,这件事村长也是听他父亲的口述,并未亲眼经历,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尚且还算冷静。众弟子却已忍不了了。
修者有能力是为了庇佑苍生,而非抽刀向凡人。还为了这种事……这人也配为仙门弟子?
难以想象是个什么情景,有弟子不敢相信:“这般重压之下,你们居然都没有同意?”
他说这话实在是没有同理心,很快便被旁边的小弟子瞪了回去。
但村长已经听见了,他摇了摇头,道:“村长临死前说过,若我们不写还能拖延时间,若我们真的如他所愿写了证词,那就一定都会死。”
刚刚提问的小弟子尚且没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话是个什么意思,还想发问,却被一把剑柄反手捅在了腰腹处,有弟子抢在他前头问出了问题:“然后呢?”
“三十日后,那仙人忽然像是有了什么急事,只留下一句恐吓后,便匆匆离开,再也没有回来。从此此间百年再无仙人守阵,灯城坝剩下的村民无力抵抗煞气,只能顺着煞气进犯的轨迹一路往后搬迁,持续至今。”
什么急事?在场众弟子清清楚楚。
楚家灭族后的三十日便是赫赫有名的上五家之乱,身为念虚宗弟子,这段历史他们自小便学过,甚至还是夫子喜欢考校的重点。
早有气不过的弟子按耐不住怒骂出声:“还有这种事?!真该死啊!村长,你描述一下那仙人模样。楚魔头,你把那日他仙人板板的狗仙人杀了吗?”
楚阑舟微微扫了他一眼,刚刚还义愤填膺出声的人瞬间息声,不敢再开口了。
虽然这也是众弟子关注的问题,但直接去问楚阑舟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众弟子纷纷冲着这个弟子投向倾佩的眼神,他们现在早就不约而同收起了剑。楚阑舟可以容后再杀,村中的事还是要先调查清楚的。
村长倒也不含糊,一把从内室捞出了两卷画布,将其中一卷摊开放在了桌面上:“村里有平日替楚家绘制边境图的先生,他擅丹青,将这仙人模样记录下来了。”
众人暗暗用留影石刻录下了这名修士的长相,打算回去后便禀告给宗门。
楚阑舟则是诡异地沉默许久,才道:“不记得。”
她似是担心村长难过,又很快补充了一句:“他若拦过我,就应当是被我杀了。”
懂了,这是杀人杀太多杀忘了。
众弟子陷入沉默,可他们不开口询问,楚阑舟却主动问了出来:“为何不离去?”
村长微愣:“什么?”
楚阑舟:“既然灯城坝凶险,你们为何不搬离呢?”
这本就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东西,明明趁早离开更加容易,何必苦苦在界限边百年。
“我们在等。”村长看着楚阑舟,将另外一个画卷拿了出来,“有人交代过我们,要我们在这里等楚家人。”
楚阑舟解开画卷,唇角弯起的弧度和画中之人一致。
村长没有察觉到她情绪中的变化,还在慷慨陈词:“这份记录村里都有传承下来,仙君的喜好,表情,常用动作,每届村长都会仔细研读,将之牢牢记在心里。”
“谁交代你的?”
……
夜深露众,村长年迈不能熬夜,在安排完大家的住所之后便沉沉睡去。
念虚宗的众弟子害怕打扰凡人睡眠,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们应当传讯回宗门,通知楚阑舟的下落。”
“不可。”他话一开口就被其他弟子制止,“这件事有蹊跷,若真相当真是像村长所讲述的那样,或许如今的修真界,也没有那么可信。”
“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万一……”
“你觉得呢?你有自己的判断力,这件事的你觉得是真是假?”
那弟子不依不饶:“那也应当先将这件事禀报给师长,由师长来做决断。”
“这句话说出口你信?他们……从头到尾不都是这副样子。”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小弟子明显悄悄瞥了一眼宴梦川和秦三百,宴梦川看见了,微微皱了皱眉却也没做反驳。
“如果师长真的能解决这个问题,百年前那仙人就不会去灯城坝。反正我决定……”
“可我们是正道修士。”他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打断他的弟子语调颤抖,“你们忘了吗?宗门有令,不可与邪道为伍,如有违者,当立即逐出宗门,永不得回山。”
原本还在争吵的众弟子安静下来,全场鸦雀无声。
刚刚念门规的弟子似乎是念虚宗较为年长的弟子,自觉担任起了领导的责任:“事情就先这样解决,我们先回宗将这件事禀报给宗门,剩下的事情等师长拿决定。”
楚阑舟斜倚着窗棱听着众弟子争吵,她脸上原本一直挂着的,属于楚苑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听着,似乎那些弟子的讨论与自己无关。
【宿主,你是不是有些冲动了。】系统问。
这些弟子都是有修为傍身的修士,如果留下来对楚阑舟而言,是一个很好的助力。
楚阑舟摇了摇头:“这件事迟早都会暴露不如在开战之前提前筛选一下,我不希望等上了战场,刺向我的利刃来自身后。”
楚阑舟虽然行事张狂,却绝对不是不讲后果的人。恰恰相反,她极致的疯狂下是极致的冷静,冷静到她可以抛弃一切情感单纯清算利益。若非如此,还挨不上上五家之乱,她就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那宿主,你在想什么呢?】
楚阑舟盯着手中的浊缺剑,浊缺剑仿佛还处于暴动之中,正在她手中发着亮芒,剑身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又恢复冰凉。
就好像……哥哥在生气。
但那怎么可能呢?她早在拿到这把剑后就着手实验了无数次,可浊缺剑给她的反应一直十分微弱,这代表着里头哥哥的魂灵也虚弱不堪。更何况剑主杀伐,杀气太重,不利于滋养魂灵,浊缺剑在乾明派毫无预兆的几次暴动,更能说明楚苑或许并不能完全掌控这把剑。
如果系统能看到楚阑舟的内心想法一定会疯狂吐槽浊缺剑的这几次暴动那一次和楚阑舟无关,但奈何它听不见。
浊缺剑挣开了楚阑舟的手,悬在空中。没了灼伤楚阑舟的可能,它彻底烫了起来,整个房间都被照的如同百日。
楚阑舟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浊缺剑的情绪,她缓缓靠在墙上,慢吞吞蹲了下来,埋着头低声问:“楚苑,我是被丢下来的那一个吗?”
浊缺剑原本跃动的剑芒微微一滞。
楚阑舟压根就没有指望能得到浊缺剑回应,所以她也根本没有去看悬在半空的那把剑,而是将头埋在了臂弯里。
因为手臂的遮挡,她看不到浊缺剑的变化,她的心思也乱糟糟的。一部分心里放在制定灭杀煞气,再利用这份争端清除上五家余孽的计划之中,一部分心思在分析着刚刚村长的话,如果村长说的情况属实,那楚苑或许有能化为人身的可能,可那个向他们传递消息的人又是谁?她在想与之联系的所有人,在想穆婉莲,在想系统,在想巫辰,甚至还有杜若最后给她留下的那句话……
好吧,其实她还在想自己。
其实不该当面表露出身份的,虽然可以利用煞气的缘故让这些弟子短暂与自己结盟,但毕竟还是太冒险了。或许自己这次做的真的很过分,或许……百年之前,轻易便走入魔道的自己,也很过分。
楚阑舟的脑子一片混乱,更加不敢去面对那把剑。
这百年来,自己的风评实在太差了,等哥哥清醒之后听到他人对自己的评判,到了那个时候,哥哥会失望吗——
咚。
额头被轻轻敲击了一下。力道不重,恰好卡在痛与不痛的临界点上,就像是自己每次犯事后撒着娇让哥哥帮忙擦屁股时,哥哥无可奈何拿着折扇敲击的力气。
楚阑舟捂着额头抬起头,所有烦乱的思维被这一道声音打散——仿佛灵魂都有了归处,她怔怔凝望着眼前的剑,眼泪一下子便掉了下来。
浊缺剑将悬不悬浮在半空,剑锋朝外剑尾朝内,正向上抬着,看上去是还想再加重力道打第二下。
但在看清楚阑舟眼泪的那一刻,他几乎是立刻漂浮到了楚阑舟的面前。
浊缺剑悬在她的刚刚受伤的手臂旁,肉眼可见的手忙脚乱,甚至还想用剑尖挑她腰间的储物袋,示意她翻找疗伤的丹药。
魔尊的恢复能力惊人,之所以没有立马恢复也只是因为灵力残余在伤口里,需要比寻常伤口更耗费些时间罢了——虽然看上去吓人了些——楚阑舟本就皮实,成为魔尊后仗着恢复能力强更加不顾惜自己,受过无数次比这更重的伤势,当然不可能将丹药用在这种小伤口上。
她没有打开储物袋,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浊缺剑,做得板板正正,眼泪一滴一滴却从眼角漏了出来。
她许久没有这样哭了,上一次哭的时候还是在百年之前的破庙里,她被赶下念虚宗的时候。
她当时也是以这样的姿势,静静坐在蒲团上,凝望着坐在莲台上的那座泥塑佛像,听着身后的雨声和宴君安几乎是哀切的祈求,她手中紧紧攥着自己那把断掉了的剑,用尽全身力气忍耐才没有回头。
哥哥抛弃了她,爹娘也抛弃的她。所有的族人都抛弃了她,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他们灭掉的魂灯,成了他们之中唯一一个被剩下的人。
从那日雨夜之后,她也将自己抛弃了,亲手杀死了年少那个专心致志,一门心思只为学剑的自己。
当时年纪小哭哭还情有可原,但都两百余岁了还哭……还当着楚苑的面,实在是太丢人了。
楚阑舟用力吸了吸鼻子,打算自己把眼泪憋回去,却忽然感受到手心传来一股暖意。
浊缺剑一把扎进了楚阑舟的怀中,将自己的剑柄抵在了楚阑舟的手上——这是和当年场景截然不同的温热,楚阑舟握紧了手中的剑,缓缓闭上了眼睛。
……
风雪呼啸着,吹动了
那名年长弟子表情沉肃,下达了最后通牒:“你们先回宗……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煞气来了,楚家人当初那么厉害都活不下去。”小弟子泪眼朦胧,将自己的校服解了下来,左看右看,最后依依不舍地放到了桌子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但煞气绝对不能入关。”
煞气随时都有可能来犯,而他们来一趟灯城坝都得耗费大半天的功夫。楚阑舟会不会救人他们不知道,但哪怕楚阑舟想救,只有她一人也绝对不够,届时城中没有修士,这些村民都得死。
“煞气的事是有办法的。”年长弟子难以置信,“你们可知道楚阑舟是何身份?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尊,你的修为太差,甚至无法反抗。”
“师兄,别说了。”那弟子泪眼汪汪,眼睛不停的扫着面前的校服,语调里还带着哭腔,“师兄你从刚开始就在你们你们的,是想自己留下来支援然后让我们先回去对不对?”
年长弟子一愣,声音里带着一股被戳破的目的赧然:“……你想错了,我没有。”
“你要说什么在座的哪一个人猜不出来。”小弟子彻底忍耐不住,盯着自己的校服呜汪一声哭了出来,“师弟师妹们,你们先回去禀告师长,这里的局势不稳定,我身为你们的兄长,念,念虚,念虚宗……呜呜呜呜我再也当不了念虚宗弟子了呜呜呜呜呜……”
他这一哭很明显触动了其他弟子的情绪,很快便又有低低的抽泣声传来,合着窗外呜呜风声,听取嚎啕声一片。
那年长弟子看着泫然流涕的师弟师妹们,作为最早提出这个惹众弟子伤心的门规的人,他难辞其咎,手忙脚乱安慰起来——
“小点声,容易吵醒村长。”
怎么哭得更大声了啊?
……
漫天雪原沉静在夜色之中,风雪实在太烈,呼啸着刮过这片平原,卷着片片雪花不断翻卷。在片风雪中很难行人,却忽然出现了一柄银亮的剑。
它浑身不然一丝雪污,无人操控便可兀自在风雪中穿行,剑尾还挑着一个用荷叶包着的袋子,上面灵巧地绑了一个结。
这个场景简直和闹鬼一样,好在村民们都没有在雪地里夜游的习惯,没有目睹到这离奇的一幕。
栗子糕是偷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妹妹心情不好那么晚了还不肯睡觉,哪有小孩子半夜不睡觉的道理。
明日记得提醒妹妹付钱。
楚苑一边想一边往妹妹的房间飘,还未靠近就听到了妹妹低低的哭声。
往日的楚阑舟哪里有那么爱哭,这次哭了那么久,看来是真的伤情,明明久别重逢,自己却那样对待她,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楚苑更加愧疚,挑着栗子糕正想叩门,却敏锐捕捉到了屋里头传来的陌生男声,然后妹妹又哭了,像是小猫在挠,一下一下,软到了心坎里。
哥哥剑愣了愣,剑尖没有挑住,栗子糕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才到灯城坝, 在不清楚形式的情况下肯定要先抓紧时间探查清楚,楚阑舟当然真的浪费一晚上在无所谓的睡眠上,奈何拗不过楚苑。只得躺在床上, 睁眼思索起巫辰对自己说过的话来。
“在想什么?”一道低低的声音自耳畔传来, 楚阑舟对这股气息十分熟稔, 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 让那人自顾自将自己抱了个满怀。
带着梅香的冷意瞬间便被驱散,楚阑舟脑子甚至没有转一下,直接答道:“巫辰。”
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 楚阑舟盯着明显面露不善的宴君安, 没忍住笑了笑。
宴君安今日格外黏人,倒不像记忆中的仙君了,反而像是之前化形的那只大狐狸。
楚阑舟被他的发尾蹭得皮肤痒痒,不得已抬手将他的头抬了起来,逼着他望向自己:“都一把年纪了, 还和小辈置什么气。”
宴君安乖乖把自己的脸搁在楚阑舟的手心上, 墨色长发披沉而下,穿过楚阑舟的指尖,像是世家贵女拿在手里把玩的精致人偶:“可你以前就很照顾他。”
巫辰以前爱穿道袍, 拎着道袍裙角哼哧哼哧到处乱跑, 他还未经历过多少俗事,不知道与人交往的道理,所以经常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宗门里很少有人愿意理他。楚阑舟看他却总想起在楚家呆着的那些弟弟妹妹, 自然会对他亲善一些。
这在她眼中是正常的长辈对晚辈的照拂,没想到居然让宴君安记到现在。
还真是……
当年那个闷葫芦小仙君, 没想到脑子里一天天装的都是这种怪东西。
她起了作弄的心思,没有安慰他, 反而谈起了正事:“巫辰说如今的巫柳或许只是个披了一层巫柳人皮的怪物,实在是难以想象这种鬼怪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他的能力实在是不容小觑。对了,虽然不一定有联系,但我之前在松竹馆的时候碰见了那里的馆主,也只有一张人皮……嘶!”
就连松竹馆这种浑话都出来了,那么长一段话没有一句是宴君安爱听的。一而再再而三,宴君安气不过,狠狠按了她一下。
这一按恰好按在了她的伤口上,楚阑舟只是较以往多抬了眉,就被宴君安发现了端倪。
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宴君安沉着一张脸:“给我看看。”
明明是自己受伤,但楚阑舟却害怕宴君安生气,她悄悄瞥着宴君安的脸色,想要含糊过去:“就只是一点小伤。”
她没撒谎,是真的不碍事,宴君安要是再来的晚些,她手上的伤都能痊愈了。
宴君安望着她,眼眶通红。
楚阑舟妥协了:“……好吧。”
她掀开袖口,露出被炙出碳痕的手臂。
宴君安轻轻抿了抿唇,就只捧着她的手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楚阑舟有些手忙脚乱。
她原本隐藏的很好,就是不想让这一幕被宴君安看见,却没想到一时忘情……居然忘了。
忘记的后果十分可怕,楚阑舟头皮发麻,想要悄悄收回手,宴君安的手臂却犹如钢铸,将她牢牢固定:“你好像总会在我面前受伤。”
这件事楚阑舟的疯狂是主要责任,但楚苑不在,她毫无心理压力就像出卖哥哥顶锅:“是楚苑他自剑中复苏控制不住力量,误伤了我,我……”
后半句话在对上宴君安带着失望的视线后瞬间停了下来。楚阑舟眨着眼睛,像是犯了错却从来都是屡教不改的猫咪,悄悄拿眼角瞥他。
在撒娇,在道歉,但她并不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在照顾自己的情绪……
宴君安严肃道:“阑舟。
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又一点一点被抹平,凉意从伤口中传来,让人分不清是药膏自带的凉意还是宴君安指腹的气息,楚阑舟抬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他,她不理解宴君安此时的气愤,显然今天也想装傻糊弄过去。
可宴君安今日注定无法如她的意。
……
“……这琉璃珠一共有十八颗琉璃珠,每颗琉璃内里都嵌刻着佛教经文,意为十八界,代表六根、六尘、六识。我将它送给你,是为了让你静心……”
耳膜被血液极速冲撞着,楚阑舟只觉得耳畔传来阵阵嗡鸣,根本听不清宴君安的言语。
是难捱的。
就差一点点便可攀至高峰,却又在抵达的前一刻被重重抛下。
屡次三番,欲/念如潮水般越积越深,死死摄住她的肺腑,她的血肉。她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耳边也全是轰鸣。楚阑舟眼角罕见地被逼出了几滴泪来,她苦求不得其法,没忍住想俯身而上……
没成功。
楚阑舟难以置信地看着屹立不倒连摇晃都不曾摇晃的宴君安,脱口而出:“你居然用千斤坠……”
宴君安原本抿死的嘴唇没有绷住,伸手便要去捂她的唇。
那是很久远的时候了……久远到他们初初拿起剑,刚刚联系宗门传下来基础功法的第一招。
当时两个人的剑术都还拙劣的很,使剑招的样子也都十分笨拙,舞完一套还能站稳都已经属于他们超水平发挥了。比武也就属于双方都拿着桃木剑猛戳对方——还不一定能戳准的水平。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站着不倒的那方就能取得胜利,千斤坠作为一种比剑招更好入门的招式,在这个场合起到了克敌制胜的效果,被楚阑舟运用的炉火纯青。
他们确实,确实是认识太久了。
这种熟悉感放到现在未必是件好事,就比如现在,他们就联想到了同一桩事情来。
楚阑舟捂住脸,没敢再看宴君安。
宴君安也同她一般侧过脸去,耳根彻底红透了:“但我也赢过。”
“我不信……”楚阑舟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小小声争辩道,“你当时最后一招醉吟仙明明使不出来,怎么可能会不摔倒。你肯定也用了千斤坠!”
这才是真正记仇记了百年的人,宴君安终于肯回头,面上一片平静:“嗯。”
一个嗯是什么意思?
楚阑舟不高兴了,还想争辩,就被一下子堵住了嘴。
她不爽了,被亲亲也要唔唔唔地控诉着。
“当时用了,如今……也用了。”宴君安没有理会她的控诉,只是慢慢将一个东西缠绕在了她的手腕,对着她的耳畔低声道,
“小魔君,你输了。”
楚阑舟睁大眼睛,无声地大喊出声,像是在震撼于宴君安还有这样不守礼的时候,又像是在震撼别的东西。她拼命抓着攥着,手指不自觉在宴君安洁白如玉的身体上划出道道血痕,却始终得不到舒缓的方法。
楚阑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
她刚开始还能拼命压着,不肯泄露半点声音,可到后头便全乱了,失了好整以暇的姿态,她哭着喊着在求,可要求什么……她也不知晓。
楚阑舟只听到自己在重重喘息着,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你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我……宴君安……”
“为何?”宴君安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楚阑舟如今根本没有一点思考能力,她用力咬着朝她凑来的脖颈,血腥味登时充斥了她整个的鼻腔。
她听到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
“……因为我喜欢你,宴君安。”
口腔里的血腥味混合了些别的味道,又苦又咸涩,可是谁在流眼泪呢?——楚阑舟不知晓,以她现在的脑子根本无法做出任何思考和判断,她开口想问,被压抑到极限的,汹涌澎湃的浪潮却汹涌扑面而来,瞬间吞没了她。
……
壁炉早不知何时被点燃,暖融融的火光燃气,隐约驱散了午夜的寒意。
楚阑舟趴在宴君安的胸膛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一小节捆仙绳:
“哪里来的?”
她问。
宴君安随口道:“念虚宗创收,送的伴手礼。”
“掌门还真是久居念虚宗想钱想疯了。”楚阑舟客观评价,“这点长度够做些什么?”
想也知道楚阑舟还在气头上,宴君安低声哄她:“宗门培养弟子维护宗门日常都需要花不少钱,掌门每日都在发愁。”
楚阑舟自然而然想起来掌门在念虚宗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感叹起来:“有玉迎蹊真好。”
同为一宗之主,她的操劳程度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宴君安低声道:“你那弟子的情劫不太好破,等到了封印解除之日,心魔怕是会反扑。”
这也的确是楚阑舟所担忧的事情,但宴君安既然提及此事,就说明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她打起精神,认真听了起来。
“人活着还有勘悟的机会,人死了才是最难熬的。”宴君安道,“不如行一招险棋,将她的心魔抽去,让之化形。再陪在她身边,久而久之,她或许能得到勘悟的契机。”
这想法简直堪称惊世骇俗,奈何楚阑舟自己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她想了想,倒也真的起了兴趣:“那有些太险了。心魔化成的东西可都是被她主观美化过的,若她看不破,都不要等封印解开,她就能立马被天道诛灭,等到了那个时候,岂不是陷入死局?”
宴君安摇了摇头,笑道:“这不是死局。”
楚阑舟挑了挑眉。
宴君安道:“她不清楚那复活之人并非后来捏造出来的化形,就还不是,若她知晓了,才是真正的死局。”
“怎么这么懂,你有经验?”楚阑舟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刻意凑近他的面前,打趣道。
宴君安低垂着眼眸,没有回答。
想也知道宴君安没有,不然她早就见到两个楚阑舟了。楚阑舟只当他是在为她的质疑而生气,勾了勾手指,用手拨了拨他脖颈间系着的金铃,一点一点的打着圈:“你还留着我的东西吗。”
宴君安的耳根通红,却兀自强装镇定,只是目光飘忽,没有看她。
楚阑舟却越发开心,垂眸低掩住眸低的餍足,假模假样的拉长声音,装作为宴君安考虑的样子:“身上藏着魔尊的魔气,要被仙门发现了,那可如何是好啊?”
金铃的束缚暂时无可解,楚阑舟却总不可能和宴君安时时刻刻都贴在一处,便使了个小方法,让宴君安的内府留下自己的魔气压制,给了宴君安可以自由活动的契机。
虽然当事人当时可能很不满意就是了。
不过现在……
楚阑舟看着宴君安泛着红晕越发秀色可餐的脸,看清了他眼中的跃跃欲试,无奈地扶了扶眉心。
她承认自己有一点作恶的坏心思,爱惹宴君安生气,爱看宴君安掉眼泪,爱看宴君安那圣洁无暇的脸一点点,沾染上独属于自己的绯色。
但这怎么能怪她呢?
她也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动念和行动是两码事,但闹成现在这个结果,最主要原因还是归咎于这个明明最受规矩礼教,却放任自流,将她纵容至此的,宴仙君。
但今日是真的不可了。
刚刚已经胡闹过一场,楚阑舟想着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的楚苑,在心里头直打鼓。
她毫不犹豫就想翻身离开:“不做了不做了,小仙君,自己玩儿去吧。”
不过并未如愿,她还未下地,就被一把攥住了手。
“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还始乱终弃,我要在街口唱戏,说你是薄情郎,负心汉。”宴君安红着脸,吐字倒还很清晰,“还有腹中的孩子。”
他说的煞有其事,好像真的一样。
这又是哪本话本子看来的?楚阑舟没有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你怎么生?”
宴君安倒还能绷得住,只是耳根有些泛红:“官人这是在嫌弃我的肚子不争气了?”
楚阑舟依稀记得这是魔尊和小仙君的话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歪成了寡妇和薄情郎。
但楚阑舟看的本子也确实很杂,想也不想便接了话茬:“是啊,三年无所出,我这便拟休书将你休了。”
宴君安冷笑一声:“按照你的标准那大半修真界都算天阉。”
楚阑舟:“……”
刚刚不是在谈论小寡妇的剧本吗?怎么又歪到修真界上去了。而且好端端的,为何要攻击自己的同僚。
楚阑舟算是对宴君安服气了,她摆了摆手,示意演员罢演。
宴君安拉着她的衣角泫然欲泣:“官人,都怪我不够努力……。”
楚阑舟:“……???”
嘴上很委屈,动作上是一点没亏待自己。楚阑舟猝不及防被拉着靠到了宴君安的身上。
宴君安小声说了句什么,楚阑舟的脸便彤一下全红了,难以置信地回瞪向他。
这是想努力什么?
她想也不想便拟了一道剑诀冲着宴君安的面门砸去,宴君安终于松了手,侧头躲过,剑诀砸在窗沿便悄然熄灭,熄灭之时隐约可以看出其中冒着的丝丝缕缕魔气。
她的进步实在太大,宴君安暗自心惊之于心底又涌现出一股跃跃欲试的痒意。
楚阑舟却并未给他喘息消化的机会,很快第二道剑气便悄然而至,瞬息便浮到了他的面门。
宴君安这回并未躲闪,他只轻轻抬手,剑锋便融化在了如春水般的灵力里。
但很快,第三道剑意又抵上了他的眉间,但宴君安能感受到,还有第二道灵力,直指他后心。
不对……
怎么会是两道。
楚阑舟只出了一招,那第二道是……
电光火石间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一齐收回了手。
早晨。
大雪稍稍止歇, 村长一早便召集了村民,将事情始末交代了个清楚。
村民们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刻,雄赳赳气昂昂, 讨论十分热烈。
之前负责画图的匠人甚至又重新给众人送了一张边防图, 众弟子看着其中反复修改的痕迹, 意识到了这份图片背后的努力。
被煞气侵染的地方以凡人之躯不得靠近, 所以需得代代相传才能将原先被煞气污染过地方的形貌记录并流传下来,众人哪怕没有经手,却也知道这份成果有多不易, 隐约对这些凡人起了敬意:“村长, 那么多年,你们辛苦了。”
“不碍事。”村长揉了揉眉心,眼角下一片青黑,“煞气怕是真要来了,昨夜晚上出了怪事, 这村子里不知哪里竟传来哭声, 扰的人心烦。”
“咳咳咳……”村长话一出口,嗷呜哭了一晚上的众小弟子登时咳成一片,村长不明所以, 瞥了他们一眼没有开口。
楚阑舟遮掩住不自然的表情, 悄悄磨了磨牙。
好在始作俑者目前和哥哥关在一处,一想到这,楚阑舟的心情还能好些……
个屁。
一想到浊缺剑给自己下的逐客令, 楚阑舟倒有些坐立难安,恨不得现在就回房看看哥哥究竟怎么样了。
村长察觉到楚阑舟的异样, 关切问:“怎么了?”
楚阑舟摇了摇头本想示意自己无事,视线却忽然停留在了一处。
“这里。”
楚阑舟皱眉, 指尖停留在纸面某处,轻轻画了个圈:“……这里,这里的位置不对。”
她这个动作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村长盯着城防图,有些疑惑:“这是我们村中世代相传的地形图……不可能有错才对啊?”
那画图的工匠以为楚阑舟不信他的本事,连忙站了起来,连声道:“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当时煞气还未过山关,我们都是瞧着一点一点画下来的,没有煞气的地方填的是墨色,被煞气侵扰之地则是填的朱砂。”
“这不是你们的问题。”楚阑舟摇了摇头,随手指了一个弟子:“你说。”
那小弟子磕磕跘跘,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夫子说过,百气冲穴,会存豁口。”年长的那个弟子恍然大悟,“这个位置若是原本没有煞气,到后期才存在的话,就不该是这副平整都被煞气充满的模样,就会有细小的裂口……可以容人,这是我们的契机!”
那小弟子越说底气越足,眼神逐渐带了些希望。
楚阑舟总算肯正眼瞧向那个方向:“那应该怎么办?”
这课上夫子倒是说过,但都过去那么久了,考校弟子课业的时候又没有这一道。那年长的弟子才亢奋起来的心绪一下子偃旗息鼓,他支支吾吾,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普通修士而言,堵不如疏,应当利用优势,从长计议。”楚阑舟倒也没指望真能得到这个弟子的回答,她歪了歪脑袋,重复起了夫子当年说过的话,“对剑修,事情就更加容易了。”
“唯有……”楚阑舟的声音顿了顿,淡色的眼眸中倒映了一道素白的身影,待看清那道身影,眼角就不由自主弯了起来。
“……一剑平之。”
两道声音重合,宛如跨越时间,回到了百年之前。
百年前,念虚宗学堂里。楚阑舟折梅做笔,抵在鼻前,视线稍稍往旁边一打,就能看见端正坐在自己身旁的白衣少年。
他们比较争抢着所有事,成绩,剑法,甚至是众人对他们才情的评价……他们几乎是照着对方的样子临自己的剑,每一招,每一式……
……每一天。
百年之后,白衣少年长成了温良恭俭的公子,成了剑阁的主人,成了修真界的法度——成了这世间,最无人相信会与她牵扯在一起的存在。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宴君安与她遥遥对望,将手里的东西一把扔到了她身前:“你的剑。”
楚阑舟莞尔,一把接过浊缺剑。
……
“宴师叔!”众弟子见来人如见了主心骨,纷纷将最近的见闻和盘托出。
宴君安被人群围着,闹哄哄地包在中间,像是被小羊羔们嗷嗷求哺的妈妈。
楚阑舟抱臂看笑话,眼眸中透着揶揄。
宴君安耳根微红,但还是皱眉开了口:“那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答出来,回去将《诸兵》抄十遍。”
《诸兵》全名为《诸多修真界兵器法门详解》讲述的是各兵器法门,乃至各种灵力妖力魔气煞气之类的起源和解决方案,总体而言比《丹经》薄些,但并未好多少。
至少弟子们给出的反馈是一样的。
周围听取哭嚎声一片,楚阑舟揉了揉眉心,有些嫌吵,转身便要离开。
眼看着楚阑舟即将走远,这回众弟子的反应很快,连忙跟在她的身后,甚至催了催还站在原地没动腿的宴君安。虽然心中仍有些疑惑,但至少此时此刻不该想这些,更不能让楚阑舟看轻,他们念虚宗的弟子不做逃兵,亦不会做孬种。
宴君安怔怔看着被众人簇拥而去的很明显正在朝自己翘尾巴的楚阑舟,微微低头遮掩住眉宇间的一抹笑意。也跟着走了上去。
……
穆家人最近过得很不好。
先是主家一脉因为涉嫌反叛修真界而被擒。而后又查出了许多贪墨寻私之类的各大中案。
是寻常塞些灵石搪塞打发过去也就算了,可如今穆家出了这样的事,各宗门大世家都在不遗余力地打压。
当年被穆家欺压,被迫献上宝财的修士纷纷倒戈,旧日欠下的债越滚越大,终于到了无法偿还的地步。
穆家无人敢接手这摊烂摊子,最后还是穆静姝的女儿穆愿心上台,这才暂时摆平了内乱的祸端。
穆愿心站在台前,每日都过得很累,人走茶凉,事态冷暖她算是挨个尝了一个遍,偶尔静思之时她会想起来穆纤鸿当年对她说过的话。
穆家的确是座将要沉的船,可惜现在无人想着如何修补漏水的患处,而是一个劲儿脚踩着脚,人压着人拼命想上岸。
她自然也可以这样做,可她是穆家人,她需要对穆家负责。
穆愿心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收回了思绪:“怎么样了?”
“妙华阁被外宗侵占嚷嚷着要找我们讨个公道,已经打伤了不少我们的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名穆家弟子还有些不岔,有这份不适应也是自然的,毕竟若是放在三月前,哪有人敢招惹穆家?
穆愿心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
“煞气源头在灯城坝。”
“还有……”那弟子压低声音。
“派出去的弟子……找到了穆婉莲。”
穆愿心一怔,而后垂下头:“知道了。”
穆婉莲被抓的时候不太体面。
她原本背后最大的靠山便是穆静姝,穆静姝一倒,原本依着她的那些男修们都变了嘴脸。念虚宗对她而言又不在是个好去处,她便离开了,四处散播了些不利于穆家的流言,再洋洋洒洒说些什么先前只是害怕,所以才为虎作伥被迫屈从之类的屁话,靠着楚楚可怜的卖相倒也真的俘获了一批男修们的芳心,却被隐姓埋名掩藏在人群中的穆家弟子抓了个正着。
穆愿心也知道这些天发生过的事情,她垂下头,低声道:“在离开之前,去看看她吧。”
……
再见到穆婉莲的时候是在一个荒僻的巷子口。
大雪飘飞,穆愿心披着大衣匆匆挤入巷口。
外面最近的风口太紧,大家都不敢露面,穆婉莲被人死死按着,漂亮的裙裾沾染了泥土和尘埃,再不复之前那般端庄。
穆愿心说不准自己的心情是什么——若说失望,这些天过去,她早就习惯这种情绪了。
虽说墙倒众人推,落难的穆家谁都想踩一脚,但她唯独不希望这个人会是自己的穆师叔。
温柔的穆师叔,会缝补衣服,笑容浅淡的穆师叔,每日都打扮得漂亮端庄的青莲仙子……现在这个浑身是泥的狼狈女人,颠倒黑白,将所有罪责都一律推给别人的穆婉莲。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她缓缓蹲下,蹲在穆师叔的面前,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哪怕穆家再如何,穆婉莲身为剑阁弟子,受牵连的可能性很小。
她甚至……比今日来看守她的各位都要更安全些。
穆婉莲摇了摇头,抿着嘴没有开口。
她不说话,穆愿心便也沉默下来。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话能说的,没有什么话可说的。
大家都说穆婉莲是妖女是叛徒,擅长蛊惑人心,也不知道是在哪学的妖术。
可穆婉莲师叔,待自己,真的很好很好。
旧时母亲严苛,很希望她可以成为像小师叔那样的人,所以对她的教育,也严谨狠戾的不像是在教育稚童。
穆师叔那会儿还在妙华阁呆着,也还没有后来那些好名气,家族里的人甚至还给她许了门一看便不怎么样的亲事……她明明那样害怕母亲,却还是会偷偷带自己出去,会偷偷在自己的伤口上上药。
穆师叔一般都会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给她上药,但她半夜偶尔疼得睡不着,听到穆师叔来了也不敢睁眼,那会儿她就感受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她的后背,是穆师叔在偷偷流眼泪。
她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吩咐旁边人放开穆婉莲,而后便转身离开。
穆婉莲沙哑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很显然带着怨气的穆家人并没有对这位曾经的青莲仙子有多少温柔:“我很嫉妒你。”
穆愿心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
“我啊……很嫉妒你。”
“你有的选,我却从来没有。”穆婉莲蓬头垢面,说话神神叨叨,像是个疯子,“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我从来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
“师叔,是有人逼迫你吗?”穆愿心的眼睛亮了亮,又猛得跑了回去。
可事实却注定没有如她的意,穆婉莲撇着嘴,没有说一句旁的话。
“少主人,时间太晚,该走了。”有穆家弟子走到穆愿心身旁,低语道。
穆愿心点了点头,临行前,又看了一眼穆婉莲。
穆婉莲却哑着嗓子问:“你要去哪里?”
她似乎有点不安,而这份不安是在见到自己之后才兴起的。
这不是什么秘密,穆愿心如实回答:“去灯城坝,那里煞气随时可能爆发,我们……去支援。”
穆婉莲皱了皱眉,质疑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穆愿心自然知道穆婉莲想问什么,灯城坝早就有念虚宗的人接手,而穆静姝又是在念虚宗动得手,穆家这些人落到他们的手里,后果可能更加糟糕。
但。
“师叔,我们真的没有出路了。”穆愿心蹲下身子,轻轻捧住穆婉莲的脸,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穆婉莲的身上,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近,穆愿心能看见穆婉莲冻得乌紫的嘴唇,穆婉莲能看清穆愿心眼底的青黑,“没有更好的出路了,我想了很久很久,可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以血换血,以牙还牙,想要保全现在的穆家,唯有付出足够的鲜血,才能偿还曾经的罪孽。
穆愿心看着穆婉莲,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不知师叔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师叔是穆家人,如果不愿去,可以随穆家眷属一起去,会有人接应你们。”
“穆愿心!”穆婉莲蹲在地上,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穆愿心,“你呢?你还习剑吗?”
穆愿心咬紧牙关,勉强笑了笑:“我我不想学剑了。”
穆婉莲的眼睛猛然瞪大,她似乎很不敢置信,几乎是在暴怒地怒吼起来:“你撒谎……你在撒谎!”
穆愿心匆匆转头,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片狭小蔽塞的街巷。
她也没听见,在她身后,穆婉莲的颤抖的哭音。
……
穆婉莲目送穆愿心的人影消失在雪里,而后又将头重新垂了下来。
这几天,她基本都是这样,就像个真正的傀儡一般一动不动。
【杀死穆愿心,继承穆家。】系统仿佛在她的脑子里嘁了一声,【虽然少了些,但对现在的我们而言也是块肥肉了。】
傀儡忽然有了活力,穆婉莲难以置信地怒吼道:“她和我的任务有什么关系?”
【你的任务完不成了。】系统冷淡道,【事已至此,你觉得你还能攻略谁?】
眼看穆婉莲又安静下来,系统安抚道:【这一次,我们一定可以成功!更何况也没有叫你管理穆家……穆家是管不了的,费力不讨好。等这个任务完成,我们又会有很长的时间谋划,到时候就不必管穆家这烂摊子了。】
穆婉莲安静了好半晌,这才道:“更换任务,这个任务我不想做。”
系统的机械音趋于冷淡【宿主无权放弃已经发布的任务。】
穆婉莲:“……”
穆婉莲低着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还未落地,就化为了冰粒,和雪融在一起,看不见了。
系统劝道:【这些都只是游戏设计好的NPC而已,当不得真的。】
【你没得选,穆婉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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