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阑舟没空管宴君安在打什么小九九, 她正在试探这里的护镖人,想要获取更多有关于幕后之人的信息。
此次去汴州毕竟隐藏了行踪,若非必要, 她并不会用武力让人屈从。
更何况, 试探的过程并不困难。
张镖头端起酒杯, 醉醺醺道:“当时在路上发现了这个仙人。”
许是酒勾起了心底的思绪, 张镖头终于肯讲述他的过去:“当时襄州水患,山匪横行,我走镖的时候恰好撞见了几波, 兄弟们死伤惨重, 走投无路之时,却撞见了仙人。”
楚阑舟眯起眼睛:“仙人替你们荡平了山匪?”
“仙人哪会管我们这些莽夫的死活。”张镖头摇了摇头,“仙人是来治理水患的。”
修者之力尚且不可治理水患,一个凡人却能做到。楚阑舟起了兴趣:“哦?他怎么做到的。”
张镖头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仙人说水患乃襄州龙王发怒, 要广修祭台, 献祭人牲,方可平息灾祸。”
楚阑舟喝了一口酒,语气有些讽刺:“治好了吗?”
张镖头点了点头:“仙人献祭下两个童男童女之后, 竖日, 洪水便退去了。”
楚阑舟刚才的眉头还是微微皱起,现在已经拧紧了。
百姓受水患之苦,民不聊生, 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号称能够治理水患的仙人。百姓可能不会相信,但走投无路却也不得不一试, 可跟随“仙人”指点举办祭祀之后,第二日洪水就退去了, 那些百姓会如何反应,简直细思极恐。
今年平息了,那下一年呢?
百姓自然会轮番效仿仙人行径,而他那个时候早已拿着从百姓手中收敛来的财物远走高飞,浪迹江湖接着做一位懒散仙人去了。
楚阑舟垂手轻抿了一口酒,辛辣烈酒入喉,化为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张镖头那边还在叙说:“襄州年年水患,祭几个人牲进去,就能平了,多好的事情。”
楚阑舟觉得他的话简直不可思议:“若是献祭了人牲,水患却仍未平息呢?”
“那便是祭的人牲还不够多。”张镖头喝着酒,看向楚阑舟的目光却带着些漠然,也不知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我们在仙人眼中和牛羊猪狗没有区别,能祭出去告慰龙王,是他们的福气。”
眼看楚阑舟不说话,张镖头又道:“更何况,我们不过是以走镖为生的可怜人罢了,哪里会去想那么久远的事情?”
风餐露宿,将命挂在裤腰带上。尤其是在这个世道,但凡有的选择又有谁会愿意做这种活计。
楚阑舟有些疑惑:“汴州凶险,几乎是有去无回,仙人能请动你们这一路,怕是要花费不少银子。”
她这句话问的没有问题,张镖头却是笑了:“银子……哈哈哈……银子哪里有命重要?”
他看着楚阑舟像是陷入回忆之中,端着酒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那会儿我们正护着镖往鹰潭走,可却遇到了一批穷凶极恶的山匪,我和我的兄弟们为了护镖与他们打了起来……可后来洪水突然来了,大浪拍过来,兄弟们和土匪都被浪冲没了,我抱着树才侥幸逃过一劫,那会儿我就心想……”
“命太重要了。”
“我张盛这一生,走镖挣钱,想要钱财要女人,但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命重要!”
又喝了一碗酒,张镖头竟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惜命,却敢接去汴州的单子。
楚阑舟微微一笑,未曾做出回应,转身离席。
……
翌日一早,等那跟在仙人身边的小厮做出查验之时,果不其然得到票数最多的是林安林阑兄弟。
在场人看向他们的目光有躲闪有恐惧,甚至还有些贪婪。张标头讪讪一笑,却没有从人群中走出来。
人性向来如此,经不得任何考验。
很快,那些小厮不知道在里面同人商量了什么,在出来的时候神色淡淡,对楚阑舟道:“仙人有请。”
没想到仙人居然没有出来当面惩戒,众人皆是面露讶异之色,却碍于仙人之威不敢提出异议。
楚阑舟神色淡然,跟随他们一起见到了这位仙人。
小厮是没有资格见仙人的,将楚阑舟带过去之后就退避到了门口。
仙人斜靠在客栈的软榻上,眼眸微眯,眉宇间的朱砂痣像是更亮了。
他上下打量着楚阑舟,慢条斯理问:“你是新来的?我未曾见在队伍里过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发下委托之时,应该看过走镖的队伍,楚阑舟是后头才加进来的,才没有见过楚阑舟也属正常。
楚阑舟却并没有回答,只是道:“仙人知晓所有事。”
这的确是他说的话,仙人摸了摸鼻头,有那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挫败感。
楚阑舟将之怼的哑口无言,才缓缓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仙君从何处而来?”
仙人莞尔,微笑着毫不犹豫道:“蓬莱洲。”
传闻山海的尽头有一座岛屿,乃仙人居所。人人皆说此处果蔬不尽,稻良鱼肥,无争斗战乱,便号为蓬莱。
不过这个传言还是幻想层面比较多,因为在楚阑舟眼中,真正的蓬莱不可能存在,仙者凡人,也无甚区别,不过是换个地方争权夺利罢了。
“你看我的眼眸中没有敬畏。”仙人轻轻咳嗽一声道,“你既然不信我是仙,又何必问我来处。”
楚阑舟出声提醒:“襄州水患。”
真实的目的没有说给此人听的必要,不过这一桩事楚阑舟也想好好与他清算一遍。
仙人脸上闲适的笑容消失,面无表情与楚阑舟对视。
楚阑舟走近,勒紧了他的脖颈:“你既然说自己的仙人,仙人是不会死的,我且试试你究竟会不会死。”
现下他们靠得极近,楚阑舟也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仙者的容颜。
他的眼瞳是纯白色的,站在日光下,也有种妖异之感。此时雪白的皮肤因为无法呼吸充血而涨得通红,那点纯白向上翻着,分辨不清是瞳孔还是眼白。
楚阑舟可以轻易拧断此人的头颅,但不免会粘上因果。不过她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随着力道缓缓增大,那仙人的反应也越来越大,终于,他伸手无意识抓了抓楚阑舟的手臂,连声讨饶:“壮士,咳咳咳壮士,我不是仙,我不是仙,求您饶我一命。”
楚阑舟松开手。
仙人歪倒在一旁,重重咳了起来。
符箓早偷偷用了,眼前这人却不知道为何,这些符箓对他毫无用处。
正如此时,仙人眼睁睁看着楚阑舟低下头,没事人一样撕掉了他在窒息中贴在他腰腹处的符箓,轻描淡写道:“装神弄鬼……”
仙人有些绝望了,给他符箓的那位大人说过这符箓借用了仙人之力,可以借天地之气惩戒凡人,让凡人受到烈火焚心之苦,用作威慑。
他沿路也用了很多,在很多人身上都做了实验,证明大人所言非虚。
不过个体上也会有差别,有些人的忍耐力异于常人,符箓对他的效用便不会太明显。
可不管再能忍痛之人,总归会有点反应,从没有人像眼前人一样,云淡风轻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仙人往后缩了缩,茶盏因为他缩进床里的动作摔碎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
按照常理而言,早就会有小厮闻声赶来检查,可此时不管是屋内屋外,却都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仙人恐慌至极,指着楚阑舟啜泣一声:“妖,妖怪。”
但他过了一会儿,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说辞,又啜泣着安慰自己:“不,这世界上没有妖怪,壮士,你是何人?”
楚阑舟:……
楚阑舟伸出手。
仙人缩了缩脖子。
楚阑舟面无表情收回手,淡淡道:“说吧,谁指使的你。”
楚阑舟不说自己的身份,仙人索性也闭嘴不问了,他行走江湖数十载自然知道江湖中不乏侠义之士,平日隐没在人群之中,若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便会站出来打抱不平。
仙人叹了一口气:“我少时便生出这副模样,父母以为我是妖邪,不想要我,村长说,这是妖相,要将我祭湖。”
“后来父母还是不忍心,便趁着夜色将我送出了村子,要让我自生自灭,我便顺着远离村子的方向一路乞讨,害怕别人又因为这双眼睛骂我是妖物,我便谎称自己是瞎子,不能视物,这样,便有理由时时刻刻闭着眼睛生活。”
“后来我就遇见了一人,他和其他人不同,他觉得……我这双眼睛很不错。”
楚阑舟皱眉:“你可还记得那人模样?”
仙人摇了摇头:“恩人见我之时,都以黑纱覆面,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只不过听他说话的语气,应该不是一个好人。”
楚阑舟冷笑:“你就这样被他指使,开始装神弄鬼吗。”
仙人却又是摇了摇头:“恩人只夸了我的眼睛漂亮,而后便交给我符箓和丹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可那些符箓能展现出超凡力量,我就动了心思,大家都说我是妖邪,是不详,我就想不如干脆就去当个假仙,享受他们的供奉。刚好老家大旱,我就拿着这符箓回去,好生作威作福了一番。”
“我要他们献祭村长,他们照做了。”仙人说着说着,脸上就慢慢挂起了一抹残忍的微笑,神经质般的癫狂,“他们想杀我,没想到我先杀了他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阑舟冷冷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呢?”
仙人不笑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道:“干旱并未解决,我还想再去献祭几个之前帮腔的村民,父母却跪了下来磕头求我离开。”
抱着对父母亲最后一次孺慕之情,仙人终究还是离开了。
他辗转路过曾经欺辱过他的地方——襄州,恰逢襄州水患,他早就花光了身上之前村民给他的钱财,就又动了心思。
他又以活人为祭,告慰了一次河神。
沉在河水里的脸和当年那些欺辱他的人重合在了一起,是为了求财还是为了报复,仙人早就分不清了。
楚阑舟闭了闭眼,道:“给你个机会,你自己选一种死法。”
仙人眼看楚阑舟朝自己靠近,越发恐慌,索性叫道:“像我这种人有千千万,你都要杀吗?若乱世不灭,我们这种人就不会灭绝!”
楚阑舟凝视着他纯白色的眼睛。
那里头空空落落的,恐惧祈求着,就像是每一个祈求神佛降下垂怜的百姓。
世道越乱,这些人就越愿意相信怪力乱神。
百姓苦于这些天灾人祸,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怪力乱神之中,真仙假仙层出不穷,哪怕楚阑舟杀了一人,还会有更多人出现。
楚阑舟并不想评价别人的善恶观。
但楚阑舟沉思片刻,还是道:“也好。”
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目送着楚阑舟离开,仙人扶着床榻,整张脸白如金纸,浑身冷汗岑岑。
外面的人这才像是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连忙走了进来,将仙人扶起。
仙人推开小厮,喊:“走……”
小厮不明白他的含义:“仙人要离开吗?”
仙人乱七八糟挥舞着手臂很快又自己否决了自己的提议:“……不,不行。”
“恩人交代过,要把货带去汴州。”
小厮不解:“可货物已经烧毁了。”
虽说是恩人,但他提起这人的时候完全不是看恩人的表情,而是满怀恐惧。
他后背已经湿透了,却依旧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恩人说过,好坏不计,哪怕只有灰都得带入汴州。”
……
眼看楚阑舟完好无恙走出寝殿,周围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了些探究和敌意。
季承业笑着上前:“仙人怎么放你出来了?”
楚阑舟摆了摆手:“仙人见到我只说我不是凶手,没有给我丹药。”
周围人看向楚阑舟的目光里的敌意忽然散了,转变为了同情。
宴君安看着楚阑舟朝自己走来,有些讶异:“查到了吗?”
楚阑舟转头看向宴君安,摇了摇头:“货送不去汴州,我们今晚就走。”
宴君安微微发怔。
仙人未死,镖局送往汴州的原因也尚未查明,这不符合楚阑舟平日的作风。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道:“好。”
……
夜晚来得很快。
趁着众人歇息,楚阑舟沿着小路一路前行,只是看上去仍有疑虑,脚步并不轻松。
宴君安跟在她的身后,自然将她的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
她正垂首在路上走着,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幽幽的话:“你我现在的样子,像私奔。”
这都什么归什么?
楚阑舟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对上了宴君安的眼眸。
宴君安看着她的样子,眼眸带着盈盈笑意,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既然好奇,那就回去吧。”
楚阑舟摇了摇头,诚实说出自己的判断:“恶人自有恶人磨,因果轮回,没什么好看的。”
修者插手凡间会干涉因果,哪怕如此,她也会为了心中道义干涉几分,可这是恶人之间的争斗,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说罢,她又欲盖弥彰的补充了一句:“不是因为你。”
宴君安看着她的清澈的瞳眸,心下软和成一片,但还是说:“我心神不宁不是因为这里的事。”
宴君安是通晓未来之人,楚阑舟一直不去询问他,是害怕他说出不该说的会泄露天机引动上天责罚,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为何……!!!”
客栈浓烟四起,很快便燃了起来,甚至比当时货物点燃的火焰更大。
这下不得不回去了。
“你在原地等我,不要出这个圈子。”
楚阑舟放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开。
宴君安眼睁睁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圈画得还颇为规整的圆,还是没忍住唇角抽了抽。
又是害怕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又是让他呆在原处的……
这是,将他当成孩子了吗?
……
楚阑舟来得很快,她却没有进入客栈,只是寻了一个能够看清里面场景的树茬立在上头。
树被楚阑舟施了诀,烈火之中只有这棵树还完好无损,若是庭院里的那些人看到了定会直呼神迹。
但现在无人有机会观察这些。
庭院里熙熙攘攘的,站满了护镖人。
乾鸿朗和张盛一反之前的水火不容的态度,居然并肩站在了一处。
仙人被这些人压着绑到了庭院里,原本束好的发簪掉在了地上,青丝散落一地。
而他身边的那些小厮也都被绑缚起来,七倒八歪倒在庭院里,并不太清醒的模样。
季承业跟在乾鸿朗身后,虽然面上做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眼睛却不住往周围瞟。
楚阑舟淡然看着眼前这一幕。
幕后指使苦心导演出这一场戏邀请她观看,她自然会欣然前往。
“做得不错。”乾鸿朗拍了拍人群里那个唯一未被绑住的小厮的肩膀,“到时候分你一口。”
小厮佝偻着身体,唯唯诺诺应了一声。
眼下这场景仙人怎会不明白,他死死瞪着那个小厮,厉声道:“你居然给我们下蒙汗药!”
他对这些镖局的人多有防备,平日饮食只会吃自己带来的人给的东西,没想到居然会被自己人算计,落得这般田地。
小厮默不作声,没有理会他。
“火油都浇好了。”有人走到张盛身边,轻声道。
“好。”张盛扬起火把,将仙人的头发抓了起来,正对上他仓皇的面容。
仙人尚且不明白这群走镖人的意图,故作淡然:“我待你们不薄,货物丢了就丢了,我许诺你们日后不会找你们清算。”
“好啊。”张盛面带微笑,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小神仙。”
乾鸿朗皱了皱眉,好歹拦住了张盛进一步要踹的举动:“张镖头,别把他摔坏了……”
仙人满脸惶恐,连连点头,几乎是爬也似地爬到了乾鸿朗的脚边。
乾鸿朗微笑着说完了后面的话:“……摔坏了就不好吃了。”
仙人的动作骤然僵住,抬眼看向两人。
两位镖头脸上挂着笑容,在仙人眼中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仙人的肉,我们还没有尝过呢。”
轰隆隆——
天空中旱雷乍起。
季承业终于想到抬头,视线瞥到很明显未被烧着的那棵树,正在树上对上了楚阑舟的眼睛,他吓了一跳,但立马做出口型道:“救我。”
楚阑舟的眼角抽了抽。
……
火势越发凶猛,浓烟滚滚,直冲天际,似乎这样就能遮掩住凡间这一场饕餮之刑。
凡人追寻飘虚无缥缈的传闻,修士修行与天争命,所求之物,无外乎都是长生。
楚阑舟看着庭院里这些人垂涎的丑恶表情,觉得有些恶心。
丹药能延缓多久寿命?仙人有愿意给他们几颗?
有传闻说饮仙人赐下琼浆可得长生,那饮仙人血,食仙人肉,嚼仙人骨呢?
人性终归是贪婪的。
正如这些人,他们自以为接触到了仙人,距离仙人越近,长生便越唾手可得,他们不免会渴求更多东西。
楚阑舟站在墙头,看着里面惨烈的场景。
仙人连连后退,几乎要退到火里:“我是骗子,我是骗你们的,我不是仙……啊啊啊啊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惨叫声覆盖。
令人胆战心惊的咀嚼声传来,剩下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他已经被嚼碎了。
人群乱哄哄的,楚阑舟下意识回头,正好看清了一角白袍。
宴君安没有听她所说留在原地——
他跟来了。
楚阑舟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东西。
这场戏,或许一开始就不是给她准备的。
楚阑舟是魔头,逃亡的那些年她早就看惯了这些东西。
这件事对她而言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可宴君安不一样。
宴君安当了太多年的剑尊。
虽未成仙,但也只是一步之遥而已。更何况他虽然留在念虚宗主持大局,但毕竟还是站得太高,同真正的人世间本来就有些差距。
巫辰当初的话回想在脑海里,楚阑舟忽然就明白了他当时的含义。
想要让一个剑尊“登高跌重”,需得先诛他的心。
折其风骨,毁其道心,让他身上沾染上人间丑恶,用他想要保护的东西,给他上一遍又一遍的刑。
那个仙人不是他,却又像极了他。
想通其中关窍,楚阑舟有些仓皇无措,下意识想要遮住宴君安的眼睛。
他的野心和抱负,还有当年独身留在念虚宗对抗那些世家和长老的勇气,不该因为这些事情受到摧折。
可楚阑舟还未动作,就被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红梅冷香细细密密缠绕在她的身周,宴君安的声音很低,楚阑舟却能听出他向来冷淡的声音中压制着的蓬勃怒意:“阑舟,你不要看。”
他们距离极近,楚阑舟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惶恐,甚至因为此事而发怒。
可为什么?
楚阑舟怔怔愣愣,任由他蒙住自己的眼睛。
她走这一路机关算尽,什么阴谋诡计都入不了她的眼,可她却终究还是不能理解宴君安。
这是她最难解的谜题。
火, 到处都是火。
走镖人居高临下看着那些趴倒在地上的人,他们嘴上还带着鲜血,就像是阎罗殿下那些啖食人肉的厉鬼。
眼前的景象和修罗地狱也没什么区别。
客栈的柱子轰然倒地, 那些被绑在地上的小厮们醒了, 却发现无法逃离这里, 只能眼睁睁被烈火吞噬, 仓皇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只有之前那个小厮与众不同,他一点都不在乎烧到自己身上的火焰,而是爬到了仙人的遗骨旁, 奋力撕扯着仙人剩下的骨头血肉, 发疯般将那些碎骨丢进火里。
他的模样太过吓人疯癫,饶是这些设计吃掉仙人的壮汉们都下意识远离了此人。
这些小厮不过只是被仙人被聘来做事的可怜人,季承业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上前一步询问道:“我们要怎么处置他们?”
张盛和乾鸿朗抱臂站在一处,语气平淡:“镖局名声不能毁。”
这些人若是活着离开, 一定会将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
季承业还想再说什么, 在看清乾鸿朗脸色之时却骤然闭上了嘴。
他之前没同他们一起分食仙人,乾鸿朗已经起了疑心。
季承业脸色奇差,又企图去瞟站在树杈上的林安。
那棵树依旧在火焰中屹立不倒, 那上面却已经没有人了。
这一头, 乾鸿朗和张盛一群人欣赏够了这些百姓痛苦挣扎的戏码,这才笑着道:“走吧。”
火势太旺,再烧下去会烧到他们身上。
“头儿……”站在院门的汉子忽然开口打断了镖头的动作, 他声音颤抖,“出, 出不去了。”
“放你狗日的屁。”院门明明就大敞着,有什么出不去的?乾鸿朗脸色一沉, 一把推开堵在门口的兄弟,抬脚就要迈过门槛,可才刚刚踩到外面,就猛得收回腿痛苦哀嚎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上前,正在此时,却有一个汉子猛然指着门外,结巴喊道:“有,有人!”
只见一女子就站在门前,她身着黑衣,神态冷淡,长发高高束起,而她身侧,正跟着一位白衣男子。
二人的相貌皆不似凡人,尤其是那位男子,身姿挺拔,眼眸清俊,只是脸上覆盖着一块白色玉石雕琢成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容颜。
“仙……”张盛瞪大了眼睛,后退两步,不敢上前。
“是仙人!是仙人!”小厮们身上的绳索束缚在二人出现的那一刻就被松开,他们几乎是争先恐后地逃出了门外,那些白蟠还有高帽都被他们踩在了脚下,有的染了泥污,有的落进了烈火中,化成了灰烬。
楚阑舟抱臂冷淡地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待那些随从悉数跑出门外,才微微侧头示意宴君安可以动手,宴君安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这是宴君安亲手调制的返魂香,平日做安魂凝神的功效,若是辅以灵力,可以造一场梦。
他在给这些恐慌不已的凡人造一场安神梦,待他们从大梦苏醒之时,就会忘记今晚发生的这一切。
走镖人拼命想从入口逃离,却始终不能跨越那看不见的屏障,他们只能嘶吼着,痛苦挣扎在烈火中。小厮们逃脱升天,相互拥抱着哭泣起来,连连叫喊着仙人显灵。
厉鬼困毙于烈火,无辜者却可以逃脱。
季承业趁乱试了试,发现这个结界居然没有阻拦自己。
火焰已经撩到了他的衣袖,再耗下去就走不掉了,他偷偷摸摸就想顺着人群往外跑。
可他才迈出一小步,腿就被一个大力道抓住。
是乾鸿朗。
季承业狠狠皱了皱眉,抬脚就想要踹开乾鸿朗,可他抱住他的力量太大,他竟然一时无法挣脱。
乾鸿朗看着他,原本凶厉的脸上此时却满是泪水:“季承业!我平日带你不薄,救我,你救我出去,财镖局以后的大当家就是你!”
很快他的另外一条腿也被拽住,是张盛:“你先救我,你先救我,只要你救我出去,合镖局就是你的!救我啊!”
季承业还未开口,这两个人就已经吵成一团,不过他们却始终没有放手,将他拽得一步都无法离开。
季承业下意识看向门外站着的楚阑舟。
楚阑舟表情似笑非笑,反正就是没有一点要出手的意思。
客栈的横梁轰然倒塌,就倒在他的脚边,四溅而起的火星子撩到了他的衣服,整个客栈都摇摇欲坠,不可再等了。季承业一咬牙,还是在心中默念起了口诀。
乾鸿朗和张盛被一股未知的力量弹开,他们惊恐地瞪大眼睛,季承业却早就踏到了门外。
周围闹哄哄的,护镖人的怒吼声,烈火烧灼声和那些百姓跪地叫仙人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直震得人耳膜生疼。
在一干人里,只有一道声音格外突兀:“如意娘娘,是如意娘娘!”
喊这句话的人是之前那个跪在地上和走镖人一起分食人肉的小厮,因为太过激动,他的嗓子已经喊失了声,但楚阑舟和宴君安是何等的耳力,他们自然能够听清楚。
楚阑舟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还能听到这个名字,回眸疑惑地和宴君安对上了眼。
宴君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那个人还在喊:“银线,是银线!我女儿说过的,我女儿说过的,这世界上果然有如意娘娘!女儿,我看见了!我终于看见了!”
小厮脸上的油墨早被火烤化了,露出里面的脸。
那张脸和厉鬼和神明都无关联,那只是一张苍老的妇人脸。
她的脸上老泪纵横,因为在火场里呆了太久,吸入过量浓烟,在喊完这句话之后,她早就气若游丝,随时都可能死在火场里。
楚阑舟皱了皱眉,下一瞬,她就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魔气隔开烟雾,给老妇人留下了一点喘息之机。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伸手死死拽住楚阑舟的手腕,她的力道奇大:“我女儿是个医者,现在世道不太平,我一直教育她寻个好人家嫁了过安稳日子,她却执意要当医者,还要学着别人的样子四处游历给人看病。”
楚阑舟感受到她的经脉淤塞,是个十足的凡人,便没有挣扎,任由她拽着自己的手腕,安静听她说话。
她的眼睛已经被烟尘熏瞎了,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拽住了个什么人,又或许这人的身份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她只想说自己的女儿。
——“她是个姑娘,没人愿意听一个小姑娘的话,她就打着如意娘娘的名号到处行医治病。”
“世道太乱,大家都信神仙却不信医师,好在传言有位名叫如意娘娘的神仙下凡治好了时疫,于是每一个在外游历的医者都会打着如意娘娘的名号在外面治病。”
“可我女儿说如意娘娘不是神仙,也是个和她一样的医者,只不过那个医者医术高超,会用飞舞的银线给人把脉治疗,所以外人看了,才叫她如意娘娘。”
“后来她去了襄州,因为听说襄州水患,洪水一来就会将疫病一起带来,她要去救人。我不同意,她悄悄背着我拿着医书就去了。”
“我发现她不见了,就一路找来了襄州,看到她被绑在柱子上,那个混账非说她是个假神仙,惹怒了河神,只有将她祭祀给河神,才能平息水患。”
“我女儿一点都不害怕,她当着众人的面和那混账对峙,说那混账才是装神弄鬼的骗子。村里人要将她沉到河里,我冲上去要和那些人拼命,那些人要打我,她护着我,自己却掉进去了。”
那天河里的浪花打得好大啊,她呆呆站在岸边,甚至看不到自己女儿的头发。
她的孩子被仙人献祭给了河神,她想要那个仙人偿命。
恨意支撑着她来到了仙人身边,从襄州走到这间小小的客栈,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交涉周旋,最后将药粉撒进了仙人的饮食里。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楚阑舟的皮肉里,楚阑舟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妇,下了决心:“我帮你离开。”
幕后之人设立的这个结界只会困住食仙人血肉的凡人,勉强没有越过楚阑舟设立的红线。
可同是食仙人血肉之人,那些护镖人贪心不足罪有应得,这个老妇却情有可原。
楚阑舟拽着她就想将她拉去门口,那位老妇人却喃喃着摇了摇头:“阿真怕黑,她一个人在下面待了那么久,我要去陪她。”
墙头砖块簌簌掉落,客栈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楚阑舟没有给她迟疑的机会,将她带到了客栈外的空地里。
妇人浑浑噩噩,一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香囊摸索着放到了楚阑舟的手心:“她那天给我的,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可我不识字,看不懂她写了什么。你人心善,能不能帮我收着。”
周围除了他们好像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托付对象了,楚阑舟点了点头,将香囊接了过来。
手里一空,老妇人就笑了。
她实在是太老了,大笑起来癫狂又恐怖:“我女儿是个好大夫!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大夫!她……”
说罢,她竟然直直朝着火场狂奔而去。
她的举措出乎楚阑舟所料,楚阑舟的指尖下意识要凝聚出魔气,想了想却又自己打散了。
客栈的墙壁终于在烈火之下轰然倒塌,砖石在火里炙烤着,那些老妇人,还是护镖人以及仙者,通通消失不见了。
……
楚阑舟这一路上分外沉默。
老妇人交给她的香囊已经被她打开,里面是一张记录详尽的应对疫病的方子。
老妇人说的没错,她的女儿——那位名叫阿真的姑娘,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大夫。
宴君安跟在楚阑舟身后:“我已经寄信回念虚宗,让他们组织弟子去襄州救灾……就按照这位阿真姑娘的法子。”
疫病虽然用宗门的符箓或是灵药可以治愈,但这些东西终归材料珍稀有限,不可能做到凡间大范围使用。是以仙门弟子哪怕来到凡间,多用的也是那些民间医者依靠自己总结研究出来的方子。
楚阑舟算是满意宴君安的安排,不过她很快就又皱起了眉,冷淡道:“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季承业一路上一言不发,但确实紧紧跟了他们一路。
听到楚阑舟的质问,季承业第一反应却是面露惊奇:“你是林安对不对?”
察觉到林安身后那甚至已经快要熟稔的杀意,季承业点了点头,自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一定是林安了。”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惊咦一声:“你居然是个美娇娘!”
这句话感叹得其实很没有礼貌,换来的报应就是下一秒君子剑连着剑鞘冰冷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季承业连声讨饶,君子剑却纹丝不动,最后还是楚阑舟调停了这场一触即燃的纷争。
“怎么,我是什么身份什么时候轮到季家的人来管了?”楚阑舟语气不善,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探究。
她肯留下来,主要是因为此人。
凡间姓氏繁杂,百花齐放,各种姓氏都会因为各种理由流传下来,很难做出对应。但到了修真界,姓氏往往代表着修士背后的势力和家庭,反倒变得容易识别起来。
季承业姓季——季家,虽然没有达到位列上五家的程度,却也是修真界颇有名望的世家。
季承业揉着后脑勺:“我确实是季家人,你什么时候认出我身份来的?”
“刚才。”楚阑舟摇了摇头,如实道,“你很难认。”
季承业嘿嘿笑了一声,把这句话当作楚阑舟对自己的夸奖。
实则是因为修为差到他那个境界和凡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楚阑舟一直把他看成那种稍微有些资质的凡人,只在刚刚他使用法诀挣开那两个壮汉之时才知晓原来他居然是个有家传的修士。
季承业浑然不觉楚阑舟对他的嫌弃,兀自兴高采烈道:“你们和我一样混进商队里也是想要去汴州的,对不对?”
见楚阑舟不理会他,他自己主动贴到了楚阑舟的面前:“汴州凶险,不如你们与我一路同行,互相之间也能有个照应。”
“互相照应?”楚阑舟冷笑,“是我们保护你吧。”
算盘被识破,季承业讪讪一笑:“你们应该和我一样,也是因为好奇汴州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才混进镖局里的……不如这样,你护我一路,我给你灵石,我没什么长处,就是钱多……”
他眼角瞥见宴君安的衣着,话锋又是一转,“……可能也不是那么多。”
他虽然修为不行,不过毕竟家族底蕴摆在那里,还是能认出几个宝贝的。
就比如他看这林阑脸上戴着的面具,乃是万里寒潭之下开凿出的冰玉,这种玉若是经过炼制就是上好的防御法器,这人居然将它雕成面具戴在脸上。
再看他穿的衣服,乃是用流云缎织就而成的,要知道如今流云缎的市价可是千金一匹……
他自认自己是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却也没有离谱到林阑这种程度。
这到底是哪个大家族娇养出来的小公子自己悄悄跑出门来历练啊?
季承业自愧不如,他抹了把脸,硬没找到自己的优势,只得苦兮兮道:“总而言之,你们带上我,我绝对听话,保证不给你们拖后腿!”
“你就这样出门,季家知晓吗?”楚阑舟笑道,“若是我起了坏心思,完全可以将你绑了,让你的家族给我支付赎金。”
她这话说得慢条斯理,季承业却吓得后退了一步。
依照刚刚他做出的判断,林安应该是个热心肠的好修士,可她现在的表情又告诉他,她是认真的。
林安是真的在考虑这个绑架自己勒索季家的计划。
季承业背后冷汗直冒,脸上还勉强端住了笑:“林姑娘说笑了,我看林姑娘的身边人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凡俗之辈……”
“他啊。”楚阑舟眯了眯眼睛,一把将宴君安拽到了自己身侧,“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我绑来的人呢?”
季承业心道看他这个主动倒贴的便宜样子,怎么可能?但又想到近年来修真界年轻一辈的修士压力大,经常引发出一系列的心理问题,若是有那种癖好不正常的修士爱上绑架自己的绑匪,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大惊失色想找借口离开,楚阑舟却早已算计好了他的价钱:“之前那个修士卖了六千枚上品灵石,你既然说你有钱,那不如……八千。”
楚阑舟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季承业觉得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那些市场上按斤称好的猪肉。
八千枚上品灵石!她怎么不去抢!
……不对,她好像就在抢劫。
哪怕他是季家主家人,季家也绝对不可能出那么多钱财给他赎身,季承业头皮发麻,恐惧之后反倒放松了下来:“你杀了我吧。”
楚阑舟挑了挑眉。
“左右我只是个给家族丢人的纨绔罢了。”季承业摊了摊手,眼眸中带了些果决和掩藏起来的嫉妒,“家里人都去管我哥了,谁会在乎我的死活?”
季承业说完这话,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等到楚阑舟开口,却听到了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呵呵呵……”
不明白宴君安在笑什么,两人一齐皱眉回望向他。
“八千灵石而已。”有面具遮着,季承业看不清宴君安此时的表情,却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嫌弃:“只要你想要,第二日就能送来。”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不像是在讨论灵石,反倒是像讨论街边那些不值钱的石子。
又来了,又来了,那种被他人比较下去的不爽感觉。
季承业当时就坐不住了。
他用力跺了跺脚:“我家也可以!不消说是八千,就是九千一万,我们季家也能拿得出来!”
……
季承业话音刚落, 还未等楚阑舟做出反应,自己先愣了愣。
刚才想要慷慨赴死的悲壮气氛被打破,再想让绑匪杀掉自己已然太迟, 季承业一张脸红红白白, 自己先闭了嘴。
楚阑舟嗤笑道:“太好奇可不是好事。”
楚阑舟压根没想带上此人, 他们的修为差了千里, 就连赶路的进程都不相同,但他要执意给她送钱,楚阑舟当然也不会介意。
多年混迹在修真界季承业见的女修可太多了, 一身匪气的倒是少见, 季承业想不明白林安这人到底是从哪个山头被挖出来修仙的。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欣赏林安了。
恰恰相反,他还留在此处不跑,有一大半理由就是林安。
毕竟刚刚那场景太过震撼,林安站在烈火之中的样子宛如天神降世,艳丽极了。
危险和美丽总是会结合在一起, 季承业这个人都敢莽到去独身闯汴州, 自然也敢为了这份惊艳留在此处赖着不走。
更何况林阑这种看起来灵台不太清明的修士都还留在林安的身边,说明林安还是个心善的。
楚阑舟早就在他身上耗尽了耐心,二话不说就想要转身离开。
她想走要凭季承业的修为是肯定追不上的, 他急中生智, 终于想到了自己唯一的优点:“我有代步工具!”
“姑娘,我有法器,可以不浪费姑娘的灵力!”
眼看楚阑舟就要引燃符箓, 季承业心一横,直接将他口中的法器展现了出来。
那是一座硕大的金船。
金船通体鎏金, 只在月华照耀下自然而然散着金光,犹如太阳般夺目。
这座金船的形制和巫柳当日来到乾明派之时乘坐的那座金船一模一样。
楚阑舟表情微顿, 刚要点燃符箓的手放了下来。
这是真货不是巫柳那个拙劣的仿品……楚阑舟看见此物,捂了捂心脏,眼神发直。
楚阑舟本来就爱收集这些亮闪闪的东西,更何况是那么大一艘金船?
系统检测到宿主心率,有些焦急,悄咪咪在楚阑舟的脑子里背诵《刑法》:【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抢劫公私财物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楚阑舟眼睛一眨不眨:“可以杀人越货。”
那杀人不是更严重了吗?如果系统能长出手,此时一定会狠狠摇晃宿主让宿主清醒一点:【宿主,杀人犯法。】
楚阑舟语气平常:“这里是修真界……”
言下之意是修真界杀人不犯法。
系统眼见劝不住,只能将祈求的目光放到了宴君安身上。
宴君安像是终于看季承业顺眼了一点,淡淡评价:“不错。”
不要助纣为虐啊!
系统在崩溃,楚阑舟早已先一步踏上了金船。
季承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优势,夸耀道:“我们季家虽然不是上五家,但我们的财富却一点不比上五家少,就是因为这船。”
楚阑舟眼睛毒,一言点破:“传送法阵。”
金船只是个载体,修真界有许多修者不在乎物品的外形,只在乎用途,能发迹靠的是还是刻在船身上的传送法阵。
季承业也不否认,只是道:“可惜当年我们季家没有出个祖先去关外清煞气,要不然上五家以谁为先,还不可知呢。”
楚阑舟只是淡笑,系统却有了疑惑:【为什么啊?】
楚阑舟现在基本清楚了这个系统的运作方式,他们基于所谓的天书做出判断,至于书内记载以外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知。
就比如他们知道上五家现在以及未来的格局,却不知道如今上五家能做稳上五家的身份是怎么来的。
楚阑舟自己懒得解释,将疑问丢给了季承业。
季承业就巴不得楚阑舟和他说话,连忙将自己的所知通通讲了出来:“据说千年前关外煞气四起,民不聊生,有五位修者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为祭将煞气逼到了关外,而他们的后人则承袭他们的姓氏,为后来的上五家。”
“上五家各有所长,可以从后世窥得当年祖师风采。比如长天门宴家,以琴入道;妙华轩穆家,擅各种香料;无相山庄秦家,擅刀法;碧云殿崔家,擅诡道,诡通鬼,崔家修者多为鬼修……还有曾经的楚家,不过已经断绝了。”
系统还以为崔家是后来居上,却不曾想居然是巫家,整个人都傻眼了,结结巴巴问楚阑舟:【崔家为何也在上头?】
它是跟着楚阑舟看过的,那崔老九浑身都是黑气,一看便业果缠身,他的模样和邪修有什么区别?
楚阑舟也同样不能理解系统的疑惑:“大道三千,鬼修也是天道承认的修士。”
她想了想,又道:“只不过道法无辜,修行的人却未必。”
系统总共也没有见过楚风言和崔老九两个鬼修,听到楚阑舟这样说,整个人明白过来:【鬼与鬼之间也有好坏之分,崔老九是坏鬼,楚风言是好鬼。】
楚阑舟不做回应。
系统好像本来就不与她生活在一个世界,它有自己的理解方式,楚阑舟只会带它看这一切,却不会纠正它的观点。
季承业看楚阑舟又不说话了,安静坐在船上,有些出神。
楚阑舟性情霸道,性格和修为压制带来的光芒太耀眼,其实有点遮掩住了她本身的容貌。
林安本身是漂亮的。
弱小和柔美皆与她无关,她没有修真界那些女修的脂粉气,五官挺翘锋锐的像是一把剑,可她的眼睛却是澄澈的。
澄澈无垢,喜怒毫不遮掩,像是季承业见过的那些域外商人带来悯川的,成色最好的琉璃。
总有人说眼眸可见人心,季承业走南闯北,见过太多人。有喜欢利益算计的成年人,所以他们眼眸混浊,可见其心也肮脏;有黄发稚童,他们眼神澄澈,却是那种未经世事的天真;亦有垂髫老人,他们眼眸往往也澄澈,那是一种历经世事后领略大智若愚道理的智慧和豁达。
可林安不一样,她的这双眼睛是能杀人的。
清明却不愚蠢,她像是历经世事淘洗之后的那颗顽石,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她这身皮囊遮掩之下,该是个怎样熠熠生辉的灵魂。
哪怕季承业不习剑,也几乎可以毫不犹豫断定出林安的身份。
是剑修。
一定是剑修。
哪怕她手里不拿剑,但能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只能是剑修。
季承业盯着那双眼睛,有些恍神。
但他也没有恍神多久,很快,熟悉的杀气笼罩全身,季承业就连人都没看清,毫不迟疑地趴倒在地上,连声道:“阑兄饶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在他刚刚坐着的位置,早就被剑气劈开了一道口子,若不是他趴的早,估计那剑气会给他的脑袋开个瓢。
他都承认自己的季家人了,居然还敢不在乎自己家世这样对待自己,这种人不是脑子不好就是背景强硬,虽然季承业倾向于第一种,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都是惹不起的,认错的姿势非常标准。
却不是对林阑。
他转身对林安道歉:“对不起,林姑娘,姑娘的眼睛很特别,我一时不察竟然看呆了眼去。”
他算是算计清楚了,在林安和林阑之间,林安才是主导。
讨好林阑没有用处,想让他们带他去汴州,还得先讨好林安。
楚阑舟点了点头,表示谅解:“我的敌人也说过我的眼睛好看,要用做收藏,被我杀掉了。”
季承业一抖,不说话了。
“你说季家来的太晚没有功绩。”他不说话楚阑舟倒是提起了说话的兴致,“你们季家现在也能有功绩。”
眼看季承业还懵懵懂懂仿若未知的样子,楚阑舟干脆直接点破:“汴州。”
现在修真界最大的祸患就是魔尊楚阑舟,他要是想效仿先人获取功绩……最快的便是杀掉楚阑舟。
季承业脸上闲适的笑容散了。
半晌后他才开了口:“那是我哥哥才要操心的事,我一个纨绔,在乎这些事情干什么?”
“我去汴州,真的是去游历的!”
生怕林安不信,季承业接着说起了季家的事情来:“我和我哥同日出生,只是他比我早生了一刻,便成了哥哥。我哥和我不一样,他资质百年难遇,是个天才。”
“我过了那么多年,家里人灵宝灵材吊着,才勉强筑基,可同一天,我哥渡了他的元婴劫。”
未满百岁的元婴,一度曾轰动整个修真界,无数宗门争抢着要收他哥哥为徒。
他原本就是个没什么资质的废物,有他哥哥珠玉在前,他在众人眼中就更加不堪了。
兄弟两个形成了强烈反差,家里人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对他们二人态度的差距,却时时刻刻展露了出来。
他干脆就如家人所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纨绔。
左右季家有的是钱,养他一个闲人绰绰有余,他就在吃喝玩乐上下了功夫。
“我在修仙一途无望,每日生活也只剩下吃喝玩乐,我先是改良了季家原本的传送阵,将之和法器结合,变成了如今这金船的模子。而后又委托工匠用纯金造出了这一辆法器金船,不过这等艳俗之物,能造却卖不出去。”
买得起的修士不会买,想买的修士买不起。
这金船造价不菲,他还因此一度被家人责骂,认为此乃俗物。
楚阑舟公允评价:“各有所长,你既然会动这些点子,说明也不是个纨绔。”
她又想了想她身下的这座威风凛凛的金船,难得夸赞了一句:“别听他们瞎说,这怎么会是俗物呢?你品味很好。”
活怎么多年还没有一个人跨过他品味好,季承业受了鼓舞,越发兴奋起来:“我造这艘船的时候光是图纸就画了三天三夜,金质地细软,做成金船难以支撑,我专门找了技术最好的工匠来制作……不明白修真界的那些人为何要以金为俗,依我看明明很好看。”
那是自然啊。
就连系统这个见识少的统都知道,修真界主流审美讲究那种仙诀飘飘,不惹凡尘的样子。这种一看就珠光宝气的暴发户配置肯定不符合他们的审美啊!
季承业就算了,楚阑舟居然也跟着真情实感:“都是他们没有品味!”
系统十分绝望,但好在在场还有个审美正常的宴君安。
它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楚阑舟也跟着问:“你觉得呢?”
宴君安居然也跟着附和:“你们的品味很好。”
“知音啊兄弟!”没想到相识一场居然能遇到两个和自己臭味相投之人,季承业对林阑的印象已经从一个脑子不好的修士转变成了一个脑子不好但是审美高端的修士。
他感叹道:“没想到你一个喜欢宴君安修士,也居然会和我们一样喜欢这种东西。”
他话音刚落,全场都寂静下来。
楚阑舟微微侧头,将视线落在了宴君安的身上。
宴君安罕见地做出了回应:“嗯?”
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季承业笑着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看你这身装束就能看出来,你这流云衣在哪买的?”
眼看宴君安不回答,他又挤了挤眼睛:“很正常的喜好嘛,我当年也模仿过。”
宴君安也算是修真界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了。传言有女修曾经在大会上惊鸿一瞥过宴仙君的尊荣,一见倾心,求爱未果后便削发为尼,自此断情绝爱,遁入空门。而当初那一段记录剑尊影像留影石更是传入市场,被拷贝过了无数份,也不知被多少修士放在家中珍藏。
现在市面上不说是流云衣,就连形制酷似流云衣的凡衣或是法器都比普通样式的价格翻了好几倍。
尽管如此,这些衣服法器也经常售罄,供不应求。
甚至很多人唾弃黄白之物都是收到宴君安的影响。
因为宴君安是个出尘的仙君,他们模仿宴君安衣着和喜好,就好像自己也能是个同宴君安一样修为的仙君一样。
他们这些纨绔可是以收集这些稀奇古怪之物为荣的,季承业看着着实眼热。他啧啧了好几声,甚至有些想上手,被宴君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宴君安不想理会这种轻浮之辈,但他在回头看到楚阑舟同样疑惑的目光之时,还是淡声回答道:“自己做的。”
这下不止季承业就连楚阑舟的表情都变得震撼起来。
宴君安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给自己辩解道:“练器之法,可炼万物,流云衣也是法器的一种。”
那炼器师真的好厉害啊。
季承业没见过几个炼器师,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楚阑舟和他反应一样,但她好歹是魔尊,惊讶被她马上掩盖了下来。楚阑舟表情促狭,戳了戳他的腰:“你居然不给我也做一件?”
宴君安的耳廓上浮起薄红:“做过的,做了七件。”
楚阑舟这才想起来宴君安的确在她的储物戒里放过七件衣服。
就连她现在身上穿着的,都是宴君安送给她的衣服。
于是楚阑舟发自肺腑,问出了自己的心声:“为何是僧袍?”
季承业正悄悄偷听他们的对话,闻言也是一愣,仔细观察起楚阑舟的衣服形制来。虽然不明显,但的确是一件僧袍,而且做工粗糙,和宴君安身上这件流云衣完全不可比。
宴君安像是极委屈,默默将头扭到了一边:“这是法器,会变换出你的印象最深刻或者最渴望最心爱的衣服。”
楚阑舟:……
那这的确是她的错。
要说渴望之物,她其实对穿着没什么讲究,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心爱之物。
可要论她印象最深刻的经历是什么,那当然是被系统逼着呆在慈安庵当尼姑的那三个月了。
季承业讪讪一笑,强行给楚阑舟挽尊:“林姑娘好品味。”
楚阑舟隐约察觉到自己问出这句话之后宴君安的心情就不是很好,好像在生闷气。
可她实在不明白缘由。
但这次系统明白了,主动给楚阑舟解释:【他以为会是流云衣。】
楚阑舟越发不解:“他想让我穿流云衣直接送我一件不就好了?”
系统都有点想心疼宴君安了。
自己给自己抠糖吃,居然还没吃到。
但……系统转念一想,嘿嘿直笑。
楚阑舟不穿流云衣却穿着它给的僧衣,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它,系统,才是站在楚阑舟心尖尖上的统!
小插曲过去,季承业路遇知己,和楚阑舟聊得分外投机,甚至分享起了自己的计划:“穆家靠着香料与凡间互通贸易挣了个盆满钵满,我这次来凡间也主要有一方面是为了开阔凡间市场。”
你的金船放修真界都卖不出去放到凡间是更卖不出去的。
楚阑舟没有打击他的自信心,而是委婉道:“或许可以介绍给凡间帝王。”
季承业眼冒金光:“林姑娘好眼光,在下正有此意!”
宴君安眼睁睁看着楚阑舟同季承业相谈甚欢,半点余光都没有分在他的身上。
要是以前,看到自己生气,她早就过来安抚自己了。
他幽怨地看了楚阑舟一眼,顺便朝着季承业放了一个眼刀。
季承业缩了缩脖子,觉得有点冷。
这么多天他已经差不多开始习惯了,顶着头顶冷气,还能神态自若和楚阑舟聊天。
要不是金船的范围有限,季承业高低得和她拜个把子。
季承业恨不得船再走慢点,可惜金船哪怕再慢也是个法器,此处又本来就与汴州离得不远,不出半柱香就到了距离汴州不远的隆宁坡。
再往深处就不允许法器入内了,剩下的路途只能靠步行,等终于走到传说中的汴州之时,夜色早已深沉。
此处荒无人烟,万籁俱寂,天色黑沉一片。
季承业吹亮了一盏火折子,高高举起,看到了一块奇石立在正中,上面刻了“汴州”二字。
这两个字俊逸潇洒,只是上面被涂了像血一般的红漆,看上去有些骇人。
他摸黑跌跌撞撞跑到那座石头前,这才看到这下面还刻了一个“冢”字。
刻字的很明显是同一个人,因为字体是一样的,只不过下面那个字歪歪扭扭,像是主人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
“你知道为何楚阑舟在汴州待了百年,却没有世家敢去探寻她的消息吗?”
一道声音冷冷传到他的耳边,季承业回过头,看到林阑正在伸手抚摸着那个“冢”字,动作轻到像是在抚慰自己的爱人。
季承业微微一愣,脸色瞬间乍白。
不是那些世家不想来,是他们压根进不去。
汴州,只会对他们的主人敞开大门。
忽然闪电亮起,将林安的半张脸照得青白一片。
火折子顺着无力的手指滑落,一只手接住避免了它落入泥浆熄灭的结局。
“等你进了汴州。”林安拿着他的火折子,语气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就走不掉了。”
轰隆,轰隆隆。
平地响起一声旱雷。
季承业猛然后退几步,绊倒摔在了地上。
轰隆隆!
斗大的雨滴落下,逐渐连成瓢泼之势。
下雨了。
羊入虎口,还是自己主动的。
季承业恨不得一剑捅死一个时辰前的自己。
但再后悔都来不及了,那可是楚阑舟,那可是一手造成上五家之祸手染无数人命的大魔头。
季承业不顾大雨,仓皇往后爬去,虽然动作这样急切,但是他的心下一片绝望冰凉。
逃不掉了。
噼啪,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季承业一怔,抬头看向宴君安的方向。
……
逃不掉了。
逃不掉了,要被楚阑舟关起来了。
那可怎么办才好啊。
想起书里看过的魔尊会对仙君做的那些极尽欺辱之事,宴君安脸颊红成一片,手指没有绷住,微微收紧了些。
不能在楚阑舟面前失态,这样可不端庄。
可他又实在紧张,手里下意识就会攥住什么东西。
噼啪!膨!噼啪!啪嗒……
碎裂声隔着雨声都实在响亮。
季承业眼睁睁看着宴君安一连捏碎了好几块石子,就连害怕都忘了。
他实在是没有忍住,还是劝道:“兄弟,想进去就进去吧,没关系的。”
宴君安眼眸如刀,狠狠刺向季承业。
【噗嗤。】
这是在楚阑舟脑子里的系统发出的声音。
经此一役,系统决定引季承业为知己。
天可怜见,它亏就亏在没有长一张能够当堂辩驳宴君安的嘴,让他独自一人表演了那么久。
早说他是个小变态了,这回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再也开脱不能。
系统倒要看看宿主如今是个什么反应。
汴州。
楚阑舟捂着脸行色匆匆, 脚步有点快。
宴君安跟在她的身后,幽幽道:“你嘲笑我。”
“没有没有。”楚阑舟捂着嘴,认真道, “师兄, 我怎么会笑你?”
她的言辞恳切, 语调中没一点笑意, 颇有信服力,宴君安将信将疑:“那你将你的手放下来。”
楚阑舟动作可疑地迟疑了片刻,放下了手。
看得出来她在奋力压制了, 可她的嘴角还在向上扬着, 配上带着点狡黠的眼瞳,可爱的像是那只花爪狸花猫。
宴君安被她笑得心中一软,却还有些委屈:“你分明就在笑……”
一直都没有停过。
季承业跟在他们身后,却硬生生被他们无视,觉得自己来的有些不合时宜。
他想了想, 轻咳了一声, 还是插嘴道:“林姑娘……咳咳,楚大人,您要不要考虑买个金船?”
……
季承业看着汴州门口熟悉的那个石碑, 抬脚想踏进去, 却被反弹回去。
他有点不敢置信。
被拒之门外了……
季承业用力拍打着结界,内心十分崩溃:“八千灵石,你就不要了吗?”
……
赶走了无关人等, 楚阑舟斜依在墙边,取走了他脸上的面具, 正仔仔细细打量着宴君安的眉眼。
她的表情太过露骨,清澈如水的眸中倒映着自己已经快要红透了的脸。
太过羞耻了, 宴君安微微侧过头,抬手就想遮住自己的眼睛。
系统自以为掌握了证据,还在楚阑舟的脑海里告状:【你看看他!】
看楚阑舟没有回应,它又喊了一声:【宴君安刚刚绝对在动坏心思,你看他表情!】
它苦口婆心,在楚阑舟的脑子里摇了摇头:【所图甚大啊……】
楚阑舟伸手,将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在想什么?”
宴君安别过脸不去看她,眼睛眨了眨,露出如秋水般的温驯表情。
装的。
要是普通人真能被他的眼神骗过去,可楚阑舟与他太过相熟,一眼就能认出来。
温驯的表象下掩藏着勃勃野心,还有一点志得意满,好像笃定了能将自己掌控。
就如系统所说的那样……所图甚大。
可明明看穿了宴君安真实的一面,楚阑舟却觉得更加糟糕了。
因为她居然觉得这样的宴君安也可爱至极。
当年的闷葫芦正经小仙君可爱,现在的疯疯癫癫的宴仙君也可爱。好像只要是宴君安,不管是什么样子她都会觉得心动。
她轻轻抚了抚宴君安的眉眼,故意伸手把玩了一下他绑在胸前的金铃:“你是不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仙君大人。”
最后那四个词只是很普通的尊称,却被她念得又娇又野,伴着金铃脆响,直勾人的心弦。
最直观的反应就是系统直接听了一耳朵的马赛克。
宴君安好像也没有料到楚阑舟会是这般反应,整个人愣了一瞬,耳根瞬间爆红,连忙否认:“没、没有……”
神色飘忽,欲盖弥彰。
他又顿了顿,还是忍着羞耻低声道:“你叫我仙君……干什么?”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称呼,被楚阑舟这样一说反倒带了别的含义。宴君安自己都觉得羞耻,结结巴巴地轻声带了过去。
楚阑舟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早就借机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而后满意欣赏起了小仙君红成番茄的模样:“可我动了坏心思。”
宴君安又是一愣,耳廓的红晕逐渐蔓延上脸颊,露出一片红晕。
“那可怎么办啊。”楚阑舟自己也觉得羞耻,但她比宴君安能忍,现在脸上还绷得住,还有余力拉长语调道,“仙君大人不愿意,可我这个小魔物却动了念头,那岂不是在……以下欺上。”
金铃发出脆响,隐约露出其下的锁骨和一点朱砂痣,像是枝丫上长出的红梅。
宴君安的脸彻底红了,金铃被楚阑舟一把攥在了手心里。
脖颈脆弱处受制于人,宴君安睫羽颤了颤,可怜兮兮地不敢动了。
羞耻心早在看到宴君安此时的情态之后被楚阑舟抛到了九霄云外,楚阑舟将他拽低下了头,两人眉心相碰,灵力和魔气相缠。
宴君安尝试过与楚阑舟在灵台结合,但那时只是浅尝辄止,主要目的还是帮楚阑舟伪装成正道修者,这种直击本源的尝试,他并没有尝试过。
宴君安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先动了不好心思的人,怎么就被楚阑舟抢了先。
再后悔也没有用了,宴君安失了先机,只能受制于人。
可……若真的受制于人也就罢了,楚阑舟的动作又偏偏十足的珍重尊敬。
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真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剑尊,正在被底下污浊的魔物欺辱一样。
宴君安迷迷糊糊,只觉得脑袋里一片迷惘。
宴君安想,真的要楚阑舟逼疯了。
可这是不
忆樺
可能的事情。
因为他早就疯了。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太了解楚阑舟了。
楚阑舟的喜好不难猜,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知晓。
楚阑舟喜欢去凡间参加诗会,她不喜欢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之徒,但她却喜欢名副其实的诗人,喜欢恪守礼义的君子,她虽然活得离经叛道,但她喜欢好的秩序。
宴君安曾不止一次悄悄窃喜,可现在,这份欢喜成空,反倒变成了他最嫉妒的东西。
他是个已经堕落的仙君,早就失了以往固守的礼数,已经丧失了辨别黑白的能力。
于是他就开始嫉妒起来,嫉妒起曾经的自己。
修者修心,断不可被外物所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可他忍不住。
楚阑舟喜欢的是自己,还是自己伪装出来的外表,她看自己的时候看的是现在的这个宴君安,还是宴仙君,曾经的那个君子师兄?
更何况爱意是最容易消散的东西,宴君安本就不知道楚阑舟对自己的喜好会维持多久。若是她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会不会就此抛弃自己。
再一次丢下自己,再一次自己一个人离开,让自己守着那具枯骨,日日夜夜盯着那座泥塑的神像也再找不到她的痕迹。
一次一次,一年一年,永生永世。
“你想要什么?”
宴君安听到楚阑舟的声音。
他神志处于崩溃边缘,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压根没有思索的能力,毫不犹豫就开了口。
“想殉葬。”
楚阑舟以为他会说什么话本子里那些不能过审的场景,却看到宴君安神色空茫,语调极轻:“想殉葬。”
楚阑舟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什么?”
“你和我两个人在一起,埋在一个地方,百年之后,骨灰混在一处,再也不分离……”宴君安一边轻声叙说,脸上还带着恬淡的笑意,好想他描述出来的场景就是他能构想出来最浪漫的画面一样。
她之前也听宴君安说过,当时只觉得他疯得厉害,却没想到他居然真有这个想法。
可修者的□□皆为灵气所化,等他们死后灵气归于天地,就连灰烬也剩不下,哪里会有什么骨头。
魔尊也是一样的,楚阑舟就是把体内的灵气转成了魔气而已,其运行原理和正常修者也没什么不同。
宴君安自己也是个修者,还是个修为不错的修者,他应该最清楚这一点才对。
楚阑舟有些疑惑,魔气也因此停滞下来,可楚阑舟不动,宴君安却不会如她所愿停下,很快,灵气占据了主导。
楚阑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卷进了漩涡之中。
宴君安是真的疯得不轻。
灵力毫无章法,跌跌撞撞填充着她空空落落的灵府,甚至还妄图驱赶她体内的魔气。
可魔气早与楚阑舟共生,又怎是他能驱赶的掉的。
一来二去,楚阑舟委实受了好大的苦楚,可这种感受又不是疼,怪得很,奇怪的感觉溢满身上每一个孔窍,让人不免沉醉在其间。
之前楚阑舟听系统告状的时候说过,这种修行方式很容易上瘾。
她当时还不明白系统的含义。
可如今她知道了。
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到极致,细细密密的痒意伴随着慵懒感,传导入整个心脏。
原来这就是上瘾。
楚阑舟分不清是这种事情让她上瘾,还是宴君安本身。
可宴君安也着实蛊惑人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养出来的,还是穆家那些药人都如此。
不,只是宴君安。
能让她心动的,只能是宴君安。
楚阑舟思绪繁乱,眼角溢出一滴迷惘的泪水,被宴君安轻轻吻去了。
像是陷入了沼泽之中,楚阑舟手软脚软,什么也推不开,乱七八糟与宴君安的五指交缠。
楚阑舟看着他们交叠的双手,忽然想起了宴君安当日的话。
真像是私奔啊。
他们一起牵着手,仿佛就能穿过丛丛阻碍,到达一个所有人都干涉不到的地方。
可他与她又能逃到何处呢?
悯川还是关外,还是更远的地方?关外煞气潜伏在暗处,祸乱四起,百姓民不聊生,这一个个泥沼,前路难行,早就绊住了她的脚步。
她是楚家人,所以她不能走。
更何况,她看到了柳明彧抄录给她的书。
这本书,记录了楚阑舟死后的百年。
宴梦川是这本书的主角,他们对抗着四处溢散的煞气,苦苦抗争百年,最后终于获得了胜利。
可哪怕如此,在楚阑舟看来,他们赢的实在是太艰难了。
煞气在悯川四处暴动,哪怕书里没有记述具体场景,也能让人从主角做出的事迹中看出当时场景的惨烈程度。
煞气本就不该起,就该从源头消亡,楚阑舟也是因此,才回到了汴州。
哪怕她明明知道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
可书里的这些人物是活着的,百姓是活着的,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这世界上还有许多许多像阿真那样的好大夫,他们都会丧生在这次煞气洪流之中。
煞气决不能暴动,哪怕她注定死去,也绝不能让这世道沦为那种境地。
她做决策向来都果决,毫不迟疑,可她今日却有些犹豫起来。
计划从知晓煞气会暴动之时已经订好了。她生来背负着楚家余下的职责,更何况她向来不畏惧挑战,也不害怕牺牲。可她可以舍身取义,那宴君安呢?
宴君安就爬在自己身上,疯疯癫癫的,可怜极了。
楚阑舟听说悯川曾经有旧俗,以前的一些君王会在死时让自己的嫔妃殉葬。
生同衾死同穴,仿佛这是浪漫,可楚阑舟只觉得这个习俗毛骨悚然。
自己难道真的忍心让他与自己陪葬吗?
楚阑舟自问不舍得。
可要真放他一个人离开,楚阑舟又觉得不爽。
她无法解释自己不爽的原因,只能勉强按耐下来看向宴君安。
他胸前的金铃晃来晃去,不时露出颈间的红痣,看上去又色气又勾人。
可楚阑舟却觉得有点碍眼。
她舔了舔嘴唇,下了决定。
……
宴君安察觉到胸前一凉,这点凉意唤回了他的神志,他低下头,看到楚阑舟跟个狗崽子一样,还在试图咬他的衣领。
偏偏一双眼睛又要偷偷看他,眼眸中透着狡黠,占有欲彰显无疑,像是猫猫志得意满巡视着自己的属地。
宴君安:……
宴君安差点就要如了她的意。
但眼下幕天席地,他们就站在一处羊肠小道上背靠一颗矮脖子树,那是通往汴州内部唯一一条道路,更何况……
好在仙君神魂稳固,宴君安深吸一口气,口中默念无数遍清心咒,终于勉强将自己的理智拉了回来,提醒楚阑舟:“这里不可……”
楚阑舟被打断,不悦皱了皱眉。
他为何不愿?
他想为谁守身?
联想到上次他也是这般反应。楚阑舟表情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宴君安为何不愿意?
是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危险随时都会死去,所以还想着守身在自己死后好琵琶别抱吗?
他要去找哪个女修?那个给他告白过的?还是在她百年沉睡之中,他又遇见了新欢?
哪怕知道这应该不是宴君安的想法,但现在的楚阑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只觉得心脏如同被狠狠攥住,一股酸意涌上喉头,逼得她牙尖痒。
楚阑舟警告咬了咬他的朱砂痣:“师兄,可你我现在,可什么都做过了。”
“你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还未出阁就被稀里糊涂玩了个透彻,就连神魂都烙印上了她楚阑舟的痕迹,哪怕胸前的朱砂痣还在也毫无用处,他们是修者,是要灵修的。
宴君安一开始还没有明白楚阑舟的含义,待想清楚的时候整张脸都红了。
楚阑舟也会,也会说这样粗俗的话吗?
可是好刺激啊。
宴君安脸颊通红,以为楚阑舟还在和他玩之前那个仙君大人和小小魔修的把戏,他羞透了,勉强配合地嗯了一声。
声音细若蚊蝇,和没说没有区别。
哪怕是疯掉了的宴君安,这也太超过了,回应一句嗯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可这反应落到楚阑舟眼中就换了个意思,楚阑舟原本还怀疑的目光在看到宴君安这次地反应后被做了个十成十,口中力道不自觉加重,待品尝到血腥味才醒悟过来松了口。
宴君安像是没感觉到疼一般,脸颊反而更红,还低低喘了两声。
楚阑舟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生气还是该笑了,她一把推开宴君安,从背靠着树转成了自己站着:“你既然不愿,不如回你的念虚宗,又何必和我来汴州?”
要是不能人道就算了,可……她能感受到的,他并非有隐疾。
再迟钝也该察觉到楚阑舟此时生气了,宴君安脸色一白,在听到楚阑舟后面的话之后才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这没什么不可说的,也怪他没有提前解释,宴君安连忙道:“我是药人,容易看出来,你我二人还未你结契,若去拜会的时候不是完璧之身,我怕你的家人不喜。”
楚阑舟一愣。
修者和凡人不同,凡人死后入轮回道,修者身死则道消,没有魂灵可言。楚家虽有祠堂,但那里供奉的也只是空掉的魂灯,真正的楚家人早就死在了关外的煞气暴动之中,就连聚拢魂魄的机会都十分渺茫。
这是修者间都有的共识,宴君安却像是像对待生者一般对待着楚阑舟的长辈,可见其尊重。
她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发脾气发得很没有道理。
她别扭地过脸,语调含糊:“……这是没关系的。”
宴君安:嗯?
都是仙君了有什么听不到的,明明知道他在装聋,可现在实在内心有愧,楚阑舟又重复了一遍,这回清楚了很多:“没关系,我家里人是知道的。”
宴君安嘴角的笑容遮都遮不住,但还是装作疑惑地开口道:“嗯?”
一而再再而三撩拨,楚阑舟终于恼羞成怒,一把将他的耳朵拉了过来大喊道:“我说,我家里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为了防止剑尊他老人家听不到,魔尊这回甚至动用了魔力,不得不说,效果很好。
宴君安愣了愣,第一反应是要去捂她的唇。
楚阑舟没如他所愿,反而伸手故意拉开了他的衣领。
她的动作太快,饶是宴君安都没反应过来,被她拽了个正着,露出了小半截雪白皮肤。
忽然,楚阑舟耳朵动了动,感觉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不敢置信得瞪大眼睛。
“我刚刚听二牛说这里有小情侣吵架,我还说他耳朵肯定听岔了,原来还真有啊?”
“呦呦呦不得了不得了,小孩子不能看。”
“诶,我怎么看到楚姑娘了。”
“真的假的!”
“诶,真是楚姑娘,楚姑娘带男人回来了!”
“诶诶,楚姑娘说过的那个人吗?终于带回来了。”
“让我看看……不错,真俊啊。”
“快,快把这好事传出去!”
乌乌泱泱一群人闹哄着走了过来,楚阑舟绝望的发现来的人有老有少,还有个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被另外一个妇人遮住了眼睛,但没遮严实,小姑娘分外调皮,从缝隙里探出一双黑洞洞的澄澈眼睛。
楚阑舟的脑中回想起刚才宴君安的提醒。
“这里不可……”
还有他想要捂住她的嘴的时候。
宴君安努力过了。
是她强迫的。
……
汴州和众人传闻中的荒僻不一样,汴州有个村落,甚至村子里还开了一个大酒店。吉祥这二字招牌亮闪闪的,装潢非常华丽。
楚阑舟蹲在酒店的墙角里捂脸,头一回不想面对现实。
宴君安倒是比她精神,他像是满意极了这些居民的称呼,甚至还同酒店老板娘攀谈起来。
其实是酒店老板娘问,他回答。
“几岁了?家住何处啊?家里条件怎么样啊?”
“……比楚阑舟大一岁,家里住在念虚宗,有一座山,是长辈留给我的。”
“念虚宗是个什么地方啊?待遇好不好啊?”
“教习弟子的地方,待遇……算是这个地方最大的宗门了。”
“是先生啊,那还不错啊,至少稳定,你和楚姑娘进展到那一步啦?”
楚阑舟支着耳朵偷听。
宴君安淡然道:“还未入聘。”
吉祥客栈的老板娘看着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说话却颇为老成。她脸上的笑容真挚,很是自来熟,话的内容却很明显偏向楚阑舟:“那不就是还没定下来吗?”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太冲,她顿了顿,又笑着安抚道:“那你可要抓紧咯,我们楚姑娘可抢手了,别说是外头了,就我们这村子里头都有好多小伙子喜欢她。”
为了佐证她话语的内容,她还当着宴君安的面指了指客栈里的人:“你看,张大牛,赵千里,庄丰……都是。”
有个小伙子就坐在客栈里喝茶,被她指到,捂着脑袋腼腆笑了笑。
另外一个小伙子则是涨红了脸,嘴硬道:“哪有?”
吉祥酒馆老板娘毫不留情戳穿了他的伪装:“放屁,你刚看到楚姑娘的时候就脸红了,我看见了。”
被人当众处刑,那小伙子捂住了自己的脸,不说话了。
宴君安对这几个小伙子友善地笑了笑,居然没有展现出敌意。
这个无比爱吃飞醋的男人居然没有吃醋。
事出反常必有妖,系统看着实在怀疑,在楚阑舟的脑袋里询问起来。
楚阑舟没有回应系统的问题,她现在的姿势和刚才那捂脸小伙子基本一样,但她一边捂脸还在一边悄悄观察着周围。
这些人身上的气息与自己实在接近,也正是因为如此,刚才以魔尊的神识探查,她都没有感受到汴州还有其他存在。
甚至他们靠近的时候楚阑舟都没有反应,这才闹出笑话。
又或者说,他们本就依附着她的魔气而存在。
吉祥酒店的老板娘笑笑,伸手试探了一下宴君安的肌肉,然后不满皱眉道:“不太行,瘦涔涔的,还得再练练,大牛,楚姑娘在的这几天,你都去陪他练练。”
被点名的张大牛站了起来,看向宴君安。
实际上宴君安的肌肉匀称,虽没有像张大牛那样壮硕但也远没到瘦弱的程度。
但宴君安也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道谢。
现在已经是夜间,但小镇显然很是团结,为了迎接楚阑舟归来,还开了灶,烟火气冲淡了雨水的腥气。
这里的村民是会自己种植果蔬的,楚阑舟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好几处农田,正发着新芽。
整个村落都宁静又祥和,甚至就连这些村民的脸楚阑舟都十分熟悉,她早就在最近的梦里挨个梦到过一遍。
可楚阑舟却能感应到。
汴州已经没有活人了。
这是一座鬼城。
宴君安已经要跟着张大牛走了, 却被酒馆老板娘厉声呵止:“现在什么时辰了?还下着雨,你就这样对待客人?”
张大牛显然怕这女人,揉了揉脑袋, 又把宴君安带了回来, 小声嘟囔了一句:“男人婆。”
“你说什么?”酒馆老板娘横眉冷竖, 张大牛摸了摸鼻子, 不敢开口。
训斥完张大牛,再看向楚阑舟的时候老板娘却忽然换了副柔和的语调:“楚姑娘,你的床我已经叫人去收拾了, 你今晚就睡你原来那间房。”
说罢, 她又转向宴君安:“这位公子,还未成婚住在一起不合适,我也给你临时收拾了个房间,你看可以吗?”
宴君安点了点头:“好,谢谢。”
楚阑舟想开口, 眼前却忽然就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她微微一愣。
老板娘却先开了口:“你生日虽然过了, 但我就知道你过生日的时候没有吃长寿面……但不管你吃没吃过,都得我看你吃了才放心。”
老板娘没有厚此薄彼,也给宴君安面前放了一碗, 只不过不是长寿面, 而是普通的面。
楚阑舟有点懵,抬头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看楚阑舟不吃,误会了楚阑舟的意思, 苦口婆心劝道:“知道姑娘不爱吃长面条,但长寿面还是要吃的, 吃了这一年才能平平安安的啊……我还给你加了酱油葱花,是我刚酿的, 别挑嘴了。”
楚阑舟回过神,低头吃了一口。
系统吓了一跳:【宿主,这些东西来路不明,可不能吃啊!】
这里村民的古怪它都能看得出来,之前那个仙人就是被无耻镖局人下药吃掉的,如果他们要打楚阑舟的主意那可怎么办啊。
它刚刚不提醒宿主是因为它觉得宿主不会吃,却没想到宿主居然真的让这来路不明的面条进了口。
不止宿主,宴君安也在吃面条。
系统都在怀疑是自己的运算出错,出现幻觉了。
楚阑舟低声道:“这是真的面。”
面是真的东西,并非鬼气所化,外头田里的种那些作物也是真的,这些居民明明都是厉鬼,却没有害人,居然就留在汴州安居乐业。
老板娘盯着她吃完了整碗长寿面,才心满意足地收了碗道:“不错不错,楚姑娘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楚阑舟看着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手指动了动,又放了下来。
老板娘说的对,今天天色太晚了,明日再说也来得及。
……
目送楚阑舟被簇拥着离开,宴君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跟着张大牛来到了自己被安排的客房里。
夜色深沉。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宴君安握着剑叹了一口气,索性开始闭目打坐。
半晌后,他睁开了眼睛,又叹了一口气。
已经这么晚了,楚阑舟不会回来了。
只是一晚而已,再忍一忍,没关系的,再等一夜,明日就能见到阑舟了。
轰隆!
雷声乍起,宴君安抱着剑,觉得有点冷。
他是剑尊,已经修成半仙之体,寒暑不侵,不应该觉得冷才对。
以前年少暧昧,他一个人住也没什么,后来和楚阑舟相处的日子聚少离多,相聚的时间太短暂,能见一面他就满足了,自然也不会妄想着同楚阑舟宿在一处。
可自挑明心意后阑舟夜夜同自己宿在一处,现在只不过要分开一夜,他却忍不得了。
这里处处都是阑舟的气息,却也不是阑舟的气息,混淆了宴君安的视听,他已经偷偷探查出了楚阑舟的住所,却知道不能去找她。
只是一夜就这样计较,阑舟说不准会嫌他娇气。
更何况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天亮了,就能去找阑舟了……
宴君安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从芥子空间里拿出了一件内衫。
修者储物可以分两种方法,其一是炼制法器,比如储物戒或者储物袋,其二便是自己修行功法开拓出空间,为戒子空间。宴君安心机地没有将楚阑舟的物件藏在储物戒里,而是藏在芥子空间中,就好像这样做就能将楚阑舟偷偷藏起来一样。
这是君子不该做的,自小受到的教育教宴君安应该自持自爱,断不可做出此种孟浪之举。
……可宴君安忍不住。
在楚阑舟的事情上,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好像都失灵了一般。
他脸色通红,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然后拿脸颊悄悄蹭了蹭。
是楚阑舟身上的味道,可带在自己身边太久,已经有点淡了。
这点淡淡的香味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激着宴君安,就像是吊在兔子面前的胡萝卜,一点疏解的感觉都没有,反倒更让他忆起楚阑舟的温暖来。
直逼得他发疯。
嘎吱——
推门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宴君安浑身一颤,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收回空间里。
但已经晚了。
楚阑舟一手撑开窗子,一手撑着地面,动作熟练就要往里面翻。
刚刚的动作一闪而过,也正好被楚阑舟看了一个正着,她难以置信看着宴君安的手:“你刚刚手里拿着的,什么东西?”
宴君安眼眸微垂,故作淡然:“没什么。”
楚阑舟听到宴君安的回应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哦了一声就想从窗沿上跳下来。
宴君安伸手将她接了个满怀。
楚阑舟冒雨而来,沾染到他身上的红梅暗香,却没有染脏,反倒使那香气越发淡雅勾人。
楚阑舟觉得矫情,笑着道:“这点高度还没你院子里的墙高,脏不脏。”
就凭楚阑舟的□□强度,莫说是这点高度了就是再高十倍,魔尊也是摔不死的。
宴君安嗯了一声,却揽紧了些:“你敲我的窗户邀请我去喝酒,我却没有应邀。”
楚阑舟讶异一瞬,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笑道:“怎么,后悔没?”
宴君安小声道:“后悔死了。”
看着楚阑舟微怔的表情,宴君安声音干涩:“自那以后我就发誓,如果有下次,一定要接住你。”
他在心里演示了数不清有多少遍,可自那日以后,他却再也等不到那个三更半夜敲他窗户的姑娘了。
那些狰狞的旧梦席卷而来,宴君安早就习惯与噩梦共存,所以现在还能表现得十分淡然。
啪!
清脆地一声脆响。
宴君安被结结实实亲了一口在脸颊上。
楚阑舟活像是一个小流氓,不仅用力亲了他一口,还故意将他的脸颊吸出啪嗒一声脆响。
宴君安顶着脸上的红印子,微微抬起头,有些茫然。
楚阑舟笑得灿烂:“那你现在接住我啦!”
雨水从楚阑舟的身上流到宴君安的发间衣衫上,染湿了宴君安前襟。
楚阑舟捏着宴君安的下巴,好好交换了一个带着水腥气的吻。
现在,是个美梦了。
……
直把小仙君亲到乱七八糟,楚阑舟终于勉强抬起头,开始关心起正事来。
她今夜来,是想问之前在客栈里没问完的事情:“你有多少信息能告诉我,现在和我说吧。”
她能察觉到这本书是一道界限,一道隔开可知和不可知的界限,宴君安曾经不能主动说出口的限制,在破除这道界限之后,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甚至楚阑舟觉得,宴君安之所以不动柳明彧抄录的这本书,也是起了同样的意图。
楚阑舟将怀中的书页拍到了宴君安的身前:“你怎么看?”
宴君安看也不看这本书,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楚阑舟要问的问题:“煞气现在还潜伏在暗处,比较好对付。”
“行,你把这些点标注出来。”
宴君安点了点头:“可以。”
宴君安真不愧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弟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画城防图都画得十分标准。
两人一边布防一边探讨应对思路,系统目瞪口呆,赞叹他们的好默契。
这份默契,完全不像分别过百年。
商讨完计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楚阑舟这才颇为满意地看着手里城防图,忽然问:“他们对你有敌意。”
“我知道。”宴君安低声道:“因为那时候我不在。”
楚阑舟静静看着手里的布防图,不需要宴君安开口,她自己就能看出来。
汴州身处极地,距离最近的地方,正是关外。
宴君安轻声道:“那会儿你已经意识到煞气潜伏的事情,开始着手应对。”
汴州,便是直面煞气暴动的第一座城。
楚阑舟说出自己的判断:“汴州这些居民训练有素,不像是寻常百姓。”
“他们生前都是军人,是驻守在汴州的边防军。”宴君安道,
“煞气早在百年前就有小范围暴动,修真界对此完全不知情,驻守在汴州的这些军人却知晓。”
多年来修真界派出多少修者对抗着这些煞气,这些人守了那么久,不可能不明白。
楚阑舟顿了顿,问:“守住了吗?”
她知道自己话问的有些多余,可她还是需要宴君安给她一个答案。
宴君安看着她,目光温柔:“对,你们守住了。”
他们守住了最后一道关。
付出的代价却非常惨烈。
楚阑舟身死,边防军队总共三千人,悉数战死。
探讨完事宜, 楚阑舟悻悻然将城防图收进怀中。
宴君安是通晓未来之事的人,早就排查了许多影响不大的关窍。
剩下的问题,与其说是无法解决, 更不如说是他特意留下来的饵料, 被当做用来钓出幕后之人的砝码。
计策圆满, 手段老辣, 楚阑舟若是自己着手去做估计也就能做成宴君安这副样子。
可该做的事情都被宴君安做了,她罕见有种自己没有用武之地的感觉。
楚阑舟却并不失望。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的,但宴君安从来不是需要自己保护的金丝雀。
他们一直是可以彼此相依相互信赖的伙伴。
无论是百年之前还是百年之后。
宴君安轻声道:“世家式微, 难免会起了坏心思。”
乱世灾祸横行, 百姓都需要英雄。可等到了太平盛世,旧日的英雄失去了用武之地,这些世家却依旧故步自封,还倚仗着祖辈的威严行凶作恶,自然也会失去百姓的支持。
世家们平日里矜傲不肯低头, 又被楚阑舟打压得一蹶不振, 再不复往日荣光。
那些陈腐的长老们为了维持旧有的威严,不惜铤而走险,自己亲手埋下了祸患。
楚阑舟听着宴君安的述说, 嗤笑一声:“就因为这个理由?”
宴君安也跟着轻笑道:“财帛最动人心。”
品尝过权利的滋味, 哪里还能舍得轻易放下。
楚阑舟靠在宴君安的坏中,细嗅着他身上的红梅暗香,笑道:“还挺讽刺的, 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当年他们的祖辈牺牲自己生命换来的太平盛世,有没有想到过会被后代亲手破坏的那一天?
宴君安眼眸里带上了几分漠然:“可能他们以为自己能控制的住吧。”
只不过后面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们亲手制造出的武器最终攻向了他们自己。
煞气暴动百年,年轻一辈修士不分世家还是散修悉数战死, 青黄不接,修真界迎来了修真史上最大的断层。
世家向来是这个毛病,从骨子里带来的傲慢遮住了他们的眼界。
楚阑舟捏着鼻子冷哼一声,任由宴君安拨弄她手腕上的佛珠。
宴君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果当时我没有闭关,是不是就能赶上……”
眼看他又要有伤怀的趋势,楚阑舟连忙出声打断:“事出权急,非你我能预测。”
“你肯定传递了消息,那样的大事却没有引起修真界一点警觉……是我能力不足。”宴君安摇了摇头,“我应该早就想到的。”
他当年实在是天真浪漫,虽然知道世家肮脏卑劣,却还抱有一丝期待,始终不敢相信他们会做到这种程度。
直到他出关之时,收到了楚阑舟陨落的消息。
那一天是个艳阳天。
因为害怕他心境不稳做出傻事来,掌门师兄还带了药阁的长老,手里握着银针上的寒芒甚至闪到了他的眼睛……他们在看到宴君安没什么反应后才勉强放下心来离开。
宴君安的确收到了消息,可是他不信。
他也没有闭关多久,几个月前师妹才敲过他的窗户,邀请他去喝一杯酒。
他才因为生气师妹入了魔,同师妹发了脾气,拒绝了师妹的邀约。
按照正常话本子的发展,他们还要再纠缠许久,经历许多许多的波折和误会,直到最后苦尽甘来,他们最终可以在一处,还可以一起经历很久很久的未来。
汴州荒僻,无论是距离念虚宗还是楚家所在的江阳郡都相隔千里,楚阑舟怎么会死在那种地方?
好在他身上还有楚阑舟的魂灯。
是楚阑舟亲手交给他的,魂灯不灭,楚阑舟就不会死。
……
楚阑舟怎么可以出事?
楚阑舟怎么可能出事?
一切不切合实际的幻想都在看到楚阑舟魂灯熄灭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宴君安捧着已经熄灭的魂灯,面无表情,咳出了一口血。
血溅在竹林里,鲜血顷刻间便掩盖在泥土之下,那里埋着他为了道歉给师妹新酿的竹酒。
念虚宗上下乱成一团,药阁长老们还是头一回接手渡劫修为的病人,手忙脚乱关了三天的阁。掌门师兄最终还是替他做了遮掩,对外只宣称他闭关时出了岔子。
……
宴君安最终还是醒了。
因为他想起来自己的师妹还在汴州。
汴州太荒凉了,应该要接阑舟回家的。
宴君安心想。
身体还未好全,他一个人强撑着一口气跑到了千里之外,却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办法靠近汴州的城门。
楚阑舟身死,可她的魔气还留在这个地方,拒绝所有除楚阑舟之外的人靠近。
宴君安想。
无人打扰师妹,这也很好。
他在距离汴州最近的隆宁坡待了两个月,而后便默默回了宗门。
他早就想清楚了。
这个世道,除了楚阑舟,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可这些想法,这些经过,楚阑舟都不必知晓。
宴君安睫羽颤了颤,道:“如果我们能私奔就好了。”
就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逃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楚阑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宴君安早知道她会拒绝自己,于是轻轻嗯了一声,道:“好,不走。”
可阑舟不想走。
于是他也留在这个世间。
……
楚阑舟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我不想与你私奔。”
宴君安的眼睫颤了颤,声音很轻:“嗯。”
宴君安在难过,宴君安不想听。
楚阑舟看得分明,也很清楚宴君安的想法,可她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她一定要说的。
楚阑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颊有些红,但是表情很认真:“当初我好多回和那些世家人打架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血流的好多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可我又在想,我的师兄还在念虚宗等我。”
“我的小公主,是要等我凯旋而归,然后被我亲手接回家的。”楚阑舟自己觉得自己的台词太过羞耻,声音越说越小,但很清晰也很坚定。
因为这就是她心目中的所思所想,她一定要把这些说给她的心上人听。
“我要和他三书六礼,要把他风风光光的带回楚家,举行一场盛大的结契礼。”
宴君安如朝露一般的眼眸微微放大。
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楚阑舟后知后觉才感到羞耻,连忙捂住了有些发烫的脸颊:“可是我好像搞砸了……”
没有如约回去,反而把自己作死在了汴州,也不知道宴君安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偷偷哭鼻子。
宴君安想开口,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楚阑舟打断。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楚阑舟由衷道,“比我做得都好。”
“修真界的那些小辈都倾佩你,都以你为准绳约束着自己,哪怕千百年后我们都死了,这些后辈也能接替我完成我们剩余的目标。”
那本书里楚阑舟看到了自己死后的百年,在这百年里,有战乱,有灾祸,有无数人死亡。可更多的是那些勇于奔赴战场保护百姓的小辈们,无论修为如何,他们始终都保有一颗赤诚的内心。
哪怕楚阑舟不想看到这样的灾祸,她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她所憧憬的那个未来。
烛光半明半暗,在两人的侧脸上打出黑色的剪影。
楚阑舟低声道:“师兄,你妄自菲薄,我要惩罚你。”
楚阑舟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吗?宴君安有些惶然无措,还在思考要怎样才能挽回,就被楚阑舟挑着下巴,好好品尝了一遍他的唇舌。
宴君安只觉得甜丝丝的。
可楚阑舟没有吃糖,怎么会那么香,那么甜。
宴君安闭了闭眼。
可能相爱本身就是这样甜蜜的东西吧。
……
一吻毕。
楚阑舟呼吸微乱,看着宴君安色如春花的魅惑模样,故意道:“可我还是觉得,你方才拿着的衣服,好像是我的内衫。”
宴君安微微侧过脸:“……你看错了。”
他自以为自己的演技很好,殊不知自己的反应在楚阑舟眼中有多么不自然。
楚阑舟眼眸里的笑意更深:“好吧……不过我前几日的确丢了一件内衫,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我可找了很久呢!都没有找到呀。”
宴君安咬了咬唇,看神态还有点纠结:“……真的很喜欢吗?”
怎么,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要是自己真的说喜欢,难道他还想还给她吗?
按照宴君安的个性,搞不好还真的会。
坏事都不会做。
楚阑舟眼底笑意遮都遮掩不住。
她笑得直颤,她又靠在宴君安的身上,那点距离,宴君安怎会感受不到。
宴君安知道楚阑舟在戏弄他,当起了锯嘴葫芦。
可宴君安不说话不代表楚阑舟就不说话了,楚阑舟低低笑着,故意贴在他耳朵边边讲:“偷东西可是不对的,要守礼啊,宴仙君……”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因为她被一把捂住了嘴巴。
宴君安的脸红透了,还能端出一副肃穆表情:“不要说了。”
还没给自己赢得一点喘息的时间,宴君安的手如触电般松开,收到了身后。
楚阑舟吐了吐舌尖,笑道:“也不知道是谁当初一直这样对我。”
的确舔了,还不止一次。
那段时间宴君安害怕极了,老觉得眼前的楚阑舟不是真的,是自己造出的另一个幻想,忍耐到极限不免失了尺度,就像试一试。
味觉,听觉,触觉,嗅觉,都得轮番试一个遍,像个小狗一样恨不得天天把楚阑舟咬在嘴里。
只舔一舔,已经是他极尽克制的结果了。
黑历史被点了出来,宴君安脸红透了,但还是勉强端住了。
“我还以为你和我不好呢。”楚阑舟故意夸张的抚了抚自己的胸膛, “没想到你居然这般放荡,可把我吓了一跳。”
这种词是用来形容烟花柳巷里那些以色事人换取钱财的“公子”的,他是正经的世家君子,哪能用这种词汇形容。
可这种词从楚阑舟口中说出,又带了一种挑战权威的禁忌感觉,宴君安实在觉得羞透了,浑身颤了颤,咬住了唇才没有逃开在楚阑舟面前丢脸。
他都羞成这样了,楚阑舟却还没放过他:“你那样不庄重,要是把我吓跑了怎么办?”
轰!
宴君安的脸彻底红透了,看上去颇为秀色可餐。
适可而止,再挑下去或许会起反效果。
楚阑舟深谙其道理,在看宴君安差不多到达极限的时候就不再说了:“我去给你倒杯水。”
瞧着脸红的,再不喝点凉水缓缓估计可以冒烟了。
可楚阑舟还没离开就被一把扯住了衣角。
“怎么了?”楚阑舟不明所以。
“要罚的。”宴君安脸上一片绯红,小声道,“阑舟应该要惩罚我的。”
他做错了,得罚。
惩罚的内容是楚阑舟订的。
要罚亲亲。
“什么?”楚阑舟莫名其妙被叼住了唇,又被仔仔细细亲了一口。
楚阑舟被亲得晕晕乎乎,隐约觉得自己入了宴君安的圈套。
万籁俱寂,星星升起来了。
……
都是修者也无需睡眠,胡闹了一夜,等天泛鱼肚白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叩叩叩,叩叩叩。
敲门声很有规律,楚阑舟迅速起身,和宴君安对上了眼睛,蹑手蹑脚就想沿着窗台爬回去。
宴君安摇了摇头,表示窗口也有人,不能从那里走。
楚阑舟眨了眨眼睛,是在询问自己要藏哪里。
这个场面既视感太强,宴君安莫名静了一瞬。
楚阑舟焦急得很,不明白宴君安为何不回应,急匆匆就想往柜子里躲。
许是许久不开门,门外的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楚姑娘,宴公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宴君安和楚阑舟面面相觑。
这下不用藏了。
开门是吉祥酒馆的老板站在门口。
她的脸上带着笑容,仔细看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感觉:“我今早叫姑娘起床,但楚姑娘却不在房里,推开门发现窗子开了,我就猜想姑娘应该在这里。”
楚阑舟脸上带了些不自然的尴尬表情。
宴君安脸颊也染上了薄红,但还能稳得住。
按照他们两人的修为本不会出现这种被“捉奸”的戏码。
实在是周围全是楚阑舟的气息,楚阑舟自己都无法分清楚,更何况是宴君安了。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硬生生被弄出了一种二人正在苟合的感觉。
眼看吉祥酒馆的老板走在前头,楚阑舟咳了一声想要解释一二,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东西实在难解释,很容易越描越黑,反倒坐实了他们的行为。
但老板娘已经回头,楚阑舟支支吾吾,好歹宴君安帮忙解了围。
宴君安的脸本就偏清冷那一挂,板起脸来装作正经的样子很能唬人:“老板娘,我们在汴州查到了煞气的踪迹。”
并不需要宴君安提醒,楚阑舟就已经把城防图交到了老板娘的手上。
楚阑舟虚心请教道:“我不太懂排兵打仗的知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这也是他们昨夜商量好的。
她和宴君安的确会很多和剑或者修真有关的知识,但他们毕竟都没有守过边关,排兵之事楚阑舟的爹娘知道,可他们早就死在了百年前那场浩劫之中。
“姑娘记起我来啦!”老板娘接过城防图,第一反应却是脸上带上了灿烂的笑容。
楚阑舟有些抱歉:“等我想起来估计还得再等一段时间……但你的气度很特别,是能看出来的。”
老板娘虽然脸上带着笑容,可从站得笔直的身形可以看出股久经战场的肃杀之气,而且村里这些小伙子都训练有素听从她的命令。
她没有要刻意隐瞒楚阑舟的意思,楚阑舟在外面闯荡了那么久,自然也可以认出她的身份。
老板娘看上去有些失望,她扫了一眼城防图,就收了起来,用力拍了拍楚阑舟的脊背:“忘了就忘了吧,我们再认识一遍就好了。对了,我照着你描述过点那种喜欢喝的竹酒学着酿了几瓶,但我没有尝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你尝尝看,是不是同一个口味?”
楚阑舟还有点迟疑:“可煞气……”
老板娘有些惊讶:“那样规整的布局,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难道他们明日就要动手了?”
楚阑舟摇了摇头:“那倒是不至于。”
布局那样缜密,肯定要选一个好时机,要是随随便便动手,岂不是糟蹋了心血?
“那就不用着急。”老板娘面带微笑,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喝酒要紧,咱们先去喝酒吧!”
她的确有资格胸有成竹。
毕竟她当年可是以凡人之身,集蜉蝣之力,对抗了仙者都不可敌之物的大将军。
“军纪第三百二十一条, 军中不得饮酒。”
楚阑舟来的时候看到酒馆里出现了新面孔。
一个青衫男人坐在堂前,一板一眼地批评道。
“又不是在打仗……老师傅快别念了。”老板娘掏了掏耳朵,将手里的酒壶放到了桌子上, “你喝不喝?”
那男子收回手, 默默道:“……喝。”
“嘿, 那不就得了。”老板娘一副我就知道你小子上道的表情, 给他们几个人都斟上了酒。
“我们这个队名叫豹骑,当年,天子为龙, 余下三个军队分别叫虎, 豹,蛇。我们豹骑是打胜仗打得最多的,大家也都叫我们破阵军。”
“我叫杜若,这是我们的军师,可有文化了, 我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老板娘笑着指了指青衣男人, “他叫甄季……季是出于那什么什么瀑布,香香什么来着?……唉呀不管,反正你就叫他老季就行了。”
男人皱了皱眉, 道:“是"千寻瀑布侵肌冷, 四季闲花扑鼻香。"的季 。”1
“好嘞好嘞。”老板娘随口敷衍道,然后抬眼笑着看向了楚阑舟:“他昨天就想见你,但大家都跑了, 没人推他,就把他给留下来了。”
甄季耳根微红, 但还是很端庄的冲楚阑舟问好:“楚姑娘,好久不见。”
他并未起身, 而是颇为艰难地转了转身子,楚阑舟这才发现他有一条腿从膝盖往下都消失了。
已经变成厉鬼,应该不会再在身体上带有残缺才对,楚阑舟皱了皱眉,想开口询问。
“楚姑娘,你尝尝看,好不好喝?”杜若却端着手里的酒杯走了过来,“军师也帮忙看看,这个是边防图。”
甄季已经自然而然接过了手里的图纸看了起来,楚阑舟失去了开口询问的好时机,只能接过那杯酒。
杜若看上去有些扭捏:“我没喝过楚姑娘说的那种酒,就按照描述做了,但我们没有竹米种不出竹子,也不太方便出去买,估计做出来的味道也不像姑娘喜欢的味道。”
楚阑舟轻抿了一口。
的确不像,竹酒偏甜,这个酒却是烈酒,带了点边塞的风沙味。
她面不改色将整碗酒都灌了下去,然后才道:“很好喝的,我很喜欢。”
杜若看上去很高兴,咧了咧嘴,又忙不迭想要跑去给楚阑舟斟酒,不过她显然很有自知之明,嘟囔道:“啧 ,这不是我的水平,要是有点竹米就好了……”
“你先别跑,你看能不能这样……”
杜若将酒坛放到了楚阑舟的桌子上,然后就凑到了甄季的身边。
两人指着边防图,很快就吵了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但周围的士兵却全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楚阑舟看着他们,陷入了沉默。
宴君安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没关系的,阑舟,你可以留下来。”
楚阑舟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半晌后才默默摇了摇头。
宴君安微微皱了皱眉,他最担忧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楚阑舟一直很沉郁,尤其是在看到汴州的场景之后。
看到一个岁首楚阑舟可能仍旧会有疑虑,可在看到这些人之后,楚阑舟哪能不明白?
她宁愿看到地狱一样的汴州,却不愿看到这群“活着”且安居乐业的“岁首”。
他们和岁首一样,没有执念,原是不可成鬼的。
凡人死后自入轮回,可他们受到煞气侵蚀,又接受了楚阑舟死之前留下来的魔气,被迫成了厉鬼,只得强留在人间。
楚阑舟想起了岁首做噩梦时的场景,想起了岁首发着高烧,口里仍念着她的名字……
……可以说他们的存在,楚阑舟难逃其咎。
楚阑舟蹲了下来,默默捂住了脸。
宴君安站在楚阑舟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如果没有你,他们一样也会化为鬼。”
“汴州失守,煞气涌入,不止是他们,悯川会有更多的人成僵成鬼。等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楚阑舟很负责,身为最后一个楚家人,她自然而然肩负起了拯救苍生的担子,并且将一切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想当佛台上那个悲悯世人的孤零零的神,可宴君安不愿意。
哪怕她要成佛,也要带上他。
一定要带上他才可以。
可要怎么才能让楚阑舟把他带在身边呢?宴君安想了想,开了口:“如果我当时不闭关,就不会错过汴州的消息。”
楚阑舟瞪大了眼睛,就连眼睛都忘了遮:“这与你何干?他们本来就有刻意避开你的行踪,哪怕不是当日,也会是下一次。”
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显然刚刚才偷偷哭过。
宴君安都快心疼坏了,但还是接着道:“可我也该知道,我掌握了那么多消息,如果我再查一查,或许就能查到。”
当年如果他放下对修真界这些长辈的期待,再多查一点,楚阑舟就不会死去。
这是他继楚阑舟叛宗之后,第二件后悔的事情。
第一次,他被迫与从小长大的师妹分离 ,第二次,他失去了自己所爱之人。
这两件事皆无法挽回,他们横亘在宴君安的心间,成了剑尊最难参悟的心魔。
“这怎么能怪你?”楚阑舟猛得抬起头,声音大到就连原本站在一旁看戏的张大牛都回过头来。
宴君安和楚阑舟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忍住,笑了起来。
人生有诸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2
他们困于其间不得其所,挣扎反复,却需要始终向前。
苦难不可归咎于己身,这是他们选择的道路,前路难行,好在从不是她一个人去走这条路。
筚路蓝缕,但有他和她砥砺前行,总归是不寂寞的。
原本的难过被宴君安搅乱已经找不回刚才的情绪了,楚阑舟想起什么,询问系统:“系统,你们这里是不是可以兑换种子?”
系统都快担心死了,又因为害怕帮倒忙只能硬憋着不说话。
眼看楚阑舟终于缓和过来,它连忙道:【可以的,宿主。宿主你完成的任务得到的积分可多了,可以兑换出好多种东西的!】
楚阑舟闭了闭眼:“换点竹米吧。”
系统愣了片刻,但立马道:【好的,宿主。】
【恭喜宿主在系统商店单轮花销超过一百积分,解锁技能,加速生长。】
楚阑舟没有在系统所谓的商店里买过东西,没想到还能解锁意外惊喜。
系统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兴高采烈介绍了这个惨兮兮的技能:【我还是有用的!】
楚阑舟轻轻抓了抓宴君安的衣角,抱歉道:“再等我几日。”
宴君安道:“好。”
是该和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支对抗煞气的军队应该被铭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世道的英雄。
杜若他们两人不知道何时停止了交流,正在悄悄观察他们两人人:“欸……你看这样做行不行……甄季,嘶,你看他们在干嘛?”
甄季表情严肃,一板一眼道:“饮食男女,没什么好看的。”
杜若拉长语调,吹了个口哨:“哦~”
楚阑舟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但好在还能绷得住,板起脸道:“你们有什么好想法吗?”
她自然而然加入他们的讨论,杜若面对正事的时候还是上心的,马上收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认真给楚阑舟讲述起来。
宴君安还记得杜若初见时要他和张大牛一起练习的嘱托,走到了张大牛的身边,询问道:“你们是怎么和楚阑舟相遇的。”
张大牛显然是对他很不满意,毕竟他也是喜欢楚阑舟的,宴君安这个小白脸在他眼里就是个想要拐跑楚阑舟的小白脸,当即绷紧了身上的肌肉:“你和我练练?”
不止是他,还有好多壮汉都站了起来。
看动作显然是早有预谋,计划着想给宴君安一个教训很久了。
宴君安神色淡淡,摇了摇头:“我今日并不想动干戈。”
这是要拒绝了。
可他不答应在杜若面前他们也不敢强拉着宴君安走,张大牛眼睛转了转 ,想出了主意:“你不是想知道楚姑娘的经历吗?你打赢了我们,我们就告诉你。”
宴君安眼睫颤了颤,应了下来:“好。”
……
“他们要去演武场了……怎么办?”杜若眨了眨眼睛,悄悄用胳膊杵了一下楚阑舟,“要不要我去叫叫他们?”
他们也是知道凡人和修者是有区别的,可他们如今已经成了鬼,身体力量自然也脱离了凡者之躯,已经不能和之前的身体素质同日而语。
楚阑舟就连眼神都没有分给那个方向一眼,闻言也只是淡淡道:“不管他。”
“啊呀呀。”杜若啧了一声,调侃道,“我看他一身好皮肉,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办啊。”
楚阑舟耳根微红,但语气还是十分平淡:“要是这都打不过,他也不必回来了。”
宴君安一个剑尊要是打不过这几个厉鬼,他不如卖了剑阁改去种地算了。
杜若仔细观察着楚阑舟的表情,发现楚阑舟是真的一点担忧的神态都没有。
这不是要给男方下马威或者哄他们开心的意思,这是真的很信任对方的能力。
那个时候也是,非要拉着她和她说那个什么宴小公子有多香有多好。
杜若眨巴着眼睛看着楚阑舟,觉得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叹息道:“啧,我都想和他打一架了。”
“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 居然还挺能打。”张大牛站在一旁,看上去还有些不服。
君子剑从头到尾都并未出鞘,宴君安是微微颔首, 看上去颇有胜者气度。
张大牛看着更加不爽。
但军纪如此, 甄季那小子阴的很, 要不守承诺保不齐会被他记上。张大牛不茬地撇了撇嘴, 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楚姑娘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 。”
宴君安脸上的笑容消失,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张大牛看他的反应觉得更酸了, 接着道:“那会儿她浑身是血倒在军营, 赵千里半夜去撒尿的时候捡到了,大家都以为这是敌方的探子,吵着闹着要把她杀了……”
“最后还是杜将军和甄军师站了出来,堵着大家不让看。等过了几天我们才看到,原来那人竟然还是个姑娘, 身上还一点伤痕都没有……赵千里说了, 捡到她的时候她的胸口有一道很狰狞的贯穿伤,看着活不下来的……他这样一说,军中不免有些谣言传了出来。”
张大牛说这件经历的时候, 自己也有点歉然:“那会儿军队就不传她是探子了, 都传她是山鬼化成的妖怪。”
“头儿却对军中流言不管不顾,也不说这人的身份,只是下令军中若有随意传谣者, 即刻杖杀。”
“可这道命令一下来,大家就更看不惯楚姑娘了。”
鬼神之说最易乱人心, 哪怕将军下了命令,却总有人自作聪明, 认为自己看透了真相,打算半夜提剑斩了楚阑舟。
“半夜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声哀嚎,以为是敌军来袭,吓得提了火把和武器一起冲了出去。”张大牛想起了当年的场景,脸色白的吓人,“可我们没有看到什么敌人……”
他们只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两位同伴,还有正站在尸体旁边,浑身染血正淡然看向他们的楚阑舟。
楚阑舟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容貌又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美丽,这样美丽的脸庞沾染了鲜血,更显妖异。只要是见识过这种景象的人,都能醒悟过来——
此人绝对不是人类。
更何况悯川素来有山鬼的传闻,传言说荒山雾气可化为鬼,爱做美人形,其形貌昳丽,喜食生人肉,世人称其为山鬼。
“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有同伴吓得当场放了一箭。”
“可箭镞打在这个女人身上就被反弹了下来,女人连血都没有流一滴,只是淡定地扫了一眼,然后就开了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山鬼”的声音。
许是很有没有开口了,这声音冷淡沙哑,就像是个普通姑娘。
离开这里。
楚阑舟说。
可被磨得锋利的利刃甚至不能隔开她的皮肤,触之即死的剧毒也不曾让她停顿一瞬……
那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非人的力量,那是普通人究其一生却绝对不可跨越的距离。
“死了两个兄弟,这一下基本坐实了她是山鬼的身份了。”张大牛道。
宴君安皱了皱眉,哪怕不符合礼仪,还是插了嘴:“楚阑舟不会平白无故杀人。”
“是,楚姑娘当然不会。”这不是没讲完吗,还不允许他留点悬念了?张大牛觉得恋爱中的男的心眼真小,竟然不允许他说一点坏话,但还是接着讲完了故事。
“这两个兄弟的尸体后来我们检查了,他们的皮肉都被剥离开来,只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皮囊。”张大牛叹了一口气,“他们在被楚姑娘“杀死”之前就已经死去了,楚姑娘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了断。”
要是自己变成这副样子,他也是希望楚阑舟将他杀死的。
“可当时我们不是还不知道嘛。”张大牛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道,“大伙儿吓得要命,但好歹我们是最厉害的豹军。”
将军没下命令,在一开始的慌乱之后,他们很快就调整过来,将楚阑舟团团围住。
楚阑舟歪着脑袋看着他们颤抖的刀戢,重复了一遍:“离开这里。”
她想了想,又加了一个时间限制:“明晚之前,离开这里。”
这是在驱逐。
他们应该抵抗的,可他们只不过是凡人,压根没有对抗这等非人之物的勇气。
“也不瞒兄弟,我那会儿腿都吓软了,半夜憋的尿差点漏出来。”张大牛道,“还好将军来了。”
将军拨开人群,提着枪与楚阑舟对峙,她的枪提的十分稳当,枪尖还闪着锐利寒芒。
杜若不害怕,所以整个豹军也都平静下来。
她是整个豹军的主心骨,只要杜将军还在一日,军心就能安定下来,这就是他们豹军无往不胜的秘诀。
张大牛道:“杜头儿说他们是守边关的军队,如果她不给出理由,他们就绝对不会离开自己守护的疆土。”
他们对视了半晌。
楚阑舟盯着这样的杜若,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妥协了,改邀杜将军进帐里详谈。
所有兄弟们于是就只能站在帐篷外等着,就连军师都没有资格进去听。
“甄季一个九尺的汉子,杵在门口和个门神一样,就不让我们偷听。”张大牛促狭道,“但我看他那紧张表情,明明自己也很想偷听才对。”
那场对话持续了整整一夜,等到天亮之时,杜若将军才一脸严肃地推开帐门,将院里的大家聚集在了一起。
楚阑舟也面无表情站了出来,给大家表演了一次空手碎石。
众人不明所以,但看两个人好像谈拢了的样子,也都安静看着,并未发生骚动。
杜若用银枪指着那堆碎石,对众人道:“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像这样恐怖的敌人,可能……不,是一定会死;身为将军,我会留下,你们不想死的可以走,不算逃兵。”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还未说话,楚阑舟却先开了口:“不……”
杜若神色淡淡问楚阑舟:“你一个人能守住?”
要是能轻易守住楚家也不会每年都排拨人手赶去关外,更何况是头一回面对这种事,毫无经验的楚阑舟。
她实事求是,摇了摇头。
杜若道:“汴州地势高,向来是关外要塞,只有通过汴州才可进入悯川。若汴州失手,便会波及在汴州周边的城镇,那里住着上万百姓。”
楚阑舟皱紧了眉头。
“谁放煞气进关就是千古罪人,我杜若不做千古罪人。”杜若扬声道,“想走的明晚之前都可以走,留下来的听我指令,死守边关!”
楚阑舟还是不愿看到他们送命,加了条件:“只要我叫来援军,你们就一定得走。”
杜若颔首:“那是自然。”
……
张大牛在讲述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不免心潮澎湃:“等到了第二天,豹军无一人离开。”
宴君安愣了愣,眼眸微微放大。
“哈哈哈哈哈……你的反应和楚姑娘当时一模一样,怎么,是看不起我们吗?”张大牛激动道,“豹军上下一心,死又算得了什么?!……我们宁死在杜将军的手下,也不愿去投奔那些饭桶当个窝囊兵!”
宴君安承认:“你们的确非常优秀。”
“那是自然。”张大牛拍了拍胸脯,指了指遥远的关外,“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更何况……这不是守住了嘛。”
“嘿嘿,那种东西都击退了,要不是我死了,我能吹一辈子!”张大牛走到宴君安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我是我们队里长得最帅的 ,要不是我是个凡人还死的早,哪里还有兄弟你的事……”
“省省吧,就你那张麻子脸还最帅。我刀上的符箓是楚姑娘亲手给我贴的……楚姑娘明明最喜欢我。”
“你放屁,那还不是你的双手都被煞气炸没了!还需要楚姑娘帮你贴符,没用的东西!”
“你才放屁,老子英勇得很!我明明咬着刀又杀了煞气两次,牙都崩裂了都没松口!”
“我杀得更多……”
……
“你们都省省吧。”杜若抱着胸走了过来,“楚姑娘和这位小公子青梅竹马老早就惦记着,你们哪儿来脸说自己有机会?”
张大牛吹牛皮被自家将军当场戳破,老脸一红,但还是觍着脸问:“楚姑娘呢?”
杜若撇了撇嘴:“在和甄季谈事情呢,我出来透气,顺便看看你们。”
她眼睛一扫就能看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冲着宴君安吹了个口哨:“哟,挺厉害啊。”
宴君安皱了皱眉。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楚阑舟变成现在这副沾花惹草的样子,保不齐就是受到这女人影响。
“你打赢了,我这个做将军的也该给点奖励。”杜若看他皱眉,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眸中挑衅意味十足,“趁着楚姑娘不在,给你看个好东西。”
……
宴君安被杜若带着走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这里应该是一个闲置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箱子。
“喏,这一箱,里面全是楚阑舟的东西。”杜若嘴里叼着一根草,跟个二流子一样靠在门口,一只手指了指里面的箱子,“虽然楚阑舟应该不乐意,但她这不是忘了,我做主,让你看看。”
结合之前张大牛叙述的经历,宴君安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微发白,但还是打开了箱子。
里面是一封封摆得齐整的符纸,从符箓到信件,全是楚阑舟的字迹。
有些给秦星原的,有写给秦关月的……还有写给楚阑舟其他朋友的。
但大部分是写给他的。
应该是有人收整过,信件按照日期摆得十分整齐,所以宴君安一眼就能看明白。
楚阑舟每日都会给他写信,一日一封,一封一封累计下来,成了厚厚一沓,她却从未收到过回应。
杜若站在一旁,语气里带了些歉意,她今天是来道歉的,不过她素来强势惯了,有些话语她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挠了挠脸,道:“也不怪我对你态度不好,整整五十多封书信都无回音,是个菩萨都得骂你。”
眼看宴君安不说话,她闭上眼又补了一句:“不过楚姑娘说那会儿是被别人设计了,不管写什么都送不出汴州,要是这样说的话,的确也怪不了你。”
宴君安还无回音,杜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我可道歉啦,你不回我我也算道歉过了啦……诶?你别吐血啊?!诶诶诶诶诶,军医,军医!”
乱七八糟地脚步声远去,宴君安抱着楚阑舟写给他的信,淡定地抹掉了唇边的血迹。
这是楚阑舟写给他的,要是被他的血弄脏就不好了。
日期的最后一封,是楚阑舟的绝笔信。
汴州煞气已无法压制,楚阑舟决定引爆自身以魔气镇压煞气。
她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能够成功,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提笔给宴君安写了一封信。
哪怕明知这封信送不出去,宴君安永远都无法看见。
是绝笔信,亦是一封情书。
年少爱慕之思藏了又藏,在最后关头终于藏不住,被楚阑舟付诸于笔端。
当年的宴君安没有看见,可兜兜转换过了百年,这封信连带着其中的心意,终究是传递到了她想传递的主人身边。
宴君安抱着信,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楚阑舟早在很早的时候就一直非常坚定的爱着自己。
可他又何德何能,值得楚阑舟这样喜欢。
……
“怎么会好端端的就吐血了?”楚阑舟急匆匆走进了房间。
甄季因为需要被人推就走得稍微慢了点, 是跟在楚阑舟身后进来的,他看到站在床旁边的杜若,微微皱了皱眉。
杜若心虚地刮了刮鼻头:“……嗯, 也没什么……就是这样那样……我就看到他吐血啦。”
用词含糊到几乎等于没说。
甄季默默摇了摇自己的木轮椅, 调整位置, 挡到了杜若身前。
宴君安坐在床上, 先开了口:“是我忽然想到什么,内息不稳。”
他自打进了汴州几乎每日都在自怨自艾,楚阑舟不知道又起了些什么想法, 叹了一口气:“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
她觉得自己也是个善辩的人, 在这种事情上却始终有些口笨拙舌:“……你别记着了。”
“我没事。”宴君安笑着牵了牵她的手,认真道,“要记的。”
这是阑舟对他的告白。
字字句句,他都要铭记在心里。
埋在一起的时候都要刻在墓碑上。
楚阑舟还不知道宴君安在打着怎样恐怖的主意,但宴君安既然牵她的手, 楚阑舟就顺势探查起他的内息来。
宴君安没有撒谎, 他是真没事。
道心通圆,就和之前那个神医闻人岱说的一样。
楚阑舟其实一直都没搞明白他为何疯成这样了还能保持道心圆满,又不好开口问他的道心到底是什么, 只能将之归咎于天道爸爸的偏爱还有宴君安本身的变态。
楚阑舟放下手, 对杜若道:“杜将军,能不能出来一下。”
“到!”杜若本来就在心虚,被骤然点名本能地喊了一句到, 而后才反应过来,“好, 好的。”
甄季目送她们离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
两个人都心里有鬼, 表现出来就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我储物空间里存了点竹米。”楚阑舟沉默许久,还是从怀里掏出一袋种子,放到了杜若的手上。
“啊……是这个事情啊,太好了!我一定要让你尝一尝我的手艺!”
楚阑舟看她收了竹米,微微松了一口气,又沉默下来。
杜若想明白了楚阑舟不是因为宴君安的事情找她麻烦,就复又有了底气,从地上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
楚阑舟扭捏许久,开了口:“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杜若正色道:“再黏黏糊糊的,别逼我扇你。”
楚阑舟乖乖闭上了嘴。
杜若看着楚阑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领悟到她眼神中的含义,笑出了声:“算了,你忘记了,那我再和你说一遍。”
她摇了摇头,语调里含着笑意:“队里有一些小孩子,你来的时候也看见了。”
“他们是从战场上留下来的孤儿,或许是百姓撤离时候走失的孩子,或许是被遗弃的……也不知道爹妈是谁,孤零零被丢在汴州,我们看着可怜,就捡来养着了。”
那岁首也是吗?
楚阑舟心下思索着,没有打断杜若的话。
杜若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其实我当年也是被别人从战场里捡来的。”
“老头子说我当年浑身是血,孤零零站在血泊之中,也不哭,他单身了那么多年连个媳妇都没娶到,却还是头一回养我这种小娃娃。”
豹军一直驻守边关,很少有机会回京,哪怕那位老将军有多想将她从这吃人的地方送走,也不得其法,只能丢在军营里。
“我没读过书,但我自小长在军营里,学会了打仗。”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学会要怎么把敌人的头颅穿在城墙上了。”杜若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我那会儿身量还没有城墙那杆子一半高。”
“后来敌军偷袭,老头子在前方打仗,我带领残兵,杀了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那时我十五岁,这是我第一次带兵。”
“那天过后,老头子说,我是为战场而生的,我是个天生的将军。”
“后来老头子战死,他死后,我就成了将军,统领着这一整支豹骑。那会儿我二十一岁,是悯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
“可我知道,我也会像老爷子那样死去。”杜若一把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语气平淡,“我们这些当兵的,早晚都会死,为许国而死,算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所以你无需愧疚,楚阑舟。”杜若道。
楚阑舟皱了皱眉:“可我的煞气困了你们百年,你们……”
“放屁!”杜若一把揪住楚阑舟的衣领,逼着她与她对视,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来和你说说你要是那时候不在,我们会发生什么。”
“我们是凡人,我们看不见煞气。等煞气来临的时候,我们只能恐慌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化为人皮,却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关,我们宁死都不会离开,最后的结局就是我们一个个都死在这里,久了人皮风化了,痕迹消失了,别人就连我们死没死都他爹的不知道!”
杜若面无表情,述说着一个惊悚无比的恐怖故事。
现在这东西只是故事,只是猜想,可若是楚阑舟那日没有出现,这就是事实。
眼看楚阑舟怔怔愣愣地被自己扯着,杜若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连忙松开手: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楚阑舟,但我没有撒谎,军营里有人喜欢你……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成全了我们,楚阑舟,你是我们的英雄。”
杜若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真心话,自己的脸也有些红,别过脸变扭道:“其实兄弟们之前一直说要是真能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就当个普通农民,平日里种种地养养鸡,最好能在一个村子里,大家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虽然魔气之下养不了动物,但楚阑舟圈起来的这片地方,倒也让他们过了一把隐居山林的瘾。
楚阑舟别过头,认真道:“我会记住你们的。”
这回换到杜若发愣了,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不行……”楚阑舟想了想,又害怕自己真的就像那本书说的那般,死的太早,心生一计。
刚好现在还有人在汴州城外徘徊着。
汴州完全受楚阑舟掌控,她闭上眼,少顷,一个男人就出现在杜若和楚阑舟的身前。
“楚姑娘,你终于想通啦……”季承业脸上惊喜的表情散去,吓得花容失色,“鬼,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尝试往外面跑,但很快就哭天抢地地跑了回来,还尝试要往楚阑舟身后躲。
满屋子厉鬼愣是被他挑了一个最厉害的。
杜若:……
杜若有点嫌弃。
楚阑舟比她更嫌弃,奈何事从权急,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人选了,楚阑舟只能捏着鼻子从自己的身后把他拽到了杜若的身前,交代道:“你听她讲,把他们说的都记录下来。”
季承业吓得连判断能力都没有了,浑身抖若筛糠,闻言颤着嗓子道:“记,记……记什么?”
“话本子,没看过吗?”楚阑舟有点不耐烦。
季承业:“好……呜呜呜呜……好……”
吓成这样办不好事情。
楚阑舟看着季承业现在的狼狈模样,勉强发了善心,提点道:“现在世家贵族都在打听汴州的消息。”
季承业颤巍巍:“啊?”
“听说过逍遥客没有?”
季承业:“啊?”
懒得听他复读,楚阑舟面无表情夸耀道:“他是个写话本子的,一本书卖三枚下品灵石,一个月可以卖一万本,如果他和书肆老板五五分成,一个月可以挣多少?”
季承业:“啊?……噫!那么赚!”
看他上道,楚阑舟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汴州的故事有很多人想知道,却并没有人写过,我从未让别人踏足汴州……但今天,我给你这个机会。”
一提到灵石,季承业半点刚才的颓势都看不到了,整个人眼冒金光:“商机啊!”
他伸出手,激动地握住楚阑舟的双手,用力上下摇晃:“多谢楚姑娘,如果我大卖,我分你两成,啊不,三成!”
激动归激动,摸人家姑娘手算什么?
杜若面无表情把季承业的手打掉了:“不要耽误时间。”
“好,不,不耽误时间。”季承业揉着自己红肿的手,眼神中难掩激动,立马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做好记录的准备。
这也多亏他有平日把点子记在小册子上的习惯,这才能让他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楚阑舟看着他们热切的样子,默默离开,深藏功与名。
……
“对不起。”趁着众人离开,甄季对宴君安道歉道,“我们将军个性如此,望宴公子海涵。”
宴君安摇了摇头:“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她只是给我看了一些东西。”
甄季也意识到那东西是什么,微微点了点头:“当时楚姑娘其实吩咐我们烧毁过,可我们却觉得心意难得,楚姑娘拳拳之心,我们不忍心毁掉。”
宴君安颔首,正色道:“多谢。”
“不必谢我们,其实我们当年是想拿着信找你算账的。”甄季诚实道。
宴君安:“可你们没有。”
楚阑舟的魔气只限制了外人不能进入,却没有限制里面的厉鬼不能出来。
“不是因为不想找你算账。”甄季很诚实,“是因为害怕会给楚姑娘添负担。”
整个汴州都是楚阑舟魔气的一部分,他们不敢赌自己是不是也属于其中之一。
宴君安眯了眯眼睛:“你们似乎很笃定,楚阑舟会复生。”
甄季并不回答,只是面带微笑。
他是队里的军师,心思深沉,并不会因为楚阑舟的一句话就放下成见。
宴君安也知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闻言也不恼怒,只是淡笑道:“将军这名字,倒让我想到了一句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嗯,意境不错。”
甄季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
“总共就这几句诗,这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宴君安语气平淡,“既然动了心思,为何不说?”
甄季看着面无表情的宴君安,半晌后叹了一口气:“罢了,和你说也无妨 ”
“其实我的名字里的季不是四季的季,我是父亲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孩子,我的生母难产而死,父亲的妻子却只能捏着鼻子硬生生认下这个私生子,最后她看着庭院里的那些杂草,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蓟草,随处可见的杂草,他也如这草一般,生而卑贱。
后来他勉强长大,进了书院,勉强读了些书,再长大些,他便离开了家里。
他对入仕毫无追求,父母对错误出生的他更是从未抱有期待,他不想停留在此处,就想着看遍山河,去看更多的风景。
后来他的确如愿见识到了许多风景,再后来,他被流民抢掠,被迫去了汴州,遇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他明白了,这或许就是他停下来的契机。
于是甄季留了下来,因为识字,他逐渐成了这里的军师,和女将军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再往后……就不自觉动了不该起的心思。
“如今我们都成了鬼,我还断了一条腿,这些心思她既然不知道,那还是……不必说了。”甄季摇了摇头,道,“无非徒增伤怀而已。”
站在杜若身边他已然知足,更进一步的,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东西。
宴君安点了点头,却压根没有安慰他,而是道:“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那些信。”
甄季不明白他说得好好的为何又要换话题,正色道:“未经楚姑娘的允许 ,我们不会私自动她的东西。”
宴君安道:“那是楚阑舟给我写的情信。”
甄季:……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宴君安有点歉然:“抱歉,我看到的时候太激动了。”
他嘴上说着抱歉,唇角却一直高高扬起,充满了炫耀之意。
男人的尊严让甄季也跟着扬起了头,反击道:“杜若也曾为我做饭换衣。”
实际上是他腿没了,早期不太适应,于是整个军队里的人轮流伺候他。
这件事楚阑舟的确没有帮他做过。
被比下去了,宴君安咬了咬唇。
不,不能被比下去。
“楚阑舟已经应允我了,允许在她死后让我殉葬。”宴君安故作镇定地撒了一个谎,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细节,“原本阑舟是不答应的,是我缠得紧,她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阑舟答应与我殉葬了。”
“原本阑舟是不答应的, 是我缠得紧,她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楚阑舟正要敲门的手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汴州其实本来是没有这座客栈的, 客栈是后来这些厉鬼们无所事事才建造的, 虽然外表看着很用心, 但其实都不太隔音。
楚阑舟耳力又偏偏很好, 将宴君安的话听了个正着。
杜若不明白楚阑舟为何正敲着门呢怎么就忽然开始傻站在原地发起呆来,索性自己代劳,直接一巴掌推开了门。
“别……”
门里两个男人的脸色都不是很自然。
宴君安的手指绞紧, 罕见地有些结巴:“阑舟, 你,你来了。”
甄季坐着的轮椅正嘎吱嘎吱地响:“将军。”
他们两个人的心虚肉眼可见,杜若哪会看不出来,她是个豪爽的性子,直接笑出了声:“怎么, 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坏事?”
她语气里调侃居多, 却没有什么旁的反应,显然是不知情的。
刚才被撞见的恐慌感在听到杜若的调笑声后散了个干净,甄季微微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我只不过是解答了宴公子的几个问题。”
杜若眯着眼睛看了一圈, 被褥晚好,屋子里的陈设也没有被毁坏的迹象,看上去的确是没有起什么争执。
她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现在宴君安和楚阑舟是这种关系,他们还勉强能算楚姑娘的娘家人, 试探试探人品可以,但要是真闹僵了终归是不好看。
杜若又侧过头偷偷去瞟楚阑舟的脸色, 惊异地发现她此时的脸色阴沉,看向宴君安的目光里似乎还暗含着怒意和杀气。
诶诶诶,这怎么一会儿没瞧着还闹起变扭来了?
杜若大惊,冲甄季使了使眼色。
甄季心如明镜一样,知道说不准就是因为刚刚宴君安夸大其词被楚姑娘发现了。
呸,活该。
但他脸上还是摆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就连军师都不知情啊,那还真是个大难题了。
杜若绞尽脑汁,试图思索出原因。
奈何她自己就是一个单身了百余年的老鬼,面对这种事情一点经验都没有,最后也只能讪讪道:“楚姑娘啊……”
楚阑舟正色打断了他们的话:“杜将军,甄军师,你们先出去。”
“楚姑娘这,这……”杜若小心翼翼观察着这两人的表情,正想尝试劝解,垂在身侧的手背就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杜若皱眉看向甄季,甄军师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杜若叹了一口气,决定离开。
忽然一颗脑袋伸了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到了几人面前,冲着杜若憨笑道:“头儿,你酿的竹酒能不能让兄弟们再干一碗?”
“滚滚滚……军营喝什么酒?”紧要关头被插话打断思绪,杜若不耐烦抬脚踹了这男子一脚,“竹酒是风雅之物,给楚姑娘喝可以,给你们喝了那就是牛嚼牡丹,纯属浪费!”
这男子名叫张二牛,他和张大牛是兄弟,二人长相有七分相像。
张二牛听到杜若的这句调侃也不恼怒,反而打蛇随棍上:“我们也学着细细尝,当文化人!怎么样……”
后半截话在他看清里面人的脸色之后被硬生生吞了进去,张二牛对着口型,用气音问杜若:“吵架了?”
这是还想留下来看热闹的意思。
张二牛显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应该是被队里其他兄弟推举成了代表,杜若看得很清楚,在听不到张二牛声音后门口又出现了几个试图探头进来的脑袋。
杜若揉了揉眉心,觉得有这群手下实在闹心,驱赶道:“赶紧走……我出去给你们拿酒。”
一边是美味竹酒,一边是新鲜八卦,张二牛踟蹰许久,终于在杜若的瞪视下灰溜溜推着甄季离开。
门扉被缓缓合上。
闹哄哄人群远去了,不知道在外头商量着什么,很快又传来一阵笑声。
墙外的笑闹声传进房间里,更显得房间寂静得可怕。
楚阑舟无暇理会这些事,她正皱着眉盯着宴君安,目光幽深。
宴君安自看到她进门之后就没有正面看她,只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一眼一眼悄悄地扫着她,看到她回过头来又猝然收回视线。他垂下眼眸的时候睫羽浓密,像个勾子一样。
系统还在不遗余力地在她的脑袋里告状:【他又在故意装可怜!】
仗着没人能看见它,系统吹枕边风吹得毫无压力:
【俗话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现在还没结婚呢,他就敢这样做了,等结婚后那还能得了?!你别忘了这个人刚刚背着你说了什么话!】
系统认为楚阑舟冰雪聪明,肯定是能分辨出宴君安之前是在撒谎的。但它今日显然高估了楚阑舟。
楚阑舟听着系统的发言,脑子里却乱哄哄的,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宴君安刚刚说的那句话。
“……是我缠阑舟缠得紧……”
缠得紧,是怎么缠的?
宴君安这样的性子……还会缠人吗?
要是真的会缠的话,有是怎样一种缠法?
楚阑舟揉着自己的眉心,面上显得淡定,内心却翻搅着惊涛骇浪。
宴君安说自己缠过她,还让自己允了他殉情,可她明明没有这段记忆……
但宴君安的语气如此笃定,难不成其实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楚阑舟虽然看起来强悍,不过魔修的宿命在那里,她天资再高都无法跨越,就像之前在客栈里,她的魔气已经有了要吞噬主人取而代之的倾向……甚至在更早之前,这种情况就已经出现过了。
更何况,她的记忆一直留有残缺,虽然死因得了豹骑这群士兵们的证实,复生后也有系统作为参照,但还是始终有连不上的地方。
她的记忆就像是一块拼图,前后都有了答案,却独独缺了中间那最重要的一段。
从她的角度看来,这一切就变得疑点重重了起来。
就比如初见,宴君安非要挖出自己的心脏,急着要证明对自己的爱意之时,动作却异常熟稔,仿佛早就经历过无数遍一般。
以及师兄怎么会这样突兀地把殉葬这个词挂在嘴边?
修真界是没有殉葬这个习俗的,殉葬只在凡间才有,还是个陋习,早就被废止了。
宴君安常年在剑阁呆着,他怎么会知道殉葬这个词,反而是她楚阑舟喜好在人间游历,对凡间各种习俗如数家珍。
是了是了,单单是师兄一个人肯定是想不出殉葬这样阴毒的计划的。
能想出这种计划的,保不齐就是那个变成魔尊的色/欲/熏心的楚阑舟。
是的,色/欲/熏心,楚阑舟在心中这样唾弃自己。
事态都这样严重了,她居然还在抑制不住构想宴君安缠着自己时候场景。
墨发如瀑散在床上,宴君安满脸潮红趴着,四肢紧紧地搂住自己,任凭如何推开都不肯松手,一点间隙都不肯留……或许还要挤占她呼吸的空气,慢慢收紧,像一条水蛇绞着自己的猎物,不,不是蛇,如果是宴君安的话……或许更像是那种肌肉匀称的豹子,全身都融在夜色里,只能让人看清他的那淡色犹如泛着水雾般的眼眸。
要祈求自己答应,应该是要撒娇的吧……
宴君安会如何撒娇?
他的脸皮这样薄,稍微说点荤话就能从耳尖红到脖颈。可既然是要肯求着自己的话,只忍那么一点点肯定是不够的。
单单是听那些狂悖之语还不够,搞不好还要被自己骗着亲口说一些荤话,等到了那个时候……他的身上也会跟着红起来吗?
宴君安缠着自己的时候会不会穿着衣服?
应当是不会穿的吧……
可要是什么都不穿的话未免太逾矩了,他们还未结契,私相授受终究是不好……
要不然只穿一件流云衣……
但那样的话……
……
思绪烦乱,一幅幅香艳画面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中,楚阑舟只觉得晕晕乎乎的,整个脑子都不大清醒,看见宴君安的时候更是没做思考,直接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缠着我的?”
宴君安忐忑地等了许久,还以为楚阑舟会说什么责骂自己的话,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种……这种孟浪之语。
这实在是出乎他的预料了,宴君安的眼眸睁大,脸颊一瞬间微微发红。
外面还有人,宴君安还是矜持的,温声提醒道:“阑舟,现在是白日。”
楚阑舟正想道歉,被他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还没想明白,只是愣愣望着他。
眼看楚阑舟不回答,宴君安又思索起来。
今日自己的确做了过分的事情,应该要给楚阑舟补偿的。
宴君安脸又红了几分,退了一步妥协道:“房门还没锁。”
楚阑舟:?
楚阑舟眨了眨眼睛,超负荷的脑子终于转过了弯来,她意识到宴君安在暗示什么,脸颊瞬间红透了。
这次倒不是因为这种事情脸红,主要是楚阑舟还在心虚。
宴君安该不会是看透了自己在想什么了吧?
楚阑舟做贼心虚,欲盖弥彰道:“我,我,我不,不是这个意思。”
宴君安盯着她,脸上也没有被拒绝的难堪,反而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又安静地保持着刚才端坐的姿势,眼眸清澈,望向楚阑舟。
系统还想看楚阑舟好好教训这个宴君安一顿,看着宿主这个反应心想该不会真的被宴君安骗过去了吧,连忙揭穿道:【宿主,你别忘了前科,他就是装的!】
楚阑舟也不知道听没听系统说话,低声问:“你为何要对甄季说那,那种话?”
宴君安微微垂眸,看上去有些难过:“甄季身为军师,可以帮杜若将军,可以与她共死。可我却留你一个人在汴州,没有帮到你……我就有点……嫉妒他。”
这也不是在撒谎。
宴君安的确有些讨厌甄季。
他所求的不过是让楚阑舟心甘情愿拉自己共死,可他竭尽全力却始终不可得,这个男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这样好的机会……
他居然还扭扭捏捏毫不珍惜。
宴君安从看到甄季的第一眼就恨得要死,不做出过激举动只是出言讥讽已经是他身为仙君的大度了。
宴君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微风拂过树叶,激得楚阑舟的心猛得颤了颤。
面前人眼眸清亮,模样清冷出尘,一看便是那种心境澄明、坦然之人,定然是不会撒谎的。
人家在满心满眼挂念着自己,愧疚没能帮到自己,自己却在馋人家身子,还质疑人家。
楚阑舟又唾弃了自己一遍,然后表情肃穆,许下了承诺:“我会补偿你的。”
宴君安睫羽疑惑地颤了颤,他有些不明白楚阑舟自己脑补了个什么东西,但爱人的补偿是好东西,宴君安不会拒绝。
或者说只要是楚阑舟给他的,不管是惩罚还是奖励,对他而言都是珍贵之物。
宴君安掩盖住了眼瞳里的疑惑,点了点头,还懂事地替楚阑舟遮掩道:“我们出去吧,在这里待得太久,他们可能会猜测我们不合。”
都被冤枉到这种程度了还在替自己考虑,楚阑舟内心都快被内疚填满,主动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
宴君安悄悄把自己的手指插入楚阑舟的指缝中,又握紧,把牵手改成了与楚阑舟十指相扣。
楚阑舟其实很不喜欢被人握着手掌的感觉,这种握法靠得太近了,会有一种被他人掌握住的感觉。
但……宴君安今日毕竟受了太大的委屈。
楚阑舟默许了他这个行为,甚至在他想要拥抱自己的时候也没有阻拦。
去他爹的死变态绿茶!
系统目睹了宿主被宴君安拿捏的全步骤,气得变成了河豚,声嘶力竭企图唤醒宿主的理智:【宿主,你清醒一点……你仔细想想,他这前后两句话根本没有逻辑好不好?】
说什么嫉妒不嫉妒的,他这次做错的事情本质上还是撒谎还被正主抓包了好不好。
系统恨铁不成钢:【宿主,你就是被他的外表迷惑住了!你听我说,宴君安就是个绿茶还是个变态绿茶,他……】
宴君安抬起头,冰冷的视线直直对上了系统的显示屏。
【……卧槽!】系统被吓得噤了声,猛得关闭了自己的显示屏。
它刚刚是……
被宴君安瞪了一眼。
对吧?
……
一直在脑子里吵吵嚷嚷的系统音终于消失,楚阑舟将头埋在宴君安的肩膀,而宴君安正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这是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拥抱。
楚阑舟察觉到宴君安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当年的楚阑舟害怕吗?头一回见识到那样庞大的煞气,头一回要面对这样恐怖的敌人,而自己则被困在汴州,孤立无援,能动用的兵力只有这三千余凡兵。
他们说是不畏死,楚阑舟却不能真的把他们的性命视为草芥。
她一定很害怕。
害怕汴州失守,害怕这些可怜的凡人平白送命,害怕自己看不破层层迷障……既畏生又畏死。
可无人能听她的想法。
她是汴州唯一的“仙人”,她得是最强悍的,永远做出正确抉择,永远勇往无前……只有这样完美无缺的楚阑舟,才能威慑住其他人,才能给这些身在绝望之中的凡人们带来希望。
在开始发现自己送不出符箓的时候楚阑舟应该也已经意识到她的信永远都送不出去。
可楚阑舟还是给他写了很多信。
后来为了节省符箓,她已经不会再用符箓写信了,她就用普通的纸张,日复一日,又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那些惶惑的,不安的,绝望的,疼痛的,苦涩的……诸多经历,孤零零的楚阑舟无人可以托付,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起来,最后告慰于笔端,写给远在千里之外且注定收不到信件的宴君安。
她那时在想什么?
想着奇迹能够发生,想着事情到了最后或许能有转机,或许有一天,信件可以送出去……
可神佛没有显灵,那个困于汴州的那个孤零零的灵魂,最后孤零零的死在了荒山里。
但她,却给余下的所有人都创造了奇迹。
当年的遗憾已经找不回来了,可宴君安却很想抱抱今日的楚阑舟。
就好像能隔着时空,触碰到当时那个惶惑灵魂的一点影子。
被有节奏的轻拍着,楚阑舟缓缓闭上了眼睛。
宴君安的手掌宽阔,温热的感觉从背脊传导入她的心脏,让她觉得莫名心安。
宛若游子归乡。
……
房内静谧,外面却越发吵闹,很快外头传来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头儿!这里怎么有个生人,咱们把他当下酒菜吃了吧?”
他们该不会是在说季承业吧?
楚阑舟皱眉,抬头与宴君安对视。
“去看看吧。”宴君安收回轻抚楚阑舟后背的手,淡声道。
楚阑舟发现,宴君安的另外一只手依旧紧紧扣着她的手。
楚阑舟微微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松开。
……
外面十分热闹,杜若聚集了所有的厉鬼,让他们在堂前喝酒。
被那么多厉鬼围在中间,季承业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手里的笔都拿不稳,尤其是在听到刚才那男子说话的内容之后。
“吃个屁吃!”最后还是杜若咳了一声稳住了大局。
她扬声给众人解释:“楚姑娘带了个史官进来,也就是他,我让他站门口了,你们有什么经历想讲的,都可以和这个人说,让他给你们记下来。”
说罢,她伸手指了指季承业,季承业面色惨白,但依旧挤出了一抹笑容:“是,是我。”
刚刚说要吃生人肉的汉子站了出来,他其实没有吃人肉的毛病,主要是爱开玩笑,平日说话都满嘴跑火车的:“嘿,头儿,那我要说我身高九尺,是个英俊潇洒的少年义士……哎呦!头儿,你打我!”
杜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警告道:“都他爹的给我说真话,违者军令处置!”
甄季原本安静坐在轮椅上,在听到杜若这句话之后从袖口拿出了一本名册,放到了季承业身前。
季承业的声音吓得发抖,但看着灵石的面子上很敬业:“这是什么?”
“豹骑的功劳簿。”甄季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楚姑娘的。”
功劳簿,是军中记录士兵和将领功绩的名册,方便日后统计功勋。
没想到还记了自己的,楚阑舟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甄季听到楚阑舟的脚步声,转过头解释道:“楚姑娘与我们同生共死,我们自作主张也将姑娘写进了名册里。”
功劳薄,不按照资历品阶,而是按照功勋排位,楚阑舟的名字赫然写在首页,上面还盖了一个大大的金色印章。
杜若趁机支了个脑袋过来,手指点了点那印章附和道:“我还特意在上面盖了我的帅印,若是传到圣上手上,定能给你加官进爵……可惜,太久了。”
王朝更替,豹军早就被淹没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她那个帅印估计早就作废不被人承认了。
季承业的关注点则和他们不同。
甄季手上的册子很小,薄薄一本,只言片语便可记述完人的一生。
而那里面写着的娟秀黑字在他的眼中分外扎眼:“太公九年,煞气入关,汴州受袭,豹骑将军杜若与其麾下共三千二百零一人皆战死,以其殉守城,无使祸于近民。”
那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害怕,难以置信道:“什么?”
季承业甚至忘记了面对厉鬼的害怕, 他急着要去拉甄季的衣领,口中喃喃道:“煞气,怎么可能?你们在开什么玩笑?!”
甄季身体有残缺, 需要坐在特制的木制轮椅上才可移动, 被他用力摇晃失了平衡, 差点从轮椅上掉下去。
杜若皱了皱眉, 一脚将他踹到了一边。
季承业的衣服滚在地上,身上沾满了尘土和泥污,但他立马爬了起来, 像个疯子一般想要去抓楚阑舟的手:“这是假的对不对?是你骗我的, 煞气不该在百年前就被封印了吗?”
他的动作僵在半空,因为君子剑锋锐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饶,饶命。”毛骨悚然的杀意让季承业清醒过来,他竭力抬起头,试图让剑尖远离自己。
宴君安早在出门的那一刻脸上就被楚阑舟扣上了一个面具, 站在楚阑舟身后像是一道影子。
楚阑舟嗤笑了一声:“煞气被封印……谁告诉你们的。”
季承业哆嗦着嘴唇, 却没有说出口。
不止是他这样想,整个修真界不都是这样以为的?
楚家虽然世代守关,可自楚家灭族之后, 关外空落无人, 煞气也没真的爆发出来。
悯川不还是和原来一样?世家们仗着祖辈的功绩尸位素餐,穷奢极侈。甚至有人会想,世家皆是如此, 难道楚家还能清清白白,出淤泥而不染吗?
甚至有人在想煞气的祸患自那几位先辈死后就已经彻底解决, 后续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世家用来笼络人心的另一场骗局……
季承业虽然没有他们那么极端,但有些消息听久了, 不免也有些将信将疑。
可他面前站着的是楚阑舟。
是楚家唯一的幸存者。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这种话说出口。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就连杜若都猜到了其中含义。
楚阑舟没和她说过修真界的事情,但是她是将军,经历过官场,大抵带入了一下就就醒悟过来,骂了一句:“畜牲。”
楚阑舟则陷入了沉思。
世家那些掌权者想利用煞气巩固自己的威望,他们自然不敢将这件事宣扬出去,甚至还以为能够掌控住局势,让事情都朝着有利于他们的方向发展。
一面看轻自己的敌人,一面压下暴动讯息,又懈怠又傲慢。
后来的煞气暴动又何尝不是他们种下的因?
世家教育不好弟子,楚阑舟就更懒得去帮他们教育,她摆了摆手,直接威胁:“你把故事写清楚,然后传扬出去,我可以不杀你……嗯?”
楚阑舟眨了眨眼,看着浑身颤抖一言不发的季承业,有些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宴君安对楚阑舟道:“没事,先放着,他会自己想清楚的。”
楚阑舟不明白,但宴君安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楚阑舟打了个哈欠,转身离开。
玄月夜将近,她最近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很容易疲倦。
宴君安则是看了季承业一眼,沉声道:“念虚宗门规第一条。”
季承业对这男人的印象一直是跟在楚阑舟身后混吃混喝或许家世还不错的小白脸,此时被他抵着脖子,他才惊讶地发觉这小白脸居然还有几分真才实学。
听到他的问题,季承业下意识回答:“报诚守真,有格且耻,俯仰无愧。”
宴君安颔首,收了剑后便转身匆匆离开。
季承业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实在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念虚宗都没收我,听他们宗门的门规干什么。”
可嘴上是这样说,他的动作却比刚才要严肃许多。
现实里的汴州和他设想中的,实在是太大了。
大家都说楚阑舟无恶不作,还以人牲豢养厉鬼,汴州则是鬼城,里面全是她麾下恶鬼,凡是人进了,必定有进无出。
但现实的情况看起来与坊间传闻的截然不同。
一边是修真界建立了多年的牢固三观,一边是汴州的这些书信和证词,谁真谁假,都需得由他来分辨……
其实在楚阑舟这样像丢开垃圾一样把自己丢弃在汴州就再也不管自己之后,季承业怀疑后一种很有可能是真的。
但这要是真的,事情可就大条了。
虽然楚阑舟和那些凡人军队付出那么多,惨重的代价守住了汴州,没有让煞气进犯悯川,但煞气却并没有解决。
煞气下一次暴动的时候,楚阑舟还能守得住吗?
那封信里写的太守九年,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季承业哆嗦着嗓子问杜若:“鬼奶……鬼姐姐,下一次煞气暴动什么时候?”
“我叫杜若。”杜若皱眉不满道。
杜若之前看过楚阑舟递给她的城防图,幕后之人显然做了很好的布置,而且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她也是将军,懂得行兵布阵,也懂得迟则生变的道理。
于是她从自己的角度推理敌方,得出结论:“估计快了。”
季承业的表情登时变得更加难看。
煞气暴动,厉鬼肆虐,如果没有好好扼制,说不准会给悯川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他欲哭无泪,表情狰狞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可他真的是个纨绔啊……
不会修行也没有脑子,家里人送钱都入不了念虚宗,只会赌马斗蟋蟀的铁废物。
事关悯川安危,民族兴亡,这么大的决策,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这个废物能够做出来的吧……
哪怕换成他哥哥来都好啊?!
季承业绞尽脑汁,勉强笑道:“那个……我能出去吗?”
“事情做了就能出去。”杜若点了点头,补充道,“你要是不想干也可以走。”
季承业的脸上立马露出了快乐的表情:“那我先告……”
杜若诚实传达楚阑舟的原话:“死了就能出去了。”
季承业脸上的笑容消失,再次抱头痛哭起来。
杜若有些失望。
她原以为那些仙人都如楚姑娘一般英勇强悍,或者像宴公子那般仙逸出尘,却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仙人之中也是存在垃圾和坏蛋的。
身为凡人,杜若其实爱看那种讲述仙人的话本子或者传闻,对仙者或多或少有了些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此时接触到了最真实的那一面,不免有些幻灭。
她失望想走,却被人拉住了衣摆。
杜若回过头。
季承业哭得满脸泪痕,手中却死死攥住了笔:“杜若奶奶……嗝……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当年的故事……”
…
楚阑舟正在往屋里走。
系统悄悄开了口:【宿主,你怎么看季承业这个人?】
楚阑舟中肯评价:“都修仙了还害怕鬼,胆子也太小了。”
系统怀疑宿主在内涵自己。
它咳了咳,还是替季承业以及自己都辩驳了一下:【他修为不行,搁谁在这种环境下都会害怕。】
毕竟在场全是恶鬼外加一个大魔头,他修为和凡人没什么区别,被杀了都不一定能叫一声。
楚阑舟疑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会吃了他。”
系统心想那宿主还真是对自己的威慑力还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嘴上岔开了话题:【宿主,其实季承业在原书里出现过的。】
金船太过瞩目,楚阑舟看书的时候也记住了那人,道:“那个佚名侠客?”
那个“佚名”也只是书里的一个小配角,只不过和现在出现的时机不一样,他在书里出现的时候,楚阑舟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煞气也已经爆发,四处生灵涂炭。
当时人人忙着躲避灾祸或是去前线对抗煞气,百姓流离失所,学堂都关门了,更不用说是书肆,没有人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东西上。
可坊间却横空出现了一家书肆,不仅不卖书,还愿意将自己的书免费赠予路过的修士,不过书里的内容却大逆不道,写的全是为有罪之人楚阑舟洗刷罪行的辩护,不仅如此,他还将祸患源头指向正在前线对抗煞气的世家,说这一切都是世家的阴谋。
这等造谣污蔑之语,引起了群情激愤,很快书肆老板的身份就被调查了出来,和写书之人是同一个人。
罪魁祸首被捉住,按着头绑着跪在了人前,却死活不肯认错:
“这都是真的,我是废物,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可以写下来,哪怕没有人信,我也要让其他人都知道。”
他状若疯癫,大家都觉得此人是疯了。
是了,正常人怎么可能会为一个魔头说话,哪怕是为了利益也没必要做这种事,楚阑舟早就死了,楚家也早就没有活人了,替他们说话没有任何意义,没人会在乎。
更何况他写书用的纸都是名贵的墨宣,要是不疯,怎么可能会拿这种纸写书,还免费送人?
众人还以为费心调查能获得什么有用的情报,没想到遇到了个闲着没事干烧钱的疯子。
据说他的家族曾经还算显赫,他还有一条纯金做成的船,听说他开书肆的钱就是拿金船换的,不过家产都被他败光了。
众人还以为能从他的储物戒中搜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却发现他的储物戒空空如也,一颗灵石都没有。
他们一无所获,终于愤恨地将他杀了泄愤。
左右是此人妖言惑众,动摇人心在先,杀了他也是正义之举。
【对,是他。】系统道。
楚阑舟愣了愣,而后便笑了:“那我的确没有叫错人。”
……
千里之外的沁和港。
此地同襄州一般与芜木河为邻,地势却比襄州高,所以从不会发生水患之类的灾祸。妙华轩就坐落于此处,粉墙黛瓦,结构精巧地立在水上,廊回曲折处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凉亭,其上挂着淡色的纱帘,整个建筑远望如同窈窕少女,吸引人徘徊驻足。
不过再吸引人,百姓的脚步都不敢停下,因为这里是妙华轩,这里是穆家的属地。
与急匆匆走过的人群截然相反,一个穿着朴素的小伙子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跨过了门槛。
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一道不善的目光登时落在了他的身上:“凡人?”
小伙子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正对上了一张漂亮的脸。
此人身穿绫罗绸缎,手上还带着各色名贵的金饰,看上去不似凡人。
小伙子虽然是第一次来,但他的父亲早就教导过他,于是他双手交叉鞠躬行礼,严肃请教:“这位仙女姐姐,能不能请问一下琴瑟居怎么走?”
那人皱了皱眉,目光里带了点杀意:“我是男子。”
刚刚太紧张了没有听清,现在被这人点破小伙子才反应过来,面前那人嗓音低沉,确实是个男子。
他跪在地上,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草民不是有意叫错,仙君就饶过小的一回吧。”
那仙人般的男子没有理他,自顾自地道:“你是来述职的?你顺着游廊往前走,最里面那栋建筑就是了。”
眼看他吓在原地不敢动弹,仙人不茬,踹了他一脚:“痴儿,还不快去!”
明明是在嗔怒,语调却魅得像是在同情人撒娇纠缠,小伙子心都听酥了一半,忙不迭爬了起来。
那仙人看他上道,也没有多做为难,只是道:“罢了,也是我好心提醒你,我们穆家无论男女,容貌皆美艳动人,你别再叫错了……在这里需要谨言慎行,其他人可没我怎么好的脾气。”
“是是是。”小伙子连连道歉,等他如仙人所说走到深处之时,果然看到了一栋做工精巧的木屋,上面挂着的牌匾写着琴瑟和鸣四个大字。
这里应该就是父亲所说的琴瑟阁了。
小伙子躬身冲着外面守着的仙人行礼,双手捧着玉牌交到了他们手上:“草民是香坊的掌柜,是前来述职的。”
仙人看了他手里的玉牌一眼,放了行:“进去吧,家主等你好久了。”
小伙子走进门内,只觉得香气扑鼻,房间内的陈设古色古香,摆在屋子正中的是一块硕大的屏风,上面画着鸳鸯交颈,看上去旖旎至极。在屏风旁还有一个铜镜,透过铜镜可以看到屏风内的风景。
有一个梳妆台,上面放着女子用的妝钿,再里面是一张卧榻,周围用淡粉色的帘子遮着,只能看清里面绰约人影。
从倒影里可以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怀里还抱着一只猫。
他原以为琴瑟阁是个议事的大厅,却没想到自己居然进了女子的闺房。
他还是个没娶妻的,脸登时就红了,抬脚想要往屏风里面走:“属下叫狄安福,按照约定,今日是来给东家述职的。”
“就站这里就行了。”红色鞭子抽打在他前面的砖头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狄安福吓了一跳,连忙收回脚。
“君儿,何必对客人这样无礼?”一道声音从屏风内传来,那声音极尽妩媚,听得让人骨头都能酥一半,“还有我让你多练练剑,怎么还在用鞭子?”
趁着里头的人说话,狄安福悄悄观察着那位名叫君儿的男子,他的穿着与狄安福在穆家看到的其他仙人穿着都不同,他穿着一袭白衣,身上极素净,没有别的花样装饰,可他的脸——
这张脸,竟然比之前他看到过的那位仙人还要好看。
狄安福盯着君儿脸颊一红,君儿瞪了他一眼,狄安福连忙收回视线。
君儿道:“可穆家并没有与剑相关的功法……”
“宴家也没有剑法,可他们家就出了一个剑尊,你凭什么不行?你……”那道声音骤然变得尖锐起来。
“喵呜~”她怀里的猫咪似乎被她摸痛了,软软地叫了一声。
听到这声猫叫,穆家家主平复下来,重新变回了原本柔软可人的样子,“君儿,你是我的义子,我在你身上投入了很大期望。”
名叫君儿的男子垂下头:“是,家主,属下回去定会勤加练习。”
狄安福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插嘴。
“往日不是一个老爷子述职,怎么今日却变成了一个小伙子?”带着笑意的声音重新传来。
狄安福连忙解释道:“我父亲逝世,家里有三个孩子,我为最年长的那一个,现在是我在接手家业。”
他们主要是负责帮穆家将香料卖给凡人的,香料价格昂贵,却因为其效用广受贵族公卿的喜欢,他们借着穆家的光挣得盆满钵满。
不过去年他父亲病逝,香料铺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这是他第一年去穆家述职。
狄安福非常紧张,向穆家汇报起最近的利润:“呈风六年,扣去日常开支,共白银七十余担,黄金五车,呈风七年,盈利……”
一边说,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交到了君儿的手上。
君儿则是递给了屏风里的女人。
纱帘一晃,隐约露出里面婀娜的身段,透过铜镜狄安福看得心尖一颤,说话的语句也断了一瞬。
翻动书页的声音响起而后忽然停了下来。
“近两年的利润为何少了?”
里面的人声音逐渐变得冷淡了几分,但狄安福毫无察觉,连忙道:“今日襄州水患,开延山又闹了点瘟疫,我便做主捐了四两白银,算是援助那些无辜的百姓。”
害怕因为擅作主张引起主家不喜,狄安福又补充了一句:“这份捐款不算在分成里。”
“无妨,四两白银而已,也是做好事,哪怕你不这样做我们穆家也会捐出去。”那
依誮
声音道,“你的抽成还是一样,不用扣这四两白银。”
父亲说和穆家交涉要事事小心,不可多言其他,但他来到此处,却发现穆家并没有父亲讲述的那般吓人,相反,里面的人还是极和善的。
应该是父亲老了,便变得疑神疑鬼,只是在危言耸听罢了。
狄安福高兴道:“东家真是人美心善。”
“没什么事情就走吧,过五年再来就是。”翻完了账册没有发现问题,女人让君儿将账册送了回去,然后道,“君儿,送客。”
君儿手里拿着剑,对着狄安福道:“走吧。”
狄安福收回账本,对里面的女人实在倾慕,忍不住多了嘴:“家主……我还有一事相求。”
君儿皱了皱眉,开口想要说话:“你……”
那女人却已经做了回应:“什么事?但说无妨。”
得了鼓励,狄安福连忙将心中所思所想说了出来:“襄州水患,有很多百姓无辜受灾,而这之后,洪水虽然退去了,但粮食被淹,死掉的尸体污染水源引发了大面积的疫病。”
“有一队像您一样的仙人说自己是什么念虚宗的弟子,他们来到了我们的香铺还号称是医者,需要借我们铺子里的安神香。”
安神香香味特殊,可以引人神志混沌,让吸入此香料之人有一种飘飘然似登仙之感。虽然多用于给皇室贵族享用,但换个方向,也可以给医者用于镇痛治疗伤患。
“念虚宗……那应该是真的。”那女人的声音响起,“你有何想法?”
东家是个心地善良的美人,应该能够理解他的,狄安福连忙道:“既然事情是真的,我们不如……就送给他们。”
“哦?”
“……虽然咱们的香料名贵,但哪有人命重要?更何况安神香的效用强劲,我们可以调低浓度,这样一瓶香料也够千人用了……”
君儿斜眼看着他,眼神里讥嘲遮都遮不住。
狄安福看着他的表情,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悻悻然闭了嘴。
不过纱帘后的女人却没有责骂他,反而对君儿道:“君儿,你帮我把管香料铺子的管家叫过来,去问问他……这件事可不可行。”
“是,家主。”君儿颔首,推门离开。
狄安福看东家真的在考虑自己的建议,眼眸中又染上了一抹希冀,看向屏风的目光也变得更加热切。
隔着屏风和帘子,狄安福看不出家主的表情,但通过今天的对话他就能明白,穆家家主,当真是个好人啊。
很快管家便匆匆赶来,冲着穆家家主行礼:“家主。”
君儿言简意赅将事情概括了一遍:“襄州水患,当地百姓流离失所,念虚宗派了些弟子前去救灾,在凡间的香铺借安神香。”
家主在帘内淡声道:“咱们穆家的香料储备量够吗?”
管家语气严肃,没有一点情感波动:“材料是够的,但短期需求太大,可能需要多调用点人力。”
穆家家主道:“你怎么看?”
“可以在襄州临时开辟分铺,百姓不需要太高纯度的安神香,改低浓度,一瓶兑三千瓶,然后平价售卖,建议定价为五十文铜钱。”
狄安福也替家里人管过不少年香铺,是了解香料利润的,闻言惊声道:“怎能如此?!”
一瓶安神香卖给王公贵族的售价大概是十两白银,一两白银大概可以兑换一千枚铜钱,可按照这个管家的话,一瓶安神香就变成了十五万枚铜币,比寻常的安神香还要再贵整整十五倍!
这哪里是平价,分明是在溢价售卖!
更何况这种香料哪能不经过医者直接售卖给百姓,要知道服用安神香可是会上瘾的,在跟随父亲学习家里生意的时候,狄安福见过太多因为吸食安神香而上瘾的达官显贵,他们最后无一不是耗空家材,最后妻离子散,凄惨死去。
那些达官贵人贪图享乐,得此结果算是他们因果报应,活该如此,狄安福不同情他们。
可襄州这些百姓不一样。
普通三口人家勤勤恳恳一年都不一定能攒够五十枚铜币,更何况是襄州这些受灾百姓?
他们本就因为天灾流离失所,原本辛苦种下的田地也注定会颗粒无收。更有些百姓,他们因为这场灾祸受了严重的伤害,折了胳膊或是断了腿,却没有足够的药物治疗,只能日日夜夜忍受身体的苦痛。
若是他们得了可以镇痛又能蛊惑人心的安神香,会如何?
狄安福不敢去想。
他开始后悔讲那些话了。
好在现在主家只要求他去襄州卖,却没有下死规定,他悄悄将他们改名叫什么□□,耗子药之类的坏名字,让那些百姓不舍得尝试就是了。
管家完全不在乎狄安福会作何反应,而是接着说完了他的计划:“不过我们要将这香料改个名字,再用其他香料遮掩其味道……香坊的名字也需要改,这样才不会被有心人发觉,坏了穆家香铺的名声。”
穆家家主笑了一声:“改成什么?”
管家想了想,道:“不如就叫他——可以去桃源乡的成仙水吧。”
帐帘里传来一阵轻笑,嗔怪道:“又长又俗,难听的很。”
管家颔首,算是承认了这名字粗俗:“山猪吃不了细糠,这些百姓许多都没经过教化,我们总得做出妥协。”
轰——
狄安福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开始有些明白父亲说的话了。
在这些人眼里凡人不是人,是猪狗。
他们又怎么会在乎猪狗的死活呢?
很快纱帘里又传来了声音,犹如催命一般:“狄安福,你怎么看待管家的提议?”
穆家家主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却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狄安福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他知道如果他不同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可他……
狄安福转过头,对上了君儿嘲弄的表情。
这人从一开始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吗?
——【在这里需要谨言慎行,其他人可没我怎么好的脾气。】
这是门口那仙人的忠告。
狄安福浑身发软,跪倒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
“东家,对不起,我……”
“求您,求您原谅我,我明日就离开,我会找其他人接手您的铺子,我明日,明日……”
“唉。不愿就不愿是了,你慌什么…… ”帐帘内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你又不是我的下属,我们是合作分成的关系,你的意见当然也很重要啦。”
狄安福有些不敢相信地抬起了头,眼泪和鼻涕糊在脸上,看起来非常滑稽。
穆家家主道:“你回去还管香铺,分成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八你二。”
狄安福没想到家主居然这样和善,一点都不介意自己不做事就算了竟然还答应让自己接着管理店铺。
是了是了,这个建议原本就是管家提的,家主除了指责名字不好听,一句自己的意见都没有发表,她可能也是讨厌这个做法的。
是自己先入为主,把家主和管家一起想成坏人了。
狄安福又是愧疚,又是感动,他伸出手扇自己的脸:“对不住,家主,您是个好人哩,我把您想坏了,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啪啪啪的声音响在房中,狄安福是真的用了力道,将自己的脸都打红了。
“没关系的,不要伤了自己。”穆家家主温声道,“你回去吧。路途遥远,听说最近山匪横行不太太平,你要注意安全。君儿,送客。”
被这样的美人软声软语的关心,怎么可能会有男子不动心。
狄安福连忙站了起来,向穆家家主告别。
走出妙华轩,狄安福还有些飘飘然,他看着身后那高耸巍峨的建筑,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未曾露出真容的仙女。
等再过十年……就又能见面了。
狄安福想,又有些惆怅。
可惜十年太长,若是能短一些就好了。
……
送走狄安福,穆家家主穆静姝冷淡交代:“等那个人出了沁和港,就找个机会杀了吧。”
管家道:“是,家主。”
穆静姝抱着怀中的黑猫,一下一下梳理着他光滑如缎子般的皮毛,就像一个被困与深阁的小姑娘。
就连她的语气都是那种吴侬软语,操着这样温柔的口音说的计划,却阴毒无比:“等他死后,将这件事写信给他剩余的兄弟姐妹,谁愿意去办,谁就是下一任掌柜。”
“是,掌门。”管家沉声道,“三千瓶不是小数目,我去安排人手,从现在开始准备。”
“你去办吧。”穆静姝叹了一口气,听语气十分惆怅,“找个知根知底愿意替我们办事的凡人不容易,要不是人难找,我们何必浪费时间给狄家人第二次机会?”
穆静姝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狄老头儿也算是鞠躬尽瘁,这一生给我们办了不少事,我杀了他的长子,他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报复我?”
管家揣度着穆静姝的脾气,小心翼翼道:“都是狄老人的错,他不该生下这个不孝子,让家主生气……他在九泉之下,别说是怪家主了,怕我们穆家找他算账还差不多。”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回应的没有问题,却在说完的那一刻看到有股灵力朝自己袭来。
灵力因为穿过屏风的缘故,速度减慢了不少,很轻易便能避开,管家却没有躲,硬生生用身体挨了一记。
穆静姝暴怒的声音自帘后传来:“你在说什么东西!人死了就死了,哪儿来的什么报复,害怕?他们就该被埋在土里,永远都出不来才对!”
管家硬挨了她一道灵力,吐了一口血,却来不及检查自己的伤势,而是连忙道:“是,家主,是我说错了,死人是不会复活不会出来报复的。”
黑猫被抓疼,软软喵了几声,穆静姝却压根没有管它。
“这些死人……这些死人……死都死了,为什么就不能乖乖躺在棺材里?!”穆静姝声音尖锐,“自楚阑舟死在汴州之后,世家那些人陆陆续续都死了,他们都在说是死人报复,可到底哪里来的幽灵?”
管家道:“家主不要恐慌,那些人或许是被仇家报复,故意假装成楚家人的名义杀的。”
他的话显然并没有安抚到穆静姝,反而让她更加生气。
“楚阑舟……楚阑舟!你不是说楚阑舟死了吗?她不是死了吗?那那个自汴州出来的人是谁???来来回回,还没完没了了!”
管家连忙安慰道:“楚阑舟复活的事情不一定为真,至少最近都没有看到相关的消息……更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她已经杀了上任家主,是不会报复到您头上的。”
谈论到这个话题,穆静姝忽然冷静了下来:“你先退下吧。”
管家连忙应了一声。
“你今日献计有功,可以去领赏,伤药你自己会配我就不给你了。”穆静姝交代,“还有告诉守门的人,今日我要闭关,所有人都不可擅入。”
管家道:“是,家主。”
………………
穆静姝眼看着房门被缓缓合上,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楚阑舟当年不会杀她,因为她不是家主,可今日的她不同,她一定会杀了他。
……如果那个复生之人真的是楚阑舟的话。
“我们杀她一次,就还能杀她第二次……已经死去的人就应该乖乖躺在棺材里。”穆静姝装模作样地抹了抹自己的眼尾,喃喃自语,“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的错,生气会长皱纹的,我都气老了。”
轻轻放下手中那只猫,穆静姝的指尖凝聚起灵力,将放在桌子上的水用灵力牵引到了半空,将杯中水倒在了虚空中。
而后她刺破指尖将血融在了这滩水中,凌空画了一道符箓。
符箓缓缓亮起,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那滩水没有灵力牵引,落在了地上沾湿了厚重的地毯。
没有回音。
穆静姝不信邪,又按照相同的步骤尝试了一遍。
还是没有回音。
这不应该啊。
崔老九已经是个死鬼了,难道还能被人捉走杀了不成?
穆静姝皱着眉,试图尝试第三遍。
门外却传来一阵喧嚣。
“小少君,家主在闭关,不能进……”
“我有急事。”
“小少君,不能擅入……啊!小少君,您在干什么?”
“都给我滚开。”
“我有急事要见我母亲,谁敢阻拦 就别怪我的剑不长眼睛!”
穆静姝听着门外噪杂声,将杯子放回了原处。
下一秒,房门就被推开,一个穿着念虚宗弟子服的女子走了进来
——赫然是穆愿心。
重新将猫抱起,穆静姝脸上挂起闲适的微小:“心儿,我已经交代过,不可擅闯我的房间,你犯了错。”
“在房间有什么好闭关的。”穆愿心站在屏风前,眼眸里带了些冷肃:“母亲,我要和你谈谈。”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抬脚踏入,还未走近,就被一把剑拦住。
执剑人笑的温柔;“小少君,这个屏风是家主立下的规矩,不可擅入啊。”
他的态度和之前赶走狄安福之时截然不同,面对小少君之时,他显然变得温和许多。
穆愿心歪着脑袋,看着那个穿着和宴君安有七八分相像的小少年,询问道:“你是谁?”
君儿还没来得及回答,穆静姝就先开了口。
“他叫君儿,是母亲新认的义子,你未来的夫婿,心儿。”穆静姝笑容温和,“你怎么看?”
穆愿心中肯评价:“恶心死了。”
硬生生整出张和小师叔一模一样的脸,脸上还挂着这样谄媚的表情,实在是太恶心了,穆愿心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穆静姝叹了一口气,也没有指责穆愿心的直言不讳:“唉,宴君安不收徒,你却还执意要留在剑阁,我还以为你喜欢他。”
穆愿心脸色难看:“别。”
她的确喜欢小师叔,但那绝非男女之情。
毕竟小师叔虽然长着那种艳丽的样貌,对待弟子却是十成十的严苛,以至于她一看到小师叔那张脸就能想起小师叔惩罚自己抄写书本还有在庭院里打抹布的经历……往事不堪回首,总而言之,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自己的小师叔。
听她说不喜欢,君儿脸色骤然变得惊恐了起来,穆静姝的语气却没什么变化:“一个用来逗趣儿的玩意罢了,你不喜欢就算了。心儿,你许久不来,母亲可寂寞的很,交给你的事情可办妥当了?”
穆愿心头一回没有乖顺回答,她的眼睛里燃烧着蓬勃怒意,顶撞道:“母亲,您在和自己女儿聊天的时候也要这样说话吗?”
她看着屏风旁摆放的铜镜,表情越发讥讽:“高高在上,用铜镜观察着我的表情,根据我的反应部署下一局,调笑、戏弄你的女儿。”
“穆愿心,你怎么和家主说话呢?”君儿皱眉轻声呵斥道。
不只是容貌,他的个性也被调/教出了几分宴君安的影子。
可小师叔的风骨岂是这种赝品能模仿的出来的?
穆愿心懒得分一点注意力给君儿,只是隔着铜镜,遥遥与穆静姝对视。
半晌后,穆静姝终于妥协:“我们母女聊天,自然是不需要铜镜的。”
“可家主……”君儿还在迟疑。
“把屏风撤了。”穆静姝淡然道,“君儿,你先退下吧,让我们母女两个说说私房话。”
……
“那么……”纱帘掀起, 穆静姝脸上挂上了一抹微笑,“心儿,急匆匆找我, 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了一个人。”穆愿心, “他是曾经被我们帮助过的世家, 现在流落街头, 说被穆家欺骗,惨遭灭门。”
穆静姝脸上的笑容甚至未曾散去,她抚摸着怀里的黑猫, 淡然道:“你又怎么能够听信这些人的一面之词?”
“只是一面之词, 当然不能够相信。”穆愿心道,“所以我废了很长的时间,特意做了调查。”
穆静姝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深沉:“查出来了?”
穆愿心点了点头:“此子名叫沃永望,家传是二十七道鞭法,那功法却在传承到这一代家主之后不翼而飞。”
“……穆家此前并没有要求弟子练习鞭法的先例, 却恰好有位弟子在小秘境寻到了功法。时间能对的上。”
她盯着君儿手上的鞭子, 君儿握着鞭子的手往后缩了缩。
穆静姝笑容恬淡:“他自愿献出功法想要得到穆家庇护,怎能将这一切都怪在穆家头上。”
穆愿心死死看着穆静姝:“当真是自愿吗?”
穆静姝笑了笑,不置可否:“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
“没有什么道理需要我长大才能明白。”穆愿心有些看向穆静姝, 像是才认清了这个人,“修士应该想着成仙,钻营这些是不应当的, 母亲。”
“当初真不该送你去念虚宗。”她那句话不知道哪里点到了穆静姝的逆鳞,穆静姝表情变得阴沉下来, “你和那崽子真的越来越像了。”
“谁?小师叔吗?”穆愿心满眼迷茫,“不, 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笑着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君儿,又看了看正在抚摸黑猫的穆静姝,沉声道:“母亲,你没有了解过小师叔,同样的,你也从未了解过我。”
她笑着说完,看到穆静姝的表情,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她与她母亲的志向不同,没有解释的必要。
穆愿心叹了一口气,最终只是说:“妙妙好像饿了,让我带它去吃点东西吧。”
还想着逗猫遛狗,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穆静姝脸上复又挂起了笑容,将怀里的黑猫放了出去。
黑猫喵喵叫了两声,扑到了穆愿心的怀中。
……
穆愿心抱着黑猫顺着游廊走到僻静处,才面无表情放下了猫,道:“你走吧,楚师弟。”
黑猫跳到石凳上,竟是口吐人言:“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这黑猫哪里是什么妙妙,分明就是楚二变的。
穆愿心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道:“穆家守卫森严,你这样做太冒险。”
楚二嘴里叼着块留音石,喵喵骂了两声:“日他仙人板板的,老子身上的毛都被这女人揪掉了。”
“别逼我后悔救你。”穆愿心扫了黑猫一眼,“她是我的母亲,穆家也始终是我的本家。”
楚二难以理解:“那你还允许我刻录传音石?”
穆愿心淡然道:“做了坏事,自然要承担后果。”
楚二不能理解这女人的脑回路,反正他来穆家的目的已然达成,他喵了一声就打算利用准备好的符箓离开。
穆愿心却忽然出了声:“子林师叔有没有事?”
楚二叹了口气:“他受了惊吓,现在还在执法阁里躺着呢。”
其实这件事本就是柳明彧借机设的局,哪里会让他受伤,只不过看清了自小宠溺自己的师兄的真面目又亲眼目睹了他的结局,薛子林还过不了内心的坎而已。
穆愿心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提醒了一句:“记得把妙妙送回来。”
“自然。”楚二早就越过了墙头,闻言哂笑,“我又不是那种猫。”
那妙妙只是一只没开灵智的黑猫,哪里有什么谋害的必要?
他可是楚阑舟的手下,做事也会注意不损害楚阑舟的名声的。
得了承诺,穆愿心收回视线,悄悄握紧了拳头。
她其实也有些迷茫。
若是小师叔,遇到了这种事会怎么办呢?
他一定会秉公处理,严惩作恶之人,再自己挑起大梁,肩负起振兴穆家的职责。
……可她终究和小师叔是不同的。
穆愿心闭了闭眼,下了决定。
……
汴州。
楚阑舟把玩着手腕上的琉璃珠,有些心不在焉。
宴君安端坐在她的身边,眼眸忽闪忽闪地,像是谭水被微风拂过吹起的阵阵涟漪。
这让楚阑舟想起了一句诗——“春山澹冶而如笑。”
宴君安当真是这三界之中,不可多得的美人,也难怪有许多男修女修都会把他的画像收藏在自己的卧榻里。
自复生后,宴君安就一直跟随着自己,他们如今的关系那样亲密,仿佛之前的裂隙都不曾发生。
所以这让楚阑舟更加想不明白自己在原书里的那个结局。
——死在雪原,被宴君安穿胸而过的那个结局。
可这也让楚阑舟起了一些希冀。
或许原书的结局是会被改变的,煞气因为提前被他们知晓所以不会暴动,她和他,也能有一个更圆满的结局。
就像话本子里的仙君和魔尊一样,虽然过程凄楚了些,但结局始终是圆满的。
可……
该死的,怎么就问不出来呢?
楚阑舟脸上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
宴君安就像是个锯嘴葫芦,对于煞气暴动的细节说得十分详细,唯独在这件事上三缄其口,始终不肯说明原因。
楚阑舟问半天毫无所获,终于没了耐心,罕见地发脾气把他赶了出去。
最重要的是,宴君安居然真的离开了。
楚阑舟看着他的背影,瞪大了眼睛。
系统还在她的脑子里给她上眼药【宿主,宴君安这种变态的思路和常人不一样,他肯定又躲在角落里在谋划什么坏主意。】
结合他之前的种种离谱前科,楚阑舟诡异地有点赞成系统的观点。
计划有杜若和甄季拟订,现在也不是紧着实施的时候,事情都给别人做完了,楚阑舟乐得清闲,索性回归了悠闲的养老生活。
整个汴州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只要她愿意,能够了解所有人的动向。
楚阑舟闭上眼,神识中就传来了呜呜呜的哭声。
那是季承业在哭,他虽然哭得凄惨,好在笔是半点没停。
楚阑舟就是个周扒皮,她很显然是不太在乎员工的心理健康的,在看到他写上去的内容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阑舟信手一挥,一壶酒就到了她的手中。
她揭开酒壶,就对着天边玄月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系统看着楚阑舟语气里带了些担忧:【宿主,要不然我们还是别喝了。】
楚阑舟脸颊染了红晕,嘴里含含糊糊道:“不过一壶酒而已,到时候还她竹子就是了。”
外头竹米正种着,现在有了系统的buff加成,也要不了多久。
她偷了杜若酿的酒,等竹米种好了就还给她。
可它分明不是想说这个。
系统有点担忧地闭上了嘴。
楚阑舟身上几乎没什么烟火气。
她孑然一身在此世间,是否也会有一日,孑然一身孤独离去。
系统看着楚阑舟如今的情态。
凡酒酔不了仙人,但耐不住楚阑舟自己想醉。
她醉倒在林间花丛之中,衣摆被露水沾湿,她的眼眸倒映着天边玄月,整个人看上去既肆意又张扬。
系统心想,楚阑舟一定很适合穿红色的衣服。
楚阑舟本就炽热地像是一团火,不燃尽自己誓不罢休。
可系统又觉得害怕,火焰终究会有燃尽的那一天,等到了那一日,楚阑舟会不会也和是那团余烬一起翩然而去,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系统心情有些沉重,它忍不住开口问宿主:【宿主,你现在在想什么?】
楚阑舟若有所思:“我在想,这酒兑上返魂香是何滋味。”
这是出人意料的回答了,系统愣在了原地:【什么?】
“他既然那样不愿意。”楚阑舟盯着那轮弯弯的月亮,低声道,“那他为何不愿和我说?”
系统不明所以:【啊?】
楚阑舟想起来宴君安同自己讲述过去之时眼眸中掩盖不住的悲伤神态,又想起他藏在架子上那个用自己头发炼制的只用了半瓶的返魂香,终于没忍住,翻身而起。
系统更加迷惑:【宿主要干什么?】
楚阑舟摆了摆手,气势汹汹:“找他算账。”
没有点名,但系统不用猜就能知道楚阑舟说的人是谁。
只要是提起这个人,楚阑舟就像是重新落入了凡尘之中,整个人就忽然变得鲜活了起来。
系统调整机位凝望着楚阑舟的侧脸,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算了,女大不中留啊。
……
虽说嘴上是要去找宴君安,楚阑舟却迟迟没有动作。
毕竟她看见玄月了。
玄月夜,是天道结算他们这些魔修的日子。
好在这惩罚一年才清算一次,楚阑舟勉强能忍。
楚阑舟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庭院,躺在了卧榻之上,一口一口给自己灌酒。
杜若酿的酒虽然性烈,不过用的手法也是凡人用的,普通材料加之没有灌注灵力,自然也无法醉得了她楚阑舟,更不用说是镇痛了。
不过能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楚阑舟又抿了一口酒,眼眸微微眯起,咂了咂嘴。
实话实说,她有点馋宴君安酿的竹酒了。
可惜都被掌门师兄喝完了。
楚阑舟有些惋惜,嘴里喃喃抱怨了一句,不过也没有去计较就是了。
宴君安君子六艺学的齐全,抚琴作画样样精通,甚至还会下厨酿酒,品质楚阑舟也亲口检验过。可谓是宜室宜家,等自己死了,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女修。
在这种事上,楚阑舟还是颇有自知之明。
毕竟历代魔修向来短寿,没一个善终的,她楚阑舟更是其中翘楚,那些积累下的业果就凭每年的清算都能让她好好喝上一壶。
不过楚阑舟想的倒是挺开。
楚家人基本都死了,没有留下什么还需要养育的后辈,乾明派有鹏叔叔,还有玉迎蹊,其实有她没她也没什么区别。
当年的快意恩仇该清算也都清算清楚了,剩下那一点留下来的小尾巴也很好解决。
与宴君安的那段情谊,楚阑舟想得更是透彻。
她喜欢宴君安,宴君安也喜欢她,那不如就成全了彼此,纵情欢愉一场,反正仙君寿元漫长,总会有参透的时候,她也不过占了宴君安的一小段时光。
楚阑舟叹了一口气:“这段时光有如流星转瞬即逝,宴君安那般聪颖,想必很快就能飞升,他应当是可以把我忘怀的。”
系统早就看透了楚阑舟的本质,幽幽道:【那等你死后,宴君安若是改嫁呢?】
楚阑舟面色铁青,不假思索:“他想都别想。”
系统:……
楚阑舟轻咳了一声,给自己挽尊:“他天资不错,不飞升可惜了,耽于情爱终究是有损修行。”
系统认真提意见:【宿主,真的不考虑他的建议吗。】
比如那个殉那个葬。
楚阑舟犹豫片刻,迟疑地摇了摇头。
系统点破她的心声:【宿主,你心动了吧?】
楚阑舟没有否认。
悯川历史上曾经有位著名的暴君,他在生前有位宠妃,为了那位宠妃,他甚至大兴土木建立了一座黄金塔,里面全是那位宠妃喜欢的华贵珠宝,在死后更是将那位宠妃困死在皇陵里,囚禁在自己的棺椁之中,妄想着死后都不与她分离。
可楚阑舟不是那位暴君。
虽然偶尔会兴起那些黑暗的念头,但她终究是理智的。
宴君安前路坦荡,功绩和气运皆加注于他的身体,他迟早能飞升。
他是她心爱之人,她理所应当希望宴君安能过得更好。
更何况,爹娘曾经教导过她,感情是要互相尊重才能长久,她应当尊重他的独立,不能把他看作是自己的所有物,哪怕再想占有都不行。
更何况,夫妻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才能长久……
楚阑舟叹了一口气,叹息道:“我们也不过是人世里的一对寻常男女罢了。”
系统看着她犹犹豫豫的样子,索性闭上了嘴,其实内心很想吐槽——
你是个屁的普通人,普通人哪里是这个样子谈恋爱的?
迫于楚阑舟的淫威,系统果断闭上了嘴。
楚阑舟躺在床上,隐约察觉到不对。
没有蚀骨的疼痛,她的周身舒畅,什么旁的反应都没有。
可这不应该。
今夜是玄月夜,她不可能安然无恙。
天道难不成还失约了?
楚阑舟心中的疑窦愈深。
她想起什么,迅速将自己瞬移到了一个房间门口。
这是杜若给宴君安准备的房间。
此时房门紧闭着,楚阑舟扣了好几下都没听到里面的回音。
她目光一凛,顺着窗户翻了进去。
宴君安没有打坐。
他正躺在床上。
说躺并不恰当,因为他四肢微蜷着,长发未曾束起,此时正如墨般披散在床上,怀里像是还抱着什么东西。
楚阑舟皱眉走近,才发现他不止是抱着,还在微微咬着。
他正小心翼翼咬着的那块布料。
那是自己的内衫——
楚阑舟只觉得脑海里轰隆一声,那根死死绷着的弦断了。
想个屁的互相理解尊重,那是宴君安这种正道仙君才要考虑的事情。
她可是魔尊,她凭什么要约束自己?
魔尊只会趁人之危,她俯下身,轻轻拨开了他被汗湿的墨发,看清了宴君安此时的情态。
宴君安不晓得楚阑舟回来,他微微睁开眼睛,淡色眼眸里并无焦距,显然是疼得狠了,仙君的嘴唇被他咬到发白。
这点疼都受不住,当真娇气。
楚阑舟面无表情想。
果然是他偷偷动了手脚。
天道严苛,妄想代人受过只会罚的更重,哪怕他是天道亲儿子都不行。
楚阑舟自己做的错事自己承担,她凑近他的耳边,问道:“怎么解开?”
宴君安被她捏着下巴,整个人都颇为狼狈,闻言却只是侧过了头,并没有回答。
这是不打算告诉她了?还是……疼得失去判断能力了?
楚阑舟皱眉将他拽了回来,询问道:“我是谁?”
宴君安眼眸涣散,并不回答。
楚阑舟快失了耐心:“你承担不住的,快告诉我怎么解开?”
“……”
根本没有办法交流。
楚阑舟拽着宴君安,心想要不要把他打晕过去。
天道惩戒当然不允许受过之人借由昏迷逃避责罚,但代替受过者转移惩罚的人却是可以晕倒的,只不过这样受过和代为承担者都会承担责罚。
但是宴君安是气运之子,应该是可以……搪塞过去的吧?
楚阑舟指尖汇聚起一抹魔气,打算实施。
宴君安却在此时开了口。
“你是楚阑舟,是我的……”宴君安伸出手,轻轻攥住了楚阑舟的指尖,声音细若蚊蝇,语气却异常坚定,“心悦之人。”
楚阑舟皱眉,愣在了原地。
宴君安的手极其冰冷,握在手中像是一块寒冰。
他显然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有些仓皇地将她的手捧到自己的唇边,妄想着用呼吸暖一暖。
太傻了。
楚阑舟心想。
无论是想着代人受过还是这个动作都太傻了。
他可是最刚正不阿的君子,怎能包庇她这种恶事做尽的小人。
但是……
楚阑舟按住了宴君安的手指,低声道:“不要这种亲亲。”
宴君安眼眸迷惘,把这句话误以为是楚阑舟在斥责自己,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楚阑舟没忍住,狠狠闭了闭眼睛。
这样娇气,今晚要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赶来,保不齐要被占多少便宜。
不过来的人是她……好像结果更糟糕了。
楚阑舟低声诱哄道:“小仙君,乖,把舌头伸出来……”
“让本尊好好教教你。”
很疼。
五脏六腑都被绞弄着, 疼痛感从未断绝。
就像是锋利的匕首一点一点划破肌肤,侵入内脏和骨骼,深入骨髓的剧痛。
这无论对精神还是□□上都是一种凌迟。
可宴君安却不觉得痛苦。
他在想……
这就是阑舟的感受吗?
他在感受阑舟所感受的, 就好像, 他们从未经历过分别。
承担这些是理所应当的, 年年岁岁, 他都应该与她相伴。
承受楚阑舟所承受的,怜楚阑舟所怜,阑舟当年也是这般蜷缩在某个角落里, 默默忍受着这些痛楚吧……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呢?
宴君安迷茫地睁开眼, 可还未做出反应就被撬开唇瓣,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灌入他的唇舌之中。
酒液辛辣顺着喉间一路灌进气管之中,烧灼感传遍全身。
宴君安猝不及防,咳了几声,睁开了眼。
楚阑舟唇角带笑, 斜靠在榻前。
她的身影和旧日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重合, 好像随时都会离他而去一般。
于是宴君安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指尖。
……
露水沉沉沾湿了楚阑舟的衣摆。
她知晓宴君安有点洁癖,原本是不打算上床的。
可没想到都疼成这样了宴君安力道还格外大, 楚阑舟猝不及防被他拉上了床。
楚阑舟还想要挣扎开来, 垂眸却看到了宴君安此时的神情。
因为太过剧烈的疼痛造成了短暂失明,宴君安的眼瞳并没有焦距,却依旧执拗地盯着她。
他看上去好疼啊。
好可怜……
都疼成这样了, 还要被自己灌酒。
被呛到的样子也好可怜……
楚阑舟觉得自己疯了。
哪怕宴君安狼狈成这个模样,她也觉得欢喜, 甚至还想让他更疼一些。
痛苦和欢愉都是楚阑舟施加的,这些感受就像是她亲手刻下的烙印, 深深烙印在宴君安的灵魂深处。
往后再要感受到这些宴君安就能想起她,只能想起她一个人。
魔尊向来霸道无情,哪怕对上自己心爱之人,也带了几分算计。
而且……
宴君安其实不擅长饮酒。
楚阑舟给他灌的不是杜若的酒,而是她私藏的灵酒。
楚阑舟又拎着宴君安好好磨了一通,硬抵着他的唇关逼他饮下一口又一口的烈酒,而后眯着眼睛,开始默数。
三,二,一。
倒了。
楚阑舟掐算的刚刚好,撑着下巴兴致盎然戳了戳面前人的眉心。
宴君安紧闭着眼,眉头因为疼痛还在微微抽搐,像是在做一个噩梦 。
是难得一见醉酒景象。
这机会可难得,如果不是今日乘人之危,楚阑舟估计过个几百年都等不到一次。
早年在念虚宗的时候,宴君安时刻都在严格要求自己,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辰抚琴,日日循着定下的规矩进行,时间卡得比日冕都要标准。
他认为君子应当时刻保持清明冷静,酒会乱其精神,所以在这方面他的把控更是严苛,基本都只是浅尝辄止,从不会放纵自己。
可依楚阑舟看,喝酒不喝醉,能有什么意思。
所以楚阑舟喝酒的时候就爱叫上宴君安。
可惜宴君安答应归答应,到了酒馆倒是依旧如往日那般严苛,从来都是浅尝辄止,从不多饮。
楚阑舟很少能找到这样好的机会,这回刚好能够试探出宴君安的酒量。
可惜半喂半洒的,算不清楚了。
楚阑舟自己也喝了不少,此时有点微醺,眯着眼睛描摹宴君安的五官。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宴君安的鼻梁挺翘,睫羽低垂洒在脸颊,投下一道淡色剪影,薄唇轻抿着,宛如上好的绯色玉石,只是唇瓣突兀多出来牙印破坏了其完美。
可惜罪魁祸首毫无歉疚之心,她的手指甚至还在那里多停留了一瞬,看起来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刚才宴君安乖顺启唇等着自己亲吻的样子历历在目,楚阑舟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毕竟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顶着这样一张脸,她怎能不动心。
呼——
楚阑舟长吁了一口气。
恪守礼数是君子所为,她楚阑舟又不是君子。
那凭什么不可以?
自小受到的教育让楚阑舟压根没有什么女子该有的害羞观念,更何况百年来飘零流离,对她而言这等静谧祥和的时光更是极为难得。
分别百年又重逢,宴君安对她有了近乎病态的依赖,需要时时刻刻有她相伴嗅闻着她的气息才肯入眠。
楚阑舟何尝不是这样。
只不过她掩藏的更深一点罢了。
宴君安对她而言,是一个难戒的瘾。
他身上的寒梅冷香,还有他的温度,他稍微比自己宽阔一点的臂膀和手掌,对楚阑舟而言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可惜人性本就贪婪,得到满足的人,总是会想要索求更多的。
尤其是在给予的那一方还在无条件纵着的情况下。
楚阑舟看着面前的宴君安,脑海里却浮现起了当时在秦府他剖开心脏的那一幕。
又血腥,又残忍。
不过当时的宴君安急着证明自己,可能压根不知道楚阑舟在想什么。
她早就不是当年的楚阑舟了。现在的楚阑舟早在深渊里待了太久,哪里还能保有当年的模样。
如果一直目睹黑暗也就罢了。
她却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只蝶。
纯白的蝴蝶,飞舞之时还会落下亮晶晶的银色粉末,那是无尽黑暗中的唯一一道光,它明明知道她是怪物,还要自投罗网,降落在她的掌心。
魔头怎么会让他离开呢。
“你想杀掉我吗?”楚阑舟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兴奋的颤抖,“我可以答应你。”
但必须要付出代价。
折断蝴蝶的翅膀,让他同自己沉睡在永恒的黑暗里。
魔头想。
直到千百年之后,等那些好事者掘开陵墓 ,蝴蝶的骸骨才会被众人发觉——
蝴蝶的残骸被魔头的死死攥在掌心里,他们早已融在了一处,哪怕斩断魔头的手臂也无法分离。
宴君安猛然睁开眼睛。
楚阑舟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收回手。
可惜反应太迟,她的手指被攥住了。
楚阑舟皱眉想要挣开。
宴君安却开了口:“疼。”
这句话被他说得非常正经,楚阑舟松了力道,悄悄抬眼观察着他,发现看他外表完全看不出一点醉意 。
可是……
“你松手。”楚阑舟道。
宴君安带着一副正经道像是要开仙门大会的表情,严肃板正地摇了摇头。
楚阑舟微微扶额。
这是还醉着。
宴君安怕楚阑舟没有听见,又认真皱眉说了出来:“抓住了。”
楚阑舟不明白他的含义,只将他当做喝醉时候的胡言乱语。
向来都是宴君安哄她,她还没有哄过醉鬼,这种体验很是奇特,楚阑舟非常好奇,对外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楚阑舟卸了力道,任由宴君安拽着,打算去看他是什么反应。
宴君安又严谨肃穆地开口道:“抓住了。”
所以他到底要干什么?
楚阑舟撑着下巴,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宴君安却像是生气了,他微微皱眉,语调上扬:“我抓住你了。”
楚阑舟:……
这怎么还发起脾气了?
楚阑舟眼看着醉鬼的眉头越拧越紧,梦回自己当年在念虚宗未完成课业的样子,随口敷衍道:“是,你抓住我了,你想干什么?”
宴君安像是就在等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一把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力道奇大,楚阑舟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他的手死死扣在她的腰间,额头抵在她的后劲,细细密密的吐息喷洒在她的敏感处,让楚阑舟浑身起了一个激灵。
受制于人,这个姿势对楚阑舟而言是极为难受的,不过楚阑舟却很淡定。
毕竟楚阑舟知道要用什么方法解决。
她任由宴君安抱着,嘴里却道:“要自控啊,宴仙君。”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身后人像是极其不愿意,踟蹰一阵后还是委委屈屈松开了桎梏她的手臂。
宴君安显然自控的并不彻底,头还蹭在她的颈窝,手死死攥着她的指尖,手劲大到楚阑舟都觉得有点疼。
这怎么还带讨价还价的。
楚阑舟还想再说,却浑身一滞。
她感受到了脖颈处的温热湿润。
——宴君安在哭。
她的衣领被沾湿,不知是之前染上的露水还是眼泪。
楚阑舟觉得浑身都很不自在,想要扭头,腰却又被死死抵着。黑暗里传来的隐约那点啜泣声像是点了她的定身穴,让她不敢移动半分。
楚阑舟有些踟蹰,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很疼吗?”
楚阑舟在想自己是不是玩的太过分了。
当初自己玄月夜的时候宴君安深夜前来帮自己缓解疼痛,用灵力安抚自己。
可如今角色互换,疼的人变成了宴君安,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又灌酒,又咬破他的唇,甚至还把人灌醉计划着怎样折腾他。
更何况宴君安还是因为想要替自己承受才变成这样的。
楚阑舟咬了咬唇,难得有些良心不安,询问道:“怎么解阵法?”
那细微的啜泣声停了,屋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楚阑舟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答案,思索着宴君安是不是已经睡过去了,偷偷转过了身。
然后就被目光炯炯的宴君安吓了一跳。
宴君安平时不让自己喝醉是对的。
楚阑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在心里劝自己别和醉鬼计较。
平复好情绪,楚阑舟耐着性子问:“什么时候偷偷背着我下的咒术。”
宴君安微微垂眸,不说话。
楚阑舟觉得他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宴君安眼眸垂的更低,就是不开口。
指望醉鬼解咒怎么可能指望的上。
楚阑舟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你为何要抓住我?”
其实她想说的是赶紧松手,话到嘴边美化了一下。
宴君安眨了眨眼睛,这回开口了:“要抓住……”
“然后呢?”
“藏起来。”宴君安认真道。
楚阑舟耐着性子问:“你想把我藏到哪里去?”
宴君安看上去很难过:“没有地方可以藏。”
怎么会没有地方藏呢?楚阑舟给他出主意:“宴家,念虚宗的剑阁……”
宴君安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脸色白了白,眼眸微垂就要落泪。
糟糕,越聊越伤心了。
这非楚阑舟的本意,楚阑舟连忙安抚道:“那你把我藏到你的身边吧。”
宴君安眼睛一亮,轻抿着唇,拽着楚阑舟的手指却紧了些,语调极其轻快地说了声好。
这是同意了?楚阑舟揣摩着他的意思,嘴角也有些按耐不住地上扬。
宴君安真是……娇气,但好哄。
楚阑舟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乘胜追击,趁机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咒?”
宴君安眼眸微垂,抿着唇不说话了。
楚阑舟狐疑地盯着他看。
这是在装听不到吗?
楚阑舟狐疑地试探道:“现在就把我藏起来好不好?”
宴君安面容正经,耳根微红,又飞快地应了一声好。
实锤了,他的确在装听不到。
楚阑舟都要被他气笑了,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你以为不回答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她提的问题的确很有建设性。
宴君安皱了皱眉,像是在思考有什么“彻底的解决办法”。
而后他眉目微展,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
楚阑舟:……
很好,很聪明,还能想到从源头解决问题。
宴君安油盐不进,楚阑舟磨了磨牙,决定自己来解决问题。
她伸出空出来的那只手轻轻按住了宴君安的脖颈,一缕魔气顺着筋脉打了进去。
双修过几次,宴君安的身体对这魔气很是熟稔,楚阑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探到了宴君安的灵府。
宴君安猛得睁大眼睛,眼眸恢复了一瞬清明但很快就被楚阑舟打晕。
熟悉的疼痛感席卷全身,楚阑舟深吸一口气,这才勉强适应。
祝你好梦,师兄。
楚阑舟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离开,就着姿势躺进了宴君安的怀里。
……
千里之外,无相山庄秦家。
“这不好吧。”宴梦川站在门口,还有些踟蹰。
秦三百看上去十分焦急,看他不敢往前走,连忙催促道:“秦叔叔今日在正殿会见剑庄的人,不在主殿里,我们要抓紧时间,不然等秦叔叔回来就来不及了!”
林束和小师叔都有事出去了,穆愿心也因为需要回家交代联姻失败的事情与他们分别,宴梦川反倒成了这三人之中最闲的那个人,被秦三百拉去了秦家老宅。
不过他临到秦家门口才被告知此行目的,吓得连连摆手死活都不敢进去,他毕竟也是宴家人,哪能去了解秦家的秘辛。
眼看宴梦川拒绝的坚决,秦三百叹了一口气,道:“没有什么秘密的……只是帮忙处理我母亲的遗物而已。”
秦关月已经死了,她所做的恶行已经被尽数公之于众,再多一项或者再少一项罪证对秦家人而言也毫无作用。
宴梦川看到秦三百暗淡的神色,微微叹了一口气,但还是认真发下了天道誓言,保证自己此行绝不泄密。
秦星原没有动秦关月的房间,许久没有人涉足,这间房里早已落满了灰尘。
秦三百呛咳了好几声,将准备好的扫把簸箕从储物袋里掏了出来,也递给宴梦川一把。
秦关月乃秦家之耻,秦星原迫于族内压力不能收敛秦关月的骸骨入祖陵,秦关月的遗物也长期被搁置在这里,无人问津。
可秦关月哪怕恶事做尽,她也终归是他的养母,待他也十分亲善,别人不愿意去做,他肯定是要来的。
只可惜他年纪太轻,来念虚宗的时日也太短,加之秦家落难,他身边基本没有几个可信之人,到头来居然也只能求助于宴梦川。
好在宴师兄为人正直,是个值得托付信赖的对象。
秦三百眼眶红红,闷头整理着书架上的书籍。
宴梦川从这凝滞气氛中感受到了什么,也不再开口询问,只是安安静静地打扫起房间来。
秦家养鬼谋取暴利,身为主谋,秦关月留下来的东西却很少。
整个房间的装潢都十分简约,就和秦关月本人给人留下来的印象一样。
秦三百原本为了这次行动准备了五枚储物戒,可等他们整理完所有的东西,那些遗物也只堪堪装满了一枚储物戒。
秦三百拿着储物戒,默默走到了门口。
宴梦川四处扫了扫,提醒道:“那里还有朵桃花。”
那朵桃枝插在素色花瓶里,和整个死气沉沉的房间格格不入,看起来分外艳丽。
桃枝只是普通的桃枝,可桃子的主人却好像非常爱惜这个东西,用了不少秘术精细冻结了桃花的时间。哪怕屋子的主人早已死去,屋内也落满了灰尘,这枝桃花依旧没有沾染上半分污垢。
不过这桃花摆放的位置一看就极其显眼,宴梦川一眼就扫到了,也不知道为何整理的时候秦三百能忽略掉它。
秦三百摇了摇头,道:“师兄,你帮我取来吧。”
他站在门口,看位置的确没有自己方便。宴梦川点了点头,伸出手要去够那朵桃花。
可在他刚要将这朵桃花拿起的刹那,房间内却忽然响起了轰轰的沉闷声响。
原先贴墙摆放齐整的书架间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是一道暗门!
宴梦川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转头去看秦三百。
秦三百脸色发白,单看脸上表情却看不出一脸惊讶之色,接收到师兄的目光,秦三百也只是淡淡道:“进去吧。”
这里一看就隐藏着秦家的秘密,他哪能进去?宴梦川连连摆手就要拒绝,却听到秦三百说:“师兄,我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秦关月的秘密,不是关于秦家的,反而和他有关系?
宴梦川不明所以,但还是跟在秦三百身边走了进去。
……
密室昏暗,好在秦三百早有准备,他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给他们二人照亮了一条前行的道路。
宴梦川跟在秦三百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待看清屋内景象的时候,愣了愣。
这是一个很小的书房。
虽然里面的环境依旧简约朴素,却比外面那种不近人情的黑白两色装潢显得有人气儿了许多。
哪怕早就听过秦三百的描述,但当着朋友的面去探究朋友长辈的秘密还是太失礼了。
书房正中挂着一张画像,宴梦川在看清那画像上人之后,微微愣神。
那是个美人,微微仰着头,眉宇间尽是傲气。她的五官凌厉,眼睛却是圆溜溜的,色调太浅,像是匠人悉心雕琢的宝石。在这种眼睛下,哪怕再张狂都无法让人讨厌,反而让人凭空生出了些亲近之意。
这应该就是楚阑舟了。百年之前,还未入魔的楚阑舟。
听说楚阑舟是当时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天才,既然是天才,有此傲气也实数正常。
秦三百没有理会宴梦川兀自翻找起来,他在书柜寻找许久,最后才在柜子身处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本子。
是一本日记——
【阑舟师姐送了我一袋栗子糕,别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一人只有五枚,我一个人却有一整个袋子,看来阑舟师姐还是最宠我了!
轮到阑舟师姐讲学了,我特意换了一条鹅黄色的裙子,上次师姐夸过我,说我穿鹅黄色最好看。
阑舟师姐出门历练去了,大家都说阑舟师姐成天和凡人混在一起是疯子,可我不这样想……】
秦关月在秦三百眼中一直是一个孤僻冷清的模样。
可日记里的秦关月却不同。
日记里的秦关月,活泼,艳丽,像是师门里常见的那种小师妹。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秦关月不是向来和楚阑舟不和吗?
秦三百想起秦关月提起楚阑舟之时的厌恶表情,实在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
既然讨厌,又为何要写那些日记,还要将她的画像偷偷藏在书房里?
……
实在是太过焦灼了。
他们处在这狭小的密室之中,仿佛穿过重重叠叠的光阴,于缝隙之中窥伺到了长辈们曾经的过往。
秦三百越冷静,宴梦川就越如坐针毡,直到秦三百将其中一页递到了他的面前。
日记中间被撕毁了大部分,剩下的页面断断续续,秦关月已不再像之前那样事无巨细,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通通写在纸上,只是偶尔会落下两笔不止所云的话。
直到有一天——
她开始记录起了林束。极尽疯狂的诅咒着她,诅咒着她身边出现的所有人。虽然看上去有些狰狞恐怖,但她确实变得热切起来,犹如火石触碰到了柔软的棉料,一擦便燃起了磅礴的火焰。
林束,林束,林束!
密密麻麻全是林束的名字,赌咒犹如毒蛇缠绕其间,像是镣铐,亦像是锁链。但被锁链缠绕着的,很明显并不只是笔下之人。
这份恨意浓烈到简直让人莫名其妙,一边是一方之主,另一边只是个新出来的后起之秀。大家甚至无法在她们的人生中找到相互交集的那个点。
预感浮现在脑海,秦三百却早已执起了他的手,轻轻在他手中划了出来。
“林束。”指尖顺着旧痕慢慢勾勒,最后形成了新的字句——楚阑舟。
明白过来什么,宴梦川瞪大了眼睛:“你带我来,是想让我看这个?”
秦三百垂头,并不开口。
都到了这个地步,哪怕再愚钝都该发觉了,宴梦川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出语言。
林束便是楚阑舟。
当年他那些竭力不想探寻真相和怀疑在此时都有了答案,还偏偏是他最不愿的那一种。
竹林掩映之下墙角的斑驳刻痕,埋在泥土中的金匣,同窗之谊,袍泽之情,旧友,故敌……
宴梦川回忆起当初在秦府的时候宴君安的表情,恍然大悟。
原来当年在秦府,不是初见,而是重逢……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脑中却又浮现脖颈间的金铃还有手腕上的佛珠,有些脱力地倒在墙上,闭了闭眼。
大错已经酿成。
他不能为师叔做什么。
他只能做这唯一的一件事,守口如瓶。
“你带我来, 是想让我看这个?”
宴梦川讶异道。
拜师礼在即,小师叔的事情绝对不能在此时暴露出来。
宴梦川悄悄去看秦三百。
一开始的惊讶过后,他开始冷静下来, 秦三百自重逢之后就一直表现得十分反常, 他很显然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拖到此时告诉自己, 应该不是为了单纯揭露楚阑舟身份这个原因。
宴梦川等待着秦三百给自己一个回应, 秦三百伸手将密室里的画像取下,并着日记一起收到了储物戒里。
“我想不明白。”
宴梦川听到秦三百说。
秦三百的声音压得极低:“楚阑舟是大魔头。”
可楚阑舟在修真史上只有浅浅几行字。
在当年学习这一段历史的时候,秦三百就在思考。
为何这样短呢?
在史书里, 楚家灭族, 五家之乱,汴州鬼城……这百年来所有大事都与她息息相关,有关于她本人的记载却没有多少。
就连教习这个课程的长老都三缄其口,不愿多言,就仿佛楚阑舟这三个字是某种禁忌一般。
同窗说是楚阑舟原为正道却堕落为魔, 不忠不孝, 这才被修真界除名,大家都不愿提及。
可秦三百不这样想。
毕竟楚阑舟这三个字在正史没怎么看到,野史却层出不穷。人们极度畏惧她, 甚至在恐惧中生出了崇拜, 各种传闻猜忌随着她的复生而更加层出不绝。
更何况……
秦星原认真道:“可你,我,都是见过她的。”
宴梦川听到他语气里的颤音, 皱起了眉。
但秦三百显然已经疯魔了,他扶住宴梦川的肩膀, 眼睛明亮而又认真:“这是个机会!”
楚阑舟是个什么样子的?
那一段修真史上被匆匆略过的百年具体又是什么样的?
“母亲曾经说过,这世道是什么样, 我年岁太小,还不理解。”秦三百端着手里的火折子,认真道,“所以我打算亲眼去看。”
秦家自古以来可能都出疯子。
秦星原是,死去的前任家主秦关月是,秦三百偶尔想,秦家老祖或许也是如此。
不然为何会想出那样决绝的兵解之术?以七寸长钉钉入四肢关节,强留人间只求再战一次。
“宴师兄,我这一回,想自己看一看,唔……”
宴梦川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吹熄了火折子,将他拽到了角落。
狭小的密室登时一片昏暗。
宴梦川死死捂住秦三百的嘴巴,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
“刚才这个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声音?”隔着门扉,外头传来了两个女子的对话声。
“有人吗?”
“或许是我们听错了吧。”
一女子声音颤抖:“秦关月死后未归祖陵,你说会不会……”
“慎言!亏你还是个修真者这种胡话你也敢讲,我看就是这房间空置太久进了什么耗子之类的东西。”另外一名女子声音激烈。
这两位女子应当是秦家负责值守的修士,看情况她们并没有进来探查的意思,宴梦川松了一口气。
可他刚放开捂住秦三百的手,就听到外面又传来了这两个女子的声音:
“家主!”
“参见家主。”
秦星原的声音如同惊雷,吓得宴梦川打了一个激灵:“你们说,这里面有什么?”
吱嘎,开门声响起。
宴梦川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只觉得头皮发麻。
秦三百安抚性的拍了拍他的手,隔着黑暗摇了摇头,用气音解释了几句。
他们现在还在密室,母亲和秦星原向来不和,这个密室也藏得隐秘,他应该找不到这里。
宴梦川眼前一亮,也放松下来,只是还是有些紧张。
门外脚步声逐渐清晰,宴梦川能够脑补到他绕过玄关走过书架的场景。
宴梦川死死盯着禁闭的密室门,冷汗从额前流出。
“出去吧,这里没有人。”
秦星原道。
宴梦川松了一口气。
“吱嘎——”
下一刻,密室的暗门缓缓打开,宴梦川紧张地抬起眼,正对上一双带了些紫色的妖异瞳孔。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秦星原。
上次见到此人时还是一个衣冠不整的疯子,今日再见他却已成了秦家家主。
他似乎正在宴请客人,还穿着象征秦家权位的长袍,黑色的长衫上绣着低调的鎏金云纹,看上去又庄重又威严,可宴君安却能看到他的眼眸里带着的阴鸷和疯狂。
不像是人穿上衣服,反倒像是野兽披着衣服成了人。
这种被居高临下审视着的目光实在不是很友好。都已经被发现了,宴梦川索性先站了出来,对着秦星原行礼:“秦家主,晚辈宴梦川,未经弟子通报擅自登门,实感抱歉。”
秦星原在二人身上扫过,不屑挑眉,语调讥讽:“呵……宴家的小崽子。”
秦三百只觉得后颈都要吓得炸开来了,连忙道:“是我请他来的,母亲死了,我需要帮她收敛遗物……”
秦星原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做的决定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三百一噎,眼眶又红了。
“算了算了,年轻人嘛,年轻气盛,挺好的,挺好的。”
许是太紧张了,宴梦川这才发现他的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那人鹤发白眉,是一位面目慈祥的老人。宴梦川曾经在乾明派的继任典礼上见过他——“剑痴。”
那白发老人看着秦三百倔强的模样,眼眸含笑:“倒是有些先掌门的影子。”
宴梦川知道这位“剑痴”一心向剑,在与人相处方面有些欠缺,却不知道居然欠缺成这样。
这也太不会说话了。
众所周知秦关月与秦星原不和,而且秦关月死后,秦星原继了她的位置,他怎么敢当着秦星原的面这样说话啊!
宴梦川都要窒息了,他死死盯着秦星原,生怕他气上头拔刀杀人。
秦星原点了点头,看表情极其嫌弃,可宴梦川听他的语气却没听出半点生气的样子:“确实如此。”
剑痴道:“不是什么耗子咬坏了典籍就行,赶紧走吧,我还想看你把那刀法再演示一遍。”
秦星原挑眉一笑:“那结盟……”
“既然出了那样的大事,吾辈修者岂有拒绝的道理。”剑痴不假思索,“只要你说的情况属实,那当然是要的。”
眼看秦星原不回应,他有些焦急,接着道:“道法三千各有所长,虽然剑法和道法不同,但却都有共通之处,老夫倒是还想与你讨教一番。”
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表明了要探查清楚真相再答应,看来他只是痴,却不是真的傻了。
不管和谁交流都很烦,想到前几日收到楚阑舟寄来的暗信,秦星原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干脆撕毁让修真界一起完蛋。
可楚阑舟已经开始用剑了。
这世界也不是无可药救,会一点点好起来的,不是吗?
秦星原驱散脑中繁杂的思绪,面带微笑:“那是自然,请。”
剑痴对秦星原的心理活动一无所觉,他扫了宴梦川一眼,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那样好的春色,老夫这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一眼了。”
秦星原也跟着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会看见的。”
宴梦川不明所以,等到二人离开,他顺着剑痴刚刚的视线低下头,看到了手心里握着那束桃枝。
…
一朵桃花自树梢间落下,飘散在空中缓缓摇曳着。
天色熹微,宴君安睁开眼睛。
头很疼。
浑身酸痛。
宿醉的恶心感涌入全身,浓烈的酒气充斥整个房间,让宴君安露出了罕见地迷茫表情。
他没有昨夜的记忆,脑中的画面像是有了断层,只记得临睡前抱着阑舟衣物的景象。
不该这样做的,这不是守礼之人应当做的事情,可他实在有些想了。
这才稍微偏离了一点准绳。
但这点放纵对他而言已经是超格了,宴君安明知道此事是错,却又因为贪慕那点气息不舍得放下,他有些唾弃现在的自己,揉了揉眉心,下意识紧了紧怀中的东西。
入手不是丝质的布料,而是一片滑腻的温热。
许是太过用力,怀中人发出一声闷哼。
宴君安一怔,下意识低头。
是楚阑舟。
阑舟就缩在他的怀中,睡的不是很安稳的样子,一双秀眉微微皱着,嘴里嘟囔骂了几句,却没有清醒的迹象。
宴君安觉得自己怕不是还未清醒。
可若这是梦,也有些太美了。
结合那点酒气,宴君安怀疑自己又偷偷喝了那瓶返魂香酿的酒。
不然为何能梦见楚阑舟?
太浪费了,宴君安皱了皱眉。
那酒喝一点就少一点,若是喝完了就再也见不到阑舟了,为何不再忍一忍。
可……
可他见到阑舟了。
宴君安本就疯疯癫癫,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见到这种场景更是自然而然把它当成了梦境,他小心翼翼抽出手,却终究是没忍住,做贼似的偷偷蹭了蹭阑舟的脖颈。
楚阑舟没有醒。
宴君安的动作又停下来了。
楚阑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宴君安沉吟许久,而后表情凝重,耳根通红,又伸手勾了勾她的头发。
楚阑舟呼吸微滞,却没有动作。
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宴君安动作极轻地将自己的一缕墨发捋了出来,将它们编在了一处。
怎么又不动了。
楚阑舟察觉身后又没了动静,耐心等待了一阵。
玄月夜的惩罚才刚刚结束,楚阑舟怎么可能睡着,刚刚也只是知晓宴君安醒了在装睡而已。
她原本想等宴君安清醒后就也跟着离开,却在感受到他的动作之后按耐住了睁眼的打算。
楚阑舟其实也有些好奇宴君安会趁着自己沉睡做什么,干脆就着场景演了下去。
现实和楚阑舟预想的显然有一些差距。
不,是差距很大。
身后那人好像在颤抖。
楚阑舟眯着眼睛看着宴君安小心翼翼捏住同心结的样子,在心里唾弃自己刚刚充满不良思想的脑子。
宴君安对着那同心结出神许久,而后眼眶就红了。
楚阑舟皱眉就想装作睁眼,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她又被宴君安揽进了怀中。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墨色发丝蹭在敏感的皮肤上,极其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
楚阑舟深吸一口气,还未做出反应就听到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
“呵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他们都该死,都去死嘿嘿嘿嘿……”
啊?
音色是好听的,楚阑舟甚至能感受到他笑的时候胸膛的震动起伏,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刚好是背对着宴君安的,楚阑舟趁机将眼睛撑出了一条缝隙。
面前摆放了好几个娃娃。
那些娃娃胸前贴着写着姓名的符箓,做工十分精致,还穿着小衣服带着小武器,很精准地抓住了人物特征,从外表看上去十分可爱。
如果忽略他们身上穿插着的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的孔洞的话…
宴君安发疯发得也很有条理,娃娃的摆放顺序齐整,分门别类,里面的人还挺多。
楚阑舟胆眼扫过,发现里面很多都是修真界颇有名望的大前辈。
还有一个小人,胸前写着宴……
不行,眼睛好痛。
要看不下去了。
楚阑舟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看到宴君安正从储物戒里拿了一个瓶子和一把银针,然后一把将银针塞进了瓶子里。
浸泡片刻后,他又将银针拿了出来。
楚阑舟眼睁睁看见银针带出不明成分的粘稠液体,滴落在床单上,瞬间就被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嘶——
楚阑舟倒抽了一口冷气。
从宴君安的动作中就可以看出他的倾向,里面有几个人物被他重点照顾了,比旁的人偶身上多了好几个银针。
楚阑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还是默默记住了那几个人名。
要不然……
还是找机会干掉吧。
得再加一个人。
想起来宴君安曾经给自己下的那个情蛊,还有今日目睹的这一场巫蛊之术,楚阑舟下了决定。
——一定要把那位祸害宴君安的巫人杀了。
这都教了些什么玩意儿?楚阑舟觉得眼睛连着脑仁都一起疼了起来。
上面的笑声骤然停了。
楚阑舟意识到什么,慢慢抬起头。
头顶,宴君安嘴角扯出夸张的弧度,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饶是楚阑舟见到此种情景都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宴君安却一点都不为她的惊讶恼怒,他只是面带微笑,笑着对楚阑舟道:“阑舟,早安。”
这是不想装了吗?
楚阑舟大抵是知道宴君安的真实个性可能不如他表露出的那般,会有些出格,却不知道他背地里居然是这个模样。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就是有点……新奇?
楚阑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看法,虽然尚未结契,但她内心还是将宴君安视作自己结契伴侣的。
楚苑虽然终其一生都并未寻得伴侣,但他性情风流,平日酷爱参与旁的修士的八卦秘闻,积攒了许多理论知识,也时常会拿它们教育幼时的楚阑舟。
就比如——“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接纳那个人的全部,无论优点,还是缺点。”
稚气未脱的楚苑一本正经教育尚在咿呀学语的楚阑舟。
楚阑舟:“咯咯,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咳咳。
虽然过程十分曲折,但好歹让楚阑舟学会了不少与伴侣相处的道理。
楚阑舟微微扫了旁边那些人偶一眼,试图让自己适应它们的存在。
但……
这怎么把悟道子都写上了?!
楚阑舟看着小小傀儡身上显著多余其他人的嶙峋瘢痕,还是觉得眼睛好痛。
宴君安不是一直掩饰的很好吗?为何今日忽然转了性子?
楚阑舟实在想不明白,打算悄悄呼唤系统。
没有回应。
的确如此,宴君安如今只着了里衫,身上还布满了自己昨夜忍痛留下来的抓痕,按照系统的屏蔽限制,是看不到现在的场景的。
眼看宴君安看向自己,楚阑舟吞了吞口水,打算说话。
宴君安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你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楚阑舟也跟着放松下来。
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楚阑舟遍体生寒。
宴君安声音放得很轻,手指慢慢抚开她额前的碎发:“……你很快就不会记得了。”
楚阑舟看着他拿起那个瓶子冲着自己伸来,瓶口微微摇晃,像是随时都会倾倒在自己身上。
楚阑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无数回忆自脑中轰然炸开。
——“折了你的剑,我就允许你下山。”
——“师姐,你好狼狈啊,宗门里所有人都说你是疯子,从没有人相信过你……”
——“楚家?现在整个楚家也就只剩下一个孤女,还成了魔修,能成什么气候……”
——“秦星原不会见你,看你的样子,谁敢和你站在一处?”
——“啊呀呀,真是个悲剧,可那怎么能怪我呢?要怪也只能怪楚家信错了人,都是活该……啊啊啊啊啊啊!”
——“宿主,你的终局,是被宴君安穿心而死。”
旧日那些不堪的回忆席卷过她的全身,不甘和愤懑溢满了她的心脏,等楚阑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骑在了宴君安的身上。
宴君安被她打的侧过脸去,药瓶也被打落在了床上,里面的药液洒落,腐蚀出一块硕大的孔洞。
他的指尖接触到药液被烫得通红,可他却毫不在意,依旧盯着楚阑舟,目光略带讶异。
楚阑舟拎着他的衣领,将额头抵在了那里。
如果百年来坚定相信的东西都是错,如果那根支撑自己行走一路的柱子的假的。
她要怎么办?
不知名的恐慌摄住了楚阑舟的心神,她甚至有些不敢抬头,生怕看到宴君安此时的表情。
是讥讽?还是……嘲笑?
她在害怕。
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个雨夜,楚苑失联,宗门戒严,她央求长老下山求了三天三夜都没能得到允许,最后只收到了那封被盖满章的信。
信里说,楚苑死了,阿爹阿娘死了,族里的弟弟妹妹们还来不及等到她给他们带上时兴的纸鸢,就一起被轻飘飘记录在了这张薄薄的信纸里。
楚家全族,自此之后之余她一人。
楚阑舟站在雨夜里,头一回感受到了惶惑不安的滋味。
她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她是剑阁唯二的关门弟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她太年轻了。
她还来不及涉足那些利益和争斗,来不及了解楚家面临的困顿窘境,她被楚苑保护的太好……所以等事情一股脑向她砸来之时,她无所适从。
如今却不一样了。
她已经在泥沼里摸爬滚打了很久,她已经成了魔尊,所有人都害怕她。
楚阑舟不会哭泣,亦不会哀求。
她只会拉着他的衣领,将头低了下去,沉声道:“不要让我后悔……”
不要让我后悔相信你。
不要让我后悔爱上你。
谁都可以把那种肮脏污秽乱七八糟的东西泼到我的身上,我也会挨个报复回去……可我唯独不希望是你。
楚阑舟深呼吸着,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松开了他的衣领。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抬起头——
宴君安压根没有看她,他正在皱眉,楚阑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那滩未知物上。
浓稠的液体划过床沿,差一点就要落在她的指尖。
宴君安偷偷瞄了她一眼,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她身旁摸出了一个盖子,盖在了瓶口,还在收回手的时候顺便用完好未沾染到药液的手将楚阑舟快要碰到药液的手拢到了自己的怀中。
昨晚一系列动作后,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摆回了刚才的姿势,娇弱地歪倒在一边,用二分凄楚三分可怜四分脆弱的眼光看着她。
楚阑舟:……
这装的也太刻意了吧?!
而且她真的不是在和他玩那种羞耻的东西啊!
宴君安躺着等待了许久,对上楚阑舟惊疑不定的目光,皱了皱眉。
“你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宴君安皱眉强调。
楚阑舟意识到自己好像误会了。
这厮不会酒还没醒吧?
楚阑舟试探性地伸出两根手指,在宴君安面前晃了晃:“这是几?我是谁?”
宴君安认真将楚阑舟不听话的手拢到了安全范围内,而后才轻声道:“你是楚阑舟。”
这不是能认出来吗?
不行,完全分不清。
眼看他又摆好姿势等待自己,楚阑舟忍不住提醒他:“我没有忘记。”
“这回不一样啊……”宴君安似是有些苦恼,咬唇嘟囔道,但好歹动作正常了起来。
他拢了拢衣衫,坐起身。
楚阑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言论,追问道:“什么?”
宴君安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怔怔坐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他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可楚阑舟却觉得他在难过。
“不一样了……”宴君安重复道,“可我又见到你了,真好。”
他既然以为他在梦中,楚阑舟也就顺着他的话头问了下去:“我每次都会对你做这种事吗?”
宴君安摇了摇头:“没有,你一般不会理我。”
宴君安一字一句地计算了起来。
“这是个好梦。”宴君安强调,“上一个也是好梦。”
“上一次?”楚阑舟皱眉询问,“你梦见了什么?”
宴君安的脸上挂上了一抹笑:“我梦见你在我身旁,说你不想与我私奔,要把我接回去,接回去见你的家人。”
楚阑舟眉头拧得更紧。
宴君安有些惶惑,他伸出手,尽力想要抚平楚阑舟頻起的眉头,慌忙解释道:“那是上一个,我知道你不愿的,你不要生气,我……”
楚阑舟都快要被他气笑了。
感情在这个人眼里,自己那天说的话全都是他在做梦吗?
又可怜又可气。
“算了,再有下次我就不会放过你了。”楚阑舟眯起眼,没忍住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上下点了点。
宴君安被她摇的有点懵,迷迷瞪瞪点了好几个头才反应过来,像是在思索这一次又是什么剧本。
楚阑舟被自己的判断逗笑,随口接了一句:“仙尊休逃,霸道魔尊狠狠爱。”
这本书还是在春分送给她的那一摊杂书里发现的,里头人物活动没有逻辑,全都为了那种内容服务,皮鞭,镣铐,蜡烛……花样丰富到让魔尊本尊都为之咋舌。
她也就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在她念出这个书名的下一秒,宴君安竟诡异地低下头,脸颊上还泛起了微微薄红。
这反应就有点出乎楚阑舟的意料了
楚阑舟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低头,幽幽开口:“你果然偷偷看了,对不对?”
宴君安被戳破, 羞窘地低下了脑袋。
楚阑舟早就发现了,每次在这种事情上,他的脸红都是装的, 而且每次这种伪装都是为了掩藏他下一个目的。
果然, 宴君安脸颊红透了, 开了口:“那……要罚吗?”
惩罚这个词在他们二人之间早已变成了心照不宣的另外一种含义。
楚阑舟开始后悔提这一茬了, 摇头道:“不要!”
宴君安正襟危坐,语气肃穆认真:“可我还未备好绳索和桐油……”
“也不是!”楚阑舟气急败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宴君安被她打断, 安静下来。
他的脸上还顶着楚阑舟刚刚扇巴掌留下来的红痕, 他原本是会束发的 ,今日却是还未来得及,发丝随意披着,一缕碎发垂在胸前,整个人都泛着一股脆弱的感觉。
楚阑舟终归是有些心虚, 她挠了挠头, 开口就要道歉:“对不起……”
宴君安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动。
楚阑舟没有忍住,询问道:“你在干什么?”
宴君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在等。”
等什么?
“你就要消失了。”宴君安道。
没头没尾, 但楚阑舟明白他在说什么。
宴君安将自己当成那种梦境的产物, 他在等待梦境消失。
可这是不应当的。
他是剑尊,距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他的道心稳固, 不应该混淆这些虚幻的假象里,更不该放纵自己, 沉湎其中。
楚阑舟皱紧了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分不清的?”
宴君安一副不太明白楚阑舟在说什么的样子侧过了头,目光却还是那种带了一点难过又有些依依不舍的表情。
楚阑舟看着宴君安, 忽然想清楚了。
真假对他而言没有意义。
宴君安如果真的在乎幻境现实,他就根本不会去喝那瓶掺了返魂香的酒。
他就这样,一遍一遍看着那道身影出现又消失。
楚阑舟无法想象他那时候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一次次的别离。
如果自己不在,那么小一瓶酒他还会存多久?
楚阑舟不愿意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得让他走出来。
于是楚阑舟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认真道:“我来帮你分清楚。”
……
宴君安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熟悉了一次又一次的幻觉,可这一次的梦境格外奇怪。
面前的幻觉换了个样子,像是一条蛇。
嗞开獠牙,眼眸阴冷的毒蛇。
每一片鳞片都泛着清泠泠的冷光,像宝石,亦像是随时能够刺破胸膛的锋锐匕首。
那条蛇嘶嘶吐着性子,攀附到了他的身上,一口便采上了鲜红的朱果。
嘶——
这回换到宴君安难堪了。
哪怕理论知识的确丰富,但宴君安的确不是很擅长对付这些。
年少的情思不沾染任何杂质,而后,世道艰难,他又与楚阑舟聚少离多,就更加不会考虑这个方面。此刻猝不及防,这也导致他丧失了先手权。
这是一场博弈,丧失先手权之后,他早已丧失了主动的权利。
尤其是在那双眼睛之下。
那双漂亮的,清澈的,如琉璃般几乎能照透他内心深处的眼眸。
糟糕,要被吞吃入腹了。
宴君安轻喘一声,有些狼狈地侧过了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皮肉被利齿刺入的疼痛,和逐渐弥漫上来的欲望交织在一起。
两者在那双眼眸之中逐渐混淆起来,成了一种更为难挨的东西。
——瘾。
深刻到足够刻进人的骨髓里,每时每刻,让人心甘情愿溺毙在这样的浪潮之中。
宴君安其实很擅长做伪装。
楚阑舟喜欢他的安静沉稳的模样,所以他一直都是沉静的,如空谷幽潭,举手投足间毫无偏颇,符合旁人对仙君的想象。
可宴君安展露出的来的东西只是他想展露于人前的东西,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假的,根本无从分辨,哪怕有人知晓了,宴君安也不会让他们把秘密活着带出去。
楚阑舟随时都会离去,万不能让他们把自己的坏话说到她的耳朵里。
可……
是幻境的话……放纵一点好像也没有关系吧。
宴君安盯着清澈干净的眼眸,慢慢伸手捂住了那双眼睛。
“阑舟,就再留一会儿,好吗?”
眼睛被盖住,视觉受到约束,楚阑舟眨了眨眼,轻轻呜咽了一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之意。
嘴上的力道倒是半点没松,甚至还紧了紧,像个小狼崽子。
不过宴君安很纵容。
他是师兄,是年长的那一方,当然应该纵容自己师妹这些小小的任性。
宴君安想。
俯身而上之时,感受到身下细细密密的挣扎,宴君安思索片刻,揽着所爱之人,轻轻哼了一首歌。
那是首民间流传的小曲。
宴君安不太常去凡间,这首曲子,是他得知自己身份之时,偷偷回他娘亲的属地学到的。
宴君安的声音本就偏清冷那一卦,身为贵家公子还被教导过几年乐理,哼起这种民间歌谣反倒有种别样的风韵,格外好听。
不过凡人用来哄自己孩子安眠的小曲,放到魔尊身上。
好像作用不太。
手指缝里湿漉漉的,是楚阑舟流下的眼泪。
怎么还哭了,宴君安苦恼起来,只能低声哄着,一点一点把这些眼泪吮尽了,又唱了起来。
那首民谣是讲述大海的。
这些百姓生活在内陆,对大海的了解只在童谣里。
有渔民出海捕鱼,却遇到了大风浪,海浪逐渐卷着旋儿,裹挟着渔船前进,羸弱的小船好不容易抵挡过海浪,可下一波浪潮又起,一浪盖过一浪,延绵不断的海浪直教船折了帆。
大海太喜欢这艘渔船了,所以想要这小船迷失在暗无天日的大海深处,静静沉睡在永无光明的大海的怀抱之中。
窗外一片黑沉。
宴君安轻轻伸手,拂过楚阑舟额边的碎发,眼眸也是一片黑漆漆的深沉:“天黑了。”
“等天亮吧,天亮再离开,好不好。”
……
隐元修士臧泗面容冷肃,正在赶路。
他年岁太长,出生的那个小镇又十分荒僻,想要找到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这件事对他而言十分重要,他必须要找到。
臧泗顺着记忆往镇中赶去,身后却偏偏还跟了个死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那人声音悠然,哪怕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似乎都没有给这人带来什么影响,甚至还有闲心思与他开玩笑:“这么远还要亲自跑一趟,真辛苦啊。”
臧泗沉默着,不做回应。
他不说话,那人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其实也不用调查了对不对,你心里其实早就清楚真相了。”
“我帮你找到了真正的恩人,是不是也算变相的与你有恩?”
这也的确是臧泗不赶走他的原因。
但能忍耐他到这个限度已然是极限,他在身后划定了范围,不允许巫柳超过一点。
巫柳并不介意他与他割席,也不在乎冷场,反正他总有机会逼他开口:“今日早晨,我忽然起了兴致,起了一卦,你猜我算到了什么?”
臧泗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真的不好奇吗?那如果我说,你如果再拖延下去,想要报恩的时间就不够了呢?”巫柳面带微笑,轻描淡写就说出了让人惊悚的恐吓话语。
臧泗忍无可忍,用力拽住他的衣领,嘶吼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巫柳被他扯着衣领,却依旧带着笑意:“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的所作所为当然都是在替你考虑。”
神经病,他是真的神经病,和这种疯子完全无法交流。
臧泗皱着眉,厉声警告道:“如果你要害她,我一定会杀掉你。”
巫柳对他的威胁不置可否,反而嘲笑道:“迟来的真心比草还贱。招惹了人家,现在才想投诚,是不是太晚了些?”
的确是他认错的人,不仅如此,还在刚来的时候就把楚阑舟得罪死了。
巫柳这句话正好说中臧泗的软肋,臧泗松开手,将他放了下来。
巫柳毫不介意,刚才他的冒犯,反而给他提建议:“你既然想报恩,不妨弄个大一点的。”
臧泗皱紧了眉头:“我不会听你的。”
巫柳自顾自将自己的建议说了出来:“最近修真界那个最大的宗门念虚宗要举办拜师大典,届时各大门派都会派有名望的长老或是弟子赶来,这一次可是个大好的时机,错过了就还得再等好多年。”
“哎呀,若是在这场宴会上,有人要说些什么改变什么,会不会变得容易一点?”
臧泗不说话,但通过他紧捏着的拳头,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并不如他表现的那般淡定。
巫柳自顾自地丰富他描述的画面:“你说,届时各大掌门云集,却有个人站了出来,想要为某些位众所周知的坏人平反,引起的轰动怕是足以撼动半个修真界吧。”
“我要是你,也会选在这个时机报恩,毕竟怎么会有人容忍自己的恩人被污蔑呢?”
“你到底想干什么?”臧泗低哑着嗓子,低声道,“你为何要蓄意接近我?”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么多东西?还有那种以笔造物之术,为何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却在修真界籍籍无名?
巫柳明明笑眯眯的,看上去毫无攻击力,臧泗却觉得他危险。
这样危险的人不该留在乾明派,如果他产生威胁,臧泗哪怕知道自己实力不如他,也绝对会在造成进一步伤害之前解决此人。
巫柳笑了,随手并了四指,松松垮垮对天发誓道:“我以天道起誓,绝不会伤害楚阑舟。”
臧泗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些。
但他又想起巫柳之前钻的空子,对他现在的发言依旧保持着怀疑态度。
“放心吧,我怎么会害她……”
巫柳看着外面的景象,微笑道,“她对我而言,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宝藏。”
天色晦暗不明。
宴君安看着床上早就乱得不成样的巫蛊娃娃, 还有歪倒的瓷瓶,脸色微微发白。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管这些了。
宴君安紧张地低头去瞥楚阑舟的脸色。
非、常、糟、糕。
楚阑舟黑着一张脸,哑声道:“把结界撤了。”
楚阑舟能感受汴州上的人的动作, 此时她能听见那些将士正在窃窃私语, 讨论汴州这几日的诡异天气。
这种接连几天都未改变的黑夜, 肯定令人生疑。
宴君安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挥手解了结界,就要去探楚阑舟的额头。
楚阑舟别过脸去,不茬强调:“还不至于。”
宴君安咬了咬唇, 看眼眸有种被拒绝之后的心碎委屈。
但此时的楚阑舟心如铁石, 压根没有因为他的示弱而分给他一点好看脸色。
这厮在装什么?
什么再等等,等天亮就好,既然有本事让她等到天亮就别捏结界啊?!
还什么困于幻境沉醉不醒的小可怜,觉得自己只会在梦里和他告白。
他在装什么?!
楚阑舟敢保证他后半段绝对清醒过来了,但他动作停滞了一瞬, 很快就接了下去。
这人是牲!口吗?!
魔尊很生气。
魔尊不愿意承认自己居然能因为这种小事晕过去。
楚阑舟翻身而起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才动了一下两人都变了表情。
楚阑舟脸色更黑。
宴君安颇会察言观色,此时更不敢触魔尊霉头,小心翼翼退出去给她端了一碗水。
楚阑舟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 指着那些歪七扭八的娃娃:“这些是什么?”
最想掩盖住的秘密被楚阑舟发现了。
娃娃已经来不及处理了, 宴君安蜷了蜷手指,想把手边的瓷瓶藏得更隐秘一些。
楚阑舟清了下嗓子。
宴君安不敢做小动作了,他很明显地打了个激灵, 才坦然道:“巫蛊之术。”
他身上颇为狼藉,浑身上下又是咬痕又是抓痕, 仿佛被凌虐过一样,配合着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 还有微微敛起的眼眸,看上去又可怜又狼狈。
楚阑舟上下扫了扫,直到看到他锁骨前那几乎淡到透明的朱砂痣,脸色这才逐渐缓和了几分。
算了,她堂堂魔尊,何必与他计较。
楚阑舟的目光从一干写着名字的人偶扫过,最后落在了一熟悉的名字上,皱了皱眉:“你怎么把他也给写上了?”
这玩偶很明显受到了宴君安的重点照顾,身上的疮疤都比其他玩偶多了点,看起来破破烂烂的。
宴君安顺着她的目光扫到那个玩偶身上,表情难掩厌恶:“我讨厌他。”
楚阑舟哦了一声,也没接着问下去。
楚阑舟对悟道子的印象不深,大概也就是个外人眼中的刻板剑修形象。毕竟悟道子自她拜入山门后对她就一直不冷不淡的,见面次数也少得可怜,只不过教习的时候倒是没有偏颇,其他的就没有了。
他在楚阑舟严重形象甚至还没有执法阁来抓她的弟子们丰满。
楚阑舟至今没明白悟道子为何非要她折剑才允他下山,但她本就欠了他一段因果,折剑去还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哪怕代价是往后再也不能习剑,永生与剑道无缘。
虽然嘴上不说,但楚阑舟本就是个无比傲气的人。
她是天才,有天资有实力,更有傲骨。
宴君安很熟悉楚阑舟此时微微眯着眼睛的表情,知道她这是还在疑惑,却没有开口解释。
在得知楚阑舟折剑下山后,他去找过悟道子。
楚阑舟是悟道子的亲传弟子,在子息单薄的修真界亲传和自己的儿女甚至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宴君安很难理解悟道子。
虽然楚阑舟特殊时期要求出山有违法度,但人情更在礼法之上。为君子要懂礼法,更要晓人情。
当年的宴君安并没有问出一个答案。
悟道子只是站在窗前,望着星河喃喃:
“七星起,必有荧惑现世。”
“我这样做,是为救苍生。”
宴君安当时不明白。
可轮回无数次之后,宴君安明白了那日他那句话的含义。
这是一句泛着毒汁的诅咒。
悟道子不愧于他的道号,他在修行方面的确留有几分悟性,算出了天道终有一劫,未来会出一个动摇修真界的大魔头。
天道既定的因果无法改变,但身为修士他可以推波助澜一把。
他有两个弟子,一个弟子是天之骄子,为天道宠爱;一个弟子却被天道厌弃,修行之路注定多灾多难,放弃其中哪一个对悟道子来说甚至算不上一个选择。
他了解他的弟子们,清楚楚阑舟为剑修的道心轻易不可偏移,所以他打算让她去担任这个位置。
哪怕最终道心偏移,依照楚阑舟的气运也可以很快就死。
宴君安甚至在想,他这个计划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是在看清星象的那一夜,是在教导楚阑舟磨练出自己剑心的那一天,还是更早……
在自己恳求他收楚阑舟为徒的那一天?
楚阑舟救苍生是入凡间躬身行之,以身死抵御煞气入关。
他救苍生是推无辜之人送命,用万万人的性命送走他认为的那一场小浩劫。
他算什么救苍生?
宴君安不明白他到底为何能冠冕堂皇的将这个理由说出来。
宴君安哑声对楚阑舟道:“如果当初你不拜入剑阁,执法阁长老会收你为徒。”
“你在开什么玩笑。”楚阑舟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想起那个记忆力不苟言笑的老长老,觉得宴君安讲的这个笑话有些冷。
她是整个念虚宗最恶劣的弟子,基本踩着执法阁的底线做事,要是日后真的拜入执法阁,她不敢想象那些执法阁的弟子们脸色会有多好看。
宴君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在开玩笑:“执法阁长老肯定是要管束弟子言行的,但长老本人其实很喜欢你,如果悟道子不收你为徒,他一定会让你拜入他的门下。”
那位执法阁的老长老也就楚阑舟在的时候骂骂,背地里也不知默许过楚阑舟多少次私自出宗,甚至一直空余了首徒位置许久,只在楚阑舟拜入剑阁之后才收了柳明彧为徒。
宴君安冷眼扫过那具破破烂烂的娃娃,深吸一口气。
他在恨悟道子。
其实也在恨当年的自己。
如果当初不是他劝悟道子收楚阑舟为弟子,楚阑舟到后来就不会黯然离开念虚宗,他与楚阑舟是不是就可以换一种结局?
事有千万种可能,他却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那一种。
一步错,步步错。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无不彰显他们无缘。
都是往事了,楚阑舟不知他忽然提这件事的用意,看了看那乱七八糟的玩偶们,只提醒道:“……以后再拿出这些,记得藏好了。”
巫蛊之术不是正统道法,这玩意儿讲究血缘,除却巫族正统,很少有名门正派会去学这种东西,毕竟学来也没有什么用途。楚阑舟听闻倒是凡间皇庭宫围里有些不受宠爱的嫔妃会去学习这些,妄图挽回皇帝的心意。
沉湎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容易影响修行,楚阑舟欲言又止,想要劝阻的话却在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后停下。
她娘亲教导过她,对结契道侣要信任,要学会保持距离,不能时时刻刻管束,容易赶走道侣。
虽然楚阑舟听哥哥说过爹爹曾经故意在娘亲面前做错事还因为娘亲不管自己而在深夜偷偷抱着铁琴哭泣。但楚阑舟自己去军营看爹娘的时候见到爹娘都是保有距离的样子。
娘亲才是处过道侣的,楚苑可没有。楚阑舟决定不管楚苑的谣言,听从娘亲的话。
宴君安还以为会受到楚阑舟的指责,却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楚阑舟毫不介怀的话语,整个人都肉眼可见的变得雀跃起来。
楚阑舟看着宴君安眼眸里泛着的小小星光。
一点小爱好而已,效用也不大,又不影响别人,更不忍心斥责了……
楚阑舟别过脸,生硬道:“你的事,不需要我插手。”
她以为这样说宴君安可以感到开心,却看到宴君安眼眸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来,他垂着头,咬着唇低声道:“阑舟已经收了新的弟子,还养了好多随从带在身边,自然是不愿管我的。”
楚阑舟觉得自己隐约闻到一股酸味,却不明所以:“什么?”
宴君安回眸望向她的眼睛。
那双眼眸懵懂无知,她的确没有明白自己的话语。
哪怕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有很多事,她都是不明白的。
宴君安叹了一口气:“罢了。”
来日方长,他总能磨到楚阑舟松口的那一刻。
……
荒唐了好几日,正事是一点没做,楚阑舟不愿再耗着,婉拒了宴君安就想迈步离开。
不过她甚至还没迈出门槛,系统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宿主,你没事吧?】
太久没有联系上宿主,系统都焦急坏了,它面对满屏马赛克,甚至已经开始尝试在系统库里检索“魔尊会不会X尽人亡”,“双O真的需要七天七夜吗”之类的词条了。
楚阑舟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系统惊呼一声:【咦,他的身上怎么全是马赛克呀?】
楚阑舟默默闭上了嘴,甚至希望系统也跟着闭嘴。
宴君安倒是没有发现她们这边的交流,他揽紧衣襟,将系统眼中的那团马赛克遮住,而后翻身下榻,低声安抚楚阑舟:“我去帮你打点水沐浴。”
这种东西,用术法清理就是了,可楚阑舟依旧觉得浑身都黏糊糊的极为不对劲。听宴君安的提议,她也没有阻拦。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宴君安哪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衣服也就那样长,有些东西,他是遮不住的。
很快楚阑舟就感受到外面传来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整整七日,汴州黑了整整七天,联系到宴君安这边的情景,大家也都大概能猜测过来。
楚阑舟胡乱听了一耳朵,有夸楚姑娘英勇善战的,有夸还能设结界改变天色好神奇的。
甚至还有杜若对宴君安的安慰:“你……辛苦了,以后好好跟着楚姑娘,有你吃香喝辣的时候。”
楚阑舟:……
楚阑舟默默转头,用枕头捂住了耳朵。
她是那种为了这种事荒废正事的人吗?
明明是宴君安……
她分明目测过,宴君安身上那些伤口不过都是小伤而已,宴君安能留那么久,楚阑舟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
贵为魔尊,总不能承认她不行吧。
楚阑舟咬碎一口银牙,默默背下了这口黑锅。
趁着人离开,系统这才担忧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的反应很奇怪,不像是因为在懊悔你与他分别的那百年。】
楚阑舟默默放下枕头,没有回答。
她知晓宴君安在徘徊,犹疑什么。
所以说她,楚阑舟,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
“大概就是这样……”杜若将怀里的纸塞到了她的手上, “这几个位置堵住,也就能够解救出来了。”
他们这几日也没闲着,和甄季推演沙盘, 拟订了周密的计划。
“你手头能调用多少兵?”
楚阑舟接过她递来的纸张, 将他们放在储物戒里, 凝眉想了想, 道:“不用担心这个。”
她是乾明派掌门,可以调用乾明派的那些弟子。
秦家家主如今由秦星原当任,根据他传来的消息, 已与剑庄达成了合作。
准备活动做得足够多了。楚阑舟却没有要求宴君安如何, 毕竟念虚宗的生源复杂,很有可能会与世家有牵扯和联系。
宴君安轻轻走到了她的身边,道:“已经暗自派弟子前去排查了。”
楚阑舟眨了眨眼睛。
宴君安察觉到她的顾虑,轻轻拢了拢她的手心:“信我。”
他绝对不会让他们再有可乘之机。
楚阑舟应了一声,居然真的没有过问。
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像是蜜糖般萦绕在他的心间, 宴君安没有忍住, 勾了勾唇角。
他是被楚阑舟信赖着的。
是的,楚阑舟怎么可能会不相信他呢?他已经亲手将能够搅碎自己的利刃递给了楚阑舟,只要她愿意, 动动念头就能将他杀死。
可明知如此, 被阑舟这样宠着,惯着,宴君安捂住嘴唇, 遮掩住明显越咧越大的唇角,又悄悄往楚阑舟身边贴了贴, 觉得自己都要被惯坏了。
他自以为自己的反应做得隐秘,熟料正巧被轮椅停在他旁边的甄季尽收眼中。
甄季只觉得此人像是个想要展现自己的开屏孔雀, 亮得刺眼,默默挪动自己的轮椅,试图离他远些。
但他挪了挪,又察觉到不对劲。
在他的旁边还站着个男子。
那男子热泪盈眶,站在角落看楚阑舟的目光热烈到让人想忽视都难。
是季承业。
他这几日听了太多楚阑舟的传闻,早就对曾经闻风丧胆的魔尊多了看法,如今看楚阑舟的目光都是这种亮闪闪的眼神。
甄季被两人夹在中间,默默将轮椅往后挪了挪。
杜若没给他逃跑的机会,隔着人群兴奋地喊他过去。
甄季沉默片刻,摇着轮椅穿过这两人的灼灼目光,走到了杜若的身边,道:
“既然下了决定,就不要犹豫。”
他的话显然另有所指,楚阑舟回过头,与他对上了眼睛。
甄季不愧是这支豹军的军师,已经猜透了她的决定。
身后人群聚集而来,他们站在楚阑舟的对面,脸上都挂着笑。
一面生人,一面死者,立于两端,阴阳两隔。
楚阑舟想让他们转生,却不知如何开口。
但他们何其聪明,他们早已做足了准备,与她道别的准备。
楚阑舟只觉得喉头晦涩,她极艰难地开口问:“你们可还有未竟的愿望?”
杜若絮絮叨叨交代道:“我砍了你种的竹子重新酿了竹酒,就埋在村子东头,但你现在不要喝,这是给你们成婚准备的喜酒。”
楚阑舟老脸一红,喃喃道:“不是指这个。”
“这是最重要的。”杜若严肃强调。
“我们原本最放不下心的就是楚姑娘了……如今楚姑娘安定下来,还找到了伴侣,我也算放心了。”
杜若说着,还心有戚戚然。
只可惜军里太穷,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帅印还给季承业当证据了,没有办法给楚姑娘多置办点嫁妆。
但……
楚阑舟还活着,没有比这更大的幸事了。
杜若笑着对楚阑舟道:“楚姑娘,能不能回避一下,我想单独和姑爷说几句话。”
……
“楚姑娘向来实诚,我说让她回避,她现在肯定屏蔽了自己的感知。明明那么方便就能偷听,她却不会这样做。”目送楚阑舟离开,杜若笑眯眯开口道。
宴君安眼眸里也带了点笑意:“是,阑舟是这样的人。”
明明都成了魔尊,还学不会做坏事。
他眼眸中的温存爱护不似作假。杜若悄悄观察了几眼。
这几日宴君安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虽说仍不习惯好好的楚姑娘被人抢了去,却对宴君安的人格有了些基础的了解。
听季承业说,宴君安在外头颇有名望,是个守礼君子,有很多人以他为尊。
这样的人在楚姑娘面前却是这般表现,心甘情愿和她厮混在一处,应当是有几分真情的。
杜若问宴君安:“你之前问过甄季楚阑舟是如何复生的?”
宴君安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的秘密,甄季意识到什么,下意识想要阻拦。
可惜他有腿的时候都奈何不了杜若,更何况是没腿的时候?
杜若抬脚,把轮椅踹到了一边,对宴君安道:“甄季不愿和你说,我讲给你听。”
“当初楚姑娘在汴州身死,我们听人说楚姑娘是仙人,是没有魂灵的,若是无人祭拜便会消散,就在城外给楚姑娘建了一座庙……”
“可我们已经成了鬼,又哪能搞来新鲜的香火祭拜楚姑娘?我们想找凡人祭拜,又害怕自己身上鬼气太重反倒伤了那些凡人。”
“我们不想害人,却又害怕楚姑娘魂魄消散,便整日心焦,想着去结界边等凡人商队经过,没想到试探得久了鬼哭阵阵,反倒让汴州闹鬼的传闻传了出去,更无人敢去汴州。”
这的确是他们太蠢,杜若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太好意思。
“后来我们遇到了云游的一位方士白衣,他听说了我们的故事,便给了我们一份秘法,说是可以唤回楚阑舟的魂魄。”
杜若从袖口里掏了掏,掏出一卷风干的黄纸,递到了宴君安的手上。
他们死在煞气的战场里,尸体最为凶煞,以他们的尸骨为祭,可唤亡魂。
宴君安脸色奇差,他用力攥住了杜若的手腕,厉声问:“这份秘法,是谁交给你们的?”
他并没有收力,灵力不自觉涌出,落在杜若身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甄季脸色变了,上前就要阻拦他的动作。
宴君安很快便收敛了力道,他松开手,压制住自己的情绪,问:“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特征?”
杜若却毫不在乎自己受伤的手腕,她从宴君安的反应猜测到了这件事怕是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顺遂,皱眉沉思道。
“那人身着白衣,平日里以纱覆面,看不清脸……”
杜若努力回想着,忽然加重了语气:
“我想起来了!他身上带着一支金色的笔,那支笔特别漂亮,只看一眼仿佛就能把人的魂灵都吸进去!”
……
千里之外,念虚宗。
拜师大典。
这不过是宗门内部的选拔,不过身为悯川第一大宗,念虚宗的大事就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因是拜师的缘故,念虚宗各峰峰主并诸位长老皆坐在主位,基本无人缺席,只有剑尊宴君安因着并未归宗的缘故,由身为剑阁师妹的穆婉莲代为出席。
但这也不重要就是了,毕竟众所周知,长庚峰不收徒。
除却念虚宗内部人员,宴家,穆家,巫家,崔家,秦家五位主家自然是要坐在主位的。
此时穆家两人都在主位,看上去好不风光,穆家家主显然也是十分高兴,红光满面,被围在小世家中间,看上去十分雍容华贵。
宴家家主抱病,出席的是代家主;崔家性质特殊,也是由弟子出席;巫家家主是一位中年人,脸上带着青色面具,看上去格外神秘。
原以为秦家受挫,应当不会出席,却没想到秦星原就和没事人一样走了进来。
周围猜测纷纭,秦星原不管不顾,径直走到了主位落座:
“我就是来看看,世家到底什么时候死 。”
他话音落下,全场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众人脸色大变,都在偷偷观察着坐于主位上那些人的脸色。
秦星原本就是个疯子,没人会想着和疯子计较。穆家家主只是淡然扫了他一眼,反倒是巫家家主轻捏了一个法诀,看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秦星原惹出来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很快气氛又都活跃起来,尤其是那种小门派小世家好不容易找到了和大家族接触的机会,更是抓紧时机,想要借机攀附上高枝。
每回都是如此,看都要看腻了,念虚宗的掌门扇了扇手里的折扇,听着耳边絮絮低语,尽是些搬弄权术的把戏,轻掩着打了个盹,眼眸泛起几分嘲弄之色。
既然他们觉得世家枝连同气,一起烂进根子里,不如就从根源放一把火。
让他们连根烧起来。
那才叫畅快。
……
“你不去找他?”臧泗混在人群中,看着坐在上首的那几位家主,沉声问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巫柳叹了一口气,听语气还有些惆怅:“唉,小生不过是一个小小书生,哪能攀附上巫家的高枝儿?”
臧泗烦死了他这样说话,低声质疑道:“你姓巫。”
在修真界,这个姓氏自然而然就带了一种特殊的含义。更何况他在乾明派展露出来的那个绝技,要说他与巫家没有关联臧泗不肯定相信。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凡间姓巫的人可多了去了,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和我姓啊。”巫柳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还故意压低声音,俯在他的耳边嗔怪道:“我当初装自己是巫家人,这不是因为害怕被你那恩人赶出去?”
巫柳的话里十句有九句都是假话,臧泗懒得同他纠缠,转头看向了主位上的那些人。
他是用普通外宗进念虚宗参观的弟子的身份混进来的,此时和念虚宗那些外门弟子排在一起,只配站在最外围的小广场上。
而在小广场正中,是整个念虚宗最大的演武台,其用一整块玉石石板打磨开凿而成。能站在其上的,都是些能够参与进这次拜师大典的内门弟子,哪怕如此,他们也只是能获得被选拔的资格,并不代表就有师父愿意收他们徒。
拜师要看天姿看眼缘,还要看弟子在宗门内的日常表现。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表现,而是他们的出身。灵根再纯粹,都不如投个好胎重要。
什么八大阁七大峰。
还不是为了那几位公子少爷服务的?
臧泗嗤笑一声,看向了高高坐在上首的那些峰主。
他出身不好,就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所以更知道那些出身不好的修士会受到的歧视压迫。
人生而便分了三六九等,在凡间是,到了修真界依旧是。
峰主的位置安排的比较显眼,臧泗挨个看过去,隔着人群,他看见了穆婉莲。
近日关于她的不利留言传扬出去不少,她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许多,眼底泛着抹青黑,整个人也纤瘦不少。
虽然她的确做错了事情,但她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罢了,更何况救命恩人这件事,是自己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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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了人,和她没有多少关系。臧泗对她的感情颇为复杂,谈不上喜欢,但说要厌恶愤恨,他也还不至于。
他有些窘迫地转过眼,却看到穆婉莲冲他露出了一抹笑。
隔着人群,那笑如清水芙蕖,清丽素雅,一扫他心底对这场拜师大会的厌倦。
而且哪怕这里有那么多修士,他却直觉穆婉莲是在看他。
“喲,看见老情人了,怎么不去打个招呼?”还来不及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轻嘲,伴随着那道声音,巫柳将自己的手搭在了臧泗的肩头。
那一瞬间的感觉有如被毒蛇攀附,臧泗只觉得透骨生寒,明明对方没有用力,他整个人却仿佛都被死死按在了原地。
【检测中……检测对象:臧泗,称号:隐元居士,好感度:100;检测对象:巫柳,称号:逍遥客,好感度:80】
都没有改变。
穆婉莲微微松了口气,她虽然还在疑惑隐元居士为何会与逍遥客这般要好,但系统提供的好感值不会作假。
这样高的好感度,面对她的时候应该还是死心塌地的状态。
【叮咚,检测到修士对宿主的好感度+0,目前为30……叮咚,检测到修士对宿主的好感度-10,目前为20;……叮咚,检测到修士对宿主的好感度+10,目前为60】
检测的自动语音结束,系统冷淡的机械音响起:【宿主,我说过隐元居士对你的好感度不会改变,与其关注这个,不如关注一下你最近的称号,最近你的追随者掉了不少,万人迷称号任务未完成,降为千人迷。】
“你不是有那种能吸引别人的力量吗?为什么不管用了?”穆婉莲质疑道,“还有你的检测真的不会出错吗?我们刚回来的时候,掉的也没有那么多啊?!”
虽然不愿提起,但穆婉莲其实是被乾明派赶出来的。
穆婉莲原本以为自己惹怒了林束,会被其针对,早就做好了与乾明派撕破脸的准备,却没想到禁足自己的居然真的是宴君安这厮,林束只是好吃好喝招待了她一段时间,而后才委婉劝她尽快离开。
穆婉莲想起了跟在林束身边那女弟子满脸你师兄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还吃得那么多乾明派都养不起了的表情,只觉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难道在她眼里自己是来乾明派打秋风的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种把别人当成敌人,别人却毫不在乎自己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但穆婉莲有系统任务压着,也没时间与那女弟子掰扯,急匆匆回了宗门。
那段时间,修真界传出了她与林束对战的留影石,她在比斗剑法时违规使用了灵力,却依旧输给了林束,贻笑大方。
因为这个原因,她掉了一大波的好感度,但她很快就又举办了好几场私人赏花宴,虽说是赏花宴,却更像是古代plus版粉丝见面会,她装装哭,再假模假样道几次歉,很快就把降下去的好感度又加回来了。
甚至还以为她的认错态度诚恳,反吸了几波粉,涨了不少修士的好感度。
她在穿越前可是追过星混过娱乐圈的,这种小层次的公关,甚至不需要系统教她,她自己都会做。
道歉都道歉了,还能让她怎么办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留影石录的只是一个片段,清莲仙子这样火,肯定是有人嫉妒污蔑他们家仙子……追她的修士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看到的真相,哪怕真的是她做错了事,他们也会给她找无数借口帮她反驳。等时日长了,他们自然也会忘记她还做过这样的事情,哪怕后世有人提起,也激不起什么火花了。
——是这样做的没错。
可为何,好不容易上来的好感度又没了?!
穆婉莲也很崩溃啊。
系统不紧不慢回应:【发生了什么,宿主应该清楚。我和你说过,万人迷系统的能力只是一个加成,强弱会受到环境的影响。】
穆婉莲最烦的就是系统这种慢条斯理无所谓的态度,想反驳又怕被其他弟子看见影响自己的好感度,只能压低声反驳:“穆家的事,我能有什么办法?”
穆家最近的确传出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说是穆家家主借庇佑之名实际做的事掠夺其他世家功法财富的事情。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穿越来穆家的时候不过是一个要被送去嫁人的旁枝,在穆家甚至没有待上几个月就被遣了出去,进了念虚宗。
系统的机械音永远冷酷:【宿主的荣光和穆家休戚与共,之前宿主的影响力有穆家的威望加成,如今穆家传出了这样不好的传言,自然也会影响到宿主。】
穆婉莲闭上了嘴,将脸转到一边。
系统没听到穆婉莲的回应,以为她是想不到好决策,便道:【系统已自动生成解决方案——去慰问收到伤害的修士,并录制道歉视频,系统会帮助宿主进行剪辑,剪辑出那个修士原谅的画面,并散播流言,将穆家这件事宣传成帮助修士却被反咬的故事。】
如果她没有拜入剑阁,穆家那老女人甚至不会给她一个正眼,她都自顾不暇了,凭什么还要帮她洗白?
穆婉莲低声怒吼:“我不要!”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她的声音有些大了,周围离得近的长老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
穆婉莲紧急调整自己的表情,硬逼着自己扯出一抹笑容对那长老颔首,表示自己无事。
系统并不在意宿主是什么情绪,只在她的脑海里淡淡问:【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宿主?】
穆婉莲没有回答。
系统表现出了十分的耐心,并没有出言催促。
过了半晌,穆婉莲才开口询问:“穆家真的这样做了对不对?”
她的声调在微微发抖。
传扬出的流言详尽地说出了所有线索。
事件的起因是一部鞭法。这个家族虽是个小家族却因为乐善好施在当地颇有名望,他们家学为四十二道鞭法,虽然功法强力,但他们的家族却奉行武功不可传给无德之人的理念,对传人要求较为严苛。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很难找到传人,尽管如此他们依旧没有放松要求,哪怕找不到传人也不愿将就。
后来那个地方出了一些变故,这个家族中途落难,却刚好收到了穆家递来的橄榄枝。可惜这并不是一个好心得好报的故事,原本的护身符变成了夺人性命的利刃,穆家霸占了他们的鞭法,又害怕他们将这件事传扬出去,便遣人将这个家族中的人屠戮殆尽。
传言当日的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止歇。唯一幸存的那位小公子被他乳母藏进了灶台里侥幸逃生,但他被浓浓烈火熏哑了嗓子,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按照系统的方法洗白穆家,这的确能够行得通,因为那个家族除却最小的那个修士,已经没有第二个活口了。
哪怕已经穿进这个世界很久,穆婉莲还是不习惯面对这种事。
她会因为害怕系统的惩罚做违背道德的事情,但也只是违背道德而已,她还从未害过人的性命。
杀人是犯法的。穆婉莲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所以她不能理解为何穆家可以轻轻松松就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
就只为了一道鞭法?
哪怕这鞭法再珍贵,又能珍贵到哪里去呢?会珍贵到动摇穆家的统治地位吗?
穆婉莲想不明白,她觉得恐慌。
她害怕到浑身发抖。
系统恩威并施,每打一棒,就会给一个甜枣:【都是数据而已,宿主不要紧张,把他们当成一场游戏就可以了。】
真的是数据吗?
这也真实过头了。
NPC会因为共情那个家族的遭遇而抵抗系统的吸引力吗?NPC会钻研剑道甚至打败知晓一切,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系统吗?
越接触这些人,越深入这个世界,穆婉莲就越恐惧。
除却脑子里的系统,她完全分不清这个世界的虚幻之处。
比起当一个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玩家,她更像是一个被系统操纵的傀儡。
全息网游里的玩家尚可选择自己的阵营,她却始终都只能走在系统规划好的路径上。
就和现实的生活一样,只是换了个操纵者罢了。
可如果系统给的道路是错的呢?
她又在做什么?
维护杀人者,为虎作伥?
“我也要做杀人者吗?”穆婉莲哑声道。
系统读取出她格外活跃的脑电波,意识到她的情绪并不平静,放软了声调:【宿主,请你不要多想,你并没有杀人,杀人的,是穆家的人。】
穆婉莲摇了摇头,道:“不,是我。”
哪怕她什么都没有做,只要她参与进这个事件里,她就是共犯,她的手就染上了鲜血,和穆家那些人没有区别。
【警告,请宿主不要消极怠工,积极完成任务,否则会予以电击惩罚;警告,请宿主不要消极怠工,积极完成任务,否则会予以电击惩罚……】
系统可以检测到她完成任务的意愿,此时她的意愿跌破警戒值,系统的警报声自动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过量的电流顺着系统警报声传导入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和灵魂被系统割裂开来,身体依旧端正地坐着,灵魂却在忍受着这一场电击酷刑。
忍受着点击,穆婉莲却人有闲工夫打量自己的身体,那具身体和自己的长相完全不一样,她样貌美颜,妆容精致,身量五官无一不是讨人喜欢的样子。
真可怜啊,像个人偶一样。
穆婉莲评价。
她眼前一白,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穆婉莲这才幽幽转醒。她还好端端的呆在她那具完美躯壳里,拜师典礼已然开始了,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周围乱哄哄的,不过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便是了。
她今日的任务,就是来当个好壁花。
系统略带嘲讽的机械音重新在她的脑海中响起:【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穆婉莲。】
【你在比斗中私自动用灵力,凭借你元婴期的修为可以轻易杀死金丹期的修士。当时如果和你对战的不是林束,你已经杀人了。】
穆婉莲张了张嘴,试图反驳:“我没,我没有。”
系统并没有理会穆婉莲的辩驳:【请你不要拿系统任务洗脱自己,你本质上就是个坏人,和我们一样的坏人。系统发布任务,你去完成就好了,不必多想,还能减轻你的负罪感……】
系统的声音被系统自动警告音打乱,逐渐听不清:【请宿主积极完成任务!请宿主积极完成任务!违规会遭受电击处罚……】
穆婉莲微微垂头,哑着嗓子道:“知道了。”
……
“松手!你在发什么疯!”臧泗猛得回头,伸手就要拔剑。
巫柳缓缓松开了钳住他肩膀的手,揉了揉手腕,叹息道:“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刚刚冰冷的感受让臧泗心有余悸,他敢打包票巫柳这小子绝对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他愤怒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啊?”巫柳看上去十分委屈,他甚至摊了摊手,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白皙空无一物的手心。
抓不到证据。
臧泗冷静下来,转过了头,警告道:“不要靠近我。”
抓不到证据也无所谓,他不会再给他靠近自己的机会。
他不计较,巫柳却转了转眼睛,反跟他计较起来:“先是怀疑我是巫家人,后来又怀疑我要对你动手,好啊!你居然不相信小生!”
臧泗反问他:“你有什么可信之处吗?”
巫柳鼓着嘴,嘟嘟囔囔着说要证明自己。
臧泗懒得理他,接着观察起周围的局势来。
和他预料的不错。
内门弟子的师承早就内定好了,这次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内门弟子依次上前,站到台子中央,木傀儡会宣读其在内门的成绩和灵根表现。
诸位峰主长老佯做沉吟,而后便会降下各色象征峰主或长老的神光或者让木傀儡将之驱逐下场。
整个流程无聊至极。
臧泗觉得就连正在围观的念虚宗自家掌门都要睡着了。
哪怕那人拿扇子遮着脸,他都能看出来,底下的眼睛绝对是闭上的。
但他睡不着,因为耳边还有个傻逼在不断絮叨:“不行,再让我想想……”
臧泗睁着眼睛,硬生生忍到了拜师礼中场。
一个女弟子走到了演武台中间。
她穿着念虚宗的校服,手里握着一把剑,整个人站姿挺拔,像是一棵翠竹。
穆家家主穆静姝和身旁的巫家家主聊得正欢,看到中间那弟子掩嘴笑到:“啊,轮到心儿了,宴家秦家那两个孩子,也都站出来吧。”
她并未压低声音,是以在场人都能听清楚。
她这是公然打破念虚宗百年以来的拜师规则,四下一片哗然。
臧泗就站在外门弟子堆里,甚至能听到人群骂了一声:“去他爹的世家!”
还有人嘟囔道:“宴仙君呢?宴仙君出来管一管啊!”
说话那人伸头看了看,绝望了:“可恶,宴仙君怎么不在?”
偏偏今日宴君安未曾出席,长庚峰的位置上坐着的还是个该死的穆家人。
站在正中的穆愿心皱了皱眉,下意识望向站在人群中的宴梦川和秦三百。
宴梦川和秦三百则是望向了坐在主位的大家长们。
穆家家主这一举动不仅仅是打破了念虚宗的规则,更是在约过世家号令其族中弟子,是在打其他世家的脸面。
巫家家主带着面具,并不能分清喜怒,只能听到他面具下的声音:“确实是个好苗子,天道会庇佑她的,恭喜穆家主了。”
秦星原嗤笑一声,没有开口。
只有宴家代家主脸色难看,他嘴唇抖了抖,最终还是道:“梦川,上来吧。”
念虚宗掌门并未开口制止,他轻抚折扇,只不过笑容更冷了几分。
怪不得明明穆家出了那样不好的传闻,穆家家主却仍然好整以暇,甚至还有闲心思来参加这一场给小辈们准备的拜师大典。
宴家家主常年抱病,秦家式微,巫家和崔家又向来不参与俗事,是以如今上五家格局,穆家的确是一家独大。
宴梦川同秦三百一起走上了阶梯,缓缓走到了穆愿心的身侧。
穆愿心咬紧唇,还是下了决定,扬声道:“母亲!”
穆静姝面带微笑,却直接无视了自己女儿的话:“我看这念虚宗内,就数你们和心儿玩得好,就自作主张,想着让你们同心儿拜一个老师,刚好能凑在一起,凑个伴。”
秦星原还顶着一张在场所有人都欠他千百万的表情一言不发,宴家代家主却坐不住了,赔笑道:“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穆静姝看上去并没有要和其他世家撕破脸的意思,她听到了宴家代家主的婉言劝阻,连忙解释:“当然,我事先还是有做过调查的,这三个孩子都喜欢练剑,刚好念虚宗也就只有长庚峰和天元峰两位峰主是习剑的,但众所周知,长庚峰的峰主收了我们莲儿为徒后就一直闭关不再收徒,莲儿又没到收徒的年纪,便只有天元峰这一个峰能够选择了。”
天元峰峰主宫淮很显然早就与她有了联系,听到穆家家主提到自己,便站了起来,拱手道:“家主抬爱了。”
穆静姝顿了顿,又道:“当然,还是要看这几个孩子的意思。”
她这句话可谓说是考虑的十分周全,从世家的角度无可挑剔,但宴家代家主岂能不明白她话语间的含义?
恐怕关系好拜同一个师父只是托词,她的意思是要他们听从她的安排,为她马首是瞻罢了。
而且她话语间的威胁之意非常明显,不管他们怎么选,都只能选择她,否则,必定会受到这个毒妇的报复。
只怕今日之后,上五家都要以穆家为尊了。
可他又如何能甘心,要知道之前虽然没有明说,可他们宴家才是原来的上五家之首。要不是家主一直病着,哪能轮得到穆家?
宴家代家主恨到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齿,他甚至有些迁怒于秦星原。
不是说秦星原是个疯子还很讨厌穆静姝吗?刚来的时候那样挑衅,怎么到了这表明立场的时候他居然不闹了?
依他看,这人就是装的。
秦家示微,自顾不暇,刚好借机能搭上穆家的青云梯,让穆家家主给自己撑腰。
前后反差太大,疯狗居然听话了,没看见穆静姝那女人都开始对秦星原另眼相待了吗?
沉默太久必定会引起穆静姝的不满,如果日后真的是穆家一家独大,宴家保不齐会被报复。
宴家代家主咬着牙,却还抱着一丝侥幸并未松口,赔笑道:“是啊,还是得看看小辈们的意见。”
他这个回答明显没有让穆静姝满意。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却还是挥手道:“你说的没错,让他们选吧,只是要委屈宫长老了。”
宫淮起身,又行一礼,微笑道:“这是应当的。”
宴梦川不经常参与家族事物,但他毕竟自小就在世家长大,将局势看得分明。
他知道爹爹在犹豫什么,他甚至能看到穆愿心紧张的表情还有秦三百握紧的拳头。
世家争斗归世家争斗,他不会为此迁怒穆愿心。
但……
他是他们三个最年长的,这也代表着他应该最先站出来表态。
但……
太难了。
一边是家族兴荣,一边是理想追求。哪怕他再年长,如今也不过才将将过了自己十八岁的生日而已。
宴梦川低着头,感受到自己额前有汗水滚落,融在地上看不见了。
无论如何,得站出去,得……
“我不同意!”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穆愿心先他一步,站到了二人身前。
四周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穆静姝脸上的笑容散去,皱眉道:“心儿,你不要任性。”
“我只跟着真正的剑修学剑。”穆愿心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表情,最后落在了宫淮的脸上,“他的剑才不是真的剑!我不要同他学剑!”
她高高扬着头,像是只骄傲的小凤凰。
周围的目光有惊讶,有释然,最多的是嘲讽。
她知道他们在嘲讽什么,嘲讽她愚蠢,嘲讽她自不量力。
她的确是在自不量力,自己不过筑基修为,却狂傲到敢去评判宗师的剑。
但穆愿心不在乎。
世家暮气沉沉,可她不同,她还年轻。
她心中自有道义准绳,更有不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勇气,她胸中义气未散,哪怕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她依旧会这样做决定。
“抱歉。”穆愿心笑着转头道歉,“宴师兄,秦师弟,我们可能要转投其他宗门了。”
剩下半句话没说。
其实她想说的是她估计要被逐出穆家了,也不知道乾明派肯不肯收留她,如果不收留她,她是不是得在外面睡大街。
宴梦川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但他的目光扫到穆愿心正在哆嗦的手指上,很快回过神,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我也不愿意! ”
秦三百结结巴巴,上前握住了她的另外一只手:“我,我也是,我和你们一起打秋风!”
没必要把心里话说出来啊!
这样一听不是更惨了吗?
穆愿心内心疯狂吐槽,但还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太好了,犯傻的时候有人陪着。
……
一片死寂之中,宴家代家主打起了圆场:“哈哈,你看这几个小辈看起来都不是很乐意的样子,要不然就算了吧。”
穆静姝公然被反驳,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反驳,此时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他的选择是对的,刚刚要敢答应,我就一刀劈死他。”秦星原却偏偏还要在此时火上浇油,“我们秦家只养人,不养狗。”
他骂的是自己族中弟子,却骂到了那几个谄媚的小世家身上,他们的脸色铁青,却不敢说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秦家式微也总归是上五家,他们也是惹不起的。
被小辈侮辱自己不配为剑修,宫淮再怎么想攀附世家也有身为宗师的脾气,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
臧泗看着面前这一幕,不以为意。
在他眼里这不过是小孩胡闹而已,很快就能结束,反倒这个时候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演武台,或许是个行动的好时机。
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就听到身边那神经病又说了一句话:“我想到了!”
“你不是怀疑我同巫家人有联系吗?我直接证明给你看好了!”
臧泗死死皱了皱眉:“你想干什么?……”
制止的话早已来不及,巫柳高举手臂,手舞足蹈,大喊道:“喂!巫高旻!看过来!你认识我吗?!!!”
真的是个疯子!
臧泗拼命伸手想要捂住他的嘴巴,但已经来不及了。
周围人群四散开来,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的空间。所有人的目光登时从那几个小孩身上转移到了他们身上。
敢当着众人的面喊巫家家主性命,不是疯子就是有实力傍身,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这些外门弟子能惹得起的。
巫家家主被当场点出姓名,却也没有恼怒,反而饶有兴致道:“小友是何人?”
臧泗满头是汗,偏偏那疯子还在装无辜,伸手指了指巫家家主:“你看,他说他不认得小生。”
臧泗伸手箍住他的脖子是真的很想掐死他。
巫柳却佯做晕倒,倒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耳边低声道:“机会。”
但这的确是个机会。
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全场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近五十年,不,是近百年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臧泗只觉得自己手脚发软,却意外地兴奋起来。
他站起身,目光直直望向坐在主位尸位素餐的世家们,朗声道:“我乃无相阁隐元居士,此次前来,是来替一人洗清冤屈。”
巫家家主带着面具,看不清其下脸色:“何人?”
臧泗张开口,一字一句道:“剑阁,楚阑舟。”
轰——
他话音刚落,仿佛石头投入深潭,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窃窃私语声响起,却压得很低,很显然他们都很想听他接下来的说辞。
巫家家主道:“哦?”
穆静姝的反应有些出乎寻常的激烈,她大喊道:“他是魔头走狗!赶出去!快,快点把他赶出去!”
众弟子听令想要将此人架出去,秦星原却皱眉不耐烦打断了他们的动作:“我却偏偏想听,你们有什么意见?”
穆静姝一改原本的端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你们秦家不过是一轮日暮罢了,有什么资格与我穆家叫板?”
“在场众人,除你之外,可还有别人想听?”穆静姝耐心告罄再也不做伪装,放下狠话,“谁敢听谁就是在与我穆家作对!”
周围世家小宗们如鹌鹑一般缩着脑袋,半句话都不敢多言。
秦星原冷哼一声,直接把刀按在了桌上。
两位上五家对峙,得罪谁都讨不了好,弟子们犹豫着不敢上前,终于想起来去瞥自家掌门的脸色。
念虚宗掌门摇了摇折扇,记住了这几个弟子的长相。
小小年纪别的没学就学了个贪慕权贵,算是废了。
寂静之中,一个老者却开了口:“来都来了,不妨说一说?”
说话那人白眉白须,看面相十分和善,正是剑痴。
跟在他身边的小弟子压低声音,努力劝解:“师父!你参和进来干嘛?”
剑痴眉目和善,笑盈盈看向臧泗:“年纪大了,就爱听故事,小友不妨说完?”
臧泗朗声道:“楚家当年全族为煞气而死,死得着实蹊跷,楚阑舟正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探查真相,只得下山。”
刨去那些众人杜撰的传闻,楚阑舟罪状只有两个,其一是叛出师门堕落为魔,其二便是其屠戮汴州百姓,抢占汴州为魔窟。
时间太短,臧泗无法知晓汴州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楚阑舟前面叛宗堕魔,却是另有隐情。
“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出声的是一个小世家,他和穆家向来亲善,如今也自愿充当起了世家的喉舌。
臧泗皱了皱眉还要开口,却又被一句话打断。
另一个小世家道:“她觉得疑虑就要入魔,那所有人都为了点小事去入魔,整个修真界岂不是都乱了套?”
周围人虽然没有出声,但看表情,很明显是赞成他的话的人要多一些。
臧泗张了张口。
一点小事?
全家被屠,为了探查真相以身涉险在他口中只是小事?
这种人就是自私自利毫无共情能力,面对这种人,他深刻的感受到了言语的匮乏无力。
他想骂几句诅咒的话,张口却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不能骂,说这种话对恩人无益。
“这件事倒是不那么重要。”
不帮他说话就算了,反而背刺他,臧泗回头愤愤盯着巫柳。
巫柳摇了摇扇子,完全不理会臧泗杀人般的目光,只是道:“我其实给大家准备了一个惊喜。”
那世家不明所以:“你们不是要帮楚阑舟说话吗?怎么不说了?”
“害。”巫柳笑了笑,道,“我倒是想说——”
“可也还得是你们有命听啊。”
“你是在威胁我吗?”世家暴跳如雷,“还不快把他们拿下!”
轰隆隆——
巨大的爆裂声响彻整个念虚宗。
大地摇晃震颤着,念虚宗在护山大阵的保护下并未产生塌陷,但他坐落之处,绝对起了很大的灾祸。
很快,便有小弟子不顾灾祸,急忙跑到了大殿前:“报!赣州有有有……”
念虚宗掌门面色铁青,厉声质问:“有什么?!”
“煞气,有煞气!煞气弥漫开了,封锁了整座城!”小弟子脸色煞白,想起自己刚刚看见的场景,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下谁都没必要拜师了。
魔气连带着沙砾翻卷而起, 厉鬼哭啸声不绝于耳,整个汴州犹如一座名副其实的鬼城。
看不清,完全看不清。
魔气聚拢得太厉害, 几乎浓缩成了一块巨大的黑团子, 让人根本看不清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罡风随着魔气弥漫开来, 只要稍不留神就能被这些卷着碎石的风穿透皮肉在身上划破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但这不是最恐怖的。
更恐怖的是夹杂在罡风中的魔气, 他们几乎无孔不入,只要钻入筋脉,就能轻易毁灭一个普通修者的道途。
为了避免被波及, 季承业小心翼翼躲在石后, 他虽明知道终有此时,心中却依旧难掩担忧。
他忍不住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
面具盖住了男人半张侧脸,白衣仙君轻抿着唇遥望着魔气的中央,他身着流云衣长身孑立,只是站着便不由得让人安心下来。
有那一瞬间, 季承业竟然将他看成了宴君安。
哪怕事件紧急, 他却依旧忍不住因为自己这个猜测失笑出声。
不可能是宴君安的。
若真是那位仙者,现实就未免太荒谬了。
但这份相似也让他不禁对那人尊敬了几分,他躬身喊道:“仙者, 怎么办!……”
风实在是太大了, 季承业只一开口便灌了满口沙子,不得不悻悻然闭上了嘴。
宴君安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分,只是留了一个字:“等。”
他看上去淡漠无比, 只是一双淡色眼眸却暴露了他的心绪,宴君安瞳孔微缩, 死死凝望着那抹浓郁到化不开的漆黑魔气。
等什么?
季承业想开口。
他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
大道三千,万般功法循其道, 条条都可通向飞升之路。修士更是种类繁多,人修,鬼修,凡修,妖修……可谓说是广罗万象,这样多的种类,却只有魔修被排斥在大道之外。
因为只有魔道不同,凡是修行魔道者无一例外,最后都是被魔气反噬而亡的结局。
非是天道无法容忍魔修,只是魔气相较于灵力霸道许多。修者修行,其实是一个锻体的过程。修者将自己当成容器,用来储存灵力,容纳的灵力越多,实力就强大。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大承,渡劫……每个阶段能容纳的灵力都有个定额,要想超过限度极为艰难,除非有人会些秘法催动,但那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魔气则不同。
魔气霸道,会随着修炼的推进不断涌入人的体内,并且呈现出倍数般增长。随着修行越发深入,魔气就会越来越多,一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修者凝聚血肉之躯无法承担超出身体负荷之外的魔气,器物化成的修者还能忍得时间长些,那些普普通通从凡人升上来的修者就要凄惨许多了。
他们往往是走投无路堕入魔道,最后凄惨地死在了寻仇的路上或者之后。
当年季承业头一回在修者界听到楚阑舟堕魔之事时,那位教习先生曾感慨楚阑舟的天姿千年难遇,只可惜心性不足走了歪路。季承业当时不相信,如今他却有些信了。
这样浩如烟海的魔气,他从未见过。能承受这等体量的魔气之人,可不正是千年难遇的天才吗?
季承业惊叹着,却也还在担忧。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看到了宴君安的瞳孔里倒影着的那团魔气,还有身处在庞大魔气之海中,渺小如一叶扁舟的楚阑舟。
……
楚阑舟还穿着那件僧衣,从她的气度里却根本看不出半点悲天悯人的样子,她那满头墨发随意飘散在空中,像是个胆敢拟作菩萨的厉鬼。
而她的身前,正站着乌泱泱一群人。那些人手里都拿着兵器,甲胄染血。
杜若站在队伍最前端,红色披风随风猎猎舞动着,她昂首睥睨,冲着楚阑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楚姑娘,就此别过。”
楚阑舟微微颔首,视线落在了杜若和她身后的瘸腿军师,又从那些士兵们身上一一扫过,道:“好。”
与君终有一别。
阴阳两隔,生死两端,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相见了。
楚阑舟伸出手,无尽魔气溢散而出,将整个汴州都笼罩入其中。
在魔气之下,那些人影开始扭曲起来,无数执念顺着魔气传导入楚阑舟的内府之中,犹如藤蔓一般,狠狠鞭嗒在楚阑舟的神经之上。
“胜了!我们豹军是一支常胜军!”
“我们有楚姑娘带着,那可是仙人,我们一定能大胜归来!”
“守住了!我们守住了!我们从那些怪东西手上,把汴州守住了!”
“可恶,今日也不便向她告白,但是,算了,就此相依也不错……”
“我的手断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可甄军师,甄军师在哪里?他被乱石堆埋住了!”
“甄军师!军旗还没倒下,我还能战……”
“流了好多血,看不清了,快要……失去意识了……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煞气已经散了,这些执念留存不了多久,楚阑舟闭着眼睛进入内府,想要捕捉脑海里迅速闪烁过的这些声音。
可她没有听到,有东西死死遮蔽了她的耳朵,将所有的话都隔绝在了外界。
内府之中,楚阑舟惊讶地瞪大眼睛。
是杜若。
杜若还未曾离去,身为这支鬼师的将领,她与魔气早就融为了一体,她居然趁着楚阑舟虚弱的空隙闯入内府,替楚阑舟挡下了所有呓语。
杜若苦笑一声,叹息道:“楚姑娘,就知道你会去听。”
她的语气里竟然还透出了一股家长的严厉感,楚阑舟摸了摸鼻头,有点不好意思。
杜若看着她的反应,又叹了一口气,表情严肃:“这不是我们的执念。”
楚阑舟微微瞪大眼睛。
“楚姑娘,这是你的心魔。”
心魔被杜若戳破了伪装,肆虐而起,彻底化为了浓成一摊腥臭的污浆。
无数将领的脸孔融化在其中,哀嚎叫喊着,这不是他们的本相,而是魔气模拟出的模样。
这才是囚楚阑舟数百年的心魔。
战场留下来的痕迹太深,那些鬼将士们甚至会将生前受到的伤害留在魂体上,可楚阑舟呢?
她才是在最前线最痛苦的人,她受到的影响也比他们都要深。
楚阑舟记着他们死前的情状,那些场景深深烙印进了她的灵魂中,哪怕失去记忆也未曾淡去几分,成为了折磨楚阑舟百年的噩梦。
她为他们所苦。
可杜若不希望。
但修者的心魔只有修者自己才能解决,杜若无力制止,便只能尝试进入内府劝慰楚阑舟,但她显然并不能拖延多久。
眼看心魔逐渐凝聚成形,杜若只能提醒道:“楚姑娘,不要看我们,往前走,往前走,不要回头。”
“楚姑娘,要小心……梦……”
来不及开口询问,污染洪流早已袭来,打散了杜若的幻影,轰然将楚阑舟整个人吞没。
汴州城内,楚阑舟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汴州城不知何时响起了婉转琴音,慷慨激昂,配合着周围弥漫而起的黑气更显出几分悲怆,那是首镇魂曲。
楚阑舟愕然回头,看到了正抚琴的宴君安。
宴君安立于石上,如玉山之将崩,浑身洁净无瑕,出尘不染。
那是整个汴州唯一的一抹白。
与她泾渭分明。
楚阑舟看着他眼眸中的担忧,缓缓闭上了眼。
她在半空中脱力倒去,就像是一枚被折断的纸鸢,直直坠入了身下诡谲的魔气深渊里。
古琴弦断,发出声悲到极致的哀鸣。宴君安的眼看着楚阑舟的身影消失,瞳眸缓缓睁大,几乎想也不想就拔出了插在怀中的君子剑。
君子剑激起青色剑气直直冲着魔气袭去,这其中凝聚着宴君安身为剑尊的全力一击。只一剑便犹如摩西分海般将魔气漩涡劈成了两半。
“宴,宴……”季承业目睹了全程,伸着手指结结巴巴喊了出来。
宴君安收起剑,只轻轻扫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直接跳入了魔气之中。
前后不过几秒的功夫,魔气在他劈开的下一秒就恢复如初,又变回了狰狞恐怖的漩涡,仿佛刚刚发生的这一切都只是他昏过头之后看到的错觉。
可岸上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
黑气弥漫,宴君安被魔气裹挟其中,五感都被缓缓剥夺,宴君安看不清楚阑舟落在何处,只能凭借本能伸手想要摸索出来。
他仿佛堕于噩梦之中,梦里宴君安反复寻觅,费尽心机也才找到一小节
截不完整的枯骨。而今日的宴君安伸手,却碰到了一截温热的东西。
温热的,还带着脉搏的,楚阑舟的手臂。
那手臂反客为主,居然还使了一个擒拿术一把将宴君安拽了下去,自己则趁机贴到了宴君安的后背上。
宴君安微微皱眉,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句低语:“我赢了。”
脆生生的女声中带了点笑意,听语气还很骄傲。
魔气没有暴动,全都是受楚阑舟本人的指使缠在宴君安的身上眼上,甚至还想撬开宴君安抿得死死的薄唇把魔气化成的小触手插进去。宴君安不过进这魔气漩涡里一小会儿就彻底失去了原来整洁的样子。
宴君安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是身周发出些冷淡的剑气,魔气委委屈屈躲开,给宴君安的口鼻眼腾出了距离,其中负责嘴巴的那部分格外犹豫。
宴君安冷着脸扫过被魔气蹂躏得格外凌乱的流云衣,还是没有开口。
楚阑舟偷袭得胜,就是想看宴君安的反应,等了许久却都没有得到答复,她皱了皱眉,终于没忍住垂下头询问道:“你怎么了?”
……
汴州城内枯骨前。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矗立对峙着, 相隔两端,犹如天堑。
那道黑色的人往前挪了挪,白色的身影却往后退了退。
楚阑舟她厚着脸皮又往前度了两步, 想去拽他的衣袖, 又被宴君安躲开, 只得在原地小心翼翼戳了戳旁边的宴君安:“你哭啦。”
“你真的哭啦。”
宴君安遮着脸, 语气平静:“……没有。”
嘶,不好哄啊
好在楚阑舟最不要的就是脸面,小时候就嘴甜擅长哄好了一堆叔叔婶婶哥哥, 到了现在也深谙哄好师兄的法则, 眼看宴君安不理她,她几乎是一点犹豫都没有,果断闭上眼睛往后一倒。
冷香萦在耳畔,她没有落在地上,反而落在了某人温热的怀抱之中。
她抬起头想要看他的脸, 宴君安却扭过头, 长长的墨色发丝遮住了楚阑舟的眼睛,让她看不见宴君安的神情。
楚阑舟倒也没撒谎,魔气消耗太大, 她确实有些乏力, 但也没有到站不起来的程度。
这点小毛病她以前会忍,今日却一点忍耐的心思都没有了,反而还在小声哼唧扮可怜:“啊, 没有力气了,要摔倒了, 要师兄背背才能起来嘶,疼!”
她被重重咬了一下鼻尖, 不敢开口了。
发丝随着动作被风吹开,宴君安正在瞪她,薄薄的唇抿着,眼眶微红。
夭寿了,怎么这么可爱。
楚阑舟捂着心脏,把自己瘫成了一张饼。
气鼓鼓的宴君安实在少见,楚阑舟活那么大年纪也没见过几回,上一次见这样的宴君安还是她初成魔尊的时候,宴君安来兴师问罪,他们立场不和,最后自然也是分道扬镳。
这一次,小魔尊却趴在宴君安的背上,揉了揉被咬疼鼻子,兴高采烈给他指路:“那边是我的墓。”
楚阑舟爱热闹,不像旁人喜欢把墓设在僻静处,而是设在墓堆里,硬和豹军的那群人挤在一起。
宴君安轻轻抬手,指尖划过那座碑文,历史的尘埃如轻纱将她的名姓重重掩埋,在他的擦拭下逐渐显现出来,重登天日。
楚阑舟看着宴君安摹画自己名字的指尖,不知怎得觉得有些脸热,小小声替自己辩解道:
“又不是人,我原本不想立碑的,可杜若说,人得有归处,我拗不过她但是,我的归处不在这里。”
楚阑舟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变成了气音响在他的耳边。
她羞极了,悄悄把脸埋在了宴君安的后背上。
落地归根,人死后会留下白骨,再厉害的魔尊仙君死后也不过只是一捧灰烬,须弥便会消逝在天地间,所以凡人在乎碑文墓地,仙人在乎的却是魂灯。
可百年之前,魔尊就把自己的魂灯给了一个人。
真心却最难遮掩,她话中含义说得极为隐晦,一句话转七八个弯子,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却也掩饰不住,彻彻底底展露在他面前。
旧日回忆与今日的对话交叠,这份真心早在时光的沉淀下化为利刃,刺得他的心下一片鲜血淋漓。
宴君安明明还在生气她之前的事,到了如今,哪怕知道这是魔尊有意卖惨,却哪还能气得起来。
感受着背上那人又在悄悄观察自己,他将楚阑舟放了下来,对上了她藏在发间含笑的视线。
拿自己做饵算计,真是长进了不少。
宴君安恨得咬牙切齿,却悲哀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付她的法子。
打不得骂不得,磕了碰了都得捧在手心里慢慢的疼。尤其是在意识到她在小心翼翼讨好自己,哄自己开心之后,原则更是早就倒戈,胸腔里那颗心脏都在微微胀痛,恨不得立即跳出来也将自己的真心剖给楚阑舟看一看。
万方的光辉交相掩映,漫天星幕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流银泻辉。宴君安的眸中也是同样一片耀眼的星河,楚阑舟盯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还立着的自己的碑文,忽然升起了一种怪诞感。
就好像自己已经死了,现在不过是一缕幽魂,而宴君安还守在自己的墓前
春分给她看的杂书实在是有点多了。
楚阑舟脑子里一下就回想出了好几种书里写过的场景,在脑内悄悄带入成宴君安的脸,没忍住咂了咂嘴。
“在想什么?”
冷不丁被发问,楚阑舟下意识回答出了内心真实想法:“人要俏,一身孝。”
空气骤冷,楚阑舟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再找理由找补已然来不及,楚阑舟眼睁睁看着宴君安的眼眸微微睁大,浅薄的绯色和怒意一起蔓延上他的脸颊和眼眸。
楚阑舟刚想道歉,就被堵住了嘴唇。
暗色的屏障于无声中升起,宴君安当真是被自己气狠了,楚阑舟只觉得自己的口腔中都是一阵血腥气。
无边夜色铺陈在他的眸间,粘稠带着不可言说的爱与欲,像是前些日子的那场永无止境的夜色,她被囚于方寸之间,想要挣脱却不得其法,墨色长发犹如囚笼,无边无际,伴随呼吸起伏着,像是海浪,又像是蔓延出的根系,将人缠绕其间,无法分离。
星光之下万籁俱寂,宴君安轻轻吻着她的额发,声音犹如幽谷清泉:“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1
“嘘。”楚阑舟低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
百年光阴,对仙君而言着实是一种短寿的诅咒了。
宴君安却没有如楚阑舟的愿,他握着楚阑舟的手,将它贴到了自己的胸前:“……可阑舟,我不想再等了。”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心跳连成一片,方寸之地间,彼此的呼吸声相互交错着,只需要抬眼便能看见对方低垂的眼眸,还有染着露水的长长睫羽。
楚阑舟轻轻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没有再做阻拦。
汴州的风素来冷冽,狂风卷起沙土,吹散了碑前的尘灰。
楚阑舟的名字之下,又添上了一道新名。
……
念虚宗,执法阁密牢。
“师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煞气不是早就”
“闭嘴,我哪里知道,没看长老们正在审吗?”
穿着宗门校服的小弟子顺着师兄的目光望向被围的水泄不通的执法阁,撇了撇嘴,不说话了,半晌后才小声道:“师兄,我们会死吗?”
师兄的嘴唇颤抖了片刻,终究还是握紧了手里的剑,低声道:“师尊师叔们都在,没事的。”
他说这句话的迟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弟子虽然没有经历过煞气,但书读得多了,自然晓得煞气的可怖之处。他抖着嗓子想要向师兄询问出一个准确的回答,却看师兄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谁知道那些世家会不会救人,死的不还是我们这些没名姓的弟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轻,显然还是害怕门里那些世家权贵们的,但他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句话,显然已经是不满到了极点了。
世家沆瀣一气,安定的时候就没把他们当成人过,更何况是现在这种危难的时刻。
是,曾经是有世家还愿意护着他们这些实力微薄的修士。
那位念虚宗的弟子看着忙成一片的念虚宗,知晓现在整个修真界怕不都是这种情况,叹息道:“可楚家人,早就死尽了啊”
他也不是不愿舍身取义之人,念虚宗宗门自有门规,他们又是执法阁弟子,比普通弟子更加知晓责任的重要性,只是一想到自己是为了这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去死,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值。
“那些猪狗有什么好护的?楚家心甘情愿护着那些猪狗,都是咎由自取。”一句嘲笑声自身后响起,念虚宗两位弟子抬起头,正巧对上了一道讥嘲的视线。
是刚刚那个在会上侃侃而谈的世家。
当时他们也在场,亲口听到此人在台上侃侃而谈,说楚家灭族只是小事。
他们虽然不支持楚阑舟的所作所为,但更厌恶此人。
小弟子年岁太小经不住事,他的师兄拱手行礼,而后道:“还请阁下慎言。”
“呵慎言?”那小世家嫌弃地一摆手,在身上掸了掸灰,似乎和他说话是多么肮脏的事情一般,“不过是个外门弟子,怎么,你也配这样和我说话?”
师兄握紧了拳头怒视着这个人,此人也没有多显赫的家世,不过是借着襄州水患的生意和穆家攀上了关系,正是春风得意节节高升的时候,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条只会吠叫的狗而已。
小弟子生怕他们真的打起来,怯生生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劝道:“师兄,别再说了”
但哪怕再不堪,也的确是现在的他们开罪不起的。师兄还有理智,低下头打算离开,那世家人却不依不饶,道:“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楚家死绝了,就剩下一个楚阑舟,但那又能怎么样,你还想指望那魔头救世不成?”
他话音落下,就看见身前两个小弟子忽然停在原地,面色惨白,看他的目光里夹杂着极度的恐惧和害怕。
世家人很满意他们此时的目光,正想大肆嘲笑,却在他们的眼眸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是一双灿若鎏金的眼睛,但那瞳仁深处却涌动着无尽的疯狂和阴鸷,让看到的人自然而然便会生出恐惧之心。
他张了张口,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啊!!!”温热粘稠的鲜血溅在身上,小弟子看着坠地的头颅,正要张嘴大喊就被自己的师兄狠狠捂住嘴巴。
那世家人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倒了下去,秦星原扛着刀,此时就站在他们的身后,脸上身上也沾染了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仿佛刚刚杀人的举动与他无关一般。
那位师兄浑身抖如筛糠勉强叫了一句家主,跟在他身边的小弟子却早就吓得跪在了地上。
世家各有各的可怖之处,但这些修士们最怕的还是秦星原。
他就是个没有理智的疯子,招惹其他世家或许还有活路,招惹秦家,就得做好被疯狗撕咬到死的准备。这也是秦家虽然式微,却真没有多少人敢去落进下石的原因。
秦星原冷淡地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句尸体,随手收了刀,唇角的讥嘲毫不掩饰:“让她救你这种人,确实太委屈。”
原先跟在那世家人身后的小厮们吓破了胆,眼看秦星原走远,又害怕被问责,只能哆哆嗦嗦上前阻拦:“大,大胆,你知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你你你你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秦星原脚步一顿,冷笑轻嘲:“你们也想跟着一起吗?”
这里的动静闹得实在是太大,不少念虚宗弟子以及参与大会的世家子弟相继朝着这里聚集而来,秦星原微微凝眉,眉宇间一片不耐之色。
“掌门!”忽然,外围传来几道人声,一条路自人群中辟了出来。
掌门摇着折扇,看着面前血淋淋的凄惨现场,面露惊异,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微笑着向周围人道歉:“在念虚宗里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抱歉。”
死的是穆家看中的世家,在场有不少与穆家亲善的世家修士为之打抱不平,纷纷要求掌门及各家家主给出个合理的惩戒。
毕竟秦星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大家有目共睹,说得人多了,秦星原总不可能每一个都记着。
掌门微笑着一一听完众人的指责,面朝秦星原:“事出总有原因,秦家主,不妨说来听听。”
秦星原冷哼一声,不做解释。
小弟子被吓得不敢开口,一旁的师兄咬了咬牙,站起了身:“他说楚楚家不该庇佑百姓,死,死的罪有因得。”
他话音落下,在场一片哗然,刚刚还在叫嚣着要严惩秦星原的世家都噤了声。
虽然大部分世家人都是这样想的,甚至修真界内部就已经分成了两个流派,但想法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最主要的还是掌门的态度。
“原来如此。”掌门脸上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既然事出有因,大家就都散了吧。薛子林。”
薛子林走上前,他穿着执法阁弟子的服饰,腰间还别着一把伞状的兵器,行礼道:“掌门。”
掌摇着扇子慢悠悠转身离开,随口道:“遣人清理干净,别污了宗门的地。”
说罢,他竟是毫不在意,踏在那世家人的血上,径直走了过去。
掌门向来和善,一直以来无论面对世家还是宗门修士弟子,他都是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面带笑容,他们从未见过掌门做出种狠厉的表情,竟然一时之间都愣在了原地。还有些想问责的世家企图阻拦,都被身边人拦了下来。
人群之中,巫家门客带着面具,低声询问站在他身旁那个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家主,不管吗?”
巫家家主笑了笑,眼眸里一片漠然:“不过是死了个小世家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世家之间的利益紧紧联系着,念虚宗的掌门又是这样的态度,很难不让他们多想。
“起风了,快些进去吧。”巫家家主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眯着眼睛看着人群之中逐渐聚集起来的,穆家的爪牙,淡声道,“今夜还会死很多人。”
念虚宗执法阁头一回这样热闹。
就连没有到场的世家宗门都发来了信函符篆询问缘由, 能赶来的宗族长老们也都聚集在此,势必想问出这一场煞气暴动的因果。
臧泗被捆仙绳压着此时动弹不得,只能愤恨瞪视着自己身旁同样被羁押着的巫柳, 但他早就被堵住了嘴巴, 说不出一句话。
巫柳眯着眼睛看着坐在上首的人, 丝毫不受其影响, 甚至还能笑得出来:“还真是难得,能让那么多大人物来见小生,小生还真是……三生有幸。”
巫柳那狭长的眼眸扫过在场众人, 他虽然一直在笑, 却自然而然带着股阴冷的感觉,像是一只嘶嘶吐芯的毒蛇,让人不由得遍体生寒。
掌门和众家主坐在上首,竟还有闲心晃晃扇子,只不过他刚想说话就被一个人打断。
“大胆反贼, 谁给你胆子!还不速速交代尔等同党!”
掌门微微皱眉, 扫了眼发言的人,忘记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了,反正又是个穆家的哪个爪牙。
宴家家主常年抱病, 巫家不涉足凡间事, 秦家一连换了三位家主,十分动荡,如今上五家, 穆家还真是颇有一家独大的气势。
明明念虚宗才是主场,这小蚂蚱就敢越厨代庖替他掌门拿主意了, 看来穆家今日还真是想借此时机坐稳自己第一世家的名声。
掌门哪里猜不出大家的想法,也察觉到了穆家主带着审视的目光, 但他却并不在乎,甚至就真的闭上了嘴,任由穆家审问。
“小生哪儿来的那么大能耐……”巫柳倾听着那人的话,却只摆了摆手,“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联系,正如同河流之于大海,终究还是会汇于一处。小生不过是有些机会,瞥到了一小片浪花而已。”
他说得云淡风轻,带着笑意的声音很容易把他人的怒火点燃,很快那站出来的世家人就忍耐不住,斥责起来:“你在……”
“一派胡言!”那世家人还未把话说完就被一个小弟子打断,众人侧目,发现开口的是一位巫家人。
他的头顶上带着哭丧脸的白色面具,浑身抖若筛糠。
“胡言乱语,这世间哪有人能够测算出这种东西,难不成你比长老还要厉害?!”
谁能张口便能推断天机,哪怕是他们族中的长老都废了半条命才能得到一点含糊不清的口喻,此人却风轻云淡说自己能依靠演算道破天机。
哪怕只是早了片刻,却也是他们想不敢想的神迹了。
一个随随便便散修就能信口道出天机,他们又怎敢在众人面前自称天道的传声人?
巫柳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不信把我抓起来就是了。啊,对了,旁边这个人就是我的同党。”
臧泗还未搞清楚情况就被安上反贼的帽子,气得也不顾自己的形象,怒斥道:“你在放什么屁!巫……”
巫家家主抬手,制止了周围人的喧哗:“你叫什么名字?”
一室寂静下,巫柳垂首行了一礼,眼眸却从缝隙中透了出来正与巫家家主对视,只不过被手遮着,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成色:“小生名为,巫柳。”
周围更静了。
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巫家家主微微一愣,而后开口道:“那倒是的确有缘。”
……
“巫柳早就死了。”
燃起的柴火发出劈啪一声脆响。
楚阑舟把玩着手里的骰子,闻言眼皮抬了抬,哦了一声就再无旁的回应。
她的怠懒显然很影响谈话之人的兴致,骰子对面的人静了静,终于切入了正题:“巫家的确有位弟子叫巫柳,命格极好,大家都期盼着他能继承下任家主之位,只不过有些可惜。”
那是真正的天子骄子,能完美继承巫家术数的存在,只可惜,术者五弊三缺,独独他缺了命,早夭而亡,巫家家主不得已白发人送黑发人,自此巫柳这个名字就变成了巫家不可提及的禁忌。
“我们也算相识了许久。你记不记得初见我的时候,是什么场景?”
楚阑舟当然记得。
那会儿她在念虚宗也算是春风得意,最随者众多,恨她的人也多,但也仅限于此了,毕竟大家都是同门,再玩闹也不至于太过偏激。引经据典咒自己死的还是头一个。
那小修士被自己揍得满头包却也不放弃,一边哭得打嗝还要一边骂自己晦气,要自己离开念虚宗。
只不过这人的年纪实在太小,像个小糯米团子,楚阑舟再纨绔都还不至于和个小娃子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好几次,后来知晓他还有算命这个功能,才恍然大悟,开始往死里薅。
算监堂却中途离开的夫子什么时候回来留作业,算古板的执法阁长老又把弟子们路引藏到哪里,算宴君安的踪迹。
前两者这小修士还愿意算,算完后还喜欢踩她一脚夸自己,说自己能窥探天机,更能看出楚阑舟与念虚宗水土不和不能久留,后者是干脆不算,威逼利诱都只会窝着脑袋不张口。
好在小孩好哄,楚阑舟随口编几句就能把他哄得晕头转向忘记自己来的目的,再之后,这小孩就不见了,听说是被家里人带了回去。
“天机不可泄露也不是我随意讲的。”巫辰也显然是回忆起了自己当年做过的傻事,语气轻松了些,“凡窥探天机者必要付出代价,我那时为了让你离开念虚宗,也算是费尽全力。”
楚阑舟回忆往昔可不是为了让他跨时空碰瓷的,她用骰子点了点桌面,冷淡道:“说重点。”
“哎哎哎,别挂啊我的姑奶奶,重点这不马上就来了吗。”巫辰连连讨饶,“虽然一般人算不出来,但我不一样,我的确在术法之上很有天赋,哪怕是在当年哎哎别挂别挂”
楚阑舟再拿起骰子的时候,对面明显老实了许多。
巫辰一板一眼地捧读着,语速极快:“我当时哪有本事算那么高深的东西,只不过碰巧听到了大人的断词,这才起了主意来了念虚宗。不过很可惜,命理不可改,你依旧留在念虚宗,而我则被家中长老强行带回。”
楚阑舟起了兴趣:“什么断词?”
“你身边术士那么多,应当知晓才对。”巫辰笑了笑,语气冰冷,“楚家注定会在那场浩劫之中覆灭,这便是天意,无论是楚阑舟还是楚苑,在这个世道,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巫家长老们自然是早就知晓了这一点。”
所以巫家在后来上五家之乱后也出了好大一份力,楚阑舟冷笑一声,手指缓缓握紧。
“冰冷残酷,只论因果,不讲人情,这便是天道,这也是巫家每一个人生来就被教导应当懂得的道理。”巫辰缓缓道,“这些长老也好,宗亲也罢,只要越趋近于那条大道,就越会失去人性,这是无可避免的。”
“天道将崩,岌岌可危,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我们巫家要做的,都只有一点,那就是将事物推上它应有的轨迹。”
楚阑舟眼眸微微眯起,打断了巫辰的叙述:“你在劝我不要报复巫家?”
“我的劝谏在你心里什么时候留下过痕迹?”巫辰心平气和,“我又何必屡次三番自讨苦吃,所以我今日,只是在说巫家的家事。”
楚阑舟彻底坐直了身体。
巫家家事与她楚阑舟有何关系,巫辰突然联系她,不可能就为了叙旧或是说一些有的没的废话。
术士和一般修士不同,术士为了规避天道惩戒,往往会将真实目的掩盖在寻常的谈话之中。
楚阑舟隐约猜测到了他的目的,却不敢相信。
巫辰像是并未察觉对面人的僵硬,仍在叙述着:“也正因为这种教导太过于不近人情,术士之间,也有分裂的阵营。而巫柳,作为巫家年轻一代的翘楚,恰好走向了和巫家主流全然相反的道路。”
“我那时年岁太小,能知晓的信息有限,只记得巫柳外出历练一趟回来后就只剩下一口气,巫家倾尽全力却依旧无法挽回既定的命局。巫柳死于术数反噬,临死之前,我背着家中长老进去探视过一次,他当时形貌极其恐怖,已经不似人类了,原本眼睛的位置空空荡荡,只余下两个血洞,但他还有意识,他用力攥着我的手,对我说,他看见了天道。”
“我当时只觉得他在说笑话,术士卜算天机,看的可不就是天道?”
“可他弥留之际只留下这句话必然有他的道理,我逐渐长大,学了很多推演棋盘,越来越趋近于当初的巫柳,也逐渐明悟过来,他当时或许,真的看见了天道。”
他这话说的恐怖,楚阑舟听到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了一声清晰的抽气声还有一阵咯咯哒哒哒的声响,是系统颤抖发出的声音。
“他下葬时是家主亲自扶的灵,拳拳爱子之心尚且可以理解,但家主却下令不可将他葬在家族陵墓之中。要知道,巫家对子嗣极其看重,如果不是犯了大错之人,万不可能不被允许进陵寝,更何况是家主宠爱的亲子。家族当时人心惶惶,唯恐他做了错事殃及家族,最后还是家主出面,稳住了局势,反正自此之后,那道断词就变得不确定起来。”
楚阑舟捏着手里的骰子,眉头拧得更紧:“你是什么意思?”
“我怀疑他不止见到了天道,更有可能,与天道做了什么交易,这份交易的内容很危险,足以改变既定的星运,他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巫辰的声音透过骰子传来,像是在嘲弄这荒诞的命运:“可当我见到如今的巫柳之时,这份怀疑几乎被坐实了。”
死去的亲人复活在眼前,他作为术士却能更清醒的认识到这不过是披着亲人皮的怪物,巫辰的心情可想而知。
楚阑舟难得地张了张嘴,想要劝慰几句,却又被巫辰打断。
“楚阑舟,其实自始自终我都对你没有敌意,甚至……”巫辰语速极快,飞快的略过了之后的话没让楚阑舟听清,“我们能预测术,却并不会决定术的命途。”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否则他一个术士,想要明哲保身自然容易,他既然决心踏入尘世。自那一刻起,命星就发生了偏移。他是如此,多年之后,我亦然走了同一条道路,这便是术的报应。”
巫辰,也就是玄星阁阁主口吐鲜血,捏碎了手中的骰子。
“巫辰,你想做什么?你当初让我答应你一件事,是什么事情?”
楚阑舟察觉到对面人的险境,用魔力感知进了手中黑骰,想要探知具体情形。
可她失败了。
这骰子只不过是一对传讯法器,被人单方面切断联系,这边的骰子也会失去原有的功能。
骰子不再旋转,而是轻飘飘倒在地上,荒境寂寥无人,只传来巫辰最后一句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日后会明白的,楚阑舟。”
“巫柳当时在既定的死局里,留下了一线生机,我效仿了他的路,也想要掰回一局。”
……
轰隆!轰隆隆!轰隆隆!!
平地接连响起一声声雷声,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执法阁台前的白玉阶梯。
“反贼已经认罪!”
“这两人引煞气入关罪无可恕,理应受天道惩戒!”
“请掌门严惩反贼,抚慰民心!”
世家们气昂昂站在高台,与台下那被羁押之人对峙。
穆家家主被自己培养的爪牙簇拥在中间,甚至早已压过了掌门的气势。
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动。
掌门没有,端坐在上首的各世家也没有,宴家代家主原本想遛,奈何视线鼓溜溜一转发现周围其他家主都没离开,就悄悄的挪了回去。
巫家弟子上前,低声询问家主:“不用回避吗?”
巫家从不涉足凡尘俗世,是以在这种重新规划世家格局的时候,理应回避,避免沾染因果反噬己身。
可巫家家主的视线甚至没有从巫柳身上离开,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句:“还是太急。”
巫家那弟子不明白家主话语间的含义,不过他们巫家最习惯的就是长辈不说准话搞猜谜,闻言便退到一边,不再言语了。
果然,眼看上五家无动于衷,穆家家主终于开了口:“贼人既已伏诛,不如早点解决,腾出时间用来商讨应对煞气的法子。掌门,你看如何?”
掌门摇了摇扇子,道:“我看还是缺了点证据。”
穆家家主微微皱眉,很快就有小世家的爪牙替她将话说了出来。
“犯人早已亲口承认,还要什么证据?掌门莫不是想包庇反贼?”
“呵……”秦星原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世家人恼羞成怒,仗着有穆家人撑腰也变得不管不顾起来:“你笑什么?难道你也是他们的同党?”
秦星原没有说话,穆家家主倒是替他说了句话:“秦家主当然没有此意,我们上五家皆视煞气如洪水猛兽,自然不屑于与这种反贼为伍。”
给一个棒子打一个甜枣,算是穆家惯会用的拉拢人心的手段了。
秦星原懒得理会这种手段,抬手将刀取了用丝绢擦拭起来。
这把刀上还沾着上一个被他手刃的世家的血,小世家们一看见他这把刀,就能想起他刚才做过了什么,一时间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穆家家主被堵了回去,脸色沉了下来。
掌门面带微笑,终于肯站了出来:“自然,断案要讲究证据。”
他的视线扫过台上神情各异的众人,展开了手中折扇:“而恰好,我们念虚宗查到了点东西。”
轰隆隆!
一连串爆裂般的雷声轰然炸响在人们耳畔。
众人这才发现。
雷声好像越来越响了。
天际外雷声连绵不绝,几乎连成了鼓点。
在雷声正中,站着一个人。
明明没有下雨,他却还撑着伞,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是刚刚那个执法阁的小弟子薛子林。
刚刚才被掌门点过名,在场人都知道这人是谁,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有些人甚至走到了掌门身边,低声询问道:“掌门,您这是在干什么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次的雷来的极不寻常,现在结合形式再看,恐怕和掌门脱不开关系。
在修真界,雷无非就两种,一种是自然而然的气象变化,另外一种则是天罚。
无论是渡劫也好还是惩戒也罢天道都会降下天劫,这便是一种惩罚。
除了渡劫之外的雷劫在修真界基本可以算得上是极为严重的惩戒了,可不过是筑基期的小弟子得做了多大的错事才会被天雷这样惩罚?
就算……就算是为了抚慰刚刚那个被秦星原杀掉的世家,但如此责罚一个小弟子还是太过了。
更何况那小弟子还是被掌门叫出来顶包的。总不能就因为惩罚不了秦星原就要惩罚这个被叫出来非常无辜的小弟子吧?
念虚宗好歹是名门大家,哪怕着意想要讨好穆家,也应当端着维持起码的体面才对,哪能这样眼巴巴儿凑到人跟前去?好多念虚宗的长老登时坐不住了,纷纷围在掌门面前想要讨个说法。
穆家家主的脸色倒看上去明显缓和了许多,穆静姝掩面笑了笑,和善道:“哎呀,可怜打那么大的雷,君儿,还不快去把那弟子扶进来?”
跟在穆静姝身后的男子应了一声就要上前,却被掌门拦住。
掌门的视线扫过无动于衷的宫淮,脸上笑容未消:“不用管,让他自己进来。”
名叫君儿的男子瞥了眼穆静姝的眼色,垂手立在了一旁。
穆家家主不开口,底下念虚宗的长老们却急得团团转。掌门因为这种由头惩罚门中弟子,给足了穆家的面子。穆家人当然乐见其成,但这一道道雷劈下打的哪里是雷,这分明就是在打他们念虚宗的脸面!
念虚宗自有门规,一本总则,七本细纲,足够将门内弟子犯的所有错事及应有的处罚都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其中没有任何一条,会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处罚门内弟子。
年事已高的长老颤抖着手,碍于众世家都在,想骂也不敢骂出声,只能指着掌门的鼻子,斥道:“掌门,你……糊涂啊!”
“不,你错了。”穆静姝开了口接过了话茬,“你实在是太老了,意识都不清楚了,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没有看清楚局势。”
穆静姝随手将杯子放在了桌面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这声响似乎彰显着某种信号,很快,混迹在修士们之中的穆家死士们上前,将坐于上首的那些世家团团围住,有些弟子更是压根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刀抹断了喉咙。
鲜血蔓延开来,腥气浸染了整片审讯台。
在场这些世家好歹都是有修为有底蕴之人,当然不可能心甘情愿被擒,纷纷要运气奋起反抗,但他们很快就又陷入了绝望之中。
“我的灵力用不出来了!”
“我也是!妖妇,你耍了什么把戏?”
叫嚣着妖妇的那位世家长老被直接杀死。周围原本闹哄哄的人群一哄而散,想要逃跑或是那符箓传讯,却又绝望发现外面早已不知何时被设下结界。
因为此次案件涉及煞气这种修真界机密,在场的都是些长老掌门,甚至在来的时候还特地下了命令,禁止小弟子踏足。
如今倒是方便了穆静姝。
穆静姝摆了摆手:“大家都冷静下来了吗?不如坐下聊聊?”
这里早陷入穆家掌控之中,再反抗也不过是徒增伤亡,众人在刀剑的胁迫之下,只能顺从穆家,重新坐在了各自位置上。
但他们看向没有被胁迫的掌门的眼神就不是那么友善了。
掌门被众人瞪视的目光刺得犹如芒刺在背,连忙强调道:“我不知情。”
他卖给穆家的面子还在外面走着呢,穆家虽然有些不满他撇清关系的行为,但也不在乎这一两句口舌上的争辩,穆静姝没有反驳,算作默认。
宴家代家主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体会被剑指着脖子的感觉,没忍住怒斥道:“现在煞气四起,正是要团结的时候,你怎能……?”
原本仗着穆家威势,作威作福的世家被剑指着也慌了神,连忙道:“家主,您这是想要干什么?是不是有些误会?”
“正是危难之时,才需要主心骨。”穆静姝微笑着摆了摆手,穆家的刀登时收紧,在他们的脖颈上划开了道口子,“首鼠两端,摇摆不定,我穆家不需要这种人。”
“家主,家主!”宴家人眼见着家主倒在地上,登时不顾刀刃围了上去,哭喊着要找医馆。
对那边的乱象视而不见,穆静姝放大了声音:“机会只有一次,谁想拥立我穆家?”
无人开口。
这份沉默显然不能让穆静姝满意。她嗤笑一声,眼角里带着算计:“无妨。今日我只是像各位掌门和家主做一个承诺,至于答应的家主是谁,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语调压低,语气阴毒:“毕竟能活着出去的人才能当家主,不是吗?”
在场人都是人精,自然能听出她话中含义,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个好办,杀掉家主我不就是家主了。”一个汉子哈哈大笑:“你说,要如何算是对你做出承诺?”
他的脸很陌生,显然不是哪个世家的家主亦或是哪个宗门的掌门,坐在他旁边的一人在这个汉子开口之后脸色发白,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很简单,在这个卷轴上宣誓效忠于我穆家就行。”穆静姝揉了揉眉心,让自己身旁的小厮递上了一个卷轴,“君儿。”
这个卷轴显然被施加了什么规则类的咒术,如果未履行在卷轴上许诺的东西,必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
“你怎么敢,我待你不薄,我是你师……啊!”
那汉子倒也不含糊,飞快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还高高兴兴接过了穆家人给他递过来的自己家主的头颅。
那人的鲜血沾在了旁边之人的鞋上,让那人的脸色更白。
没人听从这个荒谬的计划倒也罢了,有一个人起了先例,后面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跟着效仿起来。
哪怕当真有人感念师恩,不愿动手,可切实的利益在眼前吊着,又怎能一点都不动心?
更何况哪怕真的被迫做了这欺师灭祖的决定,可一旦出了这扇门,谁又能知道呢?
“我,我写!”
“混账东西,白养了你那么多年,让我先写!”
“我,给我……我要当家主!哈哈哈哈哈!”
都不需要穆家人动手,人群中自然而然打了起来,师徒反目兄弟倒戈,有人好不容易抢到卷轴可还来不及落笔就被人硬生生拽了回来。
刺鼻血味萦绕鼻腔。
穆静姝扣着手里的茶碗,目光冰冷望向端坐在上首无动于衷的几人,笑道:“掌门,各位家主,你们决定好了吗?”
她的目光在秦星原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有些疑惑。
在她看来秦家人一盘散沙,家主还是个人人皆知的疯子,应当是最容易叛门的,却没想到过了那么久,该有多少秦家人就有多少秦家人,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反叛。
虽然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却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而已。
眼看穆静姝的视线扫到自己,巫家家主长叹一声,道:“我们巫家向来如此。只依附天命所归之人……。”
“家主。”刚刚宴家代家主的惨剧还在眼前,巫家弟子害怕他惹怒穆家主,连忙低声劝了起来。
“我便是天命所归之人。”穆静姝挑眉,打断了他的话,“天天看星星,你莫非看走了眼?”
“或许是吧。”巫家家主好脾气的一笑,施施然坐在了原地。
穆静姝接连受挫,终于将视线转向了唯一剩下的那个掌门:“我知道你既为念虚宗的掌门肯定有诸多顾虑,只要你肯签下姓名,我们穆家承诺不插手你们宗门的事务,还会尊你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掌门打开扇子,凝视着扇面上天下太平这四个字,笑道:“天气太冷,我的脑子不太清明,或许得再想一想。”
穆家也并非全然胜券在握,念虚宗那么大个宗门,总有在外历练未归的弟子,若这些弟子进宗门后发现了这处结界,此时他们的困境变得迎刃而解。
就比如——宴君安。
穆静姝想到这一点,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但很快又凝聚起来:“也好,那便听掌门的。君儿,给外面那人热一壶茶,等他进来后暖暖身子。”
“一盏茶之后,若还未做决定,就别怪我不给你们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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