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梦川找宴君安还有别的事情, 宴君安不仅在修真界位高权重,还是宴家的话事人之一,有很多杂事都需要他亲自处理。
楚阑舟一开始还趴在宴君安的肩膀上, 后来趴腻了, 就辗转换到了窗台上, 小猫脑袋一点一点, 竟是打起了盹。
幼猫的身体本身就没有长好,楚阑舟受制于那幼猫的身体,需求睡眠的时间比较长。
宴梦川冲着宴君安行了一礼, 又从怀中掏出一封红简递到了宴君安的手上:“师叔, 穆家前些日子送来了一封拜贴……”
宴梦川一边说,一边悄悄用眼睛去瞟宴君安的眼色,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
他眼睁睁看着宴君安伸出一只手,将指尖抵在了唇瓣:“嘘。”
啊?宴梦川不明所以,声音却不由自主压低了很多, 眼睛却越瞪越大, 差点要脱出眼眶去。
宴师叔居然在笑?!
宴君安目光完全没有落在他还有他手上的信身上,而是转头落在窗沿旁。
他的眼角微弯,目光里带了些罕见的温柔缠倦之意。可他的目光所向, 居然只是一只小猫。
小狸花猫似乎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 尾巴不耐烦地甩了甩,慢悠悠翻了个身,将脑袋转到了外面。
岁月悠长, 宴梦川不知是自己疯了还是,竟在宴君安眼底看到了一眼万年的影子。
他垂下头, 心下微酸。
他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这猫同师叔关系那样好, 自然是师叔养的猫。
可自己也是师叔看着长大的,虽未拜师却已和师徒没什么区别,也从未收到过师叔如此温柔的目光,他年纪尚青,心态难免有些不平衡。
自己居然在和一只猫较长短,宴梦川自己都有些好笑,但这一下提醒了他,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师叔:“念虚宗拜师礼在即,师叔,弟子应当拜谁为师?”
这件事其实不需要他去问,家里早就安排好了。
按照惯例他应当听从宴家安排拜入天元峰成为宫淮的弟子,可天元峰最近出了两桩大事,先是天元峰大弟子杨元一失踪,生死不明;二弟子薛子林为了搜寻师兄踪迹不顾众人反对加入执法阁。更有流言穿出,说宫淮待弟子残暴严苛,所以才导致大弟子出逃不愿回宗。
天元峰发生了这两件事,峰内凋敝无人,宴家自然不愿意让宴君安再拜宫淮为师,可他们不选择宫淮,也会选择张淮李淮,对宴梦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如今秦家式微,宴家穆家隐隐忧超越上五家独大的趋势,宴君安久居长庚峰避世不出,宴梦川最有可能为宴家下一代家主。宴梦川拜师,不止是拜师,更代表着宴家的态度。
在这些利益纠葛之下,宴梦川能够左右的事情有限,可他终究不想听着家人的摆布去再拜一个又如宫淮一样的师尊。
他来念虚宗,并非是为了能够更好继任家主之位,也不是为了巩固宴家权威,让宴家逐渐攀致顶峰。
——他是来学剑的。
当年宴君安少时习剑,一剑荡平山海,成了名动九州的剑尊。
宴梦川每每听闻师叔的事迹,都觉得心潮澎湃,做梦都是师叔挥出那一剑的肆意样子。
那样的剑,宫淮教不了,那些妄想攀附宴家的酒囊饭袋也教不了。
他在此时提起这件事,主要还是怀揣着些希冀,希望宴君安有收徒打算,能够收他为徒。
宴君安却是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我记得你已经有了老师。”
宴梦川有些发愣,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宴君安口中的老师,指的是自己尚在慈安庵的时候……
可那不是为了脱身安抚庵主用的借口吗?
庵主不知去处,甚至连姓名家传都不知晓,自己若真是去挂名为弟子,又要如何和家里人交代?
宴梦川尚且还在迟疑,但他看到宴君安似乎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对于宴君安而言,不管过程如何,自己已然许下承诺。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宴君安当年守诺坚持自己考上剑阁,自己既然想要与师叔看齐,岂能毁诺?
宴梦川汗颜,连忙低头认错:“是弟子的错,弟子这就回去秉告长老,让长老记下。”
宴君安回眸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的回答,思索片刻后道:“等我问问你师父,若她不留你在乾明派,你就先回剑阁,由我来教养。”
“是。”
师叔果然还是不愿收徒,宴梦川满心失落,在听清内容之后才猛然瞪大眼睛,“啊?”
宴梦川并未品尝到师父超级加倍的喜悦,第一反应是林束果然是庵主。
第二反应是庵主终于还俗了,宴师叔能如愿了。
剑阁竹林中埋着的木匣,秦府中遥遥相对,再往后,金铃佛珠,还有秘境里的那头神似宴师叔的小狐狸……
宴梦川瞪大眼睛,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
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间难以处理过来,不过脑子就把内心想法吐露了出来:“可为何宴家迟迟未收到林师叔的庚贴?”
宴君安神色一厉,目光沉沉望向宴梦川。
宴梦川一看宴君安的表情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目光从一开始的惊喜逐渐变得担忧起来。
宴君安轻咳一声,强行岔开话题给自己挽尊:“我与她剑法有相和之处,哪怕你修的是念虚宗的法门,也没什么旁的关系,若你担忧无法同家里交代,我可以出面调停。”
现在还管什么拜师礼!
宴梦川口不择言:“师叔,不可!你不能走!”
他躬身,硬生生做出了一副忠臣死谏的样子:“师叔,婶婶前些日子诞下麟儿,叔叔十分高兴,为妹妹大设宴席。”
他的表情十分崩溃:“就连花花都找到了体心的伴侣,是婶婶新养的猎犬。”
可师叔呢?
宴师叔应当早就和林师叔走在了一起,可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林束继位成了乾明派的宗主,这是好事,可念虚宗与乾明派是对家,宴师叔偏偏是乾明派的剑尊。
而且穆家二公子偏说对林师叔一见倾心以身相许,在整个修真界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人人都晓得。
如今更不必说,宴师叔虽然同林师叔住在一起,可宴梦川亲眼所见,这两人从未在一起出现过。
宴梦川可是见过婶婶叔叔之间的爱情的,真正相爱之人,时时刻刻都恨不得粘在对方身上,压根不是宴师叔与林师叔相处的样子。
群狼环伺,内忧外患之下,宴师叔怎么还想着跑呢?
宴梦川越想越是忧心。
他以前只觉得宴师叔独自对月观花,白衣胜雪卓尔不群的样子十分有仙人气度,现在却觉得这个背影萧索起来。
若林师叔真的同穆那二公子一处,宴师叔又要独自观月多少年?
“不行,我去把雪团子抱来……还有得提醒穆愿心师妹,千万不能让他哥出城……还得询问婉莲师叔有没有什么体心的法子……”宴梦川站在原地咬着指甲碎碎念着,末了看着宴君安的眼神中居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嫌弃。
都多少年了,没有成婚便罢了,竟然连庚贴都没要到。
宴师叔虽然剑法卓绝,但在感情方面实在是……实在是……
宴梦川冲着宴君安行礼,冒着巨大的压力道:“弟子终究是外人,能给的帮助有限,师叔需得自身努力啊。”
……
宴梦川虽然在死谏,说话也没忘了压低声音,是以压根没有吵到还在睡觉的楚阑舟。
楚阑舟睡得昏昏沉沉,脑海中全是形形色色的幻影,累累白骨聚成高塔,而楚阑舟就在塔上,一步步往上走去。
往下便是无尽深渊,她早已累极,只想随着一起堕入阿鼻地狱。
可她却没有停。
有一道声音却一直响在她的耳畔。
不能停。
楚家牺牲太多,绝对不能在此时停下,就算是为了……
为了什么?
楚阑舟迷迷糊糊清醒过来,脑中钝痛,却想不起后续。
耳边嗡嗡嗡传来絮语。
“听说过那魔头楚阑舟吗?”
“远近闻名的大魔头,据说嗜血残暴,杀人如麻。”
“当真如此,她还喜食人肉,尤其喜欢吃年幼的孩子……。”
楚阑舟听到耳边的议论,冷笑一声,并未睁眼。
众人不知楚阑舟是何人,亦不知她生平,只消听些不经之谈,便能捕风捉影编出许多流言蜚语来。
楚阑舟早些年还会管一管,后来杀得多了,凶恶的名声张扬出去,说的人就少了。
如今她死了百年,当年积威逐渐散去,许多人忘记了楚阑舟当年带给他们的恐惧,居然又敢开始造她的谣了。
耳边声音不停。
“……还不止如此,传说楚阑舟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甚至还三更半夜偷看剑尊洗澡,强迫剑尊屈从于她身下。”
“啊?是哪个剑尊?”
“这世道哪里还有别的剑尊,当然是念虚宗那位久居长庚峰的尊者了。”
楚阑舟:……
实在是太离谱了,士可杀不可辱,楚阑舟终于忍不住,猛得睁开眼睛。
眼前的画面和楚阑舟预想之中有些不同,楚阑舟目之所及,没有什么造谣者,只有几只猫。
窗沿边只躺了她一只猫没错,可旁边还站了许多猫。
猫群里,一只橘猫肥硕,看起来油腻得很,警惕朝着这边望了一眼,口中喵喵喵个不停,话语里的信息量极大:“剑尊不从,这才挥出了传说中震动悯川那一剑,楚阑舟强取豪夺不成便退而求其次,在汴州广招每人,据说汴州有后宫佳丽三千,长相均与剑尊有几分相似之处……”
楚阑舟没忍住,一爪子掏了过去,几只猫猫登时打成一团。
窗外动静不小,里头谈事情的两人自然也是听到了。
宴君安眼见楚阑舟猛得蹦上了窗台,一爪一个,那么小的小猫,居然能将几只大猫猫打得嗷嗷直叫,毛毛乱飞。
宴梦川看着眼前激烈的战况,怀里的请帖都差点一不下心掉了出去。
好,好凶!
这毕竟是宴师叔养的猫,他忍不住偷瞟宴师叔的脸色,却看见宴师叔居然一点都不担忧,反而唇角勾起,肩膀微颤,竟然是在偷笑。
幅度不大,但还是被楚阑舟敏锐察觉,凌厉的视线登时扫到了宴君安的身上。
宴君安当即转过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刚刚什么都没看到。
楚阑舟没抓到证据,虽仍有疑虑,却还是转移了视线,磨了磨爪子重新投入战局之中。
宴梦川:……
他看不懂,但是他大为震撼。
哪怕楚阑舟变成了猫猫,也是一条以一打十的好猫。
楚猫猫一猫单挑整个猫猫教成员,直把他们全都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四散而逃,这才满意,舔着爪子沿着窗台爬到了宴君安的身上,选了个舒服的地方,就地躺了下来。
宴梦川眼睁睁看着楚阑舟伸出爪子将宴君安身上那条号称刀枪不入的流云衣都勾出了一根丝来,觉得自己当初对猫的嫉妒实在可笑。
自己何德何能,居然敢拿自己和猫大人做比较。
面对如此废物的自己,宴君安居然没有把他赶出剑阁,宴师叔人实在是太好了。
在猫猫的威压之下,宴梦川的心态获得了微妙的平衡。
或许事情还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宴师叔与林师叔靠得那样近,那只猫那样厉害,保不齐就是林师叔变的也不一定呢?
……
宴梦川心里
依誮
忧虑师叔的爱情,絮絮叨叨硬生生把自己从少年逼成了一个小老头的模样,好在他也实在害怕宴君安,不一会儿便自请离开。
宴君安一看他离开就知道他在背地里估计还会动不少歪点子,但却并未阻拦。
他看着趴在自己坏中沉沉睡去的楚阑舟,终于没有忍住,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头。
他只是极轻微地一点,甚至都不曾真的碰到那小猫的鼻头。
却没想到楚阑舟居然直接睁开了眼,与他对了个正着:“怎么了?”
宴君安指尖一顿,悄悄将做坏的手收了回去:“你为何想收宴梦川为徒?”
“什么?”楚阑舟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还收过三个徒弟,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笑道,“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她之前在慈安庵这个鸟不拉屎的尼姑庵待了整整三个月,当时一来想完成任务,二来想看世家吃瘪,才强绑了这三个小豆丁逼着他们叫自己师父。
不过楚阑舟自己都知道这件事离谱,估计成不了,便摆了摆手道:“他们的家长估计不会同意。”
这几个小孩儿都是那些人的宝贝眼珠子,他们的师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是谁都断不可能是她楚阑舟。
“穆家秦家还需请教他们家长。”宴君安表情严肃,半点玩笑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你要是真的想收宴梦川为徒,我可以做主。”
楚阑舟眯着眼睛看他,陷入了沉默。
洛风言说的没错,宴君安的确与之前不同了。
如今的宴君安虽然依旧温和,却能看出掩藏在其中的那种长期位居高位的淡漠感。这种感觉在不经意间浮现,彰显出他们二人的差距来。
不过楚阑舟自己就是个魔尊,倒也不是很介意这个。
“宴梦川不是本来就长期由你养着,那你先替我看着吧。”
旧事重提,楚阑舟不免想起之前在慈安庵之时发生的事,笑了起来:“你没教好。”
那小孩儿当时居然能以为她要用人肉炼丹。
亏得教导他的师叔还是修者界最厉害的炼丹师。
联想到宴梦川四处说宴君安是他导师的样子,楚阑舟越想越觉得好笑,尾巴间乱晃,直接勾了勾宴君安的手腕。
宴君安垂下头,看着勾住自己手腕的那一截灰色尾巴,生怕惊扰到似的,一动都不敢动。
语气却依旧能绷得住:“他学艺不精,回去让他罚抄三遍《丹经》。”
《丹经》是各丹修弟子入门必学的书籍,介绍了这世间各种灵丹灵材生长习性,乃至相生相克法则,火焰的选用和控制,涵盖范围相当之广,册子也相当的厚重,分三册,一册八百多页,夫子考核时还不划重点,饶是楚阑舟这样颇有天资的弟子当时学得都想吐。
全都要抄那他真的太可怜了,楚阑舟不想让自己一句话让宴梦川那小孩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连忙笑着摆了摆手:“别,别别。”
连着她的动作,尾巴上下晃了晃,手腕的皮肤和毛茸茸的尾巴摩擦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宴君安的目光就一直放在手腕上的尾巴上,嘴里漫不经心地说:“宴梦川资质甚好,收做徒弟未尝不可。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的确是我没有教好。”
他表情冷若寒霜,耳根却通红,悄悄将手放到了楚阑舟的尾巴根上。
然后,动作极轻地掐了掐。
“那倒不至于,你……”楚阑舟几乎是在他将手放到她尾巴之上的刹那间就猛得蹦了起来,爪子不受控制在他的手背划了两道,话尾也变了调,“你在干什么?!!”
小狸花猫从宴君安的怀中蹦出,把自己整只猫炸成了一颗灰色的红毛丹,冲着旁边的大人狠狠哈了好几口气。
楚阑舟算是理解了宴君安当时变狐狸不让自己揉尾巴的原因了。
尾巴这东西自己平日里甩甩都感觉不出什么,被别人揉的感觉怎么会是这样。
楚阑舟面色通红,好歹有脸上的毛遮着看不见,怒视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宴君安。
宴君安很听话,楚阑舟说让松手就松开了手,只是表情有些委屈,一双秋水般的眼眸中登时泛起了一层薄雾。
楚阑舟看着他还在滴血的手背,当初的怒火早已熄灭,她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
宴君安变成狐狸的时候就不太让自己摸尾巴。自己当初为了摸毛尾巴哄他的时候都是用“等自己变了之后也给他摸一摸”之类的狗话来搪塞。宴君安才会犹犹豫豫,将藏好的尾巴尖从身下小心翼翼探出来。
自己当时天真浪漫不懂其中厉害,都是将他揉到浑身发抖尾巴毛毛乱七八糟才肯放他走。
如今风水轮流转,当年说的话都照应到了现实,轮到了她楚阑舟变猫猫的时候。
楚阑舟对着宴君安控诉的眼神,昧着良心,将尾巴往后收了收。
宴君安的表情登时更加哀怨了几分,但他十分懂事,虽受尽委屈,却依旧不曾开口指责。
楚阑舟觉得自己良心在痛,但还是坚持道:“我可以在其他方面补偿你。”
宴君安摇了摇头:“君安别无所求,阑舟既然让我代为看管宴梦川,那我去就是了,我……会好好教导好他的。”
他低垂着头,但楚阑舟毕竟是猫猫,身量比他矮上许多,还能隐约看到他微微咬住的嘴唇还有绷紧的下颚。
自己毁诺在先,也是自己言语讥讽,指责宴君安教导不善,更是自己一言不合就爪宴君安,将他抓得鲜血淋漓,宴君安都委屈成这样了,却依旧迁就着她没有反驳。
不行,良心真的,遭不住了。
楚阑舟低吸一口气,壮士扼腕般将自己的尾巴尖尖放到了宴君安的手背,头则扭到了一边,低声警告道:“不许碰尾巴根。”
不愧是魔尊,语气很凶。
宴君安看着手背上的尾巴,有些发懵。
楚阑舟尾巴尖不耐烦地点了点,看到宴君安没有动作,色厉内荏道:“你不要就算了……诶?”
天旋地转,楚阑舟猝不及防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
腊梅冷香几乎溢满了鼻尖,楚阑舟乱蹬的四爪在接触到温热紧实的地面后才安静下来。
可那人得寸进尺,不止要揉他的尾巴尖,还要抵在她的耳边说话。
耳朵的痒意反倒冲淡了被捏尾巴尖的异样感觉,楚阑舟没忍住抖了抖耳朵。
“阑舟,你既然肯收宴梦川为徒,是不是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楚阑舟想开口询问,宴君安却并没有说下去,而是低下头,咬了咬她的耳尖。
这一下的刺激委实有些太强烈了,楚阑舟耳根猛得一颤,四爪用力,将身下的皮肤抓得鲜血淋漓。
楚阑舟可以听到头上传来一声闷哼,宴君安却并不松口,语气中反而带了些笑意,牙齿在楚阑舟的耳朵上磨了磨,低声唤道:“阑舟。”
楚阑舟感觉到自己的耳朵一凉,有什么东西滑落的感觉传来。
见血了。
自己像是被毒蛇咬住的猎物,她制造的伤痕微不足道,敌人却随时都能将她被吞噬入腹中。
宴君安,难道真的想吃掉自己吗?
若是弱者只能在这种恐惧感中瑟瑟发抖,等待既定的命运降临,可楚阑舟不是弱者。
楚阑舟甚至不用变回人形。
肆虐的魔气从楚阑舟的爪下汹涌而出,将宴君安猛得掀翻死死抵在床沿。
楚阑舟居高临下,目光犹如鹰般锐利。
“你想干什么?”
被楚阑舟死死按着, 宴君安的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明显,墨色发丝如流水般流泻而下,与楚阑舟漆黑的魔气相互纠缠。
难以分清彼此。
可为何要分开呢?他们生死就该在一处的。
宴君安抬眸看着, 并不在看猫, 而是在凝视着猫猫躯壳之下的那个灵魂。
无论楚阑舟藏在何处, 他都能认出来的。
盛怒之下的楚阑舟, 依旧像是百花园里最耀眼的那朵玫瑰,美得惊心动魄,宴君安怎会舍得移开眼睛。
他笑了笑, 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她的眉心。
他实在是等得太久了。
他独自困于这世间已经太久了, 久到那些仇人的身影都日渐模糊,久到他早已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又坠入另一场幻境。似乎是天道刻意惩罚,他的灵魂被拘于□□之间,永世不得抽离,来赎他生来就有的那些肮脏的罪。
宴君安正常吗?
百年以前的宴君安或许还真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正道修士, 遵循礼教的世家子弟, 怀揣着自己的理想抱负,认真践行着与楚阑舟商定的君子之盟。
可百年之后呢?
当年那个世家公子早已被砍碎了骨头,削断了筋, 揉碎化作一个恶鬼。恶鬼才不会在乎那些人的死活, 更不会在乎自己的名声,无非是阑舟喜欢,他就披上那层人皮拙劣模仿着原来的自己。
可恶鬼终究是恶鬼, 偶尔也会忘记自己还披着一具壳子。伪装得再好也终究不是,他总会忍不住将真实的一面展露出来。
正如此时, 楚阑舟的魔气就抵在他的胸膛之上,稍有不对劲就会立即出手。
阑舟最终还是对他起了疑心。
……
总会有这一天的。
魔气对修者而言是伤害极大的东西, 宴君安被剖下心脏不会死,但若是心脏被魔气污染,宴君安必死无疑。
宴君安抬起眸,仔仔细细打量着楚阑舟的表情,脸上却带着止也止不住的笑意。
可那又如何?
冰冷的魔气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抵在他胸膛之上,同他的心脏一起震颤着。
此情此景,他与楚阑舟紧紧相连一样。
如果真的能够死在楚阑舟手里,自己临死之际,阑舟应当是什么表情。
愤怒,失望,还是……就像杀死秦关月那般漠然?
宴君安害怕在她脸上看到失望的神情,却又忍不住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楚阑舟的眉眼,想将她的表情记到心底里去。
楚阑舟的确想审问宴君安。
宴君安身上的疑点其实非常多。他虽然久居长庚峰,却依旧能够把控宴家的实权,他将宴梦川穆愿心养在剑阁,虽然按照血缘宗亲来说并无不可,可楚阑舟与他相交多年,知晓他性情,不会允许修士不过问心塔就入剑阁修行。
更逞论宴君安的变化,对未来的掌控,还有给自己下的追踪符……种种种种回首皆是疑点。
原本她觉得自己孑然一身,讲求及时行乐,对俗世争斗漠不关心,可如今接手了楚苑留下来的宗门,她要替哥哥处理,不得不警惕起来。
她早已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想借题发挥试探出宴君安的态度,可……
楚阑舟嗅闻着鼻尖满溢着冷梅香气,又看着面前笑容荡漾的宴君安,实在是有些下不去手。
这香气是什么?
楚阑舟原本并不想想歪,可冷梅气息实在是太浓烈了,简直不像是孤零零一支梅花l立于寒风之中,而像是成千上万朵梅花被捣碎又加了些冰块做成了梅花羹,黏黏腻腻像是能拉出丝来,楚阑舟想要忽视都难。
尤其偏偏此时,她的脑海中突兀回忆起了当年浮花梦盟盟主同自己说亲时说过的话——
“那药人若是动了情,身体上自然会散发出些香气,只有与他心悦之人才能闻到,越是动情,香味越盛,狎昵之时香气与身体相映成趣,犹如置身花海,故称为满堂春。”
楚阑舟又没有经历过那种事,怎么会知道修士间交欢之时身体是什么样的,可如今看到宴君安衣襟散乱,被魔气凝结成的锁链层层绑缚在床沿,身体满是红痕的可怜模样鼻尖嗅闻着粘腻到极致的梅花香气之时。
满堂春,楚阑舟却觉得自己好像能理解了。
理,理,理,理解个屁,呸!
她是来问正经事的,又,又不是强绑宴君安来双修的。
分明是正经猫在做正经事,被这香味一勾,反倒让这个场景变得旖旎起来,楚阑舟魔气悬在半空打也不是,绑也不是,怎么做都显得不对劲。
楚阑舟纠结半晌,实在是不好下手,就连自己的魔气在这种场景下都显得肮脏起来,归根结底都在宴君安。
她气到口不择言:“你怎么那样放荡!”
宴君安不笑了。
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就连空气中的冷梅香气都停滞了一瞬。
楚阑舟话音出口就觉得后悔,毕竟有七情六欲实乃人之常情,君子论迹不论心,宴君安虽然动情,但,但这也有她将他强按进榻上的过错。
自己应当好言解释,解释清楚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不是对他行苟且之事,而是要逼问他……或者忽略掉这些不寻常的气息,给宴君安留足体面,继续进行审问。
不管是什么方法,都,都比直接指着宴君安的鼻子骂他放荡要好多了。
楚阑舟盯着宴君安那张看起来就很正经清心寡欲的脸,都开始怀疑自己出了幻觉,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人,怎会放出这样狂野的香气。
眼看宴君安就连香都香得萎靡起来,楚阑舟尴尬到恨不得将自己整只猫猫都藏进被子中去。
但楚阑舟好歹是个负责任的魔尊,不会逃避自己的过错,她硬着头皮,同宴君安道歉:“抱歉,我,我并非这个含义。”
宴君安目光冷淡扫了她一眼,然后手上移盖住了眼眶:“阑舟,你说我放荡。”
楚阑舟:……
宴君安的眼睛被盖住,楚阑舟看不见,分辨不了他的情绪,干脆收了魔气,小心翼翼走到他手边,用身子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用爪子推了推:“是我说错了,你让我看看。”
宴君安的手稳如泰山,一动不动,上面还端端正正印着她的爪痕。
左手两道,胸口锁骨上三道,险险避开朱砂痣,看上去十分整齐,手腕脖颈上还兼有深深浅浅的勒痕。
好像自从跟在自己身边,宴君安身上的皮肉就没有好过。
小金丝雀跟在自己身边从金窝进了茅草窝,还要经受各种折磨,出门在外还得先注意遮掩好伤痕,楚阑舟更觉得理亏。
自家的剑尊被自己欺辱成这般模样,若是被念虚宗的掌门看见了,要如何交代啊。
楚阑舟小心翼翼,将自己的尾巴送到了他的掌心试探性地抚了抚。
宴君安不为所动,手还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丝毫不理会楚阑舟的示好。
就连尾巴都不捏了,看来当真是生气了。
楚阑舟眼看杀手锏都对宴君安起不了效果,心下着急,直接化成了原型。
巴掌大的小猫身上亮起一道明亮的光芒,很快拉长,再出现之时,就变成了一个黑发黑眸的小姑娘。
宴君安教自己掌握法宝的时候并未保留藏私,如果楚阑舟想,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猫妖,随意控制切换身形。
不过楚阑舟留了点小心机,并未把耳朵和尾巴收回去。
……
宴君安等了等,感觉到毛茸茸的尾巴从掌心消失。
楚阑舟收了尾巴,却没有了下一步动作。
宴君安能够感受她还在他身边,却不知道她何时会离去。
察觉到自己手指紧张得捏紧,宴君安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终究是容易厌烦的。
宴君安生于世家,虽然没有被世家那些习俗沾染,但也不免听了些阴私。
小时候圣女四处云游,宴君安便暂时被放在宴家教养。
宴家家主虽与穆家圣女联姻,却也不影响他豢养其他妾室,这些妾室都天资绝佳,只是身份低微,只能依靠宴家生活,若是得宠了便可以住单独的院子,失了宠,就会被统一关在一处荒僻的庭院内,统称为芜庭。
宴君安每每路过,都会听到那里传来一些歇斯底里的咒骂或者哭声。
宴君安对这些生灵有怜悯之心,不忍姨娘们受苦,少时曾劝诫过父亲几次。
他以修者应当潜心修行为由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劝谏书,在宴君安言辞恳切的劝说之下,他便被勒令禁止靠近芜庭。
后来宴君安才知道,父亲并非贪恋年轻姑娘美色,只是害怕自己资质不够继任宴家,想要再以相同的法子,炮制出一个宴君安来。
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年少的宴君安在年幼的经历之中,也逐渐领悟了些道理。
其一便是家世对姻亲而言尤为重要,那些从小家族来的姨娘哪怕再不受宠,也能居住在独立的院子里,而那些从凡间选上的姨娘只消稍有不慎,便会被关进芜庭,永生没有翻身之时。
其二便是凡想得到的,段不可轻易让人得到,因为太轻易得到的东西人往往只图一时新鲜,不得长久,只有适时设立困难,才能减缓爱意的消退。
宴君安的身世让众人艳羡,可对于楚阑舟而言,他的家世实在是太差了。
宴家家主之子,穆家圣女后人,每一个于楚家而言无不是有血海深仇,欲除之而后快,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沾了一点同袍的情谊未被楚阑舟除掉,可这点情面又能维持多久?
是以在楚阑舟面前,宴君安都分外小心,生怕自己懈怠一点,楚阑舟便会毫不留恋转身离开。
宴君安想着,闭了闭眼。
他只是想要楚阑舟更在乎他一点,又不是真的想赶楚阑舟走。
可很显然他错估了自己在楚阑舟心中的地位,楚阑舟竟然就什么都不做就要离开了。
刚刚现在他不过是想让楚阑舟替他担心才遮掩住眼睛,如今是真的急得要落泪了。
尤其是在听到耳畔传来窸窸窣窣声响,是楚阑舟想要下床的声音之时内心的更是焦躁到了极点。
妒意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尖,勾起他内心阴暗的想法。
这样着急,又是要见谁去?
要去见那个惯会巧言令色,甚至讨巧改了楚姓的洛家孤儿吗?
沈寒英那傻子也有可能,楚阑舟惯喜欢美丽的蠢货,尤其还是个爱用剑的。
宴君安脑补着楚阑舟同沈寒英讨论剑道琴瑟和谐的景象,气得指甲都掐紧了手心。
洛风言更加严重,楚阑舟甚至还拿了洛风言的玉牌。
玉牌是什么东西?
玉牌上刻着世家的姓氏,可以彰显门第,同时也具有一些实用功能,这一点在凡间和修真界都是一样的。就比如,持有宴家玉牌便可以出入宴家,从宴家私库调取灵宝等等。
可玉牌还有别的用途。
世家含蓄,往往面对心仪之人不会直接告白,而是会选择给予铭刻自己姓氏的玉牌表明心迹,玉牌贵重,既能彰显实力又能表明男方重视之意。若是女方接受,便是接受了对方的求爱,反之亦然。
楚阑舟是楚家人,是世家没错,但楚家毕竟世代习武长居关外,不懂留守在中原的世家做派很正常。
可生活在世家的宴君安知道,甚至他明白洛风言这小子也绝对清楚得很。
宴君安知道,却不敢挑破这一层,若是自己解释清楚反而成全了他们怎么办。
所以他才会在看到楚阑舟拿着玉牌时那样失态,在楚阑舟面前暴露了马脚。
虽然此时之后楚阑舟行事有所缓和,在自己身边留了好一阵,可这一阵也没有过去多久。
不过几日,就这样厌倦了吗?
宴君安又气又委屈,捂着眼睛的手是真的不敢放开了。
少时救下的凡间少年长大后来到修真界以身相许报恩,流传出去还真是一段佳话。
若是楚阑舟真的和洛风言在一起,他能如何?不如干脆吊死在他们二人床前。
感觉到了一阵湿热从捂着眼睛的手上传来,宴君安悲哀地想,自己当真是被气过了头。
不过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劲来。
湿热的感觉不是从手心传来的,而是手背。
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正在轻轻舔抵他的手背。
不是猫咪带着倒刺的舌头,而是湿热的,属于人类的嘴唇。
宴君安狐疑地抬起眼,看见了正专心致志舔抵自己伤口的楚阑舟。
楚阑舟吐着一截猩红舌尖,正在专心致志地舔着他手背上的血。而且她此时并非全然是人形,头上还顶着两个毛茸茸的短圆耳朵,伴随着动作一甩一甩,背后还有什么东西甩来甩去,好像是一条尾巴。
饶是宴君安看到眼前的场景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怀疑自己真的是疯透了。
居然这种幻想都敢做。
若是楚阑舟看到自己的幻觉估计会嫌弃离开吧,宴君安双目放空有些唾弃自己,又舍不得抽开手臂。
哪怕是幻觉,可这是楚阑舟,他也是不忍心推开的。
楚阑舟察觉到身前的视线,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
她低下头,看着宴君安被舔得乱七八糟的伤口,尴尬起来。
知道是一回事,实践是另外一回事,她也是头一回尝试从猫猫变人,看到面前的伤口,一时半会儿野性没有压过理性,本能地做出了判断。
自己是要干什么来着?
哦,是为了替宴君安处理伤口。
有伤口啊,那舔一舔就好了。
在这样诡异的思维逻辑之下,楚阑舟便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舔了起来,甚至一边舔还在一边思考着要不要爬出院落给宴君安摘一点能敷在伤口的草来。
等被注视着的时候,楚阑舟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舔了宴君安那么久。
宴君安毕竟是仙君,血液对于魔物而言是大补之物,楚阑舟虽然是魔尊但也属于魔物一类,亦不能免俗。
楚阑舟没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魔族本能作祟,一时半会儿觉得血好吃才没有反应过来,她看着早已被舔得泛起粉红色的伤口,尴尬替自己挽尊:“我,我替你洗洗,等,等,会,会儿用点药。”
这借口给的就连楚阑舟本人都不是很相信。她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打量宴君安,果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茫然之色。
宴君安此时的样子委实不太好看。他双眸失神,嘴唇被咬得死紧,就连耳根都红透了。好像刚刚被楚阑舟狠狠蹂躏过似的。
楚阑舟心想完蛋,宴君安就连表情管理都忘了,该不会以为自己想吃掉他吧。
她张了张口还要进一步解释,却看到宴君安以一种十分恍惚的表情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耳朵,又沿着脊椎往下滑,掐了掐她的尾巴根。
楚阑舟:!!!
楚阑舟变成动物形态的时候只是一只幼猫,幼猫被掐尾巴根还没什么,毕竟没有成年,除了不适的怪异感之外其他的感觉是压根没有的。
可现在她化形了。
楚阑舟本人不仅成年了,还是个成年了不知道多久的老魔尊。
尾巴连接着尾椎骨,那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宴君安并没有很用力,却让楚阑舟浑身一颤,只觉得腰肢都连在一起发软。
怎可会如此呢?
楚阑舟被宴君安反客为主的时候还沉浸在刚刚奇妙的感受之中。
又酸又软,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楚阑舟自己用了自己这具躯壳那么多年,还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有那么敏/感的地方。
可还不等楚阑舟反应过来,宴君安就又垂下了头,唇舌与她纠缠在一起,几乎摄取了她的所有感官。
他像是还怕她说自己放荡,堵死了自己的唇舌,红梅冷香半遮半掩,反倒更能勾出人心底的情丝。
楚阑舟忍不住想起了当初在小秘境之时穆纤鸿给自己下的情药。那药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性极烈,只是溢散出来的味道便可让人意/乱/情/迷,可楚阑舟却并未受到影响。
今天却不同,不过是嗅闻了那一点红梅冷香,楚阑舟却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情潮涌来,像是一把烈火,要将楚阑舟的灵魂也跟着一起焚烧起来。
楚阑舟想问宴君安,你身上是不是也带了同穆纤鸿一般的药剂。
不然为何会让我动情?
可她问不出口。
宴君安死死勒着她,让她一丝一毫旁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衣领不知何时被蹭开,宴君安锁骨上艳红的朱砂痣裸露在空气之中,犹如雪映红梅。
楚阑舟凝视着那枚朱砂痣,还有宴君安微微喘息拧眉的表情。
楚阑舟想。
真漂亮啊。
有关于药人的传言不合时宜在脑海中浮现,恶劣的占有欲得到满足,楚阑舟低吸一口气,忍不住咬了上去。
宴君安倒吸一口冷气,动作越发激烈。
楚阑舟享受着宴君安对自己的服务,不自觉将自己的尾巴绕在他的腿上,缓缓摩挲着。
……
急促的叩门声从门口传来,紧接着门口传来了玉迎蹊焦急的声音。
“掌门,公孙师叔来访。”
公孙宏邈来干什么?
这句话犹如兜头冷水泼下,楚阑舟登时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目光复又变得清明起来,她提醒宴君安:“有人来了。”
宴君安却仿若未觉,依旧揽着楚阑舟。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剑尊,一个是魔尊,都是修真界顶尖的实力,楚阑舟能听见的,宴君安不可能听不见。
楚阑舟眼看宴君安还装作若无其事地想要伸手扯她的衣带,目光一凛,抓着他的手就拎了出来。
楚阑舟的手犹如铁钳,宴君安深吸一口气却还不愿放弃,他将楚阑舟又揽了揽,而后将头埋在楚阑舟的颈间,蹭了蹭,小声唤:“阑舟。”
他很少会这样撒娇。
宴君安的嗓音低沉,因为被欲望沾染还有些慵懒沙哑,配合着他这张勾魂夺魄的脸,还有微带委屈埋怨的表情,很难让人拒绝。
可楚阑舟又岂是寻常人?楚阑舟公私分明,十分严肃地拒绝了宴君安的求欢。
宴君安眼睁睁看着楚阑舟拢好衣衫,又催促他赶紧整理好易容,目光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公孙宏邈等了许久才看到楚阑舟匆匆出来。
不过楚阑舟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公孙宏邈知道,这便是传得沸沸扬扬的楚阑舟的房中人——剑阁剑尊宴君安了。
他早就听闻此人是命运之子,命格极贵,不过未尝有机会一见。
他虽然早已脱离巫家和公孙家族,却依旧有广大术士惯有的毛病,喜爱接近命格显贵之人。
公孙宏邈轻咳一声,操纵轮椅走到了二人面前:“鄙人公孙宏邈,久闻剑尊盛名。”
宴君安像是极不耐烦,嗯了一声后就转过脸去。
公孙宏邈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他并没有错过此人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意。
杀气?
天道宠儿为何会对他产生杀意?
公孙宏邈百思不得其解。
“你找我有何事?”
楚阑舟没给公孙宏邈再去找宴君安攀谈的机会, 微微上前一步,直接挡住了他望向他的视线。
宴君安十分自觉,走出了房门外。
眼看着房门被缓缓合上, 公孙宏邈望向楚阑舟, 虚虚行了一个拱手礼:“掌门, 在下腿脚不便。”
楚阑舟也不是在乎那些虚礼的人, 她随意摆了摆手,让玉迎蹊将公孙宏邈扶到了座位上。
玉迎蹊不愧是先掌门的首徒,办事周全, 不仅早早替二人斟好了茶, 还让公孙宏邈的位置微微倾斜,方便他们交流,而后才跟着掩上房门离开了。
楚阑舟看着公孙宏邈的表情,轻笑一声丢了一张隔音符箓贴在了房门上。
屏退众人,公孙宏邈终于开了口:“小世子, 在下前些日子观星, 有了些新的发现。”
眼下没有外人,他没有叫他掌门,这是以楚家的家臣自居了。
楚阑舟是楚苑的妹妹, 楚苑才是长子, 也原是他才能算作楚家的世子,不过楚苑已经死了,她被称呼为世子也无可厚非。
楚阑舟笑了笑, 未纠正他想与自己拉近距离的称呼,而是轻轻抿了抿手里的茶:“愿闻其详。”
“眼下北斗星盛, 天枢明亮,乃贵人之兆, 意为百姓和乐,天下无灾祸。”
楚阑舟听着公孙宏邈的描述,想了想,询问:“天下太平,那岂不是很好。”
“这……世子也听说过当年巫家的预言,世子应的星象不好。”公孙宏邈压低声音,小声道,
“自古万物更替,此消彼长,阴盛则阳衰,世子,天枢星盛对世子不利啊。”
楚阑舟抿唇一笑:“牺牲我为天下人,有何不妥?”
以她魔尊的身份还有嗜杀的威名说这些未免有些讽刺了,但楚阑舟偏偏就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得理直气壮,让人无可反驳。
公孙宏邈也不知信没信,但他面上还是做出了一副感动的做派,道:“在下当然清楚世子高义,不过此事并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天相并非不能改变,世子只需要做一点点小事,便可以解决眼前的困难。”
“你想重开乱世?”楚阑舟面色微惊,连连摆手拒绝,“关外魔气是我楚家人费尽心血才得以封印的东西,岂能毁在我的手上。”
“并非要引魔气入关。”公孙宏邈望向楚阑舟,认真道,“魔气入关太大,牵扯太深,不过星象都有对应之人,眼下七星都以天枢星为首,不如直接杀掉那天枢,天枢堕落,七星无主,不会形成气候。”
楚阑舟皱了皱眉,动作微顿。
她哪里会听不出公孙宏邈的话外之音。
七星之首,天枢星的对应之人。
宴君安。
他想杀掉宴君安。
……
眼看楚阑舟还在迟疑,公孙宏邈干脆直截了当地跪了下来。
他没有装病,他的确有一条腿没了知觉,无法支撑身体,那条瘸掉的腿带动旁边那条好腿一起惯在地上,无力与地板碰撞,怦得一声撞出一道脆响。
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仍旧执拗望向楚阑舟,大声道:“世子,楚家当年的仇你我都不曾忘记,杀掉宴君安,以他的头颅为祭,方可告慰楚家在天之灵!”
楚阑舟眯了眯眼睛。
公孙宏邈像是看出她的顾虑,连忙道:“在下知晓世子留他在身边也是这个原因,只是乾明派明面上还是修真界正统宗门,世子不便动手,此事并不需要世子烦忧。”
“毕竟这世间知道楚阑舟便是乾明派掌门的人很少,我们可以假借楚阑舟袭击宗门的名义除掉他。”
楚阑舟皱了皱眉:“可他是剑尊,我没有把握直接杀掉他,如果失败一次,他以后定会起疑。”
公孙宏邈摇了摇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直接杀他当然不好杀,不过汴州是您的属地,除了您,谁也不能离开或者进入汴州,如果您准许,在下会找理由将他引到汴州去。”
……
宴君安等在房门外,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微微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刚刚走得匆忙,哪怕是他也还需要缓和一二。身上的变化自不必说,主要还是那香味。
虽照理来说只有他心悦之人才能闻见,但他又没有问过旁的药人这等私密事,也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所以警惕了些。
那香味被阑舟闻见了算是他们二人的闺房之乐,被旁人闻见算什么?
宴君安斜睨了玉迎蹊一眼,虽然理智上知道阑舟同她清清白白,不过是因为她好用楚阑舟才会留她在身边。但事情要防患于未然,万一楚阑舟哪天忽然动了心思,想尝试尝试别的口味,玉迎蹊就是个很有竞争力的对手。
毕竟楚阑舟以前就喜欢看他打扮成女孩的样子,一切都有轨迹可循。
宴君安心平气和想,盯着玉迎蹊的目光越发阴寒。
玉迎蹊原本也同宴君安一般守在门外,想等掌门和师叔商量完要事之后再送师叔出门,她当年侍奉在前掌门身边的时候也是这个流程这个流程,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她老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明明这周围除了她和宴仙君就没有旁人啊?
玉迎蹊不信邪,小心翼翼拿余光偷瞟宴君安,可宴仙君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典则俊雅,如仙人一般,怎么可能会施舍点目光给自己。
难不成有人潜伏进了乾明派?
玉迎蹊满脸狐疑,只觉得瘆人,当即想要探查清楚,又想着此地留宴君安一人守着也没事,便找借口对宴君安道了别。
宴君安对玉迎蹊识相的行为十分满意,堂而皇之霸占了楚阑舟的门口,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拉了拉自己的前襟。
他脖子上的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叮铃铃的脆响,随着衣领被拉开,一枚朱砂痣显露出来,红得十分晃眼。
那枚红痣象征着药人的贞洁尚在,就像是把人当器物,当成别人的所有物,没有什么人喜欢自己身上留有这种东西,宴君安却很满意。
楚阑舟同自己分离太久,很多东西无法明说,但有了这个证据就不必说了,少了许多误会和口舌。
可他现在最讨厌看到它。
宴君安看着胸膛上红得耀眼的朱砂痣,恨不得当场把这痣给刨了。
刚刚只差一点,差一点便可以……
宴君安气得眼眶都有些发红,他拢好领口,愤愤从芥子空间中抓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玉牌。
宴家的玉牌自然用的是顶好的材质,玉料自不必说,玉牌表面还镶嵌着掐细的黄金,看上去富贵逼人,分外惹眼。玉牌的中央刻着一个宴字,应当是找名家雕刻的,气势如虹,象征着宴家的脸面和威严。
可宴君安手上的这块玉牌却与寻常的宴家玉牌不同。也不知道主人平日是如何使用的,这玉牌简直算得上伤痕累累,尤其是接近刻字的地方,密密麻麻全是一道道裂口,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里面字体原本的形貌。
宴君安看着这玉牌上的宴字,伸出手,又拿剑气斩了斩。
他气得心潮翻涌,满眼都是血丝,却又想到楚阑舟之前躺在他怀中的情态,动作微顿。
阑舟肯收宴梦川为徒,是不是意味着在她眼里,家世门第也没有那么重要?
这一点希冀一直埋藏在他的心尖,就像是吊在驴子前的胡萝卜,总会在最绝望之时给他点甜头。宴君安很想找楚阑舟问个分明,但他又害怕自己猜错,反倒惹得阑舟不喜。
是与不是又有何所谓,阑舟还在,至少阑舟还在他身边,这便足够了。
宴君安不想思考太多,也不敢思考太多,索性收回想法,将目光又落在了牢牢闭合的门扉之上。
等里面的人离开,楚阑舟又会回到他的身边了吧。
等等,再等等。
再等等就好了。
……
“……”
楚阑舟上上下下将公孙宏邈打量了一通,直打量的他浑身发毛,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好啊。”
公孙宏邈间她答应,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躬身道:“是,世子,在下这便去准备。”
“不急,事情得一步步来。”楚阑舟认真凝视着面前人,微笑道:“不知先生觉得,我应该何时去呢?”
公孙宏邈连忙道:“在下算过时间,世子即刻启程,只需静等三日,便能得到在下的消息。”
“原来如此。”楚阑舟点了点头,“看来先生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啊。”
她慢悠悠走到公孙宏邈身前,从公孙宏邈的身上抽出了一把剑。
说公孙宏邈剑术不行都是抬举,公孙宏邈是压根不会用剑,不过文人爱攀附风雅,都会在腰间别一把剑作为装饰。
公孙宏邈身为乾明派有名望的师叔,装饰用的佩剑都是一把好剑。
用的是上乘的玄铁打造而成,为了减轻重量,还在其中打了几个凹槽,可惜没有开刃。
不过也不影响楚阑舟用它杀人。
公孙宏邈脖子上抵着自己的剑,双眸微微睁大,看上去有些不解:“世子这是何意?”
楚阑舟慢条斯理,从语气中完全听不出她又什么杀意,看上去就像是因为纯粹好奇才有所疑问一样:“先生,我只是有些疑惑,先生怎么看我?”
公孙宏邈思索片刻,对答如流:“世子,爱憎分明,晓勇善战,颇有楚家遗风。”
如何评判楚阑舟。
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哪怕是楚阑舟这样罪恶滔天的大魔头其实也有不少追随者。
毕竟抛开情绪化的东西,单纯结合背景分析楚阑舟的行为,楚阑舟这一生,也不乏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楚阑舟走入世人眼中的时间太短。
堕落成魔,屠遍世家,犯下累累杀业,几年之后于汴州伏诛。
而后才有人知道,原来那魔头在堕魔之前还是剑阁的小弟子,天资卓绝前途无量。
这段历史虽如流星般短暂,却依旧可以分析出不少东西,恨楚阑舟的人会说她刚愎自负,弑杀任性,喜爱楚阑舟之人,尤其是知晓当年真相的人对她的看法或许就同公孙宏邈一般,认为她是在替楚家报仇,侠肝义胆,恩怨分明。
而且孤身一人单挑整个上五家,也算得上有勇有谋。
可楚阑舟自己却不这样想。
楚阑舟还记得初入魔的时候。
那是百年之前,楚阑舟只记得当年下了好大一场雨,宴君安一人一剑,追完了大半悯川,才找到了楚阑舟藏身的那一座破庙。
楚家还剩下楚阑舟这一根独苗苗,楚阑舟虽然入了魔,却也还是个刚晋升的魔尊,修为很不稳,每天东躲西藏躲着世家追杀,却没想到世家躲掉了,宴君安却没有。
大雨淅淅沥沥,楚阑舟知晓身后之人是宴君安,却不敢回头,她坐在庙宇前,凝视着那一尊泥塑神像。
神像表情悲悯,目光望向世人。
可惜神像不会动,哪怕会动也不可能渡她这个小魔头。
楚阑舟调理着翻涌的魔气,面色发白,坐在莆团上摇摇欲坠。
已经足够狼狈了。
在心上人面前。
楚阑舟死死咬着牙,哪怕疼得要死也要莽足了劲死撑,就是不想在宴君安面前露出颓势。
但这伪装不过是纸老虎,宴君安只消一走近便能察觉出楚阑舟如今的不同之处。
察觉楚阑舟修为被废,察觉楚阑舟堕落成魔,亲手断送了自己的仙途。
可他没有。
宴君安生怕她化作蝴蝶飞走似的,甚至没敢进庙,而是站在雨中,像个水鬼。
“我在念虚宗寻不到你,师父说你下山了……阑舟,你同我回去。”
两人僵持了好半晌,还是宴君安开了口。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果仔细去听,还能听出声音中有几分颤抖。
楚阑舟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回不去了。”
宴君安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里的颤抖再也掩饰不住:“为何不能回去?你出宗门不是大事,我去劝劝师父,相信我好不好,你能回去的……阑舟……”
宴君安在念虚宗这几年,从来都是克己守礼,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失态过。
楚阑舟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去弟子堂了对不对?”
“那你应该看到了,我已被念虚宗除名。”楚阑舟小声道,“我和悟道子的拜师契约已经毁了。”
只有拥有拜师契才能算是天地承认的师徒关系,这种契约,天地只会承认一次。契约被毁是极其严重的惩罚,想要再连,基本上没有希望。
宴君安后退一步,脸色更白,但还是道:“总会有办法的,阑舟,念虚宗还有其他峰,不去剑阁你还能去其他地方。”
楚阑舟又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
宴君安好不容易才找到楚阑舟,怎么舍得就这样离开,他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思考着要不要进去,却听到脚边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楚阑舟丢了一个包裹给他。
宴君安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盏命灯,灯还点着,被这样乱扔里面的灯油居然没有溢出,还亮着莹莹微光。
是命灯。
楚阑舟的命灯。
宴君安连忙将这把灯藏进了怀里,双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这点微光,生怕它被大雨浇散。
“你还记得当年承诺吗?”
当年夜饮许下的豪言,那个狂妄自大,看上去遥不可及的梦想。
宴君安怔愣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楚阑舟此时背对着自己看不见,连忙开口:“记得。”
“今日起,你当执剑人,我做你的剑。”
荡平天下不平事。
……
那场大雨走得很快,等雨停之时宴君安早已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斩出了惊天一剑,吸引了世家的注意,楚阑舟这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有机会巩固修为。
不过楚阑舟当时其实撒谎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不过是想到当年的场景随口一说,实则是在找个借口想要劝她的小金丝雀回去。
后来她活下来了,就开始践行起了她当年的承诺。
楚阑舟为利刃,杀掉所有拦路者。宴君安为执剑者,顶着各方压力创立新法。
这段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只可惜纸里包不住火,楚阑舟入魔的事情还是传扬了出去,传进了小金丝雀的耳朵里,平白惹了不少争吵。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能支持楚阑舟死战到如今的,绝对不止是复仇。
楚阑舟举着剑,冷冷问:“你知道宴君安一死会发生什么吗?”
公孙宏邈道:“念虚宗和宴家溃败,穆家蒙受打击,或许还会有新的世家崛起。”
楚阑舟摇了摇头:“宴君安一死,旧有的势力无法平衡,他压着的那些氏族便会奋起,修者又会将矛头指向人族,百姓的生活将会永无宁日。”
穆家药人,乃至秦关月这样养鬼的修士和世家只会越来越多。
还有宴君安为剑尊之时设下的各种结界,宴君安一死,结界溃散,后果可想而知。
“那又如何?”公孙宏邈笑了笑,没有反驳楚阑舟的话,“等天道颓废之时,世家也好,百姓也好,他们都是会死的。”
公孙宏邈看着楚阑舟,双目之中居然有些狂热:“而世子便是唯一的希望。”
他知道是一回事,不知道是另一回事,他不仅知道,甚至还不以为意,乐见其成。
他有什么资格自称楚家家臣?
楚阑舟双目赤红,内心魔气翻涌,恨不得将这厮直接斩于剑下。
可仅有的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因为杀公孙宏邈对公孙宏邈来说算不上一个有力的威胁。
公孙宏邈怕什么?
一个胆敢说天道不公,要荡平天道的人,怕的当然不是死亡。
他既然肯为心中大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怕的不是□□的死亡,他怕的是自己再无可能颠覆天道。
能够颠覆天道的是什么?
从公孙宏邈一人身上楚阑舟看不出来什么,但她在认识公孙宏邈之前,还认识过一个人。
那个人可对她说了很多。
楚阑舟笑了笑,剑光一转,将剑尖对上了自己。
果然,这一次,她看到了公孙宏邈脸上的慌乱之色。
公孙宏邈虽然惊讶,却并未上前,看来他似乎笃定了自己不会出手。
楚阑舟哈哈大笑,剑握紧了些,将自己的脖子上都磨出一道血痕。
她以为这是一道血痕,但实际上那伤口极深,如果在用力一些便能将她的整颗头颅斩下。
公孙宏邈果然被她的举动刺激,不顾受伤的废腿,拼了命要向她爬来夺她的剑。
楚阑舟现在内息不稳,看上去疯疯癫癫,就和走火入魔没什么区别,好像真的会将自己斩于剑下一般,但她脑子实际上清明的很。
她不会杀掉自己,也不会杀掉宴君安。
现在该死的才不是他们。
她是来谈判的。
她甚至知道公孙宏邈来这里的目的。
公孙宏邈劝自己杀掉宴君安,主要目的却不在宴君安身上,而是想骗自己回汴州,公孙宏邈想试探出她的复生是否被穆家乃至其他世家控制。
他也不害怕世家,毕竟在他勾勒的未来蓝图之中,穆家也好,宴家也罢,都是一捧黄土,不存在的东西,他怕他们干什么?
他害怕的,只有楚阑舟。
他想知道复生之人还是不是楚阑舟。
公孙宏邈想抢夺剑,不过就凭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成功。
楚阑舟举着剑,笑道:“听说先生擅品茶。”
公孙宏邈皱着眉,不清楚她又在说什么疯话,但他为了稳住楚阑舟还是道:“是,在下略知一二。”
“那怎能是略知一二呢?”楚阑舟笑得灿烂,“先生就连宁阜县的茶叶和缪县的茶叶价格都清楚,我都不知道自己属地附近还有卖茶叶的地方。”
楚阑舟这样说算是直接承认了自己就是那只猫,公孙宏邈动作停了,表情逐渐变得危险起来:“世子当真是博闻多识。”
“岂敢,我不及先生。”楚阑舟并不在意公孙宏邈的态度变化,她将剑从身上拔出随意丢在地上,又将自己的杯子端了起来,汩汩鲜血从脖颈上未愈合的伤口流出,落在杯子里,楚阑舟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转头看向公孙宏邈:“先生不如猜猜,我喝的是什么茶。”
公孙宏邈看着自己全是血污的剑,狠狠皱了皱眉:“世子,现在不是玩闹的时候。”
“对对对,不是玩闹的时候,我们说点别的。”楚阑舟揉了揉眉心,像是恍然大悟,
“不如说说符遥吧,你先前拜托我去调查符遥的死因,先生所托,我可不敢懈怠。在查到线索之后连忙将消息第一时间送去给了太乙居的那位公孙先生,却没想到那位公孙先生思徒心切,竟然真的来到了乾明派,想与我亲口商议一番。”
一开始公孙宏邈的表情还没有什么变化,等听到后面他勃然变色,急切道:“我兄长在何处?”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妙,自己表现得太急了。
自己急着想和太乙居撇清关系,就不能这样担忧兄长的安危。
果然,等公孙宏邈看到楚阑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
“不急不急,先说说正事。”楚阑舟举杯,慢悠悠喝了一口,“先生不妨先猜猜我喝的是什么茶。”
穆婉莲知道自己毕竟是念虚宗剑阁的弟子, 更是穆家人,虽然这件事自己的确做的有所偏颇,乾明派的人却都没有资格处罚她。
但不明面上处罚, 也会有别的地方为难她, 穆婉莲还以为自己这次失利, 会遭受乾明派的那些弟子许多苛责或是白眼, 却没想到现实和她预想中的不同,他们的态度并未有多少变化。
又或者说,穆婉莲根本出不去。
乾明派给足了她礼遇, 表面上说担忧穆婉莲的安全, 实际上就是变相软禁了她。
玉迎蹊和沈寒英日日监视着她,只在每日固定的时间让她面见固定的弟子。
偶尔有熟悉的,偶尔有陌生的。
穆婉莲询问过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却也没有人回答。
清莲仙子的名声如何了?穆婉莲不知道。
如今局势又如何了?穆婉莲更加不知晓。
系统的确可以帮助她记录那些路人npc的好感度,但也得是她真正接触到那些人的时候才能更新数据。她看着手上现在满级的好感度和威望值, 知道这些数据肯定得降一点。
但她已经很久不出现于世人面前, 这些数据会下降多少,她暂时都不清楚。
也是好事。
穆婉莲想。
只是软禁而已。
等念虚宗掌门或是宴君安提出回去,自己要跟着念虚宗的队伍一起回去, 这些乾明派的弟子也没有理由能拦住她。
可为什么念虚宗那边还没有一点消息?
掌门难道也和宴君安一样想住在乾明宗了吗?
穆婉莲连着等了好几天, 终于耐心告罄,提出要去见林束。
玉迎蹊不在,沈寒英是个脑子轴的, 被她说几句“这件事是我不对,我要去给林束道歉”之类的谎话就答应了下来。
穆婉莲压根不想见林束。
林束和她的失败已经牢牢绑在了一起, 她现在只要见到林束,就能想起当时她被林束一剑挑飞, 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的场景。至于道歉,那就更不可能了,玩家怎么会去给一个NPC道歉?
穆婉莲想见的只有一个人——宴君安。
系统为了林束开发出了新的功能,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现在就想知道宴君安目前的好感度到底是多少。
……
宴君安站在门口等了许久。
等楚阑舟的时间比他预想到的还要久一点。
但是没有关系。
只要等等,再等等,楚阑舟便会出来了。
眼下的场景甚至很像当年,当年楚阑舟不守宗门门规,成天翻墙去凡间偷喝酒,宴君安害怕她被执法阁的弟子抓到受罚,便会提着灯守在楚阑舟翻墙出去的地方,先执法阁弟子一步抓人。
谁都知道宴君安是最守礼法的,哪怕没人看见,自己犯了错都会主动去执法阁受罚,就连执法阁弟子看见他往往都礼遇有佳,并不会质疑他的行为。
谁又能想到宴君安也有私心,居然偷偷包庇自己的师妹。
宴君安缓缓闭上眼睛,耐心等待着。
门扉被缓缓打开,浓厚的血腥味几乎在门被打开的那一瞬便传了出来,书生坐在轮椅之上,表情并不十分好看。
而他腰间的佩剑上,也赫然沾染上了点点血污。
是楚阑舟的血。
在看清的那一瞬,宴君安的瞳眸几乎竖成一道细线,君子剑出鞘,宛如浩瀚山河,重重斩落在书生眉心。
宴君安的剑,岂是公孙宏邈这等微末修为能够抵抗的。
公孙宏邈板着一张死人脸坐在轮椅上,手里迅速捏了一诀,算出自己死不掉,他便坐在原地,直接摆烂。
他来这一趟赔了夫人又折兵,心情极差,就连反抗的兴致都没有。
眼看那道剑光即将落在他的头上,忽然一道清越的声音随着剑光斩了过来。
是沈寒英。
他穿着一席红衣,少年意气尽数显露于眉宇间,就像是那种凡间酒肆里肆意谈笑的小少年。
“好剑法!”
他扫了一眼对战双方,确定被剑指的是宗门里那个瘸了腿的柔弱书生,是自己人,便不犹豫,挺剑对上了那道剑光。
……但没有成功。
沈寒英的剑在那剑下就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被直接压住了势头,宴君安巍然不动,手里的剑就连分毫迟疑都没有,自始自终就劈向公孙宏邈的眉心,一丝一毫都未曾偏移。
沈寒英的剑势被打偏,他连忙收剑调整位置,可宴君安的剑实在太快,再出剑已然来不及——
距离公孙宏邈眉心只余毫厘,在场众人却都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很轻,和风声混在了一起,不仔细听根本不能分辨出来。
在场所有人却都听见了,尤其是公孙宏邈的感觉最明显。
因为伴随着那声叹息声,他察觉到自己的腰间一松。
剑又没了。
公孙宏邈的表情愈发阴沉,不过压根没人在乎坐在轮椅上的那瘸子。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那道剑光。
还有突然出现在那道剑光之下的另外一把剑。
楚阑舟脖子上的伤口早不再流血,只不过皮肉外翻着,看上去格外狰狞恐怖,就像是什么神话传说的妖怪厉鬼。
让众人更惊讶的却不是楚阑舟眼前的扮相,而是那一把能够抵挡住宴君安的剑。
剑本身平平无奇,毕竟它的作用是拿来装饰的又不是拿来用的,工匠锻造的时候注意力都在外形,真正质量不可恭维。
可楚阑舟捏着这把剑,犹如拈花,一两拨千斤,牢牢抵御了宴君安袭来的剑光。
二人僵持着,互不相让,众人忍不住屏住呼吸,想看看接下来的结果。
……
楚阑舟接这一剑心下就暗道不好。
宴君安居然用了全力。
全力也无所谓,要楚阑舟归于魔尊身份自然不害怕。
问题她现在用的还是宴君安渡给他的灵力。
为了更好伪装,宴君安给他渡灵力的时候都是牢牢把控,绝对卡在金丹期的临界点上,就怕楚阑舟兴奋起来露馅。
依照楚阑舟对剑道的理解,她越阶战胜穆婉莲实属正常,但对上渡劫巅峰的剑尊。
……楚阑舟又不是神仙。
所以楚阑舟出手主要是想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让宴君安放过公孙宏邈。
宴君安向来聪明,自己这样暗示他一定能够看出来,奈何他今日就和瞎了一样,任凭楚阑舟如何使眼色都不为所动,手上的剑甚至更重了点。
楚阑舟甚至能听到手中剑传来咯吱咯吱,那是一种即将崩裂的声响。
还是太为难这剑了。
其实楚阑舟自己也有些心痒。
毕竟那可是剑尊的全力一击,楚阑舟丢了好久的剑最近才捡回来,正处于兴奋期,甚至恨不得此时就和宴君安大战三百回合。
就连魔气凝结成的触手都从袖口微微探出,有些蠢蠢欲动。
可惜不行。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暴露自己是魔尊的身份。
宴君安铁了心要杀他。
可公孙宏邈这样好用,楚阑舟却不能真的让他把他杀了。
手上的剑发出一声哀鸣,是即将断裂的征兆。
楚阑舟叹了一口气,索性放下剑,欺身而上,伸手在他的腹下某处点了一点。
电光火石间谁也看不清她的动作,众人只觉得那道压迫着他们让他们不敢喘息的凛冽剑势忽然散了。
啪嗒一声轻响,是剑断裂的声音。公孙宏邈看着掉在自己膝前的那把断剑,面容铁青。
君子剑铮嗡一声委委屈屈回了剑鞘。宴君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被发丝遮掩下的耳根通红,好在在场无人能看见。
围观的小弟子们又见证了掌门一次激动人心的精彩打斗,兴奋至极,甚至有些人没忍住连声叫好起来。
以弱胜强,又是从底层走向巅峰,林掌门这几次简直踩在这些小弟子兴奋点上
林掌门简直是吾辈修士楷模,很多小弟子都暗暗决定再买一副林掌门的画像贴在床头时时瞻仰,就贴在宴尊者的画像旁边,剑道双绝,多好。
什么?你说林掌门不配与剑尊相提并论?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刚刚掌门只一招便挡了剑尊的剑,说明掌门有与剑尊一较高低的实力,更何况掌门如今才是金丹期,未来可期。
“林掌门,好厉害的剑。”沈寒英走上前,不吝夸赞,“能不能问问这是什么招数?”
平平无奇便能拦住剑尊一击,这招数应当如何精妙。
不过刚刚太快,他没看清。
楚阑舟面色不变:“家传秘学,不宜外传。”
很多修士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法,关系到世家传承,冒昧询问未免有觊觎之嫌。
沈寒英只是剑瘾犯了心痒想问问解法,倒也没有窥伺他人传承的意图,闻言连忙道歉。
等楚阑舟走远,他才忽然想起来。
可林束不是无门无派吗?
……
玉迎蹊匆匆赶来的时候人群早已在掌门院前聚成了一团。
她暗道不好,连忙疏散人群,整顿好秩序之后,才看到了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楚阑舟。
楚阑舟面带微笑,走到了公孙宏邈身前,替他捡起了落在膝上的剑:“先生的剑怎么断了,我去找人修一修。”
公孙宏邈脸色极差,冷哼一声却没有开口。
他不开口楚阑舟也不逼他开口,随手将剑递给了玉迎蹊。
玉迎蹊捧着断成两截的小金剑,内心都快要尖叫起来了。
黄金质软易折,旁人可能还觉得断了没什么,但玉迎蹊在乾明派呆了好几年,清楚这剑对公孙师叔而言非常重要。
公孙世家毕竟是依附巫家的小世家,自身除了擅长卜算八卦机关术之外,其他方面不值一提,身体素质和凡人几乎没什么区别。
并非公孙氏族不行,主要是术业有专攻,他们既然想窥探天机,便也得舍弃一些东西,这才能得以平衡持久。
甚至很多凡间有名的方士都是从公孙家出来,来到凡间后更名改姓,流传了许多故事。
也正因为如此,公孙氏族的习惯和凡人挨得很近。
凡间许多文人佩剑,不为使用,而重装饰,装饰的越为华丽越好,越能彰显权贵和高洁品德。
公孙宏邈的剑也一样。
这剑断了,基本等同于将他的脸面往地下踩,也难怪公孙师叔的脸色会这样差劲。
可眼下掌门这边的情况显然更加严重。
玉迎蹊看着楚阑舟脖子上狰狞的伤口,只觉得眼前一黑。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己不过才离开一会儿,怎么就发生那么多事?
楚阑舟当然知道公孙宏邈的剑意味着什么,她甚至是故意而为之,就是想挫一挫他的锐气。
乾明派弟子繁多,楚阑舟刚刚同宴君安打的这一架吸引到了不少围观的人,加之楚阑舟浑身浴血的模样太过吓人,不免会有人产生诸多猜想,再将事情添油加醋流传出去。
不论如何,掌门与公孙宏邈密谈后再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是事实,再怎样传出去的流言都会对公孙宏邈不利。
如今公孙宏邈站在她的阵营里,楚阑舟刚刚打压了他,此时也不介意安抚他给他卖个人情。
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拍了拍公孙宏邈的肩,扬声道:“先生甚好。”
弟子们沉默下来,都在认真看着楚阑舟听她说话。
“我与先生,可是荣辱与共的关系,正因为如此,今日之事,我不想看到别的解读。”楚阑舟锐利的目光扫向众人,众弟子只觉得林束的威压竟然同那些世家掌门一般给人极强的压迫感,众弟子在楚阑舟的威势之下不敢抬眼,却一个人升起恐惧憎恶之心,反而更加高兴起来。
他们之前反抗林束,是认为她德不配位,上位之后更是会拖累乾明派。
可如今林束展现出来的表现与流言完全不符,她实在是太强大了,而且不止是武力方面的强大,行事作风也颇有城府,是个恩威并施的好掌门。
掌门强,乾明派才会更加繁盛,他们是乾明派的弟子,自然盼着乾明派更好。
玉迎蹊眼看掌门不过一句话,那些宗门弟子都变得乖顺了许多,就连原本她管不了的刺头都变得温顺了起来,有些惊奇。
但她还是尽职尽责疏散好了人群,然后走到了楚阑舟他们二人的身边。
……
玉迎蹊心态上还是颇为忐忑的。
毕竟看师叔和掌门这架势,一看就是之前没有好好相处,玉迎蹊已经决定了,在掌门和师叔分开之前,不管他们怎么赶走自己,她都绝对不会离开,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打起来。
熟料这二位的相处居然与她预想中刀剑相向的画面不同,甚至颇为融洽。
公孙宏邈板着一张脸,好半晌才开口,却是在问玉迎蹊:“你给她准备了什么茶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把玉迎蹊直接问懵了。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准备的茶水才导致这二人起了分歧,玉迎蹊满目狐疑,但还是认真回答道:“掌门喜食酸梅汁,弟子准备了酸梅汁。”
公孙宏邈是长辈她是晚辈,按照礼仪她得躬身回答,可她回答完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公孙宏邈的回应。
玉迎蹊偷偷抬起头,发现公孙师叔的面色铁青,似乎气急了:“你拿这么好的青玉茶盏盛酸梅汁?”
都这样做好几天了掌门也没骂她为什么不行,玉迎蹊简直莫名其妙,但还是打算低头认错。
她要道歉,却被掌门直接打断。
掌门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欣赏:“玉迎蹊,你做得很好。”
被掌门夸了,玉迎蹊偷偷瞟公孙师叔的反应,发现他虽然表情依旧冷肃,却没有反驳掌门的话。
玉迎蹊是掌门的人又不是公孙师叔的人,掌门说好那自然就是能做,玉迎蹊应了声是,干脆不道歉了。
公孙宏邈懒得为难一个小弟子,板着张脸拂袖离开。
没有打架,公孙师叔走了,玉迎蹊松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又发现了端倪。
玉迎蹊面色凝重,看着还呆板站在原地的沈寒英,终于没忍住,提醒道:“沈师叔,穆婉莲呢?”
“啊?”沈寒英还在回味着之前的打斗,觉得心中满是热血,非常想邀请宴尊者再来一战,什么穆婉莲,穆白莲的早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听到玉迎蹊的问话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惊道,“完蛋。”
完蛋,把她给忘了。
“之前她说要来找掌门道歉,我就给带出来了,这不人多嘛……”沈寒英嘿嘿一笑,脸上的笑容在看到玉迎蹊的表情之后登时收了起来,正色道,“我出去找找。”
掌门交代下来的任务可不得有失,玉迎蹊看沈寒英的样子就觉得放心不下,连忙请示过掌门后跟了上去。
……
穆婉莲躲在角落,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
刚刚系统提示音历历在目,穆婉莲现在完全不敢出去。
【宴君安对宿主的好感度为-100,判定为极度危险。】
穆婉莲体会过好感度满值时的修士,那是为了自己可以付出生命的程度,那好感度负满值呢?
自己有没有对宴君安做什么事情,他犯得着那样恨自己吗?
系统在她的脑海中宽慰道:【宿主不必担忧,数据也是有可能出错的,我先去上报主系统。】
“这怎么会有错呢?”穆婉莲冷笑道,“我看不到他的好感度,是因为原先的好感度,系统不显示负数,等主系统修复之后,我能看见了,这不是很通顺,很符合逻辑吗?”
她现在实在是害怕极了,觉得全身汗毛倒束,过去的日子简直不能细想。
在一开始她就没有检测出宴君安的好感度,说明一开始宴君安就顶着这样的好感度同她待在了一起。
宴君安居然这样都没有杀掉她,他想干什么?
穆婉莲气急,愤怒道:“你到底怎么做事的,你不是说宴君安在对自己的师妹不错吗?”
系统说宴君安虽然因为第一个师妹叛出师门的缘故对第二个师妹也颇为冷淡,但因为他为人公正的缘故,也并未为难她,算是尽了一个合格师兄的责任。
也正因为系统这样说,穆婉莲这才会将任务目标选定为宴君安。
系统音冷淡反驳道【可那是之前,我也提醒过你,宴君安现在的情况奇怪,不建议攻略。】
对了,穆婉莲这才想起来。
现在的宴君安是个穿越者,是个披着宴君安皮的现世之人。
穆婉莲也是当剑阁的小师妹才知晓这个秘辛,也是在那时才收到了系统的提示警告。但那时她已经结了拜师契,想要临时更换任务实在是太麻烦,她又觉得这个任务若宴君安是穿越者做起来会更方便,这才没有改变。
如今是穆婉莲理亏,她不再同系统掰扯,却在想。
对啊,宴君安不是穿越者吗?
他们都是穿越者,都是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受害者,不应该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吗?
他为什么那么想杀掉自己?
眼看穆婉莲低头,系统也缓和了语调,劝慰道:【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太多,如果宿主更换任务,可能会重置任务进度,是否更换任务?】
穆婉莲目前的所有积分都是基于宴君安的师妹这个身份上,若是解绑任务,等于重头再来,这些原本基于任务完成的成就和影响力都会消失。
当然得解!
她不要命了还留在宴君安身边。
穆婉莲正想开口,话未出口却忽然顿住:“先等等。”
她记得,之前有一个对她好感度满值的修士。
穆婉莲想到他,心中有了计划,她对系统说:“先等等,我先去联系他。”
……
穆婉莲毕竟是清莲仙子,她身上古怪的系统任务好像和她平时的行为绑定。她是剑阁师妹又是穆家贵女,跑之前为了礼数都会先知会她一声,楚阑舟倒不担心她跑了。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楚阑舟任凭晚辈咋咋呼呼离开,僵硬将头扭向了一边。
那里站着一个从刚刚开始就一言不发的宴君安。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宴君安的脸色。
宴君安察觉到她的视线,并不开口,而是将头转到了另外一边。
真生气了啊。
楚阑舟觉得有点棘手。
楚阑舟早有准备, 知道宴君安一定会生气。
毕竟她的确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但她有很成熟的哄宴君安技巧,也是颇为自信,觉得自己稍微哄哄这件事也就能过去了。
眼看宴君安转过头不理会她, 楚阑舟暗道不妙。
宴君安好像比她预想到的要生气许多。
楚阑舟观察着宴君安的神色, 当然以她的角度观察不到就是了, 一边揣度着自己的措辞。
“公孙宏邈不能杀。”
这事解释起来颇为复杂, 毕竟牵扯到楚家旧事,楚阑舟挑挑拣拣说了些,将其中与宴君安和自己相关联的利害讲清楚了。
宴君安却丝毫没有理会, 只是道:“知道了。”
周围又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楚阑舟觉得这气氛实在太过诡异, 知道这事估计不好轻易敷衍过去,垂头诚恳道歉:“我错了。”
宴君安终于肯转头了,他的耳根早不红了,皱着眉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冷漠:“错在何处?”
楚阑舟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恍惚。
尽管在楚阑舟眼中宴君安一直是一个腼腆的小仙君模样, 但拜入剑阁之时, 宴君安毕竟是她的师兄。
师兄不止是拜师时间上的区别,更是一种责任。
宴君安主动揽了责任,开始管束起楚阑舟来。与其说是管束也不恰当, 楚阑舟酷爱夜半翻出宗门偷喝酒, 宴君安天天埋伏在小道上捉她。
楚阑舟正值叛逆的年岁,在此之前更是一直将宴君安看做竞争者,昔日竞争者成了自己的师兄, 楚阑舟自然不服宴君安的管教。
她不服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自己分明足够优秀,在宴君安来之前, 她门门考核都是魁首,悟道子却不先收自己为徒, 反倒先收了宴君安。
的确,宴君安来的时候抢了几次她的位置,但他们后来也是分庭抗礼的关系,宴君安丹药符箓好,自己剑法体术佳。要真让外门弟子评价,也只能说楚阑舟和宴君安各有千秋,他们根本分不出胜负。
悟道子这一收徒,岂不是在说自己不如宴君安。
楚阑舟自有她的傲气风骨,并不会将心中的不快付诸于口,不说,却不代表心里不在意。
她原本对宴君安还算亲善,是种棋逢对手间的惺惺相惜,却因为这件事,微微疏远了他一些。
宴君安何其敏锐,自然发现了她的反常。
又是一夜,楚阑舟眯着眼睛坐在墙头,眯起眼睛。
灯火照亮了着墙下的泥泞小路,提着灯笼男子面容格外熟悉。
宴君安穿着一席白衣,于幽幽竹林间与她相望。
莹莹灯火照亮一方狭小天地,宴君安的侧脸映衬在灯火下隐隐绰绰,楚阑舟就着月色,举杯调笑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
她没有念完整句诗,反倒将后半截句子吞了进去,语调暧昧,就像是在调情。
“我的好师兄,你找我有何事?”
她将好师兄那几个词咬得有些重,但她此时就是个醉鬼,醉鬼的行为本来就没什么逻辑,若是旁人见了压根分辨不出她的情绪。
宴君安的声音却顿了顿,而后才冷淡道:“私出宗门,还偷饮凡酒,应当受罚。”
楚阑舟本来就是个视宗门律法为不顾的人,闻言不屑挑了挑眉:“然后呢?”
“罚俸,十枚中品灵石。”宴君安语气冷淡毫不留情:“你在珍宝阁看中的黄粱枕,买不到了。”
“你!”楚阑舟气结,刚刚维持的高人形象散了个一干二净。
宴君安真讨厌啊。
这厮当真是不解风情。
楚阑舟拎着手里的酒壶,眯着眼睛,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看他简直不顺眼极了,恶狠狠将怀里的酒一饮而尽。
可惜宴君安仿若未觉,嘴里依旧在说着讨人厌的话:“执法阁弟子每日会来此处巡查,你坐在高处,很容易被发现。”
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幽僻的竹林,这厮居然在说这种批话,楚阑舟气得直接转过了身,不想理他。
宴君安幽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夜不归寝,更加严厉,罚二十枚灵石。”
楚阑舟是真的受不住了,她看着宴君安,头一次发现他居然还会有这么烦人的时候:“好师兄,你就让我独自在墙头坐会儿,好不好。”
楚阑舟只觉得心烦气躁,端起酒壶想要再喝一口,却发现酒壶空了。
刚刚就喝完了。
她就买了一壶酒,原本想对酒赏月,这下彻底歇了赏月的心思,转身就想去凡间对付一宿。
左右虱子多了不怕痒,她都敢出宗饮酒了夜不归宿能算得上什么,虽然她原本并没有这个想法,不过眼下这里堵这个讨人厌的宴君安,她再没有想法现在也得有了。
楚阑舟转身想跑,却被人从身后叫住。
“你……”宴君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酿了些酒。”
他这话说的含糊,楚阑舟没有听清:“什么?”
宴君安再重复之时,语气早已恢复了往常的平和:“我用剑气劈了几颗竹子,酿了一点竹酒埋在竹林……但不知滋味如何。”
楚阑舟颇为惊奇:“你怎么不守规矩了?”
宴君安皱了皱眉,认真道:“宗门不允许弟子饮用凡酒。”
楚阑舟懂了。
宗门规定了不能饮凡酒,但没有规定不能饮自己在宗门酿的酒。
宴君安遵守律法,在这种方面十分严格。
也是当年修订律法的长老没有顾虑周全,居然预料到有人敢在念虚宗的地界上酿酒。
也就是剑阁有大片竹林,给了宴君安可乘之机。
不过居然敢砍悟道子他老人家的竹子,实乃鬼才也。
楚阑舟大为震撼,对宴君安口中的竹酒也升起了些好奇。
竹酒和宴君安是两码事。
宴君安可以讨厌,但宴君安酿的竹酒是要喝的。
不过宴君安放下这句话后,就像是身后有鬼撵一样步履匆匆离开,楚阑舟没问到他存放竹酒的具体位置,抓心挠肝地找遍了竹林都没找到酒,倒是在竹林里找到了一本装订好的书。
这本书像是什么弟子来的时候匆匆落下的,落在泥土中,被竹林落下的叶子层层覆盖,轻易不能被人发觉。还是楚阑舟有意寻找竹酒,才会留意到这本书。
楚阑舟好奇翻开,看清内容后瞳孔巨震。
这本书可谓是大逆不道,里头写的全是些各种大佬的传言和小道消息。楚阑舟甚至在里面看见了悟道子。
书里说悟道子好美色,收徒时尤为喜欢面容姣好之人。
楚阑舟发现了师父的秘辛,倒吸一口冷气。
竟,竟是如此吗?
她联想到自己这等天资,在念虚宗拜师礼快结束才被悟道子勉强收下,居然觉得此流言诡异的可信。
楚阑舟的长相在修士之间算上乘,但宴君安可是修真界公认的第一美人,要真和宴君安相比,她也就能算作是个衬红花的绿叶。
有宴君安珠玉在前,悟道子居然还愿意收自己为徒,看来的确是被自己的才情打动。
楚阑舟释然了。
理清症结,楚阑舟对宴君安态度和缓了许多,相处之中也就逐渐习惯了宴君安师兄的身份。
不得不说,宴君安绷起脸的时候颇有威慑力,就连当年的楚阑舟面对这样的宴君安都不敢造次。
一晃百年过去,在仙君的威势之下,楚阑舟依旧不敢。
她竭力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居然同剑阁那些小弟子共情了。
楚阑舟深吸一口气,掰着指头反思道:“我不该打掉你的剑……”
刚刚她用来制止宴君安的并非是什么复杂的功法,只是她同他一起长大,知晓宴君安那处有处痒穴,情急之下,这才为之。
不过这显然是辱剑尊了。
说了一条错误,她歪着脑袋,悄悄观察宴君安的表情。
宴君安的脸绷着,一点缓和是迹象都没有。
楚阑舟绞尽脑汁,又编了一条理由:“也不该欺骗沈寒英是家学,对你,对你做了那样的事。”
这实在是她能想到的极限了,楚阑舟不说话了,惨兮兮地望着他。
宴君安不为所动,而是冷淡问道:“这就是你要说的?”
“不该拦着你杀掉公孙宏邈?公孙宏邈实在讨厌,可……。”
可凡事不应当利益为先吗?
公孙宏邈主张灭世,那他活着,刚好和巫家那个主张救世的神棍达成制衡。另一方面,公孙宏邈知道的有关于楚苑的秘密太多,楚阑舟也想从他口里挖出一些有关于楚苑的消息。
楚阑舟有些不解,索性放弃逻辑:“我错了……”
“楚阑舟!”宴君安冷冷望着她,他似乎气到了极点,嘴唇都在微微颤抖着,“你当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楚阑舟不明白。
眼看宴君安就要毫不犹豫转身离开,楚阑舟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急切。
她不清楚为何宴君安气成这样,但是她清楚此时应该要怎么做。
楚阑舟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师兄……”
宴君安的脚步顿了顿。
楚阑舟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说完了下半句话:“……我好疼啊。”
这点伤对楚阑舟而言不算什么,一路以来比这更严重的伤她受过许多,反正按照魔尊的身体,只要没死费些时间都能恢复。
那会痛吗?
再怕痛的人,几百年的时光也该习惯了。
百年前,她一言不发抱着断剑爬下问心塔之时痛吗?父母亲人被尽数被屠,叛出宗门成为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之时痛吗?闯入楚家祠堂,自知不配再为楚家人,亲手将自己从楚家族谱之中除名之时……
痛吗?
家破人亡之悲,剖筋断髓之痛,入地无门之苦。
当年的楚阑舟不敢说,如今的楚阑舟……
她更不敢说了。
楚阑舟如今可是魔尊,魔尊又怎么会痛呢?
真心话不过只能夹杂在戏言中,于笑谈间展露几许,就连如今,这句话都像是楚阑舟在诱哄情人回心转意时的用的借口。
楚阑舟脸上甚至一丝表情变化都没有,她只是单纯拉了拉宴君安的衣角,目光自始自终都落在宴君安的身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又小声重复了一遍:“师兄,我好疼啊。”
宴君安叹了一口气,转过了头。
楚阑舟还记着之前光天化日之下轻薄他的事情,讨好地对他笑了笑:“我下次不会再捏你了。”
宴君安:……
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楚阑舟是压根没有一点懂。
可现在还知道喊疼了,看来也不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那点因为楚阑舟而起的怒意在楚阑舟可怜巴巴的表情下散了个一干二净,宴君安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小盒膏药,替楚阑舟上药。
以前在剑阁之时楚阑舟也经常受伤,给她上药的都是宴君安,楚阑舟早就对这个流程十分熟悉了,不用提醒就自觉躺在了宴君安的膝头。
膏药微凉,在接触到皮肤之时引起阵阵战栗,楚阑舟闭着眼睛,感受到宴君安的指腹从脖颈周围缓缓滑动着,最后停留在了她的伤口上。
“露出骨头了。”宴君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楚阑舟听到他声音竟然有一丝颤抖。
楚阑舟倒不知道自己看出来的伤口居然这样深,有些惊讶。
她当时情绪不稳,手上不自觉用了狠劲,公孙宏邈那把钝刀都能被她用到隔断自己脖颈的地步。
不过这是楚阑舟自己切的,怪不了别人就是了。
但想归这样想,现在宴君安在气头上,还是安抚他为第一要事,更何况当时在场的可还有两个人。
楚阑舟甩锅甩给公孙宏邈甩得十分轻松:“我也没预料到他居然会出手,等我预料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她说的都是真话,公孙宏邈的确提出要杀宴君安提得出乎她的预料,毕竟那些方士不应当最喜欢宴君安这种天生命格极贵之人吗?只不过楚阑舟说话说一半藏一半,听上去倒像是公孙宏邈伤的她一般。
楚阑舟说得起劲,没有注意到头顶逐渐凝滞的氛围。
忽然她感觉到脖颈一痛,宴君安指尖用力,竟直直按在了她的伤口上。
楚阑舟猝不及防,倒吸了一口冷气。
宴君安的声音凉飕飕地传来:“我还以为你不疼。”
谎话被识破了。
楚阑舟悻悻然闭上了嘴。
宴君安紧绷着一张脸,盯着楚阑舟的脖子上的刀伤看。
公孙宏邈的剑太钝了。
一刀切不断楚阑舟的脖颈,想要切开得再来一刀。也正因为如此,那伤口层层叠叠,狰狞地外翻着,楚阑舟割了一刀又一刀,切断了皮肉,血管,筋脉,直到生生露出白骨。
这样的伤口放在任何一个修士或者凡人身上早该死了,但因为楚阑舟是魔尊,所以还能苟活。
可若是那刀再深一寸呢?
头颅坠地,哪怕楚阑舟是魔尊也只有死路一条。
宴君安一言不发,长长的睫羽遮掩住瞳眸。
……
宴君安的膝头格外舒适,楚阑舟今日流了许多血,精神一直紧绷着才没有展露疲态,如今到了安全静谧的环境之中,身心放松下来,刚刚死撑起的精神力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楚阑舟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可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楚阑舟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自颈侧滑落,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犹如羽毛般轻柔,却将楚阑舟的睡意尽数驱散,她差点没忍住坐起身。
她敢保证这绝对不是自己的血。
那是什么?
楚阑舟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想要立刻确认宴君安的情况,但宴君安似乎是有意不让她看见自己如今的表情,垂下来的长发遮蔽了楚阑舟的视线。
宴君安……
哭了吗?
这种话自然不好问出口。
楚阑舟心里跟有蚂蚁在爬似的,可偏偏又不好开口,想离开又被死死按着上药,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当时那公孙宏邈来了,我说他既然是个知晓天理的方士,不如猜猜我今日喝的是什么茶,你猜发生了什么?”
反正归根结底都是公孙宏邈的错,骂他就是了。
宴君安不回答,楚阑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摇晃着脑袋说不用猜,乾明派待客的茶只有一种,颇为名贵……额……是什么来着?”
宴君安闷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湄潭俊。”
“啊,是这个。”眼看宴君安的态度有所软化,楚阑舟笑得眉眼弯弯,“我说猜错了,他就开始掐诀,然后轮着猜了十来个都没猜中,你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难看,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
楚阑舟笑得放肆,眼看伤口又要裂开,宴君安皱着眉,眼疾手快按住了她,没让楚阑舟再乱折腾,低声道:“公孙宏邈虽然明面上与公孙世家斩断了关系,但私下未必会真的断开联系。”
成天叫嚷着要灭世的疯子,自然没有家族能够容得下他。
宴君安沉默片刻后接着道:“血缘羁绊很难斩断……不管他秉持什么思想,终究只是公孙家族和巫家内部的事。”
这件事情楚阑舟自然也知晓,不管是巫家氏族间顺应天命,巫辰救世,还是公孙宏邈灭世,都只是巫家在听到神谕后分裂出来的思想流派。
这到底是术士之间的思想争斗,如果旁人想牵涉其中,极有可能惹火烧身。
不过楚阑舟冒险惯了,倒也不害怕这个。
她今日心情极佳,侧过头,蹭了蹭宴君安的手心。
宴君安的手僵在了原地,却没有移开。
今日楚阑舟对上了冷脸的宴君安,她却觉得开心。
重逢之时的宴君安实在太过怪异,如今楚阑舟与他相谈,倒是找回了一点当年的影子。
二人对月畅谈,抱着共同的期许,分析时局,商讨谋划的样子。
楚阑舟缓缓闭上眼。
昏昏沉沉间,楚阑舟感觉到有人在抚摸自己的发顶。
“阑舟,如果你想离开的话,也带我走,好吗?”
……
楚阑舟一觉醒来,并未看到宴君安。
身边的衾被早已没了温度,看来宴君安早已离开很久。
楚阑舟睁开眼睛想了想,灵力化水,于搬空中凝结成了一道水镜。
镜中的少女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皮肤白皙,完全没有昨日的恐怖模样。
魔尊的恢复能力惊人,如今楚阑舟脖子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已然好全,创口像是被什么人细细清理过,并没有什么血痂残留。
楚阑舟尚在琢磨今日是要变成猫咪游荡乾明派还是变回人身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之时,房门却被敲响。
玉迎蹊的声音响在门外,有些急切:“无相阁,隐元居士来访。”
无相阁。
楚阑舟听过这个地方,传说中有隐士想要避世而居,途径一座仙山,得仙人邀请后欣然居于此处,往后便于山上创立教派,取名无相阁。
那里的修者大多不问世事,也不参与党系争斗,楚阑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何而来。
不过按照惯例,有居士来到乾明派,乾明派也应当礼遇才是。
楚阑舟起的太晚,匆匆忙忙便随着玉迎蹊出了阁内,往庭外走去。
眼前阵仗闹得还挺大,接引仪式繁琐,需要掌门全程陪同,楚阑舟被人群围在中央,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这也导致她错过了看到玉迎蹊看到传讯之时的古怪表情。
她感觉到身后玉迎蹊悄悄拉她的衣摆。
“掌门,那个谁谁来了。”
谁啊?
楚阑舟不明白为何玉迎蹊非要支支吾吾,不直说来人的姓名。
她微微皱眉,不耐烦询问道:“什么?”
玉迎蹊结结巴巴,将自己的声音压的极小:“掌门,穆家那位小公子也来了。”
穆家公子……谁?
楚阑舟揉了揉脑袋勉强从犄角旮旯里将这个名字回忆了起来。
穆家药人穆纤鸿,传言在小秘境与乾明派林束有染,穆家几次试探说亲,都被楚阑舟挡了回去。
他居然敢来。
穆纤鸿居然敢来。
楚阑舟面色沉了下来, 心中有了计较。
毕竟是传说中的仙门修士来访,玉迎蹊基本按照乾明派最为规整的礼仪安排了掌门的面见仪式。
对面显然也很重视,来人乘着金船, 船上无数仙娥小童匆忙穿行其间, 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座巍峨金山, 实在惹眼, 楚阑舟有些疑惑。
这种架势似乎与传闻中的隐居山林的修士作风不太相符。
修真界大多是想要成仙的修士,而成仙之路艰险,最注重心境体魄, 甚少有人会奢靡到这个地步。
等那金船靠近, 楚阑舟眼看着一位男子头戴玉冠,穿上童子递来的外袍,缓步走到自己身边,皱眉道:“你是隐元居士?”
那修士面容娇若好女,眼角还带着一颗泪痣, 闻言微微一笑, 冲楚阑舟见礼道:“小生外出游历,途经此处,叨扰掌门了。”
楚阑舟不喜欢他的目光。
这人目光犹如尖锐刀锋, 好像抬眼便能看透人心, 虽然他表现得肆意,但实际上也是个心机深重之人。
更何况谁外出游历会带上如此张扬的车辇。
但个人喜恶与乾明派宗门建交无关,楚阑舟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 微笑道:“先生请。”
修士微微颔首,身后又乌泱泱跟了一群人, 各个披着绫罗绸缎,怎么奢华怎么来, 能将人的眼睛闪瞎。
楚阑舟听玉迎蹊说穆纤鸿要来,却没有在人群中看到他的影子,有些疑惑,想询问玉迎蹊。
她还未问出口,却听得玉迎蹊在她身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口中喃喃低语:“那么多人,要住在什么地方?”
当真是为难她了。
楚阑舟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自己都觉得头疼,干脆不再打扰玉迎蹊。
人实在太多,哪怕都是这隐元修士带来的侍从小厮也太多了,玉迎蹊实在没有办法,干脆将宴席设在了外边。
春风微凉,楚阑舟与那修士把酒言欢,此人也是个风流雅士,见识颇风,面含笑意,同楚阑舟叙说途中见过的风土人情。
楚阑舟早年也酷爱在悯川四处游山玩水,算是和他有些共同话题,两人之间的气氛颇为融洽。
他们此时就待在湖畔旁,那条金船就停在湖面上,船身镶嵌着鱼鳞般的金片,将湖面照映出一片热烈的金黄。
这东西实在太过晃眼,给楚阑舟斟酒的小弟子频频侧目,就连手中酒杯装满你了酒,溢出都未曾察觉。
小弟子连连道歉,楚阑舟捂了捂额头,终于忍不住,问道:“不收一收吗?”
修士语气里有些疑惑:“什么?”
“金船。”楚阑舟故作苦恼,“先生的金船实在气派,直教我宗门的小弟子都看花了眼去,白白弄脏了我的衣衫。”
“不必。”修士笑了笑,举杯道,“小生看这景色甚好,摆着富贵些。掌门不必担心,小生这里有的是衣服。”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女上前,捧着一件衣服递到了楚阑舟面前。
楚阑舟笑了笑婉拒了侍女上前给她更衣的请求,只轻轻挥了挥手,衣摆上的酒渍不用掐诀就已然被灵力蒸干:“久闻无相阁盛名,却不知道贵阁竟如此气派。”
男子面带微笑:“掌门想岔了。”
他笑,楚阑舟也跟着笑了笑:“哦?”
“隐士不是为了避免争斗才避世,而是离群索居,钱财才不会被外人惦记着。”
跟在二人身后作陪的玉迎蹊心想这是什么歪理。
修真界也有不少有名的喜欢隐居的居士,那些老者都是历经千帆看淡了那些身外之物才做下的决定,平常生活都颇为简朴,此人这样说岂不是将他们都打成了爱慕钱财的吝啬之徒。
她眼巴巴想等着楚阑舟为那些可怜的老前辈正名,谁料楚阑舟闻言只是极淡地点了点头,看表情居然颇为赞成。
“我与先生实在一见如故。”楚阑舟饮尽杯中酒,道:“先生可唤我林束。”
隐元修士就和清莲仙子一样,算是道号尊位,平常修士间交往都以道号相称以示尊敬,但修士还另有本名。
楚阑舟说出自己的名字,按照礼节,这修士也该报上名来,不过那男人却眨了眨眼,手指沾着酒液划了一道:“咦?”
楚阑舟看着他的动作,有些诧异:“先生还会卜卦?”
“略通一点。”男人笑道,“掌门这名字很有趣。”
楚阑舟:“有趣在何处?”
“五行不缺,只缺了一样”
男人微笑道,沾着酒水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示意楚阑舟附耳来听,“命。”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又都是些耳目聪慧的修士,基本都听见了他这句批语。
无相阁来拜访乾明派的这次动机本来就不详,玉迎蹊更是提前打好了十二万分警惕,眼看那男子袖口忽然滑落出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像是利器,当机立断下了决定。
“保护掌门。”玉迎蹊直接伸手点燃了传讯符箓,刹那间离得近的沈寒英更是将手按在了剑柄挡在了楚阑舟的身前。
无数烟花伴随着那传令符的点燃相继自乾明派穹顶绽开,姹紫嫣红分外惹眼,配合着那座巨大无比的华丽金船,实乃盛景。
楚阑舟被乾明派修士们护在中间,却笑了,甚至还拍了拍手:“先生算得真准!”
玉迎蹊被楚阑舟笑得脊背发寒,拉了拉她的衣角。
楚阑舟轻轻摇头表示没事,然后示意沈寒英离开。
“可”沈寒英尚在犹豫。
楚阑舟冷淡地盯着那眼眸含笑的男子:“没事,他的身上没有武器。”
沈寒英刚刚看得清楚,这男子袖袍之中分明藏了东西。他不会在外人面前忤逆楚阑舟,但目光依旧恶狠狠瞪视着男人,若是察觉到不对,他虽是都会出剑。
那男子在沈寒英的怒视之下十分坦诚地将自己袖口的东西掏了出来,递到了沈寒英的面前。
不是匕首之类的利刃,而是一本卷成筒状的书。
“时下流行的新话本。”男子展开书页,念出了书名,“名叫《掌门的二三密事之九尾狐仙传》,讲的是某大门派掌门不为人知的密事,最近销量不错,甚至打得过之前位居销量榜榜首的《魔尊的二三密事》,要不要看看?”
沈寒英瞪大眼睛,这些大门派的掌门在外展现出来的形象无不道貌昂然,自然也会引起一些人的逆反心理,想看看这些掌门私下的行为,沈寒英也不例外。
他虽然是剑修,但也是爱看些八卦的。
眼看沈寒英蠢蠢欲动,甚至真的想伸手去接,玉迎蹊看不下去,轻轻踹了他一脚:“师叔。”
沈寒英这才悻悻然收回了手。
楚阑舟听名字就觉得不对劲,隐约有一种被内涵了的感觉。
她有理由怀疑那本《魔尊密事》说的就是她本人,甚至就连《掌门密事》都有可能是她自己。
这人的下一句话更加坐实了她的猜想,只男人微笑道:“这本书说掌门原是九尾狐仙化成的人形,故而吸引不少名门修士。小生带上这本书,慕名而来,想见见传闻中的九尾狐化形的样子。”
太离谱了,不过几年不看,这些话本子已经演变到这个地步了。
什么九尾狐仙,哪里来的九尾狐仙?
楚阑舟死死板着脸,心下把那胡乱编纂书籍的老板诅咒了好几遍:“先生高看了,我乃人族修士。”
人与妖精的灵力都不同,稍微入了门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男子却煞有介事道:“这也未必,毕竟也没人见过狐仙模样。”
九尾狐仙只出现在传闻之中。
传闻中有九尾狐仙,有着魅惑人心之能,喜好便是下凡化为妖娆女子勾引修士与她同欢。
楚阑舟也听说过这种传闻,严重怀疑是修为不太行的男修士杜撰出来的,这狐仙什么都不图,下凡就为了助人为乐,双修给修士增进修为,简直离谱。
奈何这个传言偏偏许多人信,甚至有人专门为狐仙设了庙宇,拜得比拜自家祖宗还要殷勤,日日盼着九尾狐仙能下凡给他增进修为。
甚至因为太过脍炙人口,将性别都变得宽泛了些,往后逐渐演变成了狐仙没有定形,可男可女,喜好与各种男修女修春风一度。
楚阑舟接过男子递来的书籍,看清扉页上写着的作者乃是逍遥客,又默默在心里将逍遥客全家都骂了一通。
但面上,楚阑舟还是颇有礼貌的,她微微一笑,道:“先生多虑了,这等杂书不可尽信。”
男子倒也听话,闻言点了点就没有再提这茬,转而换了个话题:“我还未曾说完刚刚的卦象。”
“愿闻其详。”
男子伸出手,遥遥冲着人群中一指:“刚才这一卦,应在南边。”?楚阑舟顺着男子所指向的方向望去,并未看到什么人影。
“让一让,让一让。”
嘈杂声自那个方向遥遥传来。
“他不是隐元居士!我才是!”有一青衣修士形容狼狈,推开人群跌跌撞撞跑入席间,指着男人破口大骂道,“竖子!竟敢给我们下药!”
这修士穿着朴素,水蓝的衣衫被洗到微微发白。
在他的身旁,赫然站着穆家那两位晚辈——
穆纤鸿和穆愿心。
他们看上去像是之前遭受过什么虐待一般,身上乱糟糟的,发丝凌乱不堪。
有这两人在身旁作为证明,谁是李鬼一眼便能认清。
众人尚且还在诧异眼前的局势变化,楚阑舟的浊缺剑的剑峰已然抵在了那男人的脖颈之上:“先生,这又是何意啊?”
那男人脸皮够厚,听到这修士的指责之后居然打蛇随棍上,温声道:“道友这样说小生实在委屈,小生不过是答应载了你们一程,何必要这样污蔑小生。”
“你!”那修士一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然真的被这男人堵得闭上了嘴。
“既是如此,何必隐瞒。”玉迎蹊眼看这几人僵持在这里,立马挺身而出,“只要对乾明派没有敌意,都是乾明派的客人,何必冒领他人身份。”
男人挑了挑眉:“小生也从未说过我便是隐元道友啊。”
玉迎蹊皱着眉反驳:“那我们叫你名讳,你为何不反驳。”
男子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委屈:“你也没问小生啊。”
这人的脸皮堪比城墙,玉迎蹊还没见过这种无赖,应付不来的。楚阑舟将剑向上提了提,雪亮剑光距离他的脖颈只剩毫厘:“你叫什么名字?”
“掌门若不嫌弃,可唤小生巫柳。”
又是一个巫家人。
现在这局势下跑来的巫家人都不是善茬,更何况巫家人因为天道的限制一般修为都不是很好,此人的修为却深不可测,楚阑舟登时警惕起来,对应的动作就是剑又上移了几寸。
巫柳连连惊叫,往后退了几步,告饶道:“剑下留人啊。小生可不是坏人,不信你问问他,我是不是不仅邀请他上船与我共乘金船,还请他喝了我珍藏的玉露琼浆。”
他指着的人正是尚且站在人群中的隐元居士本尊,那修士冷着一张脸,却并未反驳他的话。
楚阑舟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放下了剑。
尽管如此,浊缺剑削铁如泥,还是在他的脖颈上留下来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巫柳表现得十分夸张,甚至还掏出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对着镜子观察着自己脖颈上的伤势,弄得像是收到了什么严重的疮疤一样,看上去痛心极了。
实在是乌龙一场。
在座的众人都有些尴尬,尤其是策划了整场欢迎仪式的玉迎蹊,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世界上还有怎么不要脸的人。
洗尘宴接错了人,还得安排一场新的,玉迎蹊硬着头皮,走到了那修士面前。
“也不知居士有什么忌口的,不如稍作休息,等明日再”
“不必了。”隐元居士摆了摆手,“我本来就是居士,一切从简便好。”
这才是真正的隐士嘛。
玉迎蹊想。
哪里会像巫辰那般,浑身都是铜臭味。
楚阑舟正看着隐元居士指了指身边二人对玉迎蹊介绍,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极小声的声音:“实不相瞒,小生其实并不会算卦,刚才就是在胡乱比划。”
楚阑舟早就看出来了,这厮就连坎离震兑的方位都画反了,怎么可能算出东西来。
楚阑舟不理会此人,不影响巫柳凑在她耳边接着低语:“但小生其实也看出来了些东西——但是掌门你啊,要倒霉了。”
这人简直就像是脑子有什么毛病一样,但楚阑舟将目光扫视过人群,看向站在人群正中,正望着自己的穆纤鸿之时,她的左眼皮却忽然跳了跳。
不好。
却已经来不及了。
玉迎蹊刚刚燃起焰火召集了不少宗门弟子,此时早已赶到,乌泱泱的人群将整个湖畔围绕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接到宗门有难的昭告匆匆赶来,却没发现什么灾难,倒是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人。
“站在那女修旁边的,是不是穆家人啊?”
“我看着像。”
“听说此子乃是药人,和咱们掌门有一腿呢,你看他瞧掌门的眼神,好像都快要黏在掌门的身上了。”
“是啊是啊,话说掌门既然与他有了夫妻之实,为何不干脆将他接来乾明派啊。”
“乾明派不养闲人,这药人是个男的,又不能生,要来何用?”
“可咱掌门是女的啊,不应该是掌门来生吗?”
“掌门何等应勇魁梧,当然不是掌门生。”
楚阑舟耳力极佳,在听清这些修士的交谈之后只觉得整个脑子嗡嗡作响。
历经那么多事,乾明派的好多弟子都变成了楚阑舟的狂热粉丝,很显然他们为了鼓吹楚阑舟,就连天理伦常都不顾了。
“是啊是啊,掌门不是九尾狐狐仙吗,或许狐仙能用仙法让男子怀孕呢?”
这句话听着眼熟,楚阑舟看向人群之中那颗熟悉的玉冠,左眼再次狠狠的跳了跳。
这厮什么时候混到人群里去了。
这厮混在人群之中左边喊一句九尾狐妖,右边喊一句掌门威武,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乾明派弟子的注意。
“什么九尾狐仙?你哪儿听来的?”有弟子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八卦,询问道。
只见巫柳施施然从怀中又掏出了一本书卷递到了那弟子面前:“《掌门的二三密事之九尾狐仙传》,详细记载了掌门是九尾狐仙的证据,一本三枚下品灵石,现在买还能附赠作者签名。”
那修士面露狐疑之色,掏出三枚下品灵石,放在了他的手心。
巫柳也不含糊,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支毛笔,大笔一挥,在书的扉页上划了几笔。
楚阑舟目睹了这一交易发生。在看清巫柳签的逍遥客这三个大字后,气得咬紧了牙关。
感情这逍遥客就是你啊。
《掌门的二三密事之九尾狐仙传》果然很是畅销,尤其是在这帮很有购买能力又很仰慕掌门的弟子们加持之下,巫辰手里的灵石就没断过,手里的签名也签了一个又一个。
左右狐仙娘娘也沾了一个仙字,是值得称赞的好仙,又很满足一些弟子隐秘的期盼,好多弟子买下书册后就站在原地翻阅起来,一边翻一边啧啧称奇。
楚阑舟严重怀疑这一届修真界的修士们是不是都脑子有什么问题。
好在终于有脑子清醒的弟子站了出来,质疑道:“你既然说掌门是狐仙,你可有什么证据?”
狐仙传闻本来就是没有影子的东西当然没有办法证实,他这一嗓子,倒也获得了许多其他弟子的赞同。
巫柳摊了摊手:“创作而已,信则有不信则无啊。”
说罢,他忽然朝着楚阑舟一指。
楚阑舟尚在疑惑,原先质疑巫柳的弟子却都发出了赞叹之声。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低下头,却对上了小狐狸无辜的眼神。
宴君安原是想处理些私事,熟料回来后就没有在房中找到到过楚阑舟,便寻着踪迹赶来。
人形毕竟有诸多限制,他干脆变成了一只狐狸,想要爬上楚阑舟的肩膀。
他匆匆赶来,还没有弄懂周围发生了什么,就听到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阵阵赞叹声。
“有狐狸!你们看是狐狸!还是头这样雪白雪白的灵狐,掌门竟然能够吸引狐狸!”
“果真如此,掌门真是九尾狐仙,传言可信啊!”
“再来一本,我还要一本珍藏!”
这都什么跟什么?
剑尊难得不解,疑惑望向楚阑舟,却见到楚阑舟的脸黑如锅底,目光意味不明望着自己。
宴君安隐约觉得不妙,趴在楚阑舟身上的爪子悬在半空,不敢再动了。
……
穆纤鸿盯着碗里的热茶,目光专注,仿佛看的不是茶叶,而是什么绝世名画。
而在他的对面,楚阑舟正挑眉看着他。
穆纤鸿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楚阑舟可不信此人对自己情深根种。
那些谣言不管是穆家逼迫,还是他为了脱身故意散播,都违背了他们之前的誓言。
楚阑舟的威慑力十足,穆纤鸿明显理亏,此时颇有些坐立难安,而在他的旁边,还坐着一只同样动作神态的狐狸。
宴君安化形推波助澜了流言的产生,楚阑舟惩罚他暂时都只能以动物的形态示人。
至于流言的缔造者,此时正蹲在乾明派暗无天日的监狱里,由玉迎蹊严加看管,随时等候楚阑舟的审问。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穆纤鸿终于开了口:“算我欠你一次。”
说罢,他有些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敢看楚阑舟的表情。
楚阑舟帮他摆脱了药人身份的桎梏,可穆家有的是花样百出的刑罚,更是会用软肋威逼,他不得不暂时找借口搪塞过去。
他想的很好,先暂时稳住暴怒中的家主,待稳固实力之后再逐渐在穆家站稳脚跟。
毕竟哪怕他丢了身子,好歹被教养在穆家家主身边,哪怕没有感情,也能看出他的实力和天赋。
可他错估了家主的狠辣程度,穆家家主居然真的舍得将他作为弃子,变成用来讨好乾明派的工具。
等他自禁足出来后,流言早已传开,他也无力回天。
不管是何原由,终究是他对不起楚阑舟。
穆纤鸿这一路想了许多补偿,但他向来骄傲,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也拉不下脸来道歉,干看了楚阑舟许久都无法开口。
但好在他身边还有宴君安。
穆纤鸿想。
虽然不清楚宴君安又在何处惹恼了楚阑舟,但依照宴君安的身份,想必也自持甚高,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面,他绝对不会向楚阑舟低头。
有他做对比,自己应当还能蒙混过去。
正这样想着,穆纤鸿却听到了一道声音响起。
明明是清冷的男性嗓音,却硬生生夹杂了些狐狸嘤嘤嘤的叫声:“阑舟,我知错了。”
穆纤鸿看着身旁对着楚阑舟挨挨蹭蹭的小狐狸,简直不敢置信。
这厮的脸皮呢?
你的脸呢?
穆纤鸿眼睁睁看那狐狸沿着楚阑舟的衣摆往上爬去, 有些不敢置信。
小狐狸浑身毛茸茸的,动作仿佛也经过了精心设计,尾巴恰到好处扶上了楚阑舟的手臂, 将软乎乎的尾巴尖塞到了她的手心里。
浑身雪白的小狐狸蹭蹭贴贴还能算得上是乖巧可爱。但这小狐狸还操着一口成年男子的嗓音, 就只能说是鬼东西。
这种花言巧语, 也就能哄哄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
按照楚阑舟的性格, 定是不会被这种小把戏迷惑的。
可穆纤鸿看着楚阑舟明显缓和下来的表情,显而易见的,楚阑舟现在很是受用。
楚阑舟紧绷着脸, 但手下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 并未阻拦小狐狸企图攀附进她怀中。
宴君安将整个狐狸都团成一团球,整只狐狸把楚阑舟的怀中塞得满满当当,还不忘朝着穆纤鸿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穆纤鸿看着眼前这一幕,释然了。
是宴君安先动的手。
穆纤鸿心平气和想。
楚阑舟挑眉看着难得向自己袒露雪白肚皮的宴君安,她之前自己也变过动物, 眼下也慢慢熟悉了妖物的本能, 知道这种袒露肚皮的姿态只有面对自己十足信任之人时才能做出来。
尽管楚魔尊面上还做出荣辱不惊的假象,实际心里在看见宴君安这般举止后妥帖了许多。
更何况她素来喜欢这种白乎乎软绵绵的东西,宴君安变成的狐狸更是如此, 软白的肚子, 粉粉嫩嫩的爪垫,往手心一甩一甩的尾巴尖,简直完美满足了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但怀里的毕竟不是真狐狸, 而是她的师兄宴君安。
发乎情止乎礼,楚阑舟再心痒也只能忍耐住上下其手的心思, 只克制地捏了捏他的尾巴尖聊以慰藉。
许是心虚,宴君安也难得大方, 并未将尾巴抽走。
正在楚阑舟与尾巴搏斗之际,却听到了身后的一道声音。
是穆纤鸿。
他的脸几乎红透了,目光也不敢望着楚阑舟,不晓得在看什么地方。
楚阑舟没有听清,皱眉问:“什么?”
穆纤鸿咬了咬唇:“对,对不起。”
似乎是察觉到这样一句干巴巴的道歉了无诚意,穆纤鸿又补充了一句:“我以后还你。”
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脸红更衬得整个人色如春花,直教人怜惜,软到心底去。
只可惜,他对面的是不解风情的楚阑舟。
楚阑舟笑了笑,坦然道:“你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帮我什么?”
此话一出,穆纤鸿原本通红的脸血色褪去,只余一片惨白。
楚阑舟魔尊的身份暂且不提,哪怕她以林束的身份活动也是乾明派的掌门。
可穆纤鸿又能算个什么东西?
受制于人勉强活到成年,哪怕靠着自己的努力脱离的药人身份依旧处于困境之中。
他与楚阑舟,有着云泥之别。
楚阑舟看着穆纤鸿死咬着唇上溢出的血色,眼底是一片漠然。
不过是个小辈。
楚阑舟死的时候这人还没出生,虽说是穆家人,也无实权,穆家那些恶事好事都由不得他。
不过是占着个和宴君安相同的药人身份,楚阑舟当时才会顺手帮他一把。
她当初在小秘境对他说不可说出她身份可不是口头警告,而是一道禁咒。依照她对他修为的压制,若是他起了穆家说出她身份的心思,便会爆体而亡。
不过他此时还活着,说明他好歹遵守了他的诺言。
穆纤鸿的反应甚至没能在她的眼中留住一时半刻,楚阑舟轻轻抚过怀里的狐狸皮毛,有些弄不懂为何原本顺滑毛毛忽然膨开了许多,而后又安静下来。
但她还是耐心极好地给狐狸梳理身上的毛发,将所有毛毛都梳顺,顺口对身旁的玉迎蹊道:“走了。”
……
楚阑舟去见了巫柳。
此人分明身在狱中,他却表现的像是在与人宴饮,十分悠闲,手里甚至不知从何处捧来了一壶酒,正在细细品茗着。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颇为潇洒地一甩衣袖,将酒杯放到眼前,对准来人举了举:“有贵客前来,在下有失远迎啊。”
楚阑舟看着在监牢过得十分滋润的巫柳,默默将视线转移到了一旁躲在角落不敢出来的木灵身上。
木灵小姑娘手里还抓着一颗糖,对上楚阑舟的目光吓得又缩到了玉迎蹊身后,再也不敢冒出头了。
玉
弋㦊
迎蹊也看明白了眼下的场景,忙不迭就要向楚阑舟道歉:“掌门,对不……”
“不是你的错。”楚阑舟揉了揉眉心,打断了玉迎蹊的自我检讨。
贿赂那么小的小姑娘,他居然也能做得出手。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巫柳一眼:“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巫柳看上去十分委屈:“小生只是途径此处,看到这里热闹,所以过来清修的。”
楚阑舟默默听完他的胡言乱语,毫不犹豫便转身离开。
“等一等。”
楚阑舟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巫柳。
巫柳舔了舔嘴唇,冲着楚阑舟抛了一个媚眼:“小生饿了。”
楚阑舟将头转了回来,并不理会他的言语,接着往前出口走去。
都是早已辟谷了的修士,怎么可能会产生饥饿这种情绪。
“诶~掌门可真是性急。”巫柳眼看楚阑舟离开,嘴角笑意愈深,“掌门满足了在下的小小心愿,在下便将来意告诉掌门啊。”
楚阑舟头也不回,走出了监牢。
……
身为掌门,尽管有个好用的玉迎蹊帮忙分担事物,但她毕竟权限不够,很多事情都需要楚阑舟亲手处理处理。
往日这个时候为了避嫌,宴君安从来不会靠近自己,今日却不同。
楚阑舟揽着怀里死沉死沉的狐狸,手上的毛笔没把握好力道,在纸上晕出一片似血般的红痕。
符箓涂鸦早就没有了原有的功能,她默默将这张符箓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而在纸篓之中,早就不知道堆积了多少这样的纸团。
可以见得,她在此前换了多少张。
罪魁祸首就趴在她的怀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耳朵紧张地背到了脑后,但四爪依旧抱着楚阑舟,死活不肯撒手。
楚阑舟重重叹了一口气,放了笔:“到底怎么了?”
怀里的小狐狸没有开口,只是委屈地将自己的脑袋往楚阑舟的怀里塞了塞。
这是在装不明白了。
师兄向来都是淡漠自持的模样,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使小性子的样子。
楚阑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有些头疼,又叫了一声:“师兄。”
这一次她的语调有点凶。
小狐狸顿了顿,不情不愿地从楚阑舟怀里走了下去。
没了怀里的重物阻碍,楚阑舟执起笔,打算绘完符箓。
可她并没有如愿。
冷香萦满鼻尖,楚阑舟只察觉到身后气息不断加深,宴仙君的发丝垂落她的耳畔,激起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楚阑舟瞪大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堵住了唇。
朱砂笔重重落在案前,笔尖朱砂晕出,染红了上好的黄纸。
又费一张符。
这一沓黄纸需要三枚低等灵石才能买到,但这属于掌门私用,不在乾明派的报销范围内,可以说服玉迎蹊报账时把它一并报上去……
心里的念头只转了一个来回就被宴君安的动作打断。
宴仙君皱着眉,他做了太多年的念虚宗仙君,此时也打扮得洁净雅致,不染半点凡尘。
哪怕是在做这种事情,他的眉头轻轻皱着,表情肃穆淡定,不像是在案前亲吻楚阑舟,倒像是在他那剑阁与人讲经论道。
可楚阑舟却能读懂他此时的真实情绪。
楚阑舟眼眸带笑,盯着宴君安藏在发丝之后的红透了的耳尖。
这表明仙君如今很羞涩,而且就快受不住了。
果然不出楚阑舟所料,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闭眼。”
楚阑舟勾了勾唇角,甚至将眼睛瞪大了些。
可她注定不能如愿再看到宴仙君的脸,因为伴随那声叹气之后,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那只手小心翼翼,却又不由分说地拢上了她的眼睛。
正如楚阑舟了解宴君安那般,宴君安也最了解楚阑舟。
要是能听他的话,那楚阑舟就不是楚阑舟了。
正如此时,哪怕被遮蔽了双眸,宴君安依旧能够感受到楚阑舟的睫羽如同蝴蝶般在他的手心震颤着,宴君安几乎不用去想脑中就自然而然浮现出了楚阑舟的表情。
那双眼眸现在一定藏着狡黠的笑意,像狐狸,或者像一只猫。
一只软软的,耳朵溜圆的小狸花猫。她的身量太小,刚好够被他拢在手心里,藏起来,藏到无人能知晓的角落里。
阴暗的心思早就在一年年的等待里萌生出了可怕的参天大树,可宴君安知晓,这并非楚阑舟所愿。
于是,宴仙君只能按耐住所有妄念,忧心忡忡地在楚阑舟的唇上浅浅落下一吻。
“阑舟,我只是担忧。”
“担忧什么?”
宴君安没有回答,他只是通红着耳尖,无言加深了力度。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燃着的灯火噼啪一声炸开,一点燃尽的火红烛芯落在蜡油之上,猝然散开,再也瞧不见了。
……
“掌门。”玉迎蹊推门而入,就像是完全没有看出二人之间旖旎的氛围,提醒道,“隐元修士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
楚阑舟目光游离,半晌后默默开口:“知道了。”
美色果真误事,折腾着许久,她居然一张符箓都没写完。
楚阑舟抓紧时间,拿着朱砂笔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叠完之后随手就放了出去。
“走吧。”
……
虽说是因为巫柳从中作梗导致第一次宴席没有举行成功,但总归是他们认错了人,于情于理都该给这位隐元修士补一场宴席。
巫柳带来的乌泱泱那群人早就回了金船,没有他们衬托,这次宴席显得精简了不少,但人着实也不少了。
楚阑舟身为掌门坐主位,隐元修士坐在左上首,宴君安宴梦川坐右上首,穆家兄妹一并坐在他们身后。其余本宗门那些长老玉迎蹊也都给他们安排了席位。
还有……
楚阑舟看着堂上额上的那朵娇艳至极的芍药,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穆家也不知是从哪儿得知的乾明派与浮花盟关系密切,偏就认准了盟主让盟主给他们二人说亲。
这盟主体质不行,醒的比穆家兄妹还要晚一些,听说还是多亏了穆愿心指路,才能教乾明派弟子于金船杂货舱找到烂醉如泥的盟主。
此时这人不知道又在院子哪处找了一朵花戴在鬓角,浑身还擦着浓香,骚气到让楚阑舟觉得辣眼睛。
因为浮花盟盟主之前的言语,让楚阑舟对此人的印象极差。
眼看他又要上前找自己敬酒,楚阑舟头疼得很,将视线放在了一旁默默坐着的隐元居士身上。
可能之前仙酿事件给他带来的阴影太深,隐元修士不愿饮酒,玉迎蹊给他换的是乾明派备好的湄潭俊。
而此时,他正死死捏着手里的茶杯,目呲欲裂:“他为何在此?”
宴席虽然吵闹,但赖不住他就坐在最显眼的地方,这一嗓子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朝他看去。
楚阑舟皱了皱眉正想开口。
巫柳却先她一步打断了她的话。
巫柳微微一笑,压根没有起身,只是抬手举了举酒杯,看上去散漫至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阁下这样挂念小生,让小生实在感动。”
他此话说得暧昧不清,将隐元居士的质问歪曲到这种地步,楚阑舟回头去看隐元修士的反应,果然看到他的整张脸都绿了。
在他下首,穆家兄妹也在皱眉。
他们毕竟是受这人所害,眼下看到害自己之人就堂而皇之出现在宴席之中,于情于理乾明派都得出来解释一二。
玉迎蹊没资格在这样的宴席上开口,她眼巴巴指着楚阑舟说话,楚阑舟却只管闷头喝酒。
玉迎蹊眼睁睁看着隐元修士一张脸又青转红,指着巫柳碍于教养无法反驳,只觉得愈发心焦。
好在终于有人替她解了围,一道浑厚的男声插了进来:“大家都是朋友,如今齐聚一堂,甚好,甚好啊。”
出言的人却出乎了玉迎蹊的意料。
那人竟然是浮花盟盟主。
坐在巫柳身边的就是浮花盟盟主,楚阑舟交代安排座位的时候只是说此子狡诈,须得放在眼前看顾。却不知道他与这盟主居然这般要好。
可他不是也是受害者之一吗?
对上玉迎蹊疑惑的目光,浮花盟盟主施施然道:“道友请我们喝了仙酿,我们耐不住酒意睡了过去,这才误了时辰。”
玉迎蹊有些疑惑地看向隐元修士那边求证,却看到他的表情分明是难以置信。
隐元修士气结,伸手指向盟主:“简直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当真是一场闹剧,玉迎蹊觉得头疼,正在想法子,却看隐元修士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止住了话头。
只要他不开口,这件事就能轻飘飘度过去,危机解除,玉迎蹊松了一口气。
却看那修士将目光环视一周,然后朝着楚阑舟开了口:“掌门,听闻清莲仙子来乾明派游玩,在下仰慕仙子仙姿许久特来一见,不过……今日这宴席中为何没有见到她?”
玉迎蹊一口气还没松完,差点没被这句话逼得吐了一句粗口。
穆婉莲是剑阁弟子,按照常理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宴席之中,排在宴君安的下首。
不过在场人都知道乾明派的掌门林束与穆婉莲有些龃龉,她不出现也在常理之中。
但隐元修士却偏偏说自己仰慕清莲仙子许久,当场向林束询问起她未出席的原因来。
这简直就是在给林束下套。
林束若是回答不好显得林束没有容人之心,小肚鸡肠;哪怕回答妥当,也等同于承认了乾明派在剑阁之后,隐元居士是来看清莲仙子的,她林束只不过沾了穆婉莲的光。
更何况。
眼看着听到穆婉莲不在宴席上反应过来警惕起来的穆家兄妹,玉迎蹊又头疼起来。
眼看在场人视线都聚集在林束身上,宴君安淡淡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小口,淡然道:“穆婉莲触在文斗中动用灵力,犯宗门律法,禁足思过,不便出席。”
太好了,宴仙君还在。
宴君安是穆婉莲的师兄,自然有资格给穆婉莲定罪。
他这样回答既解释了穆婉莲不出席的原因,又提醒了众人穆婉莲与林束之前的纠纷因何而起。
玉迎蹊终于缓和下来。
对于宴君安,凡是修真界的修士都会敬重他几分。那隐元居士听到宴君安的回答,还是恭谨道:“清莲仙子素来良善,此事或许有隐情啊。”
这句话是句废话,但他又接着道:“退一万步而言,哪怕穆婉莲当真做了错事,较她这些年做下的善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尊者,何不对她网开一面,权当功过相抵?”
宴君安素来给人的映像就是铁面无私,绝对公允。这件事也很好解释过去,玉迎蹊倒是不担心。
但事实注定无法如玉迎蹊所愿,因为很快便有一声极轻的笑声传来。
“不值一提,功过相抵?”
宴君安放下酒杯,酒杯与桌面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宴梦川趁着众人没看向自己,悄悄打了个哆嗦。
完蛋了,小师叔生气了。
果然,不出宴梦川所料,宴仙君又开了口:“若当时她对面的不是林束,而是旁的金丹期修士,她以元婴之力偷袭,那无辜修士便可能命丧当场。”
隐元居士一噎,但还是有些不服:“剑阁自有剑阁的规矩,在下不便插手。可这毕竟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尊者又何必如此计较。”
说罢,他小心翼翼看了宴君安一眼:“儿女情长之事皆为凡物,尊者可切勿沉湎于情爱之中,乱了道心啊。”
结合之前的传闻,这居士几乎是在明着说宴君安顾念与林束的情谊徇私了。
而且他偏偏还要加上后面那一句:“更何况,剑阁不是早就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当年的那位师妹,放任自流终成祸患,尊者可得引以为戒。”
宴君安实在是太强了。他是渡劫巅峰修为,剑阁剑尊,如今的正道第一人。虽然知道他当年也追出去斩了楚阑舟那惊天一剑,可后面宴君安就开始避关不出,而楚阑舟则是引出了之后著名的四家之乱,造出累累杀业,让修真界一度处于动荡之中。
更何况如今楚阑舟死而复生,就有少部分人忍不住开始质疑,就凭宴君安的修为,为何没有杀死楚阑舟?
是楚阑舟当真实力强劲到了此种地步,还是宴君安顾念旧情失了法度?
当然,做出这种阴谋论的修者之事少数,毕竟宴君安多年积攒的名声摆在那里,但很可惜,这修者便是这套理论的拥庇者。
这帽子扣得太大,众人皆望向被指责的宴君安,只有玉迎蹊并乾明派众弟子齐齐看向坐在上首的楚阑舟,毕竟宴君安再如何也是他们念虚宗的事情,掌门可是自家掌门。
隔着人群,玉迎蹊没发现林束有什么表情变化。
掌门不在意,那真是太好了,玉迎蹊放心了些许,不过掌门为何从入席开始便一言不发,只顾着喝酒啊。
玉迎蹊自然不懂得楚阑舟的癖好。
楚阑舟活得太久,阴谋算计自己早就趟了一个遍,如今玩腻了这些东西,养成了新兴趣——隔岸观虎斗。
眼下这些人勾心斗角,楚阑舟就着背景分析形势,只要火没有真的烧到她身上,她老人家就懒得开口。
正如此时,楚阑舟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对系统啧啧称奇:“这人虽然嘴上不说,眼睛里却写满了朽木不可雕也。”
系统早就不重样骂了这双标修士好几回,听到楚阑舟这样说,连忙道:【宿主不要妄自菲薄,是这修士愚蠢,掌门和剑尊最配了,还有剑尊和魔尊,小说,啊不话本子经常写这一对的。】
不管是什么马甲都锁死,这世界上没有比宿主和宴君安更般配的人物了。
话本子春分曾送给过她不少,楚阑舟想起自己看过那话本子,又是挖心又是挖肾的,只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疼了起来。
她觉得牙酸,丢了瓜子:“可别。”
这样轮着挖一回,她是魔尊也遭不住。
系统误解了她的意思,又是好一通夸赞,直将楚阑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这也是楚阑舟满意与系统交流的原因,她眯着眼,一边漫不经心听着一边将视线放在场上众人身上。
那一头,宴君安还未开口,就被人抢了先。
巫柳撑着下巴一脸好奇,就像是真的半点不懂一样:“你为什么那样帮清莲仙子说话,这什么什么仙子的,她是你相好吗?”
“胡言乱语!”这一句话直接将隐元居士噎得涨红了脸。
就连穆愿心都坐不住,生气道:“师叔尚未出阁,请阁下勿要辱我师叔清誉。”
“对不住,对不住。”巫柳态度很好,闻言连声道歉,看上去非常有礼节,但随后的话又惹人反感起来,“只是小生看隐元兄这般急切,才闹出了误会,看在小生带隐元兄乘船的份上,功过相抵,功过相抵啊。”
隐元居士对上他那双带笑的眼瞳,哪能听不出他话语间的讥讽。
他气急,不过连着在这人手上吃瘪两次,他也涨了些教训。
“清莲仙子是高洁之士,为修真界做出过许多功绩来,吾等小辈叹服,与情爱无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巫柳笑了笑,“阁下所言甚是,是小生思虑不周了,却不知那仙子做了什么,竟然能得隐元兄青眼。”
这话好歹妥帖了些,隐元居士缓和了表情,接着道:“当年四家之乱,各宗门皆以散修为劣等,是清莲仙子竭力弹劾,这才能引领如今盛世啊。若无清莲仙子,何来在下今日……”
“啪啪啪……”
他要夸赞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掌声打断,隐元居士不茬抬起眼瞪视打断自己的巫柳。
“那当真是壮举。”巫柳拍着手肃然起敬,“那清莲仙子能达成这样的壮举一定很不容易,她都为此付出了什么努力?”
能提出这个疑问也在情理之中,隐元居士虽然不满他打断自己的发言,但他本就抱着歌颂清莲仙子的功绩而来,也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当年清莲仙子拜入念虚宗之后见那些凡人有了启发,便在宗门各处游行引导,在念虚宗内部兴起一阵风潮,久而久之,由内到外,各世家纷纷效仿为之,成就一段佳话。”
清莲仙子当年之事一直是修真界的一段佳话,此时又被他说了一遍,哪怕是乾明派也有不少出身卑贱的弟子,听到他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只有巫柳微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听上去很是遗憾:“早知道隐元兄好这一口,我这飞舟上有百八十号人,完全可以排着队帮隐元兄举牌子,隐元兄想让我举什么我就举什么,是不是也能与隐元兄交心啊。”
怎会是一样,怎能是一样?
那修士就没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反驳道:“在当时那个时候,能有这种想法已然很是难得。”
确实如此,当年世家那些子弟不欺辱他们这些修士就已经是好事了,逞论帮他们说情。
巫柳皱了皱眉:“隐元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难得归难得,可隐元兄你这不是张冠李戴嘛,难不成在这种事上……你也想功过相抵?”
他最后这一句话语音上扬,用的是疑问的语气,话语间的嘲讽之意却连掩饰都掩饰不住。
这隐元修士与这人的私人恩怨穆愿心管不着,但他们争吵说的是她的师叔。同出一脉,穆愿心太了解师叔的不易,看到这些人这样说她师叔,她也有些坐不住了。
师叔只是不通人情而已,她本心为善,那些虚名也不是她刻意求之,这人这样说倒像是将穆婉莲说成了一个贪慕虚名的无耻之辈。
她忍不住戳了戳旁边的穆纤鸿,却没有得到半点反应,回眸去看,却看到穆纤鸿双手抱在胸前,表情是和那巫柳如出一辙的嘲讽神情。
隐元修士满脸莫名,反驳道:“这怎么是功过相抵?分明正是当年清莲仙子那振臂一呼,才警醒了世人,让世家得以反思,后来百家响应,这才造就了如今盛世。”
巫柳终于不说话了,他听完这修士的话,一双桃花眼难以置信瞪到溜圆,而后捂住嘴笑了起来。
他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笑声,整个宴席又因为他们刚刚的争辩变得极其安静,他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堂内,到处都能听见。
这简直比他不说话的时候还要嘲讽人。隐元修士一噎,他心知自己没错,但此人偏偏油嘴滑舌,他又争辩不过。
他干脆把这个账记在了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掌门身上。毕竟这巫柳能坐到宴席上,肯定有这掌门的授意,更何况修真界何人不知乾明派的掌门与清莲仙子不和。
这些人沆瀣一气,自己不过是孤身一人,自然无法争辩过此人。隐元修士干脆将茶盏贯到了地上,打算拂袖而去:“不过是一个争名逐利的狂狷之徒,贪慕虚荣小心终被名利反噬。”
正是看得热闹地时候,楚阑舟怎么舍得让他离开。眼看他要摔茶碗,楚阑舟指间一挑,灵力成线裹住茶盏,将茶展又全须全尾地放到了他的桌上,甚至还婉言提醒道:“阁下千万小心,勿要摔了我这上好的白玉盏。”
楚阑舟这话可是说得损极了。
众所周知,隐士隐居山林,自给自足,不理世俗,换句话说,就是穷。
而这隐元修士所在的无相阁,也恰好是个隐世之地。
楚阑舟这句话虽然极尽世俗,却刚好踩中了他的软肋。
果然看那修士手捏着茶盏,脸上表情变了又变,却再也没有扔出去。
穆愿心看着这场景,有些心焦。
她现在处境可谓是为难极了,这隐元修士不知道是何人,虽然天真了些,但他背后的无相阁却极富盛名,更何况他在帮穆家人说话,穆家自然应该多礼遇几分。
可他为何要打压林束和师叔啊。
母亲起了让穆家与乾明派联姻的心思,为了表明诚意,还特意请了浮花盟盟主帮忙说亲。在这重要关头,自然是穆家乾明派越亲越好,哪能有说清不成,反而得罪人家的道理。
更何况还有……
穆愿心顶着宴梦川谴责的目光,忍了很久没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
她又不是不知道小师叔与林束的关系。谁敢当着小师叔的面给林束说亲啊。
可母亲的命令又不可违抗,她只得带这两人出去,但又害怕他们真的去找了林束,一路上都在尽力拖延,甚至还重金买了一个传送符,可以传送去半个大陆。
直接去悯川另一头游山玩水,等小师叔和林束事成了,木已成舟,母亲也无可奈何了。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偏偏中间有人横插一脚,非说可以顺路与他们同行,还热情邀请他们一同乘坐金船,她当然不愿,耐不住浮花盟盟主他乐意啊。
她不过是个小辈,她能有什么办法?
现在来了,真的是哪边都不讨好。穆愿心恨不得直接在宴席上挖一个坑将自己埋进去,但她偏偏不行,如今母亲不在,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穆家,穆愿心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缓和气氛,“都是误会,掌门,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暂且歇息吧。”
隐元修士不说话了,那修士笑够了也停了下来,眼看形式终于和缓起来,穆愿心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偏偏还有个人却又来插话。
浮花盟盟主面带微笑捧着酒杯,目光扫过宴席中坐着二人,而后满脸堆笑给楚阑舟敬酒:“掌门还真是坐享齐人之福啊。”
楚阑舟讨厌极了他的眼神,但她对酒向来是来者不拒,随手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却十分锋锐。
当初被按着打的心理阴影有些深,对上这样的目光浮花盟盟主笑容一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他不敢说话,不过他身边还有个活人,直接顺着他的话茬接了起来。
巫柳表现的活像是个好奇宝宝:“齐人之福,盟主,这怎么说?”
上有楚阑舟虎视眈眈盯着,浮花盟盟主讪讪笑了两声,有些不敢说了,但他又对上了那巫柳暗含警告的眼神,心一横,还是将话说出了口:“倒也不是旁的消息,不过是听说了些轶闻,穆家虽早就废去了将养药人的风俗,之前留下的却还有几个……”
宴君安饮酒的动作微顿,目光沉沉直接越过浮花盟盟主主,看向了正在散漫饮酒的巫柳。
巫柳脸上笑容不变,甚至还颇有礼貌地冲他举了举酒杯。
楚阑舟察觉到这话题的不对劲,手中凝聚起灵力,竟然是想不管不顾直接打断他的发言。
茶盏伴着灵力激射而出,眼看就要砸在浮花盟盟主脸上。
谁都没有聊到楚阑舟会在此时发难,一片哗然之中,玉迎蹊默默伸手捂住了脸。
盟约完蛋了,工作量又得激增。
浮花盟盟主面色发白,眼睁睁看着那茶盏落于他脸前,悲壮地闭上了眼睛,他倒是不怕死,主要害怕划花了他引以为傲的那张脸。
紧张之下,他一口气将自己后面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一位是穆家儿子穆纤鸿,还有一位,便是如今的剑阁剑尊,宴君安。”
茶盏砸脸的痛感并未传来,反倒是他话音落下之后整个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只有巫柳面带微笑,手里还捧着个完好无缺的茶盏:“欸,掌门,何必如此小气,这等福气也该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沾沾喜气,是不是啊。”
说罢,他自顾自鼓起了掌来。
但在场没有一人敢鼓掌。
在场众人骤然听到这种消息,都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目光齐齐望向表情很难看的掌门还有坐在上首温润雅致的宴仙君。
宴君安的身世在修真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母亲是穆家圣女,父亲是宴家家主,可谓生来便站在众人可望不可即的高点上。
气运加身,天道之子,所有人羡慕却又遥不可及。
可这样的仙尊,居然是一个……药人。
凡人做出,生来便为炉鼎之用的……药人?
这样的消息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要确认此事是真是假。
“胡言乱语!”楚阑舟几乎是毫不犹豫便拍案而起,她早已顾不上去管那两个泄露秘密的始作俑者,悄悄给宴君安使眼色。
这不过是句没根据的话而已,轻易便能反驳。
只要宴君安站出来,再由她带头狠狠惩戒造谣之人,便能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情况紧急,楚阑舟生怕宴君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含义,都快将眼睛眨出了残影。
可宴君安却并没有如她所愿那般反应,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安静坐在案前,伸手揉了揉眉心:“散了吧。”
………
“都关进去了。”玉迎蹊小心翼翼望向楚阑舟,交代道。
楚阑舟点了点头,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玉迎蹊思量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掌门,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对于她的指令,玉迎蹊向来都是直接执行,很少会有质疑的时候,楚阑舟鼻腔中发出一句应答,表示答应了她的请求。
玉迎蹊的态度越发恭谨:“浮花盟盟主毕竟同我们是盟友,哪怕言行有失,毕竟也未伤及乾明派……”
楚阑舟回过头,她的脸掩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玉迎蹊摸不准掌门的态度,还想再说什么,楚阑舟却打断了她的话。
“知道了。”
浮花盟盟主与巫柳被关在一处。
因为那层盟友关系, 玉迎蹊还是对他多有礼遇,正如此时,他还能喝一壶热茶, 而在他身边, 巫柳被链子绑在一起, 手指都不能移动半寸。
尽管巫柳都被绑到了这种地步, 浮花盟盟主端着茶杯的手却还在颤抖,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完全不敢回头看那男子。
也不知道掌门何时才能来, 自己又为何要贪图穆家给的那点钱财,非得把自己搅入这场浑水之中。浮花盟盟主不免埋怨起自己来。
刚刚那些话是人能说的话吗?保不齐还会得罪剑阁哪位。
有几条命啊,轮得到自己这样折腾。
浮花盟盟主哆哆嗦嗦,烦躁地左右踱步,甚至就连自己死后的财产分配都快要想好了。
偏偏还有一道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盟主, 你喝的是什么茶?”
浮花盟盟主的手一哆嗦, 茶杯摔碎在地上。他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生怕一回答个不好就触了对方的霉头。
恰在此时, 牢门被缓缓打开。
这姑奶奶终于来了。
浮花盟盟主松了一口气, 正要躬身行礼,待看清来人眼眸中展露出的杀意之时,又默默将要行礼的手收了回去, 权当无事发生,躲在角落里。
一个两个, 都不是他能惹的。
楚阑舟并不是没有看到浮花盟盟主,但她却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谁是傀儡谁是幕后之人, 楚阑舟不是傻子,自然能判断出来。
巫柳瞧见她来,倒是高兴的很,热切的打招呼:“掌门”
“你姓巫,那你又想做什么?”
楚阑舟的声音压得极低。
巫柳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脸上直接带上了一抹笑容:“掌门之前一直想问小生的来意,附耳过来,小生和你说啊。”
楚阑舟皱了皱眉,并未上前。
巫柳就像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阴冷难缠,与楚阑舟之前见到的那些巫家人都不同。
面对这种人,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对付他。
楚阑舟对上巫柳暗含期待的眼神,默默拔出了手里的剑。
巫家的这些阵营游戏,她有点玩腻了。
不管巫家人是想救世还是想灭世,她都不感兴趣,敢挡她的路,她就会把他们全都杀了。
剑光逼近搅碎他额前碎发,巫柳原本嘴角还擎着笑意,但在对上楚阑舟认真的表情之后,他脸上的笑容一僵,忙道:“掌门饶命,饶命啊。”
不过他的语调却半点听不出害怕的感情,反倒轻浮放荡,一如他一直带给人的印象。
楚阑舟并不在乎他现在的想法只是将刀锋又缓缓逼近了他的眉心:“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他的。”
话音落下,巫柳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掩盖在轻浮表表象之下的锐利眼眸中倒映着楚阑舟的同样清醒的眼眸。
浮花盟盟主完全摸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但这并不影响他感知到危险的氛围,他连忙向楚阑舟身后的玉迎蹊使眼色,奈何半点回应都没有收到,他值得又委委屈屈将自己藏在了不容易被看见的角落。
楚阑舟提着剑,静静等着,等待巫柳给他一个回答。
半晌之后,巫柳忽然笑了:“真敏锐啊,掌门大人。”
“我与宴公子,的确勉强能算得上是旧日好友。”
玉迎蹊瞳孔巨震,就连原本不敢说话的浮花盟盟主都没忍住插了嘴:“那他有你这朋友好倒霉啊……”
巫柳目光淡淡扫到他的身上,浮花盟盟主悻悻然闭上了嘴。
楚阑舟倒是没别的反应,她早就觉得看那人有些熟悉,尤其是在看到他写的书之后,那份熟悉感愈发浓厚。
像极了当年她在竹林寻找竹酒之时"无意间"翻找到的记录各宗门长老秘辛的书籍。
若宴君安早早便与此人相识,那当年估计宴君安委托此人编了那本歪书哄她。
那本书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维护了楚阑舟那点可怜的自傲,到了如今,是真是假,对现在的楚阑舟而言早已不再重要了。
尽管心绪繁多,楚阑舟面上就将表情控制的很好,甚至就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展露出来。
巫柳仔细观察了她半天,看不到有什么神态变化,有些无聊,但又很快染上了笑意:“我就是来提醒掌门,掌门现在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而掌门正立于浮木之上,形单影只,无处可依呀。”
楚阑舟自身的处境楚阑舟自己能够把握,用不着他来提醒她。
她今日来便是想确认刚才那个问题,如今早已得到答案,她也懒得多待,转身便要离去。
巫柳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她背后想起:“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人是人是鬼,掌门心里也有数了,不是吗?”
楚阑舟再次忽略了他的话,径直走出了牢门。
玉迎蹊就紧跟在她身后,还不忘替她关上了牢门,而后才观察着楚阑舟的脸色,小心道:“掌门,这两人要如何处置。”
楚阑舟揉了揉眉心:“先关着吧。”
她让玉迎蹊先行离开,自己则是站在原地,摊开掌心,里头赫然是一张叠好的黄符。
那符箓涂着朱砂痕迹,和楚阑舟当初送出去的那一封如出一辙,只是又多加了一些笔画,看上去乱糟糟的,不懂行的人完全无法理解这符箓的含义。
楚阑舟能看懂,最近苦学这个位面知识又得楚阑舟几分真传的系统也能看懂。
于是在楚阑舟的脑海中,就传来了系统略带哭腔的声音:【宿主,我们要怎么办啊?】
系统其实不想问这个的,它现在哭的惨兮兮的,满脑子都是我磕的CP怎么be了。
它还想问宿主为何如此铁石心肠,那一夜狐团团可还在啊,宿主37℃的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一面摸狐团团,一边当着狐团团的面画下这张冰冷符箓的。
楚阑舟握紧手心,黄符散在空中化为灰烬,她似乎完全没有弄懂系统要问的问题,只是将目光转到了她腰间配着的那把剑上。
那是浊缺剑。
那是哥哥留下的剑,她有愧于哥哥亦有愧于楚家,这把剑,她从不拿他杀人,如非必要,他也不会让这把剑沾血。
楚家是干净的,可她不是。
楚阑舟收回目光,缓缓开口:“还未到那个时候。”
还未到万事都无可转圜的地步,她还可以佯作不知,再贪念一会儿。
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监牢内。
浮花盟盟主看着复又空空荡荡的牢房,刚才这人话语间的挑拨之意他一个外人都能听明白,忍不住狠狠与宴君安共情:“有你当朋友,他真惨。”
“你不懂,现在的局面本就是一团糟,须得有一人上前,快刀斩乱麻才可破局。”
巫柳耸了耸肩,满脸无所谓地卸下绑缚在身上的镣铐,然后又熟练地往冒出来的木灵嘴里塞了一颗糖,这才慢悠悠地道,
“正因为他和我是旧友,我才会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帮好朋友破除困境啊。”
……
宴君安老觉得楚阑舟最近看自己的目光总是颇为怪异。
再一次欲言又止的间隙,宴君安终于忍受不住,开了口:“怎么了?”
楚阑舟起先抱着还变成小狐狸的宴君安的时候,在看到那人之时小狐狸浑身绷紧的肌肉和骤然炸起的绒毛早就已经彰显了真相。
她一开始也的确怀疑宴君安不同她说明此人来历,不过眼下见了那神经病,楚阑舟是真心觉得这样的朋友,不要也罢。
可想法归想法,楚阑舟还未曾做过那种挑拨离间的行为,张了张嘴,总不知这话要从何处开始说。
她想了想,故作为难地盯着面前的公文:“底下的又来催了,玉迎蹊觉得浮花盟盟主不应重罚,可这有什么好从轻的,巫柳和浮花盟盟主要如何解决?”
这件事可不是单纯为了转移宴君安的注意力才提出的,主要这些东西实在不是她擅长的领域,楚阑舟看了这些批文就觉得脑袋疼,恨不得都一把丢给玉迎蹊来解决。
宴君安毕竟也是剑阁剑尊,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此时就支了个桌子在她对面,也在批阅着一些东西。
他坐得端正笔直,手里的竹笔也握得十分严谨标准,和趴在桌子上鬼画符的楚阑舟形成了显著的差别。
听到她嘟囔着的抱怨,宴君安放下了自己手里的东西,走到了她的身边:“按照法规办事便可,你们宗门当初有没有制定相应的法条。”
楚阑舟转过脑袋看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片空白。
饶是宴君安看到楚阑舟这时的反应都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忍不住追问道:“一点都没有吗?”
楚阑舟默默点了点头。
整个乾明派的历史并不长,第一任掌门楚苑,第二任掌门是楚苑不知道打哪儿找到的一个魔修,那魔修暂且不提,楚苑的个性本就跳脱,同楚阑舟一样最讨厌被条条框框约束。
制定法条就不必说了,之前楚苑在的时候甚至在宗门内宣扬百无禁忌一说,凭修为定资历,将整个宗门都变成了一个大型演武场。
后来还是各长老来之后才勉强做了一些基本的建设,才将乾明派安定下来,但这些条款也都偏向于口头约定,纸质资料很少。
楚阑舟听见在自己摇头之后跟前传来了一道很明显的叹息声。
是宴君安在叹气吗?
楚阑舟没抬头就能脑补出宴君安痛苦模样,登时眼前一亮,就像去看。
时机抓的很准,楚阑舟如愿看到了宴君安皱眉微微嫌弃往后仰头的模样。
眼看趴在案上的小姑娘眉眼弯弯,眼眸中尽是笑意,宴君安没有忍住,拿竹笔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给我七日,我帮你将基础的法条写出来。”
要知道宗门法条何其繁琐,单单是楚阑舟自己待过的念虚宗,就有一本总则,七本细纲,还有各种各样的补充条例,更何况不同宗门内部情况不同,法条也不可照抄,需得因地制宜,重新撰写。
流程何其繁琐,一听就是足以让楚阑舟头疼到罢工的地步。
但宴君安说只需七日。
系统听着都忍不住质疑,楚阑舟却偏偏安心了,毫不犹豫将这封公文塞到最下面,接着躺平批阅下一本公文。
系统没忍住发问:【宿主,这样就行了?】
楚阑舟理直气壮:“那不然呢?”
之前在念虚宗的时候,宴君安可没少帮师妹擦屁股。
尤其是他那师妹还很不老实,酷爱在宗门各处追鸡撵狗,四处招惹长老弟子。久而久之就欠下了大批检讨,灵石这些惩罚宴君安还能拎着楚阑舟的领子逼着她交,可检讨就不同了。
楚阑舟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总会眨着一双眼睛,目光恳切,一边扯着他的袖子一边压着嗓子可怜兮兮地喊师兄。
宴君安:……
每到这个时候,自小便遵守法度的宴仙君总会心软,稍微放他师妹一把。
于是各种检讨书都变成了宴君安代笔,他一个好学生写检讨居然信手拈来,比楚阑舟这种每周都得固定去执法阁报道的弟子还熟练。
如今世事变迁,过了那么长时间,物是人非,好多东西早已变了模样,但还有些东西始终未变的。
就比如代写检讨的宴仙君变成了代写法规,宴仙君一世英名,终究还是栽在了楚阑舟的身上。
楚阑舟并不同系统解释,她趴在桌子上,耳边是宴君安执竹笔撰写法条之时笔尖和纸面接触发出的沙沙声响。
就像是那一场旧梦,竹叶相互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被岁月镌刻留下痕迹的院墙,还有时不时便会飘落的桃花瓣,共同构成了这样一场瑰丽的幻想。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隐元居士在乾明派过得不是很好。
他本就是接到穆婉莲的求助才来帮她撑腰的,但偏偏半路遇见了个程咬金,与他辩论不过丢了面子也就罢了,也不知那厮做了什么,让他一个无相阁弟子居然在乾明派的名声变成如今这个地步。
明明乾明派的弟子有许多都不是世家弟子,都是和他一起从凡人堆里出来的,不应当更能与他共情吗?
“傻逼。”可现实注定无法如他所愿,一个乾明派弟子路过此处,看见他坐在路边,就狠狠啐了一口,“谁口口和你是一路人。”
隐元居士满脸莫名;“阁下与我都是从凡间一步步走上来的,何必要为虎作伥?”
那弟子嗤笑一声:“我是乾明派的一个修士,你是穆家的一条狗,你到底哪来的脸跟我说我们是一路人?”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侮辱,隐元修士受不了了,怒道:“你说什么?”
那弟子也是个暴脾气,直接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话:“我说……你就是穆家的一条狗。”
士可辱,孰不可辱也,隐元居士拔剑而出与那弟子战成一团。
……没打过。
乾明派是个标准的剑宗,里面的弟子更是被各类实战淘洗过一遍,他虽然贵为居士,但他主修心法,要是单论战力,他当然打不过这些弟子。
隐元修士被辱,还手却又打不过,想讲道理,对面那人又实在粗鄙,他有气发不出,到了最后只得灰溜溜离开。
那弟子提着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啐了一口。
他们的掌门可是林束,他帮着穆家骂掌门,还指望他们乾明派弟子对他以礼相待,这不就是脑子不好。
还有他当日在席间说的那些屁话,说什么多亏了清莲仙子举牌倡导,这才使得念虚宗改了法度。
他一个乾明派的普通弟子都觉得这话离谱。
要知道他们乾明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实力至上,打架把宗门打的一团乱,最后还是胡师叔看不下去,才修订了相应法律,规定了宗门内部比斗的程度。
当初胡师叔这样的身份制定法律靠的都是武力,硬生生打服了所有弟子,后头又是玉师姐竭力推行最后才实施成功。一个普通弟子就举个牌子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更何况清莲仙子哪怕外头传得风头再盛,她也姓穆,指望世家回心转意共情他们这些打凡间来的修士,不如指望林束就是传说中的大魔头楚阑舟。
乾明派弟子想到此处,更觉得今日见到这人实在晦气,打算去集市买点转运符来。
这些转运符都是公孙师叔亲手绘制的,放到市场上去的。
公孙世家还有巫家人就是好啊,听说掌门最近又结识了一位巫家弟子,这样看来咱们宗门短期内的符咒是不缺了。
楚阑舟并不知晓那隐元修士在乾明派受了多少委屈, 也不太在乎。她身为掌门日理万机,自然有的是事情需要她去烦忧。
正如此时,楚阑舟正把玩着手里的黄符, 凝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巫柳。
他看上去比前几日还要狼狈许多, 胡茬长出了一截, 眼下还泛着青黑。
楚阑舟眼尖地看着他的腰间, 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什么剑。
巫柳的到来给公孙宏邈带来了极大的紧迫感,今日来他或许是来探明她的心意的。
在大义和兄长性命的权衡之中, 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楚阑舟把玩着手里叠得平整的黄符, 结合之前在院中听到的消息,只觉得此人实在无趣。
于是楚阑舟问出了口:“你为何要这样做?”
公孙宏邈的将视线转过,并不去看她的眼睛:“哪怕我不杀他,他也会在你手里受辱,书生自有风骨, 可杀不可辱节。”
楚阑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捂着嘴笑了几声,提醒道:“我现在可是正道掌门。”
公孙宏邈握紧了拳头:“你是魔尊。”
他一口咬死了楚阑舟的魔尊身份,似乎这样说就能将他的罪恶洗清一点。
他执意这样说, 楚阑舟也没意见, 耸了耸肩道:“既然如此,请回吧 。”
公孙宏邈死死盯着楚阑舟,目光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你何时动身去汴州?”
楚阑舟摆了摆手, 满不在乎:“再过些日子吧,左右我是魔尊, 也没有必要回乡省亲。”
公孙宏邈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楚阑舟的眼神逼得闭上了嘴。
楚阑舟的眼眸带着几分讥诮, 却并没有一星半点的恐慌。
不,不能说。
魔尊的身份从来不是能够威胁楚阑舟的砝码。
那些事件发生的时间点实在巧合,又或者从一开始,他就被玩弄于这女人的掌心之中。
电光火石之下,公孙宏邈忽然想到了一个方法。
他下了决定,目光沉沉落在楚阑舟的身上:“你当真以为巫家人会与你站在一处?”
楚阑舟:“什么?”
“你可知我当年是如何与你兄长相识?”
楚阑舟缓缓眨了眨眼睛:“不知。”
“当年你出生之时便羸弱不堪,楚家四处求医问药未果,情急之秘密求助于巫家,巫家长老与楚家同为上五家,便帮着算过一卦,卦象说你不得天命,注定夭折。”
楚阑舟终于有了动作,她抬起眼,目光扫在公孙宏邈的身上,似乎是在分辨事情的真假。
公孙宏邈知道楚阑舟估计有检验真假的法子,但他并不在乎,因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当年发生过的事实:“我当时公孙一脉的青年翘楚很受主家看中,被教养在巫家主祠,因此与楚苑结识。”
“当年他拼了命想要救活自己缠绵病榻的妹妹,四处收购各种灵药,害怕别人起疑,便干脆自己虚构了一个剑宗,那宗门叫什么,你也不需要我告诉你了。”
因为楚苑自始自终便只建了一个教派——乾明派。
楚阑舟闭了闭眼,面上看不出一点反应。
公孙宏邈却一直说了下去:“楚家逆行倒施,终不可为,后来的塞外暴动便是楚家要付出的代价。”
楚阑舟皱起了眉,警告道:“嘴放干净点。”
伴随着那声警告,有一缕风格外锐利,登时划破了他的脖颈。
那缕风划破了他的皮肤,差一点便能触及他的喉管,涉及楚家,楚阑舟必定毫不遮掩,明晃晃展现出她的实力。
这种东西楚阑舟能做到,公孙宏邈做不到。他是公孙家的人,既然生来便能窃得天机,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就比如他身体与凡人无异,永远没有办法像正常修士那般修行,就比如他虽然能测算天机,却知道凡事都有代价,他只能时时刻刻忍受这些抉择之苦……
鲜血顺着他的喉咙喷涌而出,公孙宏邈伸出手,那些粘稠的鲜血沿着脖颈滴落到他的掌心,他却像是察觉不到疼一般,依旧死死盯着。
兄长的血也是这样的,就在今日,就像这样滴落在他的脸颊上。
被他贯穿胸膛而死。
而那把贯穿他胸膛的剑,还是他惯常带在身边的佩剑。
因为窥探天机太多,他们这些方士大多短寿,他出生的时候父母便早已亡故,教导自己的便是兄长。
兄长亲手教习自己入门口诀,五行八卦,他也不负兄长期盼,被允许进入巫家修行。
可惜兄长资质不够,未能选入巫家,便一直待在太乙居,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习先生。
虽说并不能像他那样窥见真相不过这对温和的兄长而言也是好事,至少他无需向他这般落入两难的境地,不得不做出抉择。
他惯常佩戴的那把佩剑是兄长交给他的,兄长教导过他,这象征着君子的德行,虽然不习剑,仍要带在身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忘自省。
他从未杀过人,手中也未染过血,没想到他为了大义,杀的第一个人却是他的亲兄长。
公孙宏邈看了看手心的血液,用力握紧了拳头。
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完成。
公孙宏邈转头看向楚阑舟,虽然知道楚阑舟的性格不好掌控此事不可明说,但此时,他早已顾不上这些了偏要将想说的话说出口:“楚家待你不薄,而你却与宴家公子的暗含私情,人尽皆知。”
他看着楚阑舟此时的表情,内心甚至生出了些畅快来:“你对楚家就毫无亏欠之心吗?”
……
“什么?”
巫柳微笑着伸出手,想要将坐在路边的隐元居士扶起来,但他的动作似乎无法安慰他,反倒更让他生了几分警惕之心。
隐元居士毫不犹豫点燃手中的传讯符,可没想到这符箓刚被点燃就直接落入了那人的掌心。
巫柳一只手果断掐灭对方的符箓,甚至脸上却带着和煦的微笑:“居士莫急啊~”
眼看逃脱无望,隐元居士强做冷静下来,他身处于林荫大道,周围随时都有可能有弟子经过,这人必定不敢对自己动手。想到此,隐元居士稍微放松了些,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巫柳毫不犹豫,干脆道:“小生是想来听清莲仙子功绩的。”
这人放浪形骸得很,隐元居士不想同此人说话,不过这里的确有很多人经过,眼看又有一位乾明派弟子打扮的修士经过道口,他木着一张脸,故意放大声音:“我和你这种天生便是富贵命的修士不同,我是从凡间来的,小时候家里正逢旱年,颗粒无收,官府的税又收得紧,阿爹阿娘没有办法,就商量着杀掉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拿来果腹。我无可奈何逃了出去,却碰见了一位仙人,那仙人头带斗笠,身姿窈窕,不仅给了我三袋米粟还告诉我拜入仙门的位置。”
哪怕到了后来,他未曾如那个女子所愿拜入念虚宗,而是承蒙师父厚爱,被收为无相阁弟子,依旧无法忘记当年的恩情。
思及此,隐元居士不禁感慨:“若没有她,我也不复存在了。”
巫柳抱臂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一开□□脱脱像个杠精:“你既然没看到她的脸,又如何知道她便是清莲仙子?”
隐元居士不厌其烦:“我特意找长老借阅过那时出宗的弟子名册,那段时间出门的只有清莲仙子,更何况除了清莲仙子又有何人会如此行事?”
朽木不可雕也,不过隐元居士这一番话主要是说给那些过路的弟子听的,也不指望能让此人开窍。
他自认为已经对此子足够礼遇,解释得也足够清楚了,却看见听完自己这一番陈词辩解之后,巫柳忽然将自己的一双桃花眼瞪的溜圆,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样,捧着自己的肚子就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当真有趣,有趣得紧!”
当真是无药可救了。他懒得和这样的无赖争辩,摇了摇头,转身便想拂袖离开。
他要离开,袖子却被一个力道猛地抓住,那人力道奇大,隐元居士拽了半天无法挣脱,只得无奈回头望去,果然又对上了那张犯贱的脸。
巫柳眨着眼睛,一边捂着肚子,还一边不忘用力扯他的袖子:“哈哈哈……隐元兄,小生近日在忙一桩大事,隐元兄左右也无事……哈……不如帮帮我啊。”
………
日光沉沉落下,只在天际间露出点点痕迹,原本暖烘烘的日暮早被盖上了一层独属于夜织就的薄雾。浑身雪白的小狐狸轻轻摇晃着尾巴,矮身顶开紧闭的门扉,身形一闪便进了门内,还被呆在门里的人吓了一跳。
楚阑舟背对着他,好像没有听到他推门声一般,手里正捧着一本公文观看。
一如往常,可宴君安却敏锐察觉到了今日的不同。
往常这个时候楚阑舟的确是在处理公文,可她一定会点上灯。
可今日房间却一片昏暗,宴君安甚至可以看到她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
小狐狸动了动鼻翼,谨慎起来,爪尖抬起又放下。
楚阑舟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轻声道:“我今日,差一点杀了公孙宏邈。”
再清醒的时候公孙宏邈倒在血泊之中,楚阑舟面无表情叫了玉迎蹊前来处理,而后便独自一人回了自己的寝宫。
有愧疚之心吗?
这是楚阑舟很早之前就问过自己的问题。
楚家覆灭后楚阑舟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浑浑噩噩,不顾可能被世家发现的风险,只身一人进了楚家祠堂。
她其实待了很久。
整整七日,她滴水未进,就跪在诸位前辈们的魂灯牌位前。
楚家世代忠烈,原不应当落入此种境地,原不该的……
再走的时候,她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带走了属于自己的魂灯。
楚阑舟心知肚明,她不配为楚家人。
身后有细小的脚步声传来,最后消失在自己的脚边,暖烘烘的一大团狐狸球毛绒绒的,身量刚好够抵在她裸露的手腕上,激起一片痒。
楚阑舟闭了闭眼,手指抬起,在暖烘烘的狐狸毛皮上慢慢抚摸起来。
小白狐狸不说话,只是默默陪伴着她,在众人严重的宴君安是淡漠不近人情的剑尊,楚阑舟却不这样想。
宴君安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安静又祥和,就连他的灵力都犹如流水一般,如山谷幽泉。初接近时或许会觉得溪水冰寒,可若是你身处水流之中,就能察觉到他掩藏起来的温柔。
若是这世间诸多烦恼,也能够随这溪水一同远去就好了。
楚阑舟趴扶在宴君安的背上,慢慢闭上了眼。
她的呼吸伴随着两人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平稳下来,像是陷入了浅眠之中。
良久后,宴君安才听到一声喃喃低语——
“师兄,你抱抱我。”
毛茸茸的狐狸团化成了一位面容冷肃的美人仙君。
宴君安察觉到什么,他一只手扶着楚阑舟,另外一只手迅速在空中一接,滚圆的水珠凝结在他的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那是楚阑舟的一滴泪。
楚阑舟闭着眼睛,表情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一点难过的痕迹,就连呼吸都趋近于无像个死人。
她在装睡。
宴君安有些苦恼起来,修眉微蘋,像是在研究一个难解的课题。
就连阑舟素来最习惯的毛茸茸都起不来作用,他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楚阑舟了。
可她的眼泪就藏在他的掌心,明明应当是凉的,宴君安却觉得自己的掌心都像是要被炙穿了。
楚阑舟藏起来了,他得找到她。
可要怎么找呢?楚阑舟现在就像是一颗死死闭合着的蚌,不让任何人造访。
他眉头拧得更深,思量许久后终于想到了法子。
……
脑中一片混沌。
楚阑舟虽然一开始在装睡,但身旁的气息太过熟悉,楚阑舟闭着眼睛,居然真的昏昏沉沉眯了过去。
梦里是一如往常白骨塔和楚家无数英烈亡魂,那些亡魂拉扯着自己,想要让自己跟着一起堕入地狱。
楚阑舟早已习惯这样日复一日的重复梦境,摊开双臂,任由白骨铸成的手臂将自己拉扯进暗不见天日的深渊中去。
可今日的梦似乎有所不同。
今日的梦中,突兀出现了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却始终扑闪着羽翼,纤细的触须抵在她的胸膛,似乎想竭力将她拽上来。
楚阑舟看着眼前情景只觉得觉可笑。
这小蝴蝶的身量大小还不及人骷髅的一个指关节大,就这点力量能做什么。
蜉蝣撼树,杯水车薪,小蝴蝶不断摔倒,却又坚持想要将她拉起来。
楚阑舟逐渐变得好奇起来。
她想看这小小蝴蝶能做到什么地步。
它想将她带到哪里去呢?
蝴蝶翅膀一扇,似乎将她带入了一个奇异的幻境里。
好像有些不对……
楚阑舟皱了皱眉。
楚阑舟眼珠隔着眼皮转了转。
楚阑舟的手指微微曲起,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奈何上头作恶之人变本加厉,楚阑舟终于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了眼睛,顺便将伏在她胸前兴风作浪的肇事者抓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荒诞的就像是一场午夜间的旖旎梦境。
宴君安被她扯着头发抬了起来,只不过他此时面上好像染了薄薄红晕,似乎很想要别过脸,但碍于楚阑舟是手无法动作,长长的睫羽胡乱震颤着,像是一只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要是能忽略他唇齿间叼着的那截属于楚阑舟的衣带,宴君安现在的模样就活脱脱像是一个倍受主人欺凌却不敢反抗的小可怜。
饶是楚阑舟的好修养看到眼前的情景都想骂出声。
他不是罪魁祸首吗?他在害羞些什么?
更何况这里可是她办公的地方。
旁边便是桌案,宴君安好歹还有些理智帮她将公务分门别类拜访在了其他地方——从好端端的案桌转移到了地上,可这也不影响这里是办公区域,玉迎蹊乃至其他乾明派弟子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楚阑舟垂头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头一回觉得拳头有点痒。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楚阑舟的眉头皱得像是能夹死一万只苍蝇,迅速整理起自己的衣衫来。
她穿的是掌门规制的服装,繁琐得很,而且不是灵衣,自然没什么轻便的穿法。
其实这种东西用法术便可以解决,奈何楚阑舟气懵了,竟然一时半会儿忘记了还有这一茬。
她将衣服一件件整理好在自己的身上,内衫,里衣,外衫,腰带……腰带呢?
楚阑舟察觉到有什么轻飘飘的带状物从眼前飘过,下意识扯了扯……没扯下来。
她抬起头,对上了宴君安略显无辜的眼神,而宴君安的口中,赫然还叼着她的那枚腰带。
宴仙君修为有成,就连牙口都十分健朗,楚阑舟身为魔尊之躯,居然没能从他的口中扯下来。
而且那腰带的另外一边正诡异地消失在了虚空中,还有不断向上蔓延的趋势。
吞下一万句想要骂人的话,楚阑舟勉强挽尊提醒道:“师兄,您老人家已经有二百余岁了。”
更何况那么长一条衣带,当着我的面不是你想藏就能藏起来的。
宴君安仍旧在迟疑,楚阑舟居然能从他向来淡漠的眼底看出纠结之色。
她都快被气笑了:“宴尊者,宴仙君,按照宗门门规,私吞他人财务,该当何罪?”
宴君安睫毛不成体统地乱颤,原本薄红的脸蛋被楚阑舟这一句说成了全红,终于在楚阑舟冷酷喊他剑尊的时候松开了嘴,但还是满脸委屈,看楚阑舟的目光哀怨到像是在看负心汉。
楚阑舟:……
她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变,冷酷地系上腰带,但她的耳根早就全红透了,全靠她身为魔尊的气场镇住,才没有被人发现她现在的情绪。
就连系统刚从马赛克放出来的时候都被眼前的景象迷惑,实在忍不住劝导道:【宿主……如果不爱,请别伤害……】
楚阑舟冷酷地拒绝了系统的婉言劝谏,并独断且专治的给系统下了禁言令,还毫不留情的将宴君安逐出了书房。
关门声响在身后,宴君安面上的潮红在楚阑舟视线被隔绝的那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垂着头,发丝披散遮住眉眼,指尖咬在唇间,口中神经质般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若是有人看见了肯定会被眼前这人的狰狞表情吓到。
公孙宏邈,公孙宏邈,公孙宏邈,公孙宏邈……
公、孙、宏、邈。
两次了,他怎么敢……
……
有了前头的事情压着,楚阑舟老觉得自己的案台都变得古怪了许多。
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碰案台梦里的种种悉数浮现于眼前……
潮湿的呼吸声,宴君安的炽热唇舌划过肢体的微妙触感……
楚阑舟面色通红,手下微微用力。
咔擦!
……
“掌门……这案台怎么了?”胡平看着面前不知为何身首异处的案台,以及不知道为何完好无损还整齐摆放在地上的笔墨纸砚,实在是没忍住,有些困惑开口道。
楚阑舟负手站在支离破碎的案台前,面容一派祥和,完全看不出刚才恼羞成怒,毁尸灭迹的模样,平静解释道:“剑气暴动,已经压制住了。”
胡平并没有因为他给出了这个理由而感到欣慰,反倒愈发蹙起了眉:“可依照掌门如今修为,不应当剑气暴动才是。不如去寒舍一续。”
眼看楚阑舟还要拒绝,胡平生怕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功效引起掌门误会,又急忙解释:“我因为习性问题居住在凶牙岭,这是乾明派历代考核弟子所用的剑塔,对磨练修为稳定剑心很有帮助。”
别人以诚待他,楚阑舟自然也会同样对待别人。她看着胡平小心翼翼的样子,笑了笑,接受了他的提议:“那便有劳胡长老了。”
“掌门,得罪了。”胡平抬起手,想要划权限,点上她眉心之时却直接突兀停在原地,眼眸微微睁大。
楚阑舟的笑容一僵。
她的眉心是宴君安替她造出来的一个灵府,可以掩盖住灵虚镜的感知。眼前这人不过是大乘期修士,没有道理瞒不过此人。
莫非此人有什么特殊的灵宝,居然比灵虚境还厉害?
但眼下并不可暴露她是魔尊的时机。
虽然胡长老是个不错的正派修士,但是对不住了。
她在心中暗暗道歉。
楚阑舟在掌心悄无声息凝聚出一点灵力,打算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他一击。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将掌心的灵力打出去,胡平就结结实实扇了自己一巴掌。
“林束,楚阑舟……林束,楚阑舟……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胡平像是激动极了语速极快,絮絮叨叨间却还不忘往门口甩一个隔音符,“这样好的剑术,还有浊缺的承认,幺儿,我怎么没第一眼就认出你来?”
这称呼有点熟悉了,楚阑舟呆呆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胡平压根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用力揉了揉她的发顶:“幺儿,我是你鹏叔叔啊!”
他似乎有点害怕楚阑舟不信,一只手猝然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绒羽,和大鹏鸟的翅膀毛色一模一样。
楚阑舟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表情和刚才的胡平如出一辙。
她当然知道鹏叔叔是谁。
楚家的确契约了一只大鹏鸟,也不知在楚家待了多少年,反正楚阑舟出生的时候它便在了,几乎是看着楚阑舟长大的,也经常载着幼时的楚阑舟在天空中四处玩乐,在楚阑舟的眼中,它和楚家人几乎没有区别。
楚阑舟不知道那大鹏鸟还能化为人形,更不知道那大鹏鸟住进了乾明派,化名为胡平。
她原以为那大鹏鸟在那一场浩劫中已经随着楚家人一同战死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她的心头,楚阑舟一动不敢动,生怕眼前的美好景象会被忽然收回。
胡平牵着楚阑舟的手,絮絮叨叨讲了中途发生的许多事。
例如关外□□之后大鹏鸟和楚家人一同抵御外敌,却意外昏迷,因祸得福有了化形的契机,清醒后便回了乾明派等楚苑回宗。
这些事情楚阑舟这么多年来早已了解的差不多了,他说的话和楚阑舟猜测的结果并无二致,可楚阑舟依旧没有打断他的发言。
胡平本就是灵兽出身,天性让他不愿参与进人族的斗争之中,对于各种势力了解的都十分有限。这百年的光阴颠三倒四一讲也没有剩下多少,他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努力将些细碎边角的记忆都挖掘出来。
而后讲无可讲了,又将话题引到了楚阑舟的身上。
胡平满脸担忧:“剑气暴动不是小事,我去灵药谷请神医看看……”
之前他邀请她去凶牙岭只是一位修者的惜才之心,可如今知道掌门就是楚阑舟就不一样了。
幺儿怎么会剑气暴动呢?区区一个凶牙岭万一看不好她怎么办,一定得查查,一定得找神医查查。
楚阑舟口中随意打着哈哈,婉拒了胡平的拳拳慈爱之心——神医就被她养在宗门里,要有什么毛病早就治了。
没想到都到这地步了胡叔还想着这茬,楚阑舟简直尴尬到了极点。
甚至被胡叔这句话提醒,楚阑舟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刚才自己的领口有没有翻正,腰带有没有系歪,会不会被胡叔察觉到不妥……
可恶的宴君安。
楚阑舟内心狠狠在宴君安的头上记了一笔。
胡平对楚阑舟的情绪变化一无所觉,还在挑着重点说和楚阑舟有关的事情。
“你灵府造得十分逼真,和寻常金丹期修士并无太大区别,只不过我是金翅大鹏鸟血脉,天生便能识破虚妄,故而瞒不过我的眼睛。但如今,金翅大鹏要血脉在这天地间只余我一只,应付其他寻常人已然是够了……”
胡平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骤然一沉,
“你的灵台,是谁做的?”
“你的灵台是谁做的?”
胡平的脸色阴沉, 像是能拧出水来。
楚阑舟被他的目光盯着,三百多岁的人了,硬生生被盯出了脚底扣地的感觉。
灵府这种地方对修士而言极其私密, 唯有以双修之法才可以重塑。
可她如今既无道侣, 却造了灵府, 胡平有此一问也算正常。
可这也不能怪宴君安啊。
当时他们也是懵懂无知一知半解的就试了, 虽然到后来明白过来这一切,但木已成舟,他们也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替代……
胡平看着楚阑舟支支吾吾却不透露半点讯息, 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浊缺剑呢?”
楚阑舟着急忙慌从储物戒掏出一把剑。
浊缺在月色下泛着冷冷白光, 不知为何,楚阑舟觉得这把剑隐约有些烫手。
说是烫手有些太概括了,应当是忽冷忽热,虽然不断变化但还在楚阑舟可以的忍受范围内,就像是剑生了灵智还正在克制着什么怒火一般。
浊缺时常暴动, 她暂时没有研究明白这把剑暴动的逻辑, 所以一般除了重要场合,她都会将它收在储物戒里。
胡平看着她,话语间颇有些意味深长:“浊缺剑就别放在储物戒里了, 随身带着, 可以防身。”
终于从这话题绕开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楚阑舟松了一口气, 连声应下。
……
送走胡平,楚阑舟有些茫然。
那么多年过去, 她本以为一切都毫无希望,却骤然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她现在反倒有些诚惶诚恐,不知所措起来。
楚阑舟抹了把脸,整理好思绪,面无表情地踏入席间。
隐元居士乃贵客,虽然他与乾明派闹了一些不愉快,但身为东道主,楚阑舟该有的面子还是得做的。
正如此时宴饮,楚阑舟依旧得坐在上首,尽地主之谊。
不过胡叔在场,她还是默默将自己酒壶里的酒液换成了酸梅汤。
宴君安端正坐在上首,他的位置位置只与楚阑舟有一臂之隔,只需要微微抬眼,便能看清身旁的阑舟。
他不动声色地将一杯果酒饮尽,又悄悄打量了楚阑舟一眼,难得有些疑惑。
楚阑舟为何做出这般模样?
实在不怪他起疑,平常楚阑舟喝酒就和喝水一样,基本上从宴席开始到结束都不会停歇,姿态也非常懒散。
今日却不同,楚阑舟坐姿端正,就连吃点心的速度都较平常慢了许多,仪态甚至能同向来端庄的宴君安一较高低。
她这一回的反差太大,不止是宴君安,基本整个乾明派的弟子但凡长了眼睛的都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很快,低低的絮语声便传了开来。
“掌门是不是身体不适啊。”
“又要操劳门派,还得陪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人饮酒,那能不累吗?”
有些弟子更是四处张望着想找寻玉迎蹊师姐的影子。
“玉师姐今日怎么没来?”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怎么还没吃完?”
乾明派的弟子基本上都是林束的狂热粉丝。更何况林束本来就是好掌门,不摆架子,剑术又极佳,门第还不高自然更得这些弟子们的优待。
隐元居士平白挨了好几个白眼,听着周围的絮语,实在是有些委屈。
他分明一直到现在都止在闭口吃饭,什么都没做啊?
这个乾明派简直从根部就烂透了,隐元居士愤愤想,越发越觉得食之无味,正打算弃掉碗筷宣布离席之时,却听到了宴席上忽然传来一道男声。
说话之人正是浮花盟盟主,经历先前那些天的牢狱之灾,他面容光彩倒是削减了几分,看上去颇有憔悴感:“值此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美人,也不知掌门属意如何。”
楚阑舟自顾自喝着酸梅汁,眼睛抬都没抬。
浮花盟盟主自讨没趣,尴尬地咳了一声,喝了一口酒。
不过他的话没有落在地上。
很快,玄关门口便传来了一声有些慵懒的男音:“花前月下美人,有这等好景色,掌门居然不请我,实在是让小生伤心。”
他甫一登场在场大半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浮花盟盟主身上。
毕竟上一次宴饮的时候浮花盟盟主亲口所说,他与此人是朋友。
浮花盟盟主平白无故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却也只能默默忍着,索性眼不见为净,闭上眼睛专注喝酒不再说话了。
楚阑舟皱着眉开了口:“你是怎么从牢里出来的?”
巫柳将自己的发尾缠绕上自己指尖,笑了笑:“当然是逃出来的。”
楚阑舟皱紧了眉头,似乎不知要如何处置此人。
隐元居士居然在此时搭腔:“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书生罢了,赶走就是。”
“小生的确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书生,可阁下不还是喜欢上我的金船,喝了我的仙酿酒,还误了吉时。”巫柳面带笑意,看向他的目光中全是讥诮。
隐元修士愤愤然转过了头:“那是你在我的酒里下了蒙汗药。”
巫柳不仅大大方方承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凡间有人会拿五石散酿酒,修真界有人会拿返魂香酿酒,蒙汗药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味药材罢了,我添加在酒里,更能显出这仙酿的风味来啊!”
楚阑舟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死死皱着眉,将视线落在了宴君安的身上。
宴君安则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强词夺理!”隐元居士并不想理会这疯子,将头扭到了一边去,“你这人贪慕荣华富贵不就是在看不起我们这些从凡间来的修士吗?”
巫柳笑容依旧灿烂:“小生的确贪慕荣华,可你既然喜欢清修,为何要做本公子的船。”
“你……!”隐元修士一噎,自觉不占理,将头转到了一边。
巫柳却不依不饶。
他端着酒杯,依靠在墙上,一双桃花般的眼眸中带了些细碎的戏谑笑意,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开口道:“隐元兄,这些可都是身外之物,镜花水月,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梦。”
宴席间众人像是察觉到什么,逐渐变得躁动起来。坐在席上人纷纷抬头望向窗外。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那艘巨大的金船正在缓缓消散,船上那数以百计的道童侍女也都跟着一同皆化为齑粉。
月光照耀下,河面空空荡荡,平静无波,那艘穿连带着村上的人都当着众人面直接消失不见!
没有什么招数在众人面前杀死那么多人,除非……这些东西本就不是活人。
有见识较广的弟子感叹出声:“拟物之术!”
以笔绘万物生,这术法据说前任巫家家主曾经曾经用过,只一笔便绘出了千军万马,同楚家一起堵上了当时关外魔气溢散扯出的豁口。
外头将这功法传得神乎其技,可这功法随着巫家家主亡故早已失传,就连先今的巫家家主也未曾习得,没想到居然还有重现天日的一天。
最主要的是,居然是由一个巫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使出。
公孙宏邈脸色发白地盯着来人淡漠的眉眼,藏在袖口的手指甲早已刺穿手掌,鲜血淋漓。
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此子,究竟是何人?
最重要的是他出现在楚阑舟身边是何意,他也是来……阻拦他的吗?
“啊!……”正在众人争执间,忽然有一位坐乾明派弟子打扮的修士尖叫一声,吸引了在座众人的目光。
楚阑舟顺着视线回头,皱眉问:“你怎么了?”
那弟子诚惶诚恐,瘫坐在地上:“刚才那鱼,鱼、鱼腹中有张符箓。”
他身旁有些大胆一些的师兄师姐站了出来,将那鱼腹中的符箓挖出来递到了楚阑舟的手上。
楚阑舟皱着眉看清那符箓之后直接将这张纸碾为了齑粉,斥道:“装神弄鬼。”
但这一场骚动已经发生,宴会乱成一摊乱麻,在一片忙乱之中,玉迎蹊拨开人群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对楚阑舟耳语:“公孙宏邈不见了。”
楚阑舟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也同样低声回应道:“知道了。”
楚阑舟直接站起身,面向众人传音:“这场闹剧到此为止,我不希望在场有任何人提及此事。”
说罢,她跟在玉迎蹊的身后匆匆离去,像是要处理什么棘手的事情。
巫柳耸了耸肩很自然地上前,跟在了他的身后。
隐元修士却没让巫柳如愿,他压低声音,小声对巫柳说:“你不是答应好了,只要我陪你演这场戏,你就要帮我救出恩人吗?你的诺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你可是以道心起誓,如果没有完成,必会受五雷轰顶之罚!……”
眼见他还要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巫柳笑了笑,眉眼间尽是漠然:“正在救啊,或许今日或许明日,或许永远都救不出来。”
隐元居士没想到此人就连天道都敢愚弄,气得手指都抖了起来:“你!”
巫柳摊开手,露出一副无奈表情:“我的确以道心起誓,定会竭力将你的恩人救出来,可我从未许诺过时间。”
隐元居士对他怒目而视。
巫柳却毫不介怀:“我考考你,你那么了解清莲仙子,不妨猜猜她是哪一年拜入的念虚宗,你拜入宗门那年,她又在做什么?”
巫柳眼眸含笑,直接抬脚朝外走去:“或许会有惊喜哦~”
……
“掌门,我已经四处派人寻找过了,并没有找到公孙宏邈的踪迹。”玉迎蹊将楚阑舟带到一处偏殿,这才仔细将经过讲了出来。
楚阑舟对此倒像是有些兴致缺缺,她听玉迎蹊说完便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两位佳人,这样好的景致,不如与小生共饮一杯啊。”寂静的偏见之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谁!”玉迎蹊当即警戒将楚阑舟护在了身后。
自阴影里缓缓走出来两人,其中一位赫然是半场赴宴巫柳。
在玉迎蹊愤怒瞪视下,浮花盟盟主也摸着鼻子走了出来。
玉迎蹊讨厌极了这两个莫名造访的客人,一句废话不说毫不犹豫就要拉开传讯符文警报,却被楚阑舟按住。
楚阑舟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先去找公孙宏邈。”
“可……”玉迎蹊尚且有些犹疑。
楚阑舟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这里是乾明派,他们两个翻不出多大浪来。”
……
隔音符箓随着玉迎蹊的离开直接被巫柳贴在了偏殿的殿门上。
楚阑舟神形散漫:“鱼腹传书是你搞的鬼?”
活鱼就算了,烹饪好的死鱼鱼腹中还能发现符箓,这是把她当成傻子哄呢。
巫柳直接坦然承认:“此事的确是小生所为,但那封符箓却做不得假,掌门也应当能感受到其中的灵力。”
说罢,他垂下眼眸,看上去有些寂寥:“小生也是希望能够引起掌门注意,才出此下策,请掌门勿要责怪小生呀。”
楚阑舟懒得理会他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巫柳笑了笑,道:“旧日至交好友,如今面目全非,掌门,您怎么看?”
楚阑舟转头便想离开。
巫柳扬声,叫住了楚阑舟:“掌门宽宏大量,毫不介怀,小生却为掌门感到痛心啊。”
“怎么办,若是他当真变了,凭借他的身份,在这个世道还真是可以为所欲为。”
“下一个上五家会是谁?宴家,穆家,巫家,崔家……还是……一家独大?”
楚阑舟尚未做出回应,浮花盟盟主却先张了口,他面色发白,连连摆手:“我今日什么都没听见,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可惜在场还是没有人理他。
巫柳面带微笑,将自己的后半段话说完:“……到时候楚家要如何?偌大家业只剩下最后零星一点,丢了就找不回来了,是不是啊,掌门。”
巫柳几乎踩在楚阑舟最不可触碰的禁忌点问她问题。
你会怀疑他吗?
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
经历过诸多种种,当真有人还能保守初心,还能如当年一样吗?
更何况身份的悬殊,地位上的差距,天然就能分出许多间隙来。
无人能保证自己会永远不变,由己及人,别人也不会。
若你不怀疑他,可证据确凿,明明白白摆在你的面前,你又要如何去选。
楚家为先,还是那一点年少情谊为先?
这对在场人来说甚至都不能算是个问题。
当疑点被揪出来的时候,答案就只剩下了唯一一个。
“更何况……掌门不是早起了疑心吗?”巫柳直截了当地点出了楚阑舟的布置,
“我听闻这世间有一奇宝名叫乌粉虫,其形极小,肉眼无法观测,就连用灵力都无法监测出来,它还会产生的鳞粉,无色无味,千金难求。世家多用此来追踪……”
“掌门真是好运气,凭借小生的财力都不能如愿拥有一只,掌门轻易便用在了别人的身上。”
……
浮花盟盟主左看看楚阑舟,右看看巫柳,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他不想听这种能要人命的八卦,奈何这八卦偏偏往他的脑袋里钻。
“他与我,立场终究不同。”楚阑舟沉默良久,这才开口道。
四周一片寂静,巫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似乎很期待一般。
楚阑舟张开口,吐露出的话语却无比薄凉:“这几日,我过得也算开心。”
“就当是多了一个打发时光的玩伴罢了。”
啪啪啪啪啪……
巫柳眼中的喜色就连压都压不住,他甚至直接起身,给楚阑舟拍起了掌:“掌门好魄力。”
楚阑舟没有理会巫柳发疯,转身直接离开。
巫柳吹灭了灯,像是毫无察觉那般:“好像漏掉了一只小老鼠。”
说罢,他又走到殿前,揭开了贴在上面的隔音符,颇有些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啊,糟糕,隔音符贴反了。”
浮花盟盟主缩在墙角死死抱住自己,他怀疑听到这种层面的秘密,自己可能没法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听到耳边阴恻恻的笑容,他进一步揽紧了自己:“你是疯子。”
“呵呵呵呵呵……”巫柳盯着手里捧着的烛台,脸上笑意尽数散去,至于下一片漠然,“……谁知道呢。”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要be啊呜呜呜呜呜……】
系统在她的脑中哭得直打摆子,楚阑舟有点怀疑她再哭下去脑袋会进水。
进不进水倒是次要的,她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就像是千只苍蝇在飞。
这种感觉楚阑舟忍受不了,她忍不住提醒自己脑中的那个系统:“你来这个位面是来做任务的。”
不是来看别人谈恋爱的。
系统抽噎了几声,勉强停住哭声【可,可宿主,万一宴君安是被冤枉的呢?】
说完这句话,想到伤心难过处,它又忍不住嘤嘤呜呜哭了起来。
楚阑舟被她吵得脑壳疼,干脆解释清楚:“鱼肚子里那个,是秦星原写的传讯符。”
这种特殊的叠法,破坏就无法复原,且只有楚阑舟和秦星原,宴君安三人知道。
而巫柳送来的那封传讯符折叠完好,一看便是秦星原亲手所制。
那张符纸上只写了五个血红大字
——“小心宴君安。”
【可……】系统还想替宴君安辩驳几句,终究却是无言。
跟随楚阑舟走到如今,这个修真界是个什么环境它比谁都清楚。
人性伴随着利益权利纠缠在一起,无法剥离。
那种毫无保留的爱情在这里就是遥不可及的童话故事。
系统用他那点脑容量分析清楚眼前这绝望的局势,弱弱补充了一句【宿主,没关系,还是有我的,我,感化反派系统会坚定陪伴宿主直到终结……。】
它的话没说完,就发现眼前的数据库变成了一串乱码。
系统:??
……
楚阑舟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又回到了那间铺满地笼的寝殿。
不过唯一的区别,应该是自己没有变成猫吧。
她看着自己修长的双手双脚,居然觉得有些欣慰。
算是比之前……有点进步?
有了前车之鉴,楚阑舟并未做出旁的动作,反正人形的时候魔尊并不受寒冷或是炎热影响。
她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
数到十的时候,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停在了她的身前。
有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眉梢划过,一遍遍描摹着楚阑舟的五官,落在她的眼睛,鼻梁,乃至唇舌之上。
楚阑舟耐心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面前人除了这个动作外还做出其他的动作。
她的耐心告罄,索性直接睁开了眼睛。
宴君安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睁眼吓了一跳,直接收回了手。
他的表情比上一次更冷了,整个人都丧失了身为人应当有活力,像是一座五官雕刻完美的冰雕。
只不过那冰雕的眼眶有些泛红,像是哭过。
任谁看到这样如雾隔花般的美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楚阑舟却不为所动,她将目光直直对准他的眼睛:“你想关我吗?”
宴君安神色中泛着些迷茫。
楚阑舟补充道:“你的储物戒里有现成的笼子。”
宴君安茫然的摇了摇头,将指尖点在了她的眼睛上。
“想吃掉。”
“阑舟,我想将你一点一点吃掉。”
“皮肉,骨血,灵魂。”
他的手指挨个划过楚阑舟的眉心,胸膛,乃至腿侧,分明在说这样可怖的话,他的视线却至始至终都与楚阑舟视线交汇,缠绵到像是在看极其珍惜的爱人。
他轻轻垂下头,细密的发丝垂落在楚阑舟的耳畔,激起一阵麻痒,语气极尽温柔,像是在说最为热烈的情话:“阑舟,和我一起共赴黄泉,好不好?”
耳鬓厮磨间,梅花暗香浮动,一丝一缕勾着人的心弦。
楚阑舟听着宴君安的神经质般的絮叨,叹了一口气。
事情走到这个地步,非她所愿,但她在其中也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得解决。
可究竟要怎么样解决呢?
宴君安显然是疯得不轻,他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就连身上的香气都沾染了几分悲戚,楚阑舟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宴君安是个正经修者,若是惹了执念生了心魔后果不堪设想,楚阑舟重重叹了一口气,而后一把拽起宴君安的头发,逼着他同自己对视,认真摇了摇头。
“不,我不想。”
楚阑舟道。
这场荒唐的囚禁到此为止。
如果楚阑舟不愿意,这世道没有人能够囚禁得了她。
宴君安怔怔愣愣的,也不反抗,好像听进去了一点,眨了眨眼睛,有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阑舟,你待天下人那样好,可为何却偏要待我如此残忍。”
世人皆知道楚阑舟成就了宴君安的剑尊之名。
可宴君安对楚阑舟而言,又是什么。
魔道和剑道差距太大,修行魔道者,有极大可能会逐渐被力量掌控,蚕食心智,最后沦为彻头彻尾的魔物。
可摆在楚阑舟面前的只有这条路,只有这条绝路。楚阑舟当年对自己的选择也没有把握,她便放了一把利刃。
宴君安是她飘行于无垠大海航船上的一支锚,是当年的剑阁小师妹楚阑舟悬在如今魔尊楚阑舟头顶的一柄利剑。时刻坐于长庚峰之上,若楚阑舟偏离了航道,便会出鞘。
可这对宴君安而言算是什么呢?
日复一日等待着心爱之人可能出现的那个可能性,日复一日坠入更深一层的绝望之中。
……
然后一次又一次,亲手了结自己的爱人。
楚阑舟松了手,轻轻替他抚平额前的碎发。宴君安此时再也没有坐于剑阁之上的矜持,他的眼泪落了一滴,其余的被他尽力忍在眼眶之中。
可湿漉漉的泪水还是沿着睫毛落到了楚阑舟的指尖,又顺着指尖滑落到她的手心,攒起了一小窝深泉。
宴君安压着嗓子,竭力忍住哽咽:“你从前与我说过执剑人的故事,你说我们在走一条必由之路,你也描绘过路尽头的景象,可你从未说过,等这条路走到尽头,那把剑会如何?”
楚阑舟抚弄宴君安发尾的手顿了顿。
飞鸟尽,良弓藏,莫说是修真界,就连凡间的那些忠臣良将都逃不过被肃清的命运。
楚阑舟……亦不能免俗。
于是上五家之乱结束于巽天二年
又三年,魔尊楚阑舟于汴州伏诛。
这条路,从楚阑舟做下决定开始,就注定会以此收场。
楚阑舟给宴君安编织的那个美好愿景,只是一场繁华绚丽幻影,只能用来哄诱常年待在高塔之上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幻影终有破碎的那一天,若没有轮回,楚阑舟甚至会贴心将那一天设计在宴君安飞升之后。
小公主宴君安终其一生都无法爬下高塔,去拥抱他那踏在荆棘之中浑身鲜血的爱人。
宴君安轻轻伸出手揽住楚阑舟的腿,将长发垂在她的腿间,低声道:“可我不甘心。”
他轻轻将自己的脸贴在楚阑舟的衣摆上,又重复了一遍:“阑舟,我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的爱人付出一切却在史书上籍籍无名。
他不甘心他的爱人明明那样好,却要受人唾弃,困死在荆棘丛中。
于是小公主从高塔一跃而下,毅然决然踏入那片荆棘丛。
要么痛苦扭曲活在一起,要么死在一处。
让烈火焚尽一切,万事万物皆毁灭了,他们也依旧在一起。
宴君安将脸颊贴在楚阑舟的膝盖上,低声诉说着他认为最为浪漫的情话:“百年之后,你我皆为黄土,掩盖在一起,你我融在一起,谁敢说你我不配在一起,谁敢再将我们分开。”
楚阑舟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宴君安心猝然一沉。
阑舟这是必然厌弃他了。
楚阑舟向来嫉恶如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估计也对自己很失望吧。
楚阑舟会如何对待他呢……就像对待秦关月。
楚阑舟正认真打量着宴君安。
宴君安素常喜穿流云衣,可今日却不同。
今日宴君安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她罚他穿了一件普通弟子穿的白衣。
此时白衣坠地,平白沾染了沉垢,和血污混在一起,污秽不堪,发丝被楚阑舟揉乱,缠在一处,不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金丝雀或是公主。
谁能想到,举世闻名的宴君子竟会沉湎于凡尘的情爱之中。
不干不净,不似仙人。
楚阑舟看着这样的宴君安,目露纠结,看了半晌后才痛苦闭上了眼睛:“你走吧。”
这是楚阑舟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了。
宴君安今日还能走,她还能忍得住,还能放过他。
从此之后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再见互为仇敌,不死不休。
……
宴君安愣愣跪在地上,失神地望向她,就连淡墨色的瞳孔似乎都失去了焦距。
楚阑舟想依照宴君安现在的状态想要做决定应该不容易,是不是该再等等。
她觉得她是他们两个人之中稍微清醒一些的人,于是她轻轻扒开宴君安的手,想将他拽起来,迟疑道:“你三日……七日之后再给我答案吧。”
她想要扶起宴君安,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无数银色丝线从宴君安的指尖攀附而出,毫不留情刺进了他的胸膛。
银线锐利,切口面小,并未在他的胸腔上留下多少孔洞,可看银线的长度却能发现早已进入了一段很深的距离。
在这里展露出这种非“仙君”的手段是极危险的。因为他们虽然在自己的寝殿里,却没有贴任何的隔音符或者禁止人窥伺的符箓。
今日之事若是暴露出去,宴君安恐怕在修真界再难有立足之地。
“师兄,你在发什么疯?”楚阑舟压低声音,生怕被外人听见或者发现这里的动静。
宴君安却一点都不在乎,他牵着楚阑舟的左手,将银线的一端妥帖悉心的系在了佛珠之上,又将另外一端系在了自己脖颈前的金铃之上,而后才像是安心了几分,低声道:“银线早已缠满了我的心脏,若我距离你五丈之外——这枚金铃会将我立刻绞杀。”
哪怕是宴君安,搅碎心脏也绝对不能活。
他唇色殷红,盯着楚阑舟的目光贪婪而又狡黠,宴君安终于蜕除了他一直伪装的模样,将本性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宴君安在用性命要挟她。
楚阑舟会厌恶,会害怕。
那是人之常情。
可宴君安就是不想放开她。
他贴心照拂长大的小师妹,骗了他那么多年的小骗子,宴君安无论如何放手。
宴君安看着楚阑舟,眸光潋滟,不像是仙君,反倒像是个十足的狐狸精。
他在等楚阑舟做出审判。
是不舍得被迫将他带在身边,亦或者是杀了他。
不管哪一种,都是宴君安朝思暮想苛求的东西。
出乎宴君安意料的是,楚阑舟哪边都没选,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做贼般捂住了宴君安的耳朵。
宴君安不明白楚阑舟在做什么,但还是侧过头耐心等待着,并不挣扎。
楚阑舟低声道:“系统,宴君安是个彻头彻尾无可药救的疯子。”
系统欲言又止,它想问宿主,你才发现吗?
但它又闭上了嘴。
因为他在楚阑舟的眼中看到了同宴君安一样的,近乎疯狂的偏执。
楚阑舟并不在乎系统回不回答,她接着道:“我却有些庆幸他疯了,我是不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被乱世逼疯的楚阑舟配不上当年那个高洁不染尘的仙君。
可现在,疯子对疯子。
小疯子楚阑舟又忽然能和小疯子宴君安待在一起了。
楚阑舟觉得自己应当心疼,可随之而来更剧烈的,却是欣喜。
系统不明白楚阑舟心中所想,只以为这是楚阑舟在妄自菲薄,连忙搭腔道:“宿主怎么会自私自利,宿主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楚阑舟撇了撇嘴,明明知道宴君安被她捂着耳朵听不见,却还要凑到他耳边说:“真蠢。”
明明她都已经想好要放他走了,师兄却偏偏要自己凑上来。
可他一个小仙君落在了魔尊手上,哪里能讨得了好。
小仙君讨得了讨不了好先另说, 现在头疼的是大魔尊楚阑舟。
楚阑舟严肃道:“把公孙宏邈放出来。”
宴君安被她捧着脸,一双潋滟的眸子低垂下来,被长睫遮住, 看不清他的神色。
楚阑舟皱了皱眉, 又重复了一遍:“还有掌门师兄, 春分……你把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宴君安默默将头转了一边, 不去看她。
楚阑舟深吸一口气尝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公孙宏邈的身份特殊,留下他会更方便制衡巫家, 念虚宗现在无人, 你不在,掌门得回去做主……还有春分一只小傻狐狸到底哪里惹到你了,你关它干什么?”
宴君安默默变回了小狐狸,整个人都转了一边背对着楚阑舟,耳朵向后背着, 毛茸茸的雪白尾巴不耐烦般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 就是不说话。
师兄这是在假装自己听不懂吗?
楚阑舟都快被宴君安的反应气笑了。
她走上前,一把将白狐狸团搂在怀里,从上至下薅着狐狸白软蓬松的尾巴, 笑着道:“你手中的傀儡丝和前些日子搅动风云的傀儡那么像, 还有秦星原给我写的那么多封符箓都未寄出,你还瞒着我做了多少事情?”
宴君安:……
宴君安的尾巴早就不摇了,整只狐狸都僵硬在原地, 像是在心虚。
楚阑舟却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反而变本加厉将自己以往的调查都说了一个遍:“柳长老在那傀儡身上下了禁制, 追着他逃到了柔城,便失了踪迹, 结合证据柳明彧怀疑那傀儡之中也有你的手笔,他有尝试写信给我,但是信被你中途截了,我没有收到。不过苏巧巧给过我一枚乌粉虫,我借此探查了你的踪迹,发现你那个时候也在柔城……”
宴君安将尾巴抽了出来,整只狐狸都挣脱开了楚阑舟的怀抱,变成狐狸的眼尾略略上挑,就站在距离楚阑舟不远不近的地方凝视着她。
楚阑舟不躲不避,同样眯着眼睛看他。
两人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眼下场景极其危险,奈何宴君安现在还受天性影响,并不能完全遮掩自己的情绪,尾尖噼里啪啦抽打在地面,将自己的小心思在楚阑舟面前曝露无疑。
楚阑舟是打算严肃探讨事情的,却被宴君安的小动作激得一下没绷住,眼角泄出了点点笑意。
这显然进一步激怒了正在生闷气的小狐狸。
尾尖击打地面的声音越发响亮,眼看小狐狸就连毛毛都要炸起来了,偏偏楚阑舟没一点要哄的意思,反倒接着慢吞吞将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
宴君安满眼阴霾:“只差一点,我就能杀掉他。”
若那傀儡能死在柔城,楚阑舟就不会动查他的念头,就更不会发生后面种种,他在楚阑舟的心中永远都会是当年那个好师兄。
楚阑舟并不甚在意的颔首,反而还补充了细节:“我做了布置,你杀不了他。”
宴君安回眸狠狠瞪了楚阑舟一眼,不再言语。
啊,这种事情哪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呀。系统看着二人之间越发紧张的氛围有些焦急,硬着头皮想站出来劝一劝。
可楚阑舟偏偏还要火上浇油。
她垂下手,不顾狐狸的挣扎将白狐狸揽进怀中:“我收到了杨元一的罪证,还有大大小小有联系的案件……剑尊可犯了念虚宗不少禁忌,罪责罄竹难书,若是仔细去算,怕是要被逐出仙门了……”
楚阑舟简直就在捡着宴君安不想听的话说,宴君安是真的觉得自己的牙根痒痒的,想咬楚阑舟一口泄愤了。
他转过头,盯着楚阑舟那身白到晃眼的皮肉偏偏又有些不舍得,只得退而求其次,叼着她的手腕含了含。
锋利尖锐的犬齿抵在楚阑舟的动脉上,稍微用力便可刺透表面细腻光滑的皮肤,吮吸到里头鲜红炽热的鲜血。
怪物没有爱人的能力,他们只会以利爪以獠牙相拥,哪怕到了最后鲜血淋漓,他们也绝不会松手。
楚阑舟垂眸盯着自己被咬住的手腕,声音逐渐压低:“师兄,我们双修吧。”
……
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白狐早就化成了俊逸仙君,热烈的亲吻像是蜜糖琼浆,落在楚阑舟的身上,激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麻痒。
楚阑舟低低笑了几声,乱七八糟推了几下没有推开,也就随他去了。
发丝如瀑穿过指尖,滑腻到不可思议,楚阑舟的手指顺着宴君安的发顶滑落,藏在发间,与一双更大些的骨节分明的手紧紧相扣。
裙裾不知何时被扯落,半遮半掩,尽显旖旎之相。欲念如同诱人的蛇,将楚阑舟裹挟其间。
楚阑舟盯着俯在自己胸前的宴君安。仙者超脱凡俗,往往对凡人的那些贪欲闭口不言,可等躬身行之,方才知道凡人将此事描绘为极乐之境,并非是空口胡言。
他们此时不像是仙君亦不像是魔尊,就像是红尘间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楚阑舟叼着宴君安的耳根,心想。
可她无法与宴君安结契,因为他们八字不合,命理无缘。
宴君安是天道宠儿,而她是一开始就被舍弃的弃子,他们二人的命理毫不相干,再往后种种皆是强求。
可这又有什么干系,命理相缠到这个地步,到了如今,估计就连天道本身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宴君安察觉到她的视线,也垂眸与她对视,眸光醉人,像是能在其间酿一壶好酒。
楚阑舟突兀地觉得有些渴。
她轻喘着将自己埋首在宴君安的颈间,用气音对着他的耳根道:“师兄,你有没有记得给我酿酒。”
这是楚阑舟自小养成的习惯,偏爱逗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刻意贴着他的耳根讲。宴君安的耳根早就红透了,和脖颈红成了一片,像是抹了胭脂般又像是寄托相思之意的红豆。
可今日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惹得宴君安不快,他没有收力,竟是露出牙齿,咬了她一口。
犬齿骤然磨在要命的那处,楚阑舟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她猛得仰头,扯着宴君安头发的手指也骤然绷紧。
红豆映白瓷,激荡间,激起一阵淋漓汁水。
“酿了。”宴君安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水雾,楚阑舟听不清楚,“你那时还在汴州……”
宴君安一直期望着师妹可以像以前一样回到她的身边,珍而重之,酿了师妹最爱喝的竹酒,用阵法封在了他们常埋酒的那棵竹子下面。
可宴君安等了又等,没有等来小师妹回去,只等来了大魔头楚阑舟于汴州伏诛的消息。
酿的那些竹酒没了能品茗它们的主人,掩埋在长庚峰的竹林里,待了足足百年。
偏偏始作俑者还在那感叹:“百年竹酒,那该有多好喝!”
宴君安气得红了眼眶,又咬了她一口。
“嘶……师兄,我的好师兄,知错了知错了,您松松口。”楚阑舟自知理亏,咬牙忍了那难捱的感觉,嘴里却咂咂了几下,很显然还在惦记那几壶存了百年的竹酒。
宴君安深知楚阑舟是何秉性,却也无可奈何。
这是他娇宠出来的师妹,那些坏脾气还有小心思,都是他默默跟在背后纵出来的。
他将空出来的那只手抬起来,轻轻拨开楚阑舟汗湿的发髻:“师妹……”
宴君安甚少叫她师妹的。
或许是当初不满悟道子安排的楚阑舟表现得太过显眼,宴君安虽然并不会在嘴上说什么,但平日里尽量避免了用这种称呼,大部分时候都叫她楚阑舟或者是阑舟。
可今日却不同。
他贴着她的发髻,语气像往常般淡漠——“师妹。”
普通的称呼到了此刻却带了些禁忌的暧昧感。
楚阑舟瞪大眼睛,几乎是在宴君安出口的那一刹那只觉得半边身子跟着这一声师妹一起软了下来。
宴君安明明用的都是楚阑舟平日对他用烂了的把戏,楚阑舟却默默将脸别到一边,整张脸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
怎,怎能这样呢?
宴君安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楚阑舟咬紧唇,脸红透了却偏偏被自己好师兄压着,跑都跑不掉。
她又羞又窘,只能转头,就是这一转头,她才发觉到有些不对劲。
桌子上,怎么忽然变得那么亮。
……
之前楚阑舟与宴君安又是发疯又是用银线起誓的,自然也无法顾及太多,浊缺剑就被她随手放在了案机上。
再往后……她就更加顾不得管这把剑了。
现在,放置浊缺剑的那个台子被白光照得透亮,几乎看不见里面剑的影子。
浊缺异常实在太过显眼,就连宴君安都察觉到了。
他侧过头,有些警惕地凝望着那个方向 。
浊缺剑好像一直都比较容易失控,楚阑舟暂时没有查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左右发光也不是什么大事,楚阑舟闭了闭眼缓和了一下被白光亮得刺目的瞳眸,又哑声去勾宴君安的衣带:“无妨……”
宴君安的动作比她开口还要快。
几乎是在楚阑舟开口说的那一瞬间,宴君安从储物戒拿出一件流云衣,展开,将楚阑舟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什么?”
楚阑舟尚有些反应不过来,手指微微曲起捏住衣摆,站了起来。她的余光瞥见宴君安的喉结可疑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心虚。
宴君安在心虚什么?
很快楚阑舟就没有心思再疑惑了。
因为浊缺剑动了。
浊缺剑的光芒极盛,将整个寝殿都照得亮如白昼。
浊缺剑又暴走了。
楚阑舟下意识想要阻拦,却被宴君安推到了身后。
宴君安居然避也不避,甚至主动迎上了那道剑光。
……
浊缺剑芒凌厉,在击中宴君安之后毫不停歇,四散开来。
楚阑舟根本来不及阻止,那道剑光已经穿着宴君安而过,干脆利落地斩上了四处墙壁。
“轰隆……”倒塌声响起。楚阑舟那个甚至刻有宗门防御阵法的寝殿居然硬生生被浊缺剑斩成了两半。
哪怕夜深人静,这动静也委实不小。
不少弟子探出脑袋,居住地离楚阑舟近一些的玉迎蹊更是直接点燃了符箓,楚阑舟拦都来不及拦。
“有敌袭!”
“保护掌门!!”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楚阑舟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她拢着身上的衣袍,站在断壁残垣前扶住明显身受重伤的宴君安,眸光有些惊疑不定。
那道剑芒虽然凌厉,却没有章法,就凭他与她对剑道的理解,楚阑舟不认为这个东西是很难化解的。
甚至就在刚刚短短几个瞬息之间,楚阑舟就想到了数十种应对之法。
可宴君安却选择了其中最蠢的一个做法——用肉身硬接。
而且楚阑舟看得分明,在剑光来临之际他居然还散去了周身灵力,就像是主动去挨打的一般。
楚阑舟简直疑惑到了极点,但她眼看着浊缺蠢蠢欲动,似乎还想趁着楚阑舟不注意给宴君安来上一剑。终究还是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尝试与浊缺剑中的剑灵交流,压制住暴动的浊缺剑。
可惜浊缺剑内的剑灵好像并不完整,大部分时间意志都在沉睡,楚阑舟无法与其交流。只能勉强收到一点回应。
和往常一样的欣喜,温和,还有……气愤?
楚阑舟不明白这份气愤到底从何而来,但很显然是和宴君安有些联系的。
她转过头想要询问宴君安。
宴君安靠在被斩断的柱子上,对上她疑惑的眸子,眼瞳中带了抹歉意。楚阑舟还想再问,宴君安却像是极虚弱一般,轻轻咳了咳,唇角吐出一抹血。
他这一回的确伤得不轻,剑气余波造成的震荡尚且不提,脸上更是被划上了一道长长的伤痕,那道剑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唇间,几乎把他整张俊脸都划成了两半,看上去鲜血淋漓的,十分可怖。
楚阑舟看着这样的宴君安,终究还是有些心软地闭上了嘴。
众弟子长老们来得很快。
玉迎蹊在看到现场之后,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晚间来袭的应当是一个实力很强劲的敌人,居然能在不惊动宗门防护阵法的情况下闯入乾明派,还能将宴仙君都伤的如此厉害。
结合楚阑舟最近做的事情,可供怀疑的对象实在是太多了。害怕穆家与林束联姻的其他上五家,甚至就连穆家本身都有可能因为楚阑舟并未给出确切答复而对掌门痛下杀手。
想到此处,玉迎蹊不免有些细思恐极。她焦急想要寻求身旁人的分析,出口后发现站在她身边的那人,居然是巫柳。
巫柳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扇子,正遮在脸前:“呵呵呵呵……谁知道呢?”
玉迎蹊被他这种笑声笑得头皮发麻,心里默默把喜欢呵呵假笑的人拉入了黑名单。
她思索着今晚来人可能的暗杀动机和背景,却惊讶地发现之前不知为何消失已久的公孙长老居然就混迹在人群之中。
她连忙兴奋招呼着,迅速走到了公孙长老面前,想要询问长老意见。
等她走近,甚至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公孙长老正在自言自语,语气还颇为阴森:“呵……他怎么还没死……怎么还没死……去死呵……他们都去死……”
玉迎蹊吓了一跳,心想公孙长老前几日不出现或许就是心境不稳去闭关了,不过现在看来闭关的成效并不是很好,应当吩咐负责炼药的弟子多给长老配给一些静气凝神的丹药。
虽然是这样想,但她的身体还是默默远离了正在咬着指尖咒骂的公孙长老。
终于,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稍微靠谱一点的人。
胡平抱着剑站在众弟子身前,其强壮的体魄一看就给人以一种安全感。
玉迎蹊走到胡长老身边,沉声请教道:“长老,您怎么看待此事。”
胡平遥遥望着楚阑舟身上披着的那件明显不属于她自己的衣袍,冷笑道:“呵呵,活该。”
穆愿心宿在乾明派几日就忐忑了几日。
主要还是担忧自己搅扰了小师叔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姻缘。
明明不带他来就是了, 命数却非要指引着他们上了金船,她的堂兄偏偏又是个风流成性之人,保不齐真与林束有什么纠葛。
自听闻隐元居士闭门不出之后, 穆愿心索性心一横, 也不再参与什么宴席, 就同他堂兄宿在了一处。
表面上是同宿, 实际上就是看管,生怕他表哥没个把门摸了出去,搅扰了别人的美事。
可堂兄行为实在古怪, 自从那日见过林束之后, 他居然开始闭门不出,勤勉修行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穆愿心反倒有些不自信了。
正如今日,她趁着堂兄闭关的间隙,小心翼翼询问道:“你当真是与林束……”
穆纤鸿狭长的风眸挑了挑:“什么?”
穆愿心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种事情哪里好意思说出口。
她用力咬了咬唇, 脸上飞出一团红晕, 伸出两个指头,对了对。
穆纤鸿下意识想摇头,但他看着穆愿心就不免想到了那个逼着自己承认的女人, 笑容变得恶劣起来:“是啊, 我还给她下了药,春情散,你应当知晓那是什么东西。”
穆家本就是以炼制香料起家, 穆愿心听到她说的话,脸色一白, 而后变得满脸通红:“你……!”
“我什么?……”穆纤鸿垂眸看向穆愿心,“你难道还想听听细节吗?”
穆愿心哪里听到过这种浑话, 气得捏紧了拳头。
穆纤鸿斜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她同那女人如出一辙的眸子,终究还是开了口:“穆家现在就是一座漏水的小船,小少主,奉劝你一句,你若还想修你的仙,就别想着上这艘破船。”
膨!
穆愿心摔门而出。
穆纤鸿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楚阑舟既然成了乾明派的掌门,那穆家就绝对讨不了什么好。不过他对穆家的所有人都没有好感,穆家未来如何与他有什么干系?他甚至巴不得穆家主脉还有巴结主脉的那些旁支各个不得好死。
也就是这小少主实在天真浪漫,他顾念往情分,顺口提醒她两句。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穆纤鸿撇过头,透过窗户凝望着窗外的正开得繁茂的桃枝。
自从知道楚阑舟的真实身份之后,他收集了不少与楚阑舟有关的轶闻趣事。
传闻说楚阑舟剑术独绝,是个才惊艳艳的天才弟子;传闻楚阑舟与宴君安向来不合,屡在宗门内大动干戈……传闻说楚阑舟酷爱桃花,甚至还亲手在自己院落中种了一株桃树,每逢春日,桃花纷飞溢满庭院……
每当看到此处时,穆纤鸿都会自然而然想象起楚阑舟舞剑的模样。
仙人着素静白衣于桃花林下翩然起舞,剑气惊起一片桃花,衣诀翩飞间引得暗香浮动,犹如灼灼仙子,定会动人心魄。
穆愿心还如此严加看管自己,说明他们还没成。事实也应当如此,过去百余年都不能成功,现在又怎么可能在一起。
宴君安是如今修真界的一轮皎皎明月,光芒万丈,可自己不过亏在出生完了几年,再等等,等他变得能与宴君安匹敌的程度,就再能与仙子相见了。
穆纤鸿想起楚阑舟淡漠拒绝自己的模样,眸光一利,长鞭挥出直接从桃树上折下一束桃枝,而后卷着拖入他的掌心。
穆纤鸿紧皱的眉眼这才放松下来,
依譁
他珍而重之地将桃枝的每一片花瓣抚平,而后夹在书页之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等到重逢那日,他一定要亲手,将这本书连带着里面的桃花送到仙子的手中。
……
穆愿心摔门而出之后,碰见了目前最不想碰见的人——宴梦川。
好在她道歉的腹稿前几日便早就拟好背熟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宴梦川的神色,揣度着措辞道:“师兄,对不住,我……”
宴梦川自然知道穆愿心到底为什么要道歉,但现在他没心思管这些东西,牵着穆愿心的手就往外头走去。
……
穆愿心和他一起,做贼似地东躲西藏,沿着小道一路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僻静之处,也亏得穆愿心与他一同长大,知晓师兄不会害她,被他突兀拽着也并不挣扎。
那地方早有人在等着他们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披着大大的黑色兜帽,站在小路的尽头,看到二人之后又四处张望了一阵,其中一人这才摘下脸上的兜帽。
穆愿心在看清来人的脸庞之后,眼眸微微瞪大,但马上又弯成了欣悦的弧度。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师弟!”
来人正是秦三百。
秦三百像是经历过了许多事,清减了不少。他脸颊上的肉原本圆嘟嘟的,如今却失了原先的丰盈,不过目光却坚毅了许多,颇有他家中长辈的影子。
事实也是如此,秦关月一死,秦家那些旧日的丑闻全都暴露出来,秦家地位名存实亡,基本算是掉出了上五家之首。
穆愿心看着他的模样就有些心疼。
秦师弟来剑阁生活了那么久,身上有多少小肥膘基本都是他们这些当师兄师姐一口一口给喂出来的,眼下看到秦三百瘦成这副模样,穆愿心眼眶都有些红,但关心的话要出口却换了一副模样:“你近来怎么样?”
他们终究是身份不同,各有各的立场,除非秦三百愿意主动说,不然她不能太过问别人的家事。
秦三百摇了摇头,倒是没有瞒者她:“母亲死后留下了许多烂账,星原叔正在平账,长老昏庸贪墨,导致秦家亏空很多,往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秦关月死后,被秦家视为疯子或是罪人的秦星原反倒回到了秦家开始打点起来。账目亏空,秦家守旧派的那些长老偏偏还把握着实权,革新的阻力很大,即便如此,秦星原依旧抽出了一大笔钱,拿来补给之前被秦家养鬼之灾祸害的百姓。
“秦星原当年是因为维护魔头楚阑舟而获罪,被母亲囚禁百年,可我在收敛母亲遗物的时候在母亲房中却看到了楚阑舟的画像。”
那副水墨画被珍而重之用锦匣装着藏在暗室里,而暗室的开关就藏在那插了桃花的花瓶之下。
穆愿心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出世家那么大的秘辛,吓得整个人都打了一个哆嗦,立马给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空白符箓,分成三份递到三人面前:“我以天道发誓,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否则……”
她话未说完就被秦三百制止,他摇了摇脑袋,认真道:“不必。”
天道誓言发多了容易对修行造成阻碍,秦三百既然愿意将这个秘密说出口,自然是自己做过权衡的,并不希望自己的小伙伴为了此事平添烦恼。
秦三百沉吟片刻,还是道:“我想查查楚阑舟当年之事。”
实际楚阑舟的履历在修仙史上记载得很清楚,楚阑舟自甘堕落成魔叛出宗门屡造杀业,最后伏诛。
尽管百年后证明楚阑舟并未死去,只是沉睡了百年复又苏醒,但她那个业罪累累的魔头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很难产生偏移。
秦三百就是不明白,如果楚阑舟当真是个彻头彻尾得大魔头,为何母亲和星原叔依旧将其奉为圭臬,是信奉魔头走火入魔,还是当年之事……其实有隐情?
毕竟楚阑舟对于他们这些小辈而言只是冰冷的记载,对于星原叔这些长辈而言,却是个切实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人。
秦三百还想开口,衣摆却被牵了牵。
细小的女声从黑压压的兜帽下传来:“哥哥,我热。”
秦三百伸出手将盖在小姑娘头上的兜帽取下,又细心帮她整理好额角的汗珠,动作十足的耐心,是个很好的哥哥。
他对穆愿心和宴梦川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秦颖。”
秦颖尚且有些怕生,磕磕巴巴道:“哥、哥哥姐、姐姐好。”
秦颖他们都见过的,是之前秦家老宅的家主死后留下的遗脉,却不知道也没过多长时间,这孩子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星原叔最近被家族盯上了,让我暂时带着秦颖。”提起妹妹,秦三百也有些高兴:“我问过族里的族医,大夫说她虽然天生痴傻,但仔细将养却也不是没有可能恢复神智。”
虽然哪怕真的治好了她也会比寻常人的反应要慢一些,学东西也会少一点,但没有关系,他会一直保护她。
穆愿心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模样,却仍旧有些担忧。
秦家如今形式不甚乐观,秦三百哪怕面上并不表现出来,但实际上,无论是对独身一人面对秦家庞大顽固势力的秦星原还是留下来的秦三百而言,这条路都注定艰险。
她思来想去,还是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玉牌,递到了秦三百面前:“这是我穆家少主令牌,执此令牌者必会受所有穆家人礼遇,你先拿去应应急。”
秦三百却是摇了摇头:“多谢,但不必了。”
秦家失势,穆家与秦家的利益又牵扯甚广,他不希望因为自己而导致穆愿心与家族离心。
说罢,他转过头看宴梦川。
宴梦川也是如此,他早就掏出自己的储物袋,从中拿出两块令牌,同穆愿心一样,正要递给秦三百。
秦三百正想拒绝,却听到他说:“这是亲传弟子牌,临时教人赶制的,你们两个人一人拿一个。”
穆愿心和秦三百同时瞪大了眼睛。
半晌之后,才传来秦三百飘飘乎乎的声音:“可我记得,拜师大典还未举行啊。”
他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拿准谱,毕竟他同秦颖一起潜逃了那么久,东躲西藏的,早就忘记了时间。他原以为穆愿心师姐会记得,熟料当他转过头看向穆师姐的时候,却发现穆师姐的目光也同他一样,都十分飘忽。
实在不怪穆愿心没有把宗门事物放心上,主要是她为了引走穆纤鸿在海上飘了那么久,早就忘了还有拜师大典这一茬。
宴梦川摇了摇头,解释道:“还没开始。”
眼看身旁的小伙伴又要好奇起来,宴梦川索性一下子说清楚:“我们之前游历经过荒庙的时候不是曾经拜过那庙里的尼姑为师吗?师叔说,修行应当修心,遵守诺言方才应当是君子所为。”
他并未把后面和林束身份有关的话说完全,因为后面的话小师叔当初问他的时候也没有说明,他知道,这是师叔对他们的考验。
秦三百毫不犹豫从宴梦川的手中接过,倒是穆愿心有些犹豫起来。
她毕竟还是想当剑修,那尼姑虽然修为颇深,但会不会剑她还不晓得。
宴梦川也不着急将令牌收回,他将令牌举到穆愿心的身边,耐心地等着自己的小伙伴做出决定。
穆愿心闭眼调息起来,她能察觉到自己的内府正在为此事而烦乱,灵力也跟着阻塞起来。
她旋即不再迟疑,睁开眼从宴梦川的手中接过弟子牌。
若是不愿坦率面对此事,这桩事就会变成她修为路上的一道阻碍,影响心性,反倒得不偿失。
接过令牌之后,穆愿心才反应过来:“为何是念虚宗的亲传弟子令牌?”
宴梦川严肃地点了点头,放下了两个重磅消息:“林束便是当初慈安庵的那位庵主,她已经还俗了,剑术很好,不过事物繁忙,小师叔的意思是先由他来教养我们。”
两个小团子一个眼睛瞪得比一个大。
秦三百更是差点抓裂了他的衣摆:“你刚刚在说什么?”
宴梦川有些疑惑地复述了一遍:“林束是慈安庵庵主?小师叔暂代师父的职能,代为教养?”
两大剑道大佬教习剑术这不是双喜临门的好事吗?为何看着秦三百的眼神那样骇然?
穆愿心的反应要合理许多,她高兴地当即尖叫一声,兴奋劲儿还未过去呢,就当即反应了过来:“那若是林掌门未曾和小师叔联姻呢?”
宴梦川知道她要问什么,颇为绝望地摊了摊手。
“那我们岂不是就变成了乾明派的弟子了?”
穆愿心左想右想,猛得把弟子令牌放回了宴梦川的手中:“不行,师兄,你先替我收着,我今日就去盯着堂兄,让他绝对绝对不能和林师叔在一起。”
天天盯,日日盯,绝对不能让任何旁的人有可乘之机!
她转头望向秦三百,眼眸里闪着热烈的火光:“你也陪我一起盯着!”
秦三百愣了愣,正想拒绝,就被穆愿心一把拉到了自己身边。
秦三百也不是傻子,哪能不知道穆愿心的这是在找借口庇护他?
可他带着秦颖东躲西藏了那么久,四处被拒,四处受限,早就尝遍了人心薄凉,更知道这份心思的可贵之处。他眼见着师姐鼻尖挂着的一抹汗滴,知道穆愿心此时正在紧张自己拒绝她的好意,思量许久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穆愿心的眼睛登时亮了,牵着他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宴梦川站在原地,看着穆愿心背影的目光中却带了一丝忧愁。
秦家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但是宴家家主告病,他敢保证宴家绝对没有插手此事。穆家却不同,上五家争斗从未停歇,而穆家则在逐步展现出了自己的野心。
可权利固然美味,人人趋之若鹜,却也是一种剧毒。穆家追求太过,也不知最后会不会弄巧成拙,玩火自焚。
穆师妹心性纯善,可她毕竟是穆家少主,等到了那个时候……
穆愿心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宴梦川没有跟上来便笑着转头挥了挥手:“师兄!”
秦颖偷偷躲在秦三百身后观察了穆愿心许久,试探性地想去牵穆愿心的衣摆,还未碰到,就被她一把牵住了手。
秦颖吓了一跳,却没有挣扎,顺从被穆愿心牵在了手里。秦三百和穆愿心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宴梦川目睹了这三人的互动,笑着摇了摇头,也跟着走了上去。
不管未来如何,他们都是他的师弟师妹,他还是能护着的。
不过让他们三个一起去乾明派是不可能的——
在他回念虚宗之前,林师叔和宴师叔绝对要在一起!!!
宴梦川的脑中早已构思了无数种促进二人相爱的浪漫场景,他决定当晚就写好计划,每天加班加点,一定要把小师叔和林束的好事办成了!
还要写信给家里,按照世家迎亲的规格先备下来,等二人成了立刻结婚!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
故事里的主人公尚且不知道他们未来的生活已经被三个小豆丁安排好了。
此时,楚阑舟正笑盈盈地看着坐在轮椅之上的公孙宏邈。
但其实有些狼狈,毕竟她身后就是自己被毁掉的寝殿。断壁残垣配上淅沥沥的冷风,看上去处境分外可怜。
宴君安脸上的血早就止住了,只不过创口还未愈合,看上去狰狞可怖,宛如罗刹厉鬼。
实际上这人简直和厉鬼没什么区别!
整个修真界都被他下了降头吗?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真面目?
公孙宏邈眼睁睁看着宴君安像是弱柳扶风般悄悄靠在了楚阑舟的身上,又想起自己惨遭非人折磨的这几天,唇瓣抖了抖,思来想去,最后总结成一句话:
“掌门与其注意我,不如注意一下身边人……。”
你身边,有变态。
楚阑舟眨了眨眼睛,不是很在意公孙宏邈的话,而是在很认真的思考给此人下禁言术的可能性。
公孙家和巫家就这点不好,天生对咒术格外敏感,不能像对待穆纤鸿一般随意给他们下咒。
可他看到了宴君安那么多秘密,得找个法子,让他说不出去,不然她不放心。
公孙宏邈还要开口,身为方士那么多年培养出的第六感却让他本能地察觉到不妙。
于是他掐指捏了一个诀,待算出结果登时面露惊骇之色。
公孙宏邈目呲欲裂,他算是看出来了,哪有什么黑心鬼哄骗小白花的把戏,这两人分明就是一丘之貉的共犯!
楚阑舟知晓他定然是算出了什么,含着灵力的右手在身后慢吞吞地点着像是在寻找出手时机。
公孙宏邈当机立断,自己咬破舌尖发下了誓言:“我以天道起誓,当日所作所为皆不会说出,违者受雷霆之刑!”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后脖颈一凉,紧接着眼前一黑,径直往后倒了下去。
“你们这对……”奸夫□□,我都发誓了,你们为何还要对我出手?
可惜后面的话注定无法说出口,公孙宏邈失去意识,歪倒在轮椅上。
楚阑舟颇为意外地看着站在公孙宏邈身后的玉迎蹊。
玉迎蹊倒是言之凿凿:“公孙师叔最近可能修为出了岔子,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我先让弟子们将他送回去,免得一个人出了什么事。”
察觉到掌门怪异的眼神,玉迎蹊停下了脚步疑惑道:“掌门,有何不妥吗?”
楚阑舟摆了摆手,示意玉迎蹊按照自己的安排做事就好。
宴君安是个什么命格,公孙宏邈到底哪儿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与他抗衡?
你看,这不就出事了吗?
时也运也,这一回,是天道不站公孙宏邈这边啊。
……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到来。
待胡平气势汹汹朝着自己走近之时,楚阑舟这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妥之处。
流云衣果真对得起它的价格,穿起来犹如被云层包裹,轻柔到不可思议。
不过流云衣再好在此时楚阑舟的眼中也没有什么作用。
毕竟这是别人的衣服。
哪怕在她众人面前可以厚着脸皮做出种种荒唐事来,但那众人的范畴里,可不包含胡平。
被鹏叔眼睁睁目睹了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楚阑舟耳根泛起红晕,羞囧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胡平看着她羞涩的模样,反倒更加笃定了自己猜测。
在他的眼中,这世间压根不存在一个为祸四方的魔尊,楚阑舟分明就是个还需要自己驮着带飞飞的奶娃娃。
楚阑舟才那么小,她懂什么?这种事情定然是这小登徒子勾引她的。
他越这样想,气势就变得越发凛冽起来,像是凶牙岭上的山峰,正凉嗖嗖往外冒剑气。
楚阑舟倒是不明白胡平具体在想什么,但她能看出胡平正压抑着的蓬勃怒气。
哪怕早已身为魔尊,在刀山火海中淌过好几个来回,但这不影响她害怕叔叔发火。
楚阑舟微微往后缩了缩,没想到刚刚还一直躲在她身后的宴君安站了出来,挡在了她的身边。
楚阑舟感受到师兄的维护,眨了眨眼,眸中自然流露出点点感激之意。
胡平看她的眼神就觉得牙酸,自然而然看向宴君安的目光中就更带了一些怒意。
他只看宴君安一眼就皱紧了眉,做出评价:
“不好看,邋遢。”
天怜可见,这两个词怎么可能与宴君安产生联系?
实在是宴君安穿着的只是普通白袍,被剑气一砍,鲜血污了白衫,原先漂亮精致的脸蛋也划破了相。
他原本刻意留下来是为了在长辈乃至楚阑舟面前卖个惨,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倒惹得楚阑舟的亲人不快。
宴君安慌忙捏了一个诀,将自己拾掇干净了。
宴仙君的仪态很能唬人,哪怕顶着脸上那个偌大的伤疤,依旧能够看出其清冷的气质,这伤疤虽消减了其清俊,反倒增添了几抹肃杀之意。
熟料这反倒更加引起胡平不快,他皱眉望向宴君安,再次做出评价:“行事油滑。”
宴君安再次吃瘪,整个人都看上去有些茫然。
楚阑舟算是听出来了,胡平就只是在单纯的挑刺。
毕竟宴君安也算是她疼着宠着一路长大的小公主,楚阑舟倒也不忍心他被如此磋磨,索性走到了胡师叔的身前,讨好般捏了捏他的肩。
这是她小时候撒娇做惯了的姿态,胡平很是受用,看向宴君安的目光变得缓和了些,不过依旧带着点刺。
“结契了吗?”
宴君安摇了摇头。
胡平皱了皱眉,宴君安长睫猛地一颤,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拘谨起来。
“家世如何?”
宴君安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宴家之子在其他人眼中可能是优点,但在楚家人眼中,绝对不可能是个加分项。
楚阑舟观察着宴君安此时绷紧了的下颚,有些心焦。
完了完了,再这样下去小公主真该哭了。
她连忙软声朝着胡平撒娇:“鹏叔……”
胡平拍了拍她的手没理她,看向宴君安的目光更加嫌弃:“在哪里高就啊?”
终于有个能回答的问题了,宴君安急忙道:“长庚峰,剑尊。”
胡平还想挑刺,但转头对上了楚阑舟的殷切的小眼神,他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勉强合格。”
说罢,他回眸看了一眼楚阑舟:“你陪我出去走走。”
楚阑舟连连称是,忙不迭就要跟在胡平的身后,动作慌乱,只来得及给宴君安留下一个眼神。
宴君安目送着这二人离开,罕见地也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过来剑尊身份的重要性了。
宴君安起先并不在乎身份,甚至曾觉得这身份是阻碍,拦着他不让他同楚阑舟一处。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身份的好处,还好有这层身份抵着,不然胡平说什么他都答不出来那该怎么办?
话本子里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棒打鸳鸯小情侣大有人在,宴仙君很有危机意识,丝毫不忽视见家长的重要性。
思及此,他又有些焦躁起来,他听从楚阑舟的建议把念虚宗的掌门放回去了。
可掌门如今早就知晓真相,他回念虚宗说不准就会对自己的剑尊之位下手。
若等胡平日后调查出来,发现自己并不是剑阁的剑尊,那岂不是还要在他们心中落下一个“撒谎成性”的标签?
宴君安有些焦躁地咬着自己月白色的指甲尖。
现下掌门或许还未回去,还来得及在途中劫杀。
可掌门也是楚阑舟的师兄,若是楚阑舟问起,要如何搪塞过去呢?
若是搪塞过去一时,楚阑舟那么聪明,肯定很快便能查明真相,到时候,她会不会因此对我不喜?
乾明派也就这点大地地方, 胡平在这里生活了许久,早就看腻了此处风光,自然也不需要楚阑舟带路。
他只是慢悠悠摇晃着走在林荫小道上, 身后还跟着一个步伐有些凌乱的楚阑舟。
许久之后, 胡平才开口:“那便是你说过的宴家那小子?”
楚阑舟咬了咬唇, 道:“是。”
宴君安给留下来的映像胡平其实很深。
修真界积年累月传出来的赞誉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却是楚阑舟。
毕竟当年楚阑舟还是个小白团子的时候,等下了学舍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口中蹦出来的全是这个名字。
一开始的时候, 是带着愤怒的小奶音。
“宴君安, 欺人太甚!”
这些话就连她迷迷瞪瞪在梦里梦见了都会爬起来喊一句再接着睡,听得胡平都很是心疼。
他甚至还偷偷和楚苑商量过要不要把宴家那小辈装麻袋套着打一顿给楚阑舟出出气。
不过计划还未来得及实施,宴君安这个名字就在楚阑舟口中变了一个风向。
那时候楚阑舟抽了条,不像之前小汤圆一样滚圈,也开始懂些礼仪, 不会把旁的男子的名字咬着不松口了。
不过提起宴君安的次数倒是没少。
只是融在了话里。
就比如:“鹏叔!今年的考校我的第一又被宴君安抢走了!但没关系, 除了那一门,我全是第一!”
就连劝解族中小辈时,她都会不经意说出他的名字:“不过摔一跤, 就连宴君安那娇里娇气的小公主都不哭, 你哭什么?”
楚苑毕竟与这群小孩年龄差距有些大了,楚阑舟是个在族群孩子眼中颇有名望的孩子头,她口中的宴君安就一度成为了楚家小孩“娇气”的评判标准。
楚家的孩子们没见过宴家的那位小公子, 但宴君安的形象却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中——他跑步摔跤了不会哭,吃饭吃撑了不会哭, 玩游戏打输了也不会哭,就是被叫小公主会红脸, 羞答答的像小公主。
小孩们看不出宴君安到底哪里娇气了,但楚阑舟这样说一定就是对的,这些小孩就连吵架都要拿宴君安作比较,非要说自己不像宴君安这样娇气。于是胡平在很长一断时间内睁眼闭眼听到的全是各种小孩口中喊着的宴君安,想不熟悉都难。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许多,烦虽烦,但胡平却并非制止楚阑舟的行为。
因为他陪着楚阑舟长大,太清楚楚阑舟的心思了。
楚阑舟是孤独的。
她的天资实在是太好了,楚家那些孩子们与她相比就如明珠和沙砾,就连当时世称有着经世之才的楚苑……其实也不如她。
楚阑舟天性机敏,却又心思细腻,这样的孩子,其实十分恐怖。
智多近妖,她完美地将自己掩藏在了人群之中,逼迫自己迎合着家长亲人的期待。
曲高和寡,在宴君安来之前,楚阑舟其实不喜欢同同族的孩子玩闹嘻戏,她更喜欢让胡平载着她飞行。
从高空鸟瞰万家灯火,虽然能将万事万物都尽收于眼底,可自己却不与其中任何一个东西沾边。
这便是孤独,这也是楚阑舟的漫长童年。
可后来,孤独的小孩终于不用一个人坐在鹰背上,因为她遇到了能同自己一齐俯视人间的伙伴。
胡平虽然会嘴上抱怨几句自己那么好一个叔叔被楚阑舟冷落了,却并不会阻拦。
后来他曾按耐不住好奇心,偷偷伪装成普通的鹰看过这个楚阑舟口中不断出现的小孩。
那小孩不太爱笑,捧着书板着一张脸走在前头,身后是正在咋呼玩闹的小侄女。
胡平看着他板正的样子,嫌弃到不行,心想原来是个书呆子。
其实这句感慨还包含了区区书呆子,自己到底哪里比不过他,以及这臭小子到底有什么好的之类无限趋近于老父亲的感慨。
腹诽完再看,只见小侄女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那小孩红了脸。
小孩被激怒,放快脚步匆匆离开。
好无聊的人!
大鹏鸟看得兴致缺缺,翅膀一挥就想离开。
余光却瞥见那小书呆子却又停在了转角处,悄悄瞥着自己的小侄女,而后深吸一口气转了个身,又假装不经意路过她的身边。
大鹏鸟扇着的翅膀瘪了一下,差点当场摔下去。
……
回忆到此结束。
胡平看着紧张到快要同手同脚的楚阑舟,心想,罢了。
毕竟这个心理准备他早就做了不知多少年了。
眼下这结果,也算是他能够预料到的。
女大不中留啊。
胡平有些惆怅地想。
在他心中,哪怕早已过了那么多年,楚阑舟依旧是当年那个身量还不足他半个臂膀大,天真浪漫会贴着自己的翅膀喊自己叔叔的小姑娘。
他想了想,还是以长辈的身份交代道:“既然决定了,日子就得早些定下来……选个时候,也让你阿爹阿娘看看。”
最后一句声音触及了他们都不愿提及的悲伤往事,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有些沙哑。
楚阑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可宴君安他毕竟……。”他毕竟是宴家人。
胡平停下了脚步。
楚阑舟跟在他身后有些局促地看着他。
鹏叔化形之后的脸是楚阑舟所陌生的,可楚阑舟看着他的锐利眸光依旧能窥到当年守卫楚家大鹏鸟的影子。
胡平正色道:“当年楚家之祸,他有参与吗?”
她对楚家的确有愧,可这件事是个已成既定的事实,楚阑舟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胡平凝视着她。
楚阑舟觉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独自一人跪在祠堂的时候,列祖列宗和被残忍屠戮的族人正看着她,而她跪在祠堂之中,却希望他们能够放过那个罪魁祸首生下的孩子。
她咬破了唇尖,顶着莫大压力,却依旧坚持道:“诸多种种,非他所愿。”
楚阑舟动过杀掉宴君安的念头。
在破庙里,那天大雨瓢泼,她跪在佛像前,袖口藏了一把短刀。
可宴君安不知晓。
他甚至还天真到将自己送到她的面前,害怕她离开不敢进门,就淋着雨恳求她,想带她走。
楚阑舟没有和他走,她骂走了他,让他带走了自己的魂灯。
如果楚家人还在世会如何?
一定会对她极尽失望吧。
每日夜半梦回,她总会在想,若是楚家人看到这一切,会不会后悔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后悔让她姓楚?她本就不配成为楚家人的,那些罪孽,她一个背负就够了,没有必要再牵扯到其他人……
温热的触感从她的发顶传来,胡平的语气中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既然没有,那你们为何不能在一起?”
楚阑舟眼眸微微睁大。
胡平自己想琢磨个时间,奈何他没什么相关知识储备,于是认真建议道:“我记得咱们宗门里有个方士,我虽然不大喜欢他,不过你可以去找他算算吉时。”
楚阑舟说话罕见地有些磕巴:“可,可他……是宴家人。”
胡平闻言皱了皱眉:“当年宴家参与进那些事的还活下去几个?你明明是我小辈,为何活得那样古板?”
他摸了摸下巴,接着道:“或许你喜欢穆家那小子,倒也不错,听说你和他……”
楚阑舟面色通红,打断了胡平的发言:“我和他并不是那种关系。”
胡平看着楚阑舟,笑了笑:“嗯嗯不是不是。”
他早发现了,楚阑舟在见到自己的时候,似乎分外紧张。
近乡情怯,她许久不见他,开始时有些紧张是正常的。
可这种诚惶诚恐的态度是不应当的。
他是楚阑舟尚且还在世的亲人,又不是来找楚阑舟索命的修罗恶鬼,为何楚阑舟要害怕他?
但这件事是楚阑舟的心结,他不可明着问,胡平想了想,道:“你接任乾明派,往后想做什么呢?”
楚阑舟磕磕巴巴将自己的计划全都讲了出来。
乾明派是楚苑留下来的东西。
当初楚苑匆匆忙忙离开还来不及打点剩余事宜,塞外煞气暴动并未完全受到抑制,楚阑舟打算接着哥哥着手将这件事给解决了。
楚苑建立乾明派的初衷其实很好。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这世间还有一个楚家人,楚苑的心愿就能传承下去。
可天不遂人愿,往后便是塞外暴动,灭门之祸,楚家终究是未能在这场灾难中生存下去。
不,还留下了一人。
楚阑舟。
楚苑身死,但没关系。
下一届传火者会是楚阑舟。
楚家人便是那道最牢固的壁垒,关外那些煞气就休想踏入悯川一步。
胡平看着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楚苑失败了,留下了这堆烂摊子,但他并没有把烂摊子交给你的意思。”
“你是他妹妹,是楚家最小的孩子。”
“大家都很希望你能平安长大。”
当年塞外暴动,楚家明知是圈套却依旧踏入其中,这是为公。
那是楚家世世代代的职责,是每一个楚家人较之于性命更加重要,应该要放于第一位的东西。
而楚阑舟却不同,楚阑舟是楚家的那一点私心。
他们希望楚阑舟能够活下去,才做了这个有些自私的决定。
可毕竟时间紧迫,能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有限,而后发生的许多事,非他们所能预料,也终非他们所愿。
胡平看着她低头沉思的样子,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楚阑舟对他的态度一直诚惶诚恐,就仿佛她欠了楚家人一样。
可为什么?
楚家覆灭与楚阑舟有何关联?
楚阑舟入魔,是为了楚家复仇,是不得不得为之,楚家人心疼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忍心责怪呢?
更何况小幺独自一人闯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独身在外吃了多少苦头。
胡平揉了揉她的发顶,压低声音,就像是小时候一般对她道:“幺儿,要飞吗?”
……
楚阑舟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缓缓走进了房间。
旧寝殿被浊缺剑催毁,玉迎蹊暂时将他们安置在了距离乾明派正门稍微偏远些的客房。
宴君安并未离开,正在房间里等她。
此时他的装扮素雅,完全看不出之前背着楚阑舟咬着指甲歇斯底里的痕迹。
察觉到楚阑舟的眼眶有些泛红,宴君安轻轻伸出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这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睛被蒙住,被剥夺了视力,其他的四感变得异常清晰,楚阑舟察觉到一阵清甜的梅花香气传入鼻尖,宴君安并没有动,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真好啊。”过了许久许久,楚阑舟这才小声道,“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宴君安于是笑了:“那真好。”
……
一夜静谧。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楚阑舟与宴君安只是单纯拥抱在一起,她嗅闻着花香,陷入了暖烘烘的梦境。
这是她百年来做的唯一一个香甜的梦。
梦里什么都记不清了,她只能记得梦醒之后,原先刺眼的阳光早就被一个人挡在了自己身前,宴君安的脸已经差不多好全了,楚阑舟一测头就能看到他挺拔俊朗的五官,和相较与普通人格外纤长的睫羽。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花香充盈在她的鼻尖 ,楚阑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为什么宴君安好像变甜了。
原本犹如腊月寒冬盛开的红梅冷香变成了雪将融化之时的馥郁梅香。甜得似乎能混着雪水一起拉出丝来。
宴君安的声音却有些闷。
“怎么了?”楚阑舟有些疑惑。
宴君安皱了皱眉,沉默许久才道:“没什么,就是……春天到了。”
……
春天到了。
那点凝结在窗弦边的霜雪早已化了个干净,楚阑舟依在床头,还能听到有乾明派早起扫撒的小弟子在交谈。
“这棵红梅树怎么开了?”
“梅花不就是春天开吗?”
“可不是雪映寒梅吗?那不应当是冬天开吗?”
“那是它开得太早了吧!”
“今日早课做完了没有?还有空想那些杂七杂八,还不快去!”
两个小弟子在梅花树下摸鱼被长老当场抓包,灰溜溜地跑到了台阶上打扫着。
楚阑舟撑着下巴看着两个小弟子刚刚站着的地方,那棵梅花树枝丫繁茂,虽叶片只还冒出新芽,满树红艳艳的梅花却已经开了,一朵一朵生长在一块儿,像是小姑娘装点在发髻间的妆奁。
宴君安正在替她整理昨晚被睡乱了的头发,虽然这种活计用法术很快便能解决,他却偏偏想要亲自动手。
不过宴君安的手巧得很,很快毛毛躁躁的碎发便被他抚平,他甚至还给她梳了一个时兴的发髻,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楚阑舟信手捏出个水镜,越看越是满意,站起身就想往外头跑。
“等等。”宴君安却叫住了她。
楚阑舟有些疑惑,却看宴君安不知从何处折来了一束梅花,将它斜斜插在了楚阑舟的鬓间,又细心整理了一番,而后才笑着松开了压制住楚阑舟肩膀的手。
“走吧。”
“已经是春日了, 拜师礼在即,需加强警戒,切记不得有失。”
杨元一听到声响, 动了动手指, 睁开了眼睛。
他喉咙早已许久没有进食水, 干渴到时时刻刻都像是在生吞岩浆一般。
但这相比于他的身上的伤势而言甚至算不上什么。
他早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多久没有洗澡了, 身上脏臭不堪,就连路边的乞儿都比不上,被柳明彧打出来的伤口只做了基本的处理, 无人医治, 稍微动弹一下就又是一阵剧痛。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感觉是什么,这几天杨元一算是体验了个透彻。
念虚宗不是号称是整个修真界最守法度的宗门吗?可分明……念虚宗的长老就是个疯子。
他咬着牙,翻动了一下身体。
血糊住了眼睛,他伸手将脸上的血沫抹开,想要看清身周的环境。
柳明彧不在。
他曾经的好师弟薛子林倒是还站在密牢里, 穿着执法阁弟子的服制, 看见他醒了,想要上前却又想起什么动作忽然一滞,停在原地神态有些复杂。
他在这里听到了太多有关于他的秘密, 早就知道他是杨元一。
杨元一看不惯他, 但柳明彧好不容易才离开,他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他强撑着自己张开嘴,道;“师弟。”
薛子林眼眶一红, 他看着昔日待自己素来良善的师兄倒在地上,哪怕知道此人是个人面兽心的坏种, 他也有些不忍。
当初为了寻找师兄失踪他才来的执法阁,却没想到再找到师兄之时, 师兄居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
可柳明彧长老走前早已下了口谕,他身为执法阁弟子理应遵从,薛子林不敢上前,只站在原地哀哀切切喊了一句师兄:“师兄……你别怪柳长老,柳长老嫉恶如仇,自然看不惯你的行为……”
“我已求了长老不再对你动用私刑,等过几日,交由问心塔结算。”
他想了想杨元一的所作所为,咬了咬牙,道:“师兄,你需悔过。”
杨元一都要被这人气笑了。
把他送去问心塔,是要让他被剑气穿成筛子吗?还悔过?人都死了还悔什么过?
事已至此,想依靠薛子林相救已然不可能,他索性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只能自救。
不可能求助于系统,现在唯一可以求助的人只有……
杨元一转了转眼珠,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我口渴。”
薛子林忽然想起来,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
师兄不过是筑基期修士,尚未辟谷,那是真的会死的。
而且柳长老并未交代过不能给师兄喂水。
薛子林眼眸转了转,还是趁着密牢无人,悄悄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小水壶喂到了他的嘴边。
杨元一猛地侧头一撞,薛子林猝不及防,手里的水壶掉在地上,在地面晕出一小谭水洼。
“师兄?!”
“哈……”杨元一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
很小,但能照出杨元一的脸了。
他侧过头,小水坑倒映出他的侧脸,有点点阴气溢散而出,想要钻进他的口鼻。
杨元一以前只觉得一幕恶心至极,但今日却迫不及待,甚至还不顾嗓子的灼痛,大喊道:
“我要成为你的家人,救我,救我啊!”
“桀桀桀……哈哈哈哈……”阴冷的笑声伴随着呜呜哭声响在安静的密牢之中,那哭声哀切至极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融合在一起,更显可怖。
薛子林知道自己坏了事,当即警戒起来,抬脚就要去踹散那洼水窝。
可黑气却腾空而起,没让他的脚踩到实处。
“啧。”薛子林用力甩掉了手上的黑气,可传讯符箓被黑气浸染,已经不能用了。
这里被隔绝了空间,求援无路,逃脱无门,薛子林暗道不妙,掏出别在腰间的宿机伞,摆出了战斗的姿势:“前辈,这是念虚宗的地界,请速速离开。”
他不过才筑基期的修为,对上这种老怪物没有胜算,但也必须战。
战死,也比稀里糊涂死掉要好些。
出乎意料的是,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前辈并未理他。
一道呕哑嘲哳的声音响在虚空之中:“好啊。”
男人的话语似乎带了些讥诮:“不过……还不够。”
什么不够?
薛子林皱着眉尚在思索着那人话语的含义,而后便看到了自己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幕。
“什么?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元一像是遭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一般,嘶吼着叫出了声。
黑气从他的七窍涌入,撑裂他的皮肤,露出里面猩红的肌肉和白骨。
杨元一竟是被这黑气硬生生剥下了自己完整一张人皮!
可那老怪物不是被师兄召来的吗?
刺鼻的血腥味溢满了整个房间。
薛子林被骇得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了冰冷坚韧的墙壁。
杨元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被活剥了皮,却没有死,倒在地上不断翻滚哀嚎着。
回荡在密牢里的笑声却毫不停歇,伴随着阵阵鬼哭,薛子林只觉遍体生寒。
眼前这景象分明就是人间炼狱!
召它前来的杨元一尚且如此,自己会如何?
薛子林面上却握紧了手中武器,沉声道:“不知前辈名讳?”
许是折磨杨元一让那老怪物心情好了许多,他居然做出了回应。
“崔家,崔老九。”
崔家,上五家之一,传言千年前煞气肆虐,民不聊生,有五位尊者挺身而出,将煞气赶到了关外,牺牲性命封印,这才还了悯川一个安宁。
五位尊者死后,悯川众人感念其奉献,尊他们的姓氏为大姓,他们背后的家族为上五家。
依照传闻所言,这五位尊者代表的氏族应当极具仙人风范才对。
可崔家的作风,同那些厉鬼有何区别?
薛子林满心疑窦丛生,却不言语,与虚空看不见的怪物隔空对峙着。
密牢内,杨元一足足哀嚎了半个时辰,声音才逐渐停歇。
他死了。
阴气从他的七窍涌出,将他的身体像是玩腻了的垃圾一样丢到一边。
薛子林眼尖地看到,那些阴气似乎在勾着什么红通通的东西,是硬生生从杨元一尸身胸膛中扯出来的。
那东西形态像是一个胎儿,浑身皱巴巴的蜷缩着,甚至还会说话。
薛子林觉得恶心,可他身后就是墙壁,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胎儿张开口,发出的声音和自己的师兄一模一样:“我已经是崔家人了,帮我杀了他,杀了薛子林!”
薛子林脸色发白,后背抵在墙上,在杨元一哀嚎之际,他早就咬破手指,就着血在墙壁上写好了遗书。
然后,捏紧了手里的武器。
大丈夫生于天地,不畏生亦不畏死。
只不过若是他死了,他也要在临死之际狠狠地扯下哪怕对方一根头发。
杨元一看着薛子林手里的宿机伞还有崭新的乾坤袋,目眦欲裂。
他穷尽一生所求之物,却被他人轻易夺得。
若是不认识的修士也就罢了,可偏偏是薛子林。
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只配给自己做背景板的薛子林。
他怎么能够?
更何况他还目睹了自己那么不堪的一幕。
嫉妒蚀心跗骨,燃烧在杨元一内府之中。是以杨元一方才苏醒,就迫不及待想让崔老九杀了薛子林。
阴气顿了顿,似乎还在权衡。
杨元一想起初见崔老九时崔老九说的话,讨好道:“哥!帮我!”
崔老九那般厉害,居然只在崔家排行老九,成为崔家人之后,自己是不是也能像他们那样强。
凌驾在其他人之上的幻想充斥着杨元一的内心,他或许得跟着改姓崔,成为崔老十,虽然化鬼修的过程实在痛苦,但能事已至此,他也得往前看……
忽然,杨元一察觉到了不对劲 。
自己怎么好像少了一点。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正对上了悬在空中的一张巨大的嘴巴。
他距离这张嘴极近,近到能看清那嘴的牙缝中还含着没嚼碎的肉沫和血块。
——是他的。
他被阴气抓着,被迫往那张血盆大口里塞去。
牙关闭合,他少了一张胳膊。
“啊啊啊啊啊啊——!”
剧痛之中,杨元一的脑海一片空白,奋力推拒却只如同蚂蚁撼树,无法推动分毫,他满心绝望只来得及喊:“崔老九,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你不是要让我做崔家人吗?”
桀桀笑声响起,听在杨元一的耳朵里就像是鬼魂索命:“是啊,来我肚子里,我们融为一体,你就是崔家人!”
“我不当崔家人了,我不当崔家人了,啊啊啊啊!”
……
薛子林眼睁睁看着那怪物吞吃了奇怪婴孩之后又将残肢随意扔到角落,之后那张嘴吧咂了两声,看起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再拖下去自己的下场估计和杨元一没有分别,将手中的宿机伞打开,抵在了前胸。
不是剑法,而是拳法。
宫淮没有教给他剑术,这是柳长老交给他的,执法阁弟子人人都会的,最基础的入门功法。
不过现在的功夫也来不及去想那么多了,他一个筑基期修士对上这等邪物就是等死,现下只能倚仗灵器了。
宿机伞有两种用法,开即防御,闭则攻击,不过也有个很显著的弊端,那就是开伞的时候很容易遮挡视野。
他背靠着墙,巨大的伞面一撑,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景象。
只是视觉受阻,其他的感官依旧在,薛子林屏气凝神,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可他很快就发现出了不对劲。
外头没有声音了。
阴惨惨的笑声合着鬼哭声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密牢里只余下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那个怪物走了吗?
薛子林想探出头偷偷瞧一眼,可刚刚测过头,整个人就僵在了原地。
一颗巨大的瞳孔就长在他身后靠着的那面墙上,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阴恻恻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也想成为我崔家人吗?”
……
“崔家将服用失魂丹的修士称为肉胎,但其实那还不是肉胎,而是人牲。肉胎在人牲死后诞生在人牲体内,食之可增进修为。人牲则受尽折磨而死。”
“穆家家主穆静姝修为常年没有精进,寿数理应有尽时,百年来却未曾收到过她闭关的消息。”
楚阑舟揉了揉眉心,看着这些乱糟糟的记录,觉得头疼。
她正在整理着柳长老和秦星原寄给自己,又被宴君安中途截掉的证据。
这份资料说是资料,其实大部分都是有关于宴君安的不利消息,颇令楚阑舟意外的是宴君安分明看见了,却没有做出任何改动。
楚阑舟将手里那张写着“宴君安成仙的契机只剩一样,只要杀了楚阑舟,就可原地飞升。”的书信在宴君安面前晃了晃。
“你听过这个传言吗?”
宴君安看着软骨头般趴在自己腿上的楚阑舟,点了点头。
他的反应太过淡然,楚阑舟有些不满意,故意问:“杀了我之后,你飞升了吗?”
宴君安有些恍神,与楚阑舟的视线对了一个正着。
自那日楚阑舟发现宴君安知晓未来之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一茬,就像是给彼此心照不宣地定了一个界限。
可今日,楚阑舟却主动问了出口。
宴君安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小猫微微抓了一下,他指尖绷紧,表情还是一派的淡然:“没有。”
楚阑舟问出口时也没指望能得到宴君安回答,毕竟天机诡谲莫测,许多事哪怕自己知道也不可言说。
却没想到宴君安回答得如此干脆。
楚阑舟吓了一大跳,连忙翻身查看宴君安是否遭到反噬,在确信宴君安无事之后才松快下来。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给自己顺气,十分不讲道理:“宴仙君,你可要好好珍惜我,我这又当你情劫又帮你飞升的,好辛苦啊。”
嘴上是在抱怨,但她的表情活像只被满足了好奇心之后餍足打滚的小猫。
宴君安让她重新躺倒自己的腿上,眼眸中也不免染上了笑意;“嗯。”
楚阑舟撒娇是为了在恋人口中讨情话的,显然是不太满意他这个回答,语气变得凶了点:“嗯什么?”
啊,又变成气鼓鼓的小猫了。
宴君安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眼角眉梢尽是温柔,语气严肃而又认真:“珍惜你。”!!!
楚阑舟猫儿似的眼眸猛得睁大。
他不该脸红的吗?怎么还真的接啊?
“我忽然还想起来自己有点事要去找……那个……啊对对对,玉迎蹊,我去找玉迎蹊!”她猛得起身,慌里慌张就往外头走。
宴君安早就摸准了她的脾气,闻言也没阻拦,盯着她红成一片的脸颊,眼眸中染上了笑意。
楚阑舟耳根子软到情话也听不得,一听就脸红得要跑,平日里却偏偏又喜欢硬撑着来撩他。
宴君安往日都纵着她,可今日宴君安却不想了。
毕竟是春天呢。
许是体内的狐族妖力影响到了仙君向来引起为傲的自制力,宴君安行事作风都变得有些放纵了起来。
总归得习惯的。
宴君安正襟危坐,耳根通红,指尖死死扣着流云衣的衣摆。
牵手,说情话,还有……那些夫妻间的相处礼节……也是,是时候该熟悉了。
……
楚阑舟去找玉迎蹊只是借口,可等她来到玉迎蹊的院中,却发现刚好撞到了正要来找寻自己的玉迎蹊。
“就是这样的,掌门。”玉迎蹊道。
楚阑舟看着面前很明显胖了好几圈的白色长毛猪,陷入了沉默之中。
宴梦川就站在玉迎蹊的身边接收到楚阑舟的视线,他垂下头,听语气还有点心虚:“弟子在念虚宗读书繁忙,便将雪团子交由兽阁长老帮忙照看,结果就……”
自从剑尊苦追那么久之后还没追到的林掌门养的小照夜狮小小年纪就与母亲分开的消息的兽阁长老深刻同情小照夜狮的身世,就对它照顾的稍微多了些。
可能照料得太过悉心,小照夜狮有些发福了。
听说兽阁长老每每喂食的时候,每次都一边撒草药一边怒骂—“宴仙君到底行不行怎么今天还没传出来消息。”啊不,是感叹—“小照夜狮好可怜呜呜。”情绪起伏过大分发的草药过多,从而导致了这一结果。
和主人分离好久又重新见到主人,雪团子很是高兴,下意识就要冲着楚阑舟撒娇大滚要抱抱。
楚阑舟看着它较之以前壮硕许多的身形,十分感动但还是礼貌拒绝。
雪团子呜咽一声,背过身子假哭起来。
楚阑舟将照料雪团子的任务委托给了玉迎蹊。
宴梦川看着楚阑舟远去的背影,笑得十分勉强,他明明计划好的,雪团子作为宠物可以很好的增进师叔和师父的情谊。
可谁知道道兽阁长老看起来浓眉大眼的为人居然那么不靠谱,居然将照夜狮养成了这样!
这还怎么增进师叔和师父的感情?
宴梦川看着躺倒在地上被玉迎蹊拽着走的小照夜猪,深吸一口气,重振旗鼓,他可是坚韧不拔的剑修,这点小挫折算什么?
再来!
……
又是一日,楚阑舟正在阁中与宴君安一起批改公文。
“师父,不好了,雪团子太胖了卡在树上下不来了!”
玉迎蹊还记得雪团子是掌门委托自己养的爱宠,连忙便要起身:“我……”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人一把拉住。
穆愿心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眨了眨。
玉迎蹊不明所以,但还是闭上了嘴。
楚阑舟的神识并未感应到桃林有什么挂在树上的照夜狮,不过她猜到宴梦川刻意引她去桃林,虽不知缘由,但还是跟着去了。
宴君安就站在她的身边,正与她并肩而行走在桃林之中。
毕竟宴梦川也算是她收的便宜徒弟,楚阑舟踏入桃林没发现什么异常,并与宴君安讨论起了他的教育问题。
“这个年纪的孩子性格古怪,容易做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宴君安深以为然,提议道:“可以让他抄抄《丹经》。”
啊,这谁家静心是抄《丹经》的?
楚阑舟哭笑不得慌忙制止。
宴君安的表情倒是十分平和,还冲着楚阑舟解释:“《丹经》里全是草药。可以静心。”
旧日草药课被压了一头的回忆涌上心头。楚阑舟想了想以前上学时候能在草药课拿满分的宴君安,牙根一酸,心想自己怪不得当年考不过他。
谁能考过拿丹经当静心咒抄的狠人?
她内心腹诽,嘴上还是顾念她与宴梦川的师生情,试图劝导:“不如还是算……?”
膨!无数花瓣不知从何处骤然落下,纷纷扬扬惊扰满身桃花瓣,穿着素色道袍的小弟子身形掩藏在纷飞的桃花之中,鬼鬼祟祟跑到了远方。
宴君安:……
楚阑舟:……
楚阑舟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很明显秃了一片的桃花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愧是你侄儿。”
还真是一脉相承。
宴君安年少的时候,也薅秃了她的种的小桃树,拿花瓣铺满了她整个院子。
宴君安揉了揉眉心,替楚阑舟拂去洒在她发间的桃花瓣,沉声道:“我回去教训他。”
孩子大了,心性越发野了。
他话音未曾说完就顿了顿,因为他察觉到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胸膛。
宴君安有些疑惑,睫羽颤了颤,垂下头。
抵在自己胸前的不是什么利器,而是一截桃枝。
那桃枝还很新鲜,枝叶上零零散散开了两三朵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间的露水。
楚阑舟执着桃枝,立在桃花树下,裙裾纷飞,巧笑嫣然,不像是人间客,倒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小桃花仙。
小桃花仙看着站在树下怔愣出神的宴君安,弯了弯眼角,手里桃枝向上一挑,挽了个标准剑诀起式。
“师兄,请赐教。”
三个小豆丁蹲成一排趴在围墙上, 正在偷偷往桃林里看。
距离太远了,他们只能看到两位师叔师父好像互相说了什么,可宴梦川听不见。
他其实还想靠近一点, 但是有些害怕靠近会被师叔的一剑气削了。
这样的距离就有些焦灼了, 他仰着脖子, 企图在一片斑驳的桃花影中看清里头二人的身影:“有没有用啊。”
穆愿心的语气听起来很嫌弃:“你那桃花瓣弄得太刻意了, 你看其他桃花树都被你薅秃了!”
秦三百也跟着点了点头,看上去很赞同他师姐的观点。
宴梦川涨红了一张脸,垂眸轻咳一声给自己挽尊:“这……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呀。”
“快看, 快看!”穆愿心手劲很大, 差点把宴梦川直接推到墙下去。
“啊?”宴梦川牢牢扒紧墙头,待他看清二人之后,语气慌张了几分,“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只见在桃林之中, 君子剑发出一声兴奋至极的嗡鸣, 直直与桃枝撞成了一片。
剑气激荡开来,震碎了周围飘落的桃花瓣,可林束手里的桃枝却依旧完好, 连带着桃枝上还含着露水的桃花瓣, 在剑气之下,颤都没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人都没和对方留手。不过一息之间,两人的招式就变换了好几个, 一来一回,杀机尽显。
这怎么还真打起来啊, 宴梦川有些心焦,扒着墙皮, 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两人的剑都夺了。
这么浪漫的场景,不该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吗?师父倒也罢了,小师叔怎么也跟着胡闹……
穆愿心却十分坦然:比剑嘛,放水才是不尊重对面。
秦三百则是紧紧盯着楚阑舟手中的桃枝,张大了嘴巴:“哇……”
只见二人的剑影相互交叠,不过短短几息,就变换出了无数精妙绝伦的剑招。
穆愿心就连师姐的架子都忘了端,也跟着很没世面的哇哇了几声。
宴梦川看到了师弟师妹们的反应,咳咳了两声,作为三人之中唯一一个看过林束舞剑的人,成功维持了了自己师兄的体面。
那是在林束继任掌门的时候,与胡平和穆婉莲,总共两场。
同为剑修,当时他只看出林束剑术不俗,却不知道林束的剑,究竟好到了个什么地步。
看剑也是要看对手的。
之前和林束对战的二人,一个压根不是剑修,另外一个是穆师叔,她盛在技巧华丽,却终究还是缺了几分道心,算不上圆满。
可如今同林束对剑的是宴君安。
宴君安,念虚宗的剑尊,百年前斩出惊天一剑,一剑可撼九州。
以宴君安为镜,君子剑光之下,也可以照出林束的剑。
跟何况两人使的都是最为简单的入门剑法,是每个念虚宗的弟子自入门便要学习,练习纯熟之后方可学习其他招数。
正如此时,宴梦川,穆愿心乃至秦三百看着楚阑舟与宴君安二人对战,都能说出他们这一回使得是什么剑招,下一招还该接什么。
可这是不同的。
这两人的展现出的威力,和他们想象中入门剑法该有的威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穆愿心用力捏紧了自己的剑,她现在几乎听不见其他人说话了,她的眼中只有剑。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中的那颗心脏,正激烈的跳着,心跳如同擂鼓。
她逐渐能理解当初入门之时,教习自己剑术的长老为何如此严肃,要求他们这些内门弟子练好入门剑法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再往后万般招术皆由这些基础的招式化用而来。刺,撩,劈,挂……那些看起来简单到三岁小儿都能学会的招式才是根基,其余的技巧则是从根系之上生长出的枝蔓,旁人只能看出这树枝蔓繁茂,却看不到其下根系粗壮。
“我悟了!师兄师弟,我明白了!”穆愿心激动得叫喊道,不过她理智尚在,刚喊出口几声就猛得捂住了嘴巴。
她吓得瞪圆了双眼,好在远处二人并未发觉,还在对剑。
感受到师妹周身气质的变化,宴梦川笑盈盈开口:“恭喜。”
能目睹到这种层面的交锋,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了新体悟,虽不及穆愿心那般能够当场升阶,境界却已经松动,等会去调息几日便能突破。
不过……
宴梦川看着对战中的二人,微微皱眉,起了些疑心。
林束师父不是说自己无门无派吗?可为什么,她对念虚宗的入门剑法会如此熟悉,剑意还能与小师叔那般契合?
就像……
他们曾相互对剑过很多年一样。
……
这三人自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早就被他们的师叔师父发觉了。
楚阑舟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一时动念与宴君安比了场剑。
虽然过程复杂,但终究是师徒一场,她还未教过他们什么,干脆就在这桃林先上一课。
宴君安倒也配合,与她比划着剑阁最基础的招式,你来我往间,剑影重重。
同样的招式被两人演绎着,就像是在一根桃枝上绽开来的两朵桃花,搅在一起,让看客分辨不清到底是谁。
或许就连他们自己都无法分清彼此。
可……
真美啊……
楚阑舟手执桃枝,看着眼前眸光清浅,轻抿薄唇与自己对剑的宴君安,心想。
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宴家好大的福气,为何厮人厮剑,都那般漂亮。
君子剑裹挟着莹白剑气冲自己而来,温润之余,却不掩其锋芒。
就像……
就像他的主人一样。
楚阑舟睁大眼睛,唇角压抑不住地扬起,手中的桃枝则向斜侧一撇,将君子剑挡在了身前,而后足间一挑,踩着桃树躯干,旋身借位又刺到了宴君安面前,眼看便要刺进宴君安如秋水般的瞳眸。
宴君安却也没让她得逞,君子剑上挑,剑气蓬勃而出,将她直接挑飞了出去。
……
刀光剑影之间,他们相互对战,有战意却无杀意,君子剑发出阵阵嗡鸣,全是再遇故人的欣喜。
楚阑舟开始还顾及着教习弟子,要放慢些让弟子看清,后来被宴君安勾起的心底的痒意,再也顾不得围观的小团子们了,两人对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肉眼已不可及。
剑气相击的声音如同银瓶乍破水浆四溅,叮叮当当响在寂静的桃林之中,像一首慷慨壮烈的歌。
忽然,一片桃花瓣卷着旋儿飘落,轻轻落在了地上。
楚阑舟丢了手里落了花瓣的桃枝,冲着宴君安勾唇笑了笑。
楚阑舟也没指望能打得过宴君安,毕竟已经太久没有拿剑了,疏于练习,要真能打过他,才会教她失望。
宴君安也跟着笑了笑,手里剑气一松,打算收剑。
君子剑却没有如宴君安的意——它兴奋地挣脱了宴君安的桎梏,主动将自己凑到了楚阑舟的手边,生怕楚阑舟没明白它的意思,还争嗡了两声,指了指站在原地皱眉的宴君安。
用实际行动表面,拿我砍,我比桃枝硬,一定能打过我主人。
宴君安召回无过,轻轻摇头叹了一口气。
楚阑舟哈哈大笑着捏住了君子剑,作势要砍,身形却是一晃。
她被某人拥入了怀中。
宴君安脸红透了,但揽着楚阑舟的手却一点没松开的迹象,只是轻唤了一声:“阑舟。”
楚阑舟想起趴在墙头的三个团子,老脸一红,心想在小辈面前成何体统,伸手推了推。
没推动。
桃瓣被剑气激起四散开来遮蔽了旁人窥伺的视线。
君子剑不嗡了。
因为它看到楚阑舟和宴君安在桃林里相拥。
它看不懂主人在做什么,但能明白他们这是不准备打架了,有点委屈,自觉回到了剑匣里。
楚阑舟无暇顾及。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发髻耳侧。他们靠得太近,宴君安心跳声一下一下,好像印在了她的后背上。
……
太快了。
心跳太快了。
许是才比过一场剑,他呼吸滚烫,落在她耳边,蹭着她的发旋。心跳声狠狠撞击着她的后背,像是能穿过血肉,与她的心紧紧相贴。
两人的心跳逐渐连成了一片。
楚阑舟感受到他身上异乎寻常的变化,笑了一声,也有些情动:“哈……哈,你是不是,想起了从前。”
楚阑舟也不是第一次折桃枝为剑了,她在念虚宗的时候居所旁边就种了一棵桃花树,她时常折枝为剑。
一来方便取材不会被抓,二来她那时剑术不错,向她讨教学习的念虚宗弟子委实有点多。
楚阑舟偶尔被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搅得烦了,拔自己的剑又不太合适,便会信手折一枝桃花,给他们演示。
有时她背着执法阁的弟子偷喝了酒,醉卧桃林,折枝为剑,在自己的庭院中于桃花下舞剑。
每逢此时,宴君安便会不厌其烦,趁着夜色给她送来解酒的羹汤。
年年岁岁光华流转,这些细碎的回忆贯穿了他的一整个年少时光。
宴君安掐着楚阑舟的腰肢,将她重重抵在了桃树下:“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看你,半个宗门的人都喜欢你。”
谁都知道楚家那位最小的小幺的名头,宴君安在内门的时候经常听到有人在角落偷偷议论楚阑舟,说她执剑打人的时候有多漂亮……他们之中有些人为了瞧楚阑舟一眼,甚至会招惹她,主动让楚阑舟打一顿。不过后来都被宴君安偷偷举报给了执法阁……
若不是顾及楚家那几个凶悍的家长,估计求亲的门槛都会被踏破。
楚阑舟倒是不知道还有这种事,她歪了歪脑袋,顺着宴君安的思路说了下去:“那你那个时候,想把我关起来吗?”
“不。”宴君安摇了摇头,沉声道,“你应该站在人群里。”
站在人群里,站在人群中央,被所有人簇拥着。
他的小师妹,天生就该光芒万丈。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楚阑舟的意料,她仰起头,还未开口就被狠狠堵住的唇舌。
宴君安对楚阑舟毫不留情,他恶狠狠地捏着楚阑舟的下颚,听着楚阑舟在他亲吻之下不自觉发出的喘息。他的眼眸微沉,阴暗的恶念自心底滋生,像藤蔓般蔓延开来,爬满了他整个心脏。
他用力抚弄着自己的心上人,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道:“你被所有人围着看着,所有人都在看你……可为什么那个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我。”
楚阑舟分明总是被各式各样的人围在中央,可那双如猫儿般狡黠的眼睛,总会穿过人群,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在人群里遥遥相对,宴君安素来温和,每逢此时,都会礼貌而又疏离地回上一礼,然后任由楚阑舟被众人簇拥者里离去。
那个时候,宴君安宽和的外表之下,到底在思考什么?
宴君安凝视着楚阑舟的眼瞳,轻声道:“我那时在想,他们不知道,他们憧憬着不可得之人,以后会在我怀中,与我结契,成为我的师妹或是师姐,我的道侣,我的妻子……等成婚那日,我会宴请所有人。”
楚阑舟设想了一下他所描绘的场景,笑出了声:“那你还真的坏透了。”
宴君安温和地点了点头,并未反驳。
他其实没有把自己当年具体所思所想说出口。
楚阑舟当时不过孩子心性,或许只是被美色所惑,一时兴起的撩拨。但没关系,宴君安是个沉稳的人,他会做出规划,细水长流,让她的往后事事都与他相关联,让她没有别的更好选择,只能落入他给她编织的罗网之中。
这些事情不管以前还在现在未来楚阑舟都不必知晓,在她眼中,当年的自己永远是那个端庄温柔的小仙君就好。
……
“嘶……”
刺痛感传来。
楚阑舟嘶了一声,她眯着眼睛,看着宴君安此时虽然故作温和但仍略带心虚的瞳眸。
在打坏主意。
她捏着他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望向自己。
桃花瓣簌簌落在仙君身侧,宴君安稠密艳丽到极致的脸蛋,淡色如水墨画般的瞳眸中带了些被骤然中止的迷茫,那点绯色自耳廓连到脖颈,乌发如水从鬓角别到耳后,又轻巧垂落,落在楚阑舟的脖颈上。
真是……活该下地狱的模样。
顶着这张脸,哪怕打着多坏的心思,又怎么会有人舍得怪他。
饮食男女,魔尊也不能免俗。
楚阑舟微微用力,将小仙君推进了桃花林里,在他迷茫的目光中慢条斯理折了枝桃花别在了他的耳后。
她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杰作:“不错。”更艳了。
她眼睁睁看着宴君安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
其实还有一种情况下,尚还在念虚宗的楚阑舟会折桃花。
那就是和宴君安比试的时候。
她性情乖张跳脱,遇到这种时候,她也不会用自己的剑。
桃枝染了春色,朵朵桃花绽放于其上,又多情又放荡。她的骄傲让她不肯明说出她对少年的心意,却又偏偏毫不遮掩,蓬勃的野心和爱恋在桃枝里曝露无疑。
显然两人都想到了一处,他们现在的位置不是很好,宴君安什么反应都能被处于上位的楚阑舟收于眼底,他别过脸,想要遮住自己的眼睛。
但楚阑舟没有让他如愿。
“早就想怎么干了。”楚阑舟桎梏住了他的双臂,又点着他耳侧的桃花瓣,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我当年就在想,这样规整的小仙君,就该被我压在桃花林里。”
当年的小仙君是最守礼数规矩的,却每每都会在自己这里栽了跟头。
楚阑舟明明也不是什么好欺辱同门的恶人,却偏偏要欺负他。
惹他生气,惹他脸红,惹他记住自己所有的模样,想让他哭,又想让他笑,将自己所有都炫耀在他面前,像一只展露尾羽的孔雀。
桃花瓣打着旋儿飞起又落下,赫赫风声之下掩藏着阵阵喘息,桃花瓣被碾碎,流淌出粘腻的汁水。
“怎么哭了……”
楚阑舟伸出手,刮掉了宴君安眼角不自觉流出的泪珠,“好可怜啊,师兄。”
她也就是嘴上说说,手里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楚阑舟想,她在追一只蝴蝶。
一只翅膀很漂亮的蝴蝶,他带着点点微茫,飞在黑夜里,那是整个暗夜唯一的光。
何其有幸,这只她想据为己有的蝶,也愿意自己落在她的手掌中。
都已经成了这种关系,楚阑舟是个正经人,自然要给人一个名分,于是她认真道:“我问过公孙宏邈……三月初二是个良辰吉日。”
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在提别的男人的名字。宴君安咬死了唇,刚才辛苦含在眼眶之中装给阑舟看的眼泪是真的没有忍住,自己落了下来。
楚阑舟却偏偏毫无察觉,依旧说着自己的计划。
“……嘶,别咬。也不知你那时候有没有空?如果有时间,同我去楚家祠堂一趟。”
刚才还很精神的宴君安萎靡下来,楚阑舟有些疑惑:“嗯?”
宴君安耳根通红,眼睛瞪大了望着她,泪珠将落未落挂在脸颊上,看表情好像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通知果然还是太突兀了,楚阑舟想了想,还是决定解释一番:“这是我们楚家的习俗,你也该见见我爹娘……怎么了?”
只见宴君安一把将楚阑舟的衣襟拢起,而后迅速站起了身,将自己的衣服也拢了起来,脸上的红晕没了,小脸乍白,活像是个不守本分勾搭主家却被大家长捉口在床的小妾。
楚阑舟满脸莫名,还想勾他的衣角:“你要做什么?”
宴君安整理好衣衫,拒绝地十分坚决:“阑舟,今日不可。”
说罢,他步履匆匆,竟是走了。
楚阑舟斜靠在桃树下,还在平复自己的喘息。
这些桃花瓣乱飞实在心烦,人都没了,还有什么遮掩的必要?她一挥手,将桃花尽数驱散。
她站起身望着宴君安离去的背影,心下实在疑惑,宴君安怎么就这样走了?
……
小师叔怎么走了?
宴梦川眼睁睁看着桃花屏障散开,宴君安匆匆离开,表情也是莫名其妙。
他刚刚分明看到桃花屏障升起前师父与师叔拥在了一处,他还没替自己计划成功高兴完一会儿呢,就看到桃花屏障散了,小师叔转身离开的画面。
这样的好时候,小师叔怎么能丢下师父自己跑了呢?
原来最没用的不是桃花瓣,也不是雪团子,而是自己的小师叔。
宴梦川气疯了,罕见地口不择言:“他是不是不行?”
就连穆愿心都困惑起来,不过她很快提出了解决方案:“穆家有一味香料能让不举的男子都激昂起来,在商铺畅销得很,每次刚一上架就会被哄抢一空,不过我可以写信让家中长老寄给我几瓶。”
她说完这句话才忽然反应过来,小师叔好像也出于穆家,于是语气比宴梦川还疑惑:“这不应该啊……”
秦三百则是盯着楚阑舟,不知道在想什么,还在出神。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我发现……”我娘亲的房中也有一枚桃枝,应该对娘亲的意义很大,不然不会花费秘术保存下来。
秦三百敏锐地觉得这桃枝同楚阑舟是否有些关联。
他开口还没说出几个字,就穆愿心一把捂住了耳朵,还恶狠狠道:“小孩子别听这些。”
宴梦川倒是发现了秦三百的不对劲,连忙道:“师妹先放开,三百应该有正事要说。”
穆愿心放开了手,两人一齐看着他。
秦三百脸色煞白,还是垂下了了头。
不能说的。
楚阑舟是秘辛,说出来说不准会招惹祸端,师兄师姐对自己这样好,自己又怎么能害了他们。
……
穆婉莲已经在乾明派等了很久。
她自从那日出逃被关回来之后就非常乖顺,甚至主动闭门不出。沈寒英和玉迎蹊在宗门内也有自己的事物,巴不得她这样做,只是在她的周围加派了许多人手。
名义上是说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实际上就是变相的软禁。
她已经把乾明派得罪死了,穆婉莲早就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过名义上她还是剑阁弟子,想回去也不是不行。
不过剑阁里有宴君安,对她而言回去或许才是跳入另一个牢笼的开始。
而且很有可能还不如在此处。
宴君安对自己的好感度是负数,在外面有诸多势力还能牵制一下,等回了剑阁保不齐就会被他杀死。
她这才起了个念头,想让对自己好感满级的修士过来,将自己先暂时带走避一避祸。
毕竟系统说过宴君安的结局。
楚阑舟死后,宴君安在背后支持宴梦川平定了塞外暴动,而后便闭关不出,世人再也未曾见过剑尊。
那么多年没见到说不准就是死了,万一就是他闭关之时走火入魔或是剑气爆体而亡呢?
哪怕他没死,他一闭关整个间隔不就是她说了算,就算到时候她害怕离开剑阁,也不可能差过现在。
也没多少日子了,打不过还躲不过吗?穆婉莲决定先一一避。
她记得在系统仓库里储存的数据之中有一位修士对他的好感度是满级,那位修士所在门派十分神秘,喜好离群索居,隐于山林,从不外出。
她思存片刻,便写信给了此人。
她跟从系统的指引,在信中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形象,言辞恳切,表明自己早已厌倦了人心妥测的修真界,希望他带自己回去体验一下隐士的生活。
可信距离送出去到现在早已过了好几十天,再怎么在路上拖延时间,那个修士也该到了。
可他为什么没有来找自己?
穆婉莲有些焦躁的站在屋内来回踱步,担忧问系统:“是不是太久没见,那修士对我的好感度降了呀。”
没有见到人,系统对这人显示的好感度不会更新,那就是在他的系统库中对他的好感度还是满值。
但人心易变,穆婉莲也无法保证过了那么多年,这修士对自己的印象是否会发生改变。
系统语气却十分笃定【宿主,你放心,不会变的。】
“为何?”
系统含含糊糊,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你对他有恩,他忘不了。】
对他有恩?
穆婉莲想起初遇那修士之时的场景,当时她广而结交天下名流,在修真界之中颇有声望。恰逢自己生辰,穆家家主便做主替自己邀请了修真界众人,来给自己庆生。
她当时还未曾像现在这般熟悉系统,有些羞怯,找了个借口,在宴席中途离席出去透气,沿着花园走到了僻静处,碰见了一桩霸凌事件。
有小修士被其他许多修士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而那些围在旁边的修士穆婉莲见过,都是世家有名的纨绔子弟。
“凡间来的贱种就该回你的凡间去,来上界不就是来给我们当狗的吗?”
这些纨绔穿着金线绣成的衣服,身上带着最时兴的配饰,站在一起哈哈大笑,被围在中间的修士却只穿着洗到发白的粗布衣袍,蜷缩在中间,任凭他们打骂,一言不语。
穆婉莲毕竟是从21世纪平等社会穿越过来的,见不得这种霸凌,便深吸一口气,冲了上去。
这些修士哪怕是纨绔也是总归世家人,不好得罪,她只能用言语劝解。
大概是讲了一通什么修者和凡人,人人平等,还有自己见不得别人受苦之类的话。
那是凡间修饰,抬眼望她,沙哑着嗓音道:“你是清莲仙子穆婉莲?”
“她不是清莲仙子难道你是,你什么出身也敢混进宴席,一看就不怀好心。”
穆家邀请出席宴会之人不是大宗门的子弟就是修真界有名望的世家大族,这个凡人一看便是偷偷摸摸混进来的。
穆婉莲见那纨绔还要抬脚踹,皱了皱眉,拦在了他的身前:“算了。”
“清莲仙子果然心善,不过,这些凡人如同猪狗,是最不用怜惜的。”那些修士盯着穆婉莲精致的面庞,大发善心放过了那修士,“你听到没有,还不叩谢仙子,赶紧滚出去?”
欺负凡人的机会天天都有,遇穆婉莲却难得,他们不介意拿这修士讨姑娘欢心。
她只记得那修士看了自己一眼,连句谢谢都没有说便匆匆离开。
那些纨绔气不过还想追上去,被她制止在了原地。
也就这功夫那凡人修士早就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角落,看不见了。
不过他的满值好感度却被系统记录了下来。
只是一句解围的话而已,又能算得上是什么恩情?
不过副本里面这个NPC设定可能就是这样吧,既然系统如此肯定,她也就放下心来。
但是……
“得出去看看。”穆婉莲低声道。
看守她的乾明派弟子是轮班制的,不过修为大多是筑基水准,她是金丹期,又有系统的助力,想逃出去也不是不行。
躲在这里太过被动,她至少得出去看看那修士现在到了哪里。
这是宿主基于目前处境提出的合理建议,系统也赞同了她的决定。
……
穆婉莲躲在暗巷里,等待前一波弟子交接完毕起身离开之时,悄悄探出了身。
系统提示音突兀响起【宿主小心!】
什么?!
她压根来不及回头,就被一把捂住嘴,又拉回了巷子里。
穆婉莲毫不迟疑,手里凝聚起灵力就要反击。
比起巷子里那居心叵测之人,她到宁愿弄出些动静,让外面人发觉。
毕竟被那些人发觉最差也只是被关回去,可不反击,万一巷子里的人起了歹念,自己可能如果就会将性命丢在这里。
可她灵力还未打出,就被一把攥住捏散了。
“你……?”
“嘘,外面人还没走完。”低哑男声响在耳侧,穆婉莲瞪大眼睛,看着又有一对修士不知从何而来,沿着外面小道走了过去。
如果不是正巧被这人拽回了巷子里,她怕是会被这队修士当场抓个正着。
察觉到桎梏着自己的手松了下来,穆婉莲回过身,对那人行了一礼:“多谢阁下出手相助,不知阁下是……”
她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停在了原地。
因为她对上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眸。
来人面容清俊,桃花眸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像是一条惑人的蛇。
“小生巫柳,是个靠写杂书谋生的落魄书生。”
“久闻清莲仙子盛名,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果真是……”他冲着穆婉莲躬身行礼,语调轻浮,“小生愿将姑娘写进书里。”
【叮咚,检测到修士对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60。】
【叮咚, 检测到修士对宿主好感度+20,当前好感度60。】
系统好感度做不得假,许多夫妻间的好感度也不过是80左右, 60已经能算得上是对亲密朋友的好感度了。
穆婉莲却并未放下警惕, 在这个男人面前, 她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
穆婉莲低下头, 对着此人行了一礼:“多谢阁下相救。”
说罢便想摆脱此人独自离去。
不过她很快便被这个男人拽住。
穆婉莲刚回过头,手里就被塞了一本书。
男人笑容灿烂,语气莫名与她熟络:“我写的书, 送你一本, 里面还有我的亲笔签名哦~”
书的扉页是敞开的,穆婉莲一低头就能看到上面的署名——逍遥客。
这签名墨痕未干,穆婉莲疑惑看向那男人,只见男人手指间还粘上了一点墨。
很明显,他刚刚是现签的。
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穆婉莲僵在原地, 听着系统的播报。
【系统检索中,检索对象:巫柳……检索失败;系统检索中,检索对象:逍遥客……检索完成……】
【逍遥客, 小说写手, 著有《穆氏秘事》《崔门兄弟情》等,其作品广泛流传于书肆之中。】
系统的检测能力有限,只能够检测到当时位面有名气声望的修士, 巫柳虽然未曾被系统收录但是逍遥客这个笔名反而被系统检测到,穆婉莲完全可以理解。
穆婉莲认真严肃地看了看来人, 这人没有说谎。
她沉吟片刻,将那本书揣进了怀中。
巫柳毫不在意她的冷漠疏离, 反而蹬鼻子上脸:“仙子,也不知你要往何处去,可需要在下与你同行?”
穆婉莲有些迟疑。
不过眼下她只是去探听外面的情报,除了不能引起乾明派的注意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需要隐瞒的地方,更何况此人修为不俗,若是与之同行,或许还能勉强当个打手。
系统也分析出了结果【宿主,该人物无足轻重,可疑度为零。】
无足轻重是怎么判断出来的?穆婉莲隐约觉得系统这话有些古怪,但她早就习惯听从系统的分析,便立刻下了决定。
……
楚阑舟撑着下巴,罕见地没有处理公文。
她今日特意支开了宴君安,独自一人在看一本书。
一本由杨元一口述,由长老柳明彧亲手记录下的书籍。
记录的人中途屡屡停笔,在纸上晕出了深深浅浅的墨痕,按照规制来说是不合规的,但他还是将这封原稿寄给了他。
那本书的记录从魔头楚阑舟苏醒为祸一方开始,到平定凡间四处魔气暴动而结束,楚阑舟在这本书里就是个拉开讨伐征程序幕的反派,宴梦川则是书里的主角,在楚阑舟死后,他被宴君安领着,成了平定□□的英雄。
书里将她描绘的最大恶极,不得天命,更不得人心。
楚阑舟平静无波的翻完整本书,她将自己死去的那段草草略过,却将宴君安后来平内乱的所作所为都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翻动着书页,对系统道:“你说他会杀了我,就是这个原因吗?”
系统沉默不语,半晌后才道:【宿主原不必知道这些的。】
这是超脱这个位面的知识,不应当被宿主看到的。
更重要的事,触及真相却无法改变,难免会徒增伤怀。
楚阑舟盯着书页,语气听起来颇为惆枉:“原来,我所处之境只是一本书。”
系统最听不得楚阑舟用这种语气说话,连忙出声安慰【宿主……】
楚阑舟指了指自己被刺杀死在雪原的那一行字,评价道:“剧情生硬,狗屁不通。”
既然煞气暴动从汴州而起,那为何她在的时候没有一点暴动征兆。
系统没想到都到了这种关头宿主居然想的还是这种事,安慰的话全都吞进了肚子里,默默听着宿主翻动书页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又往后翻看了起来,眉头越皱越紧,像是能夹死一只苍蝇。
魔尊皱眉之时的气度实在吓人,系统大气不敢出,每听到她啧一声,系统数据库都会猛得抖上一抖。
等楚阑舟将书丢进储物袋里匆匆离开之时系统才反应过来,在宿主脑海中欲言又止:【宿主……】
“怎么了?”楚阑舟皱着眉,问道。
系统听着楚阑舟分不清喜怒的声音,颇为忐忑,小声道:【宿主,这件事能不能不往外头说呀?】
楚阑舟停下脚步:“为何?”
【这个东西不可为外人所知,否则会遭致极大的祸患。】
楚阑舟挑了挑眉,也不知道相没相信它所说的话。
系统摸不准楚阑舟的想法,不过它和楚阑舟呆了那么久也摸清楚了楚阑舟的脾气,登时嘤嘤嘤哭了起来。
【宿主能不能不要说啊,如果说了,可能就要与我解约了呜呜。】
它不提还好,提这一茬让楚阑舟想起来了,她道:“后面的任务呢?”
系统没反应过来,迷茫地“啊”了一声。
楚阑舟微微扶额。
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她便下意识将系统任务搁置了下来,没想到这关乎它身家性命的东西,系统居然也不记得。
系统被楚阑舟提醒连忙匆匆翻找起数据库来,可等它看到空空如也的通知栏之时,整个系统都愣在了原地。
楚阑舟站在这里等了许久,都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才听到系统弱弱的声音:【……没有任务了。】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主系统是会根据各个宿主不同的情况来分配任务的,还会确保所有任务都绝对会在宿主的能力范围内。
小系统虽然没有自己带过宿主的回忆,却同其他系统交流过,记得宿主和那些人对比而言任务其实是最难的。
可现在却没有任务了,那只能说明——
距离楚阑舟的终局越来越近了。
楚阑舟也有些意外,她靠在门扉前,笑着开口道:“恭喜。”
恭喜它终于带完了一任宿主,再也不是一个什么宿主都没有经历过的小菜鸟了。
是这样的。系统心想,它应该高兴的,以往在主系统工作的时候其他系统都会嘲笑它没有能力,老系统们聊天的时候更会把自己曾经带过的宿主经历如数家珍讲述起来,它却永远参与不进它们的话题。
每一场任务失败系统都会被清除记忆,小系统在主系统工作那么多年,脑中都没有一场有关于任务世界的回忆。
这次楚阑舟帮助它成了任务,还是最难的修仙副本,它这次回去之后,终于可以带着记忆扬眉吐气了。他都已经脑补到看见自己回来的时候那些老系统们难以置信的眼神了。
明明应当高兴的……
可是它为何会如此伤心?
系统彻底在楚阑舟的脑子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楚阑舟被它吵得头疼,安抚道:“等我死了再哭灵也不迟。”
不过她这句安抚的话显然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因为小系统在听到她说的话之后汪地一声哭的更凶了。
楚阑舟被悲伤的系统拒之门外,知道这事是由她挑起的,她刮了刮自己的鼻头,也就随系统去了。
系统一边拿数据化成的小帕子擦着眼泪一边凶狠地算计起来,看模样平日没少受到宴君安的熏陶。
这种东西明明只能在他们系统间内部传播,可这个系统不仅告诉了宿主,还让宿主将之泄露了出去,这已经属于很严重的违规操作了。
小系统虽然没有这些系统能干,但它们好歹都是主系统派发下来的,遇事也有自己的解决方法。它当即立断起草了一封检举书,将之提交给了主系统。
交上去的时候,它还呸呸了两声——叫你们和我的宿主作对……活该!
楚阑舟不明白自己的小系统在想些什么,她顺着宗门内小路一路走上了凶牙岭,直接找上了胡平。
胡平彼时正在练翅膀,远远看到幺儿来,跳下了树杈落在了楚阑舟面前。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自己的亲亲小侄女,就听到小侄女严肃认真,撒下了这个重磅消息。
胡平猛地从树梢间跃了下,未退化的双臂露出锋锐利爪,情急之下,忘了收敛力道,直接抓破了楚阑舟的袖口。他身上同时兼具着人类与兽态的体征,看起来邪异又恐怖。
“你说什么?!”
楚阑舟将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关内有煞气。”
胡平瞪大眼睛,知道小侄女绝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他来回踱步,眸中浮现出点点杀意。
“煞气不可能在关内出现,除非……”
有内鬼。
楚家灭门惨案发生之后,楚阑舟叛宗入魔,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缴世家,引发了后来五门之祸。
后来哪怕楚阑舟于汴州身死,新的秩序已然诞生,世家展露出颓然之势,再也不复从前盛景。
财帛动人心,在权势的诱惑之下,总会有人动歪脑筋。
或许不止如此。
当时招致楚家灭门之灾的那场煞气暴动时机来的太过蹊跷,哪怕当时不做多想,结合如今,却不免让人想的更深了一层。
胡平想通其中关窍,眼眸中泛起精光,抬起眼询问楚阑舟:“在何处?”
楚阑舟沉声道。
“汴州。”
……
残阳如血, 周围一片空茫,只有一栋孤零零的客栈立在路旁。
落日照耀在小道上,将远处赶来的车队上投下了几道长长的寂寥剪影。
驮着货物的两对人马在小路中央撞了个正着, 他们两队的配置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两边旗帜上的字有所区分, 一个写的是“合”字, 另外一边写的是“财”字。
“合”字旗随着风高高扬起,队伍里为首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身穿布衣, 满脸横肉, 浑身勒紧手里马的缰绳,吁了一声,停在了客栈前。
他身旁有人压低声音,小声道:“头儿,对面的商队也停了, 怎么办?”
汉子沉声道:“不必管。”
说罢, 他抬高声音,冲着身后跟着自己的一干兄弟喊道:“今夜先歇在此处!明日天一亮就出发!”
周围护着货物的几个壮士低低应了一声,也跟着调转马头, 往驿站里走去。
一个身披斗笠的瘦削男子正站在马车旁取用卸下手里的货物, 不过他并未成功,因为有人先他一步踢在了马鞍之上,车辙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那男子停下了动作,声音像是被风沙碾过, 格外沙哑难听:“小心,勿要惊了马。”
踩在马鞍上的那人趾高气昂, 并未将自己的脚放下,反而大声道:“滚你奶奶的,老子骑过的马比你撒得尿还多,需要你这东西提醒老子别惊了马?”
在男子身后的另一位身量高挑些的男子目睹了眼前这一幕,手指微抬,被带着斗笠的男子眼疾手快捏住了指尖。
那男子顿了顿,居然就真的乖乖垂下头,不动弹了。
这里的阵仗闹得不小,先前为首那汉子皱了皱眉,走到了这两人的中间,身子刻意遮住了来挑衅的男子视线:“发生什么了?”
那男子怎么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朝着自己走来,居然也不避让,反而挑眉笑道:“哟,张镖头,这是要去哪儿发财啊。”
说罢,他斜斜看了那站在货物旁两个瘦削男子一眼,笑道:“看来张镖头还真是没人了呀,这么瘦弱的人也敢派去护镖,不如找兄弟几个借些人手?”
护镖,顾名思义,是要将委托人的货物送去指定地点,商人重利,往往都只会在艰险的路段聘请镖行的人,这也就意味着入这行当,必须要有足够健硕的体魄,各个得是以一打十的壮汉。
眼前这男子身形却瘦弱同女子一般,一看便不是个入镖行的料子。
他这话说得促狭,跟在他身后的那些汉子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谁都知道前些日子合镖团弄丢了自己押的货物,砸了招牌,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那汉子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冷嘲热讽,而是转过头对着瘦削男子道:“把货卸了,让马儿休息一晚,明天方便赶路。”
瘦削男子应了一声,又伸手去解固定货物的绑带。
挑衅那人眼见汉子不接他的话茬,恼羞成怒起来,伸手就要去揭货物上贴着的封条:“张镖头这次进的是什么好货,你让我们这些小辈沾沾光啊。”
货还未送到就开封条乃是行业大忌,汉子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伸手就要阻拦。
不过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瘦削男子擒住了挑衅之人的手臂 ,语气依旧十分平和:“抱歉,这是要运送的货物,还未送到地点,不能开封。”
“你!……”那男子看着身形瘦削,手指却像是铁铸的那般,竟然轻易便将他抓得动弹不得,“你撒手!”
瘦削男子松开手,那挑衅之人往后狼狈摔倒在地,周围哄笑声响成一片。
就连汉子都颇有些意外,深深望了那瘦削男子一眼。
挑衅之人在他们这碰了一个钉子,嘴上虽然不干不净骂了几句,面上却不敢再那样嚣张了。
一个陌生男子推开人群走了进来:“不好意思,小弟不懂事,给张镖头添麻烦了。”
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弟冷哧一声,还想说什么,对上那瘦削男子眼眸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陌生男子皮肤黝黑,耳骨还定着蛇钉,他抱拳冲着张镖头行了一礼:
“也不知兄弟此行要去何处?可需要帮忙?”
汉子看着这人的模样,淡声道:“汴州。”
四下原本的嬉闹声停了,四周一片寂静。
那男子不可思议:“去汴州,你不要命了?”
他们这些走镖的,走遍了五湖四海,最清楚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尤其是汴州是谁的地界,不光是他们,这些走镖的人,这悯川所有百姓,上次垂髫老人下至三岁幼童,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危险又如何?”张镖头压低声音,“这可是那位大人亲自下令要送的货物……”
他并未言明那大人是谁,但很显然这些镖局的人都心知肚明。黝黑汉子眼中闪烁出一抹艳羡之色。但他又很快想清了他这是要送去何处,眼中的羡慕之色消失又转变成了幸灾乐祸。
张镖头将他的视线收于眼底,却也毫不在意,协助瘦削男子卸了货,商量好兄弟们轮流守着货物的时机,自己则进了客栈打算休息。
眼见张镖头的身影消失,那黝黑大汉走到了瘦削男子面前,笑容和善:“在下乾鸿朗,不知两位小兄弟名姓。”
瘦削男子也跟着一抱拳:“我叫林安,他叫林阑,如你所见,我们是一对兄弟。”
跟在他身后的男子微微颔首,表示回应。
乾鸿朗看着两人毫不相像的长相,沉默半晌道:“……倒是在下眼拙。”
实在是看不出来二位的相似之处。
不过行走江湖多的是因为各种理由掩盖身份姓名的人,乾鸿朗也不会点破,只是说:“小兄弟天资不错,年纪轻轻……实在可惜,若是找不到能呆的地方,可以来我钱家。”
林安像是有些不解:“汴州怎么了?”
他看刚刚众人的反应,一提到汴州,皆是勃然变了脸色。
乾鸿朗眯了眯眼睛,声音也变得危险起来:“你不知道?”
林安看着一派坦然:“只是听了些传闻,不过世人惯爱捕风捉影,传言不一定为实。”
乾鸿朗看着眼前人澄澈的瞳眸,看出其中的天真和野心,放下了戒心爽朗一笑:“传言也未必不可信,汴州就是座实打实的鬼城。早些年也有些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想去汴州大捞一笔,不过他们却都没有回来过。”
眼前这男子许是不知从哪个山野间来的小孩,身材跟个小娘们一样,应该年纪也不大,许是天生神力被那姓张的看见了骗进了队伍里。
这种人用言语用利益都最好蛊惑,他天分在那里,乾鸿朗对他有种罕见的耐心。
于是他压低声音,俯身对林安耳语:“这就是个送死的差事,小兄弟,我要是你就赶紧跑。”
林安像是被他说动,脸上各种神态转了个遍,口中还是倔强道:“可张大哥说了,这是那位大人的委托,只要我们跟着张大哥,不会让出事的!”
乾鸿朗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语气里诱哄之意愈深:“那大人的确有能耐,不过咱们这些人在他眼中不过是猪狗,他怎么可能废心思去保猪狗的命呢?”
眼看男人眼中还有犹疑,乾鸿朗又劝道:“咱们这些走镖的,赚的都是拿命换来的钱,命贱的很,镖头还都拿的大头,你也就能跟着喝一口汤……”
“话都是说的好听,你们大哥平日里装出那副爱惜兄弟的样子,前些日子遇见山匪还不是照样拿兄弟挡刀?要是真到了危险的时候,你看你大哥会不会挡在你们前面。”
“张大哥不是你说的这样!”林安眼眶通红,“你们都说那大人有能耐,又不能保护我们,有什么能耐!”
他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变得大了些,乾鸿朗表情微变,竟是不管不顾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闭嘴。”
这怎么能乱说!
乾鸿朗正要出言斥责,却本能的察觉到一阵杀意,他慌忙松开手,惊疑不定四处张望起来。
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乾鸿朗看着听话闭嘴但眼神中分明写着不服二字的林安,还是舍不下心抛弃这种好苗子,低声道:“那位大人可不能说。”
他将声音放的极低,就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一样,语气却难掩激动:“那位大人,可是仙人!”
林安……也就是楚阑舟看着他提及仙人之时脸上流露出的狂热表情,微微皱了皱眉。
坊间一直流传着樵夫的故事。
樵夫上山砍柴,林间山路难行,又起了雾气,樵夫恍然未觉,走迷了路,误入仙人境。
仙人坐在案前饮茶,面前摆放着一盏残局,樵夫疲于赶路早已口渴难耐,遇见仙人却不知,只当做此人是寻常山野人家,便停了下来,想要求一杯茶水。
仙人十分好客,邀请他坐在自己的对面一同饮茶。
两人相谈甚欢,从清晨聊到日落,谈及隐居一事,仙人邀请樵夫居于此处生活,樵夫却犹豫了起来。
他在山下还有妻有子,凡尘中留有挂念,不愿留在山野间。
仙人也不阻拦,只让他又喝了一盏茶,便指给了他下山的路。
等樵夫穿过层层暮霭回到村落之时,却发现村中人都变得陌生了起来。他遍寻不到妻儿踪迹,四处打听才知道妻儿早已逝去,他不过上山同仙人闲聊了一日,人间便已过百年……
更重要的是,樵夫发现,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不会变老了。
时光凝固在了他的面前。
周围的邻居头发从乌黑变到花白最后死去,樵夫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最后他便被视为怪物,逐出了村落,再也没有回来。
这不过是坊中流传的一个神话而已,樵夫的结局无人能知,不过悯川的人却有了一个共识——仙人赐下琼浆,饮下便可得长生。
乾鸿朗也像是察觉到自己失态,终于回过神来,冲着林安道:“林安,和我们镖局走,如何?”
他站在此处,却如芒刺在背。
林安还没什么,倒是站在林安身后的林阑表情的视线不知为何,刺的他有些不舒服。
常年游走在危险边缘养成的第六感不断警告着乾鸿朗不可留在此处,也就是想拉拢林安才让他强撑着留到现在,不过这份耐心也很快就会耗尽。
身旁那汉子也不耐烦道:“头儿,这人自己找死,别和他说了。”
乾鸿朗没动,很显然,还是在等她回答。
楚阑舟摇了摇头,坚定道:“不去。”
乾鸿朗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后悔的,不过没关系,我们这里随时欢迎你。”
说罢,他急匆匆转身离开,看脚步竟是有些凌乱。
之前被楚阑舟当众打脸的汉子站在原地对着楚阑舟冷哼一声,也跟在他大哥身后,转身离开。
那镖头显然是将他看成了没什么见识的乡野少年。
楚阑舟咧嘴一笑,也转身要往客栈走去。
都是些没什么根骨的普通凡人,心思不正也好,正也好,她都懒得去管,有这个时间不如美美睡上一觉。
不过她刚转过头,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什么东西。
宴君安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漂亮的玉瓶,而且这玉瓶楚阑舟再熟悉不过,毕竟以前宴君安隔三差五便会给她送来几瓶。
——返魂香。
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宴君安看着楚阑舟,听语气还有点委屈:“只是让他们做点噩梦,不会惹上因果。”
楚阑舟揉了揉眉心,秘密传音给宴君安:“赶紧收起来,别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份。”
护镖的这群人都是平日里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哪有还拿着玉瓶把玩的道理。
沉思许久,她还是道:“都是些凡人……你与他们计较什么,还浪费你调的香料。”
因果这东西得看天道脾气,并不是自己说不会沾染就不沾染的,而且这因果一旦招惹就摆脱不掉,保不齐还会影响道心,反正极其难缠,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能不冒风险就不冒。
“嗯。”宴君安也不知听了楚阑舟的话还是没听,反正是把玉瓶收了起来,至于私下会不会再用就不知道了。
每个人的客房早就被张镖头安排好了,他们走了一截路,眼见着四下无人,楚阑舟轻轻牵了牵他的手,低声道:“抱歉。”
说好了要带他去楚家祠堂见家长的,临时却出了这种事导致毁诺,她有些不好意思。
阑舟要去哪里都将自己带着是好事,宴君安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生气。
比起这个,他更介意一个东西。
宴君安垂下眼眸,半晌后才不情不愿道:“玉牌。”
楚阑舟微微抚额:“他都已经在储物袋里了。”
已经答应了人楚风言的愿望,楚阑舟临行前还是通知了楚风言,也言明了此行凶险,楚阑舟不一定能够抽出空闲保护他。
原本是想让楚风言知难而退,却没想到楚风言居然当场拿出了玉牌,给她表演了一次大变活人。
人家都愿意宿在玉牌待在储物袋里了,还能怎么样呢?承诺在先,楚阑舟便只得带上了他。
“我是剑尊,我还是渡劫巅峰修为。”宴君安咬了咬唇,像是极羞愤,但还是红着耳根开了口。
他不是早就是剑尊和渡劫巅峰了吗?
楚阑舟不明所以,但她看宴君安的脸色有些僵硬,又联想到他之前的幼稚行径,犹豫许久后还是鼓起了掌:“你很棒!”
虽然已经两百多岁了,但两百多岁就能达到渡劫巅峰的水准对修真界而言已然是天才。值得魔尊上赞叹一句。
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宴君安却像是难以置信般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一言不发便转身离开。
原地只留下了还在莫名其妙的楚阑舟还在丈二摸不着头脑。
往常系统从不会置喙楚阑舟的决定,但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系统恨铁不成钢的插嘴道:【他的意思是他厉害。】
对啊,她这不是夸他了吗?楚阑舟更加疑惑。
系统气死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楚阑舟这般不解风情的人。
迂回对楚阑舟没有作用,它直接挑明:【他厉害,你就没必要带别的男人了。】
楚阑舟还在不解:“厉害,别的男人……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吗?”
系统正想说当然是因为厉害的可以保护你啊,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住了嘴。
别人保护对楚阑舟而言没有意义。
因为自家宿主自己本来就是这个位面战力职天花板级别的人物了。
而且自家宿主从小到大都是一方霸主,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男生,保护什么的还是别想了,做到不被楚阑舟欺负就已经很优秀了。
想通其中关窍,系统幽幽开口:【是他不懂事了。】
妄图置喙楚阑舟的决定,是他不懂事了。
楚阑舟:???
楚阑舟越发不解,不过回去的时候还是留意了一眼东边厢房的方向。
那里是张镖头住的地方。
柳明彧送来的那本书显然并不是一本着重描绘斗争过程的书,书里有关于煞气的相关描写记录太少,楚阑舟也只能凭借书中的只言片语,勉强做出猜测。
就比如汴州煞气暴动事件在书中的记载是只记述了暴动的时候百姓的惨状,却并未溯源。
但万事都有因果,楚阑舟既然知道事情会发生,就绝对不可能放任下去。
于是她打算连夜赶往汴州,寻找煞气暴动的源头。
早年四处游历的经历增长了她的见识,楚阑舟并没有选择直接传送,而是凭借脚力一路探寻,沿路收集百姓之间的流言和凡间发生的事件,也就是在途中,她撞见了这个镖队。
汴州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这镖队却反其道而行之,要护送货物进汴州。
要知道汴州在传言里可是一座空城。
送货物去汴州给谁?给鬼送去吗?
疑点太多,而且隐约和事件有所联系楚阑舟便拉着宴君安化身为一个少年人,潜藏在了队伍之中。
这一来就发现了更多的消息,先是他们对货物的委托人好像讳莫至深,从不可直呼其名讳。其次是委托人委托他们运送货物,却并没有指定具体地点,只是告诉他们送去汴州,自然便可知晓。
今日镖队歇息,偶遇另外一伙镖队的人。发现他们也认识那位委托人,而且还说那人是个仙人。
仙人?
楚阑舟嗤笑一声。
悯川大陆有的是修者,却没有仙人。
甚至就连修为稍微高一点的修士都不愿与凡人接触。凡间出现的那些仙,不过是一个个披着仙人外皮,拿着丹药唬人的利欲熏心的劣等修者罢了。
楚阑舟看着紧紧闭合门扉的卧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宴君安早就等在了门内:“怎么办?”
楚阑舟道:“不必管,静观其变。”
等饵下得够深,“仙人”自会上钩。
不过今夜也有其他的事,楚阑舟对着宴君安点了点头。
调查归调查,楚阑舟压根不可能让他们把这些货物安全送出去。
相视一眼已然明白了对方的含义,宴君安缓缓背过身,也不提醒楚阑舟,就这样当着楚阑舟的面缓缓脱下了外袍。
他脱得缓慢,缓缓展露出里面穿着的里衣。
他的外面穿着的是护镖人穿着的粗布麻衣,内里穿的却是法器练就的里衣。
这衣袍哪怕外人看了也只能看到它伪装之后的样子,和宴君安此时的外形一样——与楚阑舟不同,宴君安没有吃易容丹,他用的是灵力化形。
楚阑舟做不到这种事,毕竟维持化形需要灵力,而楚阑舟是魔尊,灵府里有的是灵力不是魔气,要补充灵力还得……
这种法子也有弊端,只要是面对修为与他相同或者更高的修士就会暴露,不过整个修真界比宴君安修为高的修士几乎半个巴掌都数不出来。
不过楚阑舟就是那半个巴掌中的一个。
楚阑舟眼中看到的,是毫无伪装原本的宴君安。
眼前场景就像是荔枝剥开外面粗糙的表面露出里面细腻的果仁。
粗布麻衣和细密织就的纯白里衣形成了鲜明对比,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他却偏偏背着她,绑着的发髻松开了,墨色长发如瀑般落下,散落在衣摆之下,有些落入里衣和外袍之间。
他的里衣并不是很露皮肤的那一种,相反,是符合礼仪标准非常严实的。可他却当着别人的面更衣。
所作所为,可不像是个君子。
楚阑舟甚至能想象到宴君安如今的表情。
遮掩到了极致,又禁欲又放荡。
难免勾起了曾经的回忆,楚阑舟尚在念虚宗之时曾经偷偷翻墙撞见宴君安沐浴,,当时初见时没有那种心思,现在再回想起来却多了那种旖旎之景。
那日惊鸿一眼瞥见锁骨一点红晕,有水珠顺着锁骨而下,小蛇一般,诱人吻舔上去……
若当时真的舔上去了会如何?那锁骨的主人,一定会瞪圆了那那双被墨色晕染的眸子。
……等那眸中染上愤怒羞愤至极的表情,又该是怎样的盛景。
楚阑舟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她上前一步,想要开口:“你……”
……
冲天火光乍然亮起,如同当头一棒,楚阑舟被狠狠从欲望中敲醒,来不及细想,她直接跳窗而去,房内只留下楚阑舟的一句言简意赅的话:“赶紧走!”
宴君安:……
灵力光芒一闪,宴君安一秒穿上了夜行衣,也跟了上去。
夜半, 火光冲天。
楚阑舟几乎是在火被点燃的下一秒就出现在了货物前面。
货物本来就有留人看守,此时早已乱成了一团。
原本张镖头队伍里的汉子们急吼吼站了出来,在客栈里来回奔忙着接水想要灭火。
不过火势实在是太大了, 那点水也不过时杯水车薪, 很快货物就被烈火掩盖, 发出烧灼之后的噼啪声响。
“张镖头!”
“快救火, 快救火!来不及了,快!”
“头儿,救不出来了, 怎么办?”
火光烛天, 张镖头站在距离货架不远的地方,凝视着眼前的熊熊烈火,眸阴沉得像是能拧出水来。
虽说是仙人的委托,但那可是要去汴州。这样危险的活计无人敢接,也就是他们之前失利丢了镖砸了名声, 不得不接下这单。
可人还未到汴州就毁了货物。这岂不是在将他们合局的脸面往地上砸?
原先被安排看守货物的男子早就被其他人摁着压在了地上, 他张红了脸,还想反驳:“老大,我就打了个盹, 不知道怎么了……啊!”
他被重重的扇了一个耳光, 沾着血的牙齿落在了地上。
他们这一阵仗闹得极大,也吸引了住在客栈里其他镖局的注意。
“张镖头,怎么好端端的就烧起来呢?或许是天气太干燥, 空气中的火星子点燃了货物吧……节哀啊。”
楚阑舟微微侧头,认出那男子便是先前挑衅自己那人。而站在
䧇璍
他身边的, 赫然是乾鸿朗。
那男子似乎早就料到会发生此事,眼眸中嘲笑之意几乎能溢出眼眸。
眼看身边有人要将他围起来的趋势, 看热闹的男子脸上闲适的笑容消失,连连后退,仓皇道:“你们干什么?”
“你……”
乾鸿朗挡在了那男子身前,沉声道:“不是我们干的。”
“不是你们干的,你们又怎么会一副早就知道的模样?”
男子瞪大了眼睛:“你们那火烧的那么大,哪怕是个瞎子也该看见了!”
“头儿,依我看,他们一开始就是不怀好意,否则怎么会这么碰巧与我们凑在了一处?”
“这里就这么点人,不是你们难道还是我们自己的人不成?”
眼看闹剧愈演愈烈,人群闹哄哄吵成一团,张镖头还是站了出来:“够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人都安静下来。
楚阑舟在前,宴君安跟在她的身后,一起望向站在人群之中的张镖头。
“我会请仙人查清真相。”张镖头阴沉的目光扫遍周围所有人,眼眸中的阴寒目光让人心惊:“在仙人到达之前,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
今夜,无论是谁都无法安眠了。
自从张镖头说出这句话之后,质疑声此起彼伏。但楚阑舟发现,他们一个都没有动,就连不断挑衅的男子都没有再出声,这是脸色极差地站在一边。
居然真就因为张镖头的一句话待在了这个客栈之中。
楚阑舟可不认为这是张镖头的功劳。
两队镖局向来不分先后,而且关系并不友善,不可能因为张镖头一句话就停下脚步。真正能让他们感到害怕的只有那传说中的仙人。
正如此时,两队人聚集在一起,站位隐约分出了两个阵营,形成对立之势:“怎么叫人?”
“仙人委托给我的时候就递给我了这个羽毛。”张镖头冲着身边兄弟点了点头。那人面色凝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根羽毛。
纯白色羽毛在匣子中散着莹莹微光,衬托在黑色锦匣中,一看便不似凡物。
张镖头小心翼翼将盒子捧在手中,话语间是掩盖不住的得意:“只要点燃它,就能叫来仙人。”
四下一片惊叹之色,宴君安上前一步,想要探查此物。
他们本就有想探寻这仙人身份的意图,楚阑舟没做阻拦,甚至帮宴君安接了腔,询问张镖头:“能给我哥哥看看吗?”
张镖头目光中含着深意,落在楚阑舟和宴君安的身上,半晌后才松了口。
他脸上重新挂起微笑,将锦盒递到了宴君安的手中:“你们是我的兄弟,想要瞻仰仙人之物还是其他……当然都可以。”
……
宴君安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很快便把锦匣交还到了张镖头的手中,传音给楚阑舟:“只是鹅毛而已。”
上面还刻了传音符文,不过是最低劣的箓文,修真界随便一个铺子都能买到。
顿了顿,他又道:“盒子应该出于穆家商铺。”
不过穆家香料铺子开得极大,也有与凡间交易往来,一个盛放香料的盒子而已,作不了什么证据。
他看着楚阑舟,将唇尖咬到发白,楚阑舟上前一步,站到了他的身边。
而后轻轻牵了牵他的手。
人群里,众人视线皆聚集在张镖头的身上,张镖头将手里的鹅毛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入火中。
鹅毛微微闪着光亮,未被点燃就猝然消失。
众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仿若看到神迹,皆是尖叫笑闹起来。没有人看到正站人群角落里牵着手的两个人。
货物燃起的火光未曾熄灭,是不是发出噼啪的断裂声,宴君安手里牵着一团温热,只消偏头就能看到女子怀着笑意的瞳眸。
此时此刻,宴君安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如今身在凡间,他们隐姓埋名同凡人呆在一处,好像就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凡世夫妻。
手中的温度像是幻梦一场,宴君安眼眸微垂,一动都不敢动。
他不敢动,牵着他的那只手却没放过他。
手心被轻轻刮了一下,宴君安指尖微曲,睫毛狠狠颤了颤。
先是一撇,又是一捺,楚阑舟在他的手心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她似乎刻意促狭,画完之后还在他的手心捏了一把。
酥酥麻麻的痒意直窜到心脏,宴君安不得已垂头将作怪的手指紧紧攥住。
楚阑舟是记仇的。
当初他在念虚宗的所作所为被小师妹记在了心底,今日变本加厉报复了回来。
宴君安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此时楚阑舟是个什么样的表情,耳根已经全红透了。
在做正事呢,怎么能这么不正经?
过犹不及,再斗下去保不齐要激怒宴君安。楚阑舟意犹未尽想要收回手,拉了拉却没有如愿抽走。
小仙君耳根的绯红有隐隐向脸上攀登的趋势,动作上却死拉着她的手不松开。
楚阑舟:……
系统仿佛抓到了证据,在她的脑中扯着嗓子道【你看看他,他明明超爱的。】
别的不敢保证,宴君安这种人系统可看得太透彻了,虽然成天把自己伪装成稳坐钓鱼台云淡风轻的钓手,其实背地里早就咬死了楚阑舟递过来的鱼钩。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系统眼里此人明明就是个抖m变态,也就楚阑舟滤镜深重还能把他看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可怜。
眼看系统在脑子里越吵越大声,楚阑舟甚至有种婆媳争斗自己被夹在中间两难的荒谬感觉。
忙乱的安抚好一阵才把系统安抚地平静下来。楚阑舟抬眸冷冷注视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财”帮那个之前不断挑衅的男子:“你有什么事吗?”
男子表情怪异,但还是道:“你们兄弟的关系真好。”
言语中暗示自己看到了他们握手的画面。
楚阑舟想要抽出手,察觉到宴君安泫然欲泣的目光后,便不再动作。
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也影响不到后面的旅程。楚阑舟干脆纵容了他的小脾气。
她这坦诚的举动反倒引起了那个男人的误会。男人面露恍然之色:“我看你们不似寻常出身……怪不得,原来是这种关系。”
楚阑舟:???
系统贴心帮楚阑舟做翻译:【他猜测你们有龙阳之好。】
楚阑舟心想这怕不止是误会了这一点,搞不好连背景故事都给她脑补出来了。
想通其中关窍,楚阑舟皱了皱眉:“你之前,一直在试探我?”
当时这个计划也只是临时起意,有很多都没有部署周全,就比如宴君安的仪态太过端庄,哪怕穿着粗布凡衣也掩盖不住起出尘之色……种种难免会引起他人的疑心。
悯川各地风俗不同,但那些有名望的世家都不允许家中弟子与男子混在一处。那些动了心思的却被家长阻拦棒打鸳鸯的小情侣私奔出来的事情在悯川并不罕见。
看来此人并不像他之前展露出来的那般是个没什么脑子见识的草包,恰恰相反,他很有城府。
男人笑了一声,没有反驳:“大家都混迹江湖,难免提防些。”
说罢,他伸出手,冲着楚阑舟道:“我叫季承业,幸会。”
他的指腹处有薄茧,这种茧只能是握笔所致。楚阑舟的视线从那上头一扫而过,回握了一下,算是原谅了他之前的试探。
应该是常年奔波在外导致皮肤被染成了古铜色,但季承业浑身肌肉紧实,身形健硕,配上那双颇为锐利的眸子,换种角度来看也不是毫无姿色。
宴君安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腕,表情逐渐变得危险起来。
共同相处过那么长时光,楚阑舟现在已经很能摸清楚宴君安的脾气了,蜻蜓点水一握就赶紧松开。
系统提醒道:【宴君安的眼神不对。】
楚阑舟不置可否,甚至还替他挽尊:“他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系统冷冷一笑【可他之前才让无辜的人遭受了无妄之灾。】
它也是和宿主一起经历过宴君安黑化时期的,宴君安凭一己之力关过多少人,他们都有目共睹。
“小做惩戒,不会丧命。”楚阑舟想起他被自己逼着委委屈屈放人的样子,眸中染上了笑意,“他有原则。”
这是没救了。
系统在楚阑舟的脑海中冷笑。
所以这世界上哪儿来的熊孩子,就是因为有这些熊家长惯的。
楚阑舟倒是在想别的事情。
这一路上,宴君安似乎就处于一种莫名的焦虑之中。
楚阑舟不明白缘由,但宴君安的转变肯定与这件事息息相关。
更何况这个商队本就十分可疑。以前都没有消息,偏偏自己刚动了出汴州的念头就明晃晃来了个要送货去汴州的商队,实在是太过巧合。
不过……
仙人迟早会来。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局。
……
众人并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在引燃鹅毛后,很快就有人开始惊呼:“好,好像……有人来了!”
楚阑舟顺着大门方向眯起眼。
以她的目力,自然可以看清远处那些人的身影。
那是一队人。
为首两人皆是青面獠牙头戴着高高的帽子,一黑一白,帽沿上分别写着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两种汉字。他们手中还举着纯白的奠仪。
高举的白色蟠旗上用血色写着“仙君出行,生人退避。”几个大字,正迎风飘动着。
后面的人抬着轿子,轿子四面用青纱围住,只能看清里头影影绰绰坐了一个人。
总而言之气氛十分阴间。
待这队人马走近,在场也有人看清了这队伍的样子,都变得惊慌起来。
那队伍却丝毫未受这些人影响,一板一眼行走着,最后停在了门前。
“这……”季承业回眸看向宴君安,试探道,“这位仙君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吓人。”
一般有什么仙人消息,能第一手得知的都会是世家权贵。他这样说,就是想了解宴君安是否能透露相应的消息。
反正一句话的事,宴君安说不说都没有损失,单纯看他的反应就能暴露出不少讯息。
宴君安的反应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只见他瘪了瘪嘴,往楚阑舟身后躲了躲。
楚阑舟不明所以:“怎么了?”
宴君安重复季承业刚刚说过的最后两个字:“吓人。”
意思是自己被吓到了。
楚阑舟想了想宴君安“成亲之时”站在自己门口的那四个木傀儡,其恐怖程度比这个有过之而不及,饶是她再对宴君安有滤镜此时都不免有些想吐槽。
你才是在场人中最不应该害怕的那个人吧。
季承业眼看着宴君安躲在楚阑舟的身后理直气壮的接受楚阑舟的保护,嘴角微抽。
说句不好听的,大家都是因为实在无走投无路了才出来走镖卖命的,哪怕因为爱情也没有遇到危险了就一定要舍命保护谁的道理。
又想想好像从一开始就是那林安在做事,这人只会站在旁边干看着。
他看向宴君安的目光不免带上了几分轻视,原来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娇花。
没有人在意季承业的心理活动。
众人连带着楚阑舟的注意里自从那队人马走进后就一直放在那轿子身上。
……
轿子被停放在院落正中。刚刚抬着轿子的人只是垂手站着,看上去十分恭敬。
这种仪仗十分唬人,一屋子的大汉就连大气都不敢出。最后还是张镖头反应过来,带领众人双膝跪地:“恭迎仙人!”
“恭迎仙人!!”
一众兄弟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众人皆跟着张镖头的动作一至下跪。站在一干下跪的人之中的三个人就显得格外醒目。
楚阑舟侧头微微看了一眼正抱胸冷眼看向轿子的季承业,挑了挑眉。
这人似乎对仙人并没有敬畏之心。
张镖头回头就看到了这三个格外显眼的身影,低声呵斥:“林安!”
他话音未落,就被一道声音打断。
“无妨。”
声音自轿中响起,与此同时,纱帘无风自动,掀开四角露出端坐在轿中的人影。
那人看长相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年轻人,皮肤雪白,眉间一点朱砂痣,身周还换绕着几个符箓叠成的纸鹤,看上去倒还真的有几分仙人姿容。
他神色冷淡的望向众人,抬起手:“你们也都站起来吧。”
宴君安在看清那人的第一刻就对楚阑舟传音道:“没有灵力,只是个普通凡人。”
这一点不需要他做提醒,楚阑舟自己也可以发觉。
此人灵府空空,毫无资质,就连最低等的修者都算不上。
她反应颇为平淡:“只要他们相信,他就是仙人。”
借用了凡间的民俗更能引起人们心中的敬畏和恐慌,坐在正中的是不是仙君无所谓,威慑力做足就可以了。
楚阑舟转眼四眺,看到众人眼眸中的崇敬和痴迷之色,皱了皱眉。
可若仙人是凡人才更不对劲。
普通凡人到底哪儿来的胆子,敢起去汴州的主意?
……
仙人发话,张镖头自然不好再让这几人跪下,只不过眼眸中暗含杀意,似乎在心中狠狠极了一笔。
但仙君还在,他只得放下怒意,走到仙君面前,谄媚道:“仙人,今晚夜已深了,不如先歇息一夜,明日再做定夺?”
那仙人十分冷傲,闻言只是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张镖头会意,连忙道:“我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点燃了仙人给的信物,仙人在此处坐镇,没有人敢出去的,都在这里。”
仙人扬了扬首,目光从一干人的脸上扫过,这才淡然道:“允了。”
得了仙人口谕,那些扮作青面獠牙厉鬼的凡人跟在仙人身后,熙熙攘攘走进客栈。
张镖头早就在仙人到来之前张罗掌柜安排好了仙人居所,此时正走在最前头,带领着仙人落塌。
仙人在临踏入客栈之前微微侧头,说出了一行话:“烧了我的货物之人,待事情真相查清,会承担烈火噬心之刑。”
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游离在楚阑舟这几人身上。
显然他的怀疑对象就是这三个见他却没有下跪的人。
宴君安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对楚阑舟道:“需要将他关起来问一问吗?”
漂浮的纸鹤,吹起的纱帘……这些东西在他们这些修者眼中都能轻易用符箓做到。
越用这些道具越能展露出主人的心虚。这扮演仙人的男子一开场就接连使用了那么多,显然并不像外表伪装出的那般淡然。
“不急。”楚阑舟沉思片刻,对宴君安道,“这件事有问题。”
因为她在张镖头的指腹上看到了一点黑色的痕迹。
——那是,火油。
……
许是仙人降临, 客栈中很快就降下了一场雨。
大雨瓢泼,浇灭了正在燃烧的那批货。
这些货早毁了,仙人又在此处, 故而无人守在这里。
这也方便了楚阑舟的探查。
楚阑舟站在院子里, 也不知在低头翻找着什么东西。
毕竟这些货物都差点给烧成灰了, 系统看不明白楚阑舟的做法, 但这并不影响它害怕。
那劳什子仙人留下来的轿子就停在院子正中,看配色不像是轿子,倒像是个灵堂。
凄风苦雨, 系统听着耳边吹来的呜呜冷风, 颤抖着嗓音问:【好了没……】
一阵阴风刮过,系统浑身颤了颤,补充完了接下来要说的话【怪瘆人的。】
“这世间是没有鬼的。”楚阑舟一脸认真道。
系统没办法想象自己居然被楚阑舟这个最不科学的魔尊教育,难以置信,【啊?】
楚阑舟低笑一声, 道:“除非有人装神弄鬼。”
系统没明白楚阑舟在说些什么, 但她好像已经达成了目的,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系统听着楚阑舟阴恻恻的笑声,不自觉抖了抖。
这世界哪怕有鬼, 恐怕也不及楚阑舟吓人。
……
乾明派。
“你怎么了?”
身边人出神了太久, 穆婉莲想了许久还是出言询问。
巫柳面带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友人。”
穆婉莲做惯了解语花,业务能力很熟练, 闻言微笑道:“是有什么烦恼吗?”
“他与我相交多年,事到如今, 我却想与他分道扬镳。”
穆婉莲点了点头,表示能够理解:“观念发生分歧, 这都是正常的。”
“与观念无关。道法三千,无分对错。”巫柳摆了摆手,“只是我看上了他的妻子。”
“啊?”骤然吃到大瓜,穆婉莲愣神片刻还是道,“爱人之心,人皆有之,你没有错。”
“我是在帮他。”巫柳并不领会穆婉莲给他递来的台阶,反而道,“他的爱人如朝阳,不该被私人占有,人人都该一同沐浴于阳光下。”
“到了那个时候,他依旧能做他的天子娇子,这世间万事万物,也都能得到一个解脱。”眯着眼睛说完心中所想,巫柳叹了一口气,听语气还颇为惋惜,“可惜他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
这玩意儿是神经病吧。
穆婉莲哑口无言,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脸皮厚到这种程度。
此人神神叨叨,谎话连篇,一些无关紧要的微末小事也爱撒谎,硬生生把自己还算俊逸的脸庞作成了面目可憎的模样。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哪怕好脾气如穆婉莲都快忍耐到了极限。
好在此人的武力值确实过得去,有他相伴一路,穆婉莲所遇到的艰险都少了许多。
并没有废多少功夫就找到了那修士的住所,穆婉莲看着同她屋内一般的守卫配置,愤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那修士一直不救自己出来,原来也被囚禁在了乾明派。
这林束这样做,就不害怕她们到时候出去将她揭发吗?
系统考量的比穆婉莲还要更多,穆婉莲因为之前的丑闻掉了一波人气,如果借用此事或许能够洗清宿主身上的负面消息。
它的数据库已经开始构思起草洗白穆婉莲的话术,万人迷系统早就在每次任务实践中积累了大量模板,此时做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在系统谋划的时间穆婉莲早就翻身入了房间。
来人在看清自己之后的视线逐渐从警惕转为了兴奋。耳边同时传来了系统的播报声:【臧泗,称号:隐元居士,当前好感度:100。】
穆婉莲微微松了一口气。
系统说的没错,这修士的好感度果然没有下降。
臧泗看着她,满目都是倾慕之色:“穆姑娘,你近日过得可好。”
在乾明派基本吃喝不愁,不过实在烦心。不过这并不需要透露给这个副本npc,穆婉莲略过了话题:“该死的林束,居然将你困在了这里。”
隐元居士臧泗摇了摇头,道:“是我不愿外出,和这些弟子无关。”
他甚至还替楚阑舟解释了几句:“最近世道不太平,各宗门加派人手护卫宗门安全,是正常的。”
说罢,他像是才看清跟在穆婉莲身后的是何人一般,脸色骤变,迅速将穆婉莲护在了身后,厉声呵斥道:“你来干什么?”
巫柳不说话,表情似笑非笑看着她。
穆婉莲解释道:“你们认识吗?冷静,他没有害我,我被软禁,是他将我带了出来。”
她不想替这个神经病说话,奈何她的人设在这里,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
巫柳故作西子捧心状,叹惋道:“隐元兄,我可是拼尽全力将你的小心上人救了出来,你却对我刀剑相向……小生好伤心啊。”
流程上他的确是践行了他发的天道诺言将穆婉莲救了出来,但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臧泗还是抱拳道:“多谢。”
巫柳微笑道:“你我之间,不必生分。”
他这副情真意切的作态实在恶心,臧泗只觉得一阵反胃,索性将视线转到了穆婉莲的身上。
穆婉莲早做好了遇见臧泗之后的说辞,清了清嗓子,微微垂眸:“这几日,我倒是长了许多见识。”
言下之意是另有隐情。
比剑的留影石早已传来,否认事实没有意义,模糊真相反倒更容易将人说服。
毕竟人只会听从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臧泗果真勃然大怒,红着眼睛道:“你受委屈了。”
目的达成,穆婉莲趁热打铁:“我这几日看惯了世间冷暖,只想寻个地方隐居……”
照理而言,她如今是不知道臧泗身份的,她得找个合理的借口,让他带自己隐居。
那臧泗闻言果然眼前一亮,不过很快便压制了下来。
他故作淡然,殊不知他现在的表现就像是个正在疯狂展露漂亮尾羽的孔雀:“实不相瞒,在下便是一位居士。”
不出所料,穆婉莲面上却做出一副激动的情态:“果真?”
臧泗唇角的笑意就连压都压不住,他想要去签穆婉莲的手,但君子的礼仪止住了他的动作:“能帮助穆姑娘是在下的荣幸。”
他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得回过头看向站在一旁同样嘴角带笑的巫柳:“你在干什么?”
巫柳放下手中的纸笔,被抓包了却表现的十分坦然:“小生是个书生,看到此情此景格外感动,便想着记录进故事里。”
臧泗也不是没有看到过他写的书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荒淫无道的杂书。
他被这人算计便也罢了,穆婉莲可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若是被写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传言岂不是平白污人名节?
急忙阻拦了巫柳再次动笔,对上那人似笑非笑的眼眸,他想起当日巫柳拽着他衣袖时说的话。
哪怕明知道自己的恩人只有一个,但好胜心起,他还是想要在此人面前证明一番:“穆姑娘,巽天一年,您身在何处?”
时间过去太久,穆婉莲有些不记得了。
系统在她的脑中提示道:【相亲。】
穆婉莲想起来了。
自己最初接到的系统任务并不是成为剑阁师妹,而是许给一个高门大户作妾宅斗。她废了好大的心力勉强在念虚宗站稳脚跟,便忙不迭请假回去退了婚约。
这一年在穆婉莲的人生履历上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去穆家查一查就能查到,她没有撒谎,如实说了出来。
被家族牺牲无辜的少女足以激起任何男人的保护欲。
隐元居士在听清她的回应后脸上是笑容却是一僵。
“……你说……什么?”
穆婉莲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不敢重复了。
巫柳却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
“隐元兄,看来你记了那么多年的恩情,倒是张冠李戴,徒留一场空梦啊。”
……
客栈,宴君安。
修行到他这个境界是不需要做梦的,宴君安却罕见地做了一场梦。
梦里楚阑舟醉卧在桃林间,披着桃花瓣就想入睡。
小师妹任性起来就连她的师兄都束手无策,宴君安叹了一口气,还是任劳任怨弯腰,想她抱起来。
不过他没有成功。
因为他被一个力道硬生生拽进了桃花瓣里。
楚阑舟应当是在这地上滚了好久,身上披好的外衫松散开来,展露出一小节旖旎春光。
宴君安皱眉想要遮住眼前春景,却对上了楚阑舟的琉璃般的瞳眸。
那双瞳眸中写满了狡黠,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楚阑舟趴俯在他的身前,指尖勾着他的衣带,吐气如兰,凑在他的耳边带着一丝将散未散的酒气。
故意装醉诱他入局,实在是个……坏心眼的小魔尊。
宴君安眼眸微沉,任由楚阑舟将他的衣带扯开。
二人纠缠在了一处。
喘息未落,怀里的温热便毫不留情悉数散去,宴君安抬眸一看,自己吻上的并非红颜。
而是一截枯骨。
披着一副的不是楚阑舟,而是完完整整的一具白骨。
那截骨头纯白如玉,骨头上还刻着深深浅浅的祷文。正被宴君安无比珍惜地拢在怀中。
红颜枯骨,无外乎如此。
眼前场景惊悚无比,宴仙君深吸一口气,眸中逐渐恢复清明。
坐起身,察觉到抱在怀中不属于自己的衣衫,联想到之前那个荒诞的梦境,宴君安揉了揉眉心,微微叹了一口气。
用道具延续了狐妖血脉,又是春天……哪怕是他也无法克制住血脉里的天性。
但他毕竟是宴君安。
恪守君子本分,一举一动都符合礼数,哪怕独身一人也从不逾矩的宴仙君。
宴仙君盯着怀中的里衣,皱起了眉,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半晌之后,他还是没有忍住,头埋在怀中衣衫里……蹭了蹭。
气味淡了。
宴君安愣愣盯着手中的衣物,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猛得将手中东西甩了出去,而后迅速离开了房间。
又过了一段时间,红着脸的小仙君推门而入,将里衣藏到了被褥深处。
……
等楚阑舟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早已聚满了人。
她的视线顺着人群划过一圈,发现今日的人数和昨日一般,看来并没有人趁着深夜逃窜。
仙人的威慑力真的有那么大吗?
楚阑舟盯着他们狂热到近乎偏执的目光,起了探究之心。
“安兄,你可知道那纵火之人是谁?”季承业看着楚阑舟,微笑询问。
楚阑舟抬了抬眼,随口敷衍:“不就是你吗?”
季承业看出楚阑舟对自己的敌意,讪讪一笑:“当然不是我,安兄说笑了。”
“仙君来访,生人退避……”
一句吆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眼看着仙人被簇拥着走入庭前,季承业闭上了嘴。
张镖头此时就站在仙人的身侧,指着在场人讲述了前几日的经过:“当时我们要住店,恰好遇见了钱庄的人。镖局有镖局的规矩,同一客栈不可同宿两家人。但当时天色已晚,此处又荒僻罕有人烟,便与他们同宿在了此处。”
“刚叫孙战看守货物呢,熟料我还没在屋里打个盹儿,外面就烧起来了。”
说罢,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就被众人送到了仙人面前,正是昨日被打掉牙的“合”局弟兄。
他显然因为自己的失职被教训了一通,此时看上去很是憔悴狼狈。
仙人只淡淡扫了一眼此人,孙战便像是遭受到什么非人的攻击一般,整个人浑身颤抖倒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胸口哀嚎。
仙人昨日便说偷盗者会遭受烈火焚心之痛,没想到今日就会亲眼目睹这一幕。
众人皆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张镖头结结巴巴道:“仙,仙人,难不成就是孙战放得火?”
仙人淡淡道:“看守不利,小惩大戒,以儆效尤。”
说罢,他转头又扫了孙战一眼,孙战原本哀嚎的嗓音止歇,正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仙人回眸扫过众人神情,而后才将目光落在了张镖头身上:“你虽然护卫不力,但检举有功,这是赏你的。”
旁边跟在仙人身边的小厮得了命令,递给张镖头一个药丸。
张镖头眼神激动,刚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将药丸吞入腹中。
很快,他便发出一阵舒爽的叹息:“好爽。”
庭院里众人的目光各异,仙人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而后淡然道:“此丹药是我炼制,有延年益寿之效。”
楚阑舟闻言没忍住,在心中冷嗤一声。
这哪里是什么延年益寿的丹药,分明就是一颗清心丹。
清心丹,用处和名字一样,可以清心,不过修士想清心可以念清静经,在修真界基本没有什么作用就是了。
不过那些有点道行的方士倒很喜欢鼓吹这丹药功能,毕竟清心丹服用后可以感受到清心的效果,从凡人的角度而言就是那种骤然神清气爽的感觉。
至于那种烈火焚心之痛也是借用纸鹤传符箓贴到了人的胸口,不过速度极快,肉眼很难察觉就是了。
隐约猜测到这仙人的用意,楚阑舟眯了眯眼,抱臂看起热闹来。
果然,那仙人开了口:“仙人无私,有奖有惩,在座的各位,被检举的会受到惩罚,检举真凶之人,则会获得我的一枚延寿丹。”
说罢有个小厮从他的背后走,手中还端着一枚丹药。
延年益寿丹药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众人的目光都变得热切起来,不过还在挣扎迟疑。
仙人将他们的目光尽收眼底,半晌后才笑道:“当然,为了保证告密者的安全,可将名字写在符箓里,夜间放入盒子中就是。”
又是两个小厮在他话音落下后自人群走出,一人手中捧着一个箱子,另外一人则是拿着一沓纸,挨个放到了所有人手中。
众人眸光微动,像是在盘算些什么。
仙人补充道:“没有怀疑的人也可以不写,但所有人都得在天亮之前将纸条放入盒子之中。”
这样看来,的确保护了告密者的安全,人群闹哄哄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仙君大人,如何知道纸条是谁写的?”
仙人冷淡回应:“仙人知晓一切。”
交代完,他毫不迟疑,转身离去。
四下一片哗然。
楚阑舟看着周围人逐渐变得热切的眼神,微微笑了笑。
好戏就要开始了。
仙人翩然离去, 几个端着药丸的小厮也离去了,屋子正中只留下了那个锦匣。
锦匣放在庭院正中,看上去十分普通, 不过大家却都有意识远离了此处。
百姓对仙人名号还是敬畏的, 尤其是在那位仙人展现出诸多出于凡尘的手段之后。
畏惧, 忌惮, 压制,震慑……再用利益为饵料,引人服从。
这就是那个仙人能压制住这些走镖人的方法。
不过……
他真的能够控制住这一群亡命之徒吗?
楚阑舟看着正中锦盒上的穆字, 叹了一口气。
这些证据都做得太明显, 背后之人像是摸准了楚阑舟多疑的个性,刻意引导她怀疑穆家,她反而不会轻易相信。
要是能幕后人拎出来打一遍就好了。
楚阑舟喜欢光明磊落的争斗,却不喜欢思考那些背地里诡谲的阴谋,顺着线索想了一会儿, 只觉得头疼。
一双温热的手抚上了她的眉心, 柔和的灵力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疏解了心中烦闷,不用想就知道这灵力的主人是谁。楚阑舟闭着眼,也不挣扎, 接受了宴君安的好意。
宴君安压低声音:“阑舟, 既然想不明白经过,便想想结果。”
楚阑舟也和他想到了一处。
幕后之人放出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证据,得来的结果会是什么?楚阑舟首鼠两端, 疑神疑鬼,犹豫不前, 反倒绊住了去汴州的脚步。
不想让楚阑舟去汴州的人……反正一定不会是穆家。
毕竟那些旧日还未被清算完全的世家贵族一个个都巴不得楚阑舟回到汴州称王称帝,才方便好找到个正经的由头聚众将她诛杀。
楚阑舟虽然树敌甚多, 单只这一条便可排除个七七八八。
这样想来估计就只剩下巫家那群思想混乱的术士。
巫辰,公孙宏邈,还是……
巫柳?
巫辰的思想与公孙宏邈相悖,在小秘境也尝试过阻拦她的去处,不过却没有成功。
至于巫柳……好像自从来了乾明派之后除了挑拨离间什么都没做,楚阑舟没看明白这人想干什么。
但他会拟物之术,只这一点便可引起楚阑舟十足的警惕了。
宴君安眼看着楚阑舟越想越多,眉头也越拧越深,眼看按摩没有什么用途,宴君安轻轻叹了一口气,附身咬了咬她的耳垂。
“不可。”
“你干什么?”过电的感觉从耳根传导到大脑,楚阑舟被他激得猛得一个激灵,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用想了。
差点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宴君安。
眼下他们毕竟还都是作男子打扮,还是在众人面前,做出这种荒唐行径楚阑舟还是觉得超过了。
楚阑舟耳根通红,用力推了推凑在自己耳边的那颗头颅……
没推开。
因为担心有人偷看他们这个角落,楚阑舟动作幅度不敢太大,但宴君安发疯的时候显然并不太在乎是否会被人发现围观。这也导致了魔尊居然被短暂压制的惨状。
但很快宴君安就收到了一个几乎是从牙关挤出来的传音。
——
“注意场合!松口!”
眼看叼着的那寸皮肤染上诱人的绯红,宴君安没忍住,又轻轻拿牙尖磨了磨。
楚阑舟:!!!
若是此时在场的不是魔尊楚阑舟而是楚猫猫,宴君安怕不是就能收获一只炸毛小狸花猫。
头皮一痛,宴君安垂头,发现发间被拽到了楚阑舟的手心。
知晓自己这回过了火,他乖顺地松了口,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楚阑舟身后。
低眉顺目,倒像是刚刚在她耳垂留下牙印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楚阑舟都快被这人弄得气笑了。
楚阑舟有仇都是当场报复回去,不过现在人多,实在限制了她的发挥,但楚阑舟眼珠一转,有了注意。
在场都是凡人,那江湖骗子能靠着小把戏隐瞒过众人。
魔尊凭什么不可以?
一缕魔气欢脱地冒出了头,悄悄缠绕在了楚阑舟的手心。
楚阑舟信手一甩,那道魔气直射向了宴君安的眉心。
宴君安轻轻挑了挑眉,终于想起来反思自己刚刚做的是不是稍微有些出格。
虽不带杀意却是十足的杀招,楚阑舟这一招绝对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如果任由魔气攻击只会火上浇油更惹阑舟生气,宴君安想了想,指尖还是凝聚出了一抹剑气。
坊间传闻楚阑舟不用武器,飞叶摘花便可伤人姓名,其实不然。
只是凡人甚至修为不够的修者看不到空气中攥动的魔气罢了,他们只能凭借魔气所过之处带起的飞沙走石做出揣测,所以有了魔尊摘叶飞花的传闻。
剑气亦然。
夏虫不可语冰,凡人也难以窥得仙者全貌。
所以在旁人眼中,楚阑舟和宴君安二人只是安静站着,完全看不到四周缠绕着的,正激烈碰撞的杀意和剑气。
再次打散一缕魔气,又亲眼目睹魔气重新聚集,宴君安眼眸微垂,指尖又分出了一抹剑气。
依照他的修为在整个修真界已难找到对手。不过他毕竟还是念虚宗的仙尊,偶尔也会同宗门内或者外面想要挑战他的弟子对战。
剑修本就是攻击性极强的一类修者,更何况宴君安还是个渡劫期的剑尊。不过他的个性温和,面对那些对战之人,他都会留手。
先让他一两招,而后再将对方的武器挑飞,这就算是结束,给对手也留了颜面。
其实修真界有不少人都曾背地里将他作为丈量修士修为的尺度,偶尔能接上他三招的修士更是会洋洋得意,将此当做是自己炫耀的资本。更有甚者,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说这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但宴君安并不这样认为。
因为在这世间还有楚阑舟。
在和楚阑舟的争斗之时,从不需要他留手。
世人皆传宴君安握瑾怀瑜,是个难得的真君子。
可他若当真温和淡漠,又怎会成为一名剑修?
剑修以剑入道,杀伐刚烈,斩尽世间万物,是百家之中最爆裂的那一种,宴君安再如何淡漠,也是个实打实的剑修。
他的内心犹如冰雪包裹着烧得猩红的铁块,外人只能窥得冰雪寥落,只有楚阑舟能劈开他的外表,让那些爆裂的岩浆汩汩流出。
宴君安伸出手,凝望着指尖散落的点点黑色。
那是魔气被打散留下来的痕迹,漂亮的像是星辰碎屑,可宴君安知道,不可将它留下。
若是将它留于指尖,很快便会再生。
宴君安用剑气将其削下,创口在仙君强大到令人恐惧的复原能力下还未流出鲜血就迅速愈合。
那魔气飘落在空中很快与其他魔气汇聚成一团,犹如星子落于浩瀚星河,魔气周而复始,被打碎又能获得新生,很快又能投入战斗。
魔气仿若无穷无尽,可楚阑舟不是海。
人力有枯竭之时,魔气岂能源源不断?
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宴君安陷入沉思之中。
可楚阑舟压根就留没给他思考的时机。
很快新一波的魔气浪潮而起,宴君安发现楚阑舟一边战还在一边还在调整,做着新的尝试。
她应该是在之前重拾剑术之后有了新的体悟,正在尝试将剑气与魔气融合在一处。
正道邪道水火不容,这压根就不是同一种东西,又怎能混为一谈,故而楚阑舟融合的过程也分外困难。
宴君安眼睁睁看着不属于自己的暗红色剑气像是喝醉酒一般颤巍巍漂浮着将一缕魔气打散。
魔气没想到自己被别人打就算了,居然还会要挨自己主人的打,气势登时就开始萎靡起来。
不过那点萎靡之色很快就又被暴虐的攻击所覆盖,这些魔气本就非正道,不满之时随时都可能噬主。
宴君安目睹了魔气倒戈的全过程,眼神变得晦暗下来。
这是所有修行邪道之人最后不得不面临的结局。
他们因入魔获得超凡力量,最后也会遭受魔气反噬,因魔气暴动而死。
宴君安不可能任由这些暴动的魔气反噬楚阑舟,很干脆地抬手镇压住了魔气。
有了宴君安的助力,镇压魔气融合剑意的过程变得容易了许多,在初步融合出形貌之后,楚阑舟就住了手。
不可贪功冒进,这也是她学会的法则。不过基础架构已然完成,再回去巩固几日,便能彻底掌握这一技巧。
宴君安望着楚阑舟将魔气收拢于身,眼眸中暗含赞赏之色。
先破后立,若是落得和楚阑舟一样的境遇,宴君安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比楚阑舟做得更好。
不……应该是绝对不可能做到楚阑舟这个程度才对。
楚阑舟都走到了前头,自己想与阑舟并肩而行,断不可差她太多。
宴君安深吸一口气。
他从刚才就一直在思索阑舟到底为何能让这些魔气源源不绝。
他现在想明白了。
大道三千,天衍其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最主要在源头。
不顾周围张牙魔爪还在楚阑舟指挥之下肆虐的魔气,宴君安缓缓闭上了眼睛。
楚阑舟也在暗自心惊。
这人居然当着自己的面进阶了!
不过和自己打一架,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本来就因为许久荒于练习导致和宴君安在剑术上差了一大截,想追赶都十分困难,这变态居然还能进步?
可惜楚阑舟此时并没有与她脑内的系统交流,不然怕是能和饱受卷王宴君安迫害的系统达成共鸣。
不过人都已经在进阶了楚阑舟也不好贸然打断,只得委委屈屈停了魔气,守在他身前,帮他打碎因为进阶过程中无意识溢散出来的剑气。
抱守归一,思绪逐渐回笼,宴君安缓缓睁开眼睛,眼眸在那一瞬内里有金光攒动。
楚阑舟眼看着他醒,也松了一口气,野外晋升毕竟变数太多,要是他真因为这次感悟原地闭关个三年五载的楚阑舟还得考虑要怎么送他回念虚宗。
看到他苏醒,最大的困难迎刃而解,楚阑舟十分高兴得挥了挥手。
也就在她挥手的刹那,一缕剑气顺着她的指缝漏出,直直朝着锦盒砸去。
宴君安的瞳孔微微放大,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等……”
“膨!”
巨响声传来,庭院正中被豁开一道裂口,烟尘弥漫,惹得众人纷纷咳嗽了起来。
待尘雾散开,有人趴着坑洞往里头看去,只见庭院里赫然出现了一个十数米深的巨坑,好悬没有伤到盒子。
季承业皱了皱眉,望向那处不像是寻常人能砸出来的口子,震撼道:“怎么了?”
他不太信鬼神,对这仙人的好奇多于敬畏之心,见到此情此景,第一反应也只是想要探究其坑洞的形成原因,但人群显然比他的反应要激烈许多。
“是仙人显灵了!”
“是仙人!”
“盒子还好好的,盒子……”
……
想起适才仙人离去之时留下的话,激动逐渐缓和,庭院又恢复一阵死寂。
张镖头是在场唯一一个获得“仙丹”之人,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因祸得福,他丢了镖却并未获得惩罚,反倒得了仙人奖励,此时眼神中的杀意不再,在众人目光之下,他轻咳了咳,开口道:“仙丹怎能比得过兄弟义气。”
说罢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将符箓塞进了锦盒之中。
乾鸿朗抱臂站在一边,出乎大家所料的是,他也将手里的空白符箓放到了锦匣中。
季承业轻笑一声,低声解释道:“他们这些走镖最重兄弟义气,人心一散,那就真的玩蛋了。”
“不过我猜,今晚一定不会太平。”
说罢,他当着楚阑舟的面也将空白符箓放了进去,而后笑嘻嘻走了回来,目光落在众人身上。
这些男人捏着符箓站在原地,有好几个甚至不敢直视季承业的眼神,愿意将空白符箓塞进锦盒之中的人寥寥无几。
仙人给的饵料对他们而言,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更何况仙人说了,会保证告密者的身份不会被旁人知晓,又是可以在夜深人静之时再将票投入锦盒之中,这样不需要自己承担后果的好机会,他们怎么可能会轻易放弃?
季承业神秘一笑:“安兄,你说过了今晚,投出去的会是谁?”
楚阑舟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不用问也知道必然会是自己。
楚阑舟只是半道上才偶遇加入他们的队伍之中的,并不像原本留在镖局里的那些弟兄一样相互知根知底。
张镖头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原因,笑眯眯朝着他们走了过来,想要将隔壁架在她的肩膀上:“兄弟,不必慌张,没有人会投自己的兄弟的……”
话没说完,他察觉到一阵阴冷的视线自林安的身后传来,他想要搂上去的手臂一颤,变成了单手插兜。
楚阑舟看着他,微笑着算作回应。
林安给人的印象本就是沉默寡言的老实个性,张镖头并未怀疑,很快便热情邀请她去席间一同饮酒。
他们这些走镖的,每日风餐露宿,碰见冷天气喝酒暖暖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楚阑舟笑了笑,遮掩住瞳眸里的深意:“好啊。”
……
喝酒最能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更何况楚阑舟本身就好酒。
凡间酒醉不了修士,更是助长了楚阑舟的歪风,单凭一己之力喝倒了满屋子的大汉。
不过为了能爽快点,楚阑舟还是从储物袋里偷偷逃出了点从乾明派带出来的灵酒,往自己的杯中里加了几勺。
她以为宴君安不知道,其实她的那些小动作早就被宴君安收于眼底。
不过宴君安并未阻拦,宴君安也不明白楚阑舟喝酒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可能是以前拉着她宣扬念虚宗法度之时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刻板印象。
却委实有些冤枉宴君安了。
有诗曰:“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退则坐。”1
意为君子可以饮酒,却不可无度。
宴君安其实心中并不赞成念虚宗弟子不可饮酒的死规定,甚至还会主动酿竹酒给楚阑舟解解嘴瘾。
并非包庇,相反还是他格受的准则督促他这样去做。
但楚阑舟显然并不知晓节制是什么东西,他作为师兄,也应当尽管辖之责。
宴君安眼看着楚阑舟就快要踩到桌子上与那些醉汉划拳,皱眉轻咳了一声。
楚阑舟条件反射性地收回脚,做完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早已不是念虚宗那个小师妹了。
此时再伸脚未免显得有些刻意,楚阑舟摸了摸鼻头,好歹是坐姿端正了些。
季承业本就一直在观察着这二人,也看到了他们之间的互动,不免有些啧啧称奇。
林安举止一看便是经常闯荡江湖的侠客,这年头世道乱,这种人并不少见。倒是林阑,看举止便与他人不同,应当是什么有些家世底蕴的家族出来的男子,这两人到底为何搅和在一处还以兄弟相称呼。
不可细思啊。
察觉到季承业的视线,宴君安回眸,漠然回看了过去。
季承业察觉到他眼底的警惕和杀意,都是男人,他自然读懂了他眼神中的含义,却只觉得荒唐好笑。
要是这林安是个美娇娘他说不准还能多看几眼,可同为男子,他又不像他们一样有特殊的癖好,何必成天这样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当初也只不过是认为此人神秘,说不准能挖出什么秘密才接近林安,等他探寻到究竟是什么秘密之后自然会离开。
但此时他被林阑的警告激起了逆反心理,干脆瞪圆了眼睛看林安。
呵,他就盯。
宴君安:……
阑舟还在,不好动手。
等阑舟不在的时候……
呵。
季承业不明白自己在宴席中一个人待的好好的,为何会忽然感受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危险预感。
但这还是引起了他的警惕,他转过头,想去找寻这种危险感的来源。
看着他将视线从楚阑舟的身上移开,宴君安又恢复了原本人淡如菊的端庄模样。
“嗝……兄弟……你背后……怎么有个王八,嗝。”
汉子大着舌头指着宴君安的后背,还特别好心的伸手想要将那东西揭下来。
宴君安往后让了让,并未让汉子将他身后的符箓揭下。
刚才哪一战,虽然打得乱七八糟,但还是魔尊楚阑舟获得了胜利。
毕竟她可是攻破了宴君安的防线,将符箓贴在了他的后背。
画着王八的符箓没有什么别的用途,不过这个图案是什么意思,哪怕是凡人都能看明白。
可宴君安不这样想。
既然能贴符箓就也能伤他性命,自己做了那样过分的事情,阑舟却只是贴了个无伤大雅的符箓惩罚他。
这说明什么……
宴仙君耳根通红,借用酒杯遮掩住自己的失态。
——阑舟在宠着他。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