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仅仅那一瞬, 司露的双耳双颊尽皆通红。
呼延海莫更是像被什么所点燃,开始无所顾忌地疯狂索取,将那柔嫩似花蕊的唇瓣啃啮酥软还不足, 又贴入香软滑腻的脖颈, 反复吮咬,宛如深林中的野兽,其性大发,永不餍足。
温热潮湿的气息久久不散, 所过之处, 酥麻一片,叫人战栗。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腰间摸索,寻着那一处结扣, 灵活地开始牵扯。
司露如遭电击, 霎时清醒过来。
她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努力将他推开。
“不行,我们现在还不能这样。”
眼前精壮结实的身躯尽管纹丝未动,但呼延海莫到底还是停下来了,他哑着嗓子问她:“为何?”
司露趁机脱开身去,与他保持距离, 她黛眉含霜, 杏眸带露, 面带不忿。
“我现在于你而言,算是什么?”
呼延海莫理所应当, “自然是夫妻。”
“可笑。”司露哂然, 眸中生起悲戚之色。
“敢问我可曾与你成过婚?拜过天地?”
呼延海莫稍稍一怔。
司露道:“我们中原女子最讲礼节,若是婚前乱了礼数, 就成了不清不白之身,会被诟病耻笑一辈子,你若真心喜欢我,就得与我成过婚,拜过天地,才能得到我。”
一席话说得呼延海莫渐渐偃旗息火,恢复了些许理智。
他如何不是真心喜欢她呢?
可若是真心喜欢她,眼下就不能碰她,要忍着,一直忍到成婚以后。
可她如此香甜诱人,这怎么忍得了?
呼延海莫再次死乞白赖地凑上来,笑眯眯地讨好,“好,那我们回去就成婚。”
司露吓得连忙用手挡他的嘴,义正词严道:“成婚前,你不得再无礼。”
一瞬的寂寂。
呼延海莫眸色深沉,好似在做内心挣扎。
就这么僵持了许久。
良久以后,他不再逗她,缓缓站起身来,立在榻前俯看着她,嘴角带笑,许诺一般。
“放心,等回到王宫,我会给你举办一场,草原上最盛大的婚礼。”
他要带着她,在贡古拉山所有苍神的见证下,结为夫妻,永生永世。
见他终于退步,不再靠近,司露心下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身子终于得到些许释然。
呼延海莫看着司露。
她睁着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眼,黑黢黢地眼瞳直直望着他,宛如林间孤弱无依的幼兽,让人心生爱怜。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心下暗自较起劲来。
他从来都喜欢挑战,且充满了征服欲。
他的野心,让他不光要得到她的身子,还要得到她的心。
所以在此之前,他便只能……忍耐。
就像驯鹰,收和放,都是最基本的手段,不能操之过急。
只是当下,榻上这张脸,这身段,他没法再看了,再看就忍不住了。
呼延海莫压制着喉头的翻滚,背过身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答应你,成婚前不动你,你好好休息吧。”
天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他有多么恨、多么难。
说罢,呼延海莫披上外衣,掀帘出帐,好在是冬日,夹杂寒意的冷风吹过来,驱散他身上滚滚的的燥热,令他的神志也渐渐清明起来。
眼看日影西斜,傍暮将至,该去营地调遣兵马了。
临走前,他不忘对守帐的士兵命令道:“看顾好了,在我回来前,不得让可敦出帐。”
司露呆在毡帐内,自然也听清了他的话。
呼延海莫是留了心眼的,他本就谨慎心细,有了前车之鉴,恐怕往后都会对她严加看守。
她要出逃,简直难上加难。
不过好在呼延海莫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既然他说了成婚前不碰她,那就算再忍不住,他也不会食言。
司露长舒一口气,暂时一段时间,她是安全了。
但也安全不了几天,呼延海莫是个急性子,他说回去便举办婚礼,就一定会很快。
不过好在婚礼不可能即刻举行,规划、筹备、召集各部的人来参加,怎么说也得十天、半月。
她还有缓冲期。
也就是说,她需得在这十天半月内寻着机会逃跑,不然,且不说她的清白保不住,成婚后再想逃,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如今北庭局势不稳,呼延海莫常常要抽开身去应战、平叛,而这些时候,也是她能出逃的最好时机。
是以,她如今没有与呼延海莫撕破脸,而是选择温顺屈服,放低姿态,原因也在于此。
且她看出呼延海莫很吃这一套,柔弱可怜能让他放松警惕,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寻到逃跑的机会。
百密还有一疏。
她就不信呼延海莫似那密不透风的铁桶一般,没有半点疏漏。
如此想着,司露渐渐放宽了心结。
经历诸多惊心刺激,她早已疲惫不堪,困意袭来,靠在榻上渐渐睡去了。
*
暮色来临时。
呼延海莫已在部落里调集好五千兵马,整装待发了。
德鲁部这些年来,虽然人丁不兴,资财不阔,但兵马却是肥壮,这与呼延海莫暗中扶植军部,传以练兵之术,密不可分。
红日余晖之下,身着轻甲的兵士持枪列队,声势浩大,军容整肃,整装待发。
呼延海莫身披宝甲,率领三百金甲骑士策马走在前列,王旗猎猎、威风八面。其后,浩浩荡荡跟着五千轻甲步兵,他们轻装上阵、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在雄浑壮阔的落日之下,直奔燕尔部落而去。
燕尔部虽对外称有万余兵力,可呼延海莫知晓,其中大半都是群战斗能力极弱的游兵散将,且眼下首领都阵亡了,正是混乱无主之时。
他只消动用五千人马,便足以将他们扫平。
*
入夜,乌云闭月,寒气渐起。
燕儿部的营地里,动乱四起。
几个军部因为总首领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连带着他们手下的几只队伍也开始相互攻讦,斗殴,整个营地上弄的是乌烟瘴气、遍地狼藉。
一时军心溃散。
恰在此时,斥候跌跌撞撞进营来报,颤颤巍巍说道:
“王、王……王军杀过来了!”
几个军部傻眼了。
方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他们瞠目结舌、连话都说不趔趄了:“王军远在城中,这……这怎么可能?”
斥候跪在地上,信誓旦旦道:“我看得很清楚,就是王旗,是王军!”
几人当即乱了阵脚,“这……这可怎么办是好?”
其中一个年岁稍长、留着蜷髯的军部终于忍不住了,一声大喝,发号施令。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集整队伍,出营抗敌。”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四散去军中整顿人马,外出作战。
可哪里还得及。
当他们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那些互殴斗气的士卒集整入队,准备出发时。
隆隆不绝的骑兵已然冲杀进了营地。
他们势不可挡、气贯如虹,没出片刻,就将营地冲杀的乱成一团、尸横遍野。
呼延海莫今日特地让士兵们轻装上阵,目的就是在此,千里奔袭,快速行进,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金甲骑兵冲杀了一阵后,一个个身强体壮的步兵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涌进来,源源不断,给他们一击又一击的重创。
直至将他们击垮。
很快,燕儿部便陷入了一片刀山血海、人仰马翻。
哀鸿遍野、满地尸骸、杀声震天。
冲天的火光里,呼延海莫身披玄甲,金冠束发,高坐马背之上,悬缰跃火而过,手中战戟飞出,直取敌将首级而去。
敌将躲闪不及,眼中满是惊恐,就这么被长戟生生贯穿了脑袋,而那极大的冲力又生生将人拖行了数米远,牢牢定在营帐前的橼木上。
血浆四溅,形状可怖。
这力量,令在场所见的士兵个个心胆俱裂、斗志全无。
呼延海莫高坐马背上,仰颈长啸:“燕尔部的勇士们听着,放下武器,投降受俘,本汗不但不会杀你们,还会把你们带回王城去,让你们做最光荣的王庭战士。”
此话一出,便如一颗炮弹砸落,击中了那些早已悲观绝望的心,并渐渐蔓延开来。
一时间。
燕尔部的战士们纷纷不再反抗。
一个个丢盔弃械,跪地求饶,投降受俘。
很快,整个燕尔部都降了。
这场战役,也就此落下帷幕。
呼延海莫看着这一幕,满意地抿了抿唇,翻身下马,命令战士们清理战场,并将受俘的士兵和军部分开押解。
光打胜仗还不算完,稳定整个燕尔儿部落,才是他最终的目标。
呼延海莫来到帐中,卸甲换袍,展袖坐上高位,睥睨着底下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军部。
“你们几个都是跟着酋长叛变的,说说看,为何要反?”
“说得好,饶你们不死。”
此话甫落,其中两个见风使舵的便火急火燎地为自己开脱起来,“可汗,我并无谋反之心,全是酋长威逼,我没有办法啊。”
“我也是我也是,可汗,您是天神之子,众望所归,我怎敢对你不敬,全是那酋长威逼,我才不得已加入的。”
两人跪地稽首,模样好似丧家之犬,正在讨好新的主人。
“无耻。”
就在这二人极近阿谀,蝇营狗苟时,一旁那年长的军部忍不住啐了二人一口唾沫,骂道:“不要脸。”
呼延海莫来了兴趣,站起身来,走下高座,来到那年长的军部身前,问他:“为何骂他们?”
那军部悲愤道:“背主求荣,贪生怕死。”
呼延海莫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说得对,他们今日背叛酋长,明日也会背叛我。”
“既然不能留,那便——”他沉吟着,转头对帐中的持刀兵士道:“杀了。”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在一阵呼天抢地的求饶声中,两人就此咽气。
剩下的几个军部眼看此幕,惊骇交加,都止不住的瑟瑟发抖。
除了方才那个年长的。
“你不怕死?”
呼延海莫在他面前蹲下,问道。
那人冷冷笑道:“要杀便杀,输了就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
呼延海莫轻笑,徐徐道:“我知道你,耶鲁长老,你在燕尔部德高望重,是受人尊敬的贤长,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与他们一道反叛?”
“哼。”
耶鲁只是冷嗤,并不想与他多话。
呼延海莫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让我猜猜——”
“我猜,你定是觉得部落的子民太苦,想带他们过上好日子是不是?”
耶鲁一愣,眼神有一刻的松动。
呼延海莫捕捉到了,笑道:“看来是被我猜对了。”
“哼。”耶鲁神情倨傲,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呼延海莫耐下性子,与他道:“若是我说,我有办法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呢?”
耶鲁一怔,旋即嗤笑,“小儿也敢口出狂言。”
呼延海莫没有在意,只是认真分析道:“燕尔部现在最根本的问题,是常年闭塞导致的积贫积弱,你们眼下最需要的,是扩大商贸、学习技术。”
“我可以帮你们。”
没料到呼延海莫竟分析到了症结,耶鲁面露惊愕,他们部落的形势,内部人都很少洞悉根本,呼延海莫却了如指掌,可见他暗中倾注了多少精力。
但他还是心存不解: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历年来,北戎王庭都是以武装暴力镇压各部,以强大的军队让他们臣服,而呼延海莫此举,却与历代任何一位汗王都不一样。
呼延海莫一字一顿有力道:“因为本汗要的,是各部归心。”
那一刻,耶鲁看到这位汗王眼中有着别样的光彩。
而他的目光中,也不知不觉生出了敬佩。
*
翌日,天光破晓,百废待兴。
呼延海莫随耶鲁去了燕尔部落,王旗所到之处,燕尔部的人们无不跪地臣服。
在神台之上,呼延海莫临时授命,任命耶鲁为部落酋长。
耶鲁在部落中的名声和威望本就大噪。
是以那一刻整个部落都沸腾了,台下的人们无不热泪盈眶,山呼叩谢汗王。
耶鲁亦感念呼延海莫的恩德,发誓会带领整个部落效忠于他,永不叛变。
走下神台,呼延海莫与耶鲁边走边商议今后如何扩展商贸、提升农耕、畜牧和纺织技术,并愿意给他们提供各种帮助,耶鲁听得头头是道,对他感佩不尽。
临走前,耶鲁带着一家老小给他送行。
他年仅十六岁的儿子名唤格桑,体格健硕、浑身是劲,十分崇拜呼延海莫,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光亮。
呼延海莫直接问耶鲁要了这个孩子,“我想把格桑带到王城去,做我身边最年轻的副将。”
耶鲁先是一愣,立刻又明白了他的意思。
质子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他不好推却,又责无旁贷,即便不舍儿子,也只能点头答应下来。
“格桑,随可汗去吧,这是你的荣耀。”
对于部落里任何一个年轻男子来说,成为王庭战士,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十六岁格桑激动得目光闪烁,热泪盈眶,噗通跪在地上,对着呼延海莫不住叩谢:“多谢可汗赏识,我定会对您忠心不二,做您最得力的副将。”
呼延海莫扶他起来,赐了他一柄金剑和一匹红鬃马。
做完这所有的一切,暮色不知不觉悄然而至。
耶鲁盛情挽留他们,想为王军准备篝火晚宴,但呼延海莫拒绝了。
只因他急着回去。
他心中念着她,迫不及待要回去见她。
夜幕将至,呼延海莫率军自燕尔部跋涉返还,硕大的王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似是在歌颂王军的凯旋。
这一程,约莫数百里,若是按着步兵的脚力往回赶,怎么也得到明日傍晚才能到。
他等不及。
与副将达鲁交代好一切后,他披上玄氅,带好礼盒,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夜幕下,战士们惊愕地瞧见:
他们的王竟扔下军队一个人策马跑了,且速度之快,宛如雷霆,转眼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
夜色已深,星斗满天。
德鲁部中,司露已在帐中闷了一日一夜,每每想溜出去,都会被围得密不透风的侍卫拦下,被迫回到帐中。
譬如此刻,她又一次猫着腰想要悄悄溜出去,就被一把冷冷的佩刀格挡住了前路。
司露缓缓抬头,瞧见那侍卫比刀剑还要冷的一张脸,“可敦,可汗有令,您不能出去,只能呆在帐内。”
司露讪讪一笑,试图缓解尴尬。
“我只是想出来看看星星,一直呆在帐子里人都要闷坏了,你就行行好,让我出来透透气吧。”
见那侍卫冷若冰霜,司露举手朝他立誓,“我保证,只在你的视线范围内,绝不乱跑,求求你了。”
那侍卫哪里会肯,汗王交代了,若是弄丢了可敦,可是要掉脑袋的,他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可敦还是不要为难我们了,可汗交代了……”
“别说了,打住。”
司露怕他又来与她念经,赶紧让他打住,她早就被念得头都大了,算是怕了。
由此也可推断出,呼延海莫是下了死命令了。
她只得悻悻回到帐中,继续枯坐着。
夜渐渐深了,司露却半点睡意都无,她心中盘算了诸多计划,但很快都被一一推翻。
眼下,她真成困兽了。
一切只得等回到王宫在做打算。
门帘被掀开,有侍女弓着身子替她端来茶点,司露半点胃口都没有,只淡淡地道了声:“放在桌上,下去吧。”
那侍女却并未走,烛火下,她抬起脸庞,压低嗓子对司露道:“公主,是我。”
竟是春熙。
司露激动得满眼放光,赶紧站起来,一把抱住她,“春熙,你怎么样了,他们把你安排在哪儿了,有没有让你再受委屈?”
因为太激动,司露一时忘形,忘了春熙是偷溜过来的,不能让人发现。
春熙赶紧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司露自觉错处,连忙捂住了嘴,好在瞧瞧外头,没什么动静,并未有人发现。
确认安全后,春熙冲司露轻声道:“公主,我没事,他们将我安排在单独的帐子里,吃喝都供着,没有苛待我,你放心吧。”
“那就好。”
司露稍稍放了心,她今日一直想出去,其实也是想找到春熙看一眼,确认她一切安好,可以放心。
两人的心意是相通的,春熙亦问她:“公主,你别老想着我,你呢?新王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司露摇摇头让她放心,“没事,我与他约定了,成婚前他不会动我。”
春熙咬牙,“他要与你成婚?”
司露点点头,郑重其事地对她道:“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所以春熙,你听着……”
话至一半,突听得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呼声一片。
“可汗回来了。”
“是可汗回来了。”
司露心神一慌。
呼延海莫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不是说燕儿部在百里之外,来回最快至少三日,怎么会……
而后,一声骏马的嘶鸣。
更是她整个心瞬间悬到了嗓子口。
那声音像极了呼延海莫的汗血宝驹。
确实是他回来了!
可春熙还在此处,若是被他发现,他定会以为二人又在密谋逃跑,上一回的警告犹在耳畔,他知晓春熙是她的软肋,不一定会处罚她,但定不会饶了春熙。
因为他知道,处罚春熙会让她难受一百倍。
怎么办?
司露急疯了,若是眼下春熙溜出去,与呼延海莫迎面碰上,敏锐如他,定会有所察觉。
嗒、嗒、嗒……
皮靴踩在地上的声由远及近,门口的守卫们齐齐的躬礼声,“参见可汗。”
司露无计可施了,瞧着早已惊魂失色的春熙,一咬牙将她推到了那扇黑漆槅扇之后,目光坚定道:“你躲在里面,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声,我来与他周旋。”
春熙僵硬着点点头,躲在槅扇之后,大气也不敢出。
司露理了理衣裙,转身迎了出去。
“可汗。”
呼延海莫正好掀帘进来,瞧见她低眉顺目上前相迎,心情无比舒畅。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黑漆木盒,递给她。
“喏,给你带的礼物,打开看看。”
他不是去打仗了吗,怎么有空给她带礼物?
司露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彩线编织的结绳,五颜六色的彩线穿编在一起,层层叠叠,错落交织,形成一个精致鲜艳,异彩纷呈的结扣。
“这是海日泰结,我在燕尔部一个老婆婆手里买的,喜欢吗?”
海日泰在北戎语里意思是爱情。
这个海日泰结大约就跟中原文化里的同心结相似,象征着爱情、永结同心。
司露含蓄地点点头,眉眼却始终低着。
不知为何,他感觉到她有些心虚。
可他没工夫理这些,眼下,他要好好与她温存一番。
司露一时没注意。
就被呼延海莫用手绕过腿弯托了起来,打横抱在了怀中,他的胸膛火热似铁,能够驱散冬日所有的寒凉。
“让本汗好好瞧瞧。”
他目光灼灼,怎么看她都不够。
在灯下看还不够,他还要将司露放到榻上看,他将司露放到榻上后,俯身便覆了上去,捧着她的柔软的小脸,吧唧在脸颊上亲了一口。
呼延海莫是习武之人,掌心长满粗糙的茧子,司露的皮肤娇嫩,如此弄得她有些疼,令她微微蹙起了眉。
司露忍不住提醒他,“可汗,别忘了你与我的约定。”
呼延海莫轻笑,“本汗没有忘,我答应了不动你,就不会动,不过……”
他长眸一闪,促狭起来:“我可没说不会亲你。”
话音刚落,那湿热缠绵的唇瓣便压了下来,司露无处可躲,只能承受。
一回生二回熟。
不得不说,呼延海莫在这方面的造诣是无师自通的。
这一次,他比上回更加熟练了,也更加能掌控自己,不至于让司露感到窒息难捱。
他灵巧地与她纠缠,玩弄她的小舌,无休无止,永不知足。
他贪恋她身上馥郁的甜香,若是可以,他愿沉溺其中,永不自拔。
灯下,呼延海莫一手握着她的腰,一手撑在床上,防止自己太过健壮的身躯压痛司露。
时不时还会捏一把那里的软肉。
弄得司露一阵又一阵酥痒战栗。
司露被他吻得舌头都疼了,感觉也从酥麻变做了钝疼,可呼延海莫却仍旧无休止地索取着,好像上瘾了似的,挑逗完舌蕾又开始嘬她的唇珠,像个贪得无厌的孩子。
司露被他压制着,挣不开躲不过,只觉得度日如年。
谁来救救她啊。
啪嗒——
恰在此时,槅扇那头传来明显坠物声。
呼延海莫浑身一顿,瞬间停了下来。
“什么声音?”
司露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知道是躲在槅扇后的春熙弄出的响动,紧张不已。
“许是帐外的枯枝断落的声音吧。”
司露故作云淡风轻,攥在锦被上的那只玉手却在暗暗使劲。
呼延海莫瞧出她的心虚。
而这种心虚,好像从他一进门就开始了。
聪明如他,一猜便猜出了个大概。
他故意抬眸望向槅扇那头,用余光观察司露,明显可见她的呼吸骤然一猝。
果然。
呼延海莫心思飞转。
许是她的小女奴闲不住,偷偷跑来寻她,又恰逢他回来,一时进退两难,所以只好躲在帐内,等他离开再出来。
呼延海莫勾了勾唇,这便更有趣了。
这一切的出发点,无外乎她怕他处罚她的女奴罢了。
只是,他怎么不怕她处罚她?
看着司露故作镇定,呼延海莫只觉好笑。
“本汗去瞧一眼。”
存着逗弄她的心思,他站起身来,作势要去槅扇后面查看。
一步、两步、三步……
他故意放缓了步子。
“等一下。”
果不其然,就在他快走到槅扇时,司露急急唤住了他。
呼延海莫含笑:“怎么了?”
司露赶紧趿鞋下榻,朝他走过去,挡在他面前,素白的长裙下,柔柔弱弱一身媚骨,娇生生道:“这槅扇后有什么好看的,什么都不会有,可汗若是不放心,我替您看看就是了。”
说罢,她侧身转向槅扇后头查看,片刻,对呼延海莫道:“里头什么都没有,我已替您看过了。”
槅扇之后,司露对上眼眶通红的春熙,在她脚下,是一方跌落的锦盒。
方才听着呼延海莫对司露的所作所为,她心如刀绞,这才不下心打落了东西。
司露全然明白过来了,她对春熙轻轻摇头,叫她不要担心,又用闪闪烁烁的目光告诉她忍耐。
而后,她转回身去,笑眯眯地对上了好整以暇的呼延海莫。
“果真什么都没有?”
呼延海莫含笑看着她,司露莫名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呼延海莫的举动隐隐让她觉得,他好似察觉出了些什么。
她把头使劲摇了摇,笃定道:“什么也没有。”
呼延海莫觉得她这个样子甚是可爱,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头顶的乌发,眸色渐深道:“我可以相信你,但你也得有所表示才是。”
“表示?”
司露檀唇微张。
呼延海莫把她拉近身前,粗壮的胳膊箍住她的腰,命令式的。
“先亲我一口。”
司露哪里肯,但一想到槅扇之后的春熙,只好点击脚尖,不情不愿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呼延海莫大为受用。
而后,他故技重施,再次看向槅扇后头,引得司露又一阵紧张。
“本汗快马加鞭回来,弄得满身风尘,都不曾沐浴……”
他不说她还真忘了。
他身上确实有汗臭味,而且还很浓,天知道他回来这一路出了多少汗。
只是她方才神经一直紧绷着,才冲淡了对这股汗臭味的敏感。
可他若真要沐浴,浴桶又在槅扇之后……
那不就坏事了!
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司露急中生智,缓缓抬起一张楚楚动人的如花娇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我来替可汗擦拭,如何?”
呼延海莫等得就是她这句话,朗声笑着说好,顷刻就命人备好了热水端进来。
司露欲哭无泪。
看看地上热气蒸腾的铜盆,又看看躺在榻上等她服侍的呼延海莫。
她头也不敢抬,面红耳赤得快要滴血。
她肠子都快悔青了,后悔自己方才说出那样的话。
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已经说出口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要兑现的。
否则,以呼延海莫的性子,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且她隐隐觉得,呼延海莫很有可能已经察觉出了什么。
如此做,或许是对她的惩戒。
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司露深吸一口气,埋着头,端起铜盆缓缓朝榻边走去。
毡帐内,只点了零星几盏烛火。
火光昏黄,流淌在呼延海莫小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暖色光辉。
他早已脱干净了衣裳,歪躺在榻上,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瞧着她,十分悠闲的样子。
胆寒
司露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到榻前,将铜盆放下,开始打湿布巾。
淡淡烛光下, 她修长灵动的素指波动着晶莹的水珠时, 宛若天然美玉,光洁无暇。
好不容易将布巾打湿后,便是最艰难的一步了——
擦拭。
呼延海莫以手支颐,侧卧在榻, 宛若一尊神像。
他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令她愈发窘迫了。
司露无处遁形,只好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就这么直接上了手。
先从脖颈开始, 慢慢延伸至胸膛、两臂……
他的身躯似一尊完美的雕塑,每一处的肌肉都是那么贲张有力,曲线丰盈,触手坚实热烫。
橙黄光晕下,随着司露的玉手来回滑动,所到之处,留下的水渍, 泛着淡淡的光泽, 似是镀上了一层油亮的光彩。
幽微烛火、红颜酥手、滴答水声、赤精胸膛……
构成一幅诡异靡色的画面, 妖冶又香艳。
“为何不敢看我?”
发现司露全程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呼延海莫似有不悦。
司露哪里敢看, “我……我……”
她支支吾吾, 呼吸急促起来,在呼延海莫的注视下, 悄悄睁开半只眼睛,却又被赫然跃入视野的八块□□腹肌吓得赶紧闭上了。
“这、这……有伤风化。”
虽说大夏民风开化,却也没开化到这个地步,喜欢欣赏男子的腹肌。
呼延海莫这等粗鄙蛮人,简直是不知廉耻、礼教沦丧。
正心头暗骂着,整个人却被粗实的臂膀一把捞了过去。
他将她掳在怀中,又用手臂环住她的小腹,以一种后背相拥的姿势,与她轻轻耳语:“这便是你欺骗我的代价。”
司露的耳朵腾地一下红了,他果然知道了,是在故意捉弄她。
司露又气又恼,却被他紧缚在怀中,半点无计可施。
紧接着,湿热的唇便上了她的耳垂,在一阵阵酥痒难耐中,她听到呼延海莫近乎低哑的嗓音:“现在才是真正的惩罚。”
她面红耳赤,整个耳垂都被他含在口中,玩弄挑逗,几乎要融化了,一阵又一阵酥麻席卷全身,让她忍不住身子都战栗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司露感到快要脱力的时候,呼延海莫才放过了她。
司露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再没有半点力气。
呼延海莫起身吹熄火烛,再次从背后拥她入怀,用满是惬意的嗓音在她耳畔道:“睡吧。”
毡帐内陷入了漆黑,只有炭盆里零星的火光还在闪烁。
司露心有余悸。
呼延海莫太可怕了,他是故意的,他分明已经知道了春熙在槅扇之后,而后种种都是他故意逗弄她而想出来的把戏。
他分明是将她当做玩物。
如今餍足了,就不再追究了。
司露满心生寒,感受到身后人渐起渐落,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她蹑手蹑脚搬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翻身下榻。
来到槅扇后,春熙还在那里躲着。
司露凑近与她耳语,让她趁呼延海莫睡着赶紧溜走。
春熙依言,弓着腰钻出营帐,悄悄潜入夜色里,很快身影消失不见。
春熙走后,司露长舒一口气。
回到榻上,卧在呼延海莫身侧,等待天明。
与狼同寝,注定是一夜无眠了。
*
司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至天光大亮洒入帐内的时候,她方才清醒过来。
侍女说是呼延海莫临走前交代的,不让她们吵醒她的。
还说等她醒了,就带她去斗兽场寻他,一起用餐。
司露没有说不的权利,由着那些侍女替她梳发,装点,穿着好衣裙,一路去往斗兽场。
今日她穿了条鹅黄色的柔纱长裙,腰间束着丝带,勾勒出完美玲珑的曲线,裙摆层叠曳地,行动间宛如出水浮莲,轻盈飘逸。
呼延海莫从前见过她头戴鲜花的样子,很是惊艳难忘。
便特意吩咐了侍女替她绾在鬓边,那是一朵鹅黄色的金莲花,北戎独有的,冬日盛放的花朵。
司露本就容色绝丽,加之这些装扮,更是让人别不开眼。
是以她一来到斗兽场,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赞美声、艳羡声纷至沓来。
“天啊,这便是新王的可敦吗?太美了吧。”
“她的皮肤怎么比雪还白?”
“是啊,她身上哪一处不完美呢?”
胡人性子直爽,不将赞羡藏于心,而是喜欢热烈的表达出来。
斗兽场上本有驯兽师在表演驯兽,司露一来,目光都集聚在她这儿,看表演的人都所剩无几了。
好在呼延海莫及时从人群里出来,缓解了她的尴尬。
他腿长步阔,顷刻便来到她身边,将身上氅衣脱下,披在她身上,笑道:“走,我带你看斗兽去。”
王座布置在观景台上,呼延海莫牵着司露的手走上去,于棚帐下落下。
时值正午,旭阳高照。
冬日的太阳和煦,并不刺眼,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呼延海莫命人端来午餐,他要与她边看斗兽边用餐。
观看斗兽表演在北戎很是风靡,上至王庭贵族,下至部落平民,不分男女、不分老幼,全民成风。
这与他们骨子里以武为尊、争强好斗分不开。
可司露没法融入,看着驯兽师对着围栏里的狮虎挥动长鞭,催令他们互相撕咬、搏斗时。
她的眉头深深锁起。
这未免太嗜血、太残暴了些。
恰在此时,呼延海莫扭头问她,“怎么样,好看吗?”
司露摇头,垂目不忍再看。
“太可怜了。”
呼延海莫不甚懂她,只觉她今日美得过分,低垂螓首时,那温顺乖巧的模样,更是是让他中酥软。
他津津有味地瞧着她,“畜生而已,有什么可怜的。”
司露仰头,目光闪烁,忍不住争辩道:“畜牲也不该被这么对待,他们本该无拘无束在深林里……”
而不是这样被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话至一半,她不再说下去了。
呼延海莫不会明白的,他眼里永远只有杀戮、征伐、占有、控制、驯服。
与他说自由,那简直是可笑。
“如何不说了?”呼延海莫瞧见她唇角勾起自嘲,轻笑,“你定是在心里骂我了,是不是?”
“不敢。”
司露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
眼下她要做的是顺从,让他放松警惕,她时时刻刻牢记着。
侍女们端着准备好的餐食鱼贯而来,摆在两人面前的木桌上,大多都是荤油烤物,还有一些当地特有的果子、肉串、奶豆腐、鸡肉丁。
呼延海莫随手拈起一块烤羊腿吞入口中,咀嚼起来。
见司露久久未动,他问道:
“怎么不吃?”
并未准备筷箸,也没有任何食具。
难道也要她同他一样拿手吃?
她做不到。
司露摇摇头,只道:“我没胃口。”
“怎么了?”
呼延海莫面露担心,“可是不合口味?”
司露被他盯得有些难为情,小声嗫嚅道:“你们北戎人,都是这样吃东西的吗?”
“哈哈哈。”呼延海莫大笑,还以为是她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原来是他担心多余了。
“是本汗疏忽了,忘了替你准备筷箸了。”
他在外征战惯了,与战士们同吃同睡,从不讲究饮食,直接用手也方便,长时间就形成了习惯。
让侍女准备来筷箸后,司露方才开始动筷吃饭,呼延海莫吃饱了,就开始观看她吃,只见司露小口轻抿,仔细咀嚼,半点声响也无。
他不由轻笑,“一直听说你们中原人规矩多,没想到吃饭也这么麻烦。”
食不言、寝不语。
那是礼仪文化,粗鄙蛮人怎么懂。
司露心头暗讽。
被他看得有些没了胃口,司露胡乱应付了几口,便拿手巾拭了口,不再吃了。
呼延海莫见她吃得比小鸟还少,不禁道:“才吃这么点就饱了?”
司露认真点头,淡淡道:“嗯。”
见她神情冷淡,呼延海莫自觉没趣,也不再追问,两人继续看着斗兽比赛。
方才那惊心刺激的狮虎斗结束后。
驯兽师开始表演些温和的节目。
可这些节目看似温和,司露却觉得还是太过残忍。
比如狗跳火圈,一不留神就会被火烫伤。
而驯兽师的鞭子却挥得呼呼生风,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动物平日该是受到了多少折磨?
司露按捺着一颗悲愤的心,又见驯兽师在众人的热烈掌声中开始表演猫走钢丝。
司露看不下去了,那钢丝悬在十米高台之上,若是那猫掉下来,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而恰在此时,看台下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雪白的小猫,对着钢丝上的那只大猫不停地悲鸣着,叫声凄厉。
动物也有灵,那或许是它的母亲。
但那驯兽师可没耐心,几次催赶不走,又觉得那小猫影响到他表演了,反手拿出钢叉来,举起就要对猫刺去。
“住手。”
匆匆跑下看台的司露气喘吁吁,扬声呵止那驯兽师。
那人扭头看到是司露,当即丢下钢叉,躬身拜礼。
司露飞奔过去,小心翼翼将地上的猫抱起来,护在怀里。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
她用胡语扬声高呼道:“万物皆有灵,如此一幕,这难道不是苍神的指引吗?”
此话引得一阵哗然,“苍神的指引?”
司露立在人群中,将猫紧紧抱在怀中,目光坚定,光彩夺目。
“是的,若非苍神怜悯众生,猫母子怎得以相见?”
“苍神既有悲悯之心,不如,便将他们放归山林吧。”
一席话,侃侃道来,铿锵有力,极富感染力。
日色下,人们只见中原来的神女怀抱幼猫,面容沉静,周身流淌着温柔,眼皆是慈悲,有种直击人心的美。
不少受感染的人们齐齐高呼起来。
“放归!”
“放归!”
那驯兽师见风向如此,也不好违背,爬上高架抱下母猫,让猫母子团聚。
司露看着两只猫结伴消失在丛林中,弯起唇角笑了。
这才是她发自内心的笑,与平时顺从讨好的笑大不相同,更加光彩熠熠,动人心魄。
高台之上,呼延海莫正凭栏望着她,眸光闪闪烁烁,似欣赏又似玩味。
聪明如她,倒是知晓怎样利用北戎人的信仰来达成目的。
*
救了猫的第二日,司露便收到了呼延海莫送给她的新礼物。
一只异眼长毛的波斯猫。
看着一脸呆愣的司露,他笑道:“不是喜欢吗?我好不容易托人买来的。”
异瞳猫本就罕见,从前她也只在宫中最受宠的万贵妃怀里瞧见过。
“当真是送我的?”
司露爱不释手,那猫长得乖巧,长毛柔顺丝滑,让她忍不住摸了又摸,抱了又抱。
瞧见她如此高兴,呼延海莫亦弯起了唇,没想到一只猫就能让她如此高兴,他还真算是投其所好对了。
“我记得你们中原话里有一句,叫礼尚往来?”
“还有一句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是不是?”
他若有所思地说道。
司露的兴致被他浇熄了一半,知道他是问她要回礼来了,也不好装傻充愣,假装不懂,抱着猫问道:“那可汗想要什么回礼?”
不过想想也不亏,这么香软的猫咪在怀,就算把她嫁妆里那些东西,多要去几样,也是值得的。
呼延海莫却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字。
“你。”
司露一惊。
刚要复提两人之间的约定,让他不能胡来。
却听他又道:“你的心。”
呼延海莫今日穿了一身织金宽大的胡袍,隐去了健硕的肩背,墨发高高扎在玉冠里,面容俊朗,倒有些玉树临风的中原公子之感。
他志在必得地对她笑,胸有陈竹的模样。
可司露这次却并没与顺他的意,或许是不想欺骗他,又或许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那或许就要让可汗失望了,我这个人、这颗心,信任别人都做不到,更别提喜欢谁。”
见她婉言拒绝,呼延海莫的征服欲瞬间被点燃,他眸色一深,抬起她的下巴,逼她与他对视,笑道:
“若本汗偏要得到呢?”
司露被他带着侵略性的眉眼所摄,脊背生寒,感到了无尽的压迫。却抿着唇始终一言不发。
呼延海莫走后。
司露抱着猫坐在榻上,打开一方锦盒,取出其中半枚青玉龙佩,紧紧攥在手中。
她与李景宴,早已约定过终生。
她曾许诺过,他若不离,她必不弃。
可回想起呼延海莫刚刚那充满攻击性和占有欲的眼神,司露隐隐感到有些后怕。
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当下对她示好,是想获得她的心,但若是有一天他发现她心有旁人,不可能喜欢他时,定然会撕破伪装来占有、掠夺、囚锁。
那等待她的,或许会是暗无天日。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马上想办法逃离。
畏惧
翌日, 王军班师,返回王庭。
呼延海莫骑着汗血宝马,美人在怀, 英姿勃发地带领着队伍行进。
她是他寻回来的战利品, 自然要昭示天下,让所有人看到。
冬日的草原略显冷寂,少了苍翠,多了萧瑟, 沿途一路快马加鞭、掠溪涉水, 终于在日暮时分,回到了王城。
落日熔金,巍峨的宫城在残阳斜辉中, 宛如一座上古的神兽, 满身散发着灿灿金芒,庞大恢弘,气吞山河。
兜兜转转,还是逃不出这樊笼。
司露心中气馁。
宫门大开,大祭司领着众人拜伏在宫门口,迎接呼延海莫的队伍入城。
呼延海莫勒停了马,将大祭司传至跟前, 问他这两日王庭的情况。
大祭司毕恭毕敬地禀报给他听, 了解到一切都安稳后, 呼延海莫轻轻颔了颔首。
他轻夹马腹,不紧不慢地带着司露穿梭过长长的甬道, 接受万众跪礼, 朝内廷走去。
甬道两侧,那些宫人分跪数列, 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大气都不敢出。
司露这才突然感受到呼延海莫身上,属于王的凛冽之气,这是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一种雷霆万钧的震慑力。
似是感到她的紧张,呼延海莫微微侧首,在她耳边小声问道:“怎么了?”
司露在他怀中摇摇头,“没事。”
呼延海莫察觉她畏惧,又道:“你在怕我?”
竟被他看出来了。
司露只得摇头掩饰,“不怕。”
说话间,两人已骑马至王后殿。
呼延海莫用宽阔的臂膀将她捞下来,一路抱着她入殿。
“放心,只要你听话,好好做我的王后,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那若是不听话呢?
司露心下一沉,难以言状的恐惧漫上心头,轻抿着唇一言不发。
呼延海莫喜欢听话的女人。
她眼下,便要扮演好这样的角色,不能让他察出端倪,才能令他放松警惕,找到逃脱的机会。
入殿之后。
司露发现所有的侍女都换过了,而春草、朱丽她们更是不知所踪。
她心中一急,脱口问道:“我原本的侍女呢?”
呼延海莫将她放下来,为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道:“她们渎职,自然是要受罚的。”
司露心头骤然一紧,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把春草她们怎么了?”
见她对几个侍女如此紧张,呼延海莫轻嗤,“没怎么样,只是你那侍女胆敢欺骗我,我自然不能让她继续呆在你身边了,没处死她,将她送去女奴营,已是出于对你的顾念了。”
他知道司露心善,爱护下人,若是杀了她的侍女,她会伤心欲绝,甚至对他心存芥蒂。
“女奴营?”
司露气的身子都在颤抖,她从前听朱丽说过,女奴营是整个王宫最混乱腌臜的场所,里面的女人要为整个王宫做最脏最累的活计,且动不动就会遭受看管的□□和欺负。
算算她离开的日子,春草已经在里头呆了整整三天!
她那病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她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不行,她不能呆在那里,带我过去救她出来,快叫人把她放出来!”
见司露情绪激动。
呼延海莫似有不悦,眸色沉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这就是你求人的姿态?”
司露听出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让她求他、屈服他。
她泪眼朦胧,却强忍着不让泪儿落下来,缓缓跪下去,伏在他脚下。
“求可汗,饶恕我的侍女。”
本是想让她屈服,可见着她如此,呼延海莫心里却并没想象中的好受,反倒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他将司露扶起来,搂在怀中,心疼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好了,不许哭了,我答应你,将她放出来就是了。”
如释重负。
司露却并未感到高兴,反而有一种深深的屈辱。
在呼延海莫身边,实在是令人压抑。
直到他离开,这种压抑才消散。
不过好在他守信,春草很快就被人送了回来。
不光春草,还有原本的朱丽她们,也尽数都从别处回到了她殿中。
众人重新聚首,皆是泪眼盈盈,满心欢喜。
乍一看,这仿佛是呼延海莫对她额外的恩赐和体恤,她该感恩戴德。
可司露却明白。
这些都是呼延海莫驯服她的手段罢了,北戎人驯鹰驯马就是如此,有收有放,张弛自如。
所以她为何要领他的情?
她眼下便如他掌中的玩物,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连着、控制着,不得有半分自主和意志。
就像他所说,他要她乖乖听话。
可他不明白,这种感觉,简直要她喘不过气。
春草回来没多久就晕了过去。
被那严苛的环境折磨了整整三日,不仅弄得蓬头垢面,还捱了数不清的鞭伤,再加她本就体弱,此刻卧在榻上奄奄一息。
司露心如刀绞。
叫春熙连夜去请来了巫医,给春草诊治。
巫医诊完伤开完药,直言道:“病人身子骨本就弱,往后绝不能再受折磨了,否则神仙难救。”
司露颔首应下,交代侍女照顾好春草。
双眸含露默默回到内殿。
她百感交集。
这一趟,春熙和春草皆因她所累,而受了折磨。
若她们两个继续留在王庭,成为呼延海莫拿捏她的棋子,长此以往,恐怕性命堪忧。
灯下,她怔怔凝神。
抓在桌沿上的手却越来越紧。
很快,她打定主意了。
等春草恢复了,她要放她们两个自行回到中原去。
既然呼延海莫的目标很明确,要的是她,那放春熙春草她们两个偷偷离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春熙有武艺傍身,一路保护照顾春草绰绰有余,只好备全财物,规化好路线,再加后无追兵,两人大可顺顺利利地回到中原去。
且一回生二回熟,春熙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一路上选落脚点也会更加小心,不至于使二人落入危险的境地。
另外,她大可再做上一份详尽路线图,标注上每日安全的落脚点,让春熙贴身保管,随时随地拿出来看一看,防止大意出错。
如此想来,让她二人结伴回中原去,是完全可行的。
眼下。
只需静待春草养好了身子,就可开始行动。
周密地盘算好一切后。
司露紧绷的心弦终于舒展了不少。
她打算明日就把这个计划告诉春草,让她重新燃起信念,快快恢复身子。
*
最冷的几天过去后,天气慢慢开始回暖了。
积雪消融,阳光普照大地,春来之兆。
这几日,春草在听了司露的计划后,果真燃起了生机,身子也再快速的恢复当中。
这让司露很是欣慰。
阿曼阏氏来了,与她攀谈旧事。
一番闲谈后,司露看出阿曼对她的关心,决定不再对她隐瞒,向她袒露了当日借机出逃的事情。
阿曼震惊不已。
王后殿被封锁的这几日,她心有诸般猜测,也对司露担心不已,却没想,竟是这样的缘故。
她由衷敬佩起司露的胆识和勇气。
“公主,您是我见过最果决、最勇敢的女人。”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眼下司露又被呼延海莫抓了回来,困在了宫中。
她哀叹一声,对司露深深心疼,又提醒她:
“公主往后,务必小心些新王。”
司露不解,问她缘故。
阿曼便言说起她不在的这几日,王庭发生的变故来。
“我在先王病榻前照顾过,看他的状况,应当是能撑到二王子回来的,可那夜他却突然暴毙,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而翌日,新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在神坛前继了位……”
阿曼说着那一日的经过,眉头紧蹙,很是感慨,“而后一日,二王子被杀的消息便传出来了,托塔阏氏当夜就疯了,其余王子则是被各自幽闭起来,不得任何人探视,此外,新王还下令封锁了整座王城……”
司露越听越惊心。
她不在的这几日,王庭竟发生了这么多骇人听闻的变故。
呼延海逻不是号称北戎第一勇士,竟然这么随随便便就死了?
托塔阏氏因儿子之死而疯了……
老汗王无故暴毙……
其余王子统统都被幽闭……
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除了呼延海莫,还会有谁?
想必他这些年蛰伏、隐忍,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吧。
就像是操控棋盘的棋手,他一直都在背后默默操控着一切。
杀父弑兄,铲除异己,谋权篡位。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思及此,司露只觉后背发凉,汗毛直立。
阿曼见她脸色发白,知道她是害怕了,连忙不再说了,带着歉意道:
“公主,您别害怕,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让您小心些,尤其是在新王身边时,更要谨慎行事,毕竟咱们这位新王实在是深不可测。”
阿曼谆谆不倦,掏心肺腑。
全然是出于一片真心好意,提醒她小心心机深沉的呼延海莫。
司露自是感动,不住得点头,又回想起这几日呼延海莫对她用过的种种手段,悲愤难当,忍不住倒起了满肚子苦水。
“阿曼阏氏你放心,我知晓的,这几日在新王身边,我如何看不出他的为人品性,他满肚子的阴险狡诈不说,还凶狠残暴、睚眦必报……”
司露满面悲愤地倒着苦水,却全然不知身后悄然而至的危险。
只瞧见阿曼盯着她身后,眼睛越瞪越大,神情像是撞见了鬼似的可怕,战战兢兢道:
“可、可敦,你别、别说了……”
那一刻,司露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还有呢?”
当呼延海莫阴恻恻的嗓音突然响起那一瞬,她更是头皮都炸开了。
转过头去。
对上呼延海莫铁青色的脸,还有一双幽幽泛寒光的长眸。
司露整个人都僵住了,牙齿都在打颤,只得讪笑缓解尴尬,“可汗,您……您怎么来了?”
她攥紧了拳头,面上努力保持震惊,心下却早已把这张冲动的嘴埋怨了千百遍。
谁能想到,呼延海莫不让人通报,就闯了进来!
殿内,所有侍女见此一幕,也都吓得纷纷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呼延海莫表情僵硬,古怪地笑了一声,拂袖冷声道:“都滚出去。”
众人作鸟兽散。
阿曼虽然担心她,但迫于呼延海莫冷厉的视线,也不得以退身出去。
殿内唯余一片寂然。
看起来,呼延海莫是真生气了。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司露垂下眼睫去,根本都不敢抬头看他,两只手绞在一处,心虚不已。
呼延海莫似笑非笑,俯下身来,在她耳畔幽沉道:“可敦方才说了些什么?本汗没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抬眸,瞧见那双幽不见低的眸子,又想起今日阿曼口中他做下的桩桩行径,司露一阵胆寒,双腿一软,不争气地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错了,可汗要打要罚,请冲我一个人来。”
他太怕她又拿春熙春草她们出气了。
此刻,顾不得尊严了,只想让他平息怒火,不牵连旁人。
呼延海莫蹲下来,以手捻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着他,沉声道:“怎么样都行?”
看着他充满侵略的眸子,司露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只轻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空荡荡的大殿内,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微妙。
呼延海莫最是见不得她这副倔强可怜的模样,让他心软的同时,却也激发了他强烈的征服欲,他轻笑一声,松开了手,沉沉的眸子盯着她,促狭道:
“你说的没错,本汗确实是个阴险狡诈、凶狠残暴、睚眦必报的人。”
说罢,不及司露反应,就伸手便将人拦腰打横抱起。
“唔、”突然的失重,让司露情不自禁去搂他的脖颈,惊呼出声。
呼延海莫的胸膛宽阔稳健,司露被他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能感受到那壮实坚硬的胸膛牢牢抵着她,和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呼延海莫俯下唇来,在她耳根上惩罚性地轻轻啃啮了一口,缓声道:“既然说我凶狠残暴,那我就凶狠残暴给你看看。”
说着,他阔步将她带入内室。
司露的措手不及间,整个人就被扔在了榻上,呼延海莫没有跟她喘息的机会,顷刻便侵身而来。
高大的身影宛若崇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来,司露惊惧不已。
呼延海莫体格健硕,单手足以握住她两只手的手腕,司露在他面前,宛如家兔碰着了野狼,哪里有半点招架之力。
他将她的两只手压在头顶,俯身埋入了她的丝滑细腻的颈窝。
湿热袭来,滚烫铁躯紧贴着,让她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情急之下,司露拿出约定提醒他:“可汗是当世英杰,如何能失信于人!”
可呼延海莫依旧没有停下,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贪婪地吮吸着那里的沁人芳香。
就像是久旱之人,逢着馥郁香甜的甘霖。
简直欲罢不能。
司露害怕得快要哭了。
她甚至开始摸索起护身的薄刃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在呼延海莫及时克制了住了,他停下来,努力隐忍克制着下腹的燥火,气喘吁吁、嗓音沙哑。
“哼,本汗说出口的话,从不会食言。”
司露这才稍稍放心,悄然收回摸索佩刀的手,任凭他对她予取予求。
呼延海莫吻完脖颈他又来侵犯她的耳垂,带着惩罚性的,半咬半含,弄得司露痛痒难耐。
他沙哑着嗓子对她发出警告:“小狐狸,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司露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只觉此人果真是睚眦必报到了极点。
呼延海莫像是能听见她心里的话,突然发出一声轻哼。
“既然你说本汗睚眦必报,那便把从前今日这些账都记下,等新婚之夜与你一同清算。”
他沉着声,犹如置气的孩童般,恶劣道:“到时候,定让你看到什么才叫真正的凶狠残暴。”
司露欲哭无泪,只能由着他尽兴。
呼延海愈发莫肆无忌惮地吻她。
他侧着身子,双手捧着她的螓首,十分享受地闭着双眼,一遍又一遍地细细品尝她柔软的唇,无休无止,似要吻到天荒地老一般。
*
又过了几日。
春草的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下榻行走了。
司露不放心,叫巫医来瞧了又瞧,确定她彻底无虞了,才放她出门活动。
春熙常常寻一处空地练剑,比划着各种招式。有时还教给春草,春草就拿木剑跟着她比划,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的。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来王城前的那时候,秋日的草原上,遍地牛羊,满目苍翠,苍天岚海,美得好似人间仙境。
真好,等她二人回到长安。
以春熙的剑术,春草的诗才,定然能在那片土地上闪闪发光,不会被白白埋没。
司露如此替她们畅想着,嘴角不自觉高高挂起。
“好、好。”
她兴致大好,鼓着掌连连叫起好来。
那头春熙春草瞧见她,当即展开了笑脸,收束了剑,缓缓朝她走过来。
“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
司露笑道。
春草的面色好了不少,隐隐有了血色,是这一路来从未见过的好状态。
可见心情愉悦对养好身体有多重要了
回中原对春草而言,意味着什么。
便说是重获新生也不为过。
她打趣道:“瞧瞧,春草今日面色红润,倒颇有些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趣了。”
春草衣袖掩面,羞赧道:“公主,您又拿我打趣。”
这几日,司露总爱拿她开玩笑,其实也是想让她心情愉悦,快些好起来。
三人之间,气氛其乐融融。
只是,春草春熙二人始终还是有些挂念不下司露。
春熙道:“公主,那我们先回去了,您真的能安然无恙吗?”
司露胸有成竹道:“那是自然,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回到长安后,只消把我的书信和信物交到东宫太子李景宴手中,让他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以及需要他的帮助,他定会想法子派人来救我回去的,你们放心吧。”
司露笃定地说着,以打消她们的后顾之忧,好让她们一路上无牵无挂地回中原。
这几日,春熙春草听她说起了与大夏太子之间的约定和过往,对这件事充满了希望。
毕竟在所有大夏子民眼中,太子李景宴是个德才兼备、极其出色的未来储君,春熙和春草自然也不例外。
他贤名远扬、恩德遍布四海,朝野上下皆对其称颂不已。
所以在春熙和春草看来,既然他对司露有过情意,定过终身,一旦知道她身处危境,以他的德善,定不会坐视不理,会派人来相救。
但其实,李景宴会不会派人来救她。
司露根本没有半点把握。
那或许只是她内心深处。
一种自我的安慰和期冀吧。
不过她也能理解李景宴。
毕竟事关两国盟谊,论谁都很难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帮。
再者,若是他想救她,早就该出现了,而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动静。
不知为何,想到最后。
司露心口竟有些酸酸涩涩的。
到了最后,她依靠不了任何人。
能倚仗的,唯有自己。
尽管心中酸涩,她面上却是笑得云淡风轻。
“你们不要为我忧心,我回来不过是迟点早点的事,到时候咱们在长安相会,可得好好找家酒楼,喝个不醉不归。”
见司露胜券在握,二人终于被她说服了。
想来想去,这也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
否则,不管用什么办法,逃脱呼延海莫的追捕都是极困难的。
唯有她们先去到长安,寻着太子殿下,让他出手相助,才是最可行的办法。
*
日子渐渐暖了,初春将至,惠风习习,草场萌发新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而呼延海莫允诺她的草原婚礼,也在紧锣密鼓中筹备着。
地点就在阿拉贡山之下的云海草原上。
在北戎人眼中,天上的苍神都住在阿拉贡山上,在那里成婚,可以受到所有苍神的祝福,使这对新人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云海草原离王城不远,拔营仅需一日,呼延海莫已经传信告知各部,让各部都派人前来参加。
届时,他要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空前绝后的婚礼。
他要在漫天苍神的祝福下,在各部落的见证下,与司露结成夫妻,永不分离。
这一日,司露被呼延海莫叫去了王殿。
他为她请来了王城最好的制衣师,替她量体裁衣,定制婚服。
他对着那白发苍苍的制衣师说道:“王宫宝库内的所有珠宝玉石,但凡你觉得用得上的,都可拿来用。”
制衣师愣了愣,他家族世代给汗王制衣,这等挥霍手笔,却还是头一回见。
足可见新王对这位可敦的喜爱了。
他躬身行礼道:“老奴定会竭尽所能,制出让可汗满意的婚服。”
呼延海莫走上来,搂过司露的腰,对那制衣师道:“不是我满意,是可敦得满意。”
那制衣师反应过来,当即问道:“不知可敦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样、布料、佩饰,或是额外的什么要求?”
司露摇摇头,很会淡然的模样。
“无甚要求,任凭师傅去做就是了。”
这没有要求才是最难办的。
那老师傅眉头紧锁,心下纠结起来,半晌方道:
“既如此,那先让侍女为可敦量体吧。”
司露点点头,站到落地铜镜之前,张开双臂,配合地让侍女傅替她丈量。
老师傅自然是要避嫌的,将皮尺交给侍女,退身站到了殿外。
侍女拿着软尺,开始替司露丈量。
“还请可敦脱下外衣。”
量体自然都要脱去外衣,才能丈量得更清楚,司露配合着脱下外衣,只剩贴身的素白里衣。
此刻,她婀娜的曲线尽皆展露,一览无余。
“本汗来。”
侍女刚上手,便被呼延海莫抢了过去,那侍女怔了怔,赶紧垂首退身下去了。
铜镜前,呼延海莫开始替司露丈量起来。
他握住她豆乳一般嫩滑的玉手,用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颇有兴致地替她丈量臂长。
铜镜里,司露看着呼延海莫量完她的手臂,又来环她的腰,乐此不疲。
他从背后抱她,粗壮的手臂轻轻圈着她,俯首轻嗅她发顶的幽香。
“知道吗,想着能与你成婚,我高兴得彻夜未眠。”
隔着衣料司露都能感受到那火热似铁的胸膛。
他憋了太久了,等到新婚当夜,不知会如何拿她泄火。
司露隐隐有些害怕起来。
都说胡人体格粗大健硕,会让女人痛不欲生,光想想就令人觉得可怕,在此之前,她必须得想出应对之策才好。
呼延海莫并不知司露心中所想,见她久久不回应了,有些失了耐性。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不愿与我成婚?”
这话倒是被他说对了。
但司露面上当然不敢这么说。
“怎会,可汗多心了。”
她温声说着,转头看向他,乌黑绮透的眸子水灵灵的,嗓音柔柔的,好比三月的春风,模样乖巧又可人。
呼延海莫看得心都快化了,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额上印了一吻,
“我记得你们中原有句情话,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牵起她的手,用宽阔温暖的手掌包裹住,说道:“本汗就想与你这样。”
*
回到殿中,已是暮色四合。
用完晚膳,薄雾渐起,明镜高悬,灿灿星华中,夜幕来临了。
司露凭轩望月,睡意全无。
夜风中,时不时有两三点飞莺掠过,发出动听的啼鸣。
高墙之下,列队齐整的士兵正在操训,他们直挺挺的立在墙根下,个个肃穆威武,目光坚毅,高声念着的嘹亮的口号。
司露叹了口气,高墙参天、守卫林立,她便如笼中囚鸟,飞不出去了。
她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嫁给呼延海莫的命运了。
这一回的感觉。
与上一回和老汗王举办婚礼,缔结两国盟约完全不同。
上一次,她是带有目的去做的,心有筹谋,毫不慌乱。
而这一次,她全然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半点由不得自己。
葳蕤灯火下。
她再次从妆奁盒的暗格中取出那半枚青龙玉佩,轻轻攥在了手中。
睹物思人。
看着手中玉佩,司露心海一片茫然。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与李景宴的约定句句犹在耳畔,仿佛就在昨日。
可转眼,她却要违背约定,嫁予他人。
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那他呢?
他口口声声说会对她生死不离、死生不弃。
可若他还记得她们的约定,为什么不来救她?
照理说,过了这么久了,李景宴早该从潼关巡边回来了,以他的那些耳目,自然宫里发生过什么都知晓了。
可为什么,她现如今还看不到半点他派人来救人的动静呢?
离京之前,他甚至还来掖庭寻过她,叫她要小心忍耐,等他巡边回来就向皇帝请功救她。
他明明对她是那样的情真意切、真心实意,如何会对她不管不顾……
难不成,他在潼关巡边时发生了什么意外?
司露心惊肉跳,但转瞬又推翻了这个猜想。
不可能的,他是大夏的太子,若是真出了事,消息自然也会传到北戎王室,她不会半点风声也听不到的。
那难不成,他受伤了或是……
正胡思乱想着,门扉却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扭头,呼延海莫又高又大的身躯,已然越过门槛,徐徐朝她步来。
司露赶忙将玉佩牢牢攥在手中,将手悄悄藏于身后,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好在呼延海莫没有察觉,他如沐春风,心情很好的样子。
用猿臂一把将她捞进温暖的怀中,替她掖好领口,又亲了轻她玲珑的鼻尖,宠溺道:“夜里风凉,怎么坐在窗下,小心生病。”
司露的手就这么背在身后,出于对呼延海莫的畏惧,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知……知道了。”
呼延海莫看出她的紧张,问道:“怎么了,这般心虚?”
司露握着玉佩的手紧得几乎要扣进肉里,她用力摇头掩饰局促,勉力朝他挤出一个笑来。
“没怎么。”
呼延海莫察觉出端倪,环视了一周屋子,后又走至窗边往外眺望,当看见高墙角落操训横列的雄武士兵时,突然就全明白了。
他笑出声来,“原是趁我不再看了旁的男人,哼,他们有什么好看的,我才是王庭最勇猛的武士,难道还不够你看吗?”
一番话,吃醋的意味浓重。
司露怕他心胸狭隘处置那些士兵,给他们带来无妄之灾,便特意解释道:“我不过是看风景偶然看见了,并非故意的。”
他在她眼中竟是这样心胸狭隘吗?
呼延海莫向她走过来,将她的双手从身背后牵出,紧紧握于掌中,扬唇笑道:“看看又何妨,我可没那么小肚鸡肠,只要你心中没装着旁人就行。”
“若有呢?”
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司露脱口而出。
呼延海莫鼻息轻动,眼神却沉了下来,令人毛骨悚然。
“那我定会毫不留情将那人除掉。”
玉珏犹在手中握着。
司露只觉后背一阵阴凉。
发现
春寒料峭, 正是万物复苏之时。
呼延海莫答应司露的婚礼,也在这明媚灿烂的春光中,如期举行。
云海草原上, 碧蓝的天空与无边的草场相接, 远远望去,天地连绵横亘,不见尽头。
骏马在草原上奔跑,苍鹰在山顶上空盘旋, 新绿遍野, 苍茫寥廓的草原上,连呼吸都是清新舒畅的。
一顶顶宽大的毡帐早已在搭建好,房梁上、屋顶上都系上了彩绸, 装点出热闹喜庆的气氛, 用来招待这几日从各部落赶来观礼的人们。
阿贡拉山脚下,布满鲜花的神台早已搭建好,神台高约六七尺,上设有八角金鼎祭天炉,四周刻满了象征草原狼王的图腾,除此以外还有宽阔的祭台,摆满了牛羊猪等祭祀品, 用红绸系着, 用来献祭山神。
神台之下, 装饰着绵延不绝的彩绸,东风烈烈, 五千六色的丝绸在风中热烈飞扬, 给人夺丽炫艳、目不暇接之感。
挂满琉璃灯和凌仙花的架子,遍布在走上神坛的红地毯两旁, 一眼看不到尽头,花香四溢,风舞铃动,发出叮咚脆响一片,宛若仙乐。
飞花满天、鼓乐齐鸣。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热烈澎湃的抚掌声,一轮接一轮,此消彼长,几乎要将整座神山都唤醒。
在所有人的瞩目中。
身着婚服的司露和呼延海莫手牵着手,一步步往神台上走。
这婚服是制衣师精心设计的,披在身上宛若九天仙子的霞衣,长长的拖尾迤逦在地,足足拖出四五丈长。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五色祥云,用金银彩线勾勒刺绣而成,流光溢彩,美得惊人。
司露缓步走着,隆重又庄严,头带镶珠金冠,闪闪发光,夺人眼球,乌发尽数盘起,露出一张五官明艳绝伦的脸旁,足以让所有人都惊艳赞叹。
而站在她身旁的呼延海莫,亦着同色赭金婚服,头戴金冠,手执王杖,气度非凡,俊美无俦。
两人并肩而立,虽然体型上差了一截,但看起来格外的登对,宛如天生的一对璧人。
在祭司的指引下,二人对着阿拉贡山,跪身伏地,祭拜了诸天苍生。
平日从不信神魔的呼延海莫,这一次竟格外的虔诚,他对着苍山深深叩首,双手合十放在眉心,低首默念心愿。
这一刻,他是真的祈祷漫天苍神能赐福于他。
让他和身边的女人幸福美满。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
祭司高举双手,对着神山呐喊道:
“阿拉贡的苍神们,我愿将整个身心都献给您你们,望你们赐福给这对新人,他们是北戎的王和王后,是天底下最尊贵、最美好的人。”
“苍神,愿你们在天有灵,能听到我的祝祷,使他们今后不离不弃、恩爱终生、白首偕老。”
一席高亢嘹亮的祝语,穿透力极强,落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所有人都为之震动,情不自禁地高呼起来:“求苍神赐福和新王和王后!”
“求苍神赐福!”
“求苍神赐福!”
整个草场沸腾了,仪式就在这样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收场。
紧接着,鼓乐笙歌渐起,载歌载舞的胡女们便闪亮登场了,她们踩着鼓点,身姿曼妙,将整个草原上的气氛,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
烹羊宰牛,搭台试灶,炊烟袅袅。
流水席早已摆满得满满当当,人们纷纷入座,高谈阔论,推杯换盏,沸反盈天。
在如此热烈的气氛里,司露由呼延海莫牵着,缓缓走下神台,循着漫天飞花的红毯,慢慢走回王帐。
这一路很长,远眺不及尽头。
日色下,呼延海莫牵着她的手,时不时侧目看着她,眼瞳变成了一蓝一金异色,他五官深邃,面庞英俊,笑容浸润眼底,带着满腔真挚的爱意,深深凝睇着她。
这眼神里,似有脉脉温情在流淌。
“我说过要给你一场草原上最盛大的婚礼,怎么样,喜欢吗?”
他极其认真的,在向她表露爱意。
可司露没法回应他。
她回避了呼延海莫满是爱意的眼神,轻轻垂下了眼睫,淡淡应了一声。
“嗯。”
她的冷淡,呼延海莫司空见惯,早已没了脾气,对他而言,这倒也没什么打紧,他迟早会得到她的心,当下只要她顺从他,那便够了,这样他便能牢牢将她把握在手中。
至于得到她的心,也急不得这一时,司露性子倔强寡淡,那必将会是场持久战,但他有信心,毕竟他天性喜欢挑战。
两人就这么缓步携手走在日色下,长长的衣裙迤逦在身后,日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远处有溪流、骏马、牛羊,放眼望去,繁花点点,风轻水蓝,恍若明澈的天空之境,一片安逸祥和。
司露感受着大自然的赐予的无边美景,仿若整个心灵都得到了澄净。
若是抛开一切不谈,两人此刻舒舒服服携手散步小溪边,倒真像是一对草原上的恩爱眷侣,可以厮守终生,白头到老的那种。
可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
就像这条红毯终有尽头一样。
尽管这条红毯铺设的道路很长。
足够让两人携手,一直从人声鼎沸的宴饮场来到安谧无人的营地。
但最终还是会走到尽头——
那顶宽硕华丽的王帐。
侍女搀扶着司露进帐,替她卸下重重的金冠。
呼延海莫亦在一旁,由侍女替他更换袍服、发冠,他一会还要去参加宴饮,款待来自各部落的来使们。
好在司露可得一时清闲,无需出席宴饮,只消等在帐内,静待呼延海莫回来便是。
因为预知有一下晌的时间要打发。
她特意带了毛球过来,就是当日呼延海莫送她的那只异眼长毛波斯猫。
谁让呼延海莫不允许她单独出帐走动,又叫人严加看守的。
那她便只好呆在帐内逗逗猫,打发时间了。
司露带猫的事,呼延海莫不觉有他,又见她对自己所送之物视若珍宝,自然应允她带着。
此刻司露边由侍女替她更衣,边同那围在脚边的毛球逗趣,发出绵软若轻絮的咿呀声,犹如柳叶挠人耳鼓,听得呼延海莫真颗心都酥了。
“毛球最乖了,来,跳到我怀里来吧。”
司露嗓音又苏又软,召唤着小猫跳到她腿上。那猫儿也颇通人性,司露的召唤一听就来,轻轻一窜就坐在她腿上去,用头轻轻蹭她的手背。痒的司露咯咯轻笑。
呼延海莫临走时,就看着坐在妆台前抱猫梳妆的司露,只觉她实在是容光四射,娇软可人,越看越令人心动。
光是静静坐在那儿,就让人忍不住动了采撷的念头。
他发烫的喉结滚了滚,压住心下一片燥热,没法子,还得再等等。
不过,先亲上一口也是好的。
司露并不知呼延海莫正在身后看着她,只是任由侍女替她梳理长发,却冷不丁被他在颊边重重亲了一口,听得他用志在必得的口吻说道:“今天晚上,你可不能再推拒我了。”
呼延海莫走后。
司露如坐针毡。
屏退侍女,她脱去了外衣,只着一件薄薄的轻衫,将毡窗的帘缦拉开,立在了风口处。
春寒料峭,初春的草原上,灌窗而入的风裹挟着凉意,吹在身上很是寒凉。
她打算病一场。
以此躲避呼延海莫的要求。
许是觉得不够冷,司露咬咬牙,索性将搁置在屋中的一盆凉水,兜头盖脸的浇在了身上。
帐外站有守卫和随行侍女,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她浇水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只默默忍受着。
哗哗的水珠顺着额发一路流进脖颈里,沾湿了满身的薄衫,站在冷风口里,司露牙关打颤,强忍着寒意,抱臂坚持着。
就一直这么捱到了日落,在侍女进来送膳的时辰之前,她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不让人看出端倪。
用完晚膳,司露已然觉得有些头晕不适了,但这还不够,需得发上高热,才能更加真实。
草原昼夜温差大,到了夜间,寒气刺骨。
司露身着薄衣,提着一盏羊皮灯笼,走到营帐外,任凭寒意蔓延肢体。
“可敦,您要去哪儿?”守在门前的护卫径步上前阻拦,那是呼延海莫交代的下的,不能让王后单独离开王帐。
司露提着灯笼,焦急万分的呼喊道:
“毛球不见了,你们快帮我一起找!”
几个侍卫自然知道轻重,那波斯猫是汗王送给可敦的礼物,意义非常,弄丢了他们所有看顾营帐的人都吃罪不起。
可他们还是没忘记呼延海莫的交代,有些为难道:“让属下们去找吧,可汗说了,您不得离开帐子。”
司露急得团团转,眼中有晶莹泪花在打转,每日更 新,来抠抠群:幺五二二七五儿吧椅哽咽道:“我现在焦急万分,哪里还坐得住,且毛球只识得我的气味,你们若是不放心,就寸步不离跟着我一起找便是了。”
盈弱灯火下,纤柔的美人含着泪恳求,模样卑微可怜,饶是谁都会心软了,那些侍卫思量再三后,还是同意了。
于是。
司露就这么提着灯,在侍卫们的陪护下,绕着营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呼唤着爱宠的名字。
“毛球,你去哪儿了?”
“毛球,快出来。”
草原上的夜寒凉彻骨,夜风灌在身上,冷气直逼入体,从头到脚都是寒津津的,让人止不住颤抖,喊到最后,她嗓子都哑了。
腿脚也突然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侍卫们吓得不知所措,赶紧上前扶她,“可敦,您怎么样了?”
司露浑身无力,头晕眼花,就这么被搀扶回了帐子里。
躺在榻上,只觉身子一阵寒一阵热,折腾这么久,终于开始发热了。
此时,照顾她的侍女在门口的灌木丛中寻着了猫,可见它并没有跑太远,是出了帐子以后就躲起来了。
大家谢天谢地。
无人知晓,这猫是司露故意从窗口放出去的。
但眼下更棘手的是,可敦病了,到时可汗回来,定会心生不悦,拿她们问责。
整个帐子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面上都忧心忡忡。
司露并不想牵累这些无辜的人,她晕晕乎乎裹在被子里,安抚众人道:“你们不必害怕,我会同可汗说,是我自己要出去寻猫才着凉受冻的,跟你们没有关系。”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随行的巫医很快就到了,替司露诊过脉后,便说是风寒所致的发烧,吃几副退烧的方子就能好了。
司露喝了药便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间,发觉有人坐在她的床头。
此刻她正处于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身上燥烫得厉害,裹着被子发了一身的汗,脖颈上都是细密的水珠,黏答答的,湿漉漉的,很是难受。
从五脏六腑散发出来的热几乎将她身上的水都蒸干了,喉咙又干又哑,只能破碎地吐出几个音节。
“水……水……”
很快,那人替她端来了水,扶着她的后背,将那甘霖喂入她口中。
司露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呼延海莫。
他回来了。
司露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可汗,你回来了。”
呼延海莫将她揽入怀中,此刻的司露双颊烧的绯红一片,杏眸氤氲着水雾,身娇体柔,软绵绵得没有半点力气,就像是一块易碎的水晶,能够激起人无边的保护欲。
“我就离开一会儿,你便病了,看来,以后我得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才行。”
司露:“是毛球不见了,我去寻……”
呼延海莫:“省省力气别说话了,我都知道了。”
司露嗓音哑哑的,像只可怜兮兮的猫:“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牵连别人,好吗?”
“嗯。”呼延海莫难得的好脾气,对她耐心到了极点,“你没错,只是我现在都后悔送你毛球了。”
他目光幽幽瞪了一眼床边的毛球,“把本汗好好的大婚之夜给搅了。”
怕他对猫撒气,司露乖觉认错:“是我的错,今夜不能服侍您了。”
呼延海莫叹了口气,“没事,你先乖乖将身子养好,我们晚些再行敦伦之礼。”
司露苍白纤弱,娇喘微微的样子,实在是我见犹怜。
他此刻对司露生出怜惜和心疼,足以让他克制那翻涌的欲望,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久了,再等几日又能怎么样呢。
司露躺在他怀中,呼吸渐渐平稳。
“可汗,我身上有病气,怕过给你,要不您还是不要呆在这里了吧。”
“笑话,我如何会怕病气。”
他可是喝狼奶长大的,体质较常人不同,不易生病,在他的记忆力,他从小到大都未有过卧榻养病的日子,和眼前娇娇弱弱、风一吹就病倒的司露简直有着天差地别。
哎,她可真是娇弱啊。
呼延海莫看得牙痒痒,却又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动了动喉结,突然来了亲她的冲动。
猝不及防间,呼延海莫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俯首吻了下来,司露瞪大了眸子间,那长舌已然滑入口中,他在小心翼翼地吻她。
与从前的每一回吻都不一样,这一次的亲吻,不带任何的攻击性、倾略性,而是一种收敛的、克制的、轻柔的。
浅尝辄止,并未过度求索。
呼延海莫是懂克制的,知道司露还在病中,不能承受过多的折腾。
只是腹火又生了,挥之不去。
将司露轻轻扶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他起身去了盥洗的里帐。
没多久,司露便听到了哗哗的水流声。
且那水流声久久不绝。
*
婚礼结束后,司露回到王宫养病。
春熙和春草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照顾她。
在二人的悉心照料下,没过几日,病便好得差不多了。
不过司露打心眼里可没想这么快好,若不然,等完全好了,呼延海莫定然不会再轻易放过她。
好在令人可喜的是,呼延海莫三日后便要出征达尔丹。
达尔丹在北戎去往西域的要塞,说是小国,其实就是一座城。粗粗估算下,呼延海莫此番出征,怎么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她思虑再三。
决定趁此机会,让春熙春草离开北戎,回到中原去。
这也是她们眼下最佳的机会了。
王军开拔前夕。
风雨如晦。
司露坐下灯下,将准备好的宣纸铺成开。
举笔、沾墨、书写。
明日,她会将这封信托付给春熙春草她们,让她们回到长安后,交给太子李景宴。
至于为何拖到今日才写,实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对于李景宴,她如今满心酸楚,五味杂陈,更不知该如何落笔。
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了,待明日呼延海莫的王军出发后,春熙和春草也要尽快动身离开。
所以今日这封信她必须写好。
“子瑞哥哥,见字如晤。”
深吸一口气,她工工整整地用狼毫写着。
鼓足勇气,一旦将这端口开了,便如洪闸放水一般,源源不绝起来。
带着思念、愁绪、悲戚、无奈,万般情绪糅杂在一处,于笔端倾泻而出。
簪花小楷秀丽,顷刻便堆叠成行,洋洋洒洒写满了整页。
“一别半载,不知你如今可还安好……”
“远赴北戎和亲,并非出自本心,实乃无奈被迫之举,我身如浮萍,孤苦无依,来至北戎王庭,方知此地凶险,虎狼环伺,处处遭人胁迫,叫人难以喘息……”
“时过境迁,然往昔誓约犹在耳畔,终日不忘。愿君能念及过往之情,出手助我脱这困局,来日必当报还。”
“司露,敬上。”
写完整页,她长舒一口气,眼圈却红了,将那书信规规整整叠好,又从锦匣中取出半枚龙佩,作为信物,打算一并装入信中。
可倏然间。
门扇大开。
呼延海莫推门大踏步地走进来,心情愉悦地对她道:“明日我便要出征了,此次会途径西域边地,你可想要什么礼物,我回头给你带回来。”
司露僵住了,瞧着桌上那张信纸,一时间心惊胆寒。
“你、你不是在同大祭司们商议事务吗?”
她明明派人打听到了今晚他在王殿会客,不得空暇,怎么会……
“无非是一些杂事,我让大祭司去处理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呼延海莫朝她径步而来,越走越近。
眼看就要瞧见了……
屋内火烛明明,满是香暖。
窗外却风声大作,卷起漫天的枯草败叶。
司露一颗心砰砰乱跳,抓起那张信纸和龙佩,动作迅疾地藏到了身后。
却还是被呼延海莫瞧见了。
感觉出她的不对劲,呼延海莫靠近她,高大身形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藏什么了,拿给我看看。”
司露小脸唰得一白,“随便写的东西,不好给别人看。”
“拿过来。”
呼延海莫愈发觉得不对劲,一把握住她背在身后的手腕,扭到身前,将信夺了过来。
那一刻,司露脸上血色尽失,害怕地呼吸都快喘不过来了。
呼延海莫精通中原文化,如何能看不懂这封书信?
果然,呼延海莫读着这封信,又紧紧握着手中那半枚青玉龙佩,脸色骤变,沉得比屋外的阴云还要浓稠。
强夺
看完信后, 呼延海莫缓缓抬起头,沉沉的眸子几乎要将人吞噬,怒火中烧之下, 他一把将信撕碎了, 狠狠掷在地上,又举起那枚玉佩,死死抓在手中,满是愠怒地质问司露:
“这便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定情信物吧?”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着, 暴怒中, 掺杂着受到背叛后极致的沉痛。
“原来你心里,真的有旁人。”
本以为当日说到若她心有旁人会怎样时,她只是随口接得一句玩笑。
却不想, 竟然是真的!
呼延海莫恨得牙痒痒, 攥握成拳的指关节都不住得咯咯作响。
司露感受到了无边的危机,煞白了一张小脸僵在原地,腿迈不开一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连呼吸都艰难的。
只听、咯嘚——
一声脆响。
司露心惊胆裂。
呼延海莫竟力道大地生生将那龙佩捏碎了。
碎片割碎了他的手掌,滴答滴答淌下鲜血,加上呼延海莫周身森冷的气场, 格外惊悚骇人。
他浑然不觉疼痛, 这远不及他心里的痛, 将那玉佩的碎片重重丢弃在地上,他冷冷笑着, 带着滔天的醋意。
“我当是谁, 原来中原的太子,世人争相传颂的贤德储君。怪不得你对他念念不忘。”
呼延海莫一步步朝她走来, 面容阴沉得可怕。
“你要做什么?”
司露终于反应过来一些意识,又被他的模样吓到,夺路便想往外逃。
可呼延海莫像一堵高墙,动作迅捷地将她的去路挡住,将她笼罩在身下。
司露惊慌失措,冷不丁被他捉住胳膊,他的手掌好比铁钳,将她抓得又牢又痛,扯着她往床榻上带,重重扔在了床上。
司露后背都快散了架,呼延海莫是真失控了,她完蛋了。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顾不得后背的疼痛,挣扎坐起来,一退再退,缩到了床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助到了极点。
她眼睁睁看着呼延海莫反身关上了槅门,拴上了门栓,将此屋变成一间困室。
关好门后,呼延海莫沉着脸,再次朝她逼近。
司露就像一只受伤后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兔子,可怜孤弱地缩在一角,没人任何退路,只好用一双泛红的眸子警惕的望着猎人。
她心若擂鼓,喘息不定。
知道自己今日是难逃一劫了。
呼延海莫逆光立在榻前,高大的身影似山、落下的大片黑影足以将她缩成一团的身子笼罩。
他目光冰冷地俯视着她,眉眼深峻,带着愠怒。
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
开始大力扯开领口的扣子。
呼延海逻那个蠢货从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面对不听话的女人,有时就该撕开衣裙好好教训。
司露珍珠似的泪水不受控制得一颗一颗往下坠,面对发疯的呼延海莫,她第一次感到人生这么无助,自身这么弱小。
她该怎么办?
可来不及她多想,高大宛如猛兽的黑影便压制而来,在粗暴撕扯的裂帛之声中,司露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肤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屈辱和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惊骇得泪如雨下。
走投无路时她想到自保用的薄刃,可寒光乍现,还未触及呼延海莫的身体时,就被他发现,一把夺了过去。
呼延海莫征战沙场这些年,从无败绩,敏锐和观察都是一等一的,如何会被她这样的伎俩所伤。
而如此行为,更是激起了呼延海莫更大的怒意,他冷笑,气到了极点。
叮咚一声,匕首砸落在地,夹杂着呼延海莫低哑沉痛的嗓音。
“为了他,你要刺杀我?”
明灭灯影里,健硕坚硬的胸膛宛如一堵巨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手掌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折断,将她的手紧紧附着到他火热似铁、沁满汗珠的胸膛上,黑沉沉的目光几乎要将她吞噬。
“你想刺哪儿,这儿还是这儿?”
他将她不安分的双手压制在头顶,扯下腰带将其牢牢束缚,不由她再胡乱挣扎。
窗外一片黧黑,大作的风声呼啸不绝,吹断柔软花枝,花瓣纷乱落满地。
疼痛袭来的时候,司露痛得快要窒息,香肩都在不住得战栗。
冷汗自额上沁出,她哭喊得快要断气了,浑身上下没一处不再痛,连呼吸都是时断时无。
昏暗的室内,唯有一盏寂寂的孤灯在跳动闪烁。
雪白如纸的肌肤上落满了红痕,如绸青丝散落下来,耳铛发出叮咚脆响,随着帷幔晃动,敲打着有规律的节奏,时重时轻,时紧时慢,像是错落动听的乐声。
她目光支离,满心屈辱委屈,不得已放下尊严哀求他:“求求你,放了我。”
放了她?
呼延海莫怎么会放了她,想到她心有旁人,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了,眼神被晦暗占据,再没有一点清明。
灼灼气焰迎面而来,灼热的唇滑入破碎的衣襟中,引起一阵又一阵战栗。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恐怕她对他都是假意应承,从未有过半点真心,甚至上回生病,或许也是她故意为之。
想到这些,呼延海莫更是气得发狂,毫无克制地掠夺、侵略起来。
窗外疾骤的风声肆虐,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都是沉厚的阴霾。
黑云压城城欲摧。
到了最后,司露的哭声越来越小,变成了细微的啜泣,像是被狂风骤雨吹浇过的纤弱花蕾,在风中瑟瑟颤抖。
一直到了后半夜。
呼延海莫才在大汗淋漓中得到了餍足,这样的酣畅淋漓,比他从前想象过的,要超出千倍万倍,足以让他铭记终生,对司露的愤怒,也因此消减了大半。
世人常说的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现在想来,确实是有道理的。
同这样的美人,睡上一觉,还有仇恨什么化解不了的呢?
不管她心里装了谁,现在是他占有了她,那个什么中原太子只能滚到一边去,她今后也只能属于他一人。
就算那人是大夏朝的未来皇帝又如何,来日他入主中原,他照样可以杀了他。
他要完完全全拥有她,让她的身心只属于他一人。
*
后半夜里,司露再次发起了高热。
恐惧、绝望、无助笼罩着她,朦朦胧胧间,就像是个溺在水中之人,抓不到浮木,出不了水面,喘不过气来。
“难受……父亲、兄长,我好难受……”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难受,由五脏六腑散发出来的热,让她浑身汗透,乌发沾湿。
曾经她也是被父兄娇养着长大的女孩,从小到大,半点磕着碰着都不让,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迷茫无助下,想起父兄来,泪水沾湿了枕侧。
呼延海莫叫来了巫医。
屋内灯火通明,侍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地照顾着榻上的司露。
司露的面颊因高烧而酡红一片,显出一种极致的艳丽,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纤弱,令人心生爱怜,虽然阖着眼眸,但珍珠似的泪珠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不德吧嗒吧涌出眼眶,一双蝶翼般的长睫颤颤巍巍,挂着零星晶莹的水雾。
她还沉浸在恐惧中,无法自拔,身子轻微打颤,一阵又一阵。
明明那么纤细,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倔强。
呼延海莫看着病中的司露,只觉一颗心都要碎了。
哪怕她欺他、骗他、甚至心有旁人,在这一刻,那些愤怒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只想她快快好起来,变回那个鲜活的,生动的她。
巫医对他道:“高烧倒是好办,只是可敦心气郁结、忧思过度,长此以往,恐成心病,伤身损寿啊。”
“心气郁结、忧思过度?”
呼延海莫突然想起她在信中写到的什么,北戎虎狼环饲,处处受人胁迫之类的话。
可他如何胁迫她了?
他明明宠她、爱她都来不及。
巫医却道:“是啊,王后这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晤。”呼延海莫轻轻应了一声,眉头微皱,神色若有所思。
“还有……”
巫医开完药后,支开了侍女去煮药,凑到呼延海莫耳边低语了几句。
呼延海莫的脸色当即变得有些难看,但还是点头接受了巫医中肯的意见。
巫医叫他节制。
这次导致司露发烧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床榻上行事太过激烈的缘故。
巫医还说,两人体型上差距大,所以磨合起来有些困难,那方面行事情要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不然就会像今天这样。
呼延海莫听明白了。
知道是这次毫无克制地行事,让司露受到了伤害,她本就娇嫩似鲜花,不是他那样粗鲁对待可以承受的。
呼延海莫心中叹息,今日他是毫无克制让她伤了身,可谁让她心里偷偷藏着别的男人?
这口气让他怎么咽的下、忍得了?
他坐到司露床头,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心中百感交集。
迷迷糊糊间,司露纤长的玉指攀攥住他的衣袖,似是梦呓。
“求求你,救救我…”
大约是又在想她那个太子情郎了,呼延海莫咬咬牙,只觉眼前这个女人让他又爱又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呼延海莫将她抱在怀中,捏了捏她的柔软的脸蛋,叹息道:“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司露悠悠醒转,看清了眼前的人。
用软软的、气息微弱的声音唤了一声:“可汗。”
那双小兔般染了红晕的眸子分明带了闪烁,怯懦,畏惧,就连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呼延海莫更加无奈了。
“你为什么总是怕我?”
就像她在信中写的,在他身边像是受到了胁迫,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司露不敢说话,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
“我对你不好吗?”
呼延海莫又问。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女人想要什么,他是北戎的王,给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旁人求也求不来,他又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爱着,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司露见他语气缓和,试探着道:
“可汗对我极好,只是……”
她红着眼睛流下泪来,“我想家了。”
她这样子,呼延海莫心都痛了,于是道:“我可以帮你建造一座园子,跟你在中原的住所一模一样的,好吗?”
司露看出他对自己的心软,却是摇摇头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要什么。”
司露哽咽道:“在长安,我不受任何管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闲时游街纵马,踏春赏花,外出郊游,没有束缚,无拘无束。”
“可在这里呢?”
“日日有人看着,守着,连门都不能出,想去哪儿也统统不能去,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鸟雀,没有半点自由…让我…让我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司露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呼延海莫替她抹泪,心疼不已。
他突然也顿悟了。
是因为他命人把她看守的太紧了,才会让她觉得是一种胁迫,感到压抑难喘了。
所以刚才巫医说的,心气郁结,忧思过度,也就有迹可循了。
弄明白了这些,呼延海莫的心柔软下来,缓声安抚她道:
“只要你不想着逃走,我可以适当给你一些自由。”
“当真?”
此话对司露来说像是久旱逢甘露,连枯寂的双眸都生出了些许光彩。
“嗯。”呼延海莫答应她道:“你既喜欢热闹,逛街,郊游,那便去好了,只不过,需得有我的人陪着,毕竟外头不安全,带上护卫我才能放心。”
司露知道他的顾虑,无外乎是害怕她故技重施,再行逃跑计划。
呼延海莫轻轻抚摸她的发顶,带着些许温存道:“不过你也不能日日往外跑,那像什么样子,好歹你现在的身份是一国王后,被人认出来也不好,我只准你一月出宫三次。”
呼延海莫考虑得很周到,届时他会把格桑和巴鲁留给她,格桑忠心不二,办事稳妥,巴鲁有勇有谋,细心敏锐。
就算她有心逃跑,也不会得逞。
听到只有三次,司露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试图讨价还价。
“四次?”
呼延海默看着那双亮晶晶的水眸,到底还是输了。
“行。不过你得答应我,好好养病,等我回来,定能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王后。”
司露轻轻点头,虚弱中冲他微微一笑,杏眸含着春露,眉眼微微弯起,极其漂亮的弧度,纯澈的笑意直达眼底,这一笑,足以让春日繁花都失了颜色。
呼延海莫有一瞬的失神。
才发觉原来她发自内心的笑,是如此动人心魄。
侍女端来煮好的汤药,呼延海莫亲自喂司露喝下,又嘱咐她接下来几日不能忘记在伤处抹药。
司露耳后根不觉一红。
临别前,呼延海莫轻轻吻了她的唇瓣,宛如即将出远门的丈夫,临别叮咛妻子。
“我要出征了,你乖乖等我回来。”
司露乖顺地点点头,呼延海莫又凑至她耳边,小声密语道:
“今日是我太粗鲁,弄疼你了,你不要害怕,今后只要你慢慢将那人忘了,与我好生过日子,我会对你温柔些的。”
司露的脸颊不自觉再次红了。
不过心中对于呼延海莫的那份恐惧,却好似在慢慢淡去。
而得了可以出宫的特赦后。她身上一直以来的那种紧绷和束缚的感觉也在变得舒缓,呼吸也渐渐平和。
呼延海莫走至门口,又转头交代吩咐侍女几句,大概是他不在这几日,务必对司露的饮食尽心尽力,帮她把身子尽快调养好云云。
做完这一切,他才放心离去。
走出殿门。
东方的天际正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就快要天亮了。
副将桑塔走上前来,询问他是否要去校场点兵。
呼延海莫却道:“不急,你先替我办件事。”
“安排些人去中原,在长安城里查查司露这个名字,看看是哪家的女儿,将她所有的背景都查出来给我。”
“是,属下遵命。”
桑塔行躬身礼,退身急步匆匆而去。
*
昼夜交替之时,星子渐淡,天光渐明。
沉闷的号角声,两扇巨大鎏金的宫门缓缓开启。
远处,第一缕晨曦跃上了地平线,渐渐的,红日初升,无垠广阔的天地开始复苏。
浩浩汤汤的王军开始出城。
他们身披银甲,手持长戟,步伐整齐,声势震天,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蓄势待发地踏上了征程。
呼延海莫身披金甲,头戴长翎盔甲,□□是大宛汗血宝驹,身后是烈烈王旗,万千兵士,他策马走在阳光下,甲光粼粼,气势冲天,周身似有万夫不当之焰气。
此次出征,并非是平叛,而是收复达尔丹。
达尔丹国一直以来都与北戎比临而居,地处北戎去往西域的要塞,地理位置优渥。
历代达尔丹王以城为国,将城池建得固若金汤,防御极好,所以这些年来能够与北戎毗邻,从不被其吞食,屹立百年不倒。
所以说达尔丹是一座国,其实就是一座城。
呼延海莫胜券在握。
他要一举拿下这座城。
*
呼延海莫大军出征后,司露第一时间叫来了春熙春草,重新写好了信,交托给二人。
两人挂心不下她,抱头痛哭了良久。
司露又费了好一番心血口舌来劝说,方才说服二人答应离去。
由于呼延海莫并没有对春熙春草看守管制,二人离宫无甚阻碍,很是轻松。
带好一路所需的行李,在夤夜时分,宫门交替值守松散时,拿着司露的王后手令,借口要出宫办事,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得离宫而去。
等到了城中,备上两匹快马,又持有加盖了王印的通关文牒,明日出王城便不是难事。
而后,便是一路南下,转道西域,入关中原,最终回到长安。
是夜。
司露独自静立在窗棂之下,替离宫不久的春熙春草,畅想未来一路的愿景。
凭栏眺远,只见天地寂静,灯火寥落,星斗满天。
无甚牵绊,春草春熙这一路,定会走得很顺遂,司露默默期许着。
只是…
她自己,
如今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真要就此困于北戎王宫一辈子?
或是指望着那遥遥不知期的李景宴出手相助?
她不愿。
她的心不甘屈从这不公的命运。
眼下虽说失了清白,但上天似乎冥冥中又在给她补偿。
所以她不能绝放弃希望。
呼延海莫允她出宫便是契机,只要有了一定的自由,往后她便有了计划出逃的可能。
她不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哪怕困难重重,也要奋力搏出一条路来。
司露紧紧攥起手掌,坚定了心志。
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不信命,也不认命。
逃离
西域边地, 黄沙漫天,寸草不生。
达尔丹城外,呼延海莫率领的三万王军, 全线压境, 势如破竹而来。
瞭望台上,达尔丹的哨兵发现那绵亘数里、气吞山河、黑压压挺进的北戎王军,吓得腿都软了。
跌跌撞撞跑下城楼,去往城中传报消息。
达尔丹国主库尔斯接到消息的时候, 脸色大变, 当即下令大闭城中所有城门,并动身亲赴各处城防营,号召全军做好防备御敌工作。
库尔斯年逾半百, 成熟老道, 任达尔丹国主二十余载,敌军入侵之事没少应对过,早有了相当丰富的经验来应对敌人的攻城。
达尔丹之所以能在腹背受敌的夹缝中生存下来,与历代国主不断加修加固城防,修建出固若金汤的城墙密不可分,另外,此地地处大漠, 周遭无林无泉, 唯一一座被称为天神之眼的淡水泉湖, 就在城池中心,也是整座城赖以生存的水源维系。
方圆百里再无天神之眼这样的泉湖, 更别提林荫遍布的绿洲。
这样一来, 攻城的敌军缺少后继水粮补给,围城自然无力支撑, 而周围又无天然洪池河流,引水淹城也无计可施,所以百年来,达尔丹这座微弱小国才能在四面虎狼的环境中一直存活至今,没有被任何一国吞并。
所以几十载来,达尔丹固若金汤的神话一直在草原和西域乃至中原广为流传。
可呼延海莫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就要挑战这难度最高的。
他要打破这个神话,让自己成为神。
大军停拔在离城五十里外沙地上,夜里,一顶顶毡帐搭建起来,抵御着大漠夜风中强劲的风沙。
沙地苦寒,半夜里,无法入眠的战士们发起了牢骚,“这达尔丹城墙高达百尺,墙体又加固了砖石,云梯都难架及,我们如何攻得上去。”
“是啊,即便是铁火炮,也很难投至到城中去,只要他们紧闭城门,坚决不出城应战,根本不可能攻得下来。”
“可汗百战不败的战绩,或许因此打破了。”
营帐内,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浑然不知危险正在身后。
直到其中一人发现了立在帐门前的呼延海莫时,当即吓得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战前发表气馁言论,动摇军心,那是死罪。
“可……可汗饶命,可汗饶命。”
其余几人反应过来,看到门口站着的高大威武汗王,也都吓得腿脚发软,一个个噗通噗通跪倒在地上,连连扣头求饶。
“可汗饶命,我等并非故意的,可汗饶命。”
一轮孤月高悬苍穹,月色朗照大地。
呼延海莫走近帐中,无声牵了牵嘴角,神情莫辨。
只是淡淡道:“你们分析得并非不无道理,都起来吧。”
汗王的气场可要比战场上的敌人可怕百倍。
几人惊魂未定,有些不敢置信,面面相觑中,缓缓站起身来。
“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呼延海莫视着直其中一个排头兵道。
“动摇军心,是死……死罪。”那人颤抖着唇说道。
“嗯。”呼延海莫眸色沉沉,环视了一周。“你们一营数十人,全是死罪。”
那排头兵闻言当即跪伏在地,恳求道:“可汗,是我起的头,您怎么处置我都好,还请放过营中其他弟兄性命。”
呼延海莫看着跪在地上,目光坚定的排头兵,面上缓缓露出欣赏之色。
倒是个讲义气、有血性的,呼延海莫当下就需要这样的人。
只是偶然路过多听了几句,倒是被他找到了可用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呆了呆,旋即抬起头,“海涅。”
“海涅,想打胜仗吗?”
呼延海莫问他。
太想了,所以方才才会分析、担心,以致大意失言。“想。”海涅睁着灿灿眸子,直言不讳道。
呼延海莫轻笑道:“好,那本汗便把打胜仗最关键的任务交给你们,若是办好了,不仅可免死罪,还会赐重赏升职位,如何?”
全营上下几十个士兵,闻言目光皆迸发出亮彩。
尽数单膝跪地,高亮整齐地喝道:“但凭可汗吩咐。”
*
王城。
一切如常。
司露日日将养着,在侍女们的悉心照料下,很快便将身子恢复如常了。
算算时日,离呼延海莫出征已经过去了七日。
这几日,她也没闲着,在格桑和巴鲁贴身不离的陪护下,出宫了两趟。
两趟下来,她慢慢摸清了二人的脾性,格桑年仅十六,最大的特点是忠心,他是耶鲁酋长送在呼延海莫身边的质子,对呼延海莫几乎到了崇拜痴迷的地步,对他布置下来的任务,自然也是认真极致,半点疏漏都寻不着。
再说巴鲁,那就更难对付了,若说格桑还是个心智单纯、可能被蒙骗的小子,巴鲁便是一只老狐狸,他世故成熟,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敏锐觉察,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可司露为了了解二人秉性,就花去了本月出宫过的两次机会。
剩下的出宫的机会,就仅有两次了。
这两次内,她必须逃脱成功,否则下个月,呼延海莫的大军就要班师回来了。
好在上一回出宫她有意去了人多的酒楼,打听到了本月中旬在城中会举办一场盛大的集市,到时来自各部落的货商们都会来摆摊卖货,必定会是个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的场面。
算算日子,就是明日了。
她派人去告知格桑巴鲁,明日带她出宫。
又叫来朱丽,说道:“我这几日夜夜都睡不着,或是睡着就做噩梦,大半夜惊醒,白日半点精神都打不起来,太难受了。”
朱丽面露担心道:“要不奴婢去把巫医叫来,叫他给您开些安神助眠的药?”
司露却道:“那些药不顶用的,我早试过了,我记得中原有种药,是能让人喝一小点就立马困睡的,不过集市上没有,要托人才能买的着,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哥哥是民间倒货的,他定能寻到,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朱丽是个热心肠的,人又单纯,哪里会想到司露要这药会有他用,只道:“可敦,您把这药的名字告诉我,我让哥哥替您去采买就是了。”
“药名的中原名字叫蒙汉散,到时你不要与你哥哥说用来做什么的,就说买主重金相酬,迫切需要。”
司露说罢,塞了一盒平日呼延海莫送的珠宝给朱丽。
朱丽连忙摇头拒绝道:“这怎么行,太多了可敦,我不能收。”
司露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必须收下。
“那药不好寻,叫你哥哥多找些帮手,快快替我找到,好解我夜夜不能眠之苦。”
朱丽相信了她的话,这才收下锦盒,点点头,目光炯炯道:“可敦您放心,我定会叫我那哥哥尽心尽力的。”
*
翌日,风清日朗,光耀大地。
王城闹市里,盛大的市集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来自各部的货商们从前几日开始就早早涌入了城中,各处酒店人满为患,整个王城一片喧嚣沸腾。
而观今日那集市上,更是人流如潮、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货商们穿着各色部落的服饰,色彩鲜明、容光满面,伸长脖子高声吆喝叫卖着,整个街市上,沸反盈天,走街串巷、讨价还价的人们,挨挨挤挤,人头攒动。
司露也在其中穿行着,奈何身后牛皮糖似的两人跟她很紧,寸步不离,怎么甩也甩不掉。
站在一出街角,她突然想出了主意,指着不远处被围得人山人海的吹糖人摊子,她道:“巴鲁,我挤不进去,你替我去买根糖人回来。”
巴鲁眼神轻转,又瞧瞧那人山人海的摊子,以司露娇弱的体型确实钻不进去,与格桑交代了个眼神,应道:“好,我进去买,可敦在此等着。”
说罢,用粗壮手臂扒开人群钻进去买糖人了。
待他一走,司露便故作被远处的套娃表演吸引住了,不管不顾挤进重重人潮,一路朝那套娃表演的场地而去。
人潮汹涌层叠,司露身材娇小,在一堆人高马大的胡人中间,很快不见了踪影了。
格桑急得团团转,他明明追着那抹紫衣身影,目光片刻不离,但转瞬却像是看花了眼似的,凭空不见了。
那抹身影就像是——
突然消失了。
巴鲁买了糖人出来,瞧见傻眼愣在原地的格桑,预感事情不妙,“可敦呢?”
格桑急得满头大汗,“可、可敦不见了。”
因为司露在他眼皮子底下眼睁睁不见,他无端想起中原神女的传说,傻眼之下,支支吾吾道:
“可敦不会真的是神女,会凭空消失之术?”
巴鲁心里咒骂他笨驴,一脚将他要踹醒,怒道:“看人都看不住,还不赶快分头去找!”
格桑如梦初醒,好在两人身强体健,拨开人群游刃有余,就这么分头到处寻找起来。
*
司露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她怀中抱着一件紫衣外衫,是方才挤入人群后立刻脱下的,当下身上只剩一件湖蓝色通体长裙。
好不容易甩掉了格桑,但一想到巴鲁发现了,很快又会追过来。
她来不及多歇息,转道就往城东的骡马市奔去。
一路上,她疾步如飞,来到马市的时候,浑身汗透,鬓发皆湿,气喘吁吁。
她巡视一周,锁定一家合适的,疾步而去。
卖马的是个打扮老实朴素的男人,司露出门带着面纱,外人看不到真容。
她从男人手里选了一匹好马买下,塞了十足一定黄金给他。
那男人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当即眼睛一亮,旋即又不停摆手道:“太多了,太多了,我身上的钱不够找您的。”
司露用胡语同他道:“不必找,你帮我办些事就行。”
男人大吃一惊,本以为是要他雇他做什么杀人放火的难事,却在听完她的要求后,发现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让他眉开眼笑,当即点头应下。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姑娘。”
司露用胡语缓缓同他道:“三日后,胡麻巷子里,另外,要采买的东西都在这张单子里,你一样不漏的替我买好,我到时候清点没错的话,另有银钱酬劳。”
男人笑得合不拢嘴,接过司露递来的单子,牢牢地捏在手中,朴素的脸上挂满了光彩,有了这笔钱,不日就能娶上媳妇了,他如何不爽利应下。
“好的好的,贵客放心,三日后要我一定一早就去那儿等着。”
司露交代完一切后,又步履不停地赶回集市,回到集市前,她重新穿上那些紫色外衫,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一处人群熙攘处。
人群中央,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男人正在表演登缸杂耍、变脸吹火。
惊险刺激、火舌飞舞。
引得观众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叫好。
司露亦跟着抚掌叫好,毫不吝啬地同旁人一样,将赏钱扔到场子里,一时间,场上叮叮咚咚,滚满了钱币。
“可敦,您怎么一个人来了这儿?让我跟格桑好找。”
巴鲁率先找着了她,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司露眨眨亮晶晶的杏眼,长睫扑朔,山间灵狐似的,很是无辜。
“人太多了,我本来是想去看套娃的,却被人挤到了这里。”
巴鲁拿她没办法。
司露带着歉意道:“对不住了,我猜想你们定会来寻我的,所以就站在原地等待了,格桑呢?”
“他把您弄丢后自责不已,我与他分头找得您,可敦,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宫吧,我会派人给格桑传话的。”
巴鲁这是不想让她再逗留此处了,毕竟市集上人太多了,而且方才司露不见一事,他总觉得有些古怪,像是她故意为之的。
司露倒也没要强留,配合着点点头道:“今日实在是对不住了,下回我请你们喝酒赔罪。”
“可敦客气了。”巴鲁摇摇头,婉拒了她。
两人一路往回走,上了马车,巴鲁想起那个糖人,从怀中捧出来递给她,已经被挤得变形了,模样很是古怪有趣。
“对了,您的糖人。”
司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接到手里,“还有人样,倒像是只猴子了。”
今日计划顺利,她心情很好。
与巴鲁和格桑斡旋的第一个回合。
她赢了。
回到宫里。
暮色已深,用完晚膳。
司露回到寝屋,坐在灯下细细翻看舆图。
好在上一回舆图和通关文牒都是贴身放置,没有因为变故弄丢,而这两样东西,恰恰是她逃跑最关键所需,旁的东西,丢了都能重新买到,唯独这两样,却万万不能丢。
将手中舆图打开,司露开始盘算着接下来逃跑的路线。
上一回的线路不能走,已然被呼延海莫知晓,需得改道。
正想着,朱丽进来了,她走近她身边,悄悄附到她耳畔轻声道。
“可敦,那药我哥哥替您寻到了。”
司露心中大喜。
*
边地,达尔丹王城。
灼灼日光下,吹满砂砾的高大的城墙闪着细碎粼粼的金光,宛如沙漠中的巨兽,气吞万里、雄伟壮丽。
城外,呼延海莫的军队已经叫嚣数日了。
三万北戎兵披坚执锐,黑压压看不到尽头,有种遮天蔽日的气场。
可达尔丹王并不傻,打开城门就等于送死,所以不管对面怎么辱骂,就算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他也不会有一丝动容。
他稳坐王庭坐如泰山。
哪怕守城的将领多次来报,说北戎人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将他们所有将士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恨不得领几只小队出城应战,哪怕与他们同归于尽,也比忍受着那些辱骂,来的过瘾。
库尔斯有他的打算,若是沉不住气,达尔丹早亡国了。
他坐在王座上,看着火冒三丈、怒发冲冠的大将军撒图,不仅不生气,还命侍女端来了甜美的葡萄酒。
他不紧不慢斟了一杯地给他。
“撒图将军,消消气,坐下来,陪本王饮酒。”
国主的酒不能不接。
撒图接过来,仰脖一饮而尽,落下手时没收住力道酒杯砸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气鼓鼓坐下来,不甘心道:
“如此实在是太窝囊了。”
库尔斯不以为意,只是轻笑,“这就只能说明,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也只有叫骂这一招了。”
“我们恰恰应该高兴才是,绝不能中了他们这么粗陋的计策。”
听库尔斯一席话,撒图轻轻转眸,气消了不少,神思也清明起来,不得不说,王说的是对的,确实是这个道理。
库尔斯悠闲地抿了口葡萄酒,轻松道:“既然翻不出什么风浪,我们就不需要做什么,只需等他们挨不住了,自行撤离便是了。”
只要死守城门不开,北戎军最多围城半月,就会缺少水源补给,收兵撤离。
从前西域女王派佛子带兵来攻,也是这样无功而返的。
所以什么草原狼王、从无败绩,呼延海莫,也不过是个光有一身蛮力的匹夫,徒有虚名罢了。
城外,落日熔金,壮阔雄浑的红日正隐落至漫漫黄沙的尽头。
呼延海莫一席鎏金宝甲,长翎镶玉盔甲下,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庞,英俊不凡。
异瞳里流转着漫不经心的光辉,仿佛一切都在股掌之间。
他悠闲地靠坐在王鸾金车之上,把玩着手中的银质蛇戒,一直派人叫骂到日暮才回。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
却久久不下令攻城。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达尔丹城固若金汤,若他硬攻,只会白白折损兵力,得不到半点好处。
而他的目的,只是要让库尔斯以为他别无他法,从而放松警惕。
是夜。
呼延海莫有了新动作。
他命人在达尔丹城的西侧建起了高坝,并搭建了神坛,打算向天神祈求大雨,好用水攻,来淹城。
库尔斯听到消息后,笑得大牙都快掉了。
拍着桌子笑得浑身都在抖,对大将军撒图道:“那呼延海莫难道是从小喝狼奶坏了脑子,此计若成,三年五载都要过去了。”
大漠本就少甘霖,呼延海莫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简直于城中的无知小童无异。
撒图笑得没了脾气,“看起来,我从前真是高看他了。”
*
呼延海莫垒石筑坝的消息不胫而走。
还传到了毗近的西域王庭。
西域宫廷中,王殿的灯火彻夜未眠。
女王身着金线编织、流光溢彩的王裙,头戴光彩夺目的紫金莲冠,凤目冶丽,蛾眉宛转,朱唇明润,身姿窈然,宛如绽放午夜的幽昙,满身都是说不出的异域风情。
她对着庄然立在王座下的佛子安罗,问道:
“国师,呼延海莫此举,你如何看?”
安罗手持佛珠,面容清俊,身姿朗逸,身着一席紫金袈裟,风韵天成,远远看去,目似莲,唇似月,纤尘不染如一尊让人瞻仰的佛陀。
他抿了抿唇,淡淡道:“女王不必忧心,他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
呼延海莫在草原上名声大噪,绝对不会是如此愚昧之人。
女王走下台阶,眉目间染上有些忧心。
“国师,你说他会不会有可能真拿下达尔丹?”
安罗面色依旧淡淡,宛若山岭之巅的白雪。
“就算他真拿下了,也威胁不到您和西域的。”
以呼延海莫的战力,倒是真有可能攻下达尔丹。
当年他领兵去攻达尔丹的时候,一来兵力太少,二来遇到了极寒天气,寸步难行。
女王不解,问他:“为何?我总觉得他的野心远比从前历代的北戎王都要大得多。”
因为追问,女王不知不觉靠得他很近,连身上淡淡的紫叶檀香都能闻到,扑朔纤长的睫羽黑压压的扑朔着,求知若渴的凤眼里更有灿灿的华光,极是光彩动人。
安罗手中佛珠轻捻,无声往后退了一步,他清冷的嘴角勾起寡淡的弧度,宽慰着他的女王。
“放心,哪怕他真的拿下达尔丹,也不会轻易剑指西域,他只会,来求找我们合盟。”
*
北戎王庭。
一连几日,司露都没有出宫。
因着上一回在集市上走丢了的事,她让格桑和巴鲁失去了信任。
她知道,一段时间内若是再出门,很难让他们方松警惕,他们定会形影不离地盯紧了她,再不让远离一步。
不过,司露早有准备好了后手。
这一日,风轻天淡,是个值得出游的好日子。
毕竟司露是主他们是仆,且一月四次的机会还没用完。
哪怕格桑和巴鲁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出宫的要求。
所以司露高高兴兴地出宫,身后却跟着两个愁眉苦脸的侍从。
司露带着二人去了酒肆,说要请他们喝酒,以赔上次走失,让二人担心的罪。
精明似巴鲁,自然不愿意喝,而格桑也不傻,知道这位王后心思颇多后,也是吃一堑长一智,留了心眼,推脱拒绝了。
追妻
时值正午, 酒肆里,人声鼎沸。
司露自顾自带着两人去到二楼的隔间,也不管他们到底乐意不乐意。
从前在长安, 茶园、戏楼、酒肆都是她最常去的, 自然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酒肆的伙计拿来单子问他们要吃什么,司露拿出一锭银子爽利道:“把你们这儿好吃的招牌菜都上一遍,再来一壶好酒。”
“好、好。”
那伙计捧过那定沉甸甸银子, 笑得合不拢嘴, 连连应是,赶紧下去准备了。
伙计走后,面前二人却面带犹豫, 久久不肯入座, 司露激将道:“今日你们要是不愿吃这顿饭,便是不肯接受我的道歉,不给我面子。”
把话说得如此重,二人不敢拂她的脸面,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了。
司露这才缓和了严肃的面色,重新恢复了随和的样子。
酒肆里,为了让顾客有更好的体验, 特意在一楼大堂搭了台子, 请了数名舞姬上台表演, 鼓笙丝竹间,身姿灵巧如飞鸿的胡姬们, 翩翩起舞, 踏乐旋转,身上的靓丽胡裙散开似朵朵水莲, 娇艳芬芳、美得不可方物。
司露从二楼隔间往下望,大为欣赏,抚掌不已。
只是,尽管她努力挑起气氛,但整个隔间的气氛却还是很凝涩,微妙得令人尴尬。
整桌酒菜,只有她一人动筷子。
而对面两人,就像是两座石墩似的,只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时不时扭头看一两眼楼下舞姬跳舞,却迟迟不动筷子。
司露只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便故意将桌上的菜通通尝了一遍,打消他们的疑虑。
她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吃?”
两人这才愿意潦草对付两口,但也仅仅只是浅尝辄止,并未大快朵颐。
司露开始给他们倒酒。
“来,为了上次走丢让你们担心的事情,与你们说声道歉。”
两人愈发警惕了,哪里肯喝,只推脱道:“可敦,可汗交代过的,让我们出门不能饮酒。”
又拿呼延海莫来说事。
司露怒极反笑,“好,既然你们防贼似的防着我,那以茶代酒总行了吧。”
说罢,她气冲冲地拿过茶壶自斟了一杯,当着他们的面一饮而尽。
而后,又再次拿起茶壶,十分不耐烦地倒了两杯,推到二人面前。
她故作生气的样子,昳丽的杏眼蓄满了不满,哂笑道:
“一杯茶而已,你们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肯给我吧。”
场面有一瞬的静默。
“怎会?”
好在巴鲁是个识趣的,特别是在看到司露已经亲自喝碗了一杯后,打消了所有顾虑。
“可敦倒的茶,我们没有不喝的道理。”
说罢,举起那茶盏,当着司露的面,饮得一滴都不剩。
他看出司露的怒气,她毕竟是呼延海莫最宠爱的女人,若是让她记恨上了,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格桑见精明如巴鲁都愿意喝了,以为定然是无虞的,自然也不再推脱,拿起茶杯饮了下去。
“谢谢可敦赐茶。”
眼看着二人饮下茶,司露心中大喜,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默默数着数。
一、二、三、……
终于,在数到十的时候,面前的二人噗通一声。
应声栽倒。
“可敦,您……”
甚至晕倒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完。
不愧是中原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蒙汗药,又号称十步散,也便是喝了以后,十步之内必倒,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来不及耽搁,司露夺门而出,临走时特意关上槅扇的门,防止旁人发现,将二人弄醒。
因着巴鲁和格桑皆是人高马大,怕蒙不倒二人,司露特意下了猛药,估摸着两人一天一夜都醒不过来,这样就足够她逃到临近的村落了。
重获自由,她满心欢喜。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哪是这两个粗俗胡人斗得过的。
阴阳壶和蒙汗药,就够将他们对付了。
匆匆出了酒楼,司露步履不停,直奔胡麻巷子。
巷子里,之前与她约定好的那个马商,果然已经牵着马在等候了。
除此以外,他手里还有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都是司露要求采买的东西。
看得出来,这个姑娘所买的东西,都是出远门要用的。
但这些不是他要管的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司露清点好包裹中的物品,确认无缺后,按照约定又从袖兜里掏出一定银两给他。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男人得了银钱,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司露出门都是挽着面纱,他虽看不清她的真容,却只觉这女人气质出尘,风姿气韵恍若天上仙人。
待那马商走后。
司露寻了一处成衣铺,匆匆买了一身男装换上、又对着铜镜贴好了络腮胡,全然扮作一个男子。
待一切准备妥当后,她收拾好行囊,走出铺子。
马儿正在门口拴着,她背上行囊,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而后扬鞭、策马,朝城门方向疾去。
城南的街道不似城北繁荣,一路上行人、车马不多,得以让司露这一路畅通无阻。
很快,她便沿着主干道来到了城门口。
这回没有封城之事,再加有通关文牒在身上,没费多少周折,便顺利通过了城门这道隘口。
城门外。
水天辽阔,风轻云淡,灿灿的天光普照大地,到处都是明亮的、开阔的。
微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春草芳香,春花肆意地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生长着,连呼吸都是甜的。
这一刻,她终于自由了。
就像关在笼中的飞鸟回到了天空,离群的游鱼寻到了归途。
那是一种,由内心深处生出的畅快和自在,将原本那种压抑、紧绷的状态一扫而空。
就像重获了新生。
这一刻,信念被点燃,希冀的萌芽也开始在心中滋长,一点一点生根发芽,勾画出辉煌灿烂的愿景、蓝图。
望着一望无垠、碧草连天的前路。
司露心中的激动溢于言表,她目光闪烁,唇角轻颤,眼眶一片湿潮。
来不及多耽搁,她按照既定的计划。
一夹马腹,朝前路奔驰而去。
*
达尔丹王城下,呼延海莫的军队已经驻扎了十余日,沙地干燥旱热,眼看所带的水源就要用尽,再耗下去,便只能无功折返、打道回府了。
库尔斯根据哨兵所报的情形,估摸着北戎这几日就会退兵,更加高枕无忧、放松戒备起来。
这一日,甚至招了几员将领入王殿,一起饮酒消遣,欣赏歌舞。
王殿中,美人们手持彩绸,翩翩起舞、扭动着袅娜身姿,取悦着高座上的国主和数位将领。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灯华灿灿,光影流转,觥筹交错间,众人喧声笑语,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
“要我说呀,那呼延海莫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简直异想天开,愚不可及。”
“是啊,整那鸟出的神台求雨,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天神的儿子呢。”
“哈哈哈。我看他无计可施,实在拿不出半点法子了,才至如此吧。”
众人爆发出哄笑,一声高过一声。
“报——”
却在此时,突然有哨兵火速赶来传报军情。
他气喘不定,却是清清楚楚说道:
“北、北戎人……攻城了!”
众人一时慌乱,大惊失色,纷纷豁然站起,喃喃不敢置信。
“这……怎么……怎么会……”
好在库尔斯稳如泰山、把持全局。
“慌什么,达尔丹的城墙任谁来都攻不破,呼延海莫不过是白费力气,你们赶紧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带领士兵做好防御就是了。”
一时间,王殿众人做鸟兽散。
而城墙之外,杀声震天的攻城战已然开场。
黄沙漫漫、飞砾满天。
隆隆号角声里,三万北戎兵势如破竹,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气势如山倒,看不见尽头。
奔袭而来时,喊声震天,就像是苍穹之上腾卷翻涌的墨云,有吞噬天地的力量。
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首当其冲的盾牌兵架起一座钢铁围墙,阻挡城墙上的万箭齐发。
待城墙之上的箭雨慢慢变小时,步兵推出沉重的云梯架上城楼,开始攀爬云梯,往城楼攻。
但哪有这么容易,达尔丹城楼上的士兵早有御敌准备。
顷刻,城楼上火油、滚石、巨木纷纷而下,无数的北戎兵被砸落,淹没在一片尸山火海之中。
血流漂橹,尸骸遍野,战场如同地狱。
密密麻麻的北戎兵前赴后继,却还是攻不上去。
呼延海莫银甲染血,举剑指挥着金甲骑士推来沉重的攻城车,一下又一下冲击着那扇封锁的城门。
但那城门是千斤玄铁所筑,哪怕是费劲了力气,也是纹丝不动。
城楼上,无数的飞矢落下来,被呼延海莫格剑挡开,但不少金甲骑士却因此中箭,倒地身亡。
撒图立在城楼上,看着腹背受敌,却又无计可施、进退维谷的呼延海莫,猖狂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叫嚣道:
“呼延海莫,有你等愚昧痴傻小儿为帅,北戎国运休矣。”
他这是在报前阵子呼延海莫城楼叫骂之仇。
那几日,他憋气了憋太久,几乎憋出了内伤,今日逮着机会,自然要痛痛快快骂回来。
城楼下,呼延海莫听到了他的叫嚣。
他并未反唇相讥,只是冷冷一笑,旋即张开玄铁大弓,搭上一支白色翎羽长箭。
对准城楼上的撒图就是一箭。
箭矢劈山破海、呼啸而去,凌厉无比。
直直定穿了撒图的盔甲上代表身份的紫水晶。
也彻彻底底让他闭了嘴。
撒图始料未及,脸色一下变得惨白无比,如此高的城楼,寻常人根本射不上来,更别提精准度了。
而呼延海莫的箭不仅能射上来,还足以定穿银铁盔甲。
可见他的气力之大,举世罕见。
头顶,长翎箭的尾羽犹在噔愣愣的震颤。
撒图惊魂甫定,却见城楼下,呼延海莫高坐汗血宝马之上,仰首傲慢地看着他,日色下,金蓝异色双瞳缓缓显现,有如妖冶魑魅。
迸发出诡谲绮丽的华彩。
莫名地,撒图感到一种深深的畏惧。
呼延海莫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气场。
他看他的眼中充满了不屑。
就好像,他即刻会成为他的阶下囚一般。
撒图心中的不安在弥散。
呼延海莫为何会看起来稳操胜券、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会不会,根本不是库尔斯所想的那么简单!
轰——
蓦地,爆破声乍起。
在震耳欲聋的狂响轰鸣声中。
好似天塌地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铺天盖地黄沙似乎要将整个天地淹没。
地震了?
还是沙暴来了?
有好像都不是。
在剧烈的晃动中,有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朝他禀报:“撒图将军……城楼被人从地下,炸、炸塌了!”
“什、什么?”
撒图傻了眼,瞳孔都在震颤。
当那一阵狂暴的风沙缓缓平息后,他惊恐万状地瞧见。
城墙东面的一角已然坍陷,因为是被敌人从地下炸毁,城墙如泥沙般滚滚坍落下来,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而那个缺口前。
呼延海莫勒马立在天光下,英俊高大的好似天上神灵。
他手中金剑高举,在空中划出一道闪闪发光的弧度,最终落在那城墙的阙口。
一声高喝,下令冲锋:“战士们,冲!”
“冲!”
“冲!”
杀声震天,蹄声如雷。
无数的金甲骑兵跟随在呼延海莫身后,策马奔涌向前,越过重重火海,杀入达尔丹城中。
很快,城墙被攻破,城门大开。
成千上万、乌泱泱的步兵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达尔丹城,彻底被破。
撒图立在城墙上,看着鱼贯而入的北戎兵,后槽牙都快咬碎,却已是无力回天。
呼延海莫这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他和库尔斯骗得团团转。
他们将他当成了傻子,却不料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算算时间,呼延海莫应当是早在搭建神台之时,就命人秘密挖地道、埋火雷了。
可偏偏他和库尔斯疏忽大意至此,还只顾高坐殿台,饮酒享乐。
什么神坛求雨、修坝蓄水,不过是呼延海莫迷惑他们的障眼法罢了。
撒图悔不当初,栏杆都快拍断,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王城的陷落。
呼延海莫带兵拿下了整座达尔丹城。
是夜。
他在王殿之下,将库尔斯和数名大将拖出来,当众斩杀。
杀一儆百。
这种方法的威慑力很强,足以让整个王庭臣服。
王室子弟、将领官员统统流放。
又将城中要职全数换做自己的人。
如此一来。
整座城方才算是真正收复了。
其实追本溯源,达尔丹数百年前曾是北戎的领地,只不过后来有城主自立为王,才会创下后世之局面。
故而想想,呼延海莫此番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稳定了城中局势后,呼延海莫又调动大量人力,开始修复那段炸毁的城墙。
西域王庭离此处并不远,若是女王在此时派兵来攻,想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所以呼延海莫必须提前考虑到方方面面,做好万全的应对准备。
月朗星疏,夜色正浓。
王殿之外的广场上。
灯火通明璀璨,歌舞一夜未休。
庆功宴如火如荼地展开着。
数千军士齐聚一处,觥筹交错,饮酒作乐,庆贺大捷。
呼延海莫招呼着将士们饮酒,口中说着举杯畅饮,不醉不归,心思却半点不在宴饮上,早已飞回了北戎。
算算日子,离开王庭已近一月。
无人知晓,他想她想得快要疯了。
达尔丹城中献上再多、再美艳的女人,他都看不上一眼。
只想早早回去见到司露,与她好好温存一番。
此刻烈酒入肠。
他更加想念她身上的香甜了,若是能嗅上一口,便是这世间所有的烦恼都能忘却了。
寒霜更露重,不知不觉到了子时。
宴饮终至尾声,人影渐渐散场。
呼延海莫今夜喝了许多酒,走回殿中时步伐都有些歪斜。
进殿后他靠坐在软榻上,喝着宫仆端来的醒酒茶。
而此时,桑塔从外面进来,捧了一封信交给他。
“可汗,王庭来的信,是巴鲁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巴鲁?”
呼延海莫的身子微微一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待拆开信后。
信中内容更是印证了他的预感。
一下子,所有的气血涌到了头顶。
气愤到了极点。
呼延海莫死死攥着那封信,力大得几乎要将那团信纸捏碎。
巴鲁和格桑两个蠢货。
竟然把他的女人弄丢了!
不知所以的宫仆犹在替他端斟醒酒汤,却被豁然起身的呼延海莫拂袖扫在地上。
铜杯哐当一声坠在地上。
那宫仆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匍匐在地上,不住地求饶:“可汗饶命、可汗饶命。”
呼延海莫愤然提步、疾步往殿外走,夜幕下,他的嘴角噙着讽笑。
他现在哪里还要醒酒汤,早已全部酒醒了!
桑塔追出来,试探着替他分忧。
“可汗,是否事关可敦,要不要让属下提前回王庭去?”
桑塔跟在呼延海莫身边多年,是他最得力的副将,头脑很是聪明,信是巴鲁寄来的,再加王的反应,他自然猜到了些首尾。
沉沉夜色里。
呼延海莫眉眼阴冷,像是压了万千情绪,他努力克制着,说道:
“可敦不见了。”
桑塔当即躬身作礼,小心询问:“可要属下回去找?”
达尔丹初定,呼延海莫还有大大小小许多事务要处理,必然抽不开身。
桑塔是想替他分忧。
不料,呼延海莫却拒绝了。
他注视着他,郑重命令道:
“不,你留在这里,替我处理城中大小事务。记住,不管用什么法子,七日之内,定要将那城墙的缺口修好。”
之所以定七日,是因为西域王庭若是派军前来,最快要七日的光景。
而桑塔又是他最得力的副将,将他留在此地处理庶务,他大可放心。
见呼延海莫如此重用他,桑塔自然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当即躬身行了大礼,目光坚定道:“桑塔定不辱王命。”
说罢,他又想起方才巴鲁的信,问道:“那……可敦那头,要不要另派人手回去寻找?”
“不用不找旁人。”
呼延海莫轻哂一声,漆黑不见底的长眸比寒夜还要森冷,令人不寒而栗。
“本汗,亲自去找。”
狡兔三窟,她便如狡猾的兔子。
也只有他亲自去,才能将她抓回来。
呼延海莫拂袖而去。
夜风卷起满地落叶,那道高大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漆漆夜色中。
桑塔立在原地,看着呼延海莫离去。
只觉那道背影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戾气。
像是积压着密布阴云,只待时间一到,便会倾下狂风骤雨。
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
可汗对可敦的在意,竟到了让他可以放心抛下刚刚到手的城池,奔赴异地。
是以,他冥冥中也为巴鲁和格桑捏了一把冷汗。
他二人,看起来是难逃一劫了。
只能自求多福了。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司露策马行了一日一夜。
终于在翌日傍晚,赶到了王城西面的一个小村落,得以暂安下来。
村里的胡人很热情,其中一个大姐听说她要去西域做生意,路过此地想要借宿,便说自家中有空屋可以给她住。
司露因此有了个安宿之地。
出门在外不露财,这个道理她始终记得。
所以并未大手大脚给那热心大姐许多银钱酬谢,而是塞给了她少许铜币,让她以为自己是个捉襟见肘的穷商人。
没料到的是,这番做法反而给她带来了好事。
那大姐当夜就抱着孩子过来告诉她:
村里正好有只商队刚好要去西域,问她要不要跟着一起,到时路上也能有人照应,顺便分摊路费。
若是司露愿意,
她可以帮着引见。
这确实是件好事。
哪怕呼延海莫派人来追,也很难想到她会混在商队里。
司露点头应承下来,跟着她去见了那些商队的人员,并商谈这一路的费用。
因怕碰上人贩子,所以她特地留了个心眼,仔细观察了这些人。
好在与他们接触下来,并无发现什么古怪,她也因此放了心。
就这样,司露最终与他们拍案定下了。
明日一早。
便跟着他们六人的商队一起出发。
前往西域。
追捕
西域, 王宫。
寂静的佛塔矗立在宫城的一角,湛湛苍穹下,宛如带笑捻指的佛陀, 俯瞰着芸芸众生。
佛塔之内, 夜明珠闪烁着淡淡的微光。
两株青铜烛树的火光,明明灭灭,将这一方天地照亮。
佛像环绕,宝相庄严, 晶亮璀璨的琉璃顶, 栩栩如生的壁画,隆重又令人肃然起敬。
灯火未熄。
佛子眉目冷寂,身披月白袈裟, 正端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下, 阖闭双眸,静修打坐。
明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在石壁上,宛如岩岩孤松,又似玉山白雪,气质疏离而冷淡。
九重天上,云雾缭绕。
金身佛祖像下。
安罗虔诚叩拜。
“佛祖在上,弟子前来告罪。”
嘹亮的梵音穿过重重云雾。
“安罗, 你何罪之有?”
安罗自陈己罪。
“弟子近来欲念频生, 乱心悖理, 求问佛祖,该如何是好?”
佛祖:“万物皆无常, 有生必有灭, 不执着于生灭,心便能安静不起念, 而得到永恒的喜悦。①”
安罗抬头,欲言又止:“可弟子每每见到她,就会克制不住心魔……”
佛祖:“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万法缘生,缘起终有缘落,你无须去做什么,只需惜缘、随缘,随心便可得悠然。”
安罗犹要追问:“可弟子……”
可还问说完,虚幻突然散去。
耳畔传来如夜莺清甜的嗓音。
“国师,你果然在此,叫我好找。”
安罗闻见肩头传来的淡淡紫叶檀香,那是女王身上独有的味道。
此刻她长裙迤逦,半俯下身子,头上的金丝流纱垂挂下来,落在他肩头,她侧首与他说话,两人靠得极近。
近得可以看清她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呼吸到她呼出的空气。
安罗手中佛珠轻捻,缓缓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
“女王寻我何事?”
“没事就不能寻你了?”
女王将头转向他,眨了眨眼睛,长街扑朔,灵动如山狐。
说起来,她也不过十六的光景,却时时刻刻要在外人面前展示出女王的端庄和矜贵。
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偶尔展现出这孩子气的一面。
安罗拨动手里的佛珠,半垂下眸没有说话。
“与你开玩笑的。”女王笑笑站起身,明灭火烛下,一双纤长的凤眸格外夺目耀丽。
“方才边境传来军报,说是呼延海莫真地攻下了达尔丹,我特来找国师商议此事。”
安罗轻轻颔首,启唇道:“呼延海莫心智过人,能拿下达尔丹也并非出人意料。”
女王颔首,“国师,眼下他们大捷,正是疲怠松懈之时,我们要不要趁势而……”
安罗摇摇头,“呼延海莫远比你我想象的更加谨慎,他如何不会考虑到西域,恐怕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唔。”女王点点头,深以为然。打消了派兵趁虚而入的计划。
她又问:“那我们就看着呼延海莫一步步坐大,毫无作为,作壁上观?”
安罗道:“女王莫急,西域自古地瘠物薄,全靠历代国人艰苦谋生,国主励精图治,才开创了当下这安稳盛世,对呼延海莫来说,贸然入侵我国,便是得不偿失。”
“且他既有如此野心,所谋所算,定不在我国,而在地大物博的——”
“中原。”
随着安罗的分析,女王脱口而出。
“所以你上回才说,他会来找我们结盟?”
“是。”安罗寒眸烁烁,“所以我们大可以谋定而动,假意与他结盟,待他与中原交兵,两败俱伤时,坐收渔利。”
“国师说得有理。”
女王颔首,感佩他的心智与谋算。
登上王位这几年来,若不是安罗在她身边辅佐相助,出谋划策。
她是绝不可能开创下西域如今的盛世局面,让西域女王的威名远扬,赢得举世赞誉。
“另有一事。”议完国事后,安罗突然道。
“请女王准许我去宫外德源寺清修。”
此话方落,烛树的灯火突然跃动了一下。
“清修?”
女王脸上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眸中的光亮也一点点被黑暗侵蚀,消失殆尽。
“嗯。”安罗低垂着长眸,依旧是平静无常的模样。
手中的佛珠却无端捻动得更快了。
女王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嗓音却不可抑制地哽咽了。
“国师是想像父王那样,把我一个人抛下了是不是?”
安罗深吸一口气,“当年先王将您托付给安罗,可如今女王已经长大,安罗早就没有留在您身边的必要了。”
一直这样下去,只会遭世人猜疑、诟病。
有损女王的圣名清誉。
女王没有转头,只是那锦绣艳丽的王裙下,纤弱的双肩在轻轻颤抖。
安罗似有些于心不忍,道:
“只是迁居宫外,今后女王有事,还是可以来找我。”
女王抬手抹去眼泪,眼眶和鼻尖却依旧泛着红,她转过身来,直面安罗。
外头的流言蜚语,她岂会不知?
她从未在意过这些非议。
却不曾想,他会如此在意。
他是佛子,是圣人。
她没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盈盈烛火下,她眼中的晶莹化作笑意,似是压抑了万千悲情。
朱唇弯起明媚的弧度,更是生生刺痛了安罗的双目。
“好,我答应你。”
“今后,你是国师,我是公主,我不会再来招惹你了。”
她含泪说完,吸了吸鼻子,双手攥拳,果决转身离去,却在转身那刻,泪如雨下。
金红色的裙摆拖曳她在身后,随着她离去的脚步,晃动宛如秋池水波。
安罗捻动佛珠的修指一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那抹金赤的艳色,淹没在佛寺外苍茫沉寂的夜幕里。
芳影无踪。
他手中力道豁然一紧。
串线骤然绷断。
佛珠零零落落坠散开来,落了满地,跳动好似散乱的雨珠。
一颗佛心,彻底乱了。
*
三日后,北戎王宫。
夜已深。
王殿内,灯火依旧通明。
呼延海莫高坐在王位上,俯视着跪在脚下的格桑和巴鲁,眼中萦绕着沉沉的阴云。
“说说看,人是怎么丢的?”
巴鲁仰头,事无巨细将那日的情形说了。
半点细节都没有遗漏。
他事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细细回顾才察觉到了那只茶壶,才知道了世上竟还有这等机关巧妙的东西。
此刻,他将那茶壶呈到呼延海莫面前,说道:
“可汗,这是中原的阴阳壶,属下也是这几日命人打听才知道的。”
呼延海莫接过那只阴阳壶,把玩在手中,拨动上头的机关,怒及反笑。
为了逃走,她倒是连中原江湖上那些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
巴鲁这几天绞尽脑汁,一直在想着如何将功折罪,他对呼延海莫道:“可汗,可敦走失当日,属下便已命人出城去一路南下去追了,只是到了今日还没有找到。”
“不过属下还寻到了一个人,他身上或许能有线索。”
呼延海莫让他将人带了上来。
是那骡马市场里卖马的商贩。
巴鲁道:“可敦出城定是要买马的,属下便拿着可敦的画像去马市一一询问,这人说他见过画上带着面纱的女人,属下便将他带了回来。”
“让他说全部经过。”
呼延海莫坐在王座上,沉沉的威压令那马商双腿都在打颤,他哪里能想到,当日买他的女人,竟然会是北戎的王后!
因怕受牵连,他噗通跪在地上,将所有经过一字不落都说了。
小到司露要求他采买了哪些东西,统统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可敦要的东西很多,罗盘、火石、磷粉、还有男子的假须、西域的头巾纱丽……”
根据那人的描述。
呼延海莫不难还原出司露的整个的计划。
出城前她定是作了男人装扮,方便一路行走。
若非如此。
也不会让那个马商替她采买假胡须这种,用于伪装身份的东西了。
至于纱丽……
呼延海莫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要去西域。
此处南下去西域,没有七日的光景到不了。
一路上倒是有村子可以借住,只是巴鲁也说了,循着南下这一路去找,足足三日都没有寻见半点蛛丝马迹。
所以——
她定是因为上回走那路线被他抓回来过。
所以改道了!
呼延海莫心思一转,又问道:“她宫里的侍女呢?”
以她的性子,不太可能会扔下她们,由他惩处。
巴鲁支支吾吾,眼神闪躲。
“属下后来派人去问,说是可敦失踪前几日,那两个中原侍女就不知所踪了。”
“糊涂东西!”
呼延海莫豁然起身。
脸上是怒不可遏的表情。
这只小狐狸,当真是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而这两个没有警惕心的家伙,竟然连这么关键的事情都可以疏漏。
对于两个中原侍女提前出走的事,一无所察!
她知道那两个中原侍女是他拿捏她的软肋,所以提前将二人放走,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逃离。
也就是说,这一路,她分明是孤身一人走的。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摸清后。
呼延海莫又是恼火,又是心急。
她孤身一人,那么弱小的身躯半点自保能力都没有。
万一在半路遇上了歹人,出了事可怎么办?
来不及等天亮了。
他连夜便要带兵出发,亲自去将她抓回来。
巴鲁和格桑跪在殿中,看着盛怒的呼延海莫,甘愿认罪领罚。
“可汗息怒,都是属下的错,求您责罚。”
“责罚?”呼延海莫大步走下王座,路过两们身边时,冷笑道:“这是死罪,唯有将人寻回来了,才能将功折罪。”
说着,他不再驻足,匆匆走出大殿。
殿外,数百人的金甲骑兵已然就位,夜色下,冷盔寒甲流转着凛冽的光芒。
巴鲁当场领悟了呼延海莫话中之意,带着格桑追出来。“可汗,我们愿随您同往,戴罪立功。”
呼延海莫冷冷扫了他一眼,并未置可否。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率领大部队出发了。
沉沉夜色下,百马奔驰,黑影重重。
蹄声急急如雷奔。
没有阻止他二人跟着,便是默许了。
巴鲁和格桑当即一人牵了一匹马,亦跟在队伍后面,追随而去。
一行人一路奔至南城门外,呼延海莫勒住了缰绳,悬停了骏马。
他游目四顾,心下盘索思虑着。
既然南下这条路她没有选,那定然是选了迂折的路线,为的就是让他寻不到她。
而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她也定然不敢再露宿郊野。
呼延海莫问手下,“城西和城东,最近的村落有多远?”
手下回他:“城西的村落较近,骑马走得快些,一日一夜能到,城东的村落远些,要足足两日才能赶到。”
至于王城北面,有阿拉贡山这座天堑,她自然不会傻到往那里去。
呼延海莫择准了方向。
策马往城西的道路奔驰而去。
在他身后。
数百骑兵跟随着,飞奔在这迢迢的旷野夜色中。
*
草原过后,便是黄土漫漫的边地。
广袤贫瘠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入目只有无尽的荒凉。
司露跟着商队已经走了数日了。
车铃阵阵、车辙辘辘。
商队一共雇了两辆马车,车夫都是西域边陲人,他们经常来往在这条路上,赶车经验老到,专门以拉过往商人为生计。
司露是幸运的,若非能与商队同行,她这一路不知要费多少波折和辛苦。
眼下虽然要与两个胡商同挤在逼仄的马车里,感受连着几日没有沐浴,满身的汗臭。
但好在她不用费心费力,整个人还是比较轻松的。
靠在座上闭目养神。
她发誓到了西域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间客栈好好泡个澡。
算算日子,大约还有两日,就能到达西域边镇。
到了西域后再走三日,便可到西域王城。
司露是要去西域王城的。
听说王城是整个西域最繁华的商贸中心。
到了那里,就定能寻到中原来的商队,想办法加入他们,就能跟着一路回到中原去。
司露计划得很好。
但她也有担心。
算算日子。
呼延海莫这几日应当已经回到王庭了。
倒是发现她不在,还不知会发怎样的怒火。
她并不想波及旁人。
好在她知道巴鲁和格桑对于呼延海莫来说如同左膀右臂,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他就算再愤怒,应当也至于将二人处死。
如此想着,她的负罪感方才没有那么重了。
格桑是个忠憨的,巴鲁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只要稍加洞察,与呼延海莫禀报细节。
呼延海莫说不定很快就能理清楚她逃跑的路线。
不过,即便他即刻动身,一路追到西域来。
怎么也得七八天的光景。
足够了。
只要她在这几天内到达王城,去市场上寻到能即刻出发回中原的商队。
就定能不被呼延海莫追上,顺顺利利回到中原。
如此想着,司露顿感轻松了不少。
一想到可以回到中原,她整颗心都止不住地雀跃。
恨不得勒下生翼,立时飞回去。
带着憧憬,司露靠在颠簸的马车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翌日,呼延海莫追到王城西面最近的村落,虽然没有寻到司露,却在询问当地人的过程中得知她确实来过,且第二日便跟着商队走了。
如此一来便好办了。
呼延海莫根据村落里的人口述,记下那些胡商的样貌、特征,等到了西域就可以锁定商队去找。
这样一来,范围大大缩小了,找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是以,呼延海莫让手下根据村民口述,画出那六名胡商的画像。
而后带着画像,马不停蹄,直奔西域而去。
到了西域,只需找到其中任何一个,他都能顺藤摸瓜,将司露抓出来。
*
梦里——
是无尽的黑暗。
缭绕的烟雾中,司露只能摸索着往前走,却迟迟寻不着出口。
焦急之下,她满头大汗,却越急越乱,处处碰壁,寻不到归路。
漆黑中。
突有一只手,狠狠勒住了她的脖子。
司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着,看清楚了面前的人。
那人有一双闪着幽光的异色眼瞳,直勾勾盯着她,满是阴森和寒意。
“不……不要……”
司露从梦中惊醒,冷汗直流,她坐起了身子,捂着胸口喘息不定。
屋子里,一盏油灯闪闪烁烁、摇曳不定。
该死的呼延海莫,当真是阴魂不散。
司露在心下腹诽,好不容易逃离了他的魔爪,此番又出现在她梦里。
想必是日有忧怖,夜里才会做这样的噩梦。
看来,明日她定要去集市上找到回程的中原商队,速速动身。
她是昨日方到的西域王城。
与那些胡商告别分开后,便寻了这间酒肆住下,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准备好好睡一觉,没想到却做了这么可怕的噩梦。
这足以说明她心底对呼延海莫的恐惧,有多深。
若是被他抓到,她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上一回所经受的痛楚还记忆犹新。
光是想想就叫人无法喘息。
所以,她绝对不能,再落入呼延海莫手中,被他抓回王庭去。
*
夜已深。
西域王城的集市上却还是人影憧憧、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摆夜摊的商贩们,他们扯着嗓子吆喝叫卖着,吸引来来往往的人们。
呼延海莫换了上好西域雪缎袍,手中摇着一把玉扇,扮作西域商人的模样,与手下穿梭在街头巷尾找人。
此处是西域地界。
他自然不能带着士兵大张旗鼓进城找。
唯有扮作进城贸易的商队,才能顺利入城。
此刻,他大步流星走在街市上,命手下一个个摊子询问。
有没有看到过这六张画像上的人。
很快,便有人吐露,说是昨日傍晚见过一个,那人来问他买了大量的滋补药材。
呼延海莫把赏银搁在桌上,又问他可记得那人住在哪儿。
那摊贩挠挠头,努力回想起来,“那人让我把货送到……到……”
“对,胡悦酒肆。”
终于,那摊贩对着桌上那锭雪银,一拍脑门想出来了。
“走,却胡悦酒肆。”
呼延海莫一声令下,众人跟着他的脚步匆匆离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让数百金甲卫藏匿在城中各处,分头寻人。
当下跟着他的,不过十数人,并不惹眼。
这十数人来到胡悦酒肆,拿住那店主便开始问人。
店主见这些人来势汹汹,个个人高马大,还以为是那胡商与他们结了仇怨,被人上门寻仇来了。
赶紧撇清关系,抬手指了指二楼的房间,让他们上楼去找。
“噔噔噔。”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中,几人疾步登上了楼。
又在一声轰然中。
用力踹开了二楼客房的门扇。
呼延海莫在众人簇拥中走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个画像上的胡商。
那胡商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什么都愿意说出来了。
一番盘问。
呼延海莫先是确定了司露是昨日一早,跟着商队来到王城的,此刻正在王城之中。
还知道了她接下来要寻合适的中原商队,跟着一道去中原。
“他、他告别时……同我们说……自己要还要去中原……所以到时候就不跟我们一起回北戎了……”
那胡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什么话都交代了。
放过那个胡商以后。
呼延海莫命手下,开始挨家酒肆寻起人来。
便是要将着西域王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将她找出来。
*
半夜惊醒以后。
司露好不容易又睡着了一会,却总是心里不踏实,睡不安稳。
坐起身,望见窗外青蒙蒙的一片。
天就快亮了。
司露困意全无,换上衣裙,挽上纱丽,便匆匆下楼,出门而去。
西域当地的女子出门,大多用闪闪发亮的纱丽挽面。
她特意备上这个,便是要在此处派上用场。
如此一来。
既可掩藏容颜,又不会引人注目,也算是入乡随俗。
比起先前那身不伦不类的男装,要不容易被人发现得多。
且就算是呼延海莫追来,也只会以为她是扮作男子,往女扮男装这类人去查,如此一来,换回女装的她,反而是更加安全的。
下了楼,出了酒肆,司露直奔市场而去。
一路上,她脚步飞快。
却隐隐觉得不安。
所到之处,每每都能看到身份不明的人,在四处询问,像是在找什么人。
揣着这份不安,司露决定今日就得动身。
天光微明,集市上却已然是人山人海了。
这里有来自各国的人们,穿胡装的,着汉服的,更多的是当地穿戴西域服饰的。
那些西域女人们个个带着闪闪发光的纱丽,如同娇艳的花朵,走到哪儿都是风景。
司露穿梭在络绎不绝的人流中。
好不容易问到了一处中原商队,听说是今日卖完货就要回去。
司露来到他们的货摊前,问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男子。
“你们的商队可是今晚要回中原,还能带人吗?”
那男子着汉袍,黄皮肤,看着大约而立的年纪,见她说中原话,问道:“你是中原人?”
司露颔首,语带哀求,“是的,家中祖母病了,我着急回家省亲,你们若能带着我,我回到家中,可以给你们路费之外的银两,作为酬谢。”
面对商人,用银钱打动肯定错不了。
本以为如此说,定能让这人点头答应,带她回去。
可那人却没有立刻应承下来,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眼,而后道:
“姑娘您在此等等,我去问问其他人的意思。”
司露感到了古怪。
这人的反应让她觉得很不对劲。
她站在原地。
见着那人鬼鬼祟祟,并未去到商队,而是往街边一行陌生人处走。
而那群人,正在拿着画像四处悬赏寻人。
那一刻,她突然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从今天早上起就看到的那些人。
不是别人,是呼延海莫的人!
呼延海莫追来了!
反应过来的一刹那。
她呼吸停滞。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恐惧蔓延到四肢百骸,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嗓子眼。
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一步。
眼睁睁看那中原男人与那群人说话,又抬手指向她,而那群人的目光也随之,通通转向了她。
其中一人,高大英挺,俊朗不凡,着上好西域雪缎袍,手中摇着一把玉扇,打扮得俨然是一副西域商人的模样。
只是那双眼睛,在缓缓升起的旭日下,浮现出诡异的金蓝双色。
隔着人海。
呼延海莫深深凝视着她。
瞳孔幽邃得好似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司露被吓得一个激灵。
身体也在此刻终于有了反应。
跑!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她撒开腿,转身拼了命往前跑,跑进汹涌人流里。
身后,是呼延海莫冷得刺骨的嗓音。
“追,给我抓住她!”
对峙
人声鼎沸的酒楼里, 摩肩接踵,人来人往。
这是西域王城里最繁华的一家酒肆,规模大, 布置全, 菜肴多,美酒甜,每日都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食客。
舞台上,一排排面挽纱丽的舞姬, 正在翩翩起舞, 她们赤着脚,随着鼓乐而晃动,踏着乐声而旋转, 身姿灵动宛如游蛇, 引得全场的看客一阵又一阵的叫好。
司露躲在后台一隅,能听到前台传来的轻快乐声,以及观众们的叫好喧哗声。
整个后台都是像她这样穿着西域金丝长裙,面挽各色闪亮绡纱的女子,司露混在其中,也算是暂得了个隐藏之地。
方才她误打误撞跑进这家酒楼,又被人当做舞姬推到此处, 才正好得了个藏身之处。
但呼延海莫的人不是傻子,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此地来的, 呆在这里并不会安全太久。
她还得另谋生路才行。
她回想起方才看到呼延海莫时的场景。
他分明是乔装打扮成了西域客商才入的城,身边所带手下也不甚多。
想想也是, 此处是西域女王的地界, 并不是他呼延海莫的地盘,西域女王这些年治国有方, 声名远播,就算他是北戎王,到了此处,也不得造次,需得给女王面子,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所以他才会扮成商人进城,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此番只能尽量不弄出动静,而不能同从前在北戎境内那样大张旗鼓找她。
既然如此——
那她大可以找一个呼延海莫不敢造次的地方躲起来,或是找一个连呼延海莫都忌惮的人寻求庇佑。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女王了。
可女王远在宫中,她如何能碰得到?
且就算碰到了,又如何能保证女王愿意对她施以援手,难道仅仅因为同是女人的惺惺相惜吗?
这未免太天真了。
所以就算她有幸见着了女王,也需得拿出让女王心动的筹码不可。
当下,她唯有先找个呼延海莫不敢造次的地方躲起来。
可是整个西域王城,哪里会是呼延海莫都得敬畏礼让三分,不能动武动粗的地方呢?
“诶,听说了吗?佛子迁居宫外德源寺了。”
邻桌的几个舞姬正在谈天,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宛若莺啼燕鸣,格外动听。
“听说是为了与女王避嫌……”
其中一个舞姬面挽着绡纱,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瞳,眉飞色舞道:“管他是因为什么呢,佛子是池昙罗佛的转世,如今他在德源寺,那里的香火保管灵验,咱们什么时候一块去,拜上一拜?”
另一人接话,笑着道:“拜什么,求一个好郎君?”
众舞姬抿嘴、咯咯笑个不停。
后台的气氛轻松而又愉悦。
司露见状,插了一嘴进去,“各位姐姐,请问那德源寺在什么地方?”
领头的美人姐姐瞠目,连珠炮语般。
“你是外地来的?连德源寺都不知道?”
另一个气质温婉的舞姬替她解惑:“德源寺就在离此地不远的萨图尔大街中央。”
“谢谢你们。”司露连连道谢,“我确实是从外地来的,对此地还不熟。”
那些舞姬们媚眼如丝,个个都很热情。
“不打紧,以后姐妹们一道玩的时候,叫上你。”
“谢谢。”司露冲她们笑笑。
她倒是想加入她们一起玩乐的。
不过眼下,她得赶快动身了。
台前,丝竹声止,一曲歌舞毕。
即将要换下一组舞娘登场,店里的伙计走进后台,催促她们上场。
“美娇娘们,都打扮好了吗?下一曲该你们登场了。”
后台灯影缭乱,人声嘈杂,司露本想悄悄溜走的,此刻却被人群推搡着,不得不朝舞台的甬道而去。
台前。
呼延海莫已带人追到此处了。
他脸上余怒未消,眼睁睁看着司露在他眼皮底下溜走,叫他如何能不恼。
司露是在此条街巷不见踪迹的,而最有可能躲藏的,便是这家人声鼎沸的酒肆。
呼延海莫遍寻酒肆不得,连后台也命人搜了个遍,却还是没有司露的踪迹。
那便只剩下——
他扭头,正见台上歌舞换场。
丝竹声里,面挽亮丽绡纱的舞姬,正踏着整齐的步子,翩翩起舞。
那不正是她今日的装束打扮吗?
呼延海莫挑眉,细细观察、辨认着。
其中一个——
身形样貌皆酷似。
他哂笑。
当即下令围了整座台子。
武士们从酒肆各处涌出,亮出闪着银光的长剑,齐齐围住了舞台。
众人见此一幕,都吓得惊叫不已,一时间人心惶惶,四散逃窜。
整个酒肆陷入一片混乱。
而舞台上的舞姬们,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还以为是来了歹徒,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呼延海莫不紧不慢地朝台上踱步而去。
店中的打手、护持早已被呼延海莫的人压制,一片人仰马翻,滚在地上哀嚎。
只剩下店主还在战战兢兢与他对峙:
“你、你是什么人,你、你要做什么?我叫人去报官了!”
呼延海莫冷冷一笑,叫人拿住了他。
“对不住了,谁让你这店里,藏了我的女人。”
店家气急,“这台上都是我招来的胡姬,哪里有什么你的女人?”
呼延海莫轻哂,走过他时,目光森冷,吓得那店家噤若寒蝉。
“究竟是胡姬,还是狐狸?恐怕你老眼昏花,分不清楚。”
什么狐狸?
店主瞠目。
却见呼延海莫一步步踏上台子,缓缓逼近蹲在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舞姬。
他走到那舞姬身后站定。
俯身拽住那女子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拉站起来,是耐下性子的语气。
“别闹了,跟我回去。”
“什么、什么……同你回去?”
那舞姬转过脸来,面对着身前高大压迫的男人,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以手抹泪,身子颤抖地如筛糠,害怕得好似就要晕厥过去。
呼延海莫的脸色当场骤变,无边阴云笼罩着他,他简直快要气疯了。
他怒气冲冲地质问着那些舞娘。
“说,方才是不是有个同你们打扮相似的女人,她去了哪里?”
那些舞娘被他的气焰吓到,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起来,只有其中那个年岁最长些的,稍稍镇静些,察觉到她们之中少了一人。
为了自保,她如实说道:“是、是……方才确实还有一个姐妹……没、没同我们一起登台,她说、说自己外地刚来的,还问我们德源寺怎么走。”
众人想起司露来,纷纷附和起来。
“是的……她确实问了……我们才知道她是外乡来的……”
德源寺?
呼延海莫冷笑,脸上的表情愈发阴沉。
他带着众人即刻动身。
直奔德源寺而去。
*
德源寺坐落在撒库尔大街的中央,是王城中颇负盛名的一座寺庙。
此地绿荫环抱、清泉湍流、佛塔巍峨、宝殿宏伟,是个清幽、宜人的宝地。
西域自古便是佛国,历代国主都以佛教治国。
所以处处城邦都是寺庙遍地,香客不绝。
而这座德源寺,更是因着盛名,吸引着来自整个西域的教徒。
平日里,哪怕不逢休沐,此地都是香火不断、香客络绎、信徒如织。
而如今,有了佛子的入住,整座寺庙的名声更是大噪,故而来来往往的香客,也愈发多了。
佛门清修地。
呼延海莫要是敢在此处撒野,势必会激起西域百姓不满,惹得全民公愤,到时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可以将他淹死。
他不会傻到在此地动手抓人。
所以德源寺,便是司露眼下最好的避难所。
司露沿着萨图尔大街,一路往佛寺跑。
终于在阵阵暮鼓声中,赶到了德源寺门口。
晨钟暮鼓。
此刻,寺院的大门就要缓缓闭合,不再接待香客。
街上,来来往往人流不绝。
身后,呼延海莫的人也正在追赶上来了。
那些人口中吆喝着,“快追,就在前面,抓住她。”
司露的心砰砰直跳。
心一横,猛地闯进寺庙里。
而身后,呼延海莫的人也紧跟着追进了寺庙中。
司露紧张得一颗心都在颤抖。
拨开络绎的人潮,逆过重重人流。
她脚步不停地穿连廊、跃洞门。
最后气喘吁吁、跌跌撞撞跑进一处偏院佛堂。
此院很是僻静,周围不甚有人过往。
就像是远离了市井喧嚣的世外之地。
司露正好也体力透支,跑不动了。
便打算在此处先藏一藏身。
佛堂里静悄悄的,寂阒静谧。
金身佛像庄严,捻指俯瞰着世人,帷幕深深,烛火淡淡。
唯有鎏金香炉里在升腾细瘦袅袅的青烟。
司露闯进去时。
只见蒲团上背对着她,跪着一个身着月白袈裟的僧人。
那背影纤尘不染、清隽洒脱,只一眼就让人想到了山间隐客,或是世外仙人。
立在门边的小沙弥,走上前来赶她:“施主,此地是佛子清修之地,外人不得入内。”
佛子?
便是世人口中,西域女王身边的国师佛子?
传说他仁德善良、福泽百姓,有一颗悲悯天下苍生的佛心。
有救了。
司露大喜。
当即对着佛子的背影恳求起来。
“法师,佛偈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救我一命。”
似是听到了她的话,佛子的身影微动,他转身,手中持珠轻捻,缓缓站起来。
那是一张清冷似月的脸庞,加之他周身宛如皑皑山雪的气质,只一眼,便就像是能让人忘却尘缘俗世,沉沦进去。
他神情寡淡的瞧了她一眼,情绪莫名。
“女施主,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了吗?”
他的嗓音一如他的人,凉凉似冰泉,砸在耳畔叮咚清越。
而此刻,院外突然响起纷乱匆忙的脚步声,随之而起的,还有那些人气势汹汹的嘈杂语声。
“明明是往这条路跑的,怎么不见了?”
“定是躲起来了。”
“进去搜。”
最后一句,是呼延海莫的嗓音,短短三字,阴沉而又森寒。
叫人不寒而栗、头皮发麻。
司露面色苍白,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噗通一声跪倒在佛子面前,哽咽哀求起来。
“法师,求您救救我,那些人是人贩子,他们要把我抓去卖给当地权贵,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他们都是凶狠残暴的北戎人,若是被他们抓回去,定会把我活活打死,求您救我一命。”
司露声泪俱下,这一刻,她并非是演的,而是被外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给吓到的。
她也不是故意要骗佛子,实在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走到绝境了。
佛子低眉。
看着跪在脚下哀求他的柔弱女子,赤金的长裙,艳丽的绡纱,还有那双会说话的、乌黑透亮的水眸。
从前,先王身死,她孤弱无依时。
也曾这般楚楚可怜看着他,哀求他救过她。
轻捻佛珠的指尖,蓦然一紧。
“安廿,带女施主到后房避一避。”
佛子轻轻嘱咐后,孤身踏出了佛殿。
不知为何,司露只觉,佛子看她的眼神,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别的人似的。
那小沙弥得了佛子嘱咐,一路带着司露来到后禅房。
司露稍稍松了口气。
佛子是西域国师,背靠西域女王,有他出手相助,呼延海莫想必不敢在此大动干戈。
可她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呼延海莫这个人手段了得,且做事不按常理。
所以她时刻不能大意松懈,需拿出十分的谨慎,来应对。
后禅房与佛殿正堂紧紧一墙之隔,侧耳倾听,院中发生的动静可尽收耳中。
*
佛殿之外,暮色已至。
时不时有山雀扑棱棱振翅掠过树林。
安罗立在殿下,烈烈长风卷起他素白的袈裟,清寂孤高得好似乘奔御风的谪仙。
在他身后,寺里的一众武僧一字排开,手持梢棒,保护着佛子,与呼延海莫的人对峙着。
安罗双手合十,嗓音冷清。
“施主,佛门清净之地,不容你等擅闯,否则佛祖震怒,恐招来无妄之灾。”
呼延海莫立在夕阳下,高大挺峻的身影被斜阳映在地上,织金雪缎长袍在他身上彰显出格外绮丽的亮彩。
他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对佛子施压道:
“法师,您贵为西域佛子,深受万民敬仰,我只是想确认我的夫人是否在佛堂里,您为何偏偏要阻拦呢?”
“难不成,您是有意藏了我的夫人?”
若是真有其事,传扬出去,世人还不知会如何看待,呼延海莫这是在攻心。
若这么轻易就被激将,那就不是佛子了。
面对他的攻心,安罗神色无常,依旧冷冷清清。“施主,贫僧已经同您说的很明白了,您的妻子,不在佛殿之中。”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但若是出于情急救人,便可破此戒。
他越是不让,呼延海莫就觉得他在包庇司露。
愈发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想必是司露跑至此,巧言令色处求了他庇护。
于是冷冷笑道:“法师若执意不肯放行,那我便只有硬闯了。”
禅房后。
听闻此言的司露浑身打了个寒颤,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再见
呼延海莫说罢, 他身后的一众手下便直步向前冲,要往佛堂里闯。
“佛祖面前,谁敢造次。”
佛子退后一步, 单手立掌, 嗓音冷得出奇。
“嗨。”
身后的武僧们齐喝一声,跨步向前,梢棒横在身前,组成一堵四不透风的围墙, 格挡住呼延海莫等人的去路。
北戎人到底也都是信奉神灵的, 前有武僧列阵,又见佛子超凡脱俗立在阶下,身后是庄严肃穆的佛祖金身像。
一时间纷纷露了怯, 面面相觑, 怕真招致灾厄,谁也不敢上前冲撞。
呼延海莫见此状,心下齿冷。
这位佛子。
倒是小看他了。
而他手下这群蠢货未战便已先怯,就算逼着他们闯进去,恐也不会是对面这些武僧的对手了。
再者,若是硬闯,势必会将事情闹大, 若是弄出满城风雨, 到时自己的身份也恐遭暴露。
呼延海莫心下计较了一番。
决定先行折返, 回去再作计较。
不过当下他可以确认的是。
司露就在里面,是佛子助她躲藏起来了。
场面僵持不下。
呼延海莫挥挥袖让众人退下, 走上前, 目不转睛地盯着佛子。
“看来佛子是铁了心不肯相让了。”
佛子不卑不亢,目光悠远平和。
“若非施主无礼在先, 贫僧何至于此?”
“佛子说得是。”
呼延海莫轻笑,说话却是咬牙切齿的。
“那便改日,再来叨扰。”
终于,他选择暂时让步,转身带人离去。
此刻,躲后禅房内的司露,终于卸下浑身的紧张与防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呼延海莫离开了,她安全了。
是夜,法师命人给她送来了不少斋菜。
司露感激不尽,对着那端来斋饭的小沙弥道:“替我谢谢你们佛子。”
那小沙弥生得虎头圆目,模样可爱,却是用圆滚滚的眼睛瞪了她一眼,气鼓鼓道:
“佛子可用不着你的感谢,你不给佛子惹麻烦就好。”
今日因为她,才惹来那些寻衅滋事之人,将整个佛堂弄得乌烟瘴气,而且她一个女人,躲在这里成什么样子,传出去把佛子的名声都败坏了。
那小沙弥心情不好,就直接把不满写在了脸上。
“安廿,不得造次。”
倏然,一道冷冽似清风的嗓音习习传来,扫去了满室的烦闷与躁郁。
安廿转身,看见雪色袈裟的佛子正朝他走来,手拈佛珠,眼神清澈宛如冰泉。
“是。”
小沙弥垂头丧气得撇了撇嘴,立候至一旁静默不语了。
司露赶忙站起身,屈膝朝佛子行了谒礼。
“今日多谢法师搭救。”
她感念着他的恩德,冲他真诚道谢。
“举手之劳,施主不必挂怀。”佛子客气有礼道:“只是不知,那些抓你之人,在北戎是何等身份?”
佛子如此发问很正常。
谁让呼延海莫一行人来势太过汹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可她眼下不方便透露。
呼延海莫是北戎王,佛子是西域国师,两人的身份俱是特殊,此事可涉及到两国国政,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会不明白其中的轻重,更不想引祸上身。
便胡乱诌了个由头。
“是个北戎的贵族,平日张扬跋扈、狂慢无礼惯了,让佛子为难了。”
佛子微微抬起眼帘,目视着她。
“所以,到底是人贩子,还是施主的丈夫?”
佛子清澈的眼神几乎要将人看透。
司露被他看得心虚起来,知道他洞穿了先前她编造的谎言。
于是道:“我是被他强抢去的,并非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平日他对我凶狠粗蛮,动辄拳脚相加,我实在没法子了,才跑出来。”
司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先前我是怕法师不愿插手他人家事,这才编织了谎言,我向您道歉。”
佛子静静打量着她。
灯影绰绰,眼前女子红这一双水莹莹的杏眼,哽咽诉说着,模样好不可怜。
他突想起那夜。
女王准他离宫前。
也是这样一双通红含泪的水眸。
她倔强的,强忍着不肯落泪。
手中捻珠断了一拍。
司露很奇怪,已经不止一次了。
她总觉得佛子仿佛在透过她看什么别的人。
“施主不必致歉,我了解了。”
半晌,佛子轻启朱唇,缓缓说道,话语掷地有声。
“在世人眼中,或将此事称作旁人家事,但在贫僧眼中,众生皆等,施暴者便是施暴者,不该因他的丈夫身份,而区别看待。”
“所以就算施主当时说出实情,贫僧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佛子的一番话,让司露感念不已。
这世间对丈夫格外宽容,女子若是碰上这样的事,大都是走投无路,求告无门。
而佛子心中,却是众生平等,不偏不倚,公允正义。
这番胸怀,着实令人敬仰。
“法师高义,请受小女子一拜。”
这一刻,司露是发自内心的,诚心想要叩拜眼前这位高僧。
佛子走后,为了确保她的安全,防止那群人夜间又来作乱,特意命武僧将后禅房轮流把手起来,保护司露的安全。
司露对佛子的周到关怀感激不尽。
如此一来,整个人也得以彻底放松下来,不再担惊受怕。
这一夜,她睡得极好。
翌日清晨,房檐滴答滴答,坠下晶莹露珠。
司露睁开朦朦胧胧的双眼,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吃饱睡足的感觉真好。
她太久没有安安心心睡个踏实觉了,而当下的一切都得归功于佛子。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让她可以得到佛子的庇佑。
司露对佛子的敬仰从日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
帘外细雨潺潺,雾气绵绵。
小沙弥替她送来清粥和小菜,经昨日佛子的一番教导后,态度也客气委婉了许多。
“女施主,这是您的斋饭。”
“谢谢小师傅。”
司露同他道了声谢。
见他生得虎头圆脑,模样甚至可爱,忍不住同他打趣。
“我想你心中定还是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那小沙弥撅起嘴,两道眉毛亦跟着竖了起来,只觉眼前这个女人好生无礼。
“我不说出来,已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你倒好,非要自讨没趣。”
司露抿了一口粥,冲着小沙弥笑靥如花。
“你无非是气我待在此处,会有损你家师父清誉,是不是?”
那小沙弥看着司露。
心下将她当做了美女蛇,美得极致,却会带来危险。
“师父就是为了与女王避嫌才自请出宫的,好了,如今眼下又招来个你,若是传扬出去,还不知世人会如何评说。”
“这个好办。”司露冲他眨眨俏丽的明眸,“在寺中避难这段日子,我扮作男子,不就好了。”
“这——”
小沙弥喃喃,他还真没见过这世上有哪个女人,甘愿扮作男人的。
“小师傅,你就说,你愿不愿意帮不帮我吧。”
司露揶揄得冲他笑笑,语带玩味,语气悠长。
“帮我,也便是帮你师父,对不对?”
小沙弥被她说动了,支吾道:“怎、怎么帮?”
司露笑眯眯道:“这个简单,你只需悄悄潜入你师兄师弟们的寝屋,按我的身量寻件僧袍,外加一顶僧帽来,便足矣。”
竟是让他去做贼?
小沙弥心不甘情不愿。
但为了师父,还是决定照此去做了。
临走时,他没好气道:“哼,要不是为了师父,我才不会帮你。”
司露冲他莞尔一笑,抱拳作礼,粉面灿若春花。
“多谢小师傅。”
*
一连几天,司露在德源寺都过得很是舒心。
呼延海莫没有再来找过她,他就像是消失匿迹了,安静得让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对她的志在必得。
但她并未就此放松警惕。
呼延海莫一贯是猎人行径,以退为进,以攻为守,说不定就是他的策略,此刻他或许就隐藏在某处,在等她放松警惕,走出安全之地,在等她大意踏入陷阱,落入他编织好的网中。
司露才不会轻易上当,她打定主意,坚决不出佛寺。
只要她不出德源寺,那她就是安全的。
白日听经坐禅,下午养花种菜,晚上修身养息。
这样的日子看似寡淡,但真正去体验了,却却格外放松舒服,淡然天地间,神游苍穹外,闲看庭前花开落,漫随天外云舒卷。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从前长安城里,那么多女娘都选择终生不嫁,而去寺庙参禅诵经一辈子了。
这种日子,过着过着,不仅能让人身心畅达,还能生出一份看穿尘世的从容。
司露虽说是个外来客,但因着性子随和,很快融入了这所寺庙,她以新来弟子的身份,与寺中众人都相处得很融洽,与那小沙弥的关系更是日益熟络,到了知无不谈的地步。
司露告知佛子她是中原人,以及接下来要回中原的打算。
佛子让她留在寺中先避风头,等那头抓她人彻底收手了,再派人安全护送她回中原去。
司露简直要把佛子崇拜上了天去。
她这辈子都没这样敬仰过一个人,而佛子做到了,他普度众生的心怀,让她深深折服,这份崇敬发自心底,热切而又真挚。
以至于她面对佛子时,都会忍不住浑身激动,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带着光的。
这种时候,每每小沙弥在她身侧,总会忍不住嘲讽她,“收敛些吧,别把我师父给吓走了。”
司露朝他吐吐舌头,“我这是尊敬,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两人这些日子互相开玩笑惯了,像这样没大没小的,倒是关系处得不错。
*
这一日,德源寺迎来了贵客。
佛子正高坐佛堂之上,对着众弟子参禅讲经时,整个西域最尊贵的人踏入了殿中。
此人不是别人,正事西域女王。
她在声势浩大的仪仗簇拥下,款款踏步而来。
头戴镶金嵌玉莲花冠,后坠下金丝编织的绡纱,在日色中闪闪发光,身上的金缕织锦长裙拖曳出长长的摆尾,上描龙绣凤,异彩纷呈,随着她的脚步轻移,步步动涟漪,一步一生莲。
朱唇皓齿,雪肤花颜,凤眸含着灿灿春华,腰肢纤盈,似有万千妖娆风情,浑身上下都似笼着华彩,气韵非凡,高贵典雅。
让人挪不开眼球。
这便是女王的风采。
可堪称绝艳。
人群中,司露看着这一幕,不由心生感慨。
女王身后,整整齐齐跟着两列穿着华丽宫装的宫人们,他们随着女王的脚步,鱼贯入了佛殿内。
一时间,整个佛堂之内,变得有些挨挤。
女王直奔高坐之上的佛子而去。
佛子站起身,双手合十朝她恭敬一拜。
“参见女王。”
殿中众人纷纷跟着参拜,一时间,山呼响彻大殿。
“参见女王。”
女王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一双昳丽的凤眸却始终落在白衣佛子身上,她站在佛子身前,嗓音清悦动听,宛若桃李春风。
“国师,我有事要找你问询。”
佛子始终低眉垂目,冷淡疏离好似天上月。
“好,女王可虽贫僧移步后堂。”
女王带着人与佛子移步后堂后,整个前殿像是炸开了锅,众人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哎哎哎,我听说呀,女王倾慕着我们佛子,佛子是为了避嫌才自请离宫,躲到咱们德源寺来的。”
“呸呸呸,女王圣洁高贵、治国有方、名声遍布天下,容不得你们来亵渎。”
“那你们说,佛子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搬离王宫呢?”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宫中人心复杂,趋炎附势,佛子喜静,自然不愿呆在那种的地方。”
“此话倒是也有道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司露作为旁观者,听得头都晕了。
她拉着小沙弥出了殿,想着清静清静。
两人在树荫下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小沙弥道:“你对他们说的,怎么半点不感兴趣?”
司露笑笑,“流言蜚语,不过都是些半真半假,以讹传讹的东西,有什么好听的。”
小沙弥点点头,觉得她今日说的话格外有道理。
“我跟在师父身边这么些年,才知道他们说得,其实都不对。”
“都不对?”
司露突然来了兴趣,冲他眨眨眼睛,“是了,你是常年跟在你师父身边的,定然知道其中原委,不似他们都是揣测谣传。”
“小师傅不妨同我说说看,你师父和女王之间的故事?”
见她求知若渴,小沙弥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开始一板一眼说起来。
“女王同我师父之间的渊源,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
后堂。
细碎流光自十字纹的雕窗中透进来,照在光洁无暇的石壁上。
堂内空荡荡的,除了满架的佛经,别无他物。
佛子与女王隔着一盏黑漆茶几,面对面坐着。
僧人端来茶盏,摆在两人身前。
女王拈起杯盖,轻抿了一口,四溢的茶香涌入唇齿,令人神清气爽。
她动了动眉梢,目光带着回忆,“德源寺的斛珑茶,还是这般好喝。”
佛子亦捧起茶杯,淡淡抿了一口,想起曾经,目光变得深远。
“女王从前来喝,还是八岁的光景吧。”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无比怀念往昔。
那时候,她初登王座,朝堂不稳,为了躲避五王叔的刁难,佛子借养病之由,将她带到此地避险,也让几个王叔对她渐渐放松警惕。
那段日子,是她儿时最悠闲自在的时光了,当时她最喜欢喝的,就是德源寺的斛珑茶。
再后来,便是风光回朝,血洗王殿,满朝腥风血雨……
女王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那些充满杀戮的旧事。
佛子见她若有所思,担心她又深陷过往忧怖中,难以自拔,便将话题引开。
“女王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女王睁开眼睛,恢复了清明。
面前她的国师清清朗朗,似天上皎月,正在同她问话。
女王想起了正事,说道:“达尔丹城中的探子来报,说是呼延海莫不知为何,连夜离城而去了,如今达尔丹城中,只有他的副将在主管各部。”
女王还道:“且北戎王庭那头传来消息,说他如今人亦不在北戎,只是带走了三百金甲骑兵,不知去向了。”
“国师,你说他去了哪儿,会不会是在暗中,又想生事?”
佛子垂眸静思。
突然脑中掠过许多画面。
而那些画面最后指向一个人。
那日带着许多人闯入寺庙,在佛堂前气势汹汹问他要人的男子。
此人和手下都是来自北戎,外貌体型与传言中的呼延海莫也是对得上。
这实在是太凑巧了。
可呼延海莫这样野心至上的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心舍下刚刚到手的城池,披星戴月、奔袭千里,赶到西域来呢?
若此事属实,那实在是不可思议至极了。
中原。
蓦地,佛子脑中闪现司露同他说的,要回中原的话。
或许,他是为了——
中原神女。
“女王,呼延海莫眼下,或许不再他处,就在西域王城。”
女王大惊,“国师何出此言?”
佛子平静道:“我叫来一人,你就明白了。”
佛殿外,司露正听小沙弥说得热火朝天时,有人过来寻她,言道:“佛子叫你过去一趟。”
司露不明所以地跟着去了。
一路上,脑子还不停浮现着小沙弥同她所说的种种,佛子与女王间发生过的惊心动魄之事,当真是听的人热血沸腾。
到了后堂。
司露面见了女王和佛子。
佛子屏退了众人。
叫司露脱下僧帽。
司露有些犹豫,眼神躲闪,但碍于佛子的要求,只能照做了。
当乌发如瀑、倾泻而下时。
她特意去观察了女王的神情,生怕她会误会,那可就麻烦了。
可女王到底还是吃味了。
瞧着面前美得出尘脱俗、不似凡人的女子,她想起这些日子传入耳中的流言蜚语。
什么狐妖魅惑、佛子受其蛊惑,将之藏在佛殿之内,夜夜与之同塌而眠,寻欢作乐……
而她今日来,亦是存了一探真假的目的。
可偏偏——
他还亲自将人叫到了她的面前来,眼睁睁让她看这一切!
女王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扭头对着佛子道:“国师,所以你便是要告诉我,你在佛寺私藏了一个女人?”
佛子没料到女王会有如此过激的举动。
一贯淡然镇静的他,竟有一时的愣怔。
司露怕他们因她生出嫌隙,那她可就罪过大了,赶紧跳出来解释,“不是的不是的,女王您听我说,法师只是帮我,并非是故意藏着我……”
可女王并未听她解释,只是定定望着佛子,眼中布满伤痛。
“国师,这几日我在宫里,不是没有听到风声的,只是我始终不愿相信。”
她缓缓站起身,攥紧了手掌,朱红丹寇嵌入肉中。
“如今亲眼看到了,我才知道,这市井所传,你藏了女人在佛堂里,是真的。”
她眼中含着泪,唇角颤抖,一字一顿道:“所以,你当日如此决绝,要离宫别居,就是为了她吧?”
完了,这下误会大了!
司露瞠目结舌。
都说情爱会让人失了理智,谁能想到,女王会因情爱失智到如此地步。
佛子面对女王如此,也是陷入了沉默。
从来都是稳如泰山的他,甚至第一次生出了无措。
“国师,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女王见佛子不说话,只以为他是默认了,更是伤心欲绝,拂袖而去。
同为女人,司露知道女人吃起醋来是毫无道理的,而女王眼下的样子,便是在吃醋。
解铃还需系令人,若是佛子不去解释,这件事就永远无法开释了。
司露为他们的事情急得团团转,她眼睁睁看着女王拂袖离去,上前劝说佛子道:“法师,您还愣在此处做什么,快去追女王,向她解释清楚呀。”
“不必了。”
佛子恢复了一贯的淡然,嗓音清冷,脸色也变回了平日的古井无波。
司露咬咬牙,但又无计可施。
她知道佛子方才也因女王乱了心神,但他偏偏,不愿表露,无所作为。
真是叫人恨铁不成钢。
司露亦有些愤慨,喟叹一声,转身离开了。
后堂。
徒留佛子一人对窗凝神,孤独寂寥。
斜阳落进窗棂,在他冷冷清清的衣袍上落了一层光晕,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清隽飘逸了。
透过窗棂,他眼睁睁看着女王的仪仗渐渐离去,消失在漫长的甬道尽头。
却始终没有任何做出行动。
只是那只攥紧佛珠的手掌,骨节有些泛白,在微微颤抖。
直到斜阳散尽,暮色四合,佛子方才收回了目光。
他叫来了寺中的高僧,那亦是他平日最信任的手下。
他拿出兵符交给他,嘱咐道:“北戎王这几日或许就在王城,你派人暗中搜寻,切莫闹出动静,打草惊蛇。”
“若是寻找了,就地诛杀。”
明明是清冷脱俗的一张神仙面容,说出口的话却是狠辣宛如地狱修罗。
当真是应了那句话。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
司露几日都没有舒心过了。
自女王负气而去那日后,她心里总是闷闷的,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毕竟此事因她而起。
让她产生了深深的负罪感。
那日从小沙弥口中,她知道了国师与女王间的故事,十分不想让他们二人就此失之交臂,那太可惜了。
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却碍于世俗不能在一起,听起来,就是个非常凄美的故事。
可这样凄美的故事,她却希望能有圆满。
小沙弥今日同她说:
自女王走后,佛子闭关不出三日了,他每每去送饭时,都看得出来,佛子的心情也是不佳的。
看来,不光女王伤心,佛子也会难受,只是他不愿表露,憋在心里而已。
司露决定趁此机会,去找佛子谈一谈。
清寂的佛堂内,烛树葳蕤,光影摇晃。
身披袈裟的佛子正跪在蒲团之上,默念心经,背影清瘦俊挺,宛如岩岩青松。
司露手中端着餐盘,悄悄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
“法师。”
佛子没料到是她,缓缓站起身来。
“女施主,是你。”
“是我。”司露点点头,将斋饭端到桌上。
“安廿被师兄叫去干活了,让我替他给你送斋菜来。”
“有劳了。”
佛子淡淡说着。
见司露却迟迟不走,他问道:“女施主,是有事吗?
司露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索性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法师这几天,可是心里也不好受?”
否则,也不会躲到此处来,闭关不出了。
面对她的发问,佛子静默了,并未言语。
司露继续问他:“女王误解了您,与您产生了嫌隙,您难道不想与女王释开误会吗?”
“想。”
本以为佛子不会应答,却没想到,他吐露了心声。
“既然想,那便要去做。”
司露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不日你便请告回到王宫去,女王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这样,你们之间的嫌隙就能自然而然地消除了。”
佛子却道:“可我不能毁了她的清誉。”
司露知道他的顾虑,这也是他自请出宫的理由。
她道:“所以,你便愿意毁了自己的清誉吗?”
“可你知不知道,你自毁清誉,对她而言,会更加痛苦?”
佛子捻珠的指尖顿住了,抬起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司露说道:“同为女人,我能想象,这几日,您的女王一个人在宫中,不知会胡思乱想,肝肠寸断到何种地步。”
“您真的忍心,看她孤苦无依,受尽煎熬吗?”
“法师,您救人无数,可为何,就不能救一救女王呢?”
佛子怔住了。
司露的话,宛如洪钟,一下一下砸在他心上,让他孤寂冰封的一颗心,豁然裂开一道口子。
生疼。
这一刻,司露看到佛子眼神里的闪烁松动。
她恳求道:“法师,您能悲悯天下苍神,能渡化世间众人,求您回宫,渡一渡女王吧。”
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司露知道,那是佛子内心在挣扎。
终于,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清清楚楚听到,他说了一个字。
“好。”
那一刻,司露喜极而泣。
*
三日后,风清日朗,惠风和畅。
佛子在德源寺宝殿中,设下千人讲坛,举办一场空前盛大的论经大会。
旨在宣扬佛法,普渡世人。
这也是佛子回宫前的最后一场论经会。
从此后,他或许将不渡世人,只渡那一人。
宝殿宏伟,香烟袅袅。
千人参禅论经的场景很是恢弘,蒲团一直从殿内铺陈开来,延伸至殿外,阶下,广场。
来自整个西域的信徒们都集结在此,他们皆着僧袍,盘腿打坐着,远远望去,齐齐整整的一片,蔚为壮观,他们个个目光虔诚,倾听着佛子在讲坛之上,讲经论道。
今日佛院众人忙碌得紧,要招待那么多外客,人手肯定不够,司露也自愿加入帮忙,给外客端茶送水、准备斋菜。
光一上午,她就跑了数趟,累得腿都快断了。
不过能帮上佛子的忙,她乐在其中。
时不时看看讲经台上气度非凡、恍若仙人的佛子,就没那么累了。
她不知道。
人群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待她再次送完一趟茶点,反身折往后堂的时候,身后突有一道人影飞窜而来,将她牢牢抵在了墙上。
此条通道掩在深深帷幕之下,极为幽暗,外人难以察觉。
看起来,此人是在此处掩伏她许久了。
司露吓了一跳,来不及挣扎,双手已被铁钳般的掌心锁在了墙上,那人高大的身躯顷刻覆了下来,带着炽热的鼻息。
“想死我了,让我亲一口。”
是呼延海莫。
“救……”
司露腿都软了,面色也是唰得一下变得如纸惨白,刚要喊叫,那人的唇便已经狠狠贴上来,堵住了她微张的檀唇。
“唔……”
呼吸被那人完全占据,他的唇舌像是带着恨意,横冲直撞进她的口中,与她深深交缠,一路攻城略地,掠夺入侵,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司露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呼延海莫松开了她。
司露得了喘息,连忙就要叫人,用尽全力拼命挣扎。
“来……”
“嘘,莫要声张。”
呼延海莫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唇瓣,他气息未定,尤在微喘。
司露愕然发现,他胸口雪缎袍襟上,染了一抹刺目的血色。
她瞪大眸子,掰开呼延海莫的手。
“你受伤了?”
呼延海莫看着她,冷笑。
“那秃子觉察出了我的身份,派人刺杀我,是我小看他了。”
司露惊呼:“那你还敢来,你不要命了?”
呼延海莫颇为自得,笑道:“为了你,我是不要命了。”
司露毫不留情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呼延海莫将她狠狠抵在墙上,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只是自己,目光冰冷幽沉。
“你不会是看上那秃驴了吧,我方才一直在观察你,你看他的眼神,跟看旁人可不一样。”
司露的下巴都快被他捏碎了,痛苦之下,她费力解释着,“我没有,我对法师只是敬仰……”
她说得是实话,亦不想被呼延海莫误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那便最好不好。”呼延海莫冷笑,松开了手,他目光幽暗,狠狠咬牙道:“那秃驴,我迟早杀了他。”
说罢,他又安抚似得替替司露捋了捋鬓发,用又低又沉的嗓音,对她说道:
“乖,你且等在此处,我过几日再来,风风光光把你接回去。”
司露刚想说不会跟他走。
可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呼延海莫却已经转身走了,帘缦之外,他身影顷刻混入缭乱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疯子。
他就是个疯子。
司露看着他的消失的方向,一阵又一阵的后怕、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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