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阳和启蛰, 百草权舆,五光十色。
三日后,佛子回宫。
司露恳求佛子带她一同去王宫。
佛子同意了。
呼延海莫那日既信誓旦旦说了要来接她, 那他接下来定是要有所行动的, 继续呆在佛寺,已经不够安全了。
唯有来到王宫,背靠女王,才能躲过危机。
司露如此筹谋着, 又想起那日呼延海莫受伤之事, 佛子竟发觉了他的身份,并对他下了杀手。
可呼延海莫明明伪装隐藏得很好,她亦没有透露半分, 佛子是如何得知的?
对于此事, 她思来想去、猜测不透。
此事关系两国政治,两方作为对立面,各有各的立场。她无法去评判是非对错,亦或是对佛子的杀戮做出批判。
好在呼延海莫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杀死的人,他命硬得很,仅仅只是受了伤,司露只盼他躲过一劫后, 能就此收敛、尽快收手。
这一路, 与她同行回宫的。
还有小沙弥安廿, 他打小就跟着佛子,可谓是日日不离, 师父在那儿, 他便在哪儿。
有他在,回宫这一路, 司露毫不寂寞。
马车里,她缠着安廿又给她讲了许多佛子与女王之间的旧事,什么暗中联手诛五王,里应外合肃王庭、王殿作戏镇权贵……
直听得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也愈发笃定了,女王与佛子之间的感情。
很快,马车驶进了西域王宫。
女王设了迎接的仪仗,从王殿一只蔓延到宫门口,经幡昭昭,彩旗烈烈,宫人夹道列队,迎佛子回宫。
司露作僧人打扮。
一路埋首跟在佛子身后,混在佛子一众弟子中,毫不起眼,跟随佛子的脚步,跨过长长的御阶,来到王殿。
彼时,女王已在殿中等候他们多时了。
她金冠璀璨,王裙典雅,满身艳丽,贵不可攀。
面对清冷的佛子,她一双凤眸灼灼生着华彩。
足可见佛子的归来,让她有多么高兴。
接下来便是酒宴、款待。
司露特意选了最靠边的位置坐着,不想让女王察觉到自己,但很不巧的是,女王的观察力很敏锐,还是发现了她的存在。
四目相对时,司露心下一慌。
女王虽没有当场发作、更没有寻她的麻烦。
但司露能清楚看到,女王那双灵动昳丽的凤眸,从一开始的晶莹璀璨,缓缓染上了失意落寞。
她一杯一杯,开始喝起了闷酒。
淡淡的灯辉洒在她身上,黛眉含霜,凤眸点露,满身的清愁。明明是热闹高兴的场景,她却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女王又误会了。
许是共情,司露心里亦生出些难受,下定决心,宴饮过后,要亲面女王,去说明缘由。
酒宴后。
露与安廿一道,被安排在了佛子宫中的居所,鹤山园。
鹤山园中,伫立着高耸的佛塔,佛子平日不忙碌的时候,就会在佛塔诵经。
是以宫里人都知道,只要在勤政殿或是女王殿见不到佛子,佛子就定是在佛塔。
司露在鹤山园的禅房整顿了好一切后,便去佛塔寻着佛子,让他带她去面见女王。
有些事,她要单独同女王讲。
下晌的光景,日头还是明朗的。
微风荡漾,珠帘轻晃,玉佩发出叮叮咚咚的鸣响。
佛子带着司露走进去的时候。
女王正躺在软塌上午憩。
肤如凝雪,檀唇艳丽,乌鬓扰扰,纤颈皓皓,头上的金冠坠下灿灿珠玑,耷拉在羊脂玉般细腻如雪的肌肤上,闪着熠熠金辉,隔着珠帘看去,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一幅国色天香美人图。
司露心中暗叹女王的美貌。
这世间美人无数,像女王这样妩媚娇艳的,实属罕见。
女王睁开朦胧双目,瞧见佛子立在堂前,朱唇轻启,嗓音宛如孩童梦呓,清甜婉转。
“国师,你来了。”
佛子点点头,女王缓缓支起身子,待看到佛子身后跟着的司露时,目光中的亮彩顿时消散了,变得黯淡。
她道:“你带她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念,上回的事,是你误会了。”
经上次司露的点拨,佛子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为了不让女王伤心,他甚至唤出了她的乳名。
听着佛子同儿时般唤她的乳名,女王心中很是触动,眼中闪闪烁烁,浮起了水雾。
她不再同上次般激动,问道:“是误会?”
佛子不善言辞,只是轻轻颔首。
司露顺势站出来,目光诚恳地说道:“女王,可否单独一叙。”
这一回,女王终于愿意相信她。
佛子自行离开后。
司露开始解释起佛子为何会将她留在佛寺的原因。
她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事无巨细,字字真切,女王听后,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对她开始信任。
女王从珠帘后走出,来到司露面前,认真问她:“所以,你当真与国师,没有半点男女之情?”
可眼前的司露生得实在是太美丽了,她不禁喃喃:“可你生得如此好看……”
好看的足以让世间所有女人都自愧弗如,连身为女王的她都生出了艳羡之心。
所以她先前才会误会,误会国师会为司露动了凡心。
司露直视着女王,态度不卑不亢,极为郑重。
“法师对我恩重如山,我只是与万千信徒一般,敬仰他而已,而法师为人高义,德高望重,又岂会因色相所困,动心乱念?”
听着她潺潺如流水的回答,女王的神情愈发和缓,道:“看来,是我误会国师了。”
司露颔首,话锋一转,又道:“女王之所以会生猜忌,全因一颗爱慕之心罢了。”
女王被她戳中心事,脸颊突然飞了红,板下脸来斥责她。
“你不可妄言。”
司露哪里会让步。
她今日来,就是打算给女王和佛子推波助澜的。
她挽唇,娇靥灿若春花,深深看着女王,一字一顿道:
“女王又岂知,法师心中无您呢?”
女王愣怔了一瞬。
而后涨红了一张脸,故作叱责道:“胆大包天!国师乃佛门中人,你如何敢亵渎佛子?”
司露抿唇,意味深长道:“我之所以这么说,只因佛子对我出手相救时,眼中所见全是您。”
“什、什么……”
女王愣住了,喃喃不敢置信。
司露徐徐道:“我当时也不明白,为何他看我的眼神是空洞的,像是透过我,在看旁人,直到后来见着了您,我才恍然大悟。”
“而法师愿意回宫,也是因为我同他说,女王一个人回到宫中,该有多么伤心无助,既然世人都说佛子普度众生,那为何,他不渡女王您呢?”
司露的一席话,娓娓诉来,满是真挚,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女王的心。
女王彻底怔住了。
她神情激动,眼神闪烁,攥着袖笼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司露道:“如今,佛子既愿渡您,便说明他心里有您,您何必再拘泥于世俗眼光,将自己的一颗心,隐忍埋藏起来,过得这么痛苦呢?”
女王攥紧了手掌,眸光闪烁。
“你的意思是……”
司露冲她粲然一笑,“法师性子冷清,凡事不肯宣之于口,女王您,大可做那破局之人。”
*
而后几日。
司露与女王的关系日益拉近,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两人惺惺相惜。
女王甚至为了与她距离更近些,让司露跟在身边,做了一名随侍。
司露与有荣焉。
也渐渐感到这位世人口中无与伦比的女王,在亲近的人面前,也会展露出小女儿态的一面,娇憨又可人。
而能够呆在女王身边,其实也是司露最初的目的。
得到女王的庇佑,她在西域就是安全的,呼延海莫来了,也只能拿她没法子。
只等他知难而退、对她罢手的那日。
她便可借女王的帮助,平安回到中原去。
司露的如意算盘打得好。
却不知,呼延海莫没出几日,又卷土重来了。
彼时女王正在王殿大宴群臣。
庆贺国师重归王庭之喜。
王殿内,觥筹交错,灯影辉煌,人声鼎沸。
司露作为女王的贴身随侍,面挽坠了珠玑的绡纱,身穿金赤拖尾宫裙,时时立在女王,侍奉相伴。
闲来无事,她便看女王与佛子间你来我往的互动,很是津津有味。
这些时日,因着女王的主动,佛子也变得不再冷寂,司露细心得察觉到,他看女王的眼神中,不在以冰冷掩饰,开始稍稍有了些温度。
大抵世间情爱,能融化一切寒寂和冰雪吧。
就在场上气氛其乐融融时。
宴饮至半,却无端生了变故。
突有内侍慌慌张张闯入殿中,跪倒在女王坐下,拖长嗓音禀报道:“女王,北戎来信——”
“北戎王班师回庭,路经西域,直言仰慕女王风采,请求入王城、拜谒女王。”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北戎王怎会突然要进宫拜谒女王?
众人惊疑不已。
北戎王刚刚拿下达尔丹,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眼下,他对临近的西域王城应当是充满防备,划清界限,如何会想要亲赴王庭,来拜谒女王?
难不成,他是暗藏什么计划不成?
众人一时众说纷纭,议论起来,王殿陷入一片嘈乱之中。
女王亦是有些琢磨不透。
便把目光投向身旁的佛子。
佛子素袍雪裟,冷清依旧,端坐位上,目光淡然沉静,万事了然于心的模样。
在场。
或许也就只有他和司露,洞悉知道其中原委了。
他启唇,清冷的嗓音瞬间让全场安定下来。
“大家不必慌张,北戎王诚心前来拜谒,足可见我西域国威之盛,女王德名远播,此非坏事,而是好事。”
佛子的一番话,似有神力,让纷繁杂乱的议论声通通湮灭了。
他缓缓站起身,嗓音清冷肃然,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国只需让他把三军驻在城外,只准带亲卫入宫拜谒,便可了却后顾之忧了。”
佛子的话让众人颔首连连,附和不已。
“是啊,北戎王只要答应此项,便可让他入宫来拜谒。”
“若是他不肯,那定是心里有鬼,我们也可不放他入城。”
“是啊,只要他答应,女王便只管接见就是了。”
对于国师的提议,女王最终也首肯了。
她吩咐内侍,让使者前去呼延海莫处传达消息。
场上有恢复了歌舞升平,众人不再心有顾虑,复又开始高谈阔论、开怀畅饮。
唯有站在女王身边的司露,不安地攥紧了袖笼中的手,浑身上下如坠冰窖。
心中的恐惧一点点放大,变作一张比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包裹其中,让她难以喘息。
呼延海莫,他到底还是来了。
*
三日后,呼延海莫的王军驻扎在了王城外。
他仅仅带了数十名贴身亲卫。
便大摇大摆地入了西域王城。
宫门大开,郎朗天光普照大地。
呼延海莫跨着汗血宝驹,身后跟着两列整齐有素的金甲武士,不紧不慢地驰策在西域宫廷内。
他身着浮光金锦王袍,头戴嵌玉金冠,手持代表着北戎王身份的紫珠权杖,尽显王的尊贵和威严。
日光下,他长眉入鬓、异色的双瞳顿显,一金一蓝,如山川日月、江河湖海汇入眼中,相得益彰,将他的俊美彰显到无以复加的境界。
而高大峻拔的身姿,又宛如崇山峻岭,给人压倒性的王者气场。
女王在王殿设下王庭规格最高的百臣宴。
接待北戎王的到来。
呼延海莫踏入王殿中。
群臣都被他满身的气焰所折,俯首向这位年纪轻轻的北戎王行礼。
女王立于王座前,迎接他的到来。
呼延海莫走到女王跟前,单手放置身前,向她虔诚行了个北戎王室礼,表示对她的无上尊重。
“拜谒西域女王。”
“北戎王客气了。”
女王微微一笑,轻轻抬手虚扶他起来。
尽显女王的雍容大度。
呼延海莫抬头,看见了女王身边的佛子,佛子身披紫金袈裟,单手立掌,站在阶下,如清风朗月,萧萧肃肃。
呼延海莫眉梢轻挑,“想必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西域佛子吧?”
佛子双手合十,朝他做了一礼。
“见过北戎王。”
呼延海莫上前一步,唇线微挑,低声对他道:“佛子,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女王并未听到他的挑衅之语。
很快,众人开始入座,酒宴便开始了。
金碧辉煌的王殿内,灯火灿灿闪烁,众人推杯换盏,喧声笑语盈天,气氛热闹非凡。
女王很自然的,让身边的司露给北戎王献酒。
“司露,给北戎王斟酒。”
作为女王随侍,这是她应尽的职责,可女王不知道,此刻她的后背早已在呼延海莫进殿那一刻,就濡湿了。
此刻她满身上下都是紧绷的,不安和局促占据了全身。
手心汗湿一片,双脚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是极为艰难。
不明所以的女王却犹在催促:“怎么了?”
站着不动,只为让她更加显眼,引起呼延海莫的注意。
她只能祈祷着,如今挽着绡纱,呼延海莫认不住她来。
于是司露努力挪步步子,端起酒壶,缓缓走向王座下的呼延海莫。
这数十步路走来宛如数里那么艰难。
司露好不容易,才走到呼延海莫的跟前。
她祈祷着他不会注意到自己,缓缓蹲下身子,复丽的裙摆在地上迤逦出好看的涟漪。
她咬着牙,小心翼翼,端起酒壶替他斟酒。
清酒滑入四角铜杯,发出叮淙的水声。
清冽甘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好不容易斟完一杯酒,司露方庆幸他未察觉出来,要起身遁走时。
刹那。
突然一只铁钳般的手。
牢牢桎梏住了她广袖下纤细的皓腕。
衣香鬓影的大殿里。
呼延海莫将她猛地拉向身侧,近得司露几乎贴入他那铜墙铁壁般的怀中。
恐惧瞬间袭满全身,司露使劲扭动手腕挣脱不开,便似被猎人束缚手脚的燕雀,无计可施,孤弱无力。
呼延海莫的唇擦过她的耳畔,低低道:
“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偷尝
从呼延海莫身边离开, 司露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回到女王身边的时候,整个人都脱了力,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呼延海莫的警告宛如魔音, 久久萦绕在耳畔, 她掐着掌心,努力恢复镇静,但一颗心还是砰砰直跳,后背一阵又一阵的发寒。
女王察觉出了她的异样, 转头温声问道:“司露, 你怎么了?”
司露勉力摇头。
绡纱之下,一双乌黑的杏眸难掩疲色。
女王凤眸中满是关切。
“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 不必留在此处陪我。”
司露想了想。
待在此处, 与呼延海莫同处一室,确实是太压抑难喘了,不如先行回去,躲过这次风头。
“多谢女王体恤。”
她颔首应下,而后脚步匆匆离开了王殿。
*
司露一路匆匆回到女王的寝殿。
可尽管躲到女王的寝殿中,呼延海莫带给她的恐惧还是没有消散。
她深呼吸了几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去想应对之策。
呼延海莫对她志在必得, 以他的性子, 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收手。
好在西域女王面前, 他还是恭敬有礼, 不敢放肆的。
看来,如今这普天下, 也就只有女王可以庇护她了。
她只有寸步不离的跟着女王,才可保自身无虞。
或许,她该把实情告诉女王,博取女王的同情,让女王替她出面,驱走呼延海莫。
可女王曾对她说过,最厌恶身边人的欺骗。
若是因此而盛怒,不再信任她了,又该怎么办?
司露思前想后,顾虑重重,只觉进退维谷,前后两难。
*
时值午后,斑驳的日光透过镂空雕窗洒入,浮一地碎金流白。
王殿之中,酒宴已然散场。
群臣皆退去。
唯有呼延海莫、佛子与西域女王还留在殿中。
内侍端来茶汤,给三人醒酒。
女王轻抿了一口茶,道:“北戎王方才说还有要事要与我相商,眼下,可以说了吧?”
呼延海莫坐在翘头玉案前,灯火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投下硕大的黑影。
他直视着女王,从容微笑。
“本汗此番来,一则,是仰慕女王风采特来拜谒,二则——
“是想与女王谈一场合作。”
女王与佛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道:
“什么合作?”
呼延海莫弯了弯唇,笑得云淡风轻。
“想与贵国签订和平盟约,百年内不动兵戈、不生战乱,使两国安泰,百姓休养生息。”
一番话,全然道出了结盟之意。
与佛子先前预测的一模一样。
呼延海莫,果然是来求结盟的。
女王将目光转向身边冷清端方的佛子,佛子递给了她一个笃定从容的眼神。
女王会意,又问呼延海莫:“我国为何要与贵邦结盟?”
这便是谈及利益了。
自古两国签订盟约,除非战败逼迫,否则都是利益交换,得把好处放到明面上来谈,只有相互都觉得合适满意了,才会最终落定。
呼延海莫胸有陈竹道:“本汗可与女王协定,来日入主中原,划南疆、苍夷两城给西域,与女王分江而治,互不干扰。”
好大的口气。
女王此刻深深感受到面前之人强大的气场,直觉呼延海莫来日,或许真能入主中原,一时间举棋不定,迟迟没有回答。
正当女王踌躇之际,佛子郎朗出声道:“自古来,与虎谋皮,与狼共舞的故事不胜枚举,北戎王,我国如何相信你呢?”
这秃驴分明是将他比作虎狼。
呼延海莫冷冷一笑,扬唇反击。
“盟约之事事关两国国祚,岂可当做儿戏?任何一国毁约的代价,将是失去天下万民之心,从此再无响应、号召之力。”
“佛子,你说本汗,会做这样的蠢事吗?”
呼延海莫说的事实,两国和平盟约一旦签订,那便是昭示天下的大事,任何一方破坏,都将遭受天下人的唾骂和鄙弃。
付出的代价将会是沉痛的,将会失去天下民心。
呼延海莫野心勃勃,想要天下臣服,万民归心,定不会在取得中原后,做出过河拆桥的事,致使人心离散,失了收复河山百姓之力。
是以,西域与北戎签订盟约,虽说百利而无一害,实则是一场豪赌。
便是要在这百年间的休养生息中,使西域变得足够强大,能够在将来与北戎分庭抗礼,达成隔江分治的局面。
否则,盟约之期一旦过了,难保下一代北戎王不会生出侵略、吞并的心思。
佛子心中盘算着,手中佛珠轻捻过一轮。
呼延海莫静静等待着,目光沉着。
他笃信,女王和佛子是敢赌之人。
殿内寂阒无声,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王出声解了当下凝重。
“北戎王,你的提议事关国祚,不容大意,请准我与国师还有众大臣商议几日,再给你回应。”
呼延海莫从容一笑,起身告辞。
“那本汗就静候佳音了。”
佛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暗忖。
呼延海莫便如一头野心勃勃,想要征服草原的狼。
他眼下,并不贪图西域这点贫瘠匮乏的国土,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中原这块沃土。
女王见呼延海莫走远,转身垂问佛子,“国师,呼延海莫提出的盟约,你意下如何?”
安罗白裟如雪,容色清淡,浅浅日色下,浑身似笼着光晕,好比天上佛陀,他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女王,一如从前与她同定决策,共商大计的认真模样。
“女王不妨先说说你的看法。”
女王轻启朱唇,徐徐道出心中所想。
“在我看来,此举对我国有利有弊,但总的来说,是利大于弊。”
情绪浓处,她站起身来,目光炯烁。
“数百年来,我国饱受战乱,百姓苦于动荡。若是与北戎达成盟约,我国将会有百年的时间来中兴。”
“此间,我愿倾注己身,付尽心血,将西域建设至前所未有的辉煌。”
安罗看着女王朗声立誓,大表心志,只觉她满身缀满了光彩,整个人都是熠熠闪光的。
刹那的恍惚,好似时光错乱,光影重叠。
她的女王,在这无声无息间,已成长为了足够天下人仰视的存在。
安罗深深凝视着她。
“女王是想赌一场?”
女王扬起朱唇,明媚灼然。
“国师不敢吗?”
安罗站起身,目光温柔且坚定。
“我陪女王一起赌。”
*
春风和煦,华草锦繁,日光落下混沌光影,到处都是鸟语花香。
知道呼延海莫被女王安排在了宫中小住,司露这几日基本是闭门不出。
生怕碰上呼延海莫,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但她一心躲着他,却躲不过他偏要来寻她。
这一日下晌,女王正躺在玉塌上小憩。
隔着一道密密匝匝的水晶珠帘。
司露守在外间,以手支颐,撑在桌上打盹。
春日的光景总是让人懒洋洋的,格外困顿,朦朦胧胧间她思绪模糊,昏昏欲睡。
可就在半梦半醒之际。
身后突有人影袭来,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司露猛然睁开眼睛,杏眸中满是仓皇,刚要惊呼出声,却被那人结实的臂膀用力一扯,整个人翻转了过去,正面来人的怀抱。
呼延海莫俊朗的容颜映入眸中。
司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将她禁锢在怀中,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压住了她试图开启的丰润唇瓣。
“嘘,莫出声。”
司露呼吸都快凝滞了。
呼延海莫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此刻,仅仅隔着一道珠帘。
珠帘后头便是侧卧而眠的女王,透过闪烁的水晶玉珠,依稀可见榻上美人的身影,以及那若隐若现的曲线。
此刻,她正在酣睡,全然不知呼延海莫的闯入。
呼延海莫胆大至极,不及司露反应,就俯身将她压制在桌上,不管不顾地亲吻起来。
司露挣扎的双手被他锁在头顶,动弹不得。
想要发声的唇舌被他牢牢占据,呼不出一声。
呼延海莫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司露挣不开、逃不脱,只能任凭着他在她口中攻城略地,放肆纠缠。
鬓发被撞乱,钗环尽散,乌发蜿蜒而下,呼延海莫一边亲吻她,一边睁开眼睛看她。
司露杏眼水濛濛的,眼尾绯红,长睫轻颤,在他的挑逗下,浑身上下都在战栗,宛如一只孤若无依的幼兽,楚楚可怜。
让他心软、酥痒,更加欲罢不能。
呼延海莫看着她,心口滚烫。
一手覆住她朱红的唇,张口咬上了那段宛如羊脂玉般滑腻的雪颈。
司露的嘤咛声淹没在他的指掌间。
呼延海莫辗转研磨,在她脖间留下深深的红色印记,这是他对她不听话的的惩罚。
屈辱感让司露浑身颤抖,眼角滑落滴泪,她的唇被他捂得极为严实,发不出半点声响。
呼延海莫的眼神带着流连、眷恋和疼惜,俯首轻舔她眼角边的水珠,将之卷到唇齿间,无限回味。
“小狐狸。”他微微喘息着,趴在她耳畔低低道:“你以为躲到女王身边,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司露的杏眸蓄满了水雾,满是悲愤,狠狠咬了呼延海莫的手掌一口,逼他撤开了手。
她泫然欲泣,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放过你?”呼延海莫低低笑着,眸色幽深,却又夹杂了缱绻和复杂的情愫。
“我们是对着苍神发过愿的夫妻,你生生世世,都得是我的人。”
司露感到深深的绝望。
这时,珠帘后突然传来轻微窸窣的响动。
呼延海莫和司露俱是一顿。
好在女王只是翻了个身,复又继续安睡了,没有察觉到他们这里的动静。
呼延海莫并未再多逗留,只说了三日后带她回去。
便转身出去了。
司露留在殿内,只觉遍体生寒。
她瞧了一眼珠帘后沉睡的女王,只觉无助到了极点,现在,竟是连女王身边,都不安全了。
天大地大,她还能逃到哪里去?
顾影自怜,司露的眼中闪烁起晶莹的光辉,脆弱弥上心头,无力感席卷全身。
可眼下离中原就一步之遥了,她当真要就此放弃吗?
不,她绝不能认命。
司露攥紧了手掌,努力让自己意识清醒,振作起来。
她必须自救。
等女王醒来,她要将一切实情都告诉她,求她援手相助。
不管女王会不会因她的欺骗而震怒,对她失去信任,都容不得她权衡了。
毕竟,她已经没有退了。
*
是夜,月明高悬,疏星朗照。
寝殿内,女王高高兴兴地从佛堂回来,拉着司露面对面说话:
“司露,国师今晚又留我在佛堂一起用膳了,我感觉,他与我的相处,越来越放松了,你说的对,我多迈出几步,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便好。”司露含笑点点头,笑容却是有些僵硬,好似心不在焉。
女王感怀道:“司露,我和国师之间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真该对你说声感谢。”
司露摇摇头,展颜笑笑,笑意却依旧不达眼底。
女王看出她有心事,关切问道:“司露你怎么了,这几日你好像都心事重重的?”
面对如此关心自己的女王,司露心生愧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 “女王,我想跟你坦白一些事情。”
见司露神色凝肃,似有大事,女王微微一愣,问她是什么事。
司露既然决定吐露一切。
就对女王再无半点隐藏。
她目光真诚地看着女王,事无巨细坦白了一切。
包括自己与呼延海莫的关系,自己是怎么逃出北戎王庭的,为何要逃出来,以及呼延海莫乔装胡商来西域追捕她,她不得已逃到佛寺寻求佛子相助避难,而后又借机入宫,来到女王身边,寻求一处庇佑……
如此种种,出发点。
其实都是为了躲避呼延海莫。
说着说着,看着脸色大变的女王。
司露只以为她是动怒了,生气自己欺骗了她。
但司露不悔,这件事情一直以来藏在心里,女王对她越好,她越是觉得愧疚,如今坦白出来,反而觉得轻松了。
她跪下去,真诚与女王道歉,无惧任何责罚。
“女王,这一切虽非我故意,但实在对不起,我确实骗了您。”
“您若是生气,怎么责罚我都可以,只求您能消气。”
话音甫落,女王便拍案而起,气愤难平道:“岂有此理。”
司露吓了一跳,本以为自己就要接受惩罚时,女王却出乎意料地话锋一转,骂道:
“这个可恶的呼延海莫,实在是欺人太甚,竟将你欺负到如此地步。司露你别怕,今后我来替你做主,我来保护你,定不让他不敢再来欺负你。”
女王将她搀扶起来,搂在怀中心疼道:“司露你何错之有,你不过是被这不公的世道所欺压的可怜人罢了,我如何会怪你呢。”
太久没有被人这么保护过了,司露此时此刻对女王的感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热泪盈眶,哽咽道:“多谢女王。”
女王轻拍她的后背,安抚道:“客气什么,我既将你视作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放心,我会想法子帮你赶走呼延海莫的。”
有了女王的亲口允诺,司露刹那觉得安心了不少,也不再那般心慌畏惧。
她感激上苍。
或许真是苍天见怜,才会让她在深陷危难时,遇上了女王和佛子这样,愿意庇护她的人。
*
三日后。
女王在王殿宣召了所有大臣。
她要在举朝瞩目下,与呼延海莫签订两国和平的盟约。
这是她思虑再三后,与国师一起做下的决定。
此事关系两国和平,非同小可。
需得在整个王庭的见证下,才能缔结联盟。
两国的史官皆已就位,他们手拿朱笔,神情肃穆,立在金丝楠木长桌的两侧,只待两国国王签下盟契,就可将这件大事记载入史册。
殿内冉冉腾着熏香,四下静谧无声。
两国重臣分列长桌两侧,屏息以待,看着自家国王签订盟约。
场面庄重又肃穆。
女王身着赤金曳地王裙,头戴飞凤水晶冠,面容艳丽,气度非凡,光彩照人。
她率先从朝臣中走出,来到铺了浮光锦的长桌前,执起笔庄重地在盟约书上签下名字,又拿出国玺,郑重地在一旁盖下国印。
一切完毕后,她从容微笑着坐到长桌一头,等着呼延海莫上前。
呼延海莫身着金缕王袍,头戴镶玉金冠,手执紫珠王杖,泰然从北戎群臣中走出,步伐悠闲。
他落座,高高执笔,眼看着就要在织金绢帛的盟书上落墨。
却在落下的前一刻,突然停住了手。
众人愕然。
呼延海莫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搁下笔来。
他幽深的眸光注视着长桌尽头的女王,谈判一般说道:“本汗突然想起个不情之请,还望女王答应。”
“什么事?”
女王想起司露的事,防备心起,脸色亦戒备起来。
呼延海莫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前些日子,本汗养的猫儿不乖,偷溜了出来,一直没能寻回,昨日才发现,这猫竟是跑到了女王的殿中,躲藏起来了。”
“还烦请女王——”
“物归原主。”
绝望
呼延海莫的话音落下, 殿室内一阵哗然。
如何突然扯上了猫,这北戎王的心思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众人脸上神情各异,都在等女王的回应。
女王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弦外之音无外乎是要她交出司露。
可她既说过要护下司露, 就不会轻易退让。
跳动的火烛下,女王明眸灿灿,朱唇轻启,落字掷地有声。
“我若不肯归还, 北戎王是否愿意割爱?”
王殿之内, 铜脚烛树的火光熠熠,金色帷幔垂下来,落下大片的阴翳。
气氛凝重。
呼延海莫唇线微挑, 慢条斯理道:“此猫乃本汗心爱之物, 日日夜夜贴身相伴,感情甚笃,自是不能割爱给女王。”
女王心下冷笑,凤眸凛冽望着他,挽起唇角。
“我若执意不还呢?”
她虽含笑,但言语之中,挑衅之意甚浓, 场上的气氛冷凝到了极点。
呼延海莫展袖起身, 嗤然笑了一声, 说出来的话,更是力压千钧。
“那这盟约便谈不成了。”
“还有, 本汗守在城外的三万王军, 来日会与你西域国的士兵,在战场上相见。”
“放肆。”
女王震怒, 厉声叱道。
噌——
齐刷刷的剑鸣。
女王身后,披着铁甲的王殿守卫们,纷纷亮出冷冽的长剑,对准了呼延海莫的方向。
呼延海莫敢当面威胁女王,便是对女王的亵渎和大不敬,实在是欺人太甚。
而呼延海莫这头的亲卫们也不是吃素的,身披金甲的战士们亦纷纷亮出刀剑,直指女王的阵营。
一时间,寒芒烁烁,场面一触即发。
此时,一直立在女王身侧没有作声的佛子突然上前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女王护在了身后。
他白衣若雪,依旧是一派清淡孤傲,望向呼延海莫的眼神里却冷得好似寒冰。
“区区一只猫罢了,北戎王何至于此?”
呼延海莫幽深的眸子回望着他,并不打算做出让步,眉梢微挑,道:
“俗话说窥一斑而见全豹,虽是一只猫,却足可见你国的诚意。”
呼延海莫话音冷沉,整个王殿的气氛陷入了僵持。
剑拔弩张的气氛犹在,两方兵戈相向,牵一发而动全身。
*
而此时,在女王的寝殿中。
司露迎来了慌慌张张的安廿。
“司露姐姐,大事不好了。”
王殿离此处有些距离,安廿一路从那飞跑回来,此刻气喘吁吁,抬袖擦着满头的额汗。
闻他此言,司露心下的不安一点点放大。
“发生了什么事?”
安廿喘了口气,将王殿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同她说了。
司露听得心惊胆寒。
末了,他道:“女王为了维护那只猫,与北戎王起了冲突,眼下,已经闹到兵戈相向、不可收拾的地步,两国盟约一事或许也要破灭……”
那只猫?
可笑。
呼延海莫分明就是意有所指。
用猫来隐喻她。
不就是想要逼迫她乖乖就范吗?
而女王为了保护她,不顾呼延海莫的威吓,与他动起了兵戈。
女王为她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何德何能呢?
她还有什么脸面躲在此地呢?
若是因为她,而损害两国百姓的利益,那她便是千古罪人,余生都会良心不安。
呼延海莫此举,分明就是变相的逼迫、攻心。
他如此做,无非是想让她乖乖回到他身边去。
为了让她主动服输。
他精心设下这个一箭三雕的局。
不仅与西域缔结了盟约,为今后入主中原切断后顾之忧,又以要猫为由,向西域立威,让西域王庭知道他北戎强大的兵力。
再者,便是让她输得彻彻底底,让她畏惧臣服他,不得不向他低头,主动回到他身边去。
不得不说,这一局。
呼延海莫赢了,而且赢得非常漂亮。
而她,只能束手就擒。
司露心下做了决定,说道:“阿廿,你不要急,这件事我来解决。”
“你、你来解决?”安廿瞠目,几乎成了个结巴,“你如何解决……”
可他的话还未完,司露却已经抬脚走了出去。
寝殿外,是风清云淡,是白茫茫的天光。
日光甚是刺目,刺疼了她的双眼,她抬袖遮目,却还是止不住眼圈泛红,忍不住想流泪。
安廿自身后冲她喊话:“司露姐姐,你去哪儿?”
司露没有回头,压抑住哽咽,说道:
“不必管我,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罢,她疾步向前走去,泪水却突然决堤,簌簌流下。
安廿、女王、佛子……
再见了。
安廿看着司露离去的背影,只觉她步履匆匆,脚步迅疾。
好似要去做一件什么要紧的事。
*
王殿中,气氛仍旧凝重。
女王反唇相讥:“为了一只猫,北戎王出尔反尔,将国家大事当作儿戏,是何道理?”
呼延海莫的眼神冷下来,“本汗此番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拜谒女王,洽谈盟约的,但女王此举,却足可看出毫无诚心,既然没有诚意,那我国又何必非要与贵邦结盟?”
佛子维护女王,“若是女王这里,没有可汗要找的猫呢?”
呼延海莫冷笑,“那就让本汗的亲卫亲自搜寻一遍。”
女王身边的大臣们气急,怒斥道:“大胆,即便你是北戎王,又岂能随意搜查女王的宫室?”
两方僵持不下。
这时,呼延海莫身边的副将巴鲁突然来到,他自殿外跑进来,径直踱步到呼延海莫面前。
凑到他耳边同他密语了一番。
众人瞧见,呼延海莫的脸色,因此渐渐缓和。
再次与女王交谈时,他的态度更是大反转,恢复了最初的谦恭有礼。
“大家莫要紧张。”他含笑,“方才只是同女王开个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哗然四起。
却见呼延海莫走到女王面前,单手置于身前,弯腰作了个北戎礼,志得意满地笑道:
“副将说本汗的猫儿已经自己悄悄溜回去了。”
“女王,与您说声道歉了。”
一番话,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为了一只猫,竟差点将两国联盟之事毁于一旦、付之一炬。
说出去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滑天下之大稽。
好在那只猫儿自己跑了回去。
这场闹剧才得以解决,没让缔结盟约一事遭到破坏。
众人庆幸。
又见呼延海莫复重新坐到桌前,提笔签字,盖上国玺,此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轻松下来,不再紧张,唯有女王,她猜出其中的原委,所以始终挂念不下。
猫儿回去了。
也就是说,司露回去了。
她定是听到了王殿这里发生的事,为了不给自己招惹麻烦,才主动回去了。
这呼延海莫,实在是欺人太甚。
女王袖笼中的手攥得死死的,满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可司露已然主动回去,她也没办法再相护,她没有理由去当众将人抢回来。
是以,她只得看着呼延海莫在众人簇拥下,大摇大摆地离开王殿。
身后,佛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悲愤,伸手轻抚她肩头,淡淡说道:“女王,有些事,当下不能握住的,可留待来日。”
想到司露被迫离去,女王眼含泪光,眸光闪烁,“国师,我一定要变得更加强大,能够护住想护住的人。”
*
宫门口,西风烈烈。
格桑带着司露,还有整装待发的金甲骑兵,早已恭候了许久。
呼延海莫径步朝司露走过去。
他将身上的金裘披风解下来,披在司露身上,又仔仔细细替她系好带子,将她抱到了马背上。
翻身上马,他将她圈在滚烫的怀中,侧首在她的雪腮边亲了一口,亲昵道:
“乖猫儿,我早说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兜兜转转,司露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哪怕拼尽全力,却还是逃不脱,挣不开。
从头到脚的绝望笼罩着她,使她浑身上下变得冷寂。
这一刻,恐惧消散了。
再没有从前那些战战兢兢、畏怖忧愁。
只有心灰意冷、毫无生气。
呼延海莫似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枯寂,安抚一般在她耳畔道:“放心,我不会责骂你、惩罚你,回去后,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好好疼爱你、保护你。”
司露没有回应,任凭烈烈风声,将呼延海莫的话语吹散。
日暮西沉,遍地鎏金碎影。
呼延海莫驾马,带领着队伍开始缓缓归返。
身后,西域的风沙,也离她渐渐远去……
*
长安。
东宫,崇文殿。
日影潼潼,紫檀木多宝架上,四座鎏金蟠螭纹香鼎,炉烟浥浥。
槅扇四合,透过回字纹的窗棂,可见小花园中的荷花池,一派明瑟旷远。
珠帘半卷,长书案边,太子李景宴正在与宰相李临商议政事。
他身着一席赭黄色长袍,广袖博带,头戴漆纱冠,俊挺仪容,眉眼疏朗,宛如云间朗月,又似沅茞澧兰,温其如玉。
真是应了民间流传的那句。
“太子其人,萧萧肃肃,轩然霞举,好似明镜,高悬天际。”
此时,他正与顾临对坐饮茶,谈及西域和北戎和局势。
“顾尚书,北戎和西域联盟一事,你如何看?”
“不过是空有野心罢了,只要我大夏边疆守戍稳固,藩镇兵力强盛,此等蛮夷之国就不足为惧。”
“顾尚书说得极是。”李景宴深以为然地颔首,遂将此事搁置不提,又道:
“戍守幽州的安将军不日便要入京述职,我听闻顾尚书平素与安将军交好,情谊匪浅,届时,孤到在燕回楼设宴,不知李尚书可否能将安将军一同请来?”
李临一贯老谋深算,如何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他捋了捋长须,说道:“安崎那贼子可不是个好打发的,太子若想得他支持,非得多拿出些诚意不可。”
顾临将他称作贼子,可见对他是不屑一顾的,但李景宴当下需要这些藩镇将领的支持和保举。
“那是自然,顾尚书放心,回头您老是中间客,孤自然也不会忘记你。”
“太子有心了。”
对于这位会察言观色的太子,顾临总是很满意。
他想起什么,又道:“听说太后保下了司家,司将军和他的嫡子眼下已在通门戍边了,太子可知道此事了?”
“嗯,前几日便知晓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司家走到如今这一步,全是他的手笔。
“可要老臣安排些人手……”
李临眼中杀机顿显,斩草除根,是他们打压政敌最常用的手段。
司家刚直勇毅,忠君爱国,可偏偏不能为其所用,只得毁之。
不动声色间,李景宴修长的指尖,轻抚过腰间的龙佩。
一颗坚冷的心有片刻的松软。
“罢了,既不在京中了,便损害不到咱们,就此放过吧。”
“也好。”
顾临点点头,也省得他费一番心力,安排人手了。
两人议完事,已是日影横斜。
李景宴一路恭送着顾临下了崇文殿,又目送着他离开东宫。
暮色四合,风声寂寂。
李景宴立在阶下,长身如鹤,风盈满袖。
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甬道尽头,他长眸轻眯,脸色渐冷,转身回返。
回到殿中,内侍突上前来传话。
“太子殿下,今日宫门口来了两个女子,说是有密信必须亲手交给您。”
“她们还给了奴才这个。”那内侍从怀中取出半枚满是碎纹的龙佩。
“您看……”
那龙佩分明是碎裂后又被东拼西凑起来的,但确实与李景宴身上的龙佩是一对。
老太监不敢怠慢,所以进来禀告。
果不其然。
李景宴在看到那枚玉佩,脸色当即一变,说道:“召她们进来。”
*
夜幕降临,星辰点点。
达尔丹王宫内,灯火通明。
呼延海莫并未直接带着司露带北戎,而是转道来了此处,这座他刚刚征服的城池。
星辉月色里。
他带着她骑行在达尔丹城中的街道上,马蹄声哒哒,清脆入耳。
他洋洋得意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告诉她自己攻下这座城的全部经过,好似一个希望得到她的赞赏的孩子,期许她的另眼相待。
司露听着他同她讲述胜利取得的经过。
这乱世中,呼延海莫的确称得上是个枭雄。
但在感情上,却是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男人。
她不可能爱上他。
他狂傲不羁、目下无尘,他无法理解尊重,更别提对女人的尊重。
这是北戎的一贯习俗,他们将女人视作私有物,附属品。
所以呼延海莫将她视作豢养的鸟雀,需要她的服从和听话,她也很能理解。
他们两个之间,隔着太深的鸿沟了。
注定永远也走不到一起。
一晚上,司露的神情恹恹,闷闷不乐,呼延海莫都看在眼中,他唱了一晚上的独角戏,虽乐此不疲,但耐心总归也有限度。
回到寝殿。
他将她抱上王榻,欺身便压下来吻她。
司露这一回很配合,毫无反抗挣扎,予取予求。
呼延海莫很不解她今日为何会这样,为何会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他停下来,深深盯着她,心有不甘地问道:
“为何你对所有人都能笑脸相迎,偏偏对我就要如此?”
前阵子在西域王宫,他见她对佛子、对女王,甚至对那小沙弥,都会展露明媚动人的笑脸,偏偏到了他这里,就变得这样冷漠,他不明白,他当真就让她厌恶到这样的地步吗?
司露如今身心俱疲。
她不想再同他演戏,顺从他了,于是她直言不讳道:
“我说过了,我只想回中原去,不想留在北戎。”
呼延海莫被她的态度激恼,□□道:“那我也告诉你,你是我的,你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呆在我身边。”
司露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呼延海莫,我不是你的,我有思想,有主见,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的物品,谁的附庸。”
她不是商品、货物,会归谁所有,亦不是谁的奴隶、附属,可以随意被人践踏尊严,当做豢养的宠物。
见她竟然敢直呼起他的名字,呼延海莫不怒反笑。
昏暗烛火下,他眸色深沉,好似汪洋。
“怎么,是不装了,还是装不下去了?”
他唇角挽起一抹讥嘲。“我看你是心里还放不下那人吧?”
与他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司露深吸一口气,咽下所有要说的话。
别过头去,索性冷着脸不与他说话。
“总是这般倔强。”
这反倒激起了呼延海莫的怒气,他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目光中带着恼恨,故技重施,对着她雪白腻滑的脖颈,埋下首去,咬了上去,那雪腻纤柔的脖颈上,瞬间留下了他的印记,那是深深浅浅一片红痕,随着他潮热的气息的转移,所到之处,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酥麻,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他精壮的胸膛起起伏伏,低低在她耳畔轻哼。
“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让你臣服在我身下。”
*
洁白纤细的手腕被银链缠绕在床头,每牵动一下,都会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昏暗的烛光摇曳跳动,帐幔深深,满室馨香。
铜墙铁壁的禁锢下,美人氤氲着水汽的杏眸里,全然一片难以承受的情潮。
隔阂
昏暗的光影下, ******************************
烛火晃动,古铜色******************************
昏黄的灯辉在此间流转,朦胧中透着迷离。
**************掩映在织金纱幔下, 晶莹宛若羊脂玉雕, 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
细白圆润的脚趾头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雨打芭蕉,点点滴滴,直到天明……
*
夤夜,天色黧黑。
东宫崇文殿的一角, 灯火依旧未熄。
书房中, 李景宴正独坐案,喝着闷酒,一杯接着一杯。
酒水溅露, 顺着那白皙脖颈蔓延而下, 流进月白长袍的领口中。
他浑然不在意。
雾蒙蒙的灯影里,他歪靠在榻上,如玉面上染了微醺的浅晕,修长玉指搭在桌上,轻抚着那块满是裂纹的青玉龙佩,衣袖处的金线滚边在灯下如浪涛翻涌。
长眉深锁,似眷了轻愁, 眼尾压着一片红, 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若有所思。
雕龙描金紫檀翘头案桌上,摊放着一张素白落墨的绢纸。
博山炉中檀香袅袅。
那是司露托人辗转送来的亲笔信。
眼前浮现起少女明艳妩媚的容颜。
漫天落英, 她立在一树梨花下, 朱唇乌发,杏眸似水, 着软缎月白细纱裙,兴高采烈地冲他招手,“子瑞哥哥,快来。”
她抬手之际,那轻薄似烟纱的广袖垂下,露出一截细腻如雪的皓碗,动人心魄。
他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的脚步而去。
少女奔走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如缎墨发披散在身后,随着她轻盈的脚步晃动,浮光茫茫中,她回首一笑。
竟是让漫山遍野的繁花,都失了颜色。
李景宴回顾往昔。
只觉那些如烟光景似浮光掠影,在脑中划过,令人深深感叹。
他修长的五指收拢,紧紧攥着掌心那枚龙佩。
凭这封亲笔信,还有这破裂的龙佩。
他能想象司露在北戎遭受了什么。
她是个外表柔弱,性子坚毅的女娘,若非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不会写信来向他求救,让他为难。
想起少女如花般笑靥。
李景宴只觉一颗闷闷的,无比压抑。
他并非不想解救她,但不是现在。
眼下,他是东宫太子,尤处在风口浪尖,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只有完完全全登上那个位置,解决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才能想办法救她回来。
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可眼下——
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却牵动了他所有的相思。
灯火明明灭灭,照出李景宴眼中的不甘和愁绪,他端起面前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
借酒消愁,愁更愁。
内侍推门进来,小声禀报道:“太子殿下,杨尚书来了。”
听到杨仲前来拜访。
李景宴恢复了些理智,神色渐渐清明。
他起身,将那封密信和龙佩收起来,搁置到桌案下的抽屉里。
深吸一口气,将脑中的杂念尽数抛却。
恢复了平静的颜色。
长眸清冽如泉,君子端方如玉。
李景宴深知当下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他轻拂衣袖,步履从容地走向前殿。
*
达尔丹虽地靠北戎,但也毗邻西域。
周遭黄沙漫漫,大漠风光一览无余。
唯城中有大片绿洲,还有全城百姓赖以生存的泉湖,天神之眼。
宛如天神的馈赠,此泉湖位于整座城的中心,水清沙白,烟波浩渺,周遭绿林环抱,为全城百姓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泉。
当之无愧的天神之眼。
这几日。
呼延海莫常带她来泉湖边散心,与她一道欣赏美丽风光。
尽管司露总是冷脸相待,呼延海莫却对她充满了耐心。
尽管常常会被司露直白的话语刺伤,但所生的恼火也只是一时片刻的。
毕竟,没什么恼怒,是与美人睡上一觉不能消弭的。
她总能带给他无限的遐思,哪怕仅是安安静静坐在他面前捧书静阅,亦或是不经意间将发撩至耳后的小动作。
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好比柳絮拂面,春风入怀,常常让人心痒难耐。
他带着她策马在林间,行至一处无人之地,勒马停下来。
绿草遍地,林荫深深。
这片绿洲的深处,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清澈的小溪蜿蜒过花丛,蝴蝶轻舞,柔风荡漾,美不可收。
站在林间,入目竟是芳菲,呼吸皆是怡人香气。
呼延海莫将司露抱下马,牵着她漫步在林间,斑斑驳驳的日影落下来,映出他金蓝双色的异瞳,他唇边勾起缱绻,问她:
“喜欢这里吗?”
此地确实风光宜人,倒是难为他费心寻到这样的地方了。
司露轻轻颔了颔首,目光却依旧疏离冷淡。
呼延海莫牢牢执着她的手,眼神深邃。
“我先前来过一次,便念念不忘,想着定要带你一起来看看。”
“嗯。”司露淡淡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景色虽好,但心境不在,便看什么都是空的。
感受到司露的冷漠,呼延海莫倒也不恼,像是习惯了。
侧首在她颊边啄了一口,开玩笑似的问她:
“冰山姑娘,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对我笑一笑?”
司露冲他弯了弯唇,笑意不达眼底。
“放我回到中原去。”
“休想。”
呼延海莫伸手戳了戳她颊边的梨涡,虽看出她是敷衍假笑,故意气他,但也总比没有来得好。
他将眼前玉人打横抱起来,轻轻放在草地上,欺身亲吻她的耳垂。
嗓音带着厚重的喑哑,他低声问她:
“在这里,可以吗?”
司露鬓发已乱,如泉瀑般在地上流泻铺陈开来。
面对着眼神灼热的呼延海莫,她轻哂:“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呼延海莫被她气笑了,用手点了点她的琼鼻的鼻尖,语带宠溺:
“你知道就好。”
溪水潺潺,将岸边的娇花冲刷水洗,变得晶莹剔透,花香四溢。
也不知过了多久。
日暮西沉之时。
呼延海莫坐在司露身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襟口和衣袖。
身下的铺开的斗篷早已凌乱。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斗篷上的司露,回味方才那段蚀骨入髓的滋味。
衣襟半敞,裙袍皱叠,分明是经历一场盛大的洗礼。
杏眸带露,乌瞳水洗过一般,格外透亮清明,眼尾泛红,带着泪痕,楚楚可人。
脸颊潮红未退,在莹润如雪的肌肤上,格外艳丽多娇,牛乳般甘甜的体香四溢在空气中,那是雨露过后的气息。
对于司露当下的予取予求,呼延海莫很是满意。
餍足过后。
他高高兴兴带着她,去看泉边的日落。
红日浩大,金红铺满天际,当是印证了诗人口中那句。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
可尽管落日再壮美。
司露的心思却全部在此,对于呼延海莫的热情备至,她只是觉得厌倦。
她坐在观日亭中,神情恹恹,思绪翩跹。
算算日子,春熙春草,眼下应当已到了长安吧,只要到了长安,那她们定会想法子将她的书信交给李景宴……
不管怎么样,如今她一筹莫展。
李景宴确实是她最后一根稻草了。
“在想什么?”
身旁,呼延海莫的嗓音兀然传来。
司露不语,他便带上了几分醋意。
“是不是在想,陪你观日的人,如果是你那太子殿下,就好了?”
司露不想与他浪费唇舌,只垂着眼睫不看他,这又让呼延海莫生出几分恼意。
他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说道:“就算你想他也没用,你如今属于我。”
“且你觉得他在意你吗?”
他冷嘲:“若是喜欢一个人,就不会无所作为,放之任之,弃之不顾。”
呼延海莫说得没错,这么久过去了,司露如何能没有感受到,她为李景宴寻了千万种借口,她试图去体会他所有的苦处和为难。
可冥冥中,却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她。
那就是,她确实错付了真心。
呼延海莫最擅攻心。
她一直以来的自欺欺人,此刻像是一道伤口,被呼延海莫生生揭开。
痛得鲜血淋漓。
呼延海莫看出司露眼中的伤痛,不过长痛不如短痛,他要逼着她看清现实,清醒过来。
他字字清晰,宛如锋利的刀,直刺人心。
“他这样的负心之人,你为何就是放不下?”
司露心下生疼,但面上却还是冷若冰霜。
她的倔强,让她挽起凉薄的嘴角,冲他反唇相讥。
“那又如何?就算他是负心之人,我也不会喜欢你。”
呼延海莫终于被她激怒了。
他紧紧攥着她的下颌,力大得让司露眼中疼出了泪花。
他眸中墨云环绕,弥漫着森冷和杀意,狠沉道:
“你且看着,来日我入主中原,定会第一个杀了他。”
听他说出了心中野心。
司露骤然一惊,带着不安问道:
“你要做什么?”
呼延海莫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语失,但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知道以她的性子,此事必然会让她记恨他,更加难以接受他,但她迟点早点会知道的。
思及此,呼延海莫松开钳制她的手,毫不避忌地对她袒露了底牌。
“是,我意图中原。”
呼延海莫如此坦诚,司露心下一惊。
但转念一想,这也只是呼延海莫当下的野心罢了,中原地大物博,物产丰厚,历代夷族哪有不想染指中原的。
中原兵强马壮,边防强盛,万邦来朝,盛世空前,哪是夷族那么容易就能侵入的。
不是司露小看他,这的确是天方夜谭。她勾勾唇道:“你的父辈、祖辈、曾祖辈,恐怕都是这么想的。”
呼延海莫见她语带讥嘲,并未记怀,心中反而轻松下来,只道:“那便试试吧。”
夕阳渐渐隐没在黄沙的尽头,夜幕降临。
两人骑马回到城中,在街边酒肆用了餐。
华灯初上,达尔丹城中的夜市方才开始登场。
街道上,小摊贩们支起了各式各样的摊子,琳良满目的货物摆了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都有,十分吸引人眼球。
当地的马奶酒、奶酪、馅饼、羊肉干、羊毛毯,牛皮袋,还有来自中原和西域的好物,绢扇、泥人、书画、瓷器、葡萄干、甜瓜、目不暇接,应有尽有……
将马拴在酒肆门前,呼延海莫兴致勃勃拉着司露的手,穿梭在满是摊子的街道上。
“上一回说要给你带回礼物来,后来没能实现,今晚上,你看中什么,就挑什么,我通通买下送给你。”
司露游目四顾,看到几个卖中原纸扎风筝的货郎,突来了些兴致。
“好,那我想买些中原的东西。”
说到中原的东西,呼延海莫想起上回司露逃跑的事,心直口快道:“只要不是什么专用来迷晕人的阴阳壶,蒙汉散就好。”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司露瞬间被他弄得没了兴致,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呼延海莫看出她的不悦,走到那扎风筝的摊子前,买了两个回来,给她赔罪。
“你看,这两只是一对,改日我陪你一起去放。”
司露觑了一眼,两只风筝上扎的是牛郎和织女,确实是一对的图案。
可见呼延海莫颇知中原文化。
“谁要跟你一起放。”
司露只管冷着脸,自顾自往前走,呼延海莫追在她身后,半点不恼,兴致颇好的样子。
“我把你比作天仙,你还不高兴?”
说着,巴巴凑上来,又要来挽她纤嫩的素手。
街边华灯闪烁,路上人流喧阗。
司露撂开手不理他,健步如飞往前走。
呼延海莫以为她是在使小性子,对她赌气的样子简直爱到不行,愈发高兴起来,沾沾自喜道:
“若有一日我真的入主中原,便让你做我的皇后,让那劳什子太子跪在我们的脚下,如何?”
司露顿下脚步,冲他冷笑,浇熄他所有的兴致。
“你若真入主中原了,我不仅不会与你在一起,还会自刎,以身殉国。”
误会
曈曈灯影里。
司露神情肃穆, 眼神坚定,郑重得恍若赌誓一般。
呼延海莫眸光一跳,变得幽邃, 但旋即又隐去, 故作轻松道:
“何至于此,半点玩笑都开不得了?”
司露唇边卷起一抹冷嘲。
“这样的玩笑,我不喜欢听,也不想再听。”
说罢, 扬袖径步朝前走去。
她对他, 总这般冷得好似寒冰。
呼延海莫看着那道孤矜的背影,恨也不是、恼也不得,只得咽下满腔怨气, 咬咬牙追上去。
罢了, 这辈子是他欠她的。
攥住那凝脂水滑的玉手时,他心气登时顺了许多,凑在她耳边,状若讨饶。
“何必动怒,我今后不提便是了。”
为防止她再度撩开,他将她的手抓的很牢,司露自知挣不开, 便也不挣了, 默然不语, 只由着他去牵。
带着她一路逛这喧闹的夜市。
呼延海莫又买了朵中原的绉纱绢花,小心翼翼别在她鬓边, 艳丽的牡丹与芙蓉娇靥相辉映。
人比花娇, 惊艳夺目。
呼延海莫深深凝视着她比花还娇美的容颜,心情颇是愉悦舒畅。
“我想与你在达尔丹多住上几日, 过段时日再回到王城去。”
一切不都是他说了算吗?
她又何来做主的机会。
司露神情淡淡,长长的睫羽低垂,压住眼底一片的漠然。
临走,呼延海莫又买了一匣子珠宝首饰送给她,“听说你们女人最喜欢这些,我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你们女人。
在他心中,根本没有把女人放在平等、尊重的地位。
司露摇摇头,同他道:“我不喜欢,往后你不必买。”
她虽这么说,呼延海莫却没有在意,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夜风习习,裹挟着寒气,吹得街边的灯笼四下打转。
呼延海莫站在马前,替她拢了拢身上披风,将领口捂了个严实,说道:
“上回巫医说你忧思过重,你得开心些才好,否则,对身体无益。”
司露冷笑,“被你牢牢绑在身边,我如何开心?”
呼延海莫不恼,将她紧紧搂入怀中,孩子气般与她作对道:“我就要把你绑在身边。”
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呼延海莫在她颊边印了一口,轻轻松松将娇人儿托举起来,抱到马上,折返回宫。
马蹄哒哒,落在人影稀疏的长街上,格外清脆响亮。
一路上,呼延海莫时不时侧首哄她。
“等回到北戎,你若还想出宫玩乐,郊游,我都可以陪你,我说过,哪怕你要回中原,我来日也可陪你一同前往。”
司露最不喜的就是他牢牢守着,她依旧没有好脸色给他,讽刺道:
“可汗费心了,我最不喜欢有人陪着,相比有人跟着,我更喜欢独来独往。”
呼延海莫这几日没少领教她的牙尖嘴利,可谁叫他喜欢她呢,每每都只能忍受退让。
她要独行,无外乎又要想方设法地逃离他身边,呼延海莫如何肯让。
上一回抓她回来,就没少费他力气。
他悻悻地闭了口,不再多言,一夹马腹,带她策马奔驰起来。
*
西域王宫。
星辉灿灿,更深露浓。
女王长夜无眠,踏着月色来到佛寺寻找佛子。
佛堂寂寂,烛树熠熠。
女王长发未绾,随意地搭在肩头,身上赤金王裙曳地,凤摆迤逦,她一见着佛子,就露出满脸的焦急。
“国师,我想派人去救司露。”
安罗依旧是一身素白袈裟,眉深目静,他见女王张皇失措,关切道:“阿念,怎么了?”
女王的乌发被夜间的雾气打湿,湿润中泛着釉色,昳丽的面容掩映其间,肤色赛雪,朱唇乌瞳,映着点点火烛,近似妖冶玉雕。
她像是攀住了可依的树枝般,五指轻扯着安罗流纱洁白的袍袖。
“我梦见司露过得很不好,处处受人掣肘,似一朵娇艳的花,就快要凋谢了。”
女王将方才的噩梦缓缓吐出,眼底的猩红未散,显然是方才梦中落泪,哭过一场。
佛子感受到女王牵扯住的衣袖,长眸朗寂,如落月无声。
“女王想怎么做?”
女王看着他,凤眸映着火烛,轻轻闪烁。
“边城传来消息,说呼延海莫并未回到北戎,眼下正在达尔丹。”
呼延海莫在那里,那司露必定也在那里。
佛子手中玉指轻动,捻拨檀珠。
“女王是想——派人去达尔丹劫人?”
女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安罗坦言,“不可能,有了前车之鉴,以呼延海莫的谨慎,定会把司露守得寸步不离,我们的人不太可能会有得手的机会。”
女王弯下腰,凑近他几分,檀唇微启,身上淡淡紫幽香扑面而来,袅袅袭人。
“那若是用美人计呢?”
橙黄的灯火下,女王凤眸清润,乌黑纤长的睫毛卷翘,似一把把钩子,直勾到人的心坎上。
若说恃美行凶,女王确实有这个能力。
安罗喉头轻动,手中檀珠迟迟顿住。
“国师怎么了?”
安罗收回纷乱的思绪,问她:“女王打算如何用美人计?”
女王噗嗤一声笑出来,乌黑晶亮的眸子带着一股子狡黠的灵气。
“国师你聪明绝顶,怎么一时糊涂了。”
“如何会是我来使美人计,自然是让司露去,她在呼延海莫身边,定然可以游刃有余。”
安罗垂下眼睫,深刻感受到自己方才的荒唐。
他心下默念了几道心经,方才定住了心神,将眼前女王明媚多娇的笑颜从脑中挥散。
他重新沉静下来,缓声说道:“如此,倒也可以试试。”
*
达尔丹城
宫殿一角,溶溶月光下,呼延海莫身披织金色团花纹锦袍,立在廊柱下,听巴鲁从中原得回来的消息。
巴鲁派出的手下用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将长安城司平侯家,摸了个透彻。
“可汗说的司露,是司平侯唯一的嫡女,司平侯的妻子早逝,为他留下了一儿一女,司平侯对亡妻一心一意,没有再娶妻子,只将这两个孩子养大成人,儿子成了威名赫赫的军中少将,女儿成了名满长安的第一美人。”
“长安第一美人。”
呼延海莫沉吟。
怪不得样貌如此美丽,倒是被他捡到宝了,心下想着,嘴角不自觉挑起弧度。
巴鲁道:“是的,不过好景不长,前年司家遭了难,涉嫌了一起走私贩卖军械的生意,牵连着一大家子都入了狱不说,司家嫡女更是被充入了宫里,从贵族小姐沦为了最下等的女仆。”
呼延海莫听了巴鲁的禀报,心下所有的疑窦尽数解开了,变得清明。
所以,她根本不是真正的昭乐公主,而是冒名顶替。
她与那个中原太子,恐怕也是私定过终身的。
至于她为何会冒名顶替来到此处,恐怕这其中还有不可告人的波折,不过他能肯定的是,她绝对是受人胁迫的,因为她分明一心只想逃离北戎。
大约是大夏皇室,不舍得真公主远嫁草原,才会让她冒名顶替吧。
理清了一切,呼延海莫只觉过往种种不解,豁然开朗。
如此看来,他这只小狐狸,虽然惯会骗人,却倒还怪让人可怜的。
巴鲁虽不知呼延海莫为何让他去查这样一个名字。
但呼延海莫不说,他作为属下自然也不好问,只静静随侍在一旁,等着他发话。
呼延海莫果然又问:“司家父子眼下在何处了?”
巴鲁知无不言,“听说是被宫里的太后保释了,眼下正在通门戍边。”
原来是太后,呼延海莫彻底弄明白了。
唇角微弯,心情大好的样子。
“很好,你下去吧。”
巴鲁依声告退。
呼延海莫甩甩袖子,步履轻快,朝司露所在的寝殿走去。
寝殿内,冉冉飘着淡淡的栀子香。
侍女方端来的新鲜荔枝,颗颗都是去皮去胡剥好的,呈在琉璃盘中,晶莹剔透,分外诱人。
司露随意地拈起一个送入口中,小口咀嚼起来。
她穿着素白的长裙,乌发用一只白玉簪子轻绾,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藕颈。纤尘不染地坐在灯下翻阅书册,目光沉静似水,全然未觉身后突然靠近的呼延海莫。
直到纤腰被结实的手臂箍了个严实,潮湿的鼻息扑在耳边,他用鼻尖蹭她的脖颈,格外亲昵。
“在吃什么,让我也尝尝。”
呼延海莫看起来心情很好,一双长眸灼灼如炬,含笑望着她。
司露从盘中拈了一颗冰荔枝往他嘴边送。
呼延海莫很是受用。
看着她以手拈荔枝给他吃,只觉她那两根纤纤玉指,比那新鲜的荔枝还要晶莹诱人。
他张嘴含住了她的指尖,舌尖相勾。
一种奇异的酥痒感袭来,宛如触电一般,让司露当即抽回了手。
感受到他的刻意冒犯,司露冷冷得别过头,不再理他的举动。
呼延海莫却巴巴又凑了上来,要尝她嘴里那块甘甜。
“我还想尝尝你嘴里那颗。”
“休想。”
司露尝试推开他,但哪里抵得过他坚硬似铁的胸膛,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他托着她的后脑,细细将她口中的甘甜吮食回味。
伴随着回味宛转,五指亦跟着缓缓嵌入了墨发中,那丝滑的触觉简直让人着迷。
叮咚——
玉簪坠地,乌发如瀑倾泻开来,馨香四溢,满室芬芳。
*
在达尔丹的这段日子,呼延海莫除了白日处理公务政事,一到夜里,便会来寻她。
他带着她去看天泉之眼,去观日出日落,去逛城中集市,去深林处纵马,去戈壁骑骆驼……
司露看出他对她火一般的热情,但很可惜,她始终不能接受他。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
不是两三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她这一颗心太小,容他不下。
*
这一日,夜阑人静时。
呼延海莫又兴致勃勃说要带她去观星海。
他带着她策马驰出宫阙,来到一处草木茂盛旷野。
明月高悬,洒下遍地清辉。
天地辽阔,夜风清凉,放眼处,湛蓝无垠的苍穹上,缀了漫天璀璨的星斗。
呼延海莫拉着司露席地而坐,他将她揽在怀中,两人一起观看星河。
司露从前在长安,鲜少见到这样的风景。
或许只有这茫茫塞外,才有这样的壮丽奇观。
星罗密布,大大小小的星子缀满了天际,星辉熠熠,静谧无声中,像是在对人眨眼,分外夺人眼球,清风明月两相和,野寂无人天自黑。
若不是有呼延海莫在身后揽着她。
司露此刻真有些忘我。
夜凉如水,呼延海莫的怀抱变得格外温暖,他絮絮叨叨在她耳边低语。
“你们中原不是常有关于星辰的传说?”
“什么牛郎织女、人去世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
司露由他抱着,淡淡道:“不过都是人们美好的梦想罢了。”
“你的梦想呢?”呼延海莫轻笑,“回到中原去?”
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司露却颇为平静道:“这世间人人都有梦想,若是没了梦想,那活着就了无生趣了。”
许是触景生情,她难得与他说了这么多话。
“就像你们北戎想要逐鹿中原,这便是世代北戎王的梦想。”
“你说的没错。”
呼延海莫笑着轻抚她的长发,凑在她发间嗅那一抹幽香。
“所以我们注定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了一圈,司露又变回了原本冷冰冰的样子。
呼延海莫气笑了。
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
“不提这个了。”伸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他带着神秘道:“我带你去看更好看的东西。”
司露听之任之。
呼延海莫牵着她,漫步到深林中。
溪水潺潺,明月照林,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的闪闪烁烁的莹莹绿芒。
这些绿芒积少成多,汇聚起来,飘飞在暗香浮动的花海里,成了一片流动的绿色海洋。
这片深林中,竟藏着漫天流萤。
如此奇景,司露眼中缓缓浮上惊喜。
呼延海莫见她杏眸亮晶晶的,心下颇为满意。
伸出手掌抓了许多,送到司露面前。
他摊开手,流萤自他掌间四散开来,在漆漆夜色里划出弯弯曲曲的弧线。
“好看吗?”
司露轻点螓首,不可置否道:“好看。”
呼延海莫笑容璀璨,“那我多抓一些回去,给你做萤灯,如何?”
盈盈光辉下,呼延海莫的眸子清亮如水,四目相对间,他眼神中的宠溺几乎要漫出来。
司露垂下眼,避开他满心满眼的缱绻爱意。
她轻轻摇了摇头,嗓音恢复了平淡。
“不必了,让他们自由自在的,翱翔在这深林里,就很好。”
呼延海莫翘首望月,只见一轮皓白圆月,当空高悬。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指放入口中,吹起了嘹亮的口哨。
哨声清亮绵长,在静谧无声的旷野上,传递得很远很远。
司露不解,仰头问他:“你做什么?”
呼延海莫嘴角轻扬,“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
这茫茫旷野,如何会有他的朋友?
就在司露满心疑惑时,突然整个林间的草丛开始晃动,宛如湖面涟漪层层涤荡开来。
有外物在向他们涌来。
湛湛月色下,呼延海莫所立之处,数头健硕的雪狼从草丛间跃出,直直扑进他怀里。
呼延海莫挨个抚摸着他们,因为那几只雪狼太过热情,拼命扒拉着他的胸襟,以至衣襟被弄散,露出了充满肌肉的胸膛,月色映照下,贲张得几乎要破衣而出。
呼延海莫挨个在它们耳边低语了一番。方才好不容易将那些躁动不安的狼群安抚下来。
司露看着这一幕,只觉讶异。
“你会狼语?”
呼延海莫一面正衣襟,一面道:“我儿时在狼群里长大,当然是通的。”
司露走上前去,蹲身轻抚他脚下的雪狼。
那些雪狼平日健壮凶猛,眼中泛着幽幽的绿光,在呼延海莫这里,却是格外的温顺,匍匐着,目光温和的,任由他摆弄。
想来,呼延海莫是草原狼王的传言不假,他的确实有着离奇的身世。
呼延海莫将白狼搂入怀中,笑着对司露道:“想知道我是如何当上他们的王的吗?”
喂他们吃食?
亦或是用熬鹰驯犬的手段驯服他们?
可狼的野性,远在鹰犬之上。
司露猜不出来,轻轻摇了摇头。
呼延海莫轻挑眉梢,目光幽沉。
“很简单,杀了原来的狼王,成为新狼王。”
司露恍然。
怪不得他能走到这个位置,他的狠辣,与生俱来。
呼延海莫见她愣怔,问道:“害怕了?”
司露清透绮丽的杏眸望向他,平静启唇道:“没有,你那时或许也是身不由己。”
被抛下山崖,成为弃子,能活下来,本就是奇迹,命运不公,他只是极力抗争,何错之有?
呼延海莫顿了顿,似是被她的话戳中内心。
在这件事上,世上之人都说他嗜血嗜杀,又有多少人会觉得他是身不由己呢?
夜风拂动少女披在肩头的墨发,她靠在树上,嗓音清越,清晰吐字:
“弱肉强食,不仅是动物界的法则,也是人世间的法则,绝境之下,只有反击,才能活下来,不是吗?”
呼延海莫瞧着她,眸光微微炯烁,静静不语,似在沉思。
半晌的沉寂,唯有风声在旷野间涤荡。
“走吧,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呼延海莫方才有了动静。
他走到少女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双手柔和地自她的膝下绕过,将人打横抱起来,仔细揽在怀中。
徐徐往深林外走去。
*
自那日从宫外回来后,呼延海莫对司露的好,一日更赛过一日。
他对她小心翼翼,万般细致。
几乎到了捧在手中怕碎,含在口里怕化的地步。
以至于整个宫里无人不知,可汗宠妻无度,事事以可敦为先。
饮食上。
他特地去找来中原的厨子,为她做更合口味的菜式。
起居上。
他命人将寝殿全部换上了中原的家具,按照中原人的习俗,改造了整间居室,就为了让司露住得更加习惯。
吃穿用度上。
更是一应都用最好的,金缕衣,霓裳裙,珠宝、翡翠、玉石,赏赐不断,甚至司露不经意提及的,他都无一不去满足。
可呼延海莫越是这样,司露却越是心中难安。
无功不受禄,况且他对她再好,她也不会领情的。
*
春深景明,和风微醺,碧草连天。
这一日,司露正在花圃散步。
却突有侍女朝她迎面撞来。
司露被撞得一个趔趄,袖中却被暗暗塞了一截纸条。
司露觉察出了异样,攥紧袖笼中那截纸。
却见那侍女已然垂首跪地,连声求饶:“可敦赎罪,我是不小心的。”
“无碍。”
司露挥挥手让她起身。
她匆匆回到寝殿。
屏退了所有侍女后,从袖笼中取出那半截纸,展开细阅。
“司露,我挂念不下你,特命人来解救你,你只需配合便好。——阿念。”
阿念是西域女王的乳名。
女王竟然还记挂着她。
司露眼眶突然酸涩,眼尾泛红,心中感动不已。
她将那截纸放在烛台上,焚烧殆尽,又命人偷偷传来了方才那侍女。
屏退众人后,她问:“你是女王的人?”
那侍女抬起了脸,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满身的英气,看起来像是习武之人。”
“是,女王特让我还有几位武士,一起来解救姑娘。”
那侍女虽笃定,但司露却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她不想平白牵累旁人。
“不可,呼延海莫将我看得很牢,我走不掉的,你们别管我了,快离开此地,否则拖累你们,我难辞其咎。”
那侍女却道:“姑娘莫泄气,女王和佛子深知姑娘的处境,特备下了计策,我这里有佛子给的西域秘药,无色无味,可杀人于无形,姑娘只需略施美人计,将呼延海莫药倒,此事何愁不成。”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小袋白色药包塞入司露手中,目光灼灼,全权托付给了她。
那侍女走后,司露目光闪烁,犹豫不决。
为了回到中原去。
她真的要害呼延海莫性命吗?
*
夜色深浓,月影静谧。
寝殿中。
司露穿着轻薄的绉纱裙,窈窕曲线若隐若现,胸前鼓鼓,腰间系着束带,勾勒出纤盈不堪一窝的腰肢,发丝轻绾,鬓边簪了一朵艳丽的绢花,格外美艳多娇。
不出意料。
呼延海莫夜深而至。
他身披氅衣,身形高大峻拔,走进殿时,鼻尖轻动。
满屋清幽的芬芳。
烛光暗暗,明灭幽微。
昏黄的光影下,司露背靠着软塌,正侧卧着,用含着秋水的杏眸,凝望着他。
墨发朱唇,杏眸含春,人比花娇。
呼延海莫眼中升腾起了欲.火。
“小狐狸,你终于愿意接受我了?”
司露含羞带笑,从榻上坐起来,走至他身前。
烛火昏昏。
她水眸中倒映出他的轮廓,绮丽的瞳孔直勾勾望着他,眸色缱绻,宛如仰望情郎一般。
她抬起藕臂,自身后拔下簪子,墨发如瀑倾泻开来,披散滑落,美得不似人间凡物,宛如林间精魅狐妖,连沙哑的嗓音中都是带着蛊惑的。
“此夜此景,借酒助兴,可汗意下如何?”
说罢,她走至长桌前,衣袖裙裾逶迤于地,宛如轻烟。
她在长桌前站定,举起两杯早早备下的酒,一杯举在身前,一杯递向呼延海莫。
墨玉般的眸子直勾勾的,恍若能摄人心魄。
灯影迷离,烛火摇曳。
呼延海莫心头轻窒,像是被吸附了魂魄,不受控制地朝她走过去。
他从她手中接过酒盏,勾了勾唇,眸色渐渐从迷离,变作如墨深沉。
半晌无言,屋中只余寂寂。
夜风吹进窗棂,轻动了珠帘,发出叮咚咛响。
呼延海莫眸中阴云四起,牢牢盯着她,缓声地问道:
“这杯酒,你确定要我喝吗?”
司露心尖猛然一猝。
所有的旖旎烟消云散,瞬间化作泡影。
暖热散尽,气氛骤冷,满室森寒。
哐当——
呼延海莫猛然扬袖,重重砸落酒盏。
满地四溅的碎片。
以及那碎片下,渐渐浮起的一层淡淡的白沫。
他眼尾一片通红,幽沉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彻骨悲痛下,哑着嗓子嘶吼起来:
“我待你这么好,你却串通了西域间人想要毒杀我?”
他到底还是发现了。
司露脸色惨白,畏怖弥漫全身。
他一步步朝她逼近,眼底是压不住的怒意。
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司露只得一步步后退,直到身子撞到了墙角,无路可退。
呼延海莫眸光沉冷俯看着她,满腔愤恨无处发泄,最终一拳狠狠击在墙上。
有鲜血自他指掌间溢出。
司露面色惨白如纸,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此番的盛怒。
呼延海莫冷冷弯起唇角,似笑非笑。
“上一回在西域,那秃驴如何能察觉到我,也是你告的密吧……”
这个怀疑他一直藏在心里,直至今日,终于忍不住吐出。
“我没有。”
司露当即斩钉截铁地否认。
没有做过的事,她自然不会认,且今日她也并未是想置他于死地……
可眼下的呼延海莫已经被怒意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半点理智了。
“你没有?”
呼延海莫冷笑,将她圈在墙角,沉声道:“那你方才为何要心虚?”
司露深吸一口气,努力辩解。
“呼延海莫,我今日确实做了些手脚,但我从未想要害你性命,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呼延海莫哪里肯信,那西域女王派来的几个间人,早已全部招供了。
他重重将她抵在墙上,铁钳一般的手掐在她纤柔的腰肢上,几乎要将她的腰肢掐断。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呼延海莫满腔悲愤。
“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都是伪造的,你欺骗我那么多事情,你让我如何相信你!”
司露一惊,慌乱之下脱口而出。
“你派人调查我,你什么都知道了?”
“哼。”呼延海莫冷冷哂笑。“我知道了你司家的一切,包括你的父兄如今在何处——”
他眼中的阴鸷愈发深重。
“所以你最好乖乖服从我,否则……”
啪——
司露眼圈红了,惊惧委屈下,她顾不得什么了,用尽全力扇了他一巴掌,咒骂道:
“你敢!呼延海莫,你这个混蛋!”
呼延海莫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以舌抵了抵唇角,垂下了眼睛,不知再想些什么。
寒凉的地板上,方才被打翻了的毒酒,犹在不断冒出白沫。
“是,我就是个混蛋。”
再抬眸时,他眼神沉冷,面容狰狞。
倏然间,他伸手一把掐住了那道纤盈的脖颈,咬着牙道:
“既然我的宠爱你不想要,那今后不妨试试我的恨。”
屈辱
呼延海莫的五指在她脖颈上缓缓收拢, 窒息感一点点袭来,司露死死咬紧了牙关。
呼延海莫用通红的、蓄了水泽的眸子,牢牢注视着她, 盛怒之下, 他的唇角,亦在微微颤抖。
他在等她屈服。
可她没有。
就在司露感到自己就要喘不过气起来时。
呼延海莫突然松开了她。
司露喘息未定,一时的脱力,让她整个身子跌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滑落下去。
呼延海莫一把将她拽起, 牢牢抵在墙上。
他眼中怒意未消,桀桀笑着,目光破碎又冰冷。
“不是想对我使美人计吗?”
“来啊, 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呼延海莫将她拖拽着, 丢到了软榻上,扯开领口,脱去外袍,露出结实精壮的身躯。
司露全身无力地跌坐着,鬓发尽散,额发凌乱,掩映其中的脸庞苍白, 一双水眸盈盈泛着泪光, 唇瓣也是失了颜色的, 羸弱至极。
便像是最柔弱的菟丝花,任谁都可以轻易折断。
风雨如晦, 摧花折柳。
“为什么不哭?”带着恨意, 呼延海莫抬起她的下颌,幽黑的眸子逼视着她:“求我, 我就放了你。”
明明是羸弱万分。
可偏偏就是有那么一股韧劲,支撑着她还击。
她咬着牙,用蓄满泪珠的杏眸望着他,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呼延海莫,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想要杀你。”
*
那一夜过后。
司露被呼延海莫软禁在了宫室里。
不过这对司露来说,这倒是没什么,她先前本就是他的笼中雀,一直以来都被他牢牢命人看守着,不能自由行动,与软禁无异。
若说唯一的不同,那就是他对她不再宠爱,而是充满了恨意。
不过失宠对她而言,倒是种解脱。
因为她本就觉得那份宠爱,是种负担和累赘。
只是可怜了女王派来的那几个武士,受她牵累,遭了无妄之灾,若可以,她定会想法子相救,可她现在自身亦是难保。
呼延海莫对她没有信任,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
她说的任何解释,在他听来,都是谎言,更不会听她对旁人的求情。
这一夜。
呼延海莫喝的酩酊大醉而来。
他满身酒气的闯进来,将正在灯下看书的司露拽了起来,揽过她的腰,俯下身便开始狠狠地亲吻起来。
呼延海莫突如其来,且攻势猛烈,司露不自主步步倒退,身形踉跄,跌撞在身后的金丝紫檀木的书架上。
书架上的书籍、摆件,哗啦啦坠了一地。
烛火昏昏,清冽的酒气钻入口鼻。
司露瞧清了呼延海莫眼中的恨意。
这样的吻,带着恨意,说是啃咬也不为过,司露的唇瓣被他反复研磨辗转,沁出血珠,汇入口中,满是腥甜,丝丝缕缕的酥麻中,夹杂着阵阵痛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终于吻完她,伏在她肩头,胸膛强烈起伏着,咬牙切齿地控诉:
“凭什么我在外面借酒消愁,肝肠寸断,你却在这里毫无感受,高枕无忧?”
他的嗓音是酒醉后的沙哑,又低又沉。
分明喝醉了酒,跑到她这里来泄愤。
火烛跳跃,映出他眼中的恼恨,面对他如此,司露只觉疲累,冷冰冰地回应。
“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呼延海莫眸色深沉凝视她,以手掐住她柔软的腰肢。“顺从我。”
点点烛火倒映在司露的水眸中,她坚韧得宛如一株蒲草。
“呼延海莫,我不想再自欺欺人。”
先前顺从他,曲意逢迎,为的是让他放松警惕方便她逃跑,而眼下,她自知呼延海莫不会再给她逃跑的机会,所以也不必再对他刻意讨好。
呼延海莫哪里不知道她的这般心思。
这更让他笃定了,她对他从来都是欺骗。
心中的怒火被激起,呼延海莫眸光幽沉。
既然她如今已懒得对他温顺服帖,那他就偏偏要让她服软。
他道:“别忘了,你的父兄还在通门戍边——”
“你想怎么样?”
见他提及父兄威胁,司露的警戒立时被点燃,浑身上下无一处的汗毛不在竖立。
她双目泛红,贝齿轻咬着唇角,满是警惕地瞧着他,就像是丛林里受惊的野兔。
清丽素洁的纱裙迤地,随着她起起伏伏的呼吸,可见玲珑的曲线。
她这副倔强冷清的样子,总是能让他生出太多妄念。
呼延海莫的征服欲就瞬间被激起了。
“所以你最好乖乖听我摆布。”
他缓缓踱步到她身后,手指卷起一缕发丝,轻嗅上一口,感受那缕幽芳。
司露眼圈愈发红了。
“呼延海莫,你到底想怎么样?”
呼延海莫步履悠然,好整以暇地靠坐进软椅中,瞳孔深深望着她,慢条斯理吐出一个道:“脱。”
那一刹,司露小脸煞白。
“什么?”
呼延海莫架起腿,双手闲适地搭在膝头。
“你这身衣服太碍眼了,我要你当着我的面,脱去。”
无边的屈辱笼罩着她。
司露只觉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不想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许是被她眼中的伤痛所刺,呼延海莫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拨动指上银色蛇戒,缓缓说道:“想想你的父兄……”
“好,我答应。”
不及他说完,司露满含悲愤,依照着他的嘱咐开始动作。
她看懂了呼延海莫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他分明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自己不高兴,就过来大肆羞辱她一番。
衣衫一件件滑落在地,雪肌玉肤一览无遗,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下,泛着羊脂玉般的光辉。
“这样可以了吗?”
司露含着泪,鼻尖、眼眶一片红,她纤弱无依地立在那里,眼神中的哀伤、悲戚和不甘,几乎要满溢出来。
像是一块即将破碎的水晶,令人看一眼便会揪起心来。
她就这样站在阴影处,接受着他的审视。
前所未有的委屈袭上心头,这种屈辱和悲愤,让她心中生出一阵又一阵酸苦,杏眸中蓄满了泪,摇摇欲坠。
可她的倔强又让她不肯低头,只狠狠掐着手心,用痛意来消减这份酸楚。
她咬着牙,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不让其掉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呼延海莫站起身来,语带嘲讽地道了一句。
“无趣,穿上吧。”
而后,他并未在说什么,拂袖扬长而去。
呼延海莫走后,司露只觉浑身脱力,她蹲下去,含泪将散乱在地衣衫一件件披好。
可她最终还是没忍住情绪崩溃,掩面而泣起来。
孤灯下,少女孱弱的肩膀起起伏伏,抽噎声不断。
*
“不、不要——”
宽大的鎏金王床上,女王睫羽轻颤,檀唇翕合,倏然睁开昳丽凤眸,瞳孔中,一片惊乱。
她扶额,缓缓坐起身子。
又做噩梦了。
她命宫侍掌灯,连夜叫来了佛子。
寝殿内,琉璃灯高悬,华彩熠熠。
女王坐在圈椅中,面向身边的佛子,眼中流露忧色。
“国师,我想造访达尔丹,我要见一见司露。”
佛子眉目清冷,身披素白袈裟,端坐她身旁,静静聆听女王言说。
“飞影楼传来消息说计划失败了,呼延海莫心狠手辣,司露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女王满是自责,想到司露的处境,眼中闪起晶莹。
“都怪我太鲁莽了,是我害了她。”
安罗静静坐在她身侧,目光深静悠远,宽慰道:“女王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何错之有?且呼延海莫那般喜欢司姑娘,就算再怒,也舍不得伤她的。”
点点火光映入女王凤眸中,她朱唇微启,怅然依旧。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定要亲眼看她平安才行。”
安罗陷入沉思,静静思虑了片刻后,他启唇说道:“那我陪女王一起去。”
*
不出三日。
远在达尔丹城中的呼延海莫便接到了来自西域王城的消息。
“可汗,西域女王来信,说七日后会和国师一起,来达尔丹拜访您,共商两国边贸之事。”
呼延海莫闻此消息,不由冷笑。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坐在殿宇的廊棚下,端起桌上盛满葡萄酒的银脚杯,仰脖又灌下一杯。
女王定是知晓了计划失败,放心不下司露,才借拜访的由头,来看她是否安好。
她倒是有本事,能让西域女王都对她青睐有加。
难不成她身上真是有什么魔力不成?
否则为何他明明恨她恨得牙痒痒了,却还是不忍伤她分毫?
呼延海莫生着闷气,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苦酒。
他穿着宽松的袍子,那些酒水流出银杯外的,顺着脖颈淌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又沿着肌肉的曲线蔓延开来,消失不见。
眼前又浮现起她艳丽多娇的面庞来……
她和女王倒是感情深厚。
还有那个秃驴,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呼延海莫愈发怒火中烧,他几次三番设计想要杀他,还有当初在德源寺,当他看到司露瞧那秃驴的眼睛里有光时,更是嫉妒得快要发疯。
她为何,屡次与他们联手,来加害他!
思及此,呼延海莫内心的悲愤之火,再次冉冉腾起,怒火中烧。
既然她那么喜欢西域。
那他便送她份厚礼。
想起之前在西域,她假扮舞娘逃脱,玩弄他于股掌间,呼延海莫眸光微动,叫来了随从。
“来人,把可敦身边两个侍女找来,本汗有事交代她们。”
*
下晌。
司露便收到了呼延海莫的厚礼。
一件西域的舞衣。
只是这件舞衣太过暴露,简直可用衣不蔽体来形容。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左右为难。
“可汗说……说……让您穿上这舞衣,去瑶台见他。”
这分明是羞辱。
上回的耻辱还在眼前,宛如一道伤疤,难以愈合。
他却故技重施,再次来羞辱她,简直是个混账。
司露眼中含泪,化满腔悲愤为气力,拂袖将那件缀满彩珠的舞衣,掀翻到了地上。
彩珠凌乱,碎落满地,发出叮咚哗响。
两个侍女头一回见她发脾气,吓得跪在地上。
“可敦饶命。”
此时,门口传来一道清朗的嗓音,带着调侃。
“怎么,本汗送你的舞衣,你不喜欢?”
司露循声看去。
一身玄氅,高大挺拔的呼延海莫立在门口,似笑非笑,目光幽深望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问他:“呼延海莫,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呼延海莫轻笑,朝她走近。
“你原先不是最喜欢西域的衣裳吗,怎么今日不喜欢了?”
知道他是在嘲讽她,暗指当时在西域的事。
她早就该清楚的,呼延海莫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司露索性背过身,冷着脸不理他,双手却不住隐隐颤抖。
呼延海莫果然没有轻易放过她,他俯瞰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冷笑一声道:
“看来,是你们两个办事不力。”
司露感到不妙,当即转过身去,却见呼延海莫冷声呵道:
“来人,鞭笞。”
一声令下,便有随从得令,立时取来马鞭,走到那两个侍女身后行刑。
马鞭落狠狠在两个侍女的后背上,皮开肉绽,惨叫声四起。
呼延海莫分明是故意来逼她的。
“住手!”
司露看不下去了,她红着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哗哗往下落,一双手死死攥着衣袖,努力克制着喉头的哽咽,几乎要将衣袖攥裂了。
“我穿。”
她认输了。
“好。”呼延海莫弯了弯唇,示意手下停止,朝他们挥挥手,说道:“都退下去。”
随从退下,两个侍女亦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退了出去。
殿室内只余司露和呼延海莫两人。
司露咬咬牙,捡起地上的舞衣,躲到屏风之后,徐徐换上。
那舞衣是轻纱织就,薄薄得如蚕丝一般,依稀可见内里风光。裙摆盈柔却只及膝盖,熠熠生辉彩珠悬坠着,若隐若现一双纤长挺直的玉腿。
司露走出屏风时,呼延海莫眼睛都发直了。
他明显失神了良久。
但回过神来后,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轻嘲:“长安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三番两次的屈辱,司露亦对他生了恨,说道:“呼延海莫,你若恨我,大可以杀了我,何必一次次羞辱我。”
“杀了你?”
呼延海莫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我怎么舍得,过几日西域女王要来,我只是提前让你准备一下,回头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女王要来?
司露得此消息,眼中顿生出了些许光彩,但旋即又隐了下去,与呼延海莫争锋相对。
“只要你不怕丢了北戎王的面子,我倒是无甚在意。”
见她又恢复了与他针锋相对的斗志。
呼延海莫古怪地笑了一声。
旋即捏起她的下巴,俯首狠狠亲了一口。
说道:“牙尖嘴利。”——
呼延海莫走后,司露终于消除了满身的戒备。
女王要来。
司露热泪盈眶。
她定是得到消息,放心不下她,借造访之名,为她而来的。
若知道她眼下被呼延海莫如此欺辱,女王定会想法子将她带走。
那她,是否会有一丝生机呢?
躁热
七日后, 女王和佛子抵达了达尔丹。
呼延海莫拿出了最高规格的阵仗来迎接,展现出了对西域王庭莫大的尊重。
彩绸漫天,经幡烈烈, 宫廷大殿布置的富丽堂皇, 金玉连廊,琉璃灯盏,无处不是熠熠生辉。
瑶台之上,呼延海莫命人铺了华丽的波斯绒地毯, 设了盛大的酒宴, 招待女王还有西域诸臣。
两国官员们皆着锦缎华服,佩金银玉饰,将瑶台的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放眼望去, 满座都是人, 花团锦簇,人声鼎沸,气氛热烈。
侍女们端上一盘盘精心烹制的珍馐佳肴,色香味俱全,赏心悦目、香气扑鼻。
宫廷乐师们吹拉弹唱,奏出悦耳动听的曲子。舞姬们身着华美的舞裙,随着那乐声翩翩起舞, 旋转跃动。引得众人目光流连、心驰神往。
席间, 女王和佛子随呼延海莫坐在上位。
黑漆紫叶檀木的圆桌上, 珍馐佳酿摆了满满当当一桌,为了让女王和佛子适口, 呼延海莫还命人特意精心准备的西域菜肴。
这场接待, 当真是做得滴水不漏,叫外人寻不出半点错处。
呼延海莫坐主面南, 佛子和女王则坐于他对面。
只是这席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三人。
作为北戎王后的司露,却不得上桌同坐,只能随立在呼延海身后。
司露如何不明白。
呼延海莫前些日子羞辱她还不够,此刻分明就是故意要在女王和佛子面前折辱她。
他就是要让女王和佛子看着,却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如此赤裸裸的挑衅。
他方才能产生报复的快感。
女王坐于席间,看着这一幕,如鲠在喉,自然为司露不平。
“北戎王为何不让王后入座?”
她今日穿着华丽的金凤裙,裙摆层层叠叠,贵气逼人,手臂上悬了层层叠叠的臂钏,异彩纷呈,华丽耀眼,眉间点了紫金花钿,在潋滟凤眸的映衬下,妖冶妩丽,宛如精魅。
面对她的质疑,呼延海莫却是不屑一顾。
身着金缕王袍的他,面容深刻英隽,高大俊拔,楚楚谡谡好似苍松,抬眸时,下颌线凌厉冷峻,眼眸幽深又锐利。
“在我们北戎,女人可上不了台面。”
“尤其是不听话的女人。”
他不紧不慢,沉沉说着,将不听话三字故意咬得很重。
呼延海莫的故意针对,司露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静静垂首立着,目光淡然,不置一词。
她穿着一席织金锦长裙,裙摆翩跹迤地,发上金玉华冠将墨发尽数盘起,只垂下几缕,恰到好处的拂在面颊旁,使得玉雕般的一张面容愈发柔和娇弱,宛如新雪中的一朵寒梅。
恬淡楚然,见者生怜。
呼延海莫这个混蛋,竟然这么对待她的司露。
女王看在眼中,眼眸湿润,心疼不已。
虽说北戎女子地位低下,与家人吃饭不能同桌落座早成风俗,但司露好歹是王后,呼延海莫这分明就是故意针对。
心急之下,她顾不得场合,扬手欲再辩些什么,那只芊芊素手却被人在桌下,悄然按住。
女王身形微僵。
佛子的手宽大温暖,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唯有指腹带了些微薄茧,稳稳将她的手包裹住,带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女王回首。
佛子一席白衣,眉清目朗。
他眉头微蹙,清寂的目光中带着劝告,提醒她不要在这样盛大的场合,失了分寸。
女王登时醒悟过来,看着瑶台上这无数双眼睛,忍下了满腔的怨怒。
呼延海莫看着女王吃瘪,如同大仇得报,心情大好,他眸光流转,像是又想起什么,转向身侧的司露,态度不善地驱使她。
“佛子不喝酒。”
“去,给佛子倒茶。”
“是。”
司露垂着眸子,顺从地应下。
呼延海莫这几日常常以她父兄作胁,令她不得不屈从。
迈步到桌前,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茶壶,小心斟了一杯,端到佛子桌前,素雅的织金长裙曳地,步步生莲。
“佛子,请用茶。”
见呼延海莫对司露呼来喝去,女王气不打一处来,满眼愤恨地盯着他。
呼延海莫对女王愤怒的目光丝毫不在意,他饶有兴趣地盯着佛子,目光一瞬不瞬。
表面清冷孤高、一尘不染的佛子。
背后还不是一样暗箭伤人、心黑手毒。
他定要撕去他惺惺作态的伪装。
安罗感受到呼延海莫的凝视,警惕心起。
面前。
玉杯晶莹,茶汤清澈,芳香扑鼻。
呼延海莫不敢在达尔丹对他动手。
但凡他和女王在达尔丹有半点损伤,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北戎,届时,两国必然交恶,呼延海莫不会愚蠢至此。
见他久久不喝,呼延海莫催促起来。
“怎么,我北戎王后斟的茶,佛子不愿喝?”
安罗迟迟未语。
呼延海莫深处结实的手臂,捉小猫似的,一把将身后的司露捞入怀中,轻轻掐了她把腰间的软肉,戏弄道:“她若敢招待不周,回去本汗定要好好罚她。”
此举弄得司露连连蹙眉,女王见了,更是怒不可遏,气得眼圈发红,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沸腾了。
好在安罗及时解围,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北戎王言重了,王后斟的茶汤,极好。”
场面上,他不能不给呼延海莫面子,不然就会落下轻视北戎的话柄。
笃定呼延海莫不管动什么手脚,也不敢在自家的地盘伤他分毫。
安罗思虑再三后,端起玉杯,将茶汤一饮而尽。
“多谢北戎王赐茶。”
“佛子客气了。”
呼延海莫松开了怀中司露,客气有礼地笑了笑,眉梢轻挑,幽邃的长眸,深深望着他,眼中的玩味愈发重了。
*
酒宴结束后,司露才得以回到了寝殿。
呼延海莫报复心重,他故意在女王面前,将她当做玩物,看着女王为她难受,心中不痛快,怒不可遏却又拿他没法子,这样,他才能得到复仇的快感。
呆在他身边,司露只觉窒息。
可偏偏呼延海莫阴魂不散。
她前脚刚回殿,他后脚就来了。
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席金缕王袍的呼延海莫大阔步走近内室,灯影下侧颜好似刀刻斧凿,轮廓分外明朗。
他又要来做什么?
司露只觉厌烦。
她长睫低垂,眉目冰冷,立于一隅不理会他。
呼延海莫却是心情大好的模样,一步步逼近她,将她揽进怀中,用如火的胸膛抵着她。
“怎么,不想看到我?”
“我没有这个权利。”
明明火烛下,她眉眼疏淡,说出来的话毫不留情面。
呼延海莫看着她,嗤然一笑,“能认清这点就好。”
司露不再说话了,她垂着眉睫任由他抱着,眼神冷寂,神情恹恹,可那道纤长的睫羽却状若一把把柳叶刀,直戳人的心窝,让人心痒难耐。
呼延海莫此时有些微醺,长眸带着迷离,低头盯着这张让他又爱又恨的绝美容颜良久,突然痴痴一笑。
他情不自禁地低头一吻芳泽,那软糯的唇瓣,让他欲罢不能,就是享用上千百回也不会腻。
鼻尖,传来她身上缕缕幽芳,比世间任何一种美酒都要甘甜清冽。
司露不反抗,也不回应,像是毫无感情的木偶,任他求索,只待他足够了,自然撤去。
可呼延海莫却不满她的冷漠,他开始不安分起来,指尖游进衣领,探寻更深层的流连。
酥痒难耐下,宛如触了电的司露,终于熬不出,嘤咛出声。
呼延海莫极为满意,捏住她的下巴,贪婪地注视她眼底的潮泽。
墨发早已散乱,如瀑垂下来,她微微仰着下颌,娇喘微微,杏眸中水泽一片。
呼延海莫眼神迷醉,说道:
“上回你说为何不杀你,我如今算是想明白了。”
他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娇靥,那凝脂般细滑的皮肤,触手宛如羊脂白玉。
“你生得这样美,杀了多可惜。”
*
呼延海莫走后,司露方得一刻喘息。
可她方坐下,门扉却突然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一而再再而三,任谁都会厌烦。
司露只觉气恼,忍不住道:
“呼延海莫,你有完没完?”
“司露,是我。”
一道轻微的,刻意压低了的清甜嗓音传入耳中。
窸窸窣窣,宛如猫儿细语般。
司露愕然抬眸。
昏昏烛影下,身披斗篷的女王正猫腰立在门前,用一双闪闪发亮的凤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司露的杏眸瞬间湿润了,眼尾一片可怜楚楚的红晕。
“女王,您怎么来了?”
女王反身轻掩上门扉,疾步朝她走过来,一把将她搂在了怀中,语带哽咽。
“司露,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女王比她高出半头,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时,垂落下来的乌黑长辫轻蹭她的脖颈,痒痒的,却带来满心的暖意。
司露热泪盈眶,数日来的委屈一股脑儿都涌上心头,眼角落下雨珠,忍也忍不住。
父兄入狱后,她太久没有感受过被人保护的滋味了。
入掖庭后,不论碰到什么事,都只能一个人咬牙撑过去,扛过去。
她知道所能倚仗的只剩自己,便不断让自己变得顽强、坚韧。
可谁又知晓,她从前也曾是被人捧在掌心,娇养呵护着长大的呢。
直到如今,西域女王将她视作姐妹,她才重又感受到那份被人呵护的温暖。
她拉着司露的手,将她整个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你有没有事,呼延海莫有没有对你动粗?”
这段时日,每每梦到司露被呼延海莫欺负,她就担心地无法入眠。
司露冲她摇摇头。
呼延海莫虽生性残暴,但他不会对女人挥舞拳头,有的只是情绪上的发泄,对她大肆的羞辱。
但呼延海莫不知道的是,这种精神上的伤害,远比对她□□上的伤害,要更加残忍。
见司露眼圈红红,苍弱宛如细柳。
女王心痛到无以复加,自责和内疚也齐齐涌上心头。
“都是我不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那样的计划不会被呼延海莫识破……”
女王泪水涟涟,打湿了娇靥上的琉璃彩珠。
司露摇摇头,努力平复下来心绪,安慰她:“不关女王的事,你只是想帮我,才会冒这样的险。你待我的这份真心,我感激都来不及,如何会怪你呢?”
听着司露的声声宽慰,女王愈发心痛难当。
她含着泪叹息道:“可若是没设下那毒药,呼延海莫或许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记恨你。”
司露为女王抹去泪珠,笃定地摇头道:“不会的,因为我本就没有给他下毒。”
“他只是不信任我,才会认定我是下毒害他。”
“误以为?”女王惊愕,睁大了满是雾气的凤眸,问她:
“所以你根本没有给他下毒,对吗?”
司露温善地点点头,“是,我本不想伤及人性命,所以将毒药换成了中原的蒙汉散。”
女王神思微转,明白过来,良善如司露,确实不太可能愿意去做害人性命的事。
那或许,此事还有转圜的机会。
若是让呼延海莫知道真相,生出内疚,那他今后对待司露,定然不会再如此轻慢。
她眼下自是带不走司露的。
唯有让西域强大至鼎盛辉煌,能有足够的实力压制北戎,方能有与呼延海莫谈判的机会。
不过眼下,她大可先解司露被欺压的处境。
女王当机立断,问道:“当日下的蒙汉散可还在?”
司露轻轻颔首,“在。”
“给我。”
女王当即问她索要,司露察觉出了她意图,拒绝了她,“女王别为我操心了,呼延海莫不会信的。”
女王满心不甘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定要让他还你个清白。”
*
夜阑人静,月影婆娑。
空寂的偏殿内,唯余一盏孤灯犹在闪烁。
火光微弱,闪闪熠熠,明灭不定。
安罗身披素白袈裟,盘腿坐于榻上,眉目清冷高鹜,手中佛珠轻捻,正在入定打坐。
帷幔深深,檀香袅袅。
不知为何,今日他的神思格外纷乱,几乎是压制不住的,开始翩乱纷飞。
全然都是女王明媚的笑靥。
嫣红的唇瓣,素白的皓齿,温热的吐息,怡人的芳香……
安罗捻动佛珠,默念数了十遍清心咒。
可女王的身影却如影随形,宛如魑魅缠身,怎么样都挥之不去。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清凌笑音,低语呢喃。
皓白的酥手,潋滟的凤眸,白瓷的面庞,婀娜的身姿……
这些画面繁杂涌动,在他脑中一幕幕闪现,让人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难以平静。
那浑身的热意,宛如汹涌潮水向他涌来,从头到脚,将他整个人淹没。
紧阖的双眸不住颤抖,额间不断溢出细密的冷汗。
腹中一阵一阵燥热涌上来,如熊熊烈火灼烧着他。
他攥着捻珠的五指越收越紧,骨节泛白,凸起,发出咯哒咯哒的关节轻响。
在这寂阒的殿室内,格外清晰。
终于,那佛珠的缠线不堪其负,刹那绷断,佛珠四散,零落坠地——
吧嗒吧嗒,乱了一地。
悔恨
是夜, 星子璀璨。
王殿灯火未熄。
呼延海莫宽袍锦带,姿容风流,正闲靠在软榻上, 百无聊赖地饮着酒。
他神情悠闲, 双腿架靠着,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食指上的蛇戒,目光悠远,恍若沉思。
算算时辰, 当时药剂发作的时候了。
那秃驴既让司露给她下毒, 那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不能置他于死地,却足以叫他身败名裂。
他算准了时辰, 叫来了副将。
“巴鲁, 去找到女王,就说佛子在后殿找她。”
“是。”
巴鲁领命而去,消失在灯火昏黄的廊道上。
呼延海莫从软榻上坐起身来,看着巴鲁离去的背影,目光变得幽深。
现在,好戏才刚刚开场。
呼延海莫招招手,将殿内的侍从齐数召到身前, 吩咐道:
“去把宿在宫内的所有西域大臣都叫出来, 本王要带他们夜游后花园。”
*
更阑人静, 月色溶溶。
女王走后,司露凭窗眺远, 心绪万千。
临别前她问女王与佛子当下的情状。
女王直言一切都好, 不过今日佛子参加完宴饮似是心绪不佳,没理会她, 便径直去了后殿休憩。
女王的这番说辞。
司露当时没察出端倪,但当下深思,却只觉得隐隐有些奇怪。
她又想起宴饮时,呼延海莫故意差遣她给佛子倒茶一事。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佛子当时迟迟未饮那茶……
还有呼延海莫玩味至极的凝视目光……
难不成——
司露心中陡生一念,直惊得心跳如雷。
赶紧走到灯下写了密信,叫来侍女,命她速速去往后殿,交到女王手中。
*
后殿偏室,灯影缭乱。
盘腿打坐的安罗浑身猛烈的颤抖,冷汗直流,手指不可控地蜷曲着,烈火焚身,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吱呀——
突然间,门扉一声响。
安罗睁开通红的双眸。
只见疏疏月影朗澈,明艳妩丽,婀娜窈窕的女王披着清辉月色,身姿轻盈地朝他走来。
她浑身上下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渺渺宛如天上仙,又似水中月、云中歌,风情万种,叫人看一眼就血脉奔涌,无法自抑。
安罗只觉腹腔中的那股燥热愈演愈烈,直冲颅顶,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灼烧殆尽。
他难以自控地弯下身子,手掌下蒲团尽被攥碎。
“国师你怎么样了?”
女王一进门,就看到如此一幕。
满地都是散乱的白玉佛珠,木榻之上,佛子脸色惨白,满头冷汗,身子不可自控地扭曲起来,像是隐忍到了极点。
她焦急万分地朝他奔去。
却在触及他的身体那刻,像是被烙铁灼烧般,吓了一跳。
佛子的身体炙热无比,烫得好似火炉。
烈火灼身,安罗的神思已经混沌。
面前是女王扭曲、发大的白净面孔,那道朱唇、尤其醒目,像是带着魔力,吸引着他靠近。
宛如濒死的游鱼,逢着了雨露,他快要克制不住这该死的本能了。
当女王触及他身体那一瞬。
倏地。
安罗的寒眸被幽黑占领,再无一丝的清澈。
他一把擒住了那双皓碗,翻身将女王压在了身下。
烛火幽微跳跃,倒映在佛子深黑不见底的漆眸中,闪闪烁烁。
手腕被死死擒住,滴答滴答的汗液,自他的喉结处滚落,顺着曲线优美的脖颈蜿蜒而下,隐没在昏暗之下。
袈裟的前襟不知被扯乱,露出沁满汗珠的胸膛,一点血痣犹如冬雪中的寒梅,傲雪凌霜、灼灼夺人眼球。
长睫上沾满了汽雾,女王害怕得几乎要哭了。
“国师,你清醒一点。”
她努力保持平静,试图唤醒他。
“我们中了呼延海莫的圈套,今日你那盏茶中当是被他下了药,我得带你赶快离开。”
司露写来的纸条虽是推测,但眼下得到了证实,且不出意料的话,呼延海莫很快就要带人来了。
他们必须躲避。
女王掷地有声的话,让佛子的意识稍稍恢复了些清明,手上的力道渐渐放松。
而此刻,外头人声渐至,嘈杂熙攘,应当是呼延海莫带了大批的朝臣。
“国师,我们必须马上走。”
女王当机立断,将佛子搀扶在身上,带着他从偏殿的后门夺路而逃。
出了偏殿,两人算是暂时安全了。
女王按照司露的指示,沿着荫林石径,搀扶着佛子往莲花池去。
夜间,莲花池的水冰凉刺骨,能够消解佛子身上的炙热。
*
后花园与偏殿相邻。
呼延海莫身披裘氅,脚步匆匆,眼神中满是志在必得。
身后跟随着大批无端被他叫出来夜游花园,敢怒不敢言的西域朝臣。
更离谱的是。
他借游园之名,带着西域诸臣,披星戴月而来,硬生生闯了偏殿的门。
只可惜,那偏殿内,唯余孤灯一盏。
满室空廖寂静,早已人去楼空。
没有看到想看到的香艳画面。
呼延海莫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神色变了又变,有些难看。
但碍于西域诸臣在场,也不好发作,只得憋着一口气,隐忍下来。
此举引得西域臣子的不满,发起了牢骚:“北戎王深夜说要带我们游园,却为何又来到此处?”
呼延海莫只得笑笑,缓释场面的尴尬。
“莫急,此偏殿可直通后花园,省去绕路之烦。”
算着时辰,呼延海莫笃定女王带着佛子应当没走多久,而此处唯有两道出口,既然没有撞上他们,那只有可能是往后花园去了。
于是他脚步不停,带着众人直奔后花园。
夜幕低垂,树影婆娑,后花园内,石径宽阔,月影迷离,草木葱茏,假山上流水潺潺,亭榭林立。
一派明瑟畅达的美丽风景。
风灯摇曳,守卫们提着灯笼照亮前路,呼延海莫引着群臣一路看,一路走。
*
风拂树梢,月影晃动。
感觉到那只攥在她肩头的手越收越紧,女王感知到佛子已经支撑不住,快到极限了。
好在莲花池就在眼前了。
抬眼望去,烟雾缭绕下,花叶点点,一汪亮堂堂的水面。
身后,纷乱的脚步声渐至。
呼延海莫同群臣的交谈声,也紧跟着响起,惹人心惊动魄。
一定不能让人看到她与佛子这般情状。
女王咬咬牙,搀扶佛子来到池边。
紧紧拥住他的腰,钻入了冰凉刺骨的湖水中。
冰冷的池水从头到脚将人漫盖,凉意席卷全身上下,剥夺了五感,只余彻骨的寒。
冰寒袭来,佛子身上的热意渐渐消褪,那一阵又一阵的腹火也变得不再那么强烈,思绪也渐渐从混沌变得清晰起来。
他此刻,正与女王躲在水下。
女王的双手紧紧揽在他的腰际,宛如相拥的眷侣一般。
佛子睁开眼睛。
女王乌黑的长发在水波中涤荡,王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形,美得宛如传说中的水下鲛人。
因为害怕,她浑身都紧贴在他怀中,一双眸子阖的紧紧的,半点不敢睁开,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在颤抖。
水面上,呼延海莫带着众人伫立在莲花池畔,流连了良久。
莲花池上,枝蔓横叠,站在岸上,看不清水下的光景。
灯笼散发出的莹莹烛火,透射进水中,让水下二人感受到了水面上的危机。
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能浮出水面,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可女王好似就要喘不过气了。
她抓在他腰间的手先是越来越紧,后又渐渐变得无力、松弛。
思绪一点点变得模糊,池水没入口鼻带来的窒息感,让女王感觉自己很快就要被溺毙了。
可就算死,她也不能毁了佛子的名节,让他身败名裂,受千夫所指、世人唾骂。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停止呼吸时。
蓦然一道温软,抵住了她的唇齿,用舌尖缓缓撬开她的唇瓣,甘冽的气息,渐渐的,被送入口中……
女王猛然瞠目。
长睫颤颤,映入眼瞳的。
是佛子清冷禁欲一双长眸。
水面之下。
她的佛子,正用修长五指紧扣她的腰,将她紧紧贴在怀中。
唇齿相接,与她渡气。
清风拂过湖边,晶莹的水面漾出涟漪,风逐细浪,旖旎清波,惹人心醉。
*
翌日,春光正好,微风徐徐。
呼延海莫照例在前殿,设宴款待女王,共商边贸之事。
昨夜计划没有得逞,他的心情不甚好。
但当着女王的面,他自然不会表露出来,而是将这份情绪压在心底,表面依旧客套有礼。
“女王昨夜睡得可好?”
他旁敲侧击地问着,端起面前的葡萄酒,饮了一口。
女王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故意,凤眼漫上神伤,故作忧愁之态,说道:“不好。”
听她如此说,呼延海莫倒是心情不错起来,“ 哦?可是因为什么事,或是本汗招待不周?”
他分明是想看她笑话。
女王不紧不慢端坐直了身子,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
艳丽的唇角低垂下来,眉眼间神色很是沉重。
“只因昨夜我与王后谈心,知道了一件事。”
女王突然急转话题,但言及司露,他没法不在意,且昨夜女王偷偷去找司露的事,呼延海莫早已暗中知晓。
于是他眉梢轻挑,问道:“女王可能说说,所为何事?”
女王语带悲伤,“虽说是你们北戎王室内部的事,但我听了,还是不免为王后感到难过。”
呼延海莫见她顾左言右,说道:“女王不必绕弯子,有话直说就是。”
得了他的准许。
女王当即抬起眸子,控诉他:“北戎王,您可知,您错怪了王后?”
女王的义愤填膺,让呼延海莫神情微顿。
他知道,若是没有十足把握,女王碍于两国情面,不会当面拂他北戎王的脸面。
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安起来。
女王从袖中取出那日司露用剩下的半包蒙汗药,说道:“北戎王不妨好好验验,此药有无毒性,再好好查验当日的酒具,看看残留的,是否是此药。”
听闻此言,呼延海莫的脸色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那一刻。
他心中甚至不受控制的,开始变得无措起来。
他无法想象,要是女王说的是实是,他往后该如何得到她的原谅。
在女王的提醒下,呼延海莫命人唤来了巫医查验。
当日的酒具司露没有扔,但呼延海莫却从未命人查验过。
很快,查验的结果就出来了。
巫医缓缓道:“这杯盏上若是有毒药残留,定会沁入杯体,很容易验出,但眼下却只验出了,这包蒙汗药的残留痕迹。”
呼延海莫彻底慌了。
他眼底的慌乱无措尽显,藏也藏不住。
连瞳孔都在微微震动。
司露没有对他下毒。
她所用的,只是上回对巴鲁和格桑他们用过的中原蒙汗药。
她根本没有想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她还曾反复与他解释,可那时他气昏了头,又因为刚好知晓她是冒名顶替,对她全然没有半点信任。
他目眦欲裂。
又想起这段时日自己做的混账事。
整个人几乎就要崩溃,心中悲痛万分,难以自抑。
他这个混账。
竟然还怀疑在西域王城遭刺杀,是司露对佛子告的密。
呼延海莫几乎要疯了,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一方面,他为司露没有对他动过杀心,而感到狂喜,另一方面,对自己没有信任她,还屡次折辱她,感到痛彻心扉,揪心不已。
他实在是罪无可恕。
他该怎么办?
呼延海莫平生第一次方寸大乱了。
他得赎罪,他必须要赎罪!
呼延海莫失魂落魄,双目猩红,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殿室。
女王见此一幕。
终于放下了心。
呼延海莫这般悔痛,想必今后定不会再那般对待司露了。
轻松之下,她还微微弯起唇瓣,看着呼延海莫如此,她心中实是无比畅快的。
昨日之仇,也算是得报了。
*
明德三十五年,春。
长安城内,白幡漫天,哭声遍地。
大夏皇帝李骞,于京郊长乐行宫崩殂,噩耗一夜传遍长安。
国丧其间,举国哀悼,朝野上下,宫中民间,悲声一片。
次月,春深景明、惠风习习。
太子李景宴继位,登基为新帝,改年号太元,开启了大夏新的篇章。
太极宫中。
伴随着冉冉升起的曦光,四重宫门次第开启。
文武百官穿行过白石拱桥,迈上汉白玉石阶,走向黄琉璃瓦,金龙雀替的紫宸殿。
大殿巍峨,檐梁高悬,斗拱上描画有十八株名贵花卉并星月联袂的祥纹,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丹楹刻桷、浮彩鎏光。
朝中百官尽皆毕至,身着各色官袍,手持象笏,头戴官帽,列队有序,从殿内一直站到了殿外广场,乌泱泱一片。
“陛下驾到——”
年轻的新帝在内侍的一声高呼中。
缓缓朝众人走来。
身着赭黄色龙袍,身前绣着的九条五爪金龙,显得尊贵而又威仪,头戴十二幅冕旈,仪态端方、身形俊秀,步伐稳健,一步步踏入宽阔森严的大殿。
万人瞩目之下,新帝李景宴步伐沉稳踩上金阶,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从此,万人之上,无限尊荣。
众人跪伏稽首,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景宴展袖,缓缓坐到龙椅之上,他的手扶着金龙浮雕上,微微有些颤抖,俯视着一众朝臣,他目光闪闪烁烁。这是一种筹谋数载,终得偿所愿的欣喜若狂。
蛰伏隐忍、苦心经营了十数载。
他终于,得以站在权利的巅峰,成为了大夏的皇帝。
这种滋味,足以让人醉生梦死,亦让李景宴沉湎在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半晌,他方才挥手让众臣平身。
“众爱卿,免礼平身。”
“谢主隆恩——”
朝臣们纷纷站起来,列队整齐,手持象笏,神情严肃而又庄重。
开始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朝会。
可一切并未如李景宴想的,可以一直那么顺利下去。
朝堂伊始。
顾临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暗中施压,要求李景宴兑现先前承诺。
“此次平定吴王之乱,安将军和柳刺史劳苦功高,功不可没,按照大夏旧例,陛下不可埋没有功之臣,当对他们论功行赏,以加褒奖。”
顾临声如洪钟,嗓音朗朗,落在大殿上,回声荡荡。
所有人都沉默了,等着李景晏发话。
安崎和柳瑭作为边镇重将,本就手握重兵,权势滔天,若再行嘉奖,助其壮大,这无疑不是一步险棋。
自古中央和地方的平衡,就是最难的一步棋,稍有不慎,就会棋盘倾覆,满盘皆输。
是以李景晏久久未落子,殿上一片寂然。
杨仲面容整肃,气质刚峻,走出列来,手捧象笏冲着龙椅上的李景晏,恭敬躬身。
“陛下恩泽四海,慈心仁德,贤名远播,安将军和柳刺史为国为民,忠君爱国,大义当先,不计得失。陛下可以褒奖为重,赏赐为轻。令翰林院学士撰写华章,昭示天下,歌颂功德。”
杨仲的提议,顾临哪里肯让。
他广袖一振,大喝一声道:“杨尚书此举,恐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历朝历代,国君唯有给战士论功行赏,拜将封侯,才会有名将辈出、将士齐心的局面重名声,轻赏赐,军士们远在边境,不闻其声,如何愿意,到时必定怨声载道,士气大降,若是军心不稳,外夷趁机入侵,你如何担待得起?”
杨仲别他的气焰所压,紧紧抿着唇,咽下到嘴的话,不再出声了。
殿上鸦雀无声,无人再敢置喙。
大家如何看不出,顾临连陛下都不放在眼中,根本是在朝中一手遮天。
这些年,他和边将关系匪浅,朝中门生无数,的的确确是权倾朝野,无人能及。
恐怕连新君,都得让他三分。
李景晏的手紧紧按着扶手,骨节都发白了。
但眼下哪怕再怒火中烧,也只能隐忍。
顾临不可一世,在朝堂言之凿凿,分明就是在将他的军。
这是一桩交易,本就是他们背后说好的。
安崎和柳刺史替他拿下康王一党,助他顺利地登上皇位。而条件就是两座藩镇的兵权。
他压抑着所有情绪,保持着眸色平静,面容温和。
“朕初登基,论功行赏,奖励功臣自然不可少,安将军和柳刺史的功劳,朕想用平遥、安原两座藩镇来恩赏,相信他们定能替朕镇守好地方。”
顾临很是满意,得意忘形地笑道:“哈哈哈,那老臣就替安将军和柳刺史,谢过陛下隆恩了。”
*
回到寝殿内,李景宴心间怒气未消。
顾临那老狐狸,分明就是故意给他个下马威,想要继续操控他于股掌。
可他如何会甘心做他的傀儡,今日的仇,他来日定会好好报还。
只是眼下顾临的党羽在朝中枝繁叶茂,树大很深,十分不好对付,扳倒他,恐怕还要费好些时日。
这朝堂局势风起云涌,切不可操之过急,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方能做最后的赢家。
宫殿寂寞,高台寥落。
走到这一步,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何人能解他心忧?
红袖添香,有时也是种奢望。
李景宴徐徐走近书房中。
灯影重重,闪烁不定。
明黄的烛火给他温润的面庞染上了光晕,显得愈发柔和。
漆眸烁烁。
他目光带着缱绻,从匣中捧出那枚破裂的玉珏,牢牢握于掌心。
少女明媚灿烂的笑颜浮现在眼前,他眸中华泽闪烁。
这些时日,他从未忘记过她。
只是不得已将那份思念埋藏在心里。
更深露重、夜阑无人时,尤其强烈。
他看着掌中龙佩,眉眼脉脉,好似有温水潜流。
先前,他还是东宫太子,处在风口浪尖,不得有半点行差踏错,是以没有能力去救她。
而眼下,他已登基为帝,整个大夏尽在他手,无人能够牵制,也便有了将司露救回来的可能。
烛火下,他眸色明灭闪烁,攥紧了手中的玉珏。
秘密调来暗影卫。
李景宴立在灯下,侧颜线条温润,身姿俊朗如玉,满身的矜贵之气。
他对这些死士们,仔仔细细交代了计划。
命他们择日便出发,前往北戎,救出司露。
*
而此时,灯火通明的达尔丹宫室内。
王后殿中的宫人们惊愕看到。
他们平时威严无比的王,正低下高贵的头颅,在王后的寝殿外,单膝跪地,身背荆条。
像中原故事《将相和》里说的那样,负荆请罪。
身形峻拔的北戎王,袒胸赤膊,结实宽厚的胸膛和脊背一览无余。他身后背着粗砺的荆条,身上结了粗重的麻绳,直挺挺地,单膝跪在王后寝殿外,负荆请罪。
健硕的身影投在地上,宛如一座高大山峦。
“王后,本汗特来向你负荆请罪。”
虽说是在王后内宫,但来往的宫人也不少,呼延海莫却毫不在意,一声又一声对着殿内喊着。
像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所以在向寝殿中的王后道歉。
“王后,本汗特来向你负荆请罪,还请出来一见。”
求和
呼延海莫就这般坦胸赤膊、单膝跪在殿门外, 引得殿内宫人们瞠目不已。
这还是他们平时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王吗?
可呼延海莫浑然不在意,他丝毫不在意脸面这等东西,只要能达成目的, 没什么不可舍下的。
而他眼下的目的, 就是让司露原谅自己。
廊下风灯流转,发出淡熠光辉,淡黄的光晕笼下来,落在呼延海莫光洁赤、裸的上身。
壮硕坚实的胸膛上, 肌肉澎湃, 好似汹涌起伏的浪涛,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力量感。
粗重的麻绳压在那些肌肉线条上,使那古铜色的皮肤愈加泵张, 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脊背厚实且开阔, 负着粗壮的荆条,就这么静静地单膝跪着,用一双深邃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得注视着门口的方向。
耐心等候那人的出现。
任是谁见了,都能感受到他深深的诚意。
烛火跃动,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终于传出了动静, 殿门被打开。
司露一席素色长裙, 裙边滚着迭起的花纹, 乌发未绾,莹润的玉手提着一盏琉璃花灯, 徐徐走了出来。
夜风吹起她披散的墨发, 恍若轻绸,乌眸皓齿, 雪肌腻理,玉容纤姿,柔美至极。
宛如皓月仙子,凌波而来,让人见之忘我。
她立在错落的灯影下,当真似传闻中九天下凡的神女,让呼延海莫眼神发直,呼吸都为之一滞。
司露是实在憋不住了才出来的,呼延海莫不怕丢人现眼,她却是怕的。
此事若是传扬开去,还不知会被世人传成什么样子。
她此刻全无半点好气,绮丽的杏眸充斥着不耐:
“呼延海莫,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呼延海莫满心欢喜,从地上站起来,巴巴凑到她跟前。
“我的王后,你终于愿意出来了。”
司露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什么叫终于愿意出来了?
还不是他如此行径,叫她难以招架,逼不得已才出来的。
司露脸色冷淡,不客气地同他道:“你在此处吵的我无法入眠。”
“还请你回去,不要来打扰我休息。”
见她误会,呼延海莫背着荆条,连忙要同她解释,壮阔的胸膛裸露在她面前,叫人一览无余。
“我不是故意来打扰,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谅。”
随着他着急的说话声,缠了麻绳的胸膛亦跟着起起伏伏,而那厚实的肌肉就宛如迭起的海潮,几乎要将麻绳绷断。
司露不小心觑着一眼,就觉得耳根发烫,立时把脸转向别处。
此地虽说是王后内宫,但来往的宫人亦是有的。
如此大庭广众,实在有伤风化。
简直叫人没眼看。
呼延海莫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礼仪的粗鄙莽夫。
她心中已是恼极,冷着脸毫不留情面地对他说道: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你是高高在上的北戎王,就算先前误会了我,也大可不必如此,你可知你这般做,会引来众人非议,实是在叫我蒙羞。”
呼延海莫见她恼怒,当场急了。
“我是真心实意向你道歉,不是要让你蒙羞,我读过你们中原的史书,知道一则很有名的故事,叫《将相和》。”
“我效法廉将军向你请罪,就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说着,他挣开双手,将荆条捧到司露面前,目光炯烁,言辞认真地说道:“先前我做的那些混账事,若是惹你伤了心,你便拿这荆条狠狠抽打我一顿,来解气。”
司露只觉无语,冷冷说道:“你这是做什么?你非廉颇,我也非蔺相如。”
呼延海莫哪里肯罢休,将那荆条塞入她手中,大义凛然地将身子转了过去,拿后背对着她。
司露看看手中被塞入的荆条,又看看面前这道宛如高墙般的坚硬脊背。
耐性彻底被他磨完了,厉声道:
“呼延海莫,你有完没完?”
说罢,提步便要走。
见她作势要走,呼延海莫转过身扯住她的衣袖,解释道:
“你不相信我?我是认真的。”
两人就这么立在殿廊下,你来我往,拉拉扯扯。
此时的呼延海莫,全然不似一个高高在上、威严骄傲的王,倒像是寻常人家,夫妻吵了架后,哄着妻子和好的丈夫。
殿内的宫人都被这一幕逗乐了,不少躲在暗处,乐见其成,轻抿着唇角偷笑。
司露的脸颊洇染红霞,她不想与他再在大庭广众闹下去,徒惹人耳目,丢人现眼。
遂咽下满肚子不忿,咬牙道:“是不是只要我答应原谅你了,你就不再来打扰我了?”
她也是纳了闷了。
她尚且还要脸面。
呼延海莫好歹是一国的王,他半点面子都不要的吗?
“那你便是愿意原谅我了?”
此话一落,呼延海莫就露出了得逞的笑。
当真是奸诈似狐。
“随你怎么想吧。”
司露背过身去,转身便往寝殿里走,她可不想再站在大庭广众下,平白叫人当笑话看。
呼延海莫见伊人拂袖而去,也跟着赶紧追了进去。
一路追至寝屋门口。
眼见着司露反身就要合掩门扉,他赖着脸皮强闯了进去,凑上跟前变着法地向她示好。
“我带你去看星星,捉萤火虫好不好?”
记得上一回带她去看萤火虫时,在漫天萤火中,她笑得格外璀璨,那是种发自内心的笑,笑意浸润在眼底,别提有多么动人了。
“不去。”
司露冷冷拒绝他。
呼延海莫舍下脸来讨好她,“那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默了一瞬。
司露转过身来,杏眸映着点点火烛,问他:“什么都可以?”
呼延海莫想了想后,道:“嗯,什么都可以。”
司露嘴角微翘,带着轻嘲。
“你不怕我再背着你逃跑?”
呼延海莫分外自信:“有我陪在你身边,你能逃到哪里去?”
司露不再搭理他,呼延海莫却拿出两根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眸光灼灼,带着风流的味道。
“说吧,想去哪儿,我奉陪到底。”
司露别开首,不看他,只道:
“达尔丹城中,我已经玩腻了,没什么地方想去了。”
她如此说,其实是刻意回避,她根本不想与呼延海莫过多接触,单独相处。
呼延海莫哪里听不出她话中之意。
她心中避他不及,不愿与他相处,可他却偏偏要与她相处。
他毫不顾及司露的意愿,自顾自说着:“既然城中你玩腻了,不如我带你去城外,达尔丹城外有一处天然的汤泉,改日我带你一起去泡。”
似是带着故意一般,呼延海莫将一起二字咬得很重,非让她听清似的。
司露满心牢骚,但又没法子推脱,呼延海莫定下的事,根本不容她拒绝。
两人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她很清楚他的秉性。
司露知道,哪怕她推说不去也是无用,他定会想尽一切法子让她去。
如此想着,司露只觉心中憋闷。
方才的负荆请罪好似都是假象。
仅仅片刻,他便又变回了自大、傲慢,唯我独尊的样子。
如此想着。
她只觉方才真是错过了机会。
就该拿那荆条,狠狠抽这个浑蛋几下解解气。
*
误会解除后。
呼延海莫对司露的疼惜与日俱增。
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事,他每日都变着法子讨她欢心。但凡见她笑了,他能心情好上整日。
除此外,他还隔三差五对她身边的宫人进行赏赐,好让他们更加尽心尽力。
很快,整个达尔丹宫室中,都传遍了北戎王宠妻无度的事情。
还有那桩负荆请罪的事迹,更是从宫中传到了城里,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少人并不相信这样的事,认为是宫人们捕风捉影,夸大其实,但也有不少人相信,说是北戎王畏中原神女。
真真假假,被人们争论不休,也让此事流传得越来越广。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呼延海莫根本不在意。
在他看来,流言这种东西,总会越传越离谱,最终失了真实性。
好比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好或是坏,都不会对人产生实质性的影响,根本无需在意。
只有真正的实力才能征服一切。
有足够强的实力,就能统治一方,人们都会匍匐在你脚下,尊你为王,对你俯首称臣。
所以他身体力行着。
有生之年,他定要将全天下收入囊中。
是夜,参横星寥。
王殿侧室内,两三点灯火未熄。
呼延海莫坐在灯下,读着从中原幽州传来的密信。
信是幽州守将,安崎,写给他的。
安崎祖上是胡人,母亲曾是北戎女巫,他年幼丧父,一直随母亲生活在北戎。
直到母亲后来改嫁给了一名中原边将,他才得了个中原的姓氏和身份。
他从前做过商人,但不太安分,后来不知怎么就参了军,且不到五年就升至了将军,这几年,先后因立战功,平了康王乱,更是一跃成了幽州的节度使,统领三座藩镇的兵马大权,成了中原朝廷炙手可热的人物。
呼延海莫从前便与其有过联系。
那时他方是个军中小将,曾与北戎军暗中互通,借北戎之力,襄助其上位,事后两方互惠得利。
是以,呼延海莫对此人印象很深。
登上王位后,更是加强了与其的书信往来。
他想掌握中原朝局,就得寻一个合适的耳目。
像安崎这样唯利是图之人,最合适不过。
这一封密信中。
安崎毫不遮掩地与他道明了眼下中原朝中的新形势。
新君登基后,朝堂以顾临一党为大,再次,便是杨仲一党。
安崎与多地节度使、刺史,都依附顾临一党。
顾临力促他们这些藩将掌军、壮大势力。不可谓不是十足的恩人。
但安崎对他更多的是惧怕。
顾临此人权倾朝野,威势足可架空新帝。且他平日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么些年把持朝政,嫉贤妒能,排挤了大量能人,也暗害不少忠臣良将。
可以说,他们这些人的命运,都是牢牢捏在顾临手中的。
信之最后。
安崎提出了请愿。
若是哪日中原朝局大变,他与幽州岌岌可危时,北戎王可念昔日情谊,助他一臂一力。
或是,倘他哪日走投无路、命悬一线时,北戎王能出手,救他这条性命。
呼延海莫看完密信。
厘清了整个中原朝堂当下的局势。
只觉心如明镜、洞若观火。
灯火下,他幽邃的瞳孔忽明忽灭,深不见底,唇线微微挑起,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拿起笔墨,书下一封回信。
招来副将,命其将信秘密传到中原边境,幽州城中,安崎手中。
*
在达尔丹城外不远处,有一道天然的崖壁,崖壁之下,藏着一道终年常温的汤泉。
汤泉隐蔽,故而知者甚少。
呼延海莫也是偶然从副将口中闻之,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的。
带着司露来泡汤泉,呼延海莫显得兴致异常高。
只因一日午憩,他曾梦到与她一道泡汤泉。
梦里——
司露乌发及腰,容色绝艳。站在氤氲的水汽中,她杏眸幽黑,长睫沾了雾水,微微勾起的朱唇,妖冶异常。
她在哗哗水声中,徐徐朝他走来。
纱衣自肩头滑落,她用染了艳色丹寇的指尖,轻抚他的面颊,缓缓下滑,攀住他壮阔结实的肩膀,再一寸寸游进领口中,紧贴在他宽硕的胸膛,带来火一般的阵阵热意。
缭绕的水雾中,她展开双臂,用一双白腻的柔夷轻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朱唇靠附过来,轻蹭他耳畔,用幽幽的嗓音说道:
“我的王,何不与我,共赴极乐?”
白衣如流纱,自肩头缓缓滑落,淌在水中,好似流波荡漾。
入眼处,白璧无瑕,红蕊花娇,春光旖旎,惹人心醉。
一路上,呼延海莫都沉静在当日那段梦境中,久久无法自拔。
可真正到了汤池边。
才发现梦中一切都是虚妄。
他今日所带的护卫不多,悉数都让他们守在了崖壁之外。
只留他跟司露,一起共赴温泉泡浴。
汤泉虽不算大,但胜在水波清澈,池水纯净,就连崖壁上滴滴答答坠下来的水珠,都是晶莹剔透的。
层层水雾氤氲在汤泉上方,仿若笼了一层烟纱,很是唯美。
可如此良辰美景,司露却并不想与他共享。
她坐在池岸边,迟迟不愿下到水中。
呼延海莫见状,伸手去捉她白嫩的脚踝。
轻轻一拽,将人拉扯到了水中。
司露没有站稳,整个人贴伏在他精壮火热的胸膛上,十分狼狈。
好不容易站稳后,她长睫微颤,带着恼意。
“呼延海莫,你作什么?”
“自然是想,一吻芳泽。”
呼延海莫眼波流转,二话不说,扣住她的腰,便俯下身来,深深地亲吻她。
水声哗哗,柔软的腰肢被压弯,如瀑的黑发倾泻入水中,平添了魅惑的气氛。
炙热绵长的吻夺去了二人所有的感官。
使人全然不知。
洞崖之外。
杀机正暗然陡生。
须臾之间。
数十条黑影从四面八方窜来,身形如飞,袭至守在崖壁外的护卫身后。
寒芒顿现。
一列守卫齐齐被抹了脖子,倒了下去。
这些死士训练有素,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大内高手。
他们杀光这些守卫后,便脚步不停,朝着崖壁深处潜来。
救赎
雾气氤氲, 朦胧又旖旎。
温泉水潺潺,晃动开层层叠叠的涟漪,清波荡漾。
因为在站不稳, 司露的手不得已扶他宽阔的背脊上, 随着深深浅浅的呼吸,那丹寇几乎要嵌入他古铜色的皮肤中。
呼延海莫却浑然不觉得痛,他辗转吮吸,贪婪地品尝她口中甘霖, 不知餍足。
因他久久不放, 司露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上了他牢牢纠缠的舌尖。
呼延海莫始料未及,吃痛松开了她。
司露终得片刻喘息, 乌发被泉水打湿, 好似染了一层油墨,贴在盈软的香肩之上,使整个人显出一种娇柔感来,仿若池中新荷,纤纤玉立。
她唇角染了些许的血珠,与雪白的肤色交相辉映,更生一种妖艳, 仿若摄人心魄的狐精, 一举一动, 都能撩人心弦。
呼延海莫看着她入痴,舔舔唇角的腥甜, 意犹未尽。
他并不恼她咬他, 反而浅笑着,满是宠溺地说道:“今日才发觉, 你竟是只野猫。”
司露不理他,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扭头转身,拨开层层水纹,往岸上走。
今日来之前她便想好了,她才不要与他共泡温泉。
呼延海莫瞧着她的背影,目光直直状若欣赏,唇畔有笑意浮现。
但仅仅是下一刻。
那笑意便突然凝在了嘴角。
水滴石壁,风拂草动,暗藏杀机。
以他多年习武的敏锐,他骤然间察觉到了潜藏的危机。
可眼前的司露,却浑然不知危险,犹在踩着石阶往岸上走。
淙淙水声里,她出了水面,月华裙贴在身上,勾出妖娆身形,她俯身去捡地上的外衫。
可就在她蹲身的那一瞬。
数条黑影猛然窜出。
“小心。”
呼延海莫纵身飞跃上岸,拉住她的胳膊,一个旋身,将人紧紧护入怀中。
躲开了黑衣人的袭击。
在此过程中,他还顺势捡起了先前脱在地上的裘氅,将人严严实实兜头盖住,不使春光外泄。
千钧一发。
司露惊魂甫定。
她躲在呼延海莫坚毅紧实的怀抱中,那似铁胸膛牢牢包裹着她,宛如一堵可挡风雨的墙,安全感十足。
裘氅轻扬,稳稳落下,披在她肩头,遮住了湿衣下的身躯。
她瞠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现的这一切。
大批黑衣人从暗处涌现,而呼延海莫护着她,此刻正被团团包围。
形势危急。
她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是谁派人来刺杀他们?
崖壁外的守卫呢,难不成都已经被害了
可当下根本容不得她多想,那些黑衣人不做停留,提着寒芒四射的刀锋,便朝他们攻来。
他们每个人、每一刀,都是快、狠、准。
且目标相当明确。
全然是冲着呼延海莫去的。
呼延海莫勇冠三军,单拳能敌四手,哪怕护着她,对付这么多武艺高强的杀手,也不在话下。
眼看他越战越勇,夺了刀后更是大杀四方,那杀手的头领胆怯了,站在远处的岩石之上,缓缓抬起胳膊,露出藏着的袖箭,对准了方向,便要暗箭伤人。
他们的目标是呼延海莫,尽管好几次刀锋都堪堪擦过司露的耳鬓。
但他们绝对不想伤她分毫。
只是情急之中,也免不了误伤。
“嗖”的一声,袖箭似流星飞出。
凌厉的箭头以劈空破云之势,直逼司露的面门而去。
眼见那道闪着银光的箭簇迎面而来。
司露的瞳孔猛然放大,绝望漫上心头。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
耳畔传来箭镞没入皮肉的噗嗤声。
她震惊地看到,呼延海莫旋身相对,硬生生用身躯,替她挡下了暗箭。
鲜血从那伤口汩汩涌出,殷红灼目,刺痛了司露的双眸。
呼延海莫一声不吭,咬牙扛着。
他始终牢牢将她护着,没有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呼延海莫——”
受伤之际,更多的刀锋齐齐向他斩来,利刃划破皮肉,呼延海莫的肩背瞬时都负了伤,血流如注。
司露惊呼出声,看着他用脊背挡住那些锐利的刀锋,却把自己好好护在身下,眼圈不自觉红了。
因司露差点没命,呼延海莫带了浓重的怒意,开始不要命了似的,绝地反杀。
刀光剑影中,无数死士倒了下去,四溢的鲜血流淌进池子里,将整个汤泉池化作了一片血泊。
触目惊心。
闪着寒芒的银刃映出呼延海莫一双赤红的眼眸。
他杀红了眼。
随着最后一名死士被斩杀。
他也体力不支地单膝跪倒下去,宛如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峰。
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呼延海莫终于精疲力竭。
那些死士个个是不要命的高手,饶是呼延海莫勇武异常,但仅凭一人之力,也免不了与他们两败俱伤。
他方才不管不顾地以命相搏,身上亦负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当他缓缓倒在血泊之中时,浑身浴血,奄奄一息。
司露见此,仓皇不已。
一张小脸煞白下来,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她担心呼延海莫就此丧命,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呼延海莫此刻就躺在她脚边,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气息微弱,性命垂危,就似一只战损严重的野狼,拼尽了全身气力后,只能躺在地上,再无半点攻击力。
此时此刻,任何人都能轻易杀了他。
他有如此孱弱的时候,实属千载难逢,也是她能逃离他的最佳时机。
脑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司露亦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无时无刻都想逃离他身边。
而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短短一瞬。
她的眸光变得坚定,一步步退身向后,她攥紧了袖笼中的双手,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崖壁外,狂奔离去。
呼延海莫躺在地上,空洞的眼神望着那道决绝离去的身影,瞳孔逐渐变得猩红,充斥着绝望。
在这种时候,她到底还是选择抛弃他了。
如同他的父亲,他的亲人,自他一出生,便选择将他抛弃,让他独自赴死。
或许,他的命运,生来就是被人抛弃。
同所有人一样,她亦不会例外。
呼延海莫自嘲地弯了弯唇,他竟还天真地存了奢望,以为她会和旁人不同,实在是愚不可及!
那崖壁外的一寸天光,就像是这世间的光亮,他永远都握不住、得不到。
而这充满黑暗,染满鲜血的肮脏洞穴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本以为遇见了她,便可以逃离黑暗,迎接光明,却原来,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做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暗漆漆的岩壁内,身上的血液在一点点流逝,无尽的绝望笼罩着他。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死去。
若要死,他要与她一起死。
咬着牙,呼延海莫开始往石壁那头爬去,身上的伤口被地面磨得更深了,痛楚让他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爬到崖壁前,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起起伏伏。
他望着崖壁外的半寸天光,目光变得幽沉。
再次抓住她。
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
既然她不愿与他同生,那便同死,共赴黄泉好了。
如此想着,呼延海莫桀桀笑出声来,目光支离破碎,华泽溢出眼眶。
半晌后,他平静下来,拼尽全力,扶着石壁,一点一点尝试着站起来。
然后缓缓地挪动脚步,朝崖壁外走去。
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踉踉跄跄,步履蹒跚,满身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脚下,蜿蜒一路。
司露回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心惊胆战的一幕。
见他这样自杀式的行为。
她怒不可遏地将手中采摘来的草药掷在地上,跑过去搀扶他,扬声叱道:
“呼延海莫,你疯了吗?”
“不要命了?”
因为担心,她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枉她辛辛苦苦去山崖上替他采摘草药,用来疗伤。他却在此处自毁自伤,加速灭亡。
这道熟悉的声音,让呼延海莫垂落的头颅徐徐抬起。
崖壁那头,少女满身天光,疾步朝他奔来,身上的衣裙和狐裘随之晃动,袖口洁白的流纱随风飘舞,神圣好似不染纤尘的九天仙女。
她跑至他身前,面上虽带愠色,但眼中忧心更重,她搀扶住他,让他的臂膀揽在自己肩头,扶着他一步步来到崖壁边,靠坐下去。
呼延海莫的心口凝滞了。
那一刻,心中的悸动如浪涌,滚滚翻腾起来。
冥冥中似是有一双手,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拉出来,让他重遇光明,重获新生。
“放心吧,你的运气好得很,我找到了止血的草药,你死不了。”
司露见他目光怔怔,用言语安抚着他。
她反身回到洞口,将方才扔掷下的草药捧回来,蹲在呼延海莫身边,扯下衣襟上的布条,将草药缠裹其中,用力拧出药汁,替他疗伤。
她方才不是没想过要一走了之。
她知道呼延海莫没那么容易死,他那些副将个个精明强干,察觉到他们半日未归,定会出来找寻,以呼延海莫的体质,撑到那个时候不是问题。
但念及他舍身护她,替他挡箭,诸此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司露到底还是心软了。
究其根本,他是为了救她护她,才负伤累累、性命垂危的。
她亏欠了他。
出于道义。
就不能对他弃之不顾。
若是一走了之,无情无义,那便和白眼狼无异了。
司露做不出来,良心上也过意不去。
所以她回来了。
青葱的玉指沾了紫色的药汁,缓缓涂抹在他的伤口上,带来阵阵凉意。
她目光仔细,动作轻柔,从胸膛至脊背,一处缺漏都没有放过。
指腹滑腻的触感在他皮肤上来回游走,让呼延海莫忘了痛,只剩下享受。
他渐渐恢复了平和的呼吸。
举目望着她,他瞳孔深深。
“为何回来救我?”
司露坦而言之:“你救我一命,我亦救你一命。”
“呼延海莫,我们两清了。”
明明是冷若冰霜的嗓音,此时在呼延海莫听来,却是瞬间暖了心窝。
见眼前的女子为他忙忙碌碌,一颗心好似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是此生从未有过的舒和平静。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亲吻她的面颊,眼中含着无限缱绻。
“什么两清,你我永远不会两清。”
好不容易用布条替他缠好的伤口,此刻被压扯,又得重新包扎,司露气得口不择言。
“疯子,小心你的伤,还要不要命了!”
面对她的辱骂,呼延海莫不怒反笑,笑得胸膛都在震动。
“哈哈哈,你说的不错,我就是个疯子。”
为了她,他自是可以不要命的。
司露无言以对,张口骂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呼延海莫笑得愈加肆无忌惮。
好似挨骂,能让他心情变好。
当真是个怪胎。
司露暗自腹诽,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依旧帮他小心翼翼地包扎着。
又忙碌了一阵,将各处伤口悉数缠完后。
她大功告成般松了口气,懒洋洋地靠到崖壁上,阖目养神。
现在只需静待呼延海莫的手下发现,出城来寻他们回去即可。
可她不欲与他说话,他却偏偏要来烦她。
“你是如何懂岐黄之术的?”
司露眼睛都没睁开一下,说道:“外祖母在世时,传授于我的。”
她并未骗他,司露的外祖母出生医药世家,祖上世代行医,曾祖更是出任过太常寺院史。
外祖母精通药理,是她儿时最崇拜的人,常缠着她教习医术,学以致用。
她年少时还曾生过幻想,若是一辈子不嫁人,就在长安城中开一间医馆,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将这一辈子,过得十足有意义。
呼延海莫从前查过她的背景,眼下一切都对上了,她母族却是是个医药之家。
呼延海莫又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是方才你一走了之,我会如何?”
“你会如何?”
司露睁开眼睛,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瞳。
他幽幽道,嗓音沙哑:“抓到你,然后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他说话时,神情阴冷不似骗人,司露庆幸自己方才未有走脱,脖颈间却掠过一丝寒凉,不由瑟缩了一下脖子。
呼延海莫被她的样子逗乐,伸过手去轻抚她的面颊,含笑道:
“怕了?跟你开玩笑的,我如何舍得杀你。”
见他恢复正常的神色,司露稍稍松了口气。
却听他又森森道:“我会把你的腿打断,将你永永远远锁在我身边。”
当真是个疯子。
司露头皮一紧,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睁大眼眸瞧着他,眼底浮起畏惧,一言不发。
心下却咒骂不已,白眼狼,恩将仇报,方才阖该不救他,让他自生自灭,最好死了才好呢。
呼延海莫却像是有读心之术,牵动了一下唇角。
“你在心里骂我?”
竟被他一眼看出心声。司露惊了一跳,害怕下连连摇头,辩解道:“才没有。”
见她心虚笨拙地解释,活像受了惊吓的林间幼鹿。
呼延海莫再次笑起来,笑意直达眼底,肆意又畅然。
司露搞不懂他。
任由他去笑,不再搭理,只当他是个疯子。
*
终于,在日暮时分,巴鲁带人找来了。
见到岩壁的情景,他震惊不已。
猜出发生了什么,他一个箭步单膝跪在呼延海莫身前,自责道:
“属下来迟了,还请可汗责罚。”
“事出意外,你何错之有?”
呼延海莫由他扶着缓缓站起身来,又道:“将这些尸体带回去,想办法查清他们的底细。”
这些黑衣杀手皆是中原面孔,训练有素,个个不怕死,想必定是来自大夏朝廷,哪个位高权重之人手中。
至于是谁,他隐隐有了猜测,但当下还不敢断言,不过通过尸检,或许能找出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查出源头。
*
回到达尔丹城中。
呼延海莫做了决定。
此处离中原太近,不甚安全,他要尽早带着司露回到北戎去。
翌日,他便破格将桑塔提拔为了城主,替他牢牢守住达尔丹这座城池。
桑塔受宠若惊。虽说这段时日,他确实将达尔丹代为管制得井井有条,但他毕竟只是个副将,绝没有连升几级,直接做城主的资格。
可见呼延海莫给了他十足的信任,对于呼延海莫的重用,他感恩不已,立誓绝不会辜负他的期待,定会用生命来守护这座城池。
让桑塔做城主,也不是呼延海莫一时兴起的决定,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先前他临时授命于他,其实一方面也是为考验他。
而桑塔不辱使命,将他的嘱托完成得很好,得到了他全部的信任。
所以他现在彻底可以放心,把城中的一切交给他。
带领王军返回北戎去。
战士们在外行军久了,自然也都想家。
一听说能回去了,个个都是精神昂扬。
本要走十天的路程。
加速行进,七天便赶至了。
而这一路上。
呼延海莫许是体质异于常人,竟然将那么重的伤,养好得七七八八了。
司露本以为回到王城他还需养伤,她便能歇息一阵子。
却不想他那么快就好了。
回到宫中的第一日,他就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她,得一番餍足。
司露自是推脱不得。
十日没有开荤,他满身都是欲望,夜晚闯入她殿中,更是火急火燎地便要登堂入室。
司露被他完全压制,有没有半点法子,只得任其索取。
屋内点了鲛油长明灯,明明灭灭,窗户没来得及阖抿,露开一条缝隙,有夜风徐徐送进来,吹开绡纱轻幔,旖旎似幻境。
炉烟浥浥,满室馨香。
窗棂之外,夜风澹澹,乌云闭月,眼看就要下雨。
不多时,这场雨便下了起来。
先是从斜风细雨,渐渐雨点声大起来,变作疾风骤雨。
像是云层积压了太久后的突然宣泄。
这一番风吹雨淋,让园中琼花瑟瑟发抖,战栗不已,摇摇欲坠地好似就要被摧断枝杆。
一直到了后半夜,这场风雨才息止。
园中的琼花恢复了宁静。雨露过后,将那娇嫩的花蕊濯洗的愈发水灵,粉嫩如茵。
*
这一夜,司露睡得很是昏沉。
翌日云开雨霁,天光灿灿。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朱丽过来服侍她梳洗,还说是可汗交代了,不让她们吵醒她,让她好好休息。
朱丽还说,可汗临走时,命人给她们全宫上下都发了赏赐。
所以今日整个王后殿中的宫仆们都很高兴。个个眉开眼笑的,伺候起主子来也愈发尽心卖力。
司露不以为意。
呼延海莫当她是什么了?从她这里得了甜头便给她全宫好处。
她可不会领他的情。
王后殿中一切如旧,司露不在的这段日子,呼延海莫给出的解释是,王后被他接去达尔丹了。
算算日子刚好对得上,宫人们也就再无议论了。
这一回,呼延海莫没有因迁怒,调走、或是责罚她宫中任何一人。
一来,司露出逃之地是在宫外,与他们无甚干系。
二来,上回罚春草入女奴营一事,司露与他生了好大的嫌隙。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触犯她的忌讳。
司露并不知道呼延海莫背后所想、所做的。
对她来说,当下,宫中一切都好,没有牵连到任何人,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眼看时辰不早,司露起身下床梳洗。
下床之时,只觉浑身都是酸痛的,走路就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引来两腿间的胀痛,昨夜呼延海莫确实太过分了些。
或许他也是感受到了,才会在今日给她全宫好处,作为弥补。
司露越想越气愤。
朱丽将她搀扶到妆台前坐下。
司露故意将朱丽支走,说道:“替我打盆热水来,我要净面。”
朱丽走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妆奁匣,从中寻出药丸来服用。
那是避子药。
为了不与呼延海莫有孩子,这是她亲手用中草药调配的,她素来精通药理,研制出避子药不是什么难事。
她将草药蒸熟、研磨后,捏成一颗颗的小药丸,装在瓷罐中,每次事后便会服用一颗。
保证自己不会怀上呼延海莫的孩子。
她对北戎、对呼延海莫深恶痛绝,如何会愿意留下与他的孩子?
此刻。
她坐在镜台前,照例从瓷罐中倒出一颗来,与惯常一样,捏在指尖放入舌中,抿一口香茶,吞咽下腹去。
药味苦涩,她又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蜜饯,含了一颗,压住那苦味。
甜意在舌尖蔓延,使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冲淡了昨日之事带来的不悦。
阖上瓶盖时,她瞥见瓷罐中,所剩的药丸不多了,得尽早备好才是。
呼延海莫如狼似虎,每次她以为够一个月的量,总会十天半月就用完,接下来采买草药时,还得多加些分量才是。
刚巧朱丽打了热水,端了铜盆走进来。
司露边净面,边与她道:“上回托你去集市上买来的中原草药,眼看就要用完了,你可能再去替我采买一些?”
“可是帮助可敦睡眠的草药?”
司露每次都是借口帮助睡眠,朱丽才愿意转托家人,去集市上替她采买回来。
宫中侍女不得随意离宫,故而朱丽都是写信给家人,托他们帮着买来后送到宫门口,她再去取。
司露知道她的此番周转,为了不被人发现,每次取药都让她小心。
她颔首说道:“嗯,不过此事我不想让人知晓,你得帮我保密。”
见司露目光认真,纯真的朱丽不疑有他,照旧答应下来。
“放心吧,可敦,我明白的。”
“我这就去给家人写信。”
难哄
司露回宫的第二日, 阿曼阏氏便来找了她。
带着关心和疑惑,阿曼问起她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只因她不太相信呼延海莫给出的说辞。
司露不在北戎王宫的这段时日。
全宫上下都以为司露是被呼延海莫接去了达尔丹。
只有阿曼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知道司露想要回中原的夙愿,也知道她先前逃跑的经历。
听出阿曼话里有话, 司露也不想瞒着她, 推心置腹道:“阿曼阏氏,这段时日内,我确实又出逃了一次。”
阿曼闻之,目光闪烁, 情绪复杂。
果然被她猜中了, 司露又计划了一次出逃,但看着眼下的情形,计划定然是再次失败了。
她担心司露被呼延海莫责罚, 问道:“那新王有没有对你不好?”
都是过去式了, 司露并不太想提及,并且其中的波折与复杂,非一言能概之。
她摇摇头让她宽心,说道:“没事,都过去了,安曼阏氏不用担心我。”
司露之所以对阿曼这么推心置腹。
是因为在整个北戎王室中,阿曼是她唯一说得上话、可以信任的人。
两人之间的相处, 彼此的关照, 是不计身份得失, 发自内心的。
在阿曼看来。
哪怕司露要她帮着出逃,她也会义不容辞, 不计后果地帮她。
司露见阿曼神情未松, 似还在为自己忧虑。
便将话题引向别处,试图让她放下顾虑。
她问道:“这段时日, 王庭可有发生什么事吗?”
听她发问,阿曼回转了心思,毫无保留地答道:“确实出了一些事。”
司露:“什么事?”
安曼有条不紊地说道:“被圈禁的四王子秘密与克达尔部落传递消息,被新王下令当众处斩,行刑那日,新王还命人押解着三王子和七王子,前去观看,作为警示。”
克达尔部落是四王子的母族,他与母族暗中往来,目的定然不纯,谋反之心昭昭。
对此,呼延海莫定不会容让。
杀鸡儆猴,他做得很是干脆利落。
只是这样一个人。
对自己的兄弟说杀就杀。
当真是光想想就让人觉得胆寒,说起手段狠辣,呼延海莫当之无愧。
此事发生在呼延海莫当初折返北戎寻她之时,距如今早已过去了一个多月。
可司露还是生出了一阵后怕,她想起当日洞崖遇险,若是她真的抛下他一走了之,事后呼延海莫很可能真的杀了她。
他那日所说的话或许也并非是玩笑话,而是他心中真实所想。
司露遍体生寒。
又听阿曼感慨道:“新王手段雷霆、做事狠绝,公主在他身边,定要谨慎行事,好好保护自己才是。”
司露颔首。
安曼对她的关心,她从来都能感受到。
安曼又想起什么,说道:“眼下新王对您盛宠备至,可以不计较您的所有过错,但说句难听的,哪怕是无限荣宠,谁又能保证长长久久?主导权握于旁人之手,如何有自己把握来的牢靠?”
“您眼下要做的,一是不要惹怒新王,消磨他对您的宠爱,二是该用您的美貌,为自己谋来日才是。”
司露如何听不出阿曼言语中的好意,她言辞恳切,句句发自肺腑。
她所言,无非是想让她抓住当下的盛宠,为自己的将来谋福利而已。
阿曼从前就是因为缺少汗王的宠爱,才会在宫廷中处处受人欺凌。
她不想司露的来日步她后尘,遭受磋磨。
见司露不语,她又语重心长道:“眼下新王对公主的好,我们所有阏氏都看在眼中。”
“他不仅没有宠幸过先王任何别的女人,还下令取缔了各部落选贡美人入宫的旧俗,可见对您专宠至极。”
“您何不把握这个好时候,为自己争取有利的筹码?”
“每个女人都逃不过老去的一天,若不能把握花期,为自己的将来铺路。那么未来难保没有失去宠爱,凋零潦倒的一天,公主您若是想明白其中道理,就该好好为自己打算。”
司露听明白了,阿曼铺设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劝她生下一子半女,好让自己将来有份倚仗。
她虽良苦用心,但此事对她而言却是绝不可能的。
阿曼或许认为她两次逃跑失败后,便会认命留在北戎。
但她错了。
她并未如此想。
面前,阿曼眼神恳切,犹在絮叨。
“公主若是不嫌弃,阿曼可替您去弄来助孕的药物,毕竟您与新王这么久了还没有……”
见她越扯越远,司露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她平静说道:“阿曼阏氏,不瞒你说,我眼下虽然逃不脱,但我终有一日还是要走的。”
此话一出,阿曼张大眸子,满脸的不敢置信。
“公主还要逃吗?”
阿曼本以为两次被抓,司露定会死心的,谁料她竟然还有斗志。
“嗯,我不会放弃。”
司露微微一笑,目光清澈,檀唇娇妩,颊边耳铛轻动,明明温婉得不成样子,可那份坚定的信念,却让她勇毅得好似一株傲雪凌霜的梅。
望着她眸中的那片华彩,安曼渐渐懂得了司露坚韧的心志。
那一刻她满心敬佩。
她不再规劝,而是选择支持她,站在她身后。
她决定了。
不管今后司露要做什么,她若能帮,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公主,我明白了。”
她大受触动,眸光闪闪。“今后若有帮得上的地方,请您一定不要回避,告知阿曼,好吗?”
安曼能懂她,尊重她,并愿意出手援助她。
司露如何不感动,心下涌过阵阵暖流。
可这么好的阿曼,她如何舍得牵累她呢?
她目光灼灼闪烁着,表达满心的谢意。
“谢谢你,阿曼。”
这一句谢谢,发自内心,带着十足的感激。
这也是她第一次直呼阿曼的名字,她彻彻底底将她视为了亲人,而非朋友。
若说从前两人间还存着一层薄薄的屏障,没有突破的话,那今日,她可以笃定这道屏障彻彻底底破了。
她们两人之间,从此交心交底,再无半丝罅隙。
天光撒进殿室内,遍地浮金。
举目向外看,天高云淡、风轻日朗,一派安逸祥和的画面,仿若将这世间美好的一切,尽数展现在了眼前。
*
经阿曼那日的提醒后。
司露这几日在呼延海莫身边时,总是小心翼翼的,比从前谨慎了许多。
呼延海莫自然察觉到了,他大致能猜出其中原委,便捏起她的下巴问她:
“可是阿曼阏氏同你说了我的事?”
彼时司露正在替他换药,猝不及防的这一举动,让她重心不稳,险些扑倒在他身上。
呼延海莫赤.裸着上身,那些刀疤暴露在阳光下,显得狰狞又可怖。
“才没有。”
司露稳了稳身子,鬓发从他胸膛上蹭过,宛如小猫的爪子,挠得人心里痒痒。
长睫在眼窝处扫下一团阴影,纤长分明的睫羽下,一双水润乌瞳宛如曜石,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虽保持着平静,但眸底的心虚,却让他一眼洞穿。
“她可是同你说了四王子的事?”
呼延海莫将她拉扯进怀中,与她四目相对。
“你若因四王子的事而畏惧我,那大可不必。”
司露眼睫轻动,并未说话。
呼延海莫朝她解释:“我本不想杀他,是他自己寻死。”
“若他没做那些小动作,我大可以让他和三王子、七王子一般,衣食无忧活到晚年。”
衣食无忧活到晚年?
亏他说得出来。
司露被他用双臂揽着,只得伏在他身上,听着他自诩好人般的言语,嘴角牵起一抹嘲讽。
“可他们被你圈禁,和囚犯有什么两样?”
呼延海莫却道:“就像你们中原话里说的,胜者为王,谁让他们输给了我?我没斩草除根杀了他们,已是仁慈了。”
他说得却是没错,若是放任三王子和七王子回母族,他们定会卷土重来,夺取他的王位。
只有将他们圈禁在宫内,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此外,将他二人作为人质,拘于宫室,也能更好地控制他们的母族。
这不可谓不是一箭双雕,呼延海莫的卓绝心智由此可见一斑。
可就算通晓其中缘故,司露却还是觉得心气不顺。
许是联想到了自己,故而悲从中来。
她不也是一样,被他圈养起来了吗?
哪怕锦衣玉食的供着,没了自由,生活也是了无生趣。
他凭什么可以随意摆弄他人的人生?
司露越想越悲愤,咬着牙不说话。
可该死的呼延海莫却偏偏又在此时添了一把火。
他揉捏着她白嫩的脸颊,逗弄小猫一般,揶揄道:“在想什么?又在心里骂我?”
凝脂雪肤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玉.乳般的手感叫人欲罢不能。
司露怒上心头,挣扎着试图从他身上脱开,不耐烦道:“你松开我,我不想同你说话。”
呼延海莫哪里肯放,不仅不放,他还玩闹般地擒住了她的手腕,让那白腻的柔夷紧贴在他皮肤上,笑眯眯道:“我不松,你又能如何?”
司露气愤难当,脑子一热,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对准他胸膛上的伤口,俯下唇狠狠咬了一口。
呼延海莫吃痛松开了她。
司露这才从他怀中挣离。钗环尽散,鬓发散乱,方才她是发了狠的,以致那结了痂的伤口再次被她咬破,溢出鲜血。不少沾染在她的唇瓣上,使她原本素丽的唇,染上了殷红血色,显得格外鲜艳妖娆。
她站在床榻几步开外,瞳孔闪动,喘息未定,那种心绪难平的愤恨犹在,使她浑身还带着瑟瑟轻颤。
呼延海莫哪里懂她的心气难平。
觑了眼胸口被她咬破后血淋淋伤口,他半点未恼,轻挑眉梢,抬眸望她,痴痴一笑。
“小野猫,越来越不听话了。”
她气愤难当,他却只当她是在与他玩闹。
司露瞧着他,心下深深觉得,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是同路人。
呼延海莫缓缓坐起身子,似笑非笑望着她,目光带着几分玩味。
他直勾勾瞧着她被血洇染的嫣红的唇瓣,欲壑难填,此刻只想一吻芳泽。
司露自是不愿,当他走上前揽住她的腰,又想夺吻时,再次狠狠咬了他一口。
若说一次是情趣,那接二连三的反咬,便弄得呼延海莫有些不耐烦了。
他擒住她的胳膊,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在怀中,三步并做两步,丢上了床榻。
“这么不听话?是该好好教训教训了。”
榻上锦被绵软,摔上去并不疼,司露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须臾而至的一只大手,猛地按住,那手掌开阔坚硬好似铁钳,大力按在她的腰上,使她再也动弹不得半分。
紧接着,大掌带风袭来,那玉臀便结结实实挨下了重重的两巴掌。
猝不及防的疼痛,让她羞耻地嘤咛出了声。
司露咬着牙挣扎,却被腰上那只手以绝对力量压制着,怎么也挣不开。
屈辱感弥上心头,她羞愤得几乎要死去。
“小野猫,还敢不敢咬不咬人了?”
又是几掌间错落下,伴随着呼延海莫又沉又缓的嗓音。
司露死死咬着牙,眼圈在屈辱下早已红得不成样子,晶莹泪滴在眼眶打转,摇摇欲坠。
是,她是野猫,是他豢养的宠物,她斗不过他,也不能生他的气,若是反抗,就要遭受这样的羞辱。
司露羞愤得几乎难以喘息。
他从来不懂得尊重。
伏在锦被上,司露一声不吭,眼圈却是通红的,一双杏眸仿佛在落雨,簌簌而下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呼延海莫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瞥见她泪水涟涟,伏在锦被上哽咽哭泣。
他一下子慌了。
好端端怎么哭了?
摸不着头脑的呼延海莫彻底傻眼了。
他明明以为是在与她玩闹,可她为何会哭得这样伤心?
通红的双眸满是悲伤,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对上那双红肿的杏眼,他的心一下下抽痛起来,将人从锦被上拉起来,紧紧揽入怀中,低头亲吻她眼睫上的泪珠。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司露杏眸通红小兔一般,眼神死寂,像是丢了魂魄般,始终一言不发。
呼延海莫彻底慌了。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甚至有一种畏惧袭上心头。
他害怕她就此再也不理他,害怕她永不会对他再敞开心门。
怕她舍弃他,抛弃他,再不会像上次那样跑回来救他。
“我方才是与你玩笑而已,不是有意的。”
慌乱下,他想到解释,只是那解释显得十分蹩脚,苍白无力。
司露的泪水不再流了,但心中愤恨仍旧未平。
她紧抿着唇瓣,脸色冷若冰霜。
玩笑?
她只觉深深的嘲讽,如此的羞辱,就用轻描淡写的玩笑就能盖过了?
呼延海莫见她依旧不理自己,愈发软下嗓子,耐着性子来哄她:“是我不好,不该对你下那么重的手,将你打疼了是不是?”
他作势竟还要来揉她的臀。
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
他根本不懂她为何悲愤,也根本不明白自己此举错在何处,他与她,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观念永远契合不到一起去!
所以碰撞在一起,总会生出矛盾。
司露忍无可忍,红着眼睛咒骂道:“浑蛋,你放开我。”
呼延海莫这次没有强求,任凭司露从他怀中挣脱出去,躲开他几步远。
她满身狼狈,眼圈还红着,泪痕犹在,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感,素裙墨发,不加装饰,这种恬静楚然的模样,却已美到极致。
明明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足以俘获世间所有男人的芳心,却偏偏如傲雪之梅,倔强不肯低头。
呼延海莫将手撑在身后的榻上,看着她挑唇轻笑。
司露质问他:“你笑什么?”
呼延海莫道:“若是骂我能让你消气,那你尽管多骂骂就是了。”
“疯子。”
司露可没有好脸色给他,冷冷道了一句。
“好了,骂也骂完了,是不是该消气了?”
呼延海莫从榻上站起来,满是好脾气地走到她身边,“我们可以和好了么?”
司露冷着脸,只觉厌烦。
“谁要跟你和好。”
呼延海莫再次凑上来,舔着脸告饶:“今日是我不好,明日带你去草原骑马,让你自由自在、开开心心一整日,怎么样?”
他方才其实隐隐约约也猜出些明堂来了。
司露大约是因圈禁一事念及己身,才会生出那么重的悲怆。
是该带她好好放松一下了,成天憋闷着,郁郁寡欢,他真怕她将自己的身子气闷坏了。
司露横眉冷对,勾起嘲讽的嘴角。
“有你陪着,我只会觉得喘不过气,如何自由自在?”
“牙尖嘴利。”
见她又能跟他争锋相对,呼延海莫不怒反笑。
只要她不再似方才那样,脆弱得像一块破碎的水晶似的,他便可以安心了。
他靠近她,用商量的口吻,说道:“那我只远远的跟着你,怎么样?”
司露挑眉,泠泠似雪。
“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呼延海莫看着她清丽脱俗的面庞,闻着她身上幽兰的方向,心尖不免再次被撩动。
只想狠狠吻她、占有她。
但因为有了方才的事,他努力克制住了。一切留待明日草原上,等她心情好了,再行此事。
他不敢冒然吻她,便退而求其次,只在她雪嫩的脸颊边印了一口,浅尝辄止。
“乖猫儿,你知道就好。”
*
是夜,月色深浓,星子低垂。
寝殿内,火烛葳蕤,半明半昧。
绡纱帐幔轻盈,随着窗棂外吹进来的夜风,飘飞摇曳。
纱幔被吹开,露出铺了软缎的阔叶紫檀大床上,其上,却是空空如也。
四角鎏金铜炉内点了熏香,细瘦的青烟从雕花镂空中冉冉腾出,满屋都弥散着香气。
这些浓郁的香气,遮盖了草药的气味。
一盏白玉绢纱屏风上,红烛酥手,纤纤身影,皆映在了上面,宛如一幅安和宁静的水墨画卷。
司露立在白玉屏风之后,正在配制草药,素洁的袖子被撩起。用一根细细的束带绑着,露出一大截藕白纤盈的臂膀,灼灼灯火下,泛着莹润的光辉。
乌发用一节木枝轻挽,露出一张姿容绝艳的面庞。当真是应了那句,荆钗素裙,清丽脱俗。
莹莹火烛下,她目光认真,动作仔细,一丝不苟。
更漏滴答。捣药声堵堵,清脆入耳。
司露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已是黧黑一片。
恐怕今日会是个不眠之夜。
可她必须速战速决,毕竟制药一事拖得越久,越容易被人发现。
尽管已经忙碌了半宿,身疲体乏,但她还是不愿安歇,擦了擦额汗,继续捣药。
可就在此时,门扉处蓦然传来了动静。
是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
“王后,可有安歇了?”
紧接着,一道悠然的嗓音自门扉外传来,带着玩味的语气,徐徐入了她的耳中。
司露心中一惊。
手中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呼延海莫怎么来了?
好在她今夜留了个心眼,反锁了房门。他没能立刻闯进来,看到这一切。
司露咬唇,强忍住慌乱,快速将桌上的东西悉数收起来。
扯下衣袖上的缠着的丝绦,将两袖落下来,拂拂衣衫,整顿好易容。
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的面色,往门扉处走去。
“王后,你在里面吗?再不开门,我可就要硬闯了。”
外头,呼延海莫的嗓音再次传来。
竟要硬闯,还怕她跑了不成?
司露满心腹诽。
吱呀——
拉出门栓,推开门扉。
呼延海莫立在门口,一席裘氅,身形如松,挺拔英武。
灯影绰绰,映出他深眸高鼻,斧凿刀刻的容颜,明明是棱角分明,英俊非常的一张脸,嘴角也是噙着笑的,可那一双眸子却格外深邃,像是要看到人的心里去,好似……带着猜疑。
司露被他看得发毛。
一颗心都跟着揪起来,紧张不已。
好在宽大的袖笼遮住了她的玉手,没让他看出双手在微微颤抖。
司露努力保持镇定,说道:
“我都睡下了,你为何还要来吵扰。”
呼延海莫眼神微动,不管不顾往里走,“你从前未锁门,我常常半夜会来躺在你身边,你又不是不知道。”
司露是知道的,半夜睡着时,呼延海莫有时会来,他不会打搅她,只会静静躺在她身边,与她同床共枕眠。
殿中夜夜有护卫值守,又有侍女在外间守夜,她确实没有反锁房门的必要。
一时找不到理由,她口不择言道:“锁门自然是为了防你这样的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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