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
呼延海莫的目光在屋内逡巡了一圈, 未发现什么端倪后,缓缓踱步到床榻边。
他坐在床榻上,双手支在身后, 好整以暇的模样。长眸如炬, 望着她笑。
“没料到在你口中,我竟成了贼人。”
见呼延海莫变回了轻松的样子。
司露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他是相信了。
“来,坐过来。”
他朝她勾勾手, 示意她坐到他身边去。
司露不愿听他的, 自顾自走到书案前坐下,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了本书册,静静翻看起来。
一席素洁不染的寝裙, 袖口处染了暗花, 此刻她静静端坐,目光沉静,身姿如柳,皓碗似雪,恬淡楚楚。
烛火流淌在她身上,半明半昧间,将人笼上了一层明黄色的光晕, 领口处一段藕白的颈项, 更是欺霜赛雪, 盈盈泛着玉光,撩拨着人的心弦。
原本睡在书架一脚的毛球醒了, 他缓缓走出来, 通体雪白的长毛松软,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蹿进灯下看书的司露怀里。
呼延海莫看着这一幕,一颗心都平静下来了,在她这里,他总能感受到安详。
她不过来,他便只能主动出击。
从床上站起来,他缓步走到她身后,高大的阴影落下来,将玉雕般的小人儿笼罩其中。
他俯身,从背后环住她,粗壮结实的臂膀箍过来,满满的力量感。
“怎么,我一来,你连睡觉都不愿意睡了?”
司露继续不说话,只当个哑巴。
“好香。”呼延海莫在她发间轻嗅。
与往常的淡香不同,她今日身上的味道格外香些。她不说话,他便似在唱独角戏,乐此不疲地又问:“用得什么香?”
司露心尖一跳,怕他看出了苗头,便将手中书册重重阖上,啪的一声丢在桌上,不耐烦道:
“我是你的奴隶吗,事事都要向你禀报,用什么香还要告诉你?”
呼延海莫并未恼怒,自她哭过以后,他对她的态度格外好,耐心到了极点。
“还在为早上的事恼我?”
呼延海莫只以为她还在恼她。
本以为半日过去了,她该消气了,方才他夜里睡不着,也是记挂着这件事,所以才会半夜过来,想来看看她的状况。
司露不说话,眉目冷清似雪,只抚摸怀里的毛球。
她的冷若冰霜,呼延海莫早已见怪不怪。
他亦伸出手去轻抚她怀中的猫,带着醋意般道:
“我看你对它,都比我好,这是什么道理?”
他竟还有脸问为什么。
司露轻挠着怀中毛球的下巴,那毛球舒服地在她怀中蹭来蹭去,摊开了肚子任她摆弄。
就在呼延海莫以为司露不会回答时,去听她轻启红唇,带着嘲讽说道:
“他不似你这般高高在上,会对人发号施令,我们互相尊重彼此的意志,所以相处起来没有压力,很融洽。”
呼延海莫静了一瞬,将她的反复咀嚼了一遍,目光深远,状若沉思。
“互相尊重彼此的意志——”
司露道:“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不会强求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就像此时,那猫看到别处好玩的要走,司露便顺从地放他从膝头跳下去,任他去独自玩闹了。
“唔。”
呼延海莫看着那通体雪白的猫儿,似是明白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蹲下来,执她雪嫩的柔夷,瞧着她的目光极认真。
“所以你是觉得我常常强求你,没有给你充分的尊重?”
难道不是吗?
司露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冰凉的唇角翘起,带着讽意。
他能意识到这点就不错了,但她可不止望他会有什么行动。
呼延海莫今日的脾气格外好,耐心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的双臂从她膝下穿过,动作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来,不似从前那般粗鲁莽撞,缓缓挪步,走到床榻边,口吻认真说道:
“从前是我不好,今后我会慢慢学着去改,怎么样?”
司露哪里会信他,北戎的男人骨子里就不尊重女人,哪里是那么容易改的。
呼延海莫见她不理他,又认真道:“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们北戎崇尚武力,不似你们中原讲究礼仪,所以你总觉得我们之间格格不入,但请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他循循说着,模样很是真挚,将她轻轻放置在榻上,与她相对而卧。
司露差点就信了。
而然仅仅只是下一刻,呼延海莫的话却又让她心惊胆战起来。
“我爱你。”他将她搂在怀中,下颌抵在她的额发上,轻轻说道:
“所以我很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此言一出,司露心头一跳,浑身止不住得发紧,从头到脚都是凉的。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变得这么好脾气了,原来目的在此,是她天真了。
像呼延海莫这样目标至上的人,她就不该对他心存幻想。
正不安着,耳畔又传来呼延海莫低沉的嗓音,带着惋惜。
“今日我去问过巫医了,为何你迟迟没有怀上孩子。”
司露又是一惊。
却听他道:“巫医说你长期心绪不佳、忧思过重,身子太弱,所以才会不易怀孕,需要好好调养。”
他将她紧紧抱着,眼神带着心疼。“其中最重要的,是改变心情。”
呼延海莫的胸膛结实又滚烫,明明是安全感十足,却让司露感到压抑。
她抿着唇一言不发,心下一片繁杂,还带着紧张和局促。
“往后我会学着尊重你,我要让你的心情好起来,等你的身子调养好了,便可早日怀上我们的孩子。”
呼延海莫抱着她,铁汉的柔情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你知道吗?我真是太想要个我们的孩子了,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带着憧憬一般道:“如果是个男孩,我会选他做我的继承人。”
若是旁人听得此话,定是开心坏了。
可司露听着他的话,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发怵,恐惧蔓延全身,寒彻肌骨。
他如此想要孩子,若是知道了她私自服用避孕的药,不知又会发作成什么样子?
眼下他对她越是温柔,就越让司露感到不安。
“过几日我们从草原回来,我让巫医替你再看看身子,开些补药补补身子。”
心头大乱,司露躲避开他的眼神,掩饰住那片心虚,冷淡漠然道:“不必劳烦,我最讨厌吃药。”
好在呼延海莫这次并未强求,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浅笑,伸手捋她的鬓发,眼神温和。
“好,那我便让厨房多操操心,在饮食上给你多多进补。”
说罢,他吹熄火烛,满室陷入黑寂。
将那娇软的人儿捞在怀中,呼延海莫枕在她的颈窝处,十分安逸地阖上了双眸。
折腾了一晚上,许是太累了,司露困意顿生,迷迷糊糊间睡着了。
两人就这么相拥而眠了一整夜。
*
翌日清晨,日影横斜时,司露方才缓缓睁开眸子,醒转过来。
下榻后,她整个人无精打采,头也晕晕的。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踏实,梦里都是呼延海莫发现真相后,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可怕模样。
朱丽进来替她梳妆,问道:“可汗今日带您去草原,请问可敦您要作什么装扮?”
司露稍稍一愣,往常不都是按照呼延海莫的喜好来,何曾征询过她的意思?
朱丽看出她的疑惑,道:“可汗特意吩咐了,衣着首饰,钗环佩饰,都由您自己来选,不必顺着他的意思。”
*
天光一片晴好。
广袤无垠的云上草原,一碧万顷的绿草铺开至天地尽头,蔚蓝苍穹之下,恍若一块流淌的碧色长毯。
金色的阳光温柔且绵淡,在层浪叠涌般的绿浪中洒下碎金一片。
牛羊成群,骏马奔腾,这些鲜活的生命都在碧绿的画卷上滚滚流动着,装点着这一处生机盎然的世界。
在这碧色无垠的天地间。
最耀眼的,当属那一抹策马奔驰俏丽身影。
当她的出现的那一瞬间,几乎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乌发结成高髻,用洁白的玉簪挽在头顶,随着疾风快马,被束的长发流泻开来,在风中轻扬,一身红黑色交错的皮质劲装,勾勒出完美玲珑的曲线,脚蹬黑色皮靴,腿部线条笔直莹润。
最出众的当是那张绝丽的面庞,似水中月,镜中花,气质出尘,容色堪比天上神女,给人遥不可及之感。
司露就这样策马疾驰在苍山脚下,英姿飒爽,光芒四射,引得众人一阵又一阵喝彩。
美景是能让人忘却烦恼的。
尤其是这样策马奔驰在辽阔天地间,更能疏散心中的郁结,得到心灵的解脱。
沐着山风,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恍若挣脱了牢笼和枷锁的束缚,得了自由自在的天地。
但放松仅仅只得片刻,瞥见出现在身后的呼延海莫时,瞬间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策马追了上来,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
当真是阴魂不散,半刻独处的机会都不给她。
司露不想看见他,加快了马速。
“驾——”
她策马扬鞭,英姿飒飒,马儿飞驰起来,烈烈的风声在耳畔回荡。
从前在长安,她便喜欢骑马,她的马术,儿时是父亲亲自教的。
父亲半生戎马,素有龙虎将军的威名,虎父无犬女,她的马术自然也不会差。
当年,她在长安一众贵女间,若论马术,当是佼佼者的存在。
尤记大长公主府的春日宴上,她便因赛马,一举夺了魁首,得了大长公主的青睐。
大长公主膝下无子,将她当做女儿来看,而她刚好又年幼丧母,便将大长公主当做母亲来依赖,两人之间便如前世定下的缘分,十分亲密。
后来她家族落难,被没入掖庭,大长公主更是屡屡为其奔走,处处帮衬,将本就羸弱的身子都忙坏了。
后来大长公主骤然薨逝,她再无任何人可倚靠,只能独自挣扎着在掖庭那泥淖中活下来。
所以每每想起大长公主的离世,她还会觉得鼻头酸楚,眼圈发酸。
马儿一路奔驰,钻入密林深处。
密林之外,有悬崖峭壁,高耸入云。
天高云淡,群鸟掠林,瀑布高悬,宛如银练,漫射着虹光。
此处风景极好,司露勒马悬缰,停下来,驻足欣赏。
呼延海莫亦赶到了。
他在她身边停下来,翻身下马,身上的裘氅轻扬。
呼延海莫朝她走过来,长腿蜂腰,肩背开阔,身形俊朗。他在她的马前站定,顺势张开双臂,便要将她抱下来。
司露避开他的拥抱,单手按在鞍垫上,轻轻松松翻身下马。
呼延海莫的目光满含笑意,烛火般灼亮,他对她充满了惊喜,好不吝啬地夸赞道:
“刚才见你骑得那么快,本来还很担心你。”
“没想到,你骑马骑得这样好。”
“不愧是大将军的女儿。”
他查出了她的所有底细,自然也知道她有个将军父亲。
司露避开他火热的目光,带着几分叹息道:“只可惜儿时身子太弱,父亲没能教习我武艺。”
若是有了武艺傍身,也不至于后来处处被人欺负。
“你若习了武,我便该畏妻了。”
呼延海莫将身上披风解下来,围在她身上,结好系带。
他的玩笑,司露并不在意。
她确实身子弱,方才纵马一场,虽得了身心的酣畅淋漓,但此刻微微的娇喘也是真的。
眸中蓄满了春水,唇瓣因剧烈运动过后,略微有些苍白,而那面颊之上,生出的两团红晕,仿若娇嫩欲滴的锦绣团花,格外盛艳。
呼延海莫看得心潮都在涌动。
他能感受到自己强劲的心跳。
他目光贪婪盯着她,直勾勾的,好似窥视猎物的猎人。
不得不说,今日一身劲装、英姿飒爽的她,再次狠狠击中了他的灵魂。
他从前只觉她素洁淡雅,恍若不染尘埃的神女,今日却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热烈、鲜活和奔放。
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忍不住去亲吻她。
耳畔是哗哗流泻的泉瀑声,呼延海莫揽着佳人的纤腰,认认真真的吻她。
从昨日便开始压抑的躁动,此刻在这个绵长的吻中,彻彻底底得到了释放。
密林遮住了大片天光,投下斑驳日影,风拂林动,光点也跟着晃动,花飞蝶舞,水声潺潺,恍如梦幻。
突如其来的吻,让司露没有半点招架之力。
不同以往的宣泄粗莽,来势汹汹,他变得克制轻柔,小心翼翼,似是特意收了力道,怕将她碰坏了。
他的手垫在她后背,再将人抵在了树干上。灼热的呼吸扑在她耳畔,他含咬挑弄着那垂下来的软肉。
见她没有抵抗,他继而再去衔她的唇珠,一步步深入,再去勾缠那道粉嫩的小舌。
司露并非不想抵抗,只是呼延海莫将她浑身的都折腾软了,酥了,麻了,让本就在策马后精疲力竭的她,没有半点推拒的力气。
那两只柔夷宛如软绵的猫爪,推在他身上没有半点伤害力,反而像是在撩拨人心,弄得人心口痒痒。
清风皎皎,吹开层层浪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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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暮雨连天。
太极宫,南书房内。
玉帘高卷,炉烟浥浥。
风拂纱动,漫天的雨珠斜飞进窗内,沾在绸丝帷幔上,洇湿一片。
新帝李景宴端坐紫檀玫瑰圈椅之上,正目不斜视地伏案批阅奏折,宽大的衣袖缠绣了银丝,牵动时宛如浮云滚动,矜贵不可攀。
他容颜似玉,眉眼温朗,君子谦谦。
不多时,有内侍走进来,说是杨仲杨尚书求见。
李景宴搁下朱笔,面上神色肃肃,当即道:
“快请进来。”
杨仲一席绯红官袍步入室内,仪容整峻,宛如孤松,他叉手深躬,对李景宴行了大礼。
“臣杨仲,参见陛下。”
李景宴下座去相扶,“杨爱卿快快平身。”
杨仲落座后,李景宴屏退了所有内侍。
窗外阴雨绵绵,天光晦暗,室内点了鲛油的长明灯熠熠闪烁。
“杨尚书,朕命你办的事如何了?”
杨仲目光谡谡,将怀中藏着的折子呈上,“还请陛下过目。”
李景宴接过奏疏仔细翻看,眼神渐渐变得灼亮。
杨仲道:“臣已掌握了顾临的门生互相勾结,贪墨徇私等数条罪证,只等时机一到,便可将他们连根拔起。”
“此中千丝万缕,牵连深广,到时顾临也难逃其责。”
“好、好。”李景宴赞不绝口,长眸烁烁,“不愧是朕最得力的杨爱卿。”
只要顾党彻底扫除,那他便在朝堂上再无掣肘,可以真正执掌大权了。
李景宴看了眼窗外的细雨,说道:“云开雨霁前,自是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候。杨爱卿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提来,朕定会不遗余力替你做到。”
“朕还可向你允诺,来日顾临一倒,宰相的位置,便是你的。”
杨仲听闻此言,大受触动,赶紧起身,稽首跪拜,“臣,谢陛下厚爱。”
送走杨仲后。
李景宴再次返回了宫室。
他站在桌案前,铺开宣纸,扬手举笔,落下几个浓墨重彩的字。
“顺时而动、蓄势而发。”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顾临这把剑,他已经利用完了,是时候该收起来了。
若他不配合,那便直接折断,一劳永逸。
*
李景宴走出南书房时,夜色已沉。
骤雨已歇,空气中任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地板在宫灯辉映下,反着淡淡的光。
宫人提着灯笼走在他前头,给他开路。
还未走出几步,去见一内侍面带急色,匆匆奔至他跟前,跪在地上,结结巴巴地朝他道:“陛、陛下,您派出去的暗影卫,只、只回来了一人。”
李景宴沉静的眉眼闪过惊色,问道:
“人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他这只暗影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大内高手,就算千军万马中也能保全下来,如何会——
李景宴不敢置信。
他回到南书房内,在琉璃灯下来回踱步。
待到那内侍带着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暗影卫到来时。
他方才相信了此事。
那暗影卫虽然活着,但只能说是苟活下来的。
瞎了一只眼,脸上的刀疤深入骨髓,贯穿到了头部,像是生生嵌了一条沟壑,看着十分可怖。
可见他先前,所受的创伤有多大。
更令他无法释怀的是,一整支暗影卫全部折在了北戎!
李景宴怒火中烧,再没了半点平日的端方持重,嗓音带着薄怒,发出喑哑的,类似嘶吼的声音。
“不是同你们说,不要直接动手,不要正面出击,要伏击,要等待时机,趁呼延海莫身边无人时,再动手吗?”
他痛恨不已,袖笼中双拳捏得死死的,灯影下来回踱步。
那暗影卫跪在地上,浑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响起那些惨死的弟兄,他红着一只眼睛,咬牙切齿地说着,嗓音悲痛到了极致。
“陛下,我们如何没有设伏。”
“可、可是——”
“那北戎王凭一己之力,把我们所有弟兄,都杀了。”
李景宴目眦欲裂。
仅凭一己之力?
从前他听说过北戎太子呼延海逻是个天生神力的怪物,可在千军万马中冲杀自如。
而弑兄篡位的呼延海莫定不及呼延海逻,所以他大可以对北戎放松警惕。
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勇武之能。
若此事属实,那呼延海莫的武力,或许远在那被北戎人传作神话的呼延海逻之上。
他这数十暗影卫的力量加在一起,足可对抗千军万马。
但呼延海莫竟然凭一己之力,就灭了他们尽数。
李景宴仍旧沉浸在不敢置信当中。
他的胸膛起起伏伏,双拳攥得死死的,气息未定。
如此看来,他今后不可再小觑此人,对于北戎,也要多多防备才是。
遣退了那死士后。
李景宴在南书房内坐立难安。
他的露儿。
此番没能救出她,实是他无能,亏欠了她。
他必须得另寻办法,再去营救她。
*
云海草原上,夜色静谧,夜风阵阵,吹开遮月的淡云。
宽大舒适的毡帐内,烛火未熄。
司露躺在床榻上,浑身上下都是酸痛的,不仅仅是骑马累着了,更因为呼延海莫在林中的趁火打劫。
好在他下午餍足了,晚上就不会再来叨扰她。
她也能落得个清闲。
侍女端来茶点,说是呼延海莫特意吩咐人准备的。
司露瞥了一眼,都是滋补身子的红枣、燕窝、人参一类的汤羹。
便道:“搁在此处,出去吧。”
她百无聊赖,便想着寻毛球出来玩,此番来草原上散心,呼延海莫安排了三日。
为了让她更好的解闷,自然将毛球也一并带上了。
只是眼下司露在帐子内,各个角落,来来回回找了数遍,始终没有找到毛球。
她急了。
毛球是认主的,不会轻易去陌生人处,若是不小心被陌生人抱走,定会吓得浑身发抖,躲起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也是有的。
情急之下,她想到去找呼延海莫。
整个营地上,他是可以发号施令的人,人多力量大,把大家都叫起来找毛球,总比她一个人没头苍蝇一般瞎转的好。
于是她撩帘出帐。
径直朝呼延海莫处理事务、接待来客的主帐走去。
夜色漆漆,暗香浮动,月色空濛,流波万顷。
脚印深深浅浅落在草地上,发出簌簌声响,司露一边走着,一边不忘寻找。
“毛球——”
“毛球——”
她小声呼唤着。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呼延海莫正在处理政事的主帐。
帐内灯火未熄。
明明灭灭的烛火闪烁,照亮了帐中的一切,也将里头正在对坐攀谈的两个人影,清晰映在了毡帘上。
一个身形峻拔高挺的,是呼延海莫无疑了。
只是另一个,虽头戴毡帽,但五官扁平,脸无棱角,倒更像是中原人士。
营帐前侍卫林立,司露不能闯进去,只在外静静等候着。
当她透过毡窗的缝隙听清里面的对话时,更是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那带着毡帽的人中原话格外流利。
确实是个中原人。
此人是谁?
呼延海莫怎么会跟中原人打交道?
而且不是当众在宫内宣见,却要在夜间,在私下里见面,那中原人还要伪装成胡人的样貌。
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
难不成——
她仔细去听他们的对话,大致听清了一些,但全貌不明。
那个中原人的身份,应当是一名中原官员的手下,他作为来使,与呼延海莫互通往来,并表达了他家主上对呼延海莫的深深尊敬。
临别前,呼延海莫还当场写了书信一封,让那来使回去转交。
司露透过毡窗缝隙,瞧得一清二楚,心若擂鼓,震惊不已。
与他通信的人到底是谁?
难道他们在密谋些什么?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弄清楚。
蓦地,毡帘被掀开。
呼延海莫送走那来使时,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司露。
司露立在火光下,心跳加速,努力保持着冷静。
他黑黢黢的眸子对上她,带着幽沉,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情绪难辨。
“王后怎么来了?”
司露克制住心头情绪,开口道:“毛球不见了,我寻了半天没寻到,想让你派些人手去寻一寻。”
那些侍卫亦道:“可汗,王后来寻见您时,您正在接待贵客,属下便让王后在毡帐外等候了。”
呼延海莫不再犹疑,朝她走过来,将裘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用温热的手搓搓她的脸颊,又将她一双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眸中溢满温情。
“夜里凉,你派人来叫我就好了,何必亲自赶过来?”
司露道:“毛球丢了,我关心则乱,就急不可耐地过来了。”
呼延海莫俯下身子,深深的瞳孔与她相对,试图看出些端倪来。
“方才——你可有听到什么?”
司露果断摇了摇头,“不曾。”
呼延海莫相信了她。
因为以司露的脾气,若她真听到了什么,此刻定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肯定会将他大骂一顿出气,或是直接与他大闹一场,彻底决裂。
他很害怕这样,所以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暗中谋划的一切。
司露按捺下心中的不安,故作跟寻常一般无二,她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散发着淡淡的火光,随着脚步摇曳。
呼延海莫下令找猫,营地燃起了通明的灯火,火把林立,火光熠熠,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
司露与呼延海莫还有一众侍卫们一起,在营地各处找猫。
“毛球——”
“毛球——”
她一声声唤着,掩盖住内心的不安,以及各种翻腾的复杂心绪。
还未找出真相,她不能让呼延海莫产生警惕,对她防备。
缱绻
当夜, 整个营地为了寻猫,弄得手忙脚乱。
最后终于在一棵大树上,寻到了毛球的踪影。
原来它是偷溜出了帐子, 又刚好被牧羊人家的猎犬追赶, 不得已躲到了树上去。
司露和呼延海莫赶到的时候。
那牧犬一身通身黑白相间的长毛,正摇头晃脑地在树下踱来踱去,守候着它,许是鲜少见到这么漂亮的猫, 好奇心大作, 尾巴摇得快要断了,一双乌黑油亮的眼睛在漆漆夜色中宛如明星,样子极是兴奋。
它或许并无恶意, 只是想同毛球玩耍, 但却吓坏了毛球。
毛球吓得不轻,格外可怜地趴在树枝上,一动不敢动,见到主人来了,喵呜喵呜叫个不停,一双又圆又亮的眸子满是害怕,委屈巴巴的样子叫人心疼。
司露提起裙摆, 便要上前去驱赶牧犬, 好把树上的毛球救下来。却被身旁的呼延海莫牵住了手, 阻止了脚步。
他道:“这草原上的牧犬凶狠,若是不甚被咬伤了, 那就麻烦了。”遂命人取来铁弓, 张弓搭箭,对准了那牧羊犬, 他将弓拉满,手臂肌肉贲张,臂力惊人。
“你做什么?”司露以为他要射杀那狗,心急之下连忙要去拦。
她道:“派人驱赶就是了,何必射杀?”
湛湛星辉下,呼延海莫挑了挑眉,侧首望向她,“我在你心里,是这么残暴?”
司露一时不解,正错愕之际。
只听“咻”的一声鸣响,那箭离弦脱出,迅疾如风,又似破风而过的流星,直直飞往牧犬的方向。
司露紧张得呼吸都凝滞了。
好在下一刻,只听到扑棱棱一声响,那箭并未射中牧犬,而是直直定在了树干上,长箭尾羽犹在剧烈晃动,满树落叶被震下,哗哗一片。
那牧犬见此情状,一溜烟撒腿就跑,很快消失在了静谧夜色中。
原来呼延海莫不是要射杀狗,只是吓退它而已。
司露恍然,紧张的心也渐渐放宽了。
呼延海莫牵着她走到树下,仰头望去,毛球紧紧抱着树枝躲在枝叶间,瑟缩着脖子,浑身颤抖,只露出一双圆不溜秋、闪闪发亮的异瞳望着他们,模样可爱又有趣,让人心疼之外,直想发笑。
“下来吧,毛球。”
司露轻轻唤它,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它。
可那毛球许是吓傻了,半点没有想下来的意思,只一味地躲在枝叶间喵喵乱叫。
司露没了办法,将眼神投向呼延海莫,示意他想法子。
感受到司露投来的目光,呼延海莫偏头对上了她的眼睛,那一双绮丽宛如黑曜石般的杏眸,远比时间所有的风景都要美丽。
呼延海莫舔舔唇角,突然趁人之危起来,说道:“亲我一口,我就帮你。”
“想得美。”
司露哪里肯,别过脸去不理他。
呼延海莫只觉她这般扭捏的样子,愈发叫人欲罢不能,笑意深深道:“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那便算了,我走了。”
如此说着,他还真转身走了,不带半点迟延。
四下无人,侍卫方才都被呼延海莫遣走了,望望树梢上的毛球,司露一筹莫展,只得转身追上去,拦住呼延海莫。
呼延海莫故意放慢了脚步,就是为了让她追上,司露很快追上了他,与他理论。
“那你好歹叫人给我取把梯子。”
呼延海莫耍起了无赖,把脸颊侧过去,说道:“亲我,我就帮你。”
司露脸都涨红了,好在是深夜,四周又无侍卫,没有人瞧见。
罢了,反正被他轻薄了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因为担心树上的毛球,司露决定忍气吞声。
她踮起脚尖,凑到呼延海莫颊边,蜻蜓点水般碰了一碰,夜风拂过,裙摆在风中绽开,宛如盛开的花朵。
呼延海莫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清甜,心中无限回味。
就在司露亲完他,打算抽回身时,纤腰突然被虬实的铜臂揽住,再难退回。
下一刻,灼热的胸膛便贴了上来,可以感觉到里面强烈的心跳。
司露仰头瞧着他,“你做什么?”
呼延海莫挑唇:“方才吻得不对。”
司露忿然:“那你要怎么样?”
“我示范给你看。”呼延海莫浅笑,深邃的五官隐在夜色中,少了棱角,多了温润,他眸色堪比月夜,深浓无比,俯首下来吻她。
他与她十指相扣,又牵着她的手缓缓抬起,让那纤盈的臂膀环在自己的肩头。
溶溶月色中,两人仿若藤萝和树,紧紧相缠,相依相偎。
*
毛球寻回来后,呼延海莫没有离开,他与她同榻而眠,抱着她睡了一夜。
司露这一夜几乎无眠。
脑子来来回回都是那个中原来使的影子。
她冥冥中觉得,此事关系着中原朝局。
她定要弄明白其中一切,才能放下心来。
如此忧思着,她一夜都是半梦半醒、没有深睡的,以致第二日晨起时,浑身都没有力气,无精打采。
呼延海莫临走时没叫人打扰她,他很早便离开她的毡帐,去主帐处理政务了。
司露知道呼延海莫是个励精图治的,对待国事,他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一丝不苟。
她有时也会生出疑惑,呼延海莫是哪里来这么多精力的,他每日安睡得比她晚,晨起得却比她早,并且,他对于那方面有着强烈的渴求,每每折腾起来,总是弄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不知时辰。
所以她十分怀疑,是否因他是喝狼奶长大的,才会有这样旺盛的精力,还有那健硕异于常人的体格。
侍女走进来服侍她梳妆。
坐在妆台前,司露让侍女替她把头发分成两束,编成两条蓬松的辫子,垂在双肩上,再点缀花朵、彩绳和闪闪发光的宝石。
侍女从未见过这般的打扮,一时间又是新奇又是惊艳,对着司露眼神发光,赞叹不已。
“王后,您真是美得像花间仙子一般。”
在她看来,如此打扮的司露,灵动俏丽,美艳动人。眨着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瞳时,宛如山间灵狐,能将人的魂儿都勾去。
见那侍女表情夸张、眼神发直,对着她赞不绝口。
司露简直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或许北戎的女子从未见过这些新鲜事物,才会如此惊叹。
其实在长安,这只不过是女娘们一种新潮的打扮而已,比这更娇艳别致的,还有许多,若是让她瞧见,保准又要赞叹上好久。
不过她今日特意做这身打扮,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要利用此,达成自己的目的。
又让侍女替她在颊边、鼻尖点上闪光的云母粉,穿上一袭雪蓝天蚕曳地纱裙,司露离了毡帐,一路往呼延海莫所在的主帐而去。
日色淡淡,清风阵阵。
主帐内,呼延海莫正坐在案前,翻看着奏报、文书。
司露撩开帘子走进来时,天光洒在她身上。
呼延海莫抬眸,以为自己看到了山中的精魅。
雪蓝的纱裙逶迤在地,纤腰用丝带束起来,显得不盈一握,两条长辫自颊侧垂下,长及腰处,彩带和宝石的交相辉映下,使得整张面容愈发得莹润动人,使人深深着迷。
她眉眼下方、鼻尖之上,皆染了亮彩的云母粉,在日色下闪熠,美到人的心坎上去。
呼延海莫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迎她,走到她身前,伸手戳了戳她软嫩的脸颊。
“怎么突然来了?”
她能来找他,是他意料之外的,自是受宠若惊。
司露仰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格外明媚,让人别不开眼。
“我想寻你一同用餐。”
呼延海莫心情大好,以为她是回心转意,开始接纳自己的,喜不自胜道:“那我立刻叫人去备餐。”
司露浅笑,颊边梨涡深深,极其媚人。
“不劳烦,我已叫人备下了。”
说着,便差随行侍女,去厨房将准备好的酒菜端过来,与呼延海莫同享。
“你是要与我分享中原菜式?”
呼延海莫高兴坏了,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兴致勃勃地问道。
司露支颐,含笑望着他,眸中春水几乎能将人溺毙。
“是啊。”
见她看他的眼神里含着光彩,呼延海莫更欣喜了,一颗心跳得热烈而激荡,简直比打了胜仗还要高兴百倍。
侍女们恰在此时端来了菜肴,一盘盘精致的中原菜摆在桌面上,色香味看起来都很不错。
“是你亲自准备的?”
呼延海莫望着她问,眼神中翻卷着情愫。
司露用白玉般的修指捻了一块糕点,往他嘴边送去,丹寇妖娆,翦眸含水,娇美动人。
“嗯。”
呼延海莫当即便张嘴吃下去了。
此情此景,美人素手纤纤,抚弄人心,便是穿肠的毒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并且在上次的误会解除后,他无比信任司露,笃定她不会害他。
他舌尖卷触到她青葱般的指尖,舐那上头的余甜,回味无限。
司露瞧着他,眼神清澈,眼波流转,绮丽生辉。
又饮下一杯酒后,呼延海莫再忍不住心间的悸动。
他一把抱起座上的司露,往内帐走去。
里帐很是宽敞整洁,日光从毡窗洒进来,满室浮光流金,榻上挂着天蚕丝的纱幔,平添了几分旖旎。
呼延海莫将她轻轻放在榻上,缓缓坐在她身侧,脱去外袍,开始扯解衣领。
司露侧卧着看他,乌发及腰,琼鼻樱唇,长睫纤长浓密,骤然睁开时,眸中似迸发出异样的光彩,瞳孔中似有秋波荡漾,当称得上是绝色佳人,媚眼如丝,倾国倾城,活脱脱一只狐妖无异了。
呼延海莫被她迷得晕头转向。渐渐地,只觉头晕目眩,眼前的光景一点点开始变得模糊,视野中的一切开始变得凹凸不平、扭曲起来。
蓦地,他宛如轰然倒塌的山,直直压在了床榻之上。
待呼延海莫健硕的身躯倒下后。
司露缓缓支着身子坐起来,她按捺住一颗怦然乱跳的心脏,努力平复紧张的情绪。
她必须冷静。
缓缓爬下榻,穿上鞋子,她小心翼翼地,开始在帐中翻找起来。
呼延海莫若是真的和中原的官员有来往,那他这里定然会有不少互通往来的密信。
昨日那个来使,既然拿着他写的信回去,那来时定然也会带着自家主上的信。
只要能找到一封。
她就能掌握不少信息,判断有无中原官员与呼延海莫暗通消息,私相授受。
好在她运气不错,呼延海莫还未醒来时,她就找到了藏匿在书桌抽屉中的一封密信。
密信之上写着,北戎王轻启几个大字。
司露立刻打开信封,展开信纸,置于手中细阅。
信上的内容,大致都是中原朝堂的局势和近况。
她越看越心惊,这分明是一封通敌叛国的书信,说明大夏朝廷中,已有了呼延海莫的眼线。
待看到最后的落款处,她更是触目惊心。
幽州安崎,敬上。
安崎,竟然是安崎!
此人她如何不知晓,早年间,父亲便同她说起过,听说此人勇武不凡,入了行伍后,三年内连升五级,当了校尉,而后更是在短短数年内,靠赫赫军功一跃成为与父亲官阶相同的大将军,执掌了整个幽州的兵马。
旁人大半辈子冲锋陷阵,九死一生才能得来的成就,他不到十年就做到了,不可谓不是个传奇人物。
但眼下她才知道,这份传奇,竟不是靠着真刀真枪,赫赫战功拼来的。
其背后的真相,竟是靠着通敌叛国!
司露越思越恐。
她不禁去想,呼延海莫与他互通有无这么久,又意欲何为?
他说过他要剑指中原的,难不成——
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是早已在暗中谋划布置,并且已经开始行动了!
不行,她定要将这件事,传回中原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分歧
呼延海莫是在夤夜时来的。
彼时帐内黧黑, 伸手不见五指,司露正躺在榻上假寐。
白日之事后,她知道他醒来后定会来兴师问罪, 当然是睡不着的。
窗外刮着夜风, 毡帘被吹动,皮革翻卷,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动。
皮靴落在地上的脚步声,深深浅浅, 嘚、嘚、嘚, 越来越近……
她能清晰感受到那高山一般的人影在她床前停下来,然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他伫在原地, 让人猜不透心思, 司露假作安睡,长长的睫羽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猛然间。
胳膊一阵疼,整个身子被一股大力狠狠拽了起来。
骤然睁眼,对上一双幽深不见底的寒眸,令人遍体生寒。
呼延海莫用铁钳般的手掌紧紧攥着她,嗓音低沉。
“说,为什么要骗我?”
黑寂的毡帐内, 未有点灯, 只有窗外透进的湛湛夜光, 依稀照亮着二人的脸庞。
出乎意料的,司露此刻并未生出慌乱, 她杏眸清亮如水, 对上满眼阴沉的呼延海莫,没有半点退缩。
这一夜已经想得很清楚。
她与他既然有着全然不同的鲜明立场。
就不该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知道了这个秘密, 她今后也不可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与他继续维系表面的关系。
哪怕表明一切,会致使二人彻底决裂,她也无所畏惧,因为,她绝不可能做个卖国求荣的小人。
心念坚定后,司露平静与他对峙,寂阒中,嗓音泠泠响起,宛如山巅融冰。
“呼延海莫,是你先骗我的。”
呼延海莫大致猜出了原委,幽邃的眸子沉了沉,那一刻,心中生出的不安,渐渐放大。
以至他攥住她胳膊的手掌,都开始沁出冷汗。
他问:“你全都知道了?”
司露言辞激烈,“是,我看了那封密信,我全都知道了。”
那一刻,呼延海莫只觉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去了,他缓缓松开了擒在她胳膊上的手,目光闪烁不定,他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起来。
他不懂上天为什么,偏偏要在给他编织了一场最美好的梦境后,又给他这么残酷的现实!
黑漆漆的屋内,呼延海莫心绪难平。
为了平复心绪,缓解这沉闷的气氛,他走到长桌前,点了一盏烛灯。
火光亮起,照亮了屋内的光景,还有床榻上的半坐的人儿,她清透的眼神里,没有惊惶,没有不安,有的只是寒如冰霜的冷意。
呼延海莫故作漫不经心,试探着问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彻底与他决裂?
司露看着他,嗓音清冽,字字清晰。
“呼延海莫,我说过,如果哪天你北戎的铁蹄踏入中原,我会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刎,以身殉国!”
呼延海莫一步步走近她,唇线微微挑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你是想用自己,来胁迫我?”
跳跃的烛火映入司露眸底,她眼神中,是一览无余的坚定。
“我没有这个能耐,但是我绝不苟活。”
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她清楚得很,呼延海莫也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放弃自己的野心,自己的鸿图霸业。
灯火下,她高仰的脖颈明明纤盈羸弱地像是一株蒲草,却偏又那么坚毅果敢,刚折不屈。
呼延海莫被激怒了,伸手掐了上去。
“你若敢自戕,我就让整个中原为你陪葬!”
突如其来力量让她的下颌被迫微微抬起,墨发如瀑,倾泻晃动。
司露挽唇,清醒又笃定。
“你不会,你既立志要做这天下共主,若是中原无民,你又如何做这天下共主?”
她素来聪慧,不会被他轻易吓唬。
呼延海莫被她这样子磨得没了脾气,松开了手,轻哼一声道:“牙尖嘴利。”
眼下闹成这样,呼延海莫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解。
他知道她有坚定的立场,此番知道真相后,定会与他决裂,更不会与他苟同,他本以为这天不会这么快到来,没想到,却是百密一疏。
眼下,他是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总之,收起你那不切实际的报国心,你眼下是我北戎的王后,就该与我站在同一立场。”
司露冷笑,“痴心妄想。”
呼延海莫不恼,将她揽在怀中,紧紧不放:“好,我是痴心妄想,但我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对你放手的。”
司露抬起眉眼,带着凌厉。
“呼延海莫,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呼延海莫的眼神先是微微一顿,但仅仅只是一瞬,旋即又释然般笑道:“那你便来试试看,我倒想看看我的王后都有些什么手段。”
他这是根本不将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放在眼中,觉得她的说法很可笑了。
他揶揄着,眉眼含笑道:“对了,你的美人计我非常受用,大可多来几次,我消受得起。”
司露骂他:“不知廉耻。”
“我是不知廉耻,所以我的王后,我等着你来杀我。”
呼延海莫低笑,临走前还不忘在她颊边吻上一口,故意刺激她似的。
呼延海莫走后。
毡帐内又恢复了寂阒,这一夜注定是无眠了,灯火下,司露目光沉静,心下筹谋。
她自知是杀不了呼延海莫的。
呼延海莫防备心重,上一回女王派人来,就被他一网打尽,不管她有没有临时换药,呼延海莫都不会上当,其后,那包西域毒药,也被他查抄出来,尽数销毁。
而她方才之所以自曝,为的就是让呼延海莫以为她要杀他,从而放松其他方面的警惕。
她要传信回中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以呼延海莫的敏锐,若她要传信去中原,定会被他拦下,所以她必须想出办法,不让他察觉到。
李景宴三月前在长安登基的事,她早已知晓,所以后来她也推测过,当日达尔丹城外那些死士,或许是李景宴派来的,也未可知。
毕竟时间、样貌都对得上。
这足以说明春熙春草已经平安回到长安,且将信物和信件都传给了李景宴。
而李景宴也并未舍弃她,登上皇位后便开始想法子营救她。
那她便有希望,将消息传到他手上去。
安崎既能通敌叛国,未来谋反的可能性也就很大。
她必须将这消息传到李景宴手中,让他做好防备,做出行动,将这苗头扼断,守护住大夏的海晏河清。
*
三日后,呼延海莫带着司露回到王庭。
王庭内,一切如旧,但实际暗涌的风波早已生起。
他表面上一切无常,依旧对司露很好,好似并不知她的任何心思,但回到王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密切盯牢了她的一举一动,若是她向外传信,务必先截下来,送到他这里过目。
司露知道呼延海莫定会有所防备,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过这并不会让她知难而退。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见招拆招就是了。
*
翌日清晨,副将巴鲁便来到了王殿,向呼延海莫禀报了,他手中是一封今早拦下来的信件。
他将信恭敬呈给呼延海莫,说道:“可汗,这是可敦今天早上差人送出去的信。”
呼延海莫接过来,拆开信封,细细观阅。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信不是向中原朝廷告密的,而是写给西域女王的。
她与女王信件往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呼延海莫并不约束,他每次都是拆开看看内容,确保没有问题后,就让信使替她送往西域了。
只要不牵涉国政,他并不干涉她与女王寻常的互相问候,促进情意。
他既然说了,要学着尊重她的意志,那就不该干涉她的交友、通讯。
思及此,又反复确认了信上内容只是问候后,呼延海莫照旧命人将信传了出去。
*
西域王宫。
月色淡淡,流云飞卷。
女王接到信,已是数日之后。
只是看完信后,她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连夜召来了佛子,与她一起商议。
佛子依旧是冷清孤寂的样子,一席素白袈裟下,面如冠玉,洁净不染尘埃,目光清冽似雪,唇瓣如净池莲花,皎皎好似天上的神明,可远观而不可亵渎。
自上回在达尔丹,两人水中拥吻,佛子与她渡气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有了种微妙的变化。
女王感觉到佛子待她的某种变化,但两人之间就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朦朦胧胧中,似有情愫暗生,却又始终没有冲破这层禁锢,克制、隐忍、内敛。
佛子立在她身侧,女王拿出那封信展示于他眼前,殷红的唇瓣翕合,“国师,司露唤我去北戎。”
佛子定睛凝神,看不出端倪,说道:“何以见得?”
女王指着信上一处标记,说道:“我上回与她约定过,若是她有难,需要我的帮助,便可在信上作此标记。”
那是朵紫丁花,也是女王平素所用的香。
佛子顿悟,颔了颔首道:“司姑娘身困樊笼,必定处处受掣肘,外传书信说不定也是受到北戎王的监视。她用了这法子,说明定是别无他法了。”
女王关心司露的处境,便道:“国师,我心里有些担心,不如,你陪我再去一趟北戎,可以吗?”
烛火明灭,落在佛子的脸颊上,侧颜温淡如玉,有种沉静人心的力量。
“女王放心,您在哪儿,安罗就在哪儿。”
佛子启唇,看着她的眉眼温润疏朗,嗓音清冽似山泉,给人无比安心。
他既然决定要守护她。
就会永永远远陪着她,与她并肩作战,守护西域这片土地,就像在她儿时那样,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定当相随,奉陪到底。
*
长安,太极宫。
夜阑人静,打更的小太监提着灯笼走在长长的甬道上,敲打着更锣,扯着嗓子报时。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他的嗓音拖得长长的,浑然未觉前方迎面而来的男子。
“哎哟。”
撞了个满怀,他方才抬起头瞧清眼前人。
深黑斗篷下,来人长眉粗浓,眼神如电,满身都是不可直视的凌厉锋芒。
他吓得几乎尿了裤子,慌忙之下,跪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顾、顾、顾尚书。”
“挡道的阉狗。”
顾临许是心气不顺,骂了一句,还狠狠踹了太监一脚,而后提步继续朝前走,往灯火未熄的南书房而去。
南书房内,李景宴接见了满脸怒容的顾临。
他甫一进门,就怒气冲冲地质问李景宴:“陛下,您这是要逼死老臣吗?”
明黄烛火下,李景宴侧颜如玉,面容平静,他假做不知,装聋作哑道:“顾尚书此话怎讲?”
顾临气得浑身发抖,眸色泛红。
“你明知郭嘉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为何不能从轻发落,如何非要将他斩首示众?”
“你这不是在打老臣的脸面吗?”
李景宴心中冷笑,心道这才刚刚开始,这老狐狸就坐不住跳脚了,来他这里兴师问罪了。
他面上不显山不漏水,只态度躬谦道:“郭嘉贪墨官银,徇私舞弊,罪不容诛,朕这是在替顾尚书清理门户,为顾尚书正名,还顾尚书清誉,顾尚书不感激就算了,如何还怪朕?”
那话音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无辜和委屈,弄得顾临恨铁不成钢,气的头脑发热,咬牙切齿。
他如何不知道这位新君是变着法子要打压自己。
郭嘉对他宛如左膀右臂,折了他,就是断了他的臂膀,叫他今后独木难支,顾临实在是憋不住这口气,咬牙切齿,气焰汹汹道:“陛下可是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李景宴身形一顿。许是未料到他会嚣张至此,甚至不惜与他当面叫板对峙,可见是已经被逼至绝路,精神崩溃了。
他不动声色道:“顾尚书这是什么话,还请慎言。”
书房内侍从早已屏退,四下无人,顾临索性不管不顾起来。
“陛下,你可别忘了,我们从前可是一条船上的人,您做下的那些事,老臣桩桩件件可都还记得。”
“可要同您一件件细数?天德十五年,您构陷飞虎营徐淮,致使徐家满门抄斩,天德二十年,您设计司平侯等朝将,后又暗杀欲为其鸣冤的大长公主……”
“够了!”李景宴气的脸色铁青,再无半点端方持重的君子模样。
顾临分明就是想玉石俱焚!
顾临冷笑:“陛下若想过河拆桥,那老臣也不介意让船一起倾覆,大家一同葬身鱼腹。”
李景宴气得浑身发抖,难以自持。“顾尚书,你胆敢威胁朕?”
顾临甩甩袖子,说道:“老臣不是威胁。”
“只是警告陛下。还有,陛下可别忘了,安崎和柳川那些边将,可个个都是老臣的心腹。”
李景晏:“你胆敢……”
顾临:“我记得安崎那厮,与北戎王走得很近,陛下不妨派人打听打听,他是否有不臣之心?”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李景宴如何不知。
顾临满意地看到他面露惊惶。继续施压,“明日,老臣会在朝堂等着,看陛下收回成命。”
威胁完李景宴,看着他面露怯色,眼神惶乱不定后,顾临颇为满意地振振袖子。
大摇大摆的走了。
李景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中恨意一点点弥散,变作一团沉重的墨云。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来到桌案前坐下,紧紧攥着手中玉笔,最后竟将那笔杆生生折断。
顾临必须要除,就算将来稳不住那些边将,他也一定要除。
这一刻,先前杨仲对他劝谏的那些忍气吞声,韬光养晦,尽数被他抛诸脑后。
烛火明明灭灭,他的眸色黑黢黢的宛如洞穴,阴沉得可怕。
他心念一动,做下决定。
今夜,既然顾临来自投罗网,那就休怪他手下无情了。
当即命人叫来殿前指挥司,刘达。
一番布置嘱托后,刘达神色凝重地领命匆匆去了。
皇帝命他于宫门口设伏,一举诛杀顾临。
夜色深浓,雾气氤氲,风起云涌的太极宫里,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黯然滋生。
*
时值初夏,北戎王庭,日色正好。
没出几日,呼延海莫便接到了西域女王要来拜访的事。
他察觉出了其中缘故,当即便去了司露的寝殿,寻她质问。
司露正在榻上午憩,被他叫醒,她神情恹恹,一双杏眸却宛如水洗一般,泛着水波,格外清透。
呼延海莫瞧着她,嘴角凉凉翘起,带着轻嘲。
“王后倒是好手段,说说看,你是如何不动声色把女王请来的?”
“你将她请来,又想做什么?”
司露对他的质疑早已见怪不怪,反唇相讥道:“北戎王是看不懂中原字吗?我信中不是写了,想她了,念她了,女王感觉到我的思念,故而前来相见,有什么不对吗?”
见她故意气他,呼延海莫擒住她的下巴,忿忿道:“牙尖嘴利。”
司露不理他。
呼延海莫恼火,便压过去强吻她。
她不想让他好过,那就别怪他也让她不舒坦。
两人就这么纠缠起来,一个强制索吻,身形压制,一个拼命挣扎,张口咬人。
最后,两人的唇舌上皆沾染了血珠,气喘吁吁,弄得两败俱伤。
呼延海莫能感觉到,司露这次的反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以致鬓发散乱,小脸煞白,唇瓣都失了血色。
两人偃旗息鼓,四目相对,目光中都是恨得牙痒痒,各自呼吸急促,互不相让。
呼延海莫看着她,最终还是认输了,心疼让他的眼神渐渐温和下来,他伸手去捋顺她鬓边的发,不再强求。
但还是不忘将心中怨气说出来。
“我管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告诉你,若是你想让女王为你传消息,我定不会放过你。”
“不会放过我?”司露笑起来,嗓音动听似银铃。“杀了我?”
“杀了你?”
呼延海莫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他浅笑一声,俯下身来,嗓音又低又哑,带着幽沉。
“那太便宜你了,我自然会留下你的命,会好好折磨你。”
“你做什么?!”
双手猛地被按住。
司露瞠目,惊呼出声,还未来及的反应,下一刻,绳带便卷缠了上来。
将那双玉洁冰清的手腕,紧紧缠缚起来。
立场
那本是绑在帐幔上的绳带, 方才呼延海莫眼尖瞥见了,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就借了过来, 牢牢缠住了她手腕。
司露怒瞪着他, 一双纤细皓碗的手腕被束在头顶,挣脱不得,衣袖如蚕丝般滑落下来,雪肤玉窝全然暴露, 羞耻感再次涌了上来。
她眼底一片悲愤, “你想做什么?”
呼延海莫居高临下,占据了整个主导权,他缓缓倾压而来, 捏起她素白的下巴, “我的王后,你说我想干什么?”
司露别过首,眉眼冷冽,颇有种凛然就义的模样。
她将他视作豺狼虎豹吗?
呼延海莫几乎被她气笑了,可偏偏他珍爱她,不舍得与她置气,遂叹了口气, 去捏她柔软的腰窝, 与她四目相对, 缓声道:
“我们和平共处,不要再争锋相对了, 好不好?”
语气带着无奈, 想要妥协。
他鲜少这般,已经屈尊降贵到了极点,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先低头的那个。
可即便如此,司露还是没有领情,她眼神似冷冷山雪,立场坚定。
“除非你放弃入侵中原。”
呼延海莫哪里肯,“休想,我不仅攻入王庭,还要拿那中原皇帝的人头,做我们登位帝后时的祭礼。”
听他如此说,司露只觉身心俱疲,“呼延海莫,我不可能成为你的皇后。”
呼延海莫压她在身下,瞳孔深深盯着她。
“那你想成为谁的?李景宴的?”
司露抿唇不语,呼延海莫的醋意又开始大作,“那中原皇帝有什么好,值得你对他如此念念不忘。”
带着薄愠,他将她的衣衫一件件扯下,浅浅日色下,最后一丝不落,泛着暖玉般的莹辉。
羞耻感袭来,她悲愤之下,含泪气他。
“至少,他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呼延海莫神情一顿,但接踵而至的却是更大的怒火。他先前对她示好服软,本就是压抑、隐忍着,此刻听到她亲口说出他比不得李景宴的话,心底所有压制的怒气都冲破重围了。
他勾起凉薄的唇角,带着讽意。
“你定是在心里,嫌我是粗鄙野蛮的蛮人,不如那中原皇帝知书达礼?”
夏虫不可语冰,呼延海莫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人。司露冷冷别过头,不再理他,泪珠却倏然滑落,悄然隐没在被褥中。
“那我就野蛮给你看。”
呼延海莫并未察觉,这一刻,他的占有欲彻底被激起,脱去外衣,露出赤.裸结实的胸膛。
注视着那雪嫩酮体,他眼神幽暗,喉头不自禁滚了滚,灼热似铁的胸膛俯贴下去,牢牢衔住了那双莹润如樱花般的唇瓣。
*
中原朝堂,一夜生变。
泰元初年,五月廿十六日,吏部尚书顾临被深夜刺杀于玄武门外,一时间朝局动荡,人心惶惶。
皇帝李景宴深表悲恸,下令停朝三日,为其亲操葬礼,加以厚葬,追封其太尉、蜀州大都督。
民间多传有当今陛下仁心备至,体恤重臣之言,如此一来,顾临被人刺杀的真相,就像是被掩盖了一般,鲜少有人追及了。
次月,李景宴在朝堂上提拔礼部尚书杨仲为任中书令,加封卫国公,位列三公之上。
杨仲为人耿勇,新官上任三把火,更是将整个朝堂翻了个底朝天。
通过郭嘉徇私舞弊案,又牵连出其一众党羽,在皇帝的支持下,利用权柄,将他们通通革除。而尸体还未凉透的顾临,更是被他罗列了七十二条罪状,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遭削官改葬,抄没家产,子孙流放。
这一个月,整个大夏朝堂不可谓不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战战兢兢。
但与此同时,新君李景宴的目的,也在这风云万变中,看似圆满地达成了。
至此,顾临一党,便算是在朝堂上一举肃清了。
落子无悔,李景宴这步棋虽走得又快又狠,但埋下的祸根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就是蠢蠢欲动、尾大不掉的边将问题。
这一日下晌,杨仲陪着李景晏在御花园散步。
时值初夏,湖风澹澹,莲花池中碧叶连天,含苞欲放,一片波光潋滟的好风光。
入目皆是美景,李景宴却心情却并不好,他一席赭黄色龙袍,襟前大团锦绣龙纹闪熠,戴金冠,佩组绶,长身如玉,楚楚谡谡,凭着白石栏杆,远眺澄空碧水时,眉宇深锁,带着忡忡忧虑。
“杨相,顾临当夜同朕说的话,朕眼下还历历在耳,终日不得好眠。”
李景宴将自己最头疼的问题抛了出来,而这桩问题,也不得不说是他自己先前的种下的因。
杨仲心中明镜似的,若非这位新君先前为了获得那些边将的支持,暗中大肆与他们作利益交换,如今这些边将手中的兵力,也不会强盛到如此地步。
但他自然不能把这些话放到明面上来说,只能藏在心底,避重就轻了说:
“陛下,臣先前就同您说了,手段不可过激,要循序渐进,忍一时之气,可陛下却不肯听,非要提前下手。”
李景宴道:“杨爱卿,朕贵为天子,整日被那顾临骑在头上辱没,叫朕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杨仲直言不讳,“欲成大事,怎能连一时之气都咽不下?”
李景宴不得已软下来问他:“可眼下事情已成定局,杨爱卿说说,朕该怎么办才好?”
李景宴的耐心垂询,让杨仲不再犹疑,将心中的计划全盘托出,说道:“陛下不如效仿汉高祖,设下鸿门宴,邀安崎、柳川等边将进京,入宫听封领赏。”
李景宴摇头,“顾临已倒,他们在朝中失了靠山,眼下必然心有防备,如何肯来?”
杨仲道:“陛下大可将此事宣诸天下,若是不来,定被世人扣上不忠,那陛下便可顺理成章,安排能臣前去幽州兼任节度使,以便牵制。”
“杨爱卿说得有理。”
李景宴面上赞同,心下却也在暗自盘算,杨仲从前就与安崎这些边将有嫌隙,说是势如水火也差不离,他如今为了己私,想要剪除异己,也是大有可能的。
且安崎其人,虽有通敌叛国之嫌,但确实也有赫赫军功,无疑是把利剑,若是收为己用,用好了,当是无坚不摧的国之重器。
他道:“杨爱卿以为,若是朕将其宣入长安,兼任一部尚书,让其为朝堂效力,可行否?”
杨仲被李景宴的念头吓了一跳,当即反驳:“安崎谋反之心昭昭,陛下可莫要一时心慈,养虎为患啊!”
见李景宴目若沉思,似举棋不定,杨仲又道:“陛下别看安崎身负军功,若他通敌叛国,这军功如何得来还未可知,且他不通文墨,怎能当一部尚书。若发下制书,恐四夷皆轻视我朝廷。①”
李景宴终于被他说服,深知方才的决断差点乱了朝纲,便将此念作罢,决定循着杨仲所提计策去布置。
初夏,太极宫的莲花池荷风阵阵,莲叶田田,枝叶漫天。
水面上,浮波漾开层层涟漪,而水下,暗流正在涌动。
*
七日后,女王和佛子抵达了北戎,呼延海莫照旧在王殿之中,设下隆重的筵席来接待他们。
宴饮之后,呼延海莫与女王和佛子在后殿议事。
侍女们端来了醇香的牛乳茶,还有精致的果干、茶点,错落叠在水晶盘中,观着赏心悦目。
见佛子和女王迟迟不动口,呼延海莫故意说道:“可是北戎的糕点,不合女王佛子的胃口?”
他这是分明是暗指上回佛子中药的事,有意嘲讽。
呼延海莫今日穿了一席隆重的滚金边王袍,袖口满是狼王的图腾,墨发高高结在王冠中,垂下来的发辫上,结了金银玉扣,熠熠生辉,衬得一张侧脸俊朗非凡,他眼神里满是风发的意气,在烛火下熠熠闪着光辉,态度也颇是盛气凌人。
佛子满身清寂,衣袍素洁好似世外仙人,拨动手中念珠,淡淡道:“古语有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请北戎王见谅。”
呼延海莫轻笑,目光落向女王身上。
“那女王呢?也是如此?”
女王一席朱金王裙,容色艳丽不可方物,满头的金冠垂下的璎珞闪闪发光,极是高贵典雅,她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北戎王错了,我是被某些阴毒小人给弄恶心了,所以没了胃口。”
女王口中这阴毒小人便是指的他,呼延海莫自然知道,但他并不在意,只作寻常道:“哪个小人?还请女王明示?”
女王自然不会直接说出来,就这样,好好的议事变成了你来我往,明里暗里的互相攻讦。
女王想见司露,早早便结束了议程,借口要去内.庭与王后叙旧。
呼延海莫知道女王要去找司露,提前去了王后殿中,对她下了严令警告。
他蓦然出现在她身后,牢牢擒住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沉声道:“我的隐卫就潜伏在暗处,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知道。”
“你若是胆敢泄露一丝一毫,我定会叫你好看。”
“你会怎么样?”司露眼神平静,丝毫不惧,一席月白长裙下,如皎皎明月。
她绮丽的黑眸直直盯着他,问道:“杀了我,还是又要拿我的父兄来威胁?”
呼延海莫威胁:“我会将你身边的人统统杀掉。”
司露不说话了,灯火下,长睫投下的剪影静谧,遮住了乌黑净澈的眸,叫人辨不清情绪。
呼延海莫走后没多时,女王便赶来了。
见着她的第一瞬,女王便情不自禁地上前来拥她,想着她定是又遭遇了什么,她眼圈都红了。
“司露,你还好吗?”
司露回抱住女王,乌发蹭在她的脖颈处,满是依赖的样子。
“我很好,女王呢,你与佛子一切都好吧?”
女王安抚般轻拍她的后背,说道:“你放心,我与国师一切都好,我是看到你信上的暗号,才赶着过来的。”
她目光深深看着她,语气温和似水,“你一定是有事寻我帮忙,对吗?”
司露眼神清澈,目光如炬,“女王,我请您来,确实是有一事相托。”
此言一出,殿内躲在暗处的隐卫认真竖起了耳朵。
女王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帮你。”
司露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却是令人猝不及防。
“女王,您其实也不想看着北戎坐大,对不对?”
见她谈及国事,女王愣了一愣,目光也稍稍一滞,变作肃然,“此话不可随意说。”
司露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不管不顾继续说道:“若非如此,女王当初只需给我迷药就是了,为何非要给我那最烈的西域奇毒?”
她与佛子,一有机会,就要置呼延海莫于死地,想法子暗杀他,原因很简单,因为忌惮。
话音落下,除了错愕抬眸的女王,隐在廊庑后的暗卫更是瞠目结舌,他不敢置信,以为这王后是不要命了,明知他埋伏在此处偷听消息,还不顾王的警告,看来是抱着必死之心了。
女王目光闪烁,不可置否,久久未有言语。
“若是北戎这几年迅速扩张,恐怕西域来日也会受其制约,尽管有百年盟约,可女王您也没有把握,百年之后西域能否与北戎分庭抗礼,隔江而治,对吗?”
“若是哪日北戎入主了中原……”
女王当即否决:“不可能,大夏实力雄厚,万邦来朝,边防更是稳固,数百年来,多少外夷想入侵中原,结果呢?不过是遥不可及的梦罢了,呼延海莫就算再有雄才大略,也不过是白白损耗兵力,消磨国力。”
大夏的国力与北戎相比,相差数倍。
呼延海莫就算是个军士奇才,也不可能轻易撼动中原。
她就是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把握,与北戎签订盟契,这百年内,只要西域不卷入战火,她就有把握与佛子一起建设好国家,使得西域不断强盛。
呼延海莫愿意与中原互相耗着,是好事,那西域就更有了偏安一隅,休养生息的机会。
这就是女王想的达成的局面,国家和平,没有战乱,独立自主,自胜自强,不欺负其他国家,同时也有立身之本,不被旁人欺负。
百年后,她要西域达到鼎盛、辉煌。
可司露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全盘的思绪都打乱了。
“那若是中原内乱了呢?”
司露道:“我先前也是和女王想得一样,以为中原固若金汤,北戎不会有可乘之机,但女王不知道,北戎王其实早已和中原边将安崎串通勾结了,那安崎的祖上就是北戎胡族,而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吞并中原!”
女王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所以你是要让我帮你传信去中原……”
司露一席素白长裙立在那儿,气质如雪,浑身上下都是刚直不阿的凛冽之气,她目光炯烁,宛如漆漆夜色中带来光明的火炬。
“是,站在你我的立场上,这件事,我相信女王可以做到。”
*
女王走后,满身阴沉的呼延海莫便来了。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半点喘息也没给她。
她知道定是那隐卫把所有都说了,所以呼延海莫才会如此怒不可遏。
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一把将她抵在墙柱上,目光中布满阴鸷,压制不住的恨意,可见是真的怒了。
“你为何非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
司露被他骤然一推,猝不及防间,后背重重撞在柱子上,疼痛蔓延开来,一阵又一阵,让她脸色泛白,额角沁出冷汗。
面对着怒气冲冲的呼延海莫,司露咬紧牙关,始终一言不发。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若是呼延海莫要杀光她宫里的人,那便在她的尸体上跨过去好了。
她眼下虽身不由己,身困囚笼,但是生是死,他无法左右,是她自己可以决定的。
后悔
咬着牙, 强忍着背后的疼痛,司露缓缓吐息,一字一顿清晰道:“呼延海莫, 你我本就势不两立。”
她微仰下颌, 皓白纤盈的雪颈几乎一折就断,目光却冷厉,有种凛凛不可侵犯的倨傲,好似开在逆境里的花, 明明是那样孱弱, 却还是倔强地生长着、绽放着。
呼延海莫沉声恐吓:“你就不怕连累全宫上下为你送命?”
司露挽唇,微微一笑,眼底冷得让人心惊, 她猛然拔下发间的簪子。
毫不犹豫对准了纤柔的脖颈, “那就先在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呼延海莫被她气着,一把从她手中夺下簪子,狠狠掷在地上。
“痴心妄想。”
司露倚靠在廊柱上,失了簪子,黑发随着如水倾泻下来,眼神却如灿灿乌玉,坚定冷毅。
“呼延海莫, 我在此立誓, 你若敢动他们一人, 我绝不独活。”
她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他。
呼延海莫知道她是铁了心的,说得出也做得到, 她方才毫不避忌隐卫的存在, 敢对着女王大放厥词,其实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其实将她逼成这样, 并非出自他本愿,呼延海莫常常觉得,伤她一分就像伤己十分,此刻看着她抱着必死之心,毅然决绝的模样,心脏更是一下一下的抽疼。
他终于还是软下去了,“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不敢动你。”
司露横眉冷对,“我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呼延海莫话锋一转,试图从另一方面撬动她的心志。
“你觉得,我方才为什么会这么放心你与女王见面?”
司露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呼延海莫不紧不慢道:“其实你今日有没有同女王说真相,对我来说,都无干紧要。”
呼延海莫神情认真,瞳孔深邃看着她,半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司露的手不自觉开始微微颤抖,“你究竟想说什么?”
见她脸色大变,呼延海莫眼神微动,似有不忍,但他实在是不想跟她再这么毫无意义地斗下去了。
做了一番内心挣扎后,他还是选择将残忍的真相吐露。
“你以为李景宴不知道这一切吗?或许,他早就知道真相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听闻此言,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司露后背开始不断沁出冷汗,小脸也变得煞白无比。
呼延海莫继续说着杀人诛心的话。
“因为即便他知道了真相,又能怎么样呢?他早已没办法掌控如今整个大夏的局面了。”
“这些年他为了得到朝臣支持,登上皇位,在顾临的怂恿下,促成安崎等藩将坐大,他自己种下的因,最终也要承受这个果,大夏的国运,就快到头了。”
司露面色惨白,唇角颤抖,却终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原来,中原朝堂的一举一动,呼延海莫早已洞若观火、了如指掌。
他继而道:“如今顾临一倒,与他休戚相关的藩将人人自危,而新上台的杨仲又是何人?他与安崎这些边将们水火不容,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所以在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你觉得安崎他们会怎么做?”
看着她眼神一点点晦暗,变作枯寂,又见那苍白到毫无血丝的面庞,呼延海莫眼中生出了疼惜,耐下性子语重心长对她说道:
“司露,不管有没有北戎的参与,中原都是要大乱的,你明白吗?”
那一刻,像是有一只手,撅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难以喘息,浑身上下就像是脱了力,连咬紧的牙关都在打颤。
她内心没有办法不去承认,呼延海莫说得没错,始作俑者的确不是他,局面早已定下,若说他做了什么,那无外乎是在其中推波助澜而已,有没有他的参与,结局都不会更改。
阖上眼睛,一行清泪不自觉地滑落。
累了,她真的好累。
因果早已注定。而她所做的,挣扎斗争所为的一切,就是个可笑的笑话。
呼延海莫的话,无异于一把锐利的尖刀,直戳人的心脏,叫人痛不欲生,揭开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便是真相,是赤.裸裸的现实。
而她,就算内心再无法相信,不肯承认,也寻不到没有半点反驳的理由。
这一刻,司露终于感觉到,原来言语也是可以杀人的。
天旋地转的感觉朝她袭来,司露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头重脚轻,这些日子以来所有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力量,全部被抽了个干净。
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下去。
“司露,司露!”
呼延海莫面露焦色,将司露扶在怀中时,人儿已经没了意识。
他火急火燎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也等不及派人去叫巫医来了,提步便直奔宫内医所而去。
医所内,巫医看着北戎王怀抱王后匆匆而来,赶紧上前恭迎。
“王后突然晕倒了,快来帮忙诊治。”
呼延海莫看都没看他一眼,急匆匆径直往里走,将人小心翼翼放到榻上,命他过来看诊。
巫医诊完脉象,眉头深锁。
“王后这是气血尽亏,虚弱之证,需要好好调理,切不可再忧思、烦闷,心情郁结。”
巫医之前便给过他这样的说辞,只是食补了那么久,却半点变好的征兆都看不到。
呼延海莫不禁有些耐不住气,“那今日为何会突然晕倒?”
巫医支支吾吾,试探着道:“不知王后可有……受了什么刺激?”
呼延海莫不可置否,“确实受了点刺激。”
“那就对了。”巫医循循道:“王后本就身体亏空得厉害,受了刺激后,更是气急攻心,精神崩溃,所以才会导致晕厥。”
呼延海莫急了,连忙道:“那还不快想办法医治!”
巫医有些为难,欲言又止道:“王后这体虚的症状自可以用药补来调和,只是这晕厥昏迷事发突然,是心病,恐怕药石难以起效啊!”
呼延海莫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什么意思?”
巫医察言观色,感受到压力,但还是不得不道明实情。
“药石只是辅助,能不能醒过来,最终只有靠她自己的意志啊……”
呼延海莫嗓音都冷下来了,浑身的气场压抑得骇人。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她不愿醒来,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巫医被他的冰冷的眼神所摄,吓得跪倒在地上,“可汗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
“庸医!”
“要是救不醒王后,我要你们整个医所陪葬!”
呼延海莫焦心似火,重重一脚踹翻了屋内熏点草药的铜鼎,铜鼎歪倒下去,草木灰落满一地,扬起阵阵尘烟,镂空雕花的鼎盖咚的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才停下来。
巫医从未见过王这般盛怒,吓得几乎尿了裤子,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是、是,可汗饶命,可汗饶命,我这就去配药。”
“滚——”
巫医走后,呼延海莫坐在床边守候着司露,满心自责下,眼尾都微微泛起了一片红。
躺在榻上昏迷的少女沉静无声,长睫紧紧闭合着,就像是恬然睡去了,连呼吸都是微弱的,她穿着素锦霓裙,浑身上下都是柔和的色彩,灯火下,她的雪肤泛着淡淡的玉辉,纤盈得好似一块一碰就碎的琉璃。
这么美好的一块琉璃,他本该捧在手心好好爱护,怎么舍得将她弄碎呢?
呼延海莫后悔不迭。
他本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才会将那些对她而言血淋淋的真相,毫无保留地揭露。
他明明知道这些真相可能会让她承受不了,但他还是自私的去做了。
因为他不想让她再恨自己,不想再和她弄得势不两立,两败俱伤。
可这份私心,却将她变成这样。
他将她素洁的手攥入掌心,紧紧包裹,连指尖都在颤抖。
她的手格外凉,无论如何都捂不热。
这一刻,呼延海莫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他实在是害怕,会就此失去她。
烛火煌煌,将少女安然沉睡的样子映照得格外动人,床头,呼延海莫一瞬不瞬地守候着她,烛火将他的身影拉长,落在白玉绢纱屏风之上,静若寒山。
就这样,带着自责、悔恨、怜惜、心痛,呼延海莫在司露的床边守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但最终都归为一念。
原来在他心里,早已将她视作不能失去的存在。
眼下对他而言,没什么比能让她醒来更要紧的事。
只要她能醒来,哪怕让他抛舍一切,他也会情愿的。
司露陷入了黑暗里。
仿佛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渊海,在拉着她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
光明一点点被剥夺,最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这世间,好似没什么,值得她再留恋了。
呼吸越来越微弱……
父兄入狱、长公主薨逝、李景宴离去的背影、太监暗中欺辱、被迫和亲草原、在北戎步步惊心、受尽折辱……
这些年的遭际像是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回放着。
不得不说,对她而言,活着实在是太累了,她想放弃了。
所以她没有半点挣扎,任凭渊海将自己一点点淹没,拖向没有尽头的深渊。
或许放下一切,她就能获得解脱。
但也是在此时。
耳畔突如其来传来许许多多的声音。
那些冰凉枯槁的画面扭转,开始变得有了色彩。
父亲站在杏柳下,慈祥的笑着,朝她招手,“露露,来,为父带你去骑马。”
兄长红袍锦带走过来,厕帽风流。
“骑马有什么劲,走,露露,今日城中新开了一家酒肆,我带你去吃。”
长公主慈爱地轻抚她肩头,无尽温柔。“露露,本宫早已把你视作我的孩子,你不要怕,本宫定会帮你们司家平冤昭雪的。”
女王满含亲切地朝她走来,执手承诺道:“我会努力的,只要西域足够强大了,我就能永永远远保护你。”
*
司露昏迷了整整三日。
呼延海莫也整整守了她三日。
女王和佛子知道这件事,也是忧心不已,为了陪着司露,延缓了回西域的日程。
司露醒来的时候,床边是面容憔悴的呼延海莫,他不眠不休了三日,眼底鸦青深重,但在发现她苏醒的那刻,眸中立时迸发出了光亮。
“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有些不敢置信,用温暖的双手笼住她的柔夷,牢牢不放。
“你终于醒了。”
歇在圈椅中的女王和佛子,也被这番动静弄醒,睁开眼睛,直奔她的床边而来。
女王眼神闪烁着泪光,“司露,你当真是吓坏我了。”
司露面无血色,唇角泛白,气虚体弱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力勾出一个笑,让她放心,眼中有珠泪滑落。
女王见她如此憔悴,鼻尖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你放心,我已经警告过北戎王了。往后若是他再敢欺负你,我无论如何都会将你带到西域去,让他后悔莫及。”
虽然知道女王是为她出气所言,当不得真,但司露还是感动至极,心间一片暖。
巫医走近前来替她看诊,诊完脉后笑逐颜开,“恭喜可汗,可敦脉象虽弱,但已经平稳,没有性命之忧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女王又和司露寒暄了好一阵才离开,佛子亦跟着女王离开?
而后,硕大的房间内,便只剩下呼延海莫和司露两人。
呼延海莫端来汤药给她服用,他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地送到她嘴边。
这三日内,他痛定思痛,做下决定。
哪怕司露的心冷得像一块坚冰,他也要将这颗心捂热。
她从前吃过苦太多了,值得他用余生来弥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病初醒的司露也看开了许多,不再那么倔强别扭,一意孤行。
她知道呼延海莫并非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后,对他的恨,也就没有这么强烈了。
只是民族存亡感这块大石,却始终压在心头、挥之不去,所以她一直提不起精神,但偏偏又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历史的车辙一点点碾过去,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着灾难慢点将临、最好不要降临,这种感觉,着实叫人身心压抑。
见她整日神情不济、恹恹不乐,呼延海莫也是操碎了心。
想着从前带她出门放松,能让她心情好些,便常常带着她出宫游玩。
他带着她在集市游走,买各种新奇好玩的东西,带着她在草原散步,观山看瀑,或是在夜间的深林里,带着她观星星、看月亮、捉萤火虫,与雪狼亲密接触。
司露并非草木,焉能不知呼延海莫对她的心意,只是从前被伤怕了,她早已将一颗心封闭了起来。
若说要让一个人走入心里,那无疑比登天还难。
而呼延海莫对她的好却与日俱增,耐心更是达到了极致,以致有一日她甚至忍不住问他:
“呼延海莫,若是让你为了我,放弃你的江山、你的野心,你会吗?”
告白
天高云淡, 日色正好。
一碧如洗的草原之上,牛羊如团絮,安静祥和地涌动着, 湍急的溪水流淌着, 水声哗哗,使得山林间的环境更加静谧。
两人默然对望着,这一刻,仿若世间一切都停止了, 能感受到的, 唯有彼此的起起落落的呼吸。
呼延海莫半晌无言,他闪烁的眼瞳里,含着复杂的情愫, 浮浮沉沉, 但最终归于纯澈。
在她面前,他不想伪装,想真诚以待,袒露心扉。
所以,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我会。”
司露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他其实扪心自问过这个问题, 若是拥有司露和入主中原这两者之间无法调和, 最终只能择一的话, 他会怎么选?
这无疑是场艰难的抉择。
毕竟入主中原,是他毕生所求, 是他难以抛舍的梦想, 但是,如果代价是失去司露的话, 他不愿。
经此一事,他发现司露对他而言,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也便是说,若是她不在了,他也不能活。
所以,他现在发自本心地同她道出真实想法,纯纯粹粹,干干净净,不掺杂任何目的和心思。
清风拂过发梢,带来阵阵舒适,白玉耳铛轻晃摇曳,发出叮咚脆响,少女的眸生出些许吃惊,但缓缓的,又恢复了平静。
她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表现得浑不在意,道:“呼延海莫,你觉得我会信吗?”
呼延海莫轻挑眉梢,眉眼含笑,锦服华带之下,满脸俱是灼灼自信的神采,蕴藉风流。
“我并未骗你,你方才所言,是一种假设,在那种假设下,我会选择你,但是——”
“当下的现实中,我完全可以两样都得到。”
这才是她熟悉的呼延海莫,傲慢、轻狂,对任何事都充满了胜券在握,从不悲天悯人。
从他灼热的目光中,司露可以感受到他的真挚,只是这份感情,她没有办法接受。
见她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呼延海莫岔开了话题。
“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燃灯节,我带你去城里放灯,怎么样?”
司露颔首,难得生出了些兴致,“女王和佛子正好也在,不如我们四人同去。”
看她精神好了不少,呼延海莫欣喜不已,说道:“好。”
*
燃灯节是北戎流传已久的节日,这一日,家家户户的北戎人,都会在自家门口点上一盏酥油灯,昼夜不灭。
人们还会穿上盛装,去街头,佛寺,燃灯,放灯,向天上的神灵祈愿。
部落里的人们,则会骑上马,来到部落中的神塔前,举行盛大的祈福仪式,年轻的男女们围着篝火跳舞,老人们则坐在看台上,边喝马奶酒、边天南海北地聊天,场面十分温馨自然。①
而北戎王城中,就更热闹了。
是夜,十里长街上亮如白昼,家家户户门前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燃灯,将整座街市映得熠熠生辉,集市熙攘,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九层高的神塔前,更是围满了民众,人人手中皆捧着一盏燃灯,等着仪式开始,就将那灯供奉到神塔之下,祈求一年的平安顺遂、风调雨顺。
城楼之上,打火花的匠人奋力一击,一瞬间,漫天散落璀璨的花火,与飘扬的烈烈彩绸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司露和呼延海莫,以及女王和佛子,此刻就站在林林总总的人群中,仰视着这一片锦绣人间、盛世烟火。
四人皆作城中百姓打扮,男士着锦袍,束玉带,身形俊朗,气质轩昂。
而女士就更出众了,穿着镶珠带钻、闪闪发光的胡裙,勾勒出窈窕袅人的身形,腰间和脚腕皆缠了银链,尽显俏丽灵动,眉心描花,头带绡纱,耳佩东珠,朱唇皓齿,美艳不可方物。
司露和女王手挽着手,看着繁华热闹的景象,在人群中热络地聊个不停。
而她们身后,身形高挑的呼延海莫和佛子矗立着,宛如护卫二人的武士,远远看去,四人宛如一家亲,其乐融融。
抛却家国、政治立场,四人间的确可以是温馨的、圆满的。
燃灯仪式开启。
众人挨挨挤挤朝神塔边涌去,燃放灯盏。
女王牵着司露,在呼延海莫和佛子的开道下,很顺利地来到了神塔脚下,点着了灯盏,将灯火供奉在架子上,然后跪地祈福。
司露双眸阖闭,神情认真,跪在皮垫子上,双手合十,对着神佛祈福。
女王跪在她身侧,同样的神情专注。
紧接着,呼延海莫和佛子也轻轻跪在她们身边,开始祈祷。
四人整整齐齐跪列一排,神情看起来都很虔诚,各自祈祷着不同的心愿。就连平日不信神明的呼延海莫,今日也格外的认真。
尽管周遭喧嚣,但好似有种平和宁静的氛围却笼罩着四人,将他们与着吵嚷的外界隔绝开来了,这种感觉令人沉浸。
司露起身的时候,呼延海莫向她递来了手。
司露没多想,伸手与他相握,呼延海莫弯了弯唇,将她拉起来,与她十指紧扣,并肩而行。
“你与女王相处够久了,也该留些时间给我了吧。”
月色流泻在大地上,走出人潮汹涌之地,感受着夜阑风静,万家灯火。
呼延海莫的话带着些许醋意,可见他方才一路,都是暗中在吃女王的醋。
女王和佛子往城楼那头去了,司露便与呼延海莫改道,往护城河那头走去。
不得不说,她是有小心思的,她想给佛子和女王多一些独处的时间。
佛子难得脱去袈裟,女王这一晚,可不能错过机会。
正神游,耳畔传来呼延海莫低醇的嗓音。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司露抬目相对,绮丽的无眸平静,有种看遍人世百态的淡然。
“没什么,就是觉得,如果时间能长长久久停在这一晚就好了。”
这一晚上,没有什么家国情仇、恩怨是非、政治立场,有的只是美满人间、和平盛世。
呼延海莫听出她话中有话,说道:“百姓安居乐业,共享繁华,这样的光景,确实叫人珍惜。”
说话间,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湛湛夜幕中,星河璀璨,点点星子倒映在湖中,宛如一条萤光烁烁的绸带,看不见尽头,无边梦境一般。
湖边,还有不少男女老少蹲在地上,点了花灯搁放在水面上,让水流载着灯远行,乞求河神帮他们把美好的愿望实现。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灼灼璀璨的星光,耀得人心旌摇曳。
两人立在河岸边,有风盈袖,恍然好似飘飘欲飞的仙人。
夜风微凉,呼延海莫替她披上斗篷,将她寒凉的双手藏进衣袍,用胸膛替她暖热。
他目光灼亮,瞧着她道:“别又冻病了,那我可就成大罪人了。”
司露知道他意有所指,女王这些日子为了给她出气,没少指责、警告呼延海莫,女王毫不客气,半点面子也不留,甚至好几次将呼延海莫弄得下不来台。
奇怪的是,在此期间,呼延海莫一次都没有发过脾气,甚至连半句回击的话都没说过,这着实很不符合他的个性。
看来,他是真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两人漫步在湖畔,呼延海莫问她:“对了,方才你许的什么愿?”
司露回首。
只见城中,万户燃灯,满城安宁。
她嗓音轻缓,好似悦耳鸣泉。
“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这世间,能永远如眼前这般,和平安宁。”
呼延海莫陷入了沉思。
却听她又道:“呼延海莫,我们不要破坏这样的安宁,好吗?”
呼延海莫望着她,瞳孔变得深邃起来,默了一瞬,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露认真地、恳求般地同他道:“如此的盛世,一旦遇上战火,那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变作满目疮痍。”
“我不希望看到这样,你呢?”
今时今日,她非常能理解女王的主张,女王为何非要安居一方,自力更生,却不愿征伐外夷,掠夺弱小,其实就是为了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女王是想要自己的子民,在西域这片净土上,生活安泰,和平美满。
呼延海莫并不知道司露的心中所想。他只看到少女立在他身前,一双眸子灼灼生彩,满是期待,注视着他。
夜风习习,轻轻拂动她的发丝,露出明艳动人的面庞,她静静的,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城中万家灯火,耀目璀璨,人们和睦相处,其乐融融。
这一刻,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一直这样长长久久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但放弃征伐就等同于放弃中原,他如何舍得呢?
他道:“自古以来,王朝更迭,发动战争,都免不了死伤百姓,生灵涂炭,这是天道。”
“天道?”司露反问,“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北戎人也信奉神明,难道神明也主张杀戮吗?”
说罢道理,她软下嗓子,近乎哀求地同他道:“呼延海莫,放弃征伐,让北戎子民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好吗?”
这一刻,呼延海莫的目光凝止了。
他如何看不出她的意图,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否决的话来。
她想劝他止战。
这便是司露今日的目的,其实在答应呼延海莫来放灯时,她心中便早有这个打算了。
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为中原所做的事了。
只要呼延海莫放弃征伐,那么哪怕来日中原生乱,北戎也不会参与进来,这样,就能少去很多后顾之忧。
自古以来,攻掠城池的背后,往往都是烧杀掳掠、大肆屠城的人间炼狱,光是想想,就会让人胆战心惊。
她不想让灾厄发生,若可以,她会拼尽全力去阻止。
呼延海莫久久未有回应,司露再次恳求他,目光闪烁。
“呼延海莫,为了天下苍生,也是为了北戎百姓,放弃征伐好不好?”
司露言辞恳切,字字掏心,句句都是真心发愿。
美人当前,苦苦哀求着他,令人难以不动容。
呼延海莫迟疑了,他的眸色深深浅浅,像是压制着万千情绪。
久久的无言过后,他方才开口。
“我若答应你,可有什么好处?”
司露举起手掌,信誓旦旦、满口认真道:
“我能赌誓发愿,会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永远不离不弃。”
这句话,宛如一束光,照在他心上,让他瞬间没了招架之力。
“这个筹码让我很心动,不过,我还是得好好想想。”
见呼延海莫食指抵着下颌,似还在犹豫,司露心中的胜负欲突然被激起。
“呼延海莫,请你闭上眼睛。”
兀然间,司露如此说道,呼延海莫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看着她昳丽专注的眼眸,还是乖乖照做了。
他立在原地,阖上了眸子。
司露满意地勾了勾唇,几乎是鬼使神差的,朝他迈近两步,将两人间原本相隔的距离全部消除,彼此紧贴着,近得可以听见那坚硕胸膛后火热的心跳。
甘甜的气息朝他涌来。呼延海莫感到了异样,还未来及的思考,那只雪腻软滑的柔夷,便攀上了他孔武刚硬的背脊。
夜风中,如缎的乌发被吹开,迷离好似清梦,司露踮起脚尖,温软的唇瓣缓缓凑近,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清晖漫漫,夜风荡荡。
呼延海莫倏然睁开了眸子。
*
此时,灯火华华的城楼上,女王正与佛子并肩而立,凭栏远眺。
城楼之下,一望无垠,万家灯火,重重叠叠,宫阙巍峨,气势雄浑,无数的天灯被点亮,一盏盏明黄色的灯火飞上天空,汇集在一起,壮丽宛若天河……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触景生情。
女王仰头,凤眸潋滟生辉,她对身边的佛子说道:
“国师,我心里一直藏着一桩心事,没能告诉你。”
佛子清隽的面容生出一丝疑惑,问道:“何事?”
女王难以启齿般,欲言又止:“此事是个秘密…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我心里,让我难以平静,我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能不能说出来。”
佛子偏头看她,目光带着安抚,温和道:“在我面前,女王勿需藏着心事,任何事都可以说。”
“当真吗?”
女王冲他眨了眨眼睛,扑朔的长睫好似鸦羽,直勾人心。
“自然当真。”佛子点头。
“好,这可是国师说的。”
得了佛子首肯,女王狡黠一笑,芙蓉花般的脸庞明艳生辉。
“这个秘密就是——”
女王拖长了嗓音,倚靠到佛子身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吐息,气若幽兰。
“国师,我爱慕你久已。”
女王攀在他衣袖上的腕铃叮咚作响,她身上的紫丁芳香萦入口鼻,彻底扰乱了人的心神。
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佛子,眼瞳微微震动,彻底怔住了。
愿意
无数盏天灯在他们身后升起, 明灿灿的光辉映照大地,点亮了湛湛湖水,巍峨远山, 绿树碧草, 高耸城楼,千家万户……
还有,在湖畔紧紧相拥的两人。
光影明灭,将二人的轮廓照耀得格外柔润, 迷离好似梦境。
少女的唇轻软, 带着美妙的气息,令人心头雀动,生出采撷之意, 呼延海莫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应她的吻。
夜风中, 两人的衣料摩挲在一起,发出窸窣的轻响,紧贴的胸口相蹭,叫人呼吸渐重。
少女的细软的手臂好比花枝,顺着脊背蔓延而上,勾住他的脖颈,那妖娆的丹寇轻贴在他麦色的肌肤上, 隐隐绰绰、靡艳秾丽。
气息交缠, 灼热而炽烈。
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 他能感受到她热烈的回应,而不是唯有一人的独唱。
这种感觉, 就好比内心深处被点了一把火, 而后星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他坚硬的手臂箍在她腰上, 只恨不能将人儿融入骨血里,渐渐的,开始反客为主。
呼吸渐乱,那吻从唇延伸到下巴,锁骨,似啃似咬、似吮似吸。
涔涔静夜里,两道身影缠绵在一起,美得宛若画卷。
良久良久,这场亲吻才得以平息。
淡淡夜风中,司露抬起满含水泽的眼眸,嗓音沙哑对他道:“呼延海莫,怎么样,你到底愿不愿意?”
呼延海莫深邃的眼眸中迷离未散,他瞧着眼前的少女,几乎是无法抗拒地点了点头,用又低又沉地嗓音,允诺般说道:“我愿意。”
此时此刻,他愿将命都给她,还有什么是不能应允的?
司露似是极满意,她挽起笑靥,梨窝浅浅,杏眸晶亮,宛如盛放的午夜幽昙,美得惊人。
她头一次主动牵住了他的手,用温软的嗓音说道:“呼延海莫,我们回家吧。”
这句话,让呼延海莫一整颗心彻底化了,他沉浸其中,久久无法自拔。
万家灯火下,司露牵着他一路走,脚步轻快,墨发飘荡,回眸时,明艳的面庞楚楚动人。
见他脚步僵缓,她时不时催促着:“呼延海莫,愣着做什么,还要不要回家了?”
呼延海莫回过神来,笑着追上两步,与她并肩,藏在袖笼下的手,却并不安分,缓缓的,与她十指紧扣。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相伴。
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温馨、恬然、安逸、美好。
*
而此刻的城楼上,万籁俱寂,连风声都隐没了。
乌云遮月,到处都是昏暗的,唯有女王一双楚楚透亮的凤眸,带着深深企盼,在一瞬不瞬仰视着眼前的男人。
被女王那双晶莹、纯粹的眼眸盯着。
佛子心绪翻涌如潮,他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佛珠,努力平复着心绪,不让自己的情绪失控。
强忍了半日,他终于艰难开了口。
“女王,我此生已入空门。”
既许佛门,便难再许卿,这世间本就不可得那双全法。
女王眼中的神采一点点淡去,变得暗淡,尽管眼角红晕已浮现,她还是努力牵起唇角,保持明朗。
“国师,我知道你很为难,可你今日脱去了袈裟,可否暂别佛门,做一回自己。”
女王吸吸鼻子,忍住所有的酸楚,问出了埋藏在心底的那个问题。
“我只想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我?”
她很想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想得都快要发了疯。
因为如果没有,为何会对她处处守护,处处关怀?如果没有,为何会为她乱了心神,刻意回避?如果没有,当日又为何会救下,仅仅与她眼神相似的司露?
可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佛子久久都没有开口,他深黑的眼瞳里,似有万千情绪在翻涌,但他努力克制着,隐忍着,不让那些情绪将他的理智冲溃。
这长久的寂静,没有回应的无声,让气氛冷凝到了极点。
也终于让女王失望了。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问出的心意,却没有回应,这让她很是伤情。眼眶当即红了,眸中有泪光闪烁,女王嗓音哽咽,说道:
“好了,你不必为难了,我放过你。”
说罢,她转身,双肩颤抖,强忍着不哭泣,失魂落魄地往前走,随着她的脚步,那长长的裙摆一路迤地,镌满了落寞。
看着那道身影走远,佛子恍然想起上一回,在佛塔中,她也是这般,失望透顶地离开。
眼下,恍若时光交叠,叫他心绞不已。
他死死攥着的那串佛珠,再次断裂,玉珠泻了满地。
哗啦啦的坠珠声,砸入耳中,让他瞬时清醒了过来。
终于,他提步追了上去。
只因这一次,他不想再后悔了。
“女王,你听我说。”
拉住那只皓碗,将人停驻,佛子试图解释。
女王却是心灰意冷了,垂着长睫,眸底晦暗无光,一片死寂。
“国师,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了……”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不想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
今天晚上,权当是她一个人闹了一场笑话,演了一场失败透顶的独角戏吧。
安罗没法子,只得擒住她的手,扬声辩解道:“你不明白。”
女王情绪失控,还在拼命挣开他的手,安罗实在是没了办法,突然想到当日湖底的情景,几乎是鬼使神差的,将人猛地拉到近前,用唇堵了上去。
带着炙热和迷乱,刹那,便足以让人失了神智。
安罗彻底了失控,这一刻,就像是挣脱了凡尘俗世的束缚,失去了所有的清醒和理性。
他将世间的一切都忘却了。
只愿与她紧紧纠缠,共同沉沦。
他按住了她的后脑,长舌侵入纠缠,放空了思绪,所能想到的,只剩下攫取。
他贪恋着她的一切。
那些卑劣的,见不得光的心念,早已深深扎根在他心底,变成了心魔。
这份心魔由来已久,今日终于得到了宣泄。
感受到那冲撞入口中的舌,女王瞠大了眸子,震惊地瞳孔骤缩。
安罗身上清冽的松香钻入鼻尖,让她感觉置身梦境一般。
呼吸渐渐被剥夺,剩下的只有放空……
良久之后,安罗离开了她的唇,他胸膛起起伏伏喘息着,墨澈迷离的眸子中,全是压制的疯狂。
女王嗫嚅着唇,凤眸水光潋滟,微微喘息。
“国师,你可是又被呼延海莫灌了什么迷魂药?”
“没有,我很清醒。”
安罗摇摇头,认真告诉她:“女王可知,我手中佛珠,为你断了三次。”
女王正喘息着,听着这话,却是彻底怔住了。
“第一次,是在佛塔,你转身离去时,第二次,是身中迷药,满眼都是你的影子时,第三次,便是刚刚,你再次转身背离,我心慌意乱时。”
为了她,他早已走火入魔了。
女王潋滟的凤眸中水光未散,绮丽而透亮,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安罗,为了我还俗好不好?”
她没有唤他国师,因为国师是天下人的,而安罗,却是她一个人的。
此时,安罗隐忍着心性,缓缓平复下来,眸色亦恢复了沉着,“女王,我作为西域的佛子,生来的使命就是守护河山。”
“我懂,安罗。”女王流下一行泪来,“所以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情绪涌上来,她刹那间泪如雨下,“我能体谅,我能明白,今日得到你的回答,我已经满足了。”
作为女王,她不能太自私,这份爱,只能藏起来,深埋心底,不可放在国家子民之前。
女王心怀天下,心有大爱,安罗岂会不知,但凡她自私一点,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
看着她泛红的眼,安罗无限心疼,认真说道:“阿蛮,我更想守护你。”
风停了,一切好似都静止了。
女王抬起凤眸。
面前,她的安罗唤着她的小字,还口口声声说要守护她。
安罗语重心长道:“阿蛮,我眼下不能还俗,但我可以答应你,等西域彻底强盛了,我会脱下袈裟,彻彻底底来守护你,做你一个人的安罗。”
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为她还俗,这是他对她的承诺。
这一刻,女王红着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哗哗落下。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拥抱他,紧紧相依。
月影横斜,星辉璨璨,灯影摇曳,烁烁动人,无数的美好,都在今夜沉沦。
*
翌日晨起时,司露浑身都在酸痛。
想起昨夜经历的那场风雨,暗骂呼延海莫是个浑蛋。
下床后,她照例坐到妆台前,从妆奁盒中取出瓷瓶,倒出药丸,和水吞咽。
此时,阿曼刚好来了。
是呼延海莫叫她来的,许是有愧自己昨夜的失控,一早便让阿曼来送清润膏。
他知道阿曼与司露之间的关系亲密,所以才想着让阿曼来送,不至于让她尴尬。
阿曼的突然到来,让正在服药的司露一惊,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弯着腰咳个不停。
阿曼忙走近替她抚背顺气,柔声问道:
“公主您没事吧?”
司露摇摇头,气息平缓下来,阿曼放了心,目光却落在了妆台上的那只瓷瓶,带着疑云。
“公主这是在服什么药?”
司露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与她坦诚布公,“阿曼,我眼下,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做一个母亲。”
阿曼大惊失色,“那要是被可汗知道了,公主您岂不是百口莫辩?”
司露笑笑让她安心,道:“阿曼你放心,我会十分小心,绝不会让他发现的。”
阿曼点点头,又想起什么道:“对了,刚刚公主说,不是不愿生孩子,是还没决定好,可是——”
司露弯起樱花似的唇瓣,说道:“是的,阿曼,我愿意留在北戎了。”
听闻此言,阿曼眼中当即迸发出惊喜,欢欣不已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做梦都盼着公主能愿意留下来。”
她突然又很好奇,“公主是怎么突然改变主意的?”
司露抿唇,深深思考了一番后,说道:“我本来只是想与他谈场交易,但后来……”
“可能还有些感动吧。”
昨夜呼延海莫毫不犹豫地答应,确实打动了她。
“既然他能为了我,放弃毕生理想。”
“那我也可以为了他,舍弃我魂牵梦萦的长安,留在北戎陪着他。”
但她深刻明白,这份打动,只是出于感动,并非是爱。
所以,她也并未做好,与他生下孩子的准备。
交心
几日后, 女王和佛子启程返归西域。
司露和呼延海莫亲自为他们送行,黄昏的城门口,落日熔金, 霞光万丈。
女王拥别司露, 嘱咐道:“往后若是再遇到什么难事,尽管写信来告诉我,我必定会赶来替你做主。”
司露含泪点点头,心下感动不已。
其实女王这话, 是故意说给一旁的呼延海莫听的, 这几日,她为了给司露出头,像这样的暗讽、针对、意有所指, 屡见不鲜。
立在司露身侧的呼延海莫轻挑眉梢, 没有表示半点不悦,反而很欣喜的接受,说道:“女王,若是露露再受半点委屈,我随时欢迎你来为她报仇。”
女王这才算是满意了,孺子可教般点点头,对着司露道:“露露, 听到了没有, 这可是他亲口说的, 回头若是敢违背了约定,我可是要睚眦必报, 绝不手下留情的。”
司露又是感动, 又是好笑,噗嗤笑出声来, 泪眼婆娑地说道:“女王,我一定会好好的,不让你和佛子再担心。”
启程在即,女王看着她,眼中亦泛起了不舍的泪光,这些日子在北戎,她与司露互相加深了理解,两人之间的情感也更深厚了。
若说原本二人是惺惺相惜,情深的姐妹,那如今,便是密不可分、世间难寻的知己。
此刻面临分别,免不了依依惜别、难舍难分,泪洒衣裳。
为了不让女王太过伤心,司露努力克制悲伤,缓解这份离愁。她吸吸鼻子,灵动的眉眼倏然亮起,长睫狡黠地扑朔了一下,凑到女王的颊边,与她耳语了一番。
女王的表情慢慢变得惊愕,她洁白的双颊染了一层绯红,在夕阳映衬下,明艳动人。当愕然散去,她缓缓弯起唇角,粲然一笑道:
“露露,你可真是我的贵人。”
又是一番挥手道别后,女王和佛子登上马车,踏上归途。
车毂开始轮转,驼铃阵阵,宝马金车,经幡彩绸,骑兵甲胄,卫列仪仗,都随着漫漫风沙,渐行渐远……
司露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着登上城楼,眺望女王和佛子渐行渐远的车队。
呼延海莫亦随着她的脚步,登上城楼,他立在她身后,一席华丽王袍下,眉眼深邃,高大俊美。
好奇心驱动下,他问:“你同女王说了什么,让她笑得那样开心?”
司露的目光只追随着那远去的车队,心不在焉道:“没什么,不过是给她出了个主意而已。”
一个可以让她和佛子关系更亲密的主意。
呼延海莫变得有些吃味。
“我怎么觉得,你对女王比我还上心?”
司露嗤然一笑。
那是自然,女王那么好,呼延海莫半点也及不上。
“女王对我关怀备至,将我视作至亲姐妹,作为回报,我自是要对她好的。”
呼延海莫眉梢轻挑,“我也对你关怀备至,将你视若珍宝,你怎么不对我好?”
世上怎么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司露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哽了一哽后,轻轻骂了一声。
“呼延海莫,你个无赖。”
金黄的落日下,少女青丝一绸,飘扬在风中,一张纯净无瑕的面容,美得叫人心醉。她嗔着眉眼,笑骂他的样子,活像是寻常人家夫妻间的打情骂俏。
足叫呼延海莫看痴了片刻。
半晌后,他笑着揽过她的肩,与她一同并立,共赏这无边无际的壮美暮色。
“露露,过两天带你去爬山,怎么样?”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呼延海莫学着女王唤她露露,还叫得格外顺口。
司露不去追究了,这几日他们四人到处游玩散心,让她郁结的心情纾解了不少。
许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回,她突然看开了,这世间很多事,不是凭一腔孤勇就可以做成的。
而她如今能做的,便是抓住眼下,珍惜当下,尽人事,听天命,做力所能及的事。
若是不幸哪日危机真的降临中原,那就尽可能的去将损失降到最小,想法子力挽狂澜。
而做成这一切,都离不开身边的呼延海莫。
所以她才会与他做那样的交易。
既然答应了永远陪伴他,永不离弃,那就要说到做到。
所以此刻面对呼延海莫的提议,她爽快便答应了下来,“好啊。”
看着她明丽的容颜,呼延海莫满心欢喜,他要乘胜追击,将她郁结的内心,彻彻底底解开。
*
长安,太极宫。
夜幕低垂,星子初升。
南书房内,一席蟠螭银纹滚边锦袍的李景宴,正眉眼深沉地坐在长椅中,翻看着西域女王寄来的书信,长烛将他的身影映在孔雀翎屏风之上,温润儒雅,高挑清隽。
此刻,他观着信件,陷入沉思。
西域女王会给他写信,倒是意料之外的事。
信中,她针砭时弊地指出了如今中原的危局,并直言了北戎王后亲眼所见,边镇节度使安崎通敌叛国一事,叫他早做打算。
如今的北戎王后便是司露,李景宴心思通透,很快想清楚了前因后果。
司露定是处处掣肘、举步维艰,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辗转托付给西域女王,将信传递给他。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她与他父亲的一般,都有着忠正勇毅的品性。
只是,她并不知道,他早已知晓此事,迟迟未有动作,只是苦于失了制约之力,早已压制不住安崎那些兵强势大的藩镇节度使了。
晃晃烛火下,他眼色沉黑,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稠。
上月按照杨仲所言,发到幽州、达州的召令,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可见安崎和柳川根本不肯入京,他们并非蠢钝,如此风口浪尖时,岂会愿意脱盔弃械,白白进京赴死?
所以他只好按照下一步计划,派遣朝中重臣,为兼任节度使,去往两州,加以制衡。
只是此计若不成,他便再无退路了——
或许,他会失去一切,会从这个高位上重重跌下来,再也拥不回最心爱的女人……
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早已处在旋涡之中,被水流席卷着往前走,半点不由己了。
烛火下,李景宴死死攥着拳头,目光闪烁,汹涌起伏的呼吸之下,全是悲愤难平的心绪。
为何上天要这么对他,步步紧逼、处处为难!一步错、步步错!
恍惚间,他垂下眼睫,扪心自问。
难道真的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抬眸,姑姑,徐氏满门,司平侯父子,个个都面目狰狞地盯着他!
恐惧开始笼罩着他,让他的瞳孔不断骤缩,震颤,彻底崩溃!
不、不!他没错,他只是想要保全自己,得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登上那把龙椅,站在权利的山巅,这本就是天命所归,他有什么错?
终于,李景宴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崩溃,彻底爆发了出来。
一声沉闷嘶吼,奋力扬袖,狠狠拂尽眼前一切。
哐当——
笔墨纸砚被打落,跌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
重重灯影背后,李景宴面容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发冠尽散,衣袍凌乱,泪水打湿了面容。
*
幽州,节度使府。
正堂内,玉珠卷帘、布置奢华。
紫檀高椅上,达州刺史柳川坐立难安,他满是气愤地对着侧旁一身材魁梧的武将道:
“安兄,那皇帝小儿派来的人,昨日已经入了军府,当真是叫人晦气。”
那身材魁梧的武将便是安崎,他较柳川镇定多了,鹰眼高鼻,鬓发微蜷,瞳孔深邃,如静水深流。
“兼任节度使,名义上与咱们平起平坐,柳弟还是客气些吧。”
柳川哪里咽的下这口气,“我呸,什么兼任节度使,还想翻出什么浪来,有名无实的虚职罢了,整个凉州兵都听我号令,他敢来摆什么谱?老子要是心情不好了,随时把人给做了,那皇帝小儿又能拿老子怎样?”
柳川一口一个老子,不通文墨、舞刀弄枪的莽夫本性毕露。
“柳弟息怒。皇命如天,不可儿戏,若是惹得圣怒,弄不好便是毁家弃命的事,顾相之事犹在眼前,你我不得不防。”
安崎用一番大道理抚慰他,试图稳定他的情绪。
不料适得其反,柳川反而更被激怒了,他红着眼,怒发冲冠。
“他敢?什么东西,当初为了登上皇位,将咱们哥几个巴结着,讨好着,求着咱们扶他上位,眼下倒好,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巴不得将咱们几个弄死。”
“弄死了顾临,他又将杨仲摆上来,杨仲那狗东西,天天巴不得整倒咱们,好让自己的人揽握兵权!”
柳川啐了一口唾沫,骂道:“此番召咱们入宫,哪个看不出是鸿门宴?”
他越骂越恨,眼神凶狠,面露凶光。
“他既然不给我们留活路,不如,咱们便反了,将那狗东西从龙椅上拉下来,回头哥哥你来做这个皇帝!”
一番激昂气烈的陈词,让柳川彻底忘形,竟将谋反的话张口说出。
安崎目露惊色,好一番言说才将人稳住,不再那么激动。
而后,他又费了好一番唇舌,好声好气地将柳川劝走。
柳川走后,安崎方得片刻松懈,只是方才他所言的,要将自己推上皇位的话,却犹如山谷回音,久久在耳畔飘荡。
立到桌前,一气呵成,提笔写下一封秘密后。
他叫来得力的手下,派他作为来使,去一趟北戎,暗中面见北戎王,呼延海莫。
*
初夏的微风,淡淡袭人,带着暖意。
正是万物旺盛的季节,阳光并不刺眼,碧草青青、天空蔚蓝无比,纯净好似一块透明的巨大玻璃,时不时有两三点云絮浮游。
如此明媚的天气,登山正好。
只不过,司露的身子骨有些弱,刚爬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了。
“呼延海莫,这阿贡山太高了,我爬不上去了。”
风拂林动,哗哗作响,吹开了满地落英。
一树花叶下,呼延海莫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指了指宽硕的后背,示意她跳上来。
“来,我背你。”
今日他穿着短打的胡服,开阔的领口露出精壮的胸膛,结实的手臂和小腿一览无余,宛如寻常人家打猎砍柴的樵夫,少了矜贵的气质,反而多了几分烟火气,眉眼间镌满了英气,俊朗非凡。
司露自知体力不佳,爬不上山去,但又不想损了呼延海莫的兴致,便唯有爬上他的背脊,着着实实做了一回娇弱小姐。
呼延海莫站起身时,突然的失重让司露下意识伸手揽住他的脖颈,紧紧不放。
呼延海莫感受到她身上甘甜芳香的气息,他扭头冲她笑,意气风发、宛如少年。
“阿贡山上有最美的日落,我带你去看。”
司露点点头,任凭他背着她,一步步往山上走。
呼延海莫的背脊健硕宽广,伏在上面,格外安稳,他结实的长臂牢牢护着她,安全感十足。
就这样,两人一路往山上行。少女的头倚靠在男人的肩头,素洁的衣袂宛如流纱,迤逦在空中,像是湖面上荡漾开的水波。恬淡楚然、温馨美好。
碧林摇曳,日色流转,宛如一副静美的画卷。
来到山顶上,恰逢日落之时。
盛大的落日雄浑壮美,洒下无边的金辉,令人叹为观止。
司露沉醉在其中,任由呼延海莫环抱着他,两人相依相偎,共赏人间盛景。
夕阳西沉后,夜色悄然降临。
流萤四起,两人仰卧在山石上,观漫天繁星。
参商璀璨,在湛湛苍穹上,星罗般密布,煞是动人。
夜风中,呼延海莫突然侧首望向她,瞳孔深深,说道:“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星星吗?”
司露想了想,道:“放松、恣意,可以忘却一切人间烦恼。”
呼延海莫轻笑,“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司露不解:“什么?”
呼延海莫坐起来,目光深远,回忆往昔。
“年少时,在断离崖下,随狼群一起生活,食不果腹,饥不择食,闲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观日出日落,数满天繁星。”
湛湛星光下,他牵动了一下唇角,带着自嘲。
“而我的父亲,那些兄弟手足们,却在王宫里,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多么可笑。”
司露看着他,突然生出了同情,明明不是他的错,厄运却偏偏找上他,要他承受这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
许是悲悯,她坐起身,目光认真地看着他,道:“呼延海莫,那些往日的残忍,或许也是使你强大的武器,忘记过往那些不愉快的,珍惜现在拥有的美好,好吗?”
善良如她,自然是因为同情,所以安慰他,呼延海莫如何不明白。
而他眼下的美好,就是她。
他微微挑起唇线,目光深深,郑重开口问她:
“既然你同情我,那么,你能不能爱我?”
他卑微到了极点,试图用她的同情,来博得一份爱。
哪怕一点点也好。
这些日子,他如何看不出她对他只是妥协和交换。
却不是出于心底的爱意。
而他无疑是贪婪的,不满足于她的陪伴,还希望得到她的爱。
司露愣住了。
夜风浮动她的墨发,耳畔玉珠琳琅。
呼延海莫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中,说起悲惨往昔,竟然只是为了博得她的同情,怜爱。
那一刻,坚如磐石的心,似有些动摇。
可她不想欺骗他,说违心的谎言。
清辉月影下,她目光烁烁,陷入了沉默。
久久无言后,她开口,让一切落回冰冷的现实。
“呼延海莫,我不想骗你,我只能说,我可以陪着你一辈子。”
“但是,我必须老老实实告诉你,因为过往的一些事,我这颗心早已封闭了,此生都不会接受任何人。”
如此说完,司露方才觉得内心平静了。
因为她认认真真,告诉了他事实真相,没有欺瞒、哄骗。
本以为呼延海莫会追问是什么事,但他却像是知道她不愿提及过往,所以一丝一毫都没有问。
他只是平静地、温和地,对她说:“我知道你现在还不能接受我,这没有关系,既然你答应一辈子陪在我身边,我便会用一辈子的耐心来等你。”
一辈子吗?
清冽的话音宛如山泉,冲刷在人的心田,让一切变得纯净。
司露的目光闪烁起来,微微仰头,星子缭乱,月辉迷离,宛如梦境。
这一瞬,她陷入了迷惘——
恰在此时,呼延海莫温软的唇贴了过来,带着淡淡的芳草气息,纯冽似甘泉,唇齿相依,细细辗转,将她彻底带入了另一方世界……
*
呼延海莫背着司露回到营地时,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涔涔夜色中,他回眸,只见少女伏在他肩头,睡颜安稳静谧,长睫随着呼吸舞动,这份安宁,足以让人身心都要融化。
耳畔传来窸窣嘈杂的脚步声,抬眸看去,一条黑影徐徐走近。
是巴鲁。
他面色谨慎,似有要紧事。
“何事?”
巴鲁看了眼趴在他肩头沉睡的少女,压低了嗓音、隐秘道:“可汗,幽州的使者求见。”
此话一出,呼延海莫眸中顿生惊警,几乎是下意识地撇头去看司露。
好在,肩头少女已经在沉睡,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的目光稍稍放松下来。
谶语
呼延海莫将司露背回营帐, 将人轻放在榻上,替她掖好被角,又吻了吻她的鼻尖, 见她睡颜恬淡、静卧安然, 才放心离去。
来到主帐,安崎的使者已经等候多时。
帐内烛火煌煌,使者戴毡帽、穿胡服、着皮靴,刻意伪装成北戎男子的模样, 掩人耳目。
见到呼延海莫进来, 他当即站起身,深躬行礼,表示尊敬。
“参见北戎王。”
呼延海莫微微一笑, 客气让他起身, “使者不必多礼。”
使者满脸堆笑,将袖中信件呈现。
“可汗,这是将军给您的信,还请您过目。”
“好。”呼延海莫低低应了一声,神色郑重接过来,打开信封翻开。
烛火下,他眸光一点一点, 变得深沉。
信中, 安崎将自己如今的困境坦诚相告, 向他求解,乞求北戎的帮助。信里信外, 他虽只字未涉及谋反, 但反意昭然若揭。
安崎这只狡猾的狐狸,他想与北戎合作, 但又想让北戎先提议,这样他就可以占据有利的地位。
呼延海莫也不是吃亏的性子,反客为主道:“你家将军既有意与北戎合作,就该拿出些诚意来,亲自来北戎与本汗见面,详细商谈。”
“这……”
使者似有些为难,安崎身为一州节度使,身份特殊,若是被人看到进出北戎,拿住了把柄,那可就要被百姓声讨、变成卖国贼了。
但呼延海莫就是要他断绝后路,这样他才能争取更大的利益,且他坚信以安崎的反心,他一定会来。
于是道:“安将军是想成大事的,还会惧怕流言吗?你只需把话带回去,就说本汗只想看到他的诚意,至于他来不来,全凭他自己做主。”
使者见他态度强硬,半点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悻悻告辞离去。
使者离开后,呼延海莫走到烛台前,眸深似潭,他举起手中信封,任凭火舌将其吞噬,把信燃烧殆尽。
这一次,他可不想让司露再发现了。
他会将她保护得好好的,不让她再卷入其中,待她知道时,一切将会尘埃落定,那时候,他会做一名勤政开明的好皇帝,让她成为他此生唯一的皇后。
如此想着,呼延海莫突然又想见她了。
于是他来到她的帐子,坐在床榻前观瞻着她的睡颜,只要静静看着她,他的内心就会得到平和。
油灯微闪,昏暗的光线落在少女的容颜上,似染了一层朦胧的光晕,轻柔似梦。
睡梦中的司露好似是魇着了,突然开始紧蹙眉头,双眼紧紧闭拢着,长睫乱颤,螓首不住得来回摆动,像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呼延海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露露,你怎么了?”
司露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水润的杏眸,眸底竟是猩红一片。
她像是久久无法从梦魇中回过神来一般,目光略显凝滞,喘息起伏不定。
感受到呼延海莫温暖灼热的怀抱,才将这份恐惧,一点点消除。
“呼延海莫,我做了好可怕的梦。”
呼延海莫将人儿拥得更紧了些,“梦到了什么?”
司露平复呼吸,徐徐说道:“我梦到中原内乱,边境失守,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
呼延海莫眸中掠过一丝微愕,竟就这么凑巧,他方同安崎的人见过面,她就做了这样的噩梦。
他安抚着怀中的司露:“梦都是假的,不要太担心了,好吗?”
司露尤处于不安中,她攀着他的袖子,与他道:“如今各国和平,不生战火,才有这样的太平盛世,可若是哪日这份平静被打破,势必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呼延海莫,我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司露水眸晃动,满是不安,楚楚可怜的模样,格外令人怜惜。
呼延海莫动容,与她五指相扣,亲吻她泛红的眼睛,安抚道:“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心底明知道是在骗她,却还是不得不去做了。
这世间的变革,总免不了流血牺牲的。
来日,他若是入主中原,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比那李景宴强上百倍,她自然就无话可说了。
他既要她,也要中原,并且他有把握,可将这两者兼得。
司露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虽然呼延海莫打包票一般地说着,但她的内心还是很不安,她道:“呼延海莫,你不会欺骗我的,对吗?”
呼延海莫颔首:“嗯,我不会欺骗你。”
司露今日变得格外固执,她双目灼灼注视着他,非要得到保证一般。
“你若是欺骗我,就会失去我。”
半晌,呼延海莫还是说出了一个字。
“好。”
司露这才稍稍卸下了心中的担忧,将那个可怕的梦境从脑子里挥去,她伏在呼延海莫的怀中,感受这片刻的安心。
毡窗外,夜色深深,已是人定之时。
呼吸渐沉,缓缓地,两人就这么相拥着,进入了好眠。
*
三日后,王殿的偏室内,身着短打胡服,脚蹬黑靴的安崎,出现在了呼延海莫的面前。
他脱下毡帽,放在身前,规规矩矩朝呼延海莫行了个躬身礼。
“参见北戎王。”
彼时呼延海莫正在伏案观报,他也没想到,安崎会来的这样快。
可见他的称帝之心,有多么强烈。
安崎身负胡人血统,长发微蜷,面部轮廓锋利,一双鹰眼格外幽深,给人阴气沉沉的感觉。
“安将军客气了。”呼延海莫起身相迎,抬手示意他入座相谈。
“本汗看到安将军倍感亲切,突然想起将军好似祖上是胡人?”
安崎谦逊地笑笑,“可汗所言不假,吾母乃是北戎阿勒族的巫师。”
此话明显是附和,与呼延海莫套近乎之语。
互相寒暄了一阵,安崎率先忍不住了,先切入了正题:“可汗,安某此番前来,着实是走投无路的求援之举,还请可汗念在我的诚意,给我指条明路。”
呼延海莫颔首,客气地笑了笑。
“安将军身为幽州三镇节度使,坐拥中原半数兵马,还说自己走投无路吗?本汗可是不信的。”
安崎皱眉,“鸟尽弓藏,如今中原的朝局,可汗了如指掌,怎会不知中原皇帝欲将安某杀之后快的心思?”
“既然如此,安将军觉得自己还有退路吗?”
安崎摇头,“故才来求北戎王庇护。”
“你们中原皇帝既然敢在前朝大换血,就说明他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了,安将军若是再不做些什么,恐怕难逃死局了。”
安崎被他这么一激,索性将心中的话全吐了出来。
“安某如何不知,所以才带着十足的诚意,来可汗这里商议,成败在此一举,来日动起兵戈,还求北戎做我的倚仗。”
这便是要反了。
呼延海莫眸光微动,“这个好说,你我本就是同族,只是安将军,打算拿什么作为交换呢?”
安崎眸色渐深,试探着说道:“安某不吝,愿将德、荣两座边城赠与可汗,作为向北戎借兵的还礼。”
呼延海莫却是并不满足,说道:“安将军图得可是千秋大业,这区区两座小城,如何能够?”
安崎精明道:“若是安某起势顺利,那北戎不费一兵一族,就可得到这两座城池,若是安某中途受挫,需要借兵,那事成后,安某还会再送两城给北戎作为回报。”
呼延海莫神情变得微妙,安崎这提议是无疑经过精打细算的,这样先用两城做定心丸,事成后再交付两城,就不怕北戎中途毁约,言而无信。
思虑半晌,呼延海莫笑着拍案,与安崎达成了约定。
“好,就按安将军所言。”
话音甫落,两人眸中都生出出了不可察觉的幽芒,一场风云际变,眼看就要开始了。
*
日子一日日过去,转眼就来到了盛夏。
密树成荫、枝繁叶茂,夏虫唧唧。
在呼延海莫的陪伴和精心呵护下,司露的身子眼见着一日日好起来,起初是情绪上好了不少,而后是身姿上丰盈了起来,胸前鼓鼓囊囊的,每每看得呼延海莫心中燥热难耐。
夏季里,司露往往容易出汗,玉体上便会沾满汗珠,连乌发上都黏连在如雪的肌肤上,当真是应了那句乌发雪肌、尽态极妍。
呼延海莫则更甚,他热火朝天时,麦色的肌肤上因为汗液,显得油光锃亮,汗珠顺着脖颈、喉结、锁骨,胸膛流淌下来,使得那些肌肉的沟壑中,嵌着无数晶莹的水泽滑动,格外醒目。
为了避暑,呼延海莫特意命人从冰窖中弄来寒冰,放在殿内散热,而司露则是团扇不离身、片刻不离手。
这一日下晌,司露正在连廊下看书,一席烟纱汉裙,手中团扇杳杳,仙气翩翩,呼延海莫过来了,二话不说就将人横抱了起来,一口气抱入内舍,置在了榻上。
看着那张出尘绝艳的脸庞,还有那道晶亮水润的杏眸,他心中大痒,不由分说,就开始剥衣,露出光洁宽硕的脊背。
一番热火朝天后。
他将司露揽在怀中,与她抵额相对,伸手去摸她的小腹。
“露露,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呼延海莫的眼神满是柔情和期许,司露一瞬的心滞,突有些于心不忍欺瞒,欲言又止道:“呼延海莫,其实我……”
但话至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行,她不能说。若只是她自己就算了,万一呼延海莫迁怒到了朱丽还要她宫里的其他人,那她势必会内疚死。
呼延海莫如此迫切想要与她有一个孩子,并且心心念念要立作继承人,她无法判定他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样,是否会大发雷霆。
呼延海莫感到了她的迟疑,目光中掠过一丝疑心。
“怎么了?”
他问。司露摇摇头,否认起来:“没什么。”
呼延海莫疑心愈重,他试探着道:“明日叫巫医过来替你瞧瞧身子吧,看看有没有什么助孕的法子。”
“不必了。”司露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神色也变得有些焦急,这愈发让呼延海莫觉得不对劲了。
看出呼延海莫的疑心,司露赶紧解释道:“这生孩子的事,要讲缘分,强求不来、急不来的。”
为了让呼延海莫彻底放下疑心,她伸手去揽他光洁的劲腰,安抚般道:“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要着急,好吗?”
她的手掠过他精壮的腹肌,呼延海莫感受着那滑腻的指腹,暂时地平静了下来,应道:“好。”
司露这才放松了警惕。
只是她并不知道。
当天夜里,呼延海莫就独自去了宫内衣锁,把所有巫医都叫了出来,询问他们情况。
喜悦
灯火通明的医所中, 巫医们围聚在一起,说着各自的猜测。
“可敦不孕的本质是体寒,平日饮食需格外注意才是。”
“是啊, 可敦身子虚弱, 得要精心调养才是。”
“这些话本汗已经听腻了。”呼延海莫眸色暗下来,问道:“可为何调理了这么久都不见效?”
“这……”
众人两股战战,陷入了沉默。
良久,才有一人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他垂着头, 略带战兢道:“可汗,若是服用了避子的药物,也会是这样的情况。”
话音甫落, 另一人当场否决了他, 信誓旦旦道:“不可能,这宫内所有草药都经我们医所的手,可敦从未得到过,何来避子药?”
那人不作声了,整个内室陷入了沉寂。
呼延海莫没有再为难他们,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颇为复杂, 起身从众人身侧掠过, 径直走了出去, 离开了医所。
沉沉夜色下,他眸潮翻涌, 带着零星红晕, 似是压抑着重重情绪,就快要爆发。
回想白日司露的种种表现, 他心中隐隐觉得,她定是瞒了他什么,至于隐瞒了什么,他此刻也有了些许猜测。
只是,如果这种猜测成立,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
*
司露浑然不觉呼延海莫所察觉到的一切。
暑夏难消,白日烈阳当空,她吃着冰荔,手持流萤小扇,躲在珠帘之后,看着呼延海莫命人去集市上为她淘来的中原话本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小扇,那扇柄上垂下的璎珞坠晃着,虚虚晃人眼。
乌黑的长睫轻颤着,眼皮耷拉下来。
吧嗒一声扇响——
玉塌上的美人彻底陷入了酣眠。
玉雕般的指尖,冰荔水还残留着,晶莹宛如珠玉。
阳光透过镂空窗棂撒进来,落在她瓷白无暇的肌肤上,流淌在她墨绸般纷繁云扰的青丝上。
美得好似空灵的画卷。
呼延海莫走进来,便是看到这样一副娇人卧榻、慵怠闲散的景象。
他走上前,将人轻轻抱起来,走到阔叶紫檀木的床榻边,动作和缓地将人安置上去。
司露没有醒,依旧很安详,她甚至砸吧了一下樱唇,与平日的淡然不同,看起来多了几分娇憨。
呼延海莫不忍打破这份美好。
若这么长长久久下去,该多好,只是——
若是她骗了他,他又该拿她怎么办呢?
他无法想象。
此时,床榻上的司露恰从梦中转醒,一睁眼,只见朦胧的视线中,呼延海莫背着光看她,满身流淌着淡淡的光晕。
“你怎么来了?”
她杏眸微睁,看着他喃喃,话语声有种方睡醒后含糊不清的软糯,叫人的心都跟着发软融化。
呼延海莫脱去短打的上衣,踢了鞋上榻,卧在她身侧,腻歪地说了句情话。“想你了。”
司露弯了弯唇,玉白如葱的手指戳在他结实似铁的胸膛上,努努嘴:“今日可不成。”
每日都如此,呼延海莫有那个精力,她可受不住。
呼延海莫滚热的呼吸凑过来,在她脖颈处游动,又翻卷到下颌、唇齿、舌尖。
他麦色肌肤上染了一层薄汗,晶莹剔透,肌肉像是被油彩滚过。
“那可由不得你。”他孩子气般在她耳边低语,伸手便来拆她的衣带。
香汗渍鲛绡……
良久之后,那健硕的胸膛再次贴上来,将她牢牢裹住,五指指缝被撑开,呼延海莫与她十指相扣,在她耳畔轻问:
“露露,你想同我生孩子吗?”
司露心间一动,转头对上那双迷离未散的眸,绮丽的杏眼中水波渐渐散去,变得清醒。
呼延海莫为何会如此发问,难道是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努力保持镇定,口是心非答道:“嗯,我愿意。”
呼延海莫眼中爱意顿显,鼻尖相触,感受到她身上牛乳般的芳甜。
“露露,这件事上,一定不许欺骗我。”
为了安抚呼延海莫的情绪,司露只得轻轻应了声。“好。”
看着她首肯,呼延海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决定相信她。
*
长安,旭日初升,华光普照。
雄浑巍然的太极宫内,气氛肃然庄严。
朝堂之上,李景宴一身明黄色朝服,头戴冕旈,器宇轩昂、姿态端方,正接受着文武百官三呼万岁的叩首朝拜。
早朝伊始,群臣还未奏报什么,边境急报便一封又一封传来,如火如荼。
“报——边境传来急报,幽州节度使安崎和达州刺史柳川集结大军,打着诛杨仲、清君侧的旗号,朝长安压境——”
“报——武安告急,请求朝廷支援——”
“报——辽远告急,请求朝廷支援——”
……
一封有一封的奏报宛如催命符,弄得举朝哗然,人心惶惶。
众人如何会料到,仅仅一夜之间,这数座藩镇就齐齐生叛变了。
朝中众臣齐齐发声。
“陛下,安崎和柳川二人,以清君侧为名,分明是意图谋反啊!”
李景宴的脸色早已在听到奏报的那一瞬间,变得惨白,他唇角不住颤抖,握在龙椅上的手用力得骨节发白。
“乱臣贼子!”
咬着后槽牙,他浑身气得颤抖着,吐出这四个字。
他早已预想过千万种后果,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这么快到来。
被逼入绝境,他只得咬着牙,朗声高呼,“何人前去平叛?!”
朝上一时无言。
安崎和柳川手握大夏半数兵马,且都是日常操练有素、整装待发的精兵,无异是一只虎狼之师,相比朝中这些世家子入编的羽林军,或许要强上许多。
且安崎和柳川当初平康王之乱,就名声大躁,世人皆知他们有势不可挡的力量,此时,更不会有人站出来,淌这趟浑水。
御史中丞道:“陛下,安崎眼下手握重兵,实力滔天,若是与其决一死战,成败姑且不说,朝廷损兵折将是定然,万一大夏积了弱患,又有外夷入侵,后果不堪设想啊陛下。”
“臣以为,不如先行议和,缓缓再作打算。”
群臣哗然,议论起来。
“议和?”
此话一出,立刻得了杨仲嗤之以鼻,他从人群中徐徐走出,神情冷硬刚厉、义正词严地指控,声若洪钟。
“林中丞这是想让大夏给叛贼低头、毁了三军士气吗?”
御史中丞被他噎住,“你——”
龙椅之上,李景宴的嗓音传来:“杨尚书,那依你所见,应当如何?”
此时此刻,他已经失了方寸了。
杨仲郎朗道,不卑不亢:“臣保举一人,便是驻守雁门常巽将军,常将军是威武大将军常光九世孙,威名远震天下,陛下可封其护国将军,命其统帅三军,死守雁门关这道天堑,便可保我长安无虞。”
李景宴听了杨仲的建议,深思过后,连连点头,目光中生出了几点希望。
“好,朕即刻传召,命常巽为护国大将军,执掌虎符。”
他又叫北骑营的参将出列。“吴雷,即刻带三万兵马赶往雁门,支援前线。”
“是,末将领命。”
一番安排完毕后,李景宴宣布退朝。
群臣散去时,脸上无不写着忧色,此番决战,胜负属实难料。
李景宴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众臣议论着离散,待群臣走毕,整个硕大的宫阙内,空落落独剩他一人。
他缓步走下龙椅,身形都是踉跄的,太监想来搀扶,却被他摆手屏退。
就这么一步步、独自迈出大殿,走入无极的天光里。
长袖迎风,猎猎作响,立在白玉高台之上,远处浩大苍茫……
未来会是如何,他早已失去了掌控,悲哉,唉哉,一种苍凉无力之感,自心间油然而生,席卷全身,让他四肢百骸都是凉的。
泰元初年,九月初七,一场史无前例的叛乱,使强盛辉煌了数百年的大夏,陷入了史无前例的危机。
这座一直以来巍峨稳固、坚不可摧的大厦,像是被人从内部蛀空,从正在徐徐倾倒。
*
而此时,阿诗勒部的草原上,日光正好。
为了带司露散心,呼延海莫可没少煞费苦心。
阿诗勒部每年都会举行摔跤节,呼延海莫便带着司露乔装打扮成部落百姓,混迹其中,观看比赛。
摔跤节共开展三日,这三日内,部落中的年轻男子都可以参加,最终胜出者将会获得部落第一力士的称号,得到酋长准备的丰厚奖赏作为彩头,所以每年的摔跤比赛都吸引着部落中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参与。
比赛期间,赛场上总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呼延海莫带着司露来到阿诗部已经三日了,两人借住在一牧户家中,白日,就出来观看比赛、散心游玩。
正是秋日,天高云淡,满山层林尽染,望过去浮云袅袅,金红一片,煞是壮观。
人山人海的演武场上,日光正好。
彩绸飘扬的摔跤台上,两个身材孔武粗壮的青年正在角力,两人斡旋数个回合,僵持不下,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引得台下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
司露穿着一席靓丽的胡裙,身形窈窕,乌黑的发辫悬在肩头,扎了数朵小花,映得一张脸庞清新俏丽。
呼延海莫一席短打的锦丽胡服,气质不凡,眉眼满是英气,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怕司露看不着,直接将人托举到肩上,让她稳稳坐在他宽硕的肩膀上。
“呼延海莫!”司露惊呼一声,抱住他的脖子,睁大了眸子,好在他的肩膀宽厚,坐上去很是稳当,司露缓缓放松下来。
眼神瞥过去,呼延海莫眼神透亮,带着得意的微笑。
登高看远,司露的视野确实开阔了很多,观看比赛也更加认真了。
台上两个摔跤的年轻男人,打扮得大相径庭,一个穿着粗衣褴衫,身形更加精瘦,皮肤黝黑,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生,而另一个,则是穿着绫罗锦衣,身材魁梧,脸盘圆润,看着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两人都格外卖力,步伐矫健,手脚灵活,所以比了数个来回都难分高低,薄薄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两人索性剥了衣裳,露出裸露结实的胸膛,再次对垒。
司露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个风烛残年,满头白霜、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眼神焦灼,双手合十在身前,祷告的声音传过来,“求求苍神了,让我家阿满赢吧,他那可怜的母亲病了,急需这笔赏钱来看病。”
司露瞬间明白了,那老婆婆当是台上那穿粗衣男人的祖母一辈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老婆婆口中的阿满苦苦支撑了许久,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倒在了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和掌声。
但司露的心却没法跟着雀跃,瞧见那老婆婆原本充满企盼的热切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她的心被牵动了,也跟着一点点失望下去。
呼延海莫关注着司露的一举一动,本资源由蔻蔻群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整理哪里看不出她这是又在善心大发,为旁人牵动心思了。
将人放下来,他隔着嘈杂沸热的喧声,指指台上那个赢得比赛后,得意洋洋的男人,说道:“你不想他赢走那比赏银,是不是?”
司露凑到他耳畔,“如果可以,这笔钱应当给更需要的人,不是吗?”
呼延海莫笑了笑,眉目朗俊,对她道:“行,那便听你的。”
说罢,不及司露反应,他已经拨开重重人浪,翻到了台子上去。
呼延海莫面容英俊,双色异瞳在灼日下璀璨闪耀,身姿峻拔,赤臂上阵,满身都是雄健的气息,引得台下女人们呼声连连。
司露亦立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幕,只觉天光洒落在他麦色的肌肤上,宛如流淌着一层浮金,这一刻,他是闪闪发光的。
本以为比赛胜负已定,此刻突然半露又杀出一人。
观众们的欢呼声响彻天地间,连台子上本打算领奖的那个男人亦愣了一愣。
比赛顷刻开始。
不出意料的,呼延海莫不费吹灰之力,三两下就将人绊倒,获得了胜利。
领了彩头,走下台,呼延海莫看着朝他奔来的司露,得意得扬起了眉毛。
这一刻,司露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朝他冲上去,踮脚跳起来,紧紧揽住了他的脖子。
“呼延海莫,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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